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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保皇黨改唱獻地圖 參議院變成演武廳

第七十八回 保皇黨改唱獻地圖 參議院變成演武廳

第二天早晨,天光未亮,他便催促唐智去給他看榜。為什麼單叫唐智去呢?因為當年會試,是唐智給看的榜,他巍巍然中了一百三十六名進士,所以這次仍然唐智去看,自以為唐智看回來的決然不會無名。哪知去了許久工夫,始終總不見他回來,王者基等急了,一個人踱出門外,在石頭台階上站立著,觀看來來往往的許多人。有那走得慌張一點的,他便認為是報喜人,偏偏走到他的眼前又過去了,他心中不免大失所望。正在觀望躊躇之際,忽然看見一個賣報的從那邊過來,王者基便大聲招呼,叫至眼前,問道:「你的報上,可有議員題名錄嗎?」賣報人連說:「有!有!」王者基忙伸手向他索要,賣報人笑道:「一毛錢一張,先給錢再看。」王者基瞪眼道:「怎麼這樣貴啊!」賣報人也答得好:「怕貴別買!」扭頭便要開路,王者基哪裡肯放,從身上掏出兩毛小洋來,遞給賣報的,說:「找給我一毛!」賣報人接過去放入衣袋中,卻拿了兩份報,遞給王者基,說:「對不起!我沒有現錢找。只好請你多看一份吧!」王者基這時候,只求著自己的姓名,能與議員兩個字連帶著印在報上,多花一毛兩毛的,倒是很不在乎。把兩張報接過來,從頭看起,費了很久工夫,始終尋不見議員兩個字。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原來這一班科甲出身的京官,多半是頑固腦筋,向來管新聞紙叫作洋報,人要看了洋報,便是離經叛道,受了洋鬼子傳染,失掉他那做官的身份,所以把報紙視同仇敵,從來不肯寓目。如今拿過一張報來,簡直不知從哪兒看起,尋了許久工夫,才尋著一個題目是「京兆選區揭曉」,他心說這可好了,忙接續著向下看,看了一遍,又看一遍,連看了三遍,忽然急氣攻心,兩眼向上一翻,身子向後一仰,撲通一聲,跌倒在大街上。要問王者基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他回到家中,心裏盤算,明天先去尋誰接頭呢?思索了半夜,忽然靈機一動,如此這般,我必須先找兩個秧子,搪一搪頭陣,真有錢的親貴是都走了,其餘有幾個又都被恆石風包辦了去,哪有我下手的地方!我必須以偏師制勝,尋兩個他們意想不到的人。第二天吃過早飯,坐上包車,先到東城金衣衚衕拉宅,拜他家的七爺。這位拉七爺,你們以為是一位少爺嗎?原來不是,她乃是一位千金小姐。既是千金小姐,為什麼又叫爺呢?殊不知在北京旗宅門中,卻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旗宅對於公子小姐,普通的稱呼,叫作哥兒、姐兒,但是這種稱呼,只限於未及歲的童年,要在十五歲以上,就不適用了。一過十五歲,便呼為「兒爺」,然而兒爺的稱呼,並不限於男性的公子,連女性的千金小姐,也統同包括在兒爺之內。因為旗人的行次,是男女同排,比如有兄妹兩人,兄是大爺,妹妹便是二爺。到了大宅門中,多半都是小姐當家,還有終身不出嫁的,一切穿衣服舉動應酬,全是貴公子的派頭。要初次見面,決看不出她是一個女性來,這是旗族慣例。那拉宅是北京有名的旗族大家,這位七爺的祖父、父親,全做過中堂,遺留的財產很多。到了七爺這一輩,只生她兄妹兩人。她哥哥大排行第六,也曾做過工部郎中,可惜二十幾歲就故去了。雖然生了一男一女,年紀都很小。他那夫人又是一個膽小懦弱的人,因此家中的事,全由七爺主持。她自誓不嫁,情願守一世童貞,照料她的侄男女。她的穿衣服談話,完全與男子相同,梳一條大辮子,把帽子向前戴著,除去知底的,誰也不敢說她是一位女公子。她的為人非常精明,無論宅里宅外之人,一個銅子的事,休想欺矇得過。她終日持籌握算,對於進款,一個錢的虧也不吃,但是過日子又非常的精細,甚至連買菜全不假手廚房,總是她自己提著菜籃,親自到菜市去買。為一個銅子的價值,也要爭兩刻工夫,因此市面上沒有不認得拉七爺的。純卓先在某宅堂會上曾同她見過一面,她向卓先打聽革命的事情,卓先對她說:「不用害怕!那一群革命黨我都認識他們,將來緩急之時,自請尋我,我自有法子對付他們。」在彼時這一套話,不過是隨便拉攏,倒沒有一定要敲竹杠的意思,卻沒想到如今竟用著了。
金喜走了以後,屋中只剩下卓先、玉環兩人,卓先便問玉環:「方才大哥說有事同我商量,不知是什麼事?」玉環道:「也沒有什麼要緊事。就因為眼前已經到了國會選舉之期,這正是我們黨中唯一的工作,因為本黨前途能否發展,就看選舉的勝利如何。聽說共和、民主、進步三黨暗中有合而為一之勢,假如這三黨真箇合併了,我們民黨,根本上就得失敗。頭一樣以三黨對一黨,我們的人數,當然沒有他多;第二樣共和黨中,全是一班舊官僚,這些人手中當然富有金錢,我們絕對趕不上的。本來選舉這種事,第一要以金錢為最大問題,假如這個問題不能根本解決,簡直就不必辦黨了。縱然勉強去辦,結果也必歸於失敗。咱們黨中,旁的事全有幾分把握,唯獨金錢,卻是一分把握也沒有。你看怎麼好呢?」卓先聽他說了這半天,還不曾到題,便逼進一句,說:「既然沒有錢,就得想辦法啊!」玉環拍著大腿道:「著啊!辦法是最要緊的了!然而辦法兩個字,又談何容易呢!咱們黨中的人,全是一班窮光蛋,奔走了多少年革命,到處同討飯的叫花差不多,如今才吃著一碗舒心飯,要叫他們拿出錢來辦選舉,除非是唱一出《花子拾金》,半空掉下大元寶來,哪能有這事呢?所以必須臨時籌幾個錢。我倒是藉著了一筆,雖然不足,對付著還夠買幾張票的。唯有咱們那位二爺,他簡直是一錢不名,這幾天愁得連飯全不能吃,你說可憐不可憐!我想你在北京多年,各方面全有拉攏,可以替他想一條急法子,先抓個一萬八千的,不怕是過了選舉,咱們再想法子還人家。就是出上幾分息,也沒什麼要緊。這種事除去老弟,再沒有第二人能辦,就請你多偏勞吧!」卓先不假思索,便應道:「能辦!能辦!並且小弟還有一條最妙的法子,是我們當選,卻叫別人拿錢。既不用出息,更無須償還,大哥請想,這法子不更妙嗎?」玉環鼓掌道:「到底是老弟足智多謀,真不愧桑孔再世!但是這法子怎樣進行呀?」卓先道:「進行並不甚難,不過在本黨中,得給我一種名義,然後我在外面,才能下手。不然恐怕人家不信呢!」玉環笑道:「這個容易得很。北京民黨支部幹事,我當時就可以委派你。」卓先聽了連忙立起身來,深深地請了一個安,說:「謝部長的栽培!」請過安后,他自己又覺著不是滋味,民國之中,哪還有請安的禮呢?於是又重新鞠了一個九十度折角的躬,改了口,說:「謝謝大哥的委派!」玉環見他這種情形,心裏覺著好笑,但是又不能笑出來,恐怕卓先面子上不好看,只淡淡說了一句:「自己弟兄,謝什麼?」可是緊跟著又追問:「你的款究竟用什麼法子去籌呢?」卓先道:「這事說破了不值半文錢,現在滿清親貴除去真有錢的已經遷往天津、青島,託庇在外人羽翼之下,那是不必說了,下剩不能遷居的人仍然住在北京,他們終日提心弔膽,非常的害怕,怕什麼呢?就是怕民黨一班人敲他們的竹杠,他們總認定了民黨是種族革命,對於滿人絲毫不肯留情的,所以連大門也不敢出,總怕民黨抄沒了他們的財產。前天有一位滿族世家,把臧瘋子接了去,當祖宗一般地供養著,其心虛膽怯的情形真是可笑已極!大哥請想,現放著這種肉腦袋,要不結結實實地啃他幾口,不是冤枉嗎?」卓先說到這裏,玉環便趕進一步問道:「這樣說,三弟一定是嘗著甜頭了?」卓先聽他這樣問,不覺後悔自己說話太猛浪一點,連忙掩飾道:「有甜頭如何能叫我得著呢?我在黨中,並沒有一點職務,他們如何信得及!所以我要求大哥給我一種名義,就是為同他們好接洽,好給二哥籌那一筆巨款,好辦選舉。但是還有一件事,得要求大哥,你是支部部長,當然有任命職員、聘請顧問之權,小弟此番出去憑什麼要人家的錢呢?當然是得有交換條件了。憑我們一個窮黨部有什麼寶貝東西可以同人家交換呢?當然是一種空名義了。這種空名義,在我們看著,原是一錢不值,然而他們得了去,便是千金難買的護身符。這其間價值高低,當然也得有等次,有標準,然後我才容易向他們說話。比如顧問是多少錢,參議是多少錢,幹事評議是多少錢,甚至一個空頭黨員,也不能白了,應當收多少錢,大哥也得略略地對我說一說,我心裏有個標準,臨機應變,大致總差不多。不然的話,我將何所適從呢?」玉環聽了,卻假意躊躇片刻,方才答道:「老弟!你慮得固然很周密了,但是據我想,咱們自己弟兄,何必這樣認真?難道說我還有什麼信不及你的地方嗎?自然是多多益善,你可以因勢制宜,全權辦理,也就不必再列價目表了。」玉環雖然說得這樣圓通,怎奈卓先恐怕將來落外言,一定催著玉環非說出一個價目不可。玉環笑道:「你既然一定叫我定價,我就隨便談一談吧。不過這個價定得公道不公道,適用不適用,你只管斟酌著辦,我決沒有什麼成見。」卓先道:「那是自然,還用大哥吩咐嗎?」玉環道:「顧問三千,參議一千五百,評議五千,幹事呢?似乎一萬不能打破。至於空頭黨員……」這個「員」字才說出口來,忽見帘子一掀,金喜從外邊進來,笑著問道:「你們發財了嗎?什麼三千、五千,一萬不能打破?這一說,洋財很多了,我正發愁年節過不去,沒錢還賬呢!read•99csw•com這一來,可以朝著你說啦!」她一邊說著,一邊向玉環嬉皮笑臉地撒賴,把兩個人的話頭也打斷了。卓先只得敷衍她,說:「你放心吧,柏老爺有的是洋錢,你拉上三千五千的賬,到時候准有人替你還。但是可有一件,除去柏老爺,不准你再留第二個人,這個你能做得到嗎?」金喜把嘴一撇道:「我愛留誰就留誰,用得著你吃飛醋嗎?」玉環鼓掌大笑道:「好!好!碰到釘子上了。老弟你哪裡知道,我這大黑臉,只有拿錢的資格,沒有被留的資格。要想被留,臉上得有天然的雪花膏。」金喜聽他這樣說,立刻撲過去要打他,又要撕他的嘴,卓先笑著阻攔,二人胡吵了一陣,方才罷手。看一看時刻已經不早了,卓先說:「方才大哥說過了,大致也就是那樣吧!」玉環道:「好!好!老弟看著去辦。天不早了,我也要回黨部,你請便吧!」卓先答應一聲先走了。
卓先經這一次教訓之後,心中十分懊惱,怎麼這樣倒霉,處處全碰著冤家對頭呢?不管他,還是進行我個人的事情。於是天天探聽民黨的重要人物有什麼人到京。也是活該純卓先應當露臉,這時北京的民黨支部,正在入手組織之時,正副部長是田通、柏玉環,這兩個人在民黨中素稱激烈分子,從前在日本留學時,純卓先同他兩人是在一個校中,彼時卓先正負著敬親王的使命,刺探民黨中一切舉動,他便也投入鐵血團同盟會,終日大唱革命,因此柏、田兩人,便引他為知己,三個人還是換帖的弟兄呢!沒想到純卓先畢業回國,竟現了原形,恢復了本來面目,田、柏兩人也曾三番五次地寫信罵他,他卻有一個好法子,只是概不答覆。卻沒想到這次革命成功,田、柏兩人卻跑來北京,組織黨部。純卓先聽見這消息,非常高興,繼而又一想,這兩人雖然同我是拜盟兄弟,然而後來已經決裂,鬧得冰炭不同爐,我此時若貿然去見他們,一定擋駕不見。縱然見了,難免他們的譏笑呵叱,豈不是自討無趣嗎?但是不入虎穴怎得虎子?也罷!我只得先用一點手法試試看。他想到這裏,便在惠豐堂飯莊,特定了一桌燕菜席,拿著自己的片子,派人送到黨部,說明是送給田、柏兩位老爺的。送去之後,他心裏還忐忑不定,拿不定人家准收不準收。萬沒想到居然收了,還帶回兩張名片來,另外賞了來人兩塊錢。
原來萬順店裡,住著兩三個初選當選人,這三個人中,倒有兩個是唐仁的學生,一個叫張大鏞,一個叫趙智雄。在十幾歲的時候,全從唐仁念過書,後來出考進學,卻不在唐仁手中,不過有一種業師的名義罷了。他兩人賣票的目的,倒是注重在王者基身上,並且暗中有人向他傳過消息,說:「王者基票不足數,你們的票,千萬不必急賣,等到投票那天,自然有人尋到你們上來,那時候你要多少,他得給你多少,一定能夠利市三倍。」兩人心裏有底,因此遲遲不賣,並且把這個消息又轉告他一個朋友,名叫葛長春的,此人也是待價而沽的一個初選當選人,所以聽了張、趙兩人的話,也取一致步調。按住了自己的票,不肯賤價出售,結果卻真被他等上了。當唐仁同王者基走進他們的住室之時,張大鏞滿面賠笑地迎出來,朝著唐仁作了一個九十度折角的大揖,又柔和又響亮地招呼了一聲:「老師!」緊跟著趙智雄也這樣如法辦理。在唐仁見了這種情形心裏非常高興,便毫不客氣地向二人說:「你兩個的票,到現在還不曾投,一定是因為上次我來訪你們不曾遇著,你們沒聽見我的吩咐,不敢胡亂投,如今可有了機會了。你們就投我的親戚王者基的好啦!將來他做了議員,與你們臉上也有光彩。」張大鏞心裏說:他真會說風涼話兒,我們放著大洋錢不要,要光彩做什麼?也罷,先拿這老古董開一開心。隨滿臉做出極鄭重而又愁苦的樣子來,說:「老師的吩咐,我們只有遵命。不過學生們尚有一種下情,不能不向老師告稟。當日初選之時,我們本沒有一點希望,所有的票完全是用洋錢買來的,我們兩個人,另外還有一位朋友,我們三人合夥,一共花了一千三百塊錢,全是出五分息借來的。本想能賣出這個數目來,雖不賺錢,仍可保本。萬沒想到,張羅了這許多日子,人家買三張票,只肯出到七百塊錢,比我們的原本還差著一半呢!我們始終不肯賣,哪知挨到現在更沒有一點指望了。我們的宗旨是寧肯將票犧牲了,也決然不肯虧本。今日已經到了山盡水窮,我們三個人正商量著上褡褳吊呢!也省得活著受罪,叫債主兒逼得無路可投。偏巧命不該絕,有老師出來做救星,既是您的親戚,還有什麼說的,我們對於老師,難道還一定要一千三百塊錢的原本嗎?這樣吧,請你令親只拿一千塊錢來,那三百作為我們奉送,這一千自當算是救我們的性命,憑王大田先生,堂堂大翰林,現任京官,拿一千塊錢,不過如同花幾個銅子,卻救了三條活命,也不算不值。就請老師替美言一句吧!」張大鏞說到這裏,又深深請了一個安。趙智雄也哭喪著臉,說:「難得老師當初是最喜愛我們的,如今眼看學生要自殺,我想他老人家心裏一定比我們還難過,這一千塊錢,一定能辦到的。只是便宜了咱那朋友,他當然也感恩不盡。」這兩人一唱一和地說完了這一套,把唐仁木在地上,直著兩眼,一句話也答不出。遲疑了片刻,忽然說道:「今有赤子匍匐將入于井,將從井而救之歟?抑坐視而不管歟?吁嗟乎!吾未如之何也已矣!」念完了這幾句四書,又朝著王者基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君欲發政施仁,今其時矣!」王者基等了這半天,目睹交涉情形,心中又著急,又生氣。急的是投票鐘點,轉眼已經過時,還沒有一點結果;氣的是張、趙兩人,故意設這種圈套,唐仁並不覺悟,還替他們說情,真要花一千塊錢買三張票,我早就買到手了,何必借重你呢?但是目前卻又不敢揭破了,如果揭破,這三張票不能到手,選舉豈不要根本失敗?他心裏越著急,唐仁催問得越厲害,王者基實在無法,只得耐著性氣,說:「我倒是贊成,只是向哪裡去尋一千塊錢的現款呢?這不同旁的,要人的票,就得給人錢,難道還能欠著不成?」唐仁見王者基因為錢的問題不敢遽然允許,心中早抱著十二分不痛快,長嘆了一口氣道:「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放于利而行多怨,將來這三位,倘有一個長短,只怕九泉之下,還要怨恨你呢!」王者基聽他這樣說,可真急了,大聲問道:「你說誰呢?我是有錢不肯花嗎?咱們來京時候,我只剩了二三百塊錢,這幾天你們聽戲吃飯,又花去一半多,哪裡還去尋一千塊錢買票?再說你事前要告訴我,得花一千塊錢,我也可以有一個預備,偏偏你要充有鼻子有臉的,硬說一個錢也不用花,如今忽然變了卦,你饒不替我想主意,反倒幫著你的學生向我硬敲,世界上哪有這樣不講理的事呢?」唐仁生平沒受過人的搶白,王者基當著眾人目下這樣羞辱他,他如何肯受?也瞪起眼來說:「你什麼東西!也敢來教訓我?我學生的票,當然要賣錢,不能白舍給你,你既沒有錢,憑什麼要當議員呢?」王者基見他這樣蠻不講理,立刻跳起來,要同唐仁廝打,唐仁也不肯示弱,伸拳挽袖,表示反抗之意。眼看兩個人便要揪在一處,活該出了救星,唐義從外面喘吁吁跑進來,也顧不得說話,先用力把王者基拖開,又用身子擋住唐仁,說:「這樣親戚,有什麼話慢慢講,何必翻臉呢?」王者基氣得直喘,也說不上什麼來,唐仁還是不依不饒,向唐義大聲道:「你不用勸架!你要是我的手足弟兄,你得幫助我,打他這毫無心肝、見死不救、侮辱妻兄、毀謗大儒的敗類!」唐義聽他說了這一大套,又可氣又好笑,知道他哥哥又要犯獃氣病了。心裏計算,我不先把他調走,這個交涉還是辦不清,隨鄭重地向他哥哥說:「我是來給您送信的,伯篪在館里得了急病,請您快去看看呢!」這一句話把唐仁臉全嚇白了,也顧不得打架,撥轉頭就向店外飛跑,抓了一輛車子,只說得一句:「什剎海!」便如飛地開去了。原來李伯篪是唐仁最要好的朋友,因為酸腐頑固的氣味彼此差不多,所以唐仁看這個朋友直比看手足弟兄還重十倍。伯篪在北京後門什剎海一個旗人家裡教書,唐仁時常去訪他,如今聽說他得了急症,恨不一刻飛到什剎海,看看他病勢如何。其實哪裡有這宗事呢?唐義是調虎離山,等他從什剎海回來,事情早辦過了,省得他從中搗亂。
旗人向來膽小,何況拉七又是一個女子,怎禁得卓先這樣恫嚇,早已嚇得粉面焦黃,戰兢兢地問道:「你、你、你純先生,可看見他那冊子上全寫的什麼話?數目一共有多少?」卓先道:「你府上的標數是最多了,不動產有八百多處,現金有五百多萬。」拉七不等他說完便跳起來喊道:「豈有此理!我家裡哪有這許多財產?簡直是開玩笑了!」卓先道:「這個我何嘗不知道!不過他們既這樣寫,我們就得想一種對付的方法,你要同他們講理,他們還是講理的人嗎?」拉七為難道:「有什麼法子可想呢?」卓先道:「我倒想了一條妙法,最好是請七爺入黨,你能夠加入公民黨內,便是一家人了,他們也當然不好意思再來敲你家的竹杠。你想這法子好不好呢?」拉七很高興地說:「這法子果然妙極,但我總是一個女流,他們肯要我嗎?」卓先哈哈大笑道:「我們公民黨內是男女平權,你沒聽說沈培貞、蔣子英,全是黨中的健將嗎?就連我們旗族中的寶書方,近九_九_藏_書來也加入了。七爺要是肯入黨,將來你的名譽地位還愁不高出她們三人以上嗎?」這一說,拉七更高興了,說:「明天我就去入黨,你看怎樣?」卓先又做為難的樣子來,說:「入黨固然很好,但是還有種種的手續,缺一樣也不成呢。」拉七問他什麼手續,卓先道:「頭一件得有本黨二人以上之介紹,還得資格甚深、名望素著的,才能夠入選,七爺可有這種相當介紹人嗎?」拉七仰起頭來想了想,說:「我從來同他們沒有一點交際,哪裡去尋介紹人呢?也罷!純先生算一個吧,那一個可實在想不出人來。」卓先道:「論資格我也夠不上當介紹人,不過既是七爺的事情,無論如何,我總破除情面去說。只要那一位是個很有資格的,對付著把我加入,也就沒得說了。」拉七忽然一拍桌子,說:「有了!有了!方才純先生不是說過,現在北京支部的正、副部長,什麼田通、柏玉環,全是你的把兄弟嗎?那麼,你就求一求他二位作保,豈不是近水樓台,並且資格也比旁人高,你看好不好呢?」卓先聽她說到這裏,心說這送到老虎嘴裏來啦!凈等著吃肉吧。便鄭重其事地對拉七致辭,說:「七爺這主意,固然很妙,但是您還不明白內幕的情形。田、柏兩人,雖是我的同盟兄弟,然而兩個人的脾氣迥乎不同。柏玉環是一位好好先生,無何不可,凡求到他的事,他倒沒有不幫忙的。唯有那位田先生,性情非常暴烈,他對於咱們旗人,尤其是深惡痛絕。不要說叫他作保,無論什麼事,他也休想贊成。偏偏柏先生又過於膽小,他從來是不給人作保的。這兩個人,全指望不得,卻怎麼好呢?」卓先說到這裏,做出為難的神氣來。拉七爺當然也是倒吸氣,沒有主意。少停了一刻,卓先生忽然立起身來,滿臉神氣地說:「好!好!我想出機會來了。咱們只需用暗度陳倉的法子,又可以省錢,還可以打消老田反對那一重難關。憑七爺的身份,你要是入黨,最少數也得捐五萬塊錢的黨費,還不過落一個普通黨員,如今只走這一條路,頂多不過花個一萬八千的,不但捐一個黨員,還能捐一個公民黨顧問的資格。以後無論是誰,也休想再敲你家的竹杠,這真是再便宜不過的事。」到此圖窮匕見,居然提出金錢問題來,拉七不免有點變貌變色地說:「純先生,怎麼入黨還得花錢嗎?」卓先笑道:「這個是自然。憑七爺這樣聰明人,你想一想,如果黨中不要錢,全國幾十個支部,幾千個分部,全支著偌大架子,開開門偌大挑費,卻向什麼地方去籌呢?難道辦黨的先生們,還肯自己掏腰包嗎?當然得由黨員大家擔負。誰的身份大,家當多,便多捐一點;身份小的,自然也不能勉強。聽說寶書方的入黨費是兩萬呢?七爺的身份,當然在寶書方之上了,你要不走捷徑,直接入黨,至少還不得捐你五萬元嗎?」拉七被卓先這一套話給圈住了,如何能夠擺脫得了!再說她心中也實在害怕,樂得拿出一萬八千的,買一個平安,可以關上門過踏實日子,也不能說不值,便慨然允許,肯出一萬塊錢。但是追問這一萬塊錢究竟花在什麼人身上,卓先低聲對她說了幾句,拉七認為滿意。這件事已經完全成功,卓先便又跑到瑞方的宅里,去尋瑞方的兒子瑞琦。也用的是同一手段,居然把他給哄信了,應許他一名幹事,又詐得七千元。然後才到黨部同柏玉環會面,說明了拉是一萬元,買一個黨員兼顧問;瑞琦是五千元,買一個黨員兼幹事,一共是一萬五千元。柏玉環非常歡喜,立時便同田通說知,田通此時因為運動議員,正在如飢如渴之時,得了這一萬五千元,真如枯苗得雨,把從前對卓先的惡感,一筆勾銷,即刻應許派卓先為本黨中交際股主任幹事。卓先借這個題目,名利雙收,自然是非常快活。暫且先不管他。
候了片刻,見恆興喜滋滋地跑出來,說:「錫老爺有請二位。」他們便隨著進去,一直引到一間很小的屋子裡,裏面只有錫齡一個人。彼此仍然行了一個旗禮,互相請過安,錫齡便示意叫恆興退出去,然後才張口向聯星談話,問他是從哪裡來的。聯星未曾開言,眼中早流下淚來,說:「大哥!你可認得我是誰嗎?」錫齡不覺愕然道:「聽你說話的聲音,不是聯二弟嗎?為什麼老成這種樣子?難道你也過了一回昭關嗎?」話又說回來,錫齡能聽出聯星的語聲,為什麼方才恆興卻聽不出呢?因為這一層,聯星也曾慮到,他自化裝之後,見了生人,便裝啞巴,見了熟人,卻操一口東三省的土語,所以恆興聽不出來。及至見了錫齡,他才將本音吐出,兩人本是同盟要好的弟兄,焉有聽不出之理!所以錫齡很驚訝地詰問他,他這才低聲說了實話,錫齡嚇得伸出舌頭來,半晌縮不回去,說:「二弟,你的膽子可真不小啊!如今北京九城差不多要畫影圖形捉拿你,你為何單在這時候,來自投羅網呢?幸虧是化裝,不然早就被人逮捕了!」聯星嘆了一口氣,說:「大哥,你哪裡知道,我在長春住著,終日如坐針氈,恨不即刻飛回北京來看一看。就是死了,也覺著甘心。偏巧趙大哥給我有信,說他在北京城下等社會中很運動了不少幫忙的人,將來登高一呼,就可以召集兩三萬人,我們的事不難達到目的。我因為見了這封信,所以不遠數千里而來,究竟能否做得到,看神氣還是毫無把握。我只可先來面見大哥,問一個底細,我們的基本軍隊,究竟有多少,這是最要緊的一重關鍵。倘然基本不足時,只好從緩進行。我也不便久在北京住了。」錫齡道:「兄弟,不要問了。咱們的大清皇族,只怕永沒有重興之望了!說什麼基本軍隊,連那幾位基本的保皇黨,如今全都別抱琵琶,降伏在人家的旗幟之下了。」錫齡說到這裏,聯星便介面道:「本來他們這些人也實在的靠不住,去年臘月三十日,是我親目所睹,若非受他們的刺|激,我還不至於出外呢!」錫齡道:「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們最近更鬧得不像了,索性投入民黨中,明目張胆地當開幹事了。」聯星很詫異地說:「他們怎會變得這樣快呢?難道堂堂的民黨就肯收留他們這一群沒價值的人嗎?」錫齡嘆道:「你哪裡知道呢!人家民黨正在初到北方設立支部之時,第一要聯絡的就是咱們滿洲旗人。因為他們標的是五族平等的招牌,這五族之中,自然以漢、滿兩族為最重要,漢族不必說了,人家原是一氣,唯獨我們滿族,從前本立在主體地位,如今形勢一變,連客體全不如了,然而滿族的內幕究竟如何,在他們眼光中看去,自然還認著有一種潛勢力,決不可侮,因此便想用懷柔手段把這種勢力消化了,免得將來再有什麼意外反動。在人家本是一種老謀深算,故此對於我們旗人,非常的表示歡迎態度。他們正當這時候投了去,還愁沒有一個幹事噹噹嗎?」聯星不等他說完,便追問首先投了去的是誰呢?錫齡道:「這個還用問嗎?你仔細想想,平素對於保皇最熱心,口頭上也喊得最有力的是哪一個?如今甘做貳臣去投降人家的,當然也就是他了。」聯星想了想,說:「第一個一定是純卓先,對不對啊?」錫齡鼓掌道:「大老爺真聖明。不用三猜四猜,只一猜就猜著了,可惜還不止他一位呢!」聯星道:「不用說,第二個一定是龍子春、文伯泉那一干人。」錫齡點點頭,說:「一點也不差!」要提起這一段歷史很長呢!
這一席話,把王者基說了一個毛骨悚然,低下頭仔細一斟酌,果然唐義話有理,自己已經有點落後了,要再傻等著,只怕將來是竹籃打水落一場空。說不得只好忍肚痛花錢,早早下手買票。但是他手中又沒有現款,而且那一班初選當選人,平日又沒有拉攏,因為他在鄉裡間,老端著大翰林的架子,除去本村及左近從前同他有一點親戚或同學關係的,再連一個朋友也尋不出來了。就是有錢,尋不著一個跑合的人,也買不到手啊!他只好托他內弟唐義、唐智替他張羅,兩個人倒是說得很好,跑腿費話,賣多大氣力,用不著你酬勞,只是票價,可得現錢不賒,我兩個人的應酬費,得出在你的身上。王者基全都答應了,一面又賣地,也托他內弟給找主兒。八十五畝好民地,要按市價,足值五十兩銀子一畝。如今因為急於出售,又加上唐義、唐智要從中吃個錢,可憐四十塊錢一畝,就寫了杜絕字,完全歸人家管業了,通共得了三千多塊錢。唐義、唐智撒開了一拉攏,價值多少不一,至少也要一百元起碼,通共買了二十二張票,連唐氏兄弟合計二十五張,可憐這三千多塊錢,已經花掉十分之九。下剩了三百多塊錢,還得留作在京的花費應酬。據唐義說,還得再買一兩張,才能有十分把握,這二十五張,不過也只有七八分。唐仁卻不以為然,他說錢花得太冤枉,將來票不足數,你們看我出去一招呼,三張五張票,猶如探囊取物。不用說旁人,只我的幾個學生,我叫他們投誰,他們敢不投嗎?大家也不敢和他爭執,他既應許起來,樂得拿下余的這幾個錢,在京里吃飯館聽戲,不更開心嗎?
他付過錢,兩人一同出來,好在全有包車,只說了一句:「石頭衚衕。」便如飛地向西跑去。柏玉環的車夫,知道他主人必上三喜小班,所以不用吩咐,拉到三喜門前就把車停住了,卓先的車子,當然也一同放下。二人下了車,柏玉環是來熟了的,門房都認得他,便高聲喊叫:「柏老爺來啦!」金喜姑娘打帘子,一聲未了,早有一個麗人揭簾而出,婷婷裊裊地迎著他們兩人,笑向玉環道:「你怎麼兩三天不來?又在哪兒招呼人啦?」又向卓先問:「這位九*九*藏*書老爺貴姓?」卓先答說:「姓純!」三人同到屋裡,金喜還至再追問為什麼不來,柏玉環說公事太忙,金喜把嘴一撇,說:「什麼公事啊!怕不是有絆著腿的。」卓先忙替解釋道:「沒有這事,柏老爺對我說,在北京城只認識你一個人。委實因為黨部里新來了幾位朋友,商量緊要公事,今天偷工夫跑出來,還瞞著他們呢!」金喜笑道:「謝謝純老爺,你就替我監視著他吧!」卓先忙躬身道:「卑職謝委!謝大人的栽培,以後必當竭力報效。」招得玉環同金喜都笑了。緊跟著跑廳的沏上茶來,兩碗茶尚未斟完,就聽外面喊著:「金喜姑娘的條子,福興居。」金喜送過茶來,向玉環道:「真討厭,正想同你說幾句話,條子又來了。怎麼這樣巧呢!」玉環道:「你只管請便,我同純老爺慢慢談著,等你回來。」
王者基帶著二十二張初選執照,來到北京,終日好像駕雲一般,無論見了誰,張口第一句,就是:「我已經當選了!並且還應許我進了議院。一定想法子,各科里的科長、科員,我一定要薦進幾個去。將來我要外放道尹,你們還能跟到外省去,乘機會撈摸幾個錢。」他只顧這樣一吹噓,立刻門庭如市,王翰林的住宅,也不似從前那樣冷落了。轉眼已經快到了投票之期,京兆一區,當然是在北京投票。至於投票的地點,多數主張在參議院舊址,因為地方寬大,把票箱放在議場上,無論來多少人,也可以容得開。此時公民黨與共和黨,彼此摩拳擦掌,專預備決一死戰,王者基當然是在共和黨了。偏偏他那縣中,公民黨的初選票卻占多數,尤其是公民黨的領袖,恰是王者基父親的學生,彼此同門兄弟,這位先生姓蘇名子眉,也是一個好出風頭的秀才,平日同王者基就有點嫌隙。他說:「王者基點了翰林,就敢看不起人,其實講寫講作,他哪樣趕得上我!不過僥倖走時運罷了!」這次他做了公民黨的領袖,目的就在推倒王者基,自己當選為國會議員,也可以出一出這十幾年的悶氣。這個風聲傳到王者基耳中,他心裏很害怕,同三位舅爺商量,唐義、唐智兩個人,倒是主張聯絡,先請他吃飯,再動以同門兄弟之情,無論如何,請他幫忙,最好是兩個人全都當選,誰的票有富餘,可以讓給誰一張兩張的。如此辦理,于咱們這一面有益無損,因為知道他的票是能超過當選數的為什麼不拉攏他呢?唐仁卻不以為然,說:「憑蘇子眉哪配當選,別聽他瞎吹啦!他不過藉此為由想敲我們幾頓吃,偏不請他!倒看他怎樣當選,倒看他有什麼法子能夠打消我們的議員。」這幾句話,正說到王者基的心坎上。因為他也在恨蘇子眉,並且認定了子眉決然不會當選。哪知到了投票這一天,竟自出他意料之外,王者基的二十五張票,倒是全投進去了,但是總起全數來算,非二十七張票不能當選。蘇子眉不多不少恰恰足了二十七張,王者基卻缺少兩張。當時在投票場上,這種情形已經同公開差不多了。王者基急得在場上亂蹦亂跳,拉著唐仁抱怨道:「那不是你?應許找你的學生,一準投我,如今在哪兒呢?」唐仁的脾氣,向來是有不是不許人說的,他如何受得了王者基的責備,當時拉著王者基的手,說:「你同我來,我准有兩張票給你。」王者基直著眼睛,便要隨他同去,卻被唐智用手一擋,說:「您二位先慢點走,眼前距投票的法定鐘點,只剩兩小時了,要准能手到拿來,固然是誤不了,倘然要得費話,可千萬別去。這正在千鈞一髮的時候,哥哥您要沒有十分把握,將來擔得起這個不是嗎?」在唐智這原是一種好意,哪知反把唐仁招翻了,立刻拿出老大哥的身份來瞪眼喊道:「你怎麼就知道我沒有把握?你敢說這樣話,便是目無長兄,論理應當拉你到祖宗墳前打你一百戒尺,才足以伸家法。只可惜這參議院中沒有祖墳,便宜了你這無父無兄的敗類。等將來選舉過了,再同你算賬!」說罷拉著王者基,仍然向外飛跑。把唐智氣得白瞪著眼,只是跺腳,唐義說:「你先在這裏候著,我隨他們走一趟,到了不可赳赳開交時,也好有個下台的階兒。」說罷便也如飛地隨在二人後邊,出了參議院,跳上車子,直拉到前門外糧食店萬順店裡。
這一天,柏玉環忽然請他吃晚飯,兩人同到煤市街悅賓樓,尋了一座極幽靜的房間,並無第三人加入。兩人喝著酒,柏玉環對卓先說:「我有一點小事,在飯館里不便細談,等回頭吃過飯,咱們到石頭衚衕三喜小班金喜的房中,那裡僻靜,再細細地談吧!」卓先聽玉環有事同他相商,真有點受寵若驚,喜出望外,忙連聲答應,說:「大哥有什麼事見委,小弟理應效勞。」柏玉環微微一笑,說:「其實與我沒有什麼關係,我因為你同田二弟始終隔膜,如今借這機會,給你們解釋前嫌,免得長久犯僵,也是為朋友一番苦心,想來你一定也是很贊成的。」卓先聽了,自然更是投其所願,連連稱謝,說:「大哥對待朋友,向來是古道熱腸,何況我們同盟弟兄,當然更關切了。至於田二哥的事,就同小弟本身的事一樣,那還有什麼說的!」柏玉環點點頭,說:「你說得很對。」兩人放開量地喝了一回,然後吃了幾個蒸食,喝了兩碗稀飯。卓先一定要候賬,玉環說:「原是我約你出來,咱們自己弟兄,有什麼可爭的。」
如今單說田通有了這一筆天外飛來的運動費,便放開手預備買票當選,好做這一次新國會的議員。偏偏他下手的時候太晚了,眾議院的議員已經全數發表,甚至連青海、西藏幾處特別邊遠區,也被幾個有錢的政客冒名買去了,自己只得向參議院一途用力。本來這時候的選舉,雖然也仗著金錢勢力,到底表面上無論如何總要分一個票數多寡,結果就不能不拚命買票了。因此初選當選人,凡沒有複選當選希望的,哪一個不把這張票看成奇貨可居?本來初選時候,全是由各黨指定,開好了單子,送交各縣分部,某縣有多少選民,初選當選人一共可以出多少個,某黨共有多少選權,全都預算好了,領出票來,不過照指定的人名,分配著一填,這公事就算辦竣了。各黨的初選人要按照黨規,本應當投黨中指定的某人,好叫他當選,但是到了複選之時,卻多半變了卦,全想拿這一張票換幾個大銀圓。真照著黨中指定人投票的,連十分之一也沒有,這時候就看個人的運動力了。有那善運動肯出錢的,不怕是黨中不曾指定,也依然可以當選。要是不善運動不肯出錢,縱然指定,也依然無效。當這紛紛競爭時代,一班官迷先生哪個不想弄一個議員噹噹!本來國會議員是做官的捷徑,只要當選,能夠出席,拿出全副的精神氣力來,在議場上大聲疾呼,拚命地一搗亂,政府自然就得想法子,大大地放他一個官兒,調虎離山,省得他事事作梗。縱然不給他官做,將來的希望也很多,選總統賣票,是頭一筆大收益,其次如國務總理、各部總長,都要經議院通過,投哪一個人的票,多少也得沾光,種種的好生意全看開市后的手腕何如。請想哪一班官僚政客怎能夠看著不紅眼?真有典房子賣地預算買票當議員的。在民黨中的政客,一方面黨中接濟,一方面自己也有手段能敲,倒還不感覺十分痛苦。最可憐的是官黨中的人,他們多半是前清的舊官僚,而且又是極清苦的京官,雖然在宦途多年,卻並不曾撈摸著一個錢。如今清室已倒,他們做官的命運也就從此告終。然而前途茫茫,果真要從此不做官,不但家裡的日子不能支持,而且鄉村中小米粥鹹菜的生活,也著實過不慣。如今見了這選舉議員的機會,焉肯輕輕放過!因此不怕犧牲一切如中瘋狂似的拼著性命去運動。結果能夠當選的,總算目的達到,還不枉費了許多心血,花掉許多金錢。最難過是有一種花錢甚多,又不是己身的錢,多半是向親友挪借,或典房賣地出著好幾分的高息,輾轉而來之錢,實指望一鳴驚人,當選為國會議員,將來不但本利清償,還可以升官發財,名利雙收。哪知臨時竟自發生了變化,議員被他人奪去,自己僅僅落了一個候補者,既無面目見親友,而且產業精光,債權壓迫,急氣攻心,一病不起,這樣的結果,也著實看著可憐。作小說的一支筆,也敘述不了許多,如今只舉出一個例來,其餘也就可以想見了。
純卓先真是喜出望外,當日晚間,他便親自去拜訪。田通出門去了,只有柏玉環在家裡,真乃十足的面子,親自迎出卓先來,緊緊握著手,叫了一聲:「三弟!」卓先說:「小弟自聽見大哥同田二哥到北京來,真是喜而不寐,恨不得即刻前來,給兩位哥哥請安,偏巧部里有一件公事,立等起稿,越急越做不成,好容易才脫了稿,沒等核下來,我就趕快出門了。」柏玉環笑道:「難得三弟這樣惦念著我們,咱們屋裡談吧。」兩人走進屋裡,卓先便問田二哥怎麼不見,柏玉環嘆了一口氣,說:「他出門去了,你不見他也好吧!」卓先假作驚詫,說:「這是什麼道理呢?」柏玉環道:「你原來不知道,他還是當年的脾氣,絲毫沒改。就因為你以前那一點緣故,直到而今,還是念念不忘。我也曾替你解釋過多少次,怎奈他的成見太深,總不能根本化除,你說這事可怎麼好呢?」卓先假意做出一種很難過的神氣來,說:「小弟真是不白之冤!我怎麼能那樣沒心肝呢?我的原意,本想要做徐天麒第二,卻沒料到始終不曾得手。假如要是得手,我早就轟轟烈烈地做一場了,還能挨到今日嗎?大哥是知道小弟心理的,所以肯特別諒解。二哥的脾氣,向來疾惡如仇,總認著小弟是甘心當滿奴,不肯九九藏書效忠民黨,這真真是屈枉死我了。其實我也不能怨他,誰叫我是蒙古旗人呢?殊不知蒙古同滿洲,本是世仇,我們兩族的仇怨,比漢族還深呢!我恨不即刻推倒他,才出了這一口數百年的怨氣。怎麼還去報效他們呢?我只有求大哥把這番意思向二哥懇切解釋,弟兄們千萬不要稍存芥蒂才好。」柏玉環聽他這樣說,只是微微地笑,後來聽他要托自己向田通解釋,便大包大攬地說:「三弟,你只管放寬了心,這事全交給哥哥我了。」兩個人又密切地談了許久工夫,方才告辭去了。從此純卓先便天天到黨部來,但是會見的僅止柏玉環一人,田通卻始終不見他。他心裏總是滿腹狐疑,不知究竟是一種什麼意思。有時向柏玉環探聽,柏玉環也只是含糊其辭,總得不著要領。因為田通不見面,所以他想在黨部活動的話,也有點不好開口了。
他來到拉宅,把名片遞進去,不大工夫,家人高聲說:「請!」卓先隨著他,來到小客房。是兩間明著,裏面陳設得極其幽雅,紫檀的條案上,放著一座哥窯瓷瓶,當中是一架漢鼎,那一邊放著大理石心的鏡屏,牆上掛著慈禧太后御筆「福」字,兩旁是光緒皇帝御筆對聯。卓先因為這幾個字不敢坐下,在桌子一旁垂手侍立。不大工夫,拉七爺出來了,穿一件山東平絲布灰色棉袍,外罩一件青綺霞緞背心,足著武備齋短靴,頭頂六瓣青緞小帽,帽上鑲著一塊很大的雙桃紅碧璽,風度翩翩,真是一位濁世的佳公子。兩人一見面先請過安,拉七爺便拱他上座,卓先再三遜謝,說:「屋裡有先皇、先後的御筆,我怎敢僭坐?」拉七爺大笑道:「難為先生,你還自命為革命巨子呢!如今連滿清全推倒了,還講什麼御筆不御筆!你只管坐下談吧!」卓先這才坐下,先問:「七爺近來做什麼消遣,常到南城外去嗎?」拉七笑了一笑說:「十幾天沒出城了,還是前半月,因為李庫兒唱全本帶頭的《戰太平》,特去聽了一回,以後總沒有去。」卓先道:「庫兒唱《別母亂箭》,七爺曾去聽嗎?」拉七道:「那一天我倒很想去聽,只因革命風聲太緊,也作罷了。」卓先笑道:「誰說不是呢!唱《寧武關》的那一天,恰是山西宣告獨立的那一天,你說巧不巧呢!莫非我大清的氣運真該盡了?」拉七爺長嘆了一口氣,說:「本來也難怪。你看近來的親貴,鬧得還像話嗎?他們整天價逛小班子,唱票戲,一點正事也不做,等把禍釀出來,自己又沒有能力去擔當,卻請出漢奸來,掌管國事,如今索性把革命黨全引到大門裡頭來啦!我看從此以後,我們旗人再想過踏實日子全不能夠了。你以為我這話對不對呢?」卓先聽他這樣問,知道有機可乘,便打進一步說道:「七爺你說的何嘗不是。不過我們旗人,將來也要看身份的大小定前途命運的好壞。比如那些吃錢糧做小生意的窮旗人,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也受不著一點影響,不過仍然過他的窮日子罷了!最可慮的是一班貴族世家,平日再擔著一個有錢的名兒,這時候還能逃得開嗎?」他這幾句話,當時就把一位拉七爺說得毛骨悚然,連臉上的顏色都變了,但是仍極力鎮定著,問卓先道:「純先生,你常在外邊,可聽見有什麼風聲嗎?」卓先卻故意做出很為難的神氣來,彷彿要說又不肯說,拉七爺急了,說:「你有什麼話只管說,何必犯躊躇呢?難道還有礙難說不出口的事嗎?」卓先咳了一聲,把手中的煙捲放在煙碟里,鄭重地說道:「我說這話,七爺可不要介意,說我張大其詞跑來嚇唬人。我這次來,實在是發於良心,不忍眼巴巴地看著咱們旗人叫他們當著魚肉來吃,所以特地送一個信,好請七爺事前有一個防備,免得臨時措手不及。我也實在因為七爺是咱們旗族中的出色人物,非一班親貴子弟可比,士為知己者用,因此不避嫌疑,來送這個信。要放在旁人,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呢?」拉七爺道:「純先生,你這番意思,我很感激。不過內幕究竟是什麼事情,還請你直截了當地說一說吧!」卓先道:「七爺總許知道,如今民黨在北京成立了市黨部,這已經不是一天了。黨部的首領是田通、柏玉環,這兩個人,我在東洋時候同他們是磕頭弟兄,雖然後來宗旨不同,到底當年的情義多少總還有一點。所以自他們到北京,我便竭力拉攏,感情總算是恢復了,所以我說的話他們倒還肯聽,因此無形中化解了許多事。每逢談到旗人身上,我總說有錢的多已遷至外埠,現在北京的很寥寥了,因此他們倒還不曾想什麼主意。哪知近日來了幾個黨員,聽說全是從廣東總部派來的,要在北京監視一切,也不知他們是從什麼地方調查得來,所有北京的世家大族,誰家中趁多少錢,有多少產業,全都造成一部清冊,將來要挨著個兒地實行檢舉,最少限度,還要值百抽三十,差不多就得對半平分。所有的錢,作為提倡民生、賑濟災區之用。他們那一本冊子,我已經見著了,許多親友都在上面列著,我也不能細述。只有拉七爺府上是我最注意的,我看見他下面所標的數目就著實吃了一驚,當時雖然不曾發言,回到家中,卻一宵也不曾睡著,翻來覆去替你打算,卻始終想不出一個好主意來。所以今天草草吃過早飯,便跑來尋七爺,給你送個信兒,趁早想法子,別等他尋上門來,如果尋上門來可就不好辦了!」
唐仁走後,王者基才把始末根由對唐義說了一遍,唐義又重新向張大鋪等接洽,算是八百塊錢定局。王者基親筆立的借字,唐義作保,這一筆交易才算完全成功。一看時刻,已經距法定鐘點只有五分了,唐義說:「不好!得快趕!倘然過了鐘點,他們把票匭抬走,那時不但議員落空,連票價也白花了。」唐義一邊說,一邊催大家快走。由店裡雇了五輛快車,一直拉奔參議院。下車后,五人一齊跑進投票場,只見票匭旁邊,立著兩個雄糾糾的人,一個按住了票匭,一個揮拳挽袖,要同另一個投票人動武。王者基見這種情形,嚇得也不敢向前,低聲向旁邊的人打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旁邊的人笑道:「你不認得那一個投票人嗎?」王者基揉一揉眼睛,又詳細看了看,說:「噢!那不是張御史嗎!他的票已經夠數了,為什麼又來續投呢?」旁邊的人才要答言,忽聽那邊有人高聲喊道:「你到底為什麼不許我投呢?」又一個喊道:「你沒長眼睛嗎?過法定鐘點已經十幾分了,如果准其你投,這隻票匭,明天也對不上了。」那個人又喊道:「我不管過鐘點不過鐘點,票匭既在這裏,就得准其我投!」又一個便高聲罵道:「滾開!什麼東西!」那個被罵急了,喊道:「好啊!沒王法啦!你敢罵人?」又一個說:「呸!這是中華民國,什麼叫王法?腐敗官僚也配充當議員?趁早兒收起你那官腔來,再說話我還罵你!」此時從旁邊走過一位和事佬來,說:「你先生高高手兒,通融這一回,那不是行好呢?」這句話還不曾說完,只聽啪的一聲,那個抱票匭的先生早伸過巨靈掌來,打了說話人一個嘴巴,緊跟著又是一腳,把那說話人踢出好幾步遠,還大聲罵道:「別不要臉啦!你是公民黨人,為什麼反向著共和黨人說話?你使了他多少錢?」那個白挨了打,一聲兒也沒敢言語,臊眉呆眼地溜出投票場去了。緊跟著又聽那兩個看票匭的大聲喝道:「你們監視投票的委員是做什麼的?為何過了鐘點,你們還不封匭?你們使了共和黨多少錢?趁早兒當眾宣布,不然我拉著你們去見京兆尹,到底問問他,這個京兆區的選舉,是公開啊?還是任意舞弊啊?」兩個人這一吵鬧,嚇得監視委員,立刻七手八腳地,將票匭封好,放在鐵櫃中鎖起來,完了他們應辦的手續。然後由各黨中推出幾個人來,徹底輪流監視,好預備明天一早揭曉。當時複選的手續,總算完全辦清了。卻可憐那位張御史眼巴巴的,兩張票完全作廢,連一張也不曾投到匭里,當時又是急,又是氣,又是心疼錢,在投票場上,便頓足捶胸地大哭起來,直比死了什麼親人哭得還痛,大家連拉帶扯,把他架出了投票場。兔死狐悲,哪知旁邊還站著一位王翰林,他的心裏比張御史尤其難過,八百元買了三張票,全變成廢紙;八十五畝好民地,也歸了人家,自己還得想法子還賬。眼是直了,兩腿也麻木了,唐義、唐智一看他這神情,恐怕他急氣攻心,當時死在場上,忙忙叫了一輛馬車,兩個把他架到車裡,陪著他一同回家。唐智對他說:「咱只管放心,沒有這三張票,也一樣能當選。我早調查清楚,頂多的不過二十六張票,咱們倒有了二十五張,還發什麼愁呢?」一席話又把王者基說歡喜了,於是開量喝了一夜酒,專等明天報喜的來了,好當議員。
原來自去年臘月三十日夜裡聯星同他們決裂分手之後,這些人面面相覷,也很覺著無味。有那急於回家過年的,便早一步走了。單單就剩下純卓先、文伯泉、恆石風一干人,主人龍子春陪著他們預備了幾樣年菜,請他們在這裏度歲,並且商議以後應當進行的事,別等民黨來到了,措手不及,我們必須有一個防患未然的法子,倘然保皇保不成,連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保不住,那才冤枉呢!純卓先一手把著酒杯,只是微微地發笑。龍子春道:「看這神氣,純二哥一定有成竹在胸,毫無可慮。你何妨指給大家一條明路?也省得提心弔膽呢!」純卓先慢慢地喝了一口酒,方才抬起頭來,望了望龍子春,笑道:「子春,你何必這樣膽小呢?方才我不是說過了嗎!這次國民黨到北京來,正是我們升官發財的機會,但看你會做不會做便了。」子春道:「方才你所說的,多少我也read.99csw•com了解一點。不過這種資格,只有你同石風兩位是完全具備的,照我與伯泉一干人,不過僅僅有個旗官的資格,既不能冒充留學生,從前又同他們黨人沒有拉攏,臨時愣跑了去投降,人家信得及嗎?」此時卓先尚未答言,石風便搶著說道:「這一層沒有什麼為難的,將來我同卓先可以介紹入黨,不過那一筆入黨費,可得你們自己籌劃,我們是墊辦不起的。」石風說到這裏,卓先便插言道:「著啊!我所發愁的也就為這一樣。他們民黨中人哪一個不愛錢?早把我們這一群旗人看成肥肉,要不迎頭給他兩口吃,他們能夠善罷甘休嗎?」龍子春才要答言,文伯泉早搶著說道:「什麼?他們還要錢嗎?別人有錢給他,我文伯泉卻是一文不名,殺剮徏流,只好隨他們的便!」卓先聽伯泉出頭反對,連忙向他飛了個眼色,伯泉便低下頭,不再說什麼了。石風道:「伯泉,你哪裡知道這內幕的情形呢?我同卓先在日本住過好幾年,所有他們的性情嗜好早就琢磨透了。在海外奔走時候,無論到什麼地方第一步就是籌款,實在沒的可籌,便開演說會,還要賣三塊錢一張票呢!如今功成名就,來到北京,焉能夠輕輕放過呢!」石風這樣一敲打,文伯泉是不說什麼了,龍子春卻很發愁的,說:「照你二位這樣說,不花錢是決計不行的。不過照我做了二十年窮京官,哪有許多錢應酬他們呢?」恆石風不等子春把話說完,便拍著他的肩叫了一聲:「龍二哥,憑你這樣漂亮人,怎麼是這樣固執起來?有小弟同卓先在頭裡,還能叫你為難不成!」卓先也幫腔道:「這話對啊!我同石風跟民黨一班要人全是老朋友,並且當初也是極要好的,如今見了面當然要特別歡迎。我們介紹的朋友他們當然也得特別優待。雖說到了吃緊時候,得點綴幾個錢,究竟與旁人不能一概而論。比如出在旁人身上,得用一萬塊錢,我們自己朋友有個三千兩千的,也就能敷衍過去了。你雖然是一位窮京官,究竟區區之數,還不至十分為難。何況同他們接近之後,將來想做官也容易,想當議員也容易。眼前花幾個錢,將來仍舊找得回來,雖不敢說一本萬利,多少總要賺幾個下腰,似這樣有盈無虧的買賣,為什麼不做呢?」純卓先這一席話句句打入龍子春的心坎,不覺手舞足蹈起來,又請教恆、純兩人,究竟是做官的好,還是當議員的好?兩人異口同音,全說當議員好:「當國會議員,便是一條做大官的終南捷徑。就以子春哥的資格說吧,你原是一位現任的監察御史,要按程序說,只能外放知府,連道台全夠不上。假如你要當了一任國會議員,運動得好,便能外放民政長,至不濟也能放一任兵備道。要是內用呢,縱然不做總長,也可以做各部次長,比你那個御史豈不強得多嗎?」這一席話益發把子春說樂了,自己悠悠忽忽彷彿當時就做了民政長。大家乘勢又舉起酒杯來,祝他成功,這位老先生,便放開量痛飲,不大工夫,已經玉山傾倒,溜到桌子底下去了。這時天光已經發亮,卓先一干人不辭而別,個人坐著個人的包月車子回家過年。偏偏冤家路窄,純卓先無意中卻撞見了金戈二,只好求丁元珍疏通、和解,結果卻被元珍罵了一個狗血噴頭,便是前幾回書中所敘的節目。
聯星為什麼要現出本形來自投羅網呢?這件事猛然看去,似乎很奇特,其實說破了也很平常。因為前文已經表過,聯星本是一個坦白直爽,並且具有俠氣的人物。自經鐵金聲誘供之後,他心裏打算:如今既墮入他們的手中,要想出去,是很不易了。並且他們已經查出我住在髽髻趙家中,我倘然不招出我是聯星,他們對於趙家,一定還不能甘心,難免三番五次去搜查。人家待我那樣好,我豈不是給人家造了孽!再說他們一定要從我口中追問聯星的下落,我卻說什麼呢?說不知道,他們必定不信,要說知道,卻向何處去指呢?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事到而今,看北京城的神氣,軍警森嚴,猶似銅牆鐵壁,而且偵探密布,一舉一動,全瞞不過他們的眼睛,要想舉事,哪裡做得到呢!尤其叫人寒心的是到南苑訪問錫齡之際,據錫齡口中所說的話,旗籍朋友差不多全把天良喪盡了,大清朝哪裡還有重興的希望呢!這段節目,倒不可不補敘一番:原來聯星初到南苑之時,把門的守衛兵不肯放他進去,其實守衛兵雖不認得化裝的聯星,聯星卻認識他。因為這個營部正是聯星上級的營部,他同錫齡本在一個營中,那守衛兵還是本連的下士呢!名字叫恆興,本是滿洲旗人,從前同聯星感情最好,也算是他一名心腹。如今對面不認識,在聯星心裏,自然覺著非常難過。然而又不好明言,只用話試探他,說:「你不是恆老總嗎?」恆興聽他叫出自己的姓名,很怪異地問道:「你怎麼認得我姓恆呢?」聯星道:「我並不認得你,因為我從關東來時有一位朋友托我帶信給這裏錫老爺,另外囑咐我:你如果見不著錫老爺的面,可尋一位看大門的守衛,他姓恆名興,因此我冒昧地叫一聲,卻沒料到居然碰著老總。這是再好不過了,就請你向錫老爺給我回一聲吧!我自能見著他,當面把信遞上,就算交了我的差使,也不枉遙遙數千里,受朋友一番委託。恆老總,我這一件最低的要求,料想無論如何,你總可以幫忙的了。」恆興聽他這樣懇求,面上似乎少有活動之色,但是還不敢遽然承認他的請託,又追問了一句,說:「托你帶信的朋友,他可是姓聯嗎?」聯星低聲答道:「正是姓聯。不過請老總放低聲些,防備人聽見。」恆興很游移地說:「既是聯老爺叫你來的,我本應當給你去回,不過這裏門禁森嚴,倘然有一點差錯,我如何擔得起呢?」聯星道:「老總,你不放心,我還可以對給你一個保人。」他說完了,便一招手把趙小伶喚過來,說:「老總,你看這位學生,是聯老爺的世交子弟,他姓趙,住在東直門,將來如有舛錯,全由他擔負責任,你難道還有什麼不放心嗎?」恆興想了一想,說:「不錯,當初聯老爺好練武術,同一位叫髽髻趙的彼此至好,這位可是髽髻趙嗎?」聯星笑道:「他雖不是髽髻趙,卻是髽髻趙的親生少爺。這一說,老總可以放心了。」恆興道:「既然這樣,請你二位少候一候,我進去看看。如果錫老爺在連部里,我一定向他說,您就候著吧!」他說過便轉身進營盤去了。
卻說京東某縣,有一位王翰林家,主人名叫王者基,字大田。少年科甲,在二十七歲上便點了翰林,下科散館時,又蒙留館改授編修,真是春風得意,指日便可以飛黃騰達,穩步雲霄。偏偏經了一次庚子之亂,兩宮西狩,後來科舉永停,翰林也失了出路。在光緒末年,翰林院雖然仍存在一種名義,究其實同作廢的衙門也差不多,除去在南書房行走的,尚有差事可當,其餘都成閑員了。有那手腕靈敏善於運動的,便放在外省,去做提學使,但是這種提學使,可著全國,才不過二十來個缺,翰林院中的職員,卻不下六七百個,哪裡有許多提學使給他們做呢!只好在北京支著一個空架子,甚至在哪個府門裡就上一個教讀的館,那還強似閑著呢!王者基也是此中的一分子,幸而他家裡還有幾百畝地,每年至少得典賣四五十畝,十來年工夫,已經就到水盡山窮了。偏偏又趕上滿清倒灶,民國開基,翰林院的衙門算是根本廢掉,他老先生只好仍在北京住著,等機會。可巧趕上選舉國會議員,他以為這是機會來到了,在縣裡運動了一個初選當選,這原是不費力的事,因為他是本縣的大紳士,所有他們那一個區里的鄉村,當然全投他的票,他連一個銅子也不曾花掉,便巍巍然做了初選當選人。他此時心花怒放,以為國會議員是穩坐可以當上了,更兼他的大舅子、小舅子,全在本縣當著什麼教育局長、學校教員,在紳士中,也很佔一部分勢力。他們本身,全是初選當選,將來有三張舅子票做基本,再由大、小舅子四外一拉攏,還有做不到的事嗎?他的大舅子叫唐仁,倒是一個很規矩的讀書人,只是腦筋過於頑固,又自以為學貫天人,對於本縣的新舊學者一律看不起。其實他不過是一位八股先生,除去八股試帖高頭講章之外,任什麼也不懂。他的小舅子唐義、唐智,一個是小官僚,一個是大訟棍,表面上看著,倒是非常漂亮,不過這兩位非錢不得。就是給親爹辦事,也得先把價錢講好,不要說是姐丈了。王者基原意還想一個錢不花,先同唐仁商量,唐仁是滿應滿許,說:「這個你只管放心,我們弟兄三個的票是沒得說了,其餘憑咱們弟兄的勢力面子,派他投誰,他就得投誰。這是給他臉,將來當選之後,高興請他們吃一頓飯,不高興連飯都不必請,誰還敢說什麼?」王者基聽唐仁這樣說,膽子益發壯起來。哪知一見唐義,口氣又變了,唐義皺著眉說:「姐丈,你怎樣單信我哥哥的話呢?他是有名的書獃子,人情世故,一概不懂。他的票固然可以投姐丈你,人家為什麼許的呢?憑你一個窮翰林,有什麼勢力可以唬人?至於面子,更提不到了。自從你做京官,鄉裡間的婚喪大事哪一家你應酬過?我哥哥尤其是不理凡人,如今忽然要同人講面子,還不是自找釘子碰嗎?再說複選之期已近,市面上已經有了票盤子,要在這時候買預約券,頂多一張票不過一百幾十塊錢,要等到臨時現抓,只怕二百、三百,亦買不到手。聽說咱們鄉區的三十幾張票,已經賣出一半去了,你縱然這時下手,還怕不夠額數,得從外縣去搜羅,何況直挺脖子等著,將來要不失敗,我把眼睛剜給你,算我見事不真!你不要凈上我哥哥的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