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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私造風雲龍騰虎變 巧移花木李代桃僵

第八十二回 私造風雲龍騰虎變 巧移花木李代桃僵

兩人直奔正樓,洪升在前,一掀帘子,便大聲叫道:「三哥!你們吃得好快活,怎麼連個信兒也不知會兄弟我呢?您又收了高徒,我們也應該賀喜啊!」只見為首坐的一位瘦長身材,兩撇燕尾髭鬚,目光朗朗,十分精神,忙地站起來招呼說:「二弟,今天真是巧遇。你千萬不要錯怪我,我實在因為你的公事太忙,認個徒弟,這也是極尋常的事,值不得驚動你。你既然來了,我先給你引見引見。這是我新收的徒弟魯君克明,這是老前輩伍二叔。」魯克明要行大禮,洪升至再把他攔住了,又指田見龍給大家引見,說:「這是同幫而且同盟的兄弟,他姓田號叫見龍。」又向見龍道:「這位潘三哥,便是方才我對你說的那位老哥哥。」伯泉跑過來,攜了見龍的手,說:「我想念老弟,不是一天了。伍二爺沒有一天不念叨你的,我們雖然沒見過面,卻是神交已久。今天難得聚會在一處,這一席酒,便算我給賢弟接風,快請上面坐吧!」在座的二十多位青年,全是伯泉學生,見伯泉這樣敬重田見龍,知道是本幫中的老輩,全要向他行大禮。見龍再三謙讓,大家恭恭敬敬地向他鞠躬,然後才依次落座。酒席預備得非常豐盛,臨時又加入兩位貴客,大家興高采烈,歡呼暢飲。伯泉的酒量本來非常之大,哪知道這位田君,更是一個五斗不亂的焦燧,彼此開了拳戰,各不相下。喝了十幾斤隔年的花雕,仍自不肯收兵。還是伍洪升出來替他們和解,這才把酒杯放下。大家吃過飯,潘伯泉詢問見龍來滬的宗旨,見龍略略說了說,洪升便提到請伯泉幫忙,伯泉滿應滿許,說:「這個容易,我又是一個閑身子,樂得幫他老弟的忙,況且咱們本幫的弟兄,在上海做事的,就有好幾萬人,將來黨部成立之後,我在外面吆喝一聲,至不濟也得有八千人入黨。只要我們有這一大部分基本黨員,將來無論發展什麼事,也毫不費力。我同田老弟一見如故,他是一位高明而又爽朗的人,同我的性情最為相近,我一定幫他忙直幫到底。」見龍也深喜伯泉的為人,又老成,又爽快,如今又聽他剖肝瀝膽地要下全力幫自己的忙,更格外表示親近。
這一次見龍貿貿然來至上海,自然感覺人地生疏,他們落了棧房之後,自己一個人,先跑到靜安寺路尋找伍洪升。伍家的家門,倒是被他尋著了,偏偏洪升正在班上,家中只有他的妻室郭氏,帶著七歲的女兒大妞,同三歲的男孩小馬。見龍說明了來意,郭氏便把他讓到家中,把二叔叫得非常親熱。這也是北京婦人一種開通的習慣,不怕是從來未見過一面的男子,自要家中丈夫常提此人,說同他有甚樣交情或盟兄弟,一旦見了面,不怕是丈夫未在家中,只要你原原本本,嘴裏所說的話同她耳朵所聽見的是一模一樣,那麼她立刻便能把你讓到家中。哥哥兄弟,口頭上叫得非常親熱,而且待茶待飯,不怕花錢費事,也必將你款待得非常滿意,這叫作替丈夫維持朋友,大有西洋主婦的風味。其餘各省各縣婦人,要求這樣開通的可就少得很了。說真了,這實在是一種美德。其用意完全在丈夫身上設想,並不含有其他作用,可謂純潔之極。閑言少敘,卻說郭氏把田見龍讓到自己家裡,親手沏好了茶,斟一碗送到見龍面前,說:「二叔是幾時來的?路上一定很辛苦了!」見龍再三謙讓,說:「不敢勞動嫂子這樣周旋!我同大哥是換帖的朋友,親兄弟一樣,今天才下船,我便先跑來給哥嫂請安,偏偏大哥又不在家。」郭氏道:「您的大哥,這時上班去了,下午四五點一準可以回家,您要沒什麼事,就在這裏少候一候。如有要緊的事,我托街坊打一個電話,他馬上就可以來。」見龍道:「既然大哥有公事,就不驚動他吧!好在這時候已經兩點了,少候一候,他自然會回來。」郭氏又領著大妞同小馬姐弟兩個,給見龍引見,說:「這是田二叔,你們快請安問好!」這兩個小孩,非常機靈,全朝著見龍請安,把二叔叫得山響。見龍拉著兩小孩的手,說:「這侄女、侄兒,怎麼長得這樣好看?又這樣規矩,知道禮貌,這全是嫂子的教育好。」說罷從皮夾里,取出兩個金鎊來,說:「這是個玩意兒,你們拿了玩去吧!」兩個孩子誰也不肯接,卻用眼瞟著他娘,郭氏道:「使不得!這樣值錢東西,怎能給他們玩去呢?」見龍道:「嫂子您這就不對了。莫非是看不起兄弟,還是嫌兄弟這個見面禮兒太薄呢?」郭氏忙掉轉口風,說:「叔叔快不要生氣,我是怕他們玩丟了。花叔叔的錢,還不是應當的嗎!妞兒!馬兒!你們快接過來,謝謝叔叔,不要招叔叔生氣。」這兩個小孩子,說來也真怪,一聽見他娘的吩咐,便毫不客氣地伸過小手兒來,把兩個金鎊拿起,又請了一個安,嘴裏還說:「謝謝二叔!」這一來,把見龍招得哈哈大笑,說:「嫂子!您這小姐、少爺,是怎樣排練出來的?兄弟自入世以來,也沒見過這樣可愛的小孩子。」本來婦人心裏最疼愛的就是她自己親生的孩子,她那愛子之心,較比愛丈夫熱烈十倍。愛丈夫的心,完全是隨著金錢供給為轉移,比如丈夫能多掙錢,充量地供給她花,她無論心裏怎樣,面子上總是服從馴順,討你喜歡。倘一旦丈夫掙不來這許多錢,不能充分供給她花,你看吧,她立刻就翻過臉來,不客氣地對你吵鬧,輕則冷譏熱嘲,重則指桑罵柳,必使你無地自容而後快。但是轉過臉來,對於她的子女,輕憐蜜愛,彷彿是人世間再也尋不出來的活寶,頂在頭上怕歪,放在舌尖怕化,不怕孩子生得怎樣丑怪,你也得說一聲好美麗的小娃,她聽了,便從心裏快樂,說你是一位知時達務的好人。假如你要說她孩子一句不好,那可壞了,她簡直認為奇恥大辱,不共戴天之仇,直到蓋棺論定,還要說你是一個壞種。這就是普通婦人一種牢不可破的心理,假如你要不明白這種心理,你無論走到哪裡,也要碰婦人的釘子。尤其婦人喜愛金錢,你要有錢送給她的小孩子,她看了比什麼都快樂。田見龍年紀雖小,卻是一個極有閱歷的人,他自見了郭氏,便注意這兩個小兒,既獎之以甘言,又贈之以金鎊,郭氏便無可無不可的,把見龍看成自己親小叔一般。見龍坐了一會兒,仍不見洪升回來,便起身告辭,說:「我還有一點小事,去去就來,大哥回家,請他候一候好了。」郭氏哪裡肯放,一定要留他在家裡吃晚飯。見龍執意不肯,說:「以後叨擾的時候很多,何在這一時呢!」郭氏領著小孩,親自送他到門外,又再三囑咐:「早一點回來,省得你大哥在家裡候著著急。」見龍答應著去了。
此時文熊渭已在門前等候,幫著她把東西拿進來,進到一間屋子裡去。葉樹芬正在屋裡向外張望,一見芳園到了,她臉上立刻現出笑容來,說:「你太辛苦了!咱們是這就到船上去,還是候一候呢?」芳園道:「快走吧!不要耽誤工夫了。一耽誤工夫,就難免露了馬腳。門前現放著車子,您把行李運著,一直上新銘船,連一點阻攔也沒有。我因為怕麻煩,昨天便把船票要過來。」說著從懷內掏出,交與樹芬,說:「您可帶好了。上船之後,先在包房裡悶一兩天,不要出來,也不放人進去。他們知道我有病,一定不來驚動。等船到煙台再露面,與見龍說開,一點不晚。這些話您都記住了吧?」樹芬一一答應著,帶著行李,匆匆上車而去。這一幕移花接木李代桃僵的把戲,到此總算完全成功。若問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郭氏進來,仍舊把門關上,才領著孩子進樓房,把兩個金鎊子誆過來,放在自己腰中,就聽得門外咚咚咚地敲門,自己又跑下來開門,原來是丈夫伍洪升,攜著田見龍的手,郭氏笑道:「我說什麼來著?叔叔再候兩分鐘,他就來了,為什麼要跑這一趟呢?」洪升同見龍進來,仍舊關上門,一直到樓上坐下。洪升問郭氏道:「怎麼馮嫂同小阿三,全不在家?卻用你自己開門呢?」郭氏道:「你不要問了,兩個人全有事告假走了,我要不開門,豈不把你們墩在門外,要候兩個時辰嗎?方才叔叔來,就是我一個人伺候,但凡家中多一個人,我也打電話叫你去。何至叫叔叔等得不耐煩呢!」洪升拉著見龍的手死不肯放,不知如何親熱才好。說:「兄弟,你怎麼早不來?今天是什麼風兒,才把你吹到上海?」見龍遂把自己回廣東,組織社會團經過的歷史,詳詳細細對伍洪升說了一遍。洪升跳起來,挑著大拇指,嘖嘖贊道:「到底是兄弟你,真能轟轟烈烈,做一番大事業!這個社會團將來如果發達了,全國之中,不致再有失業同胞,大家全享著自由幸福,這才不愧中華民國四個字呢!但不知兄弟這次到上海來,是抱著什麼宗旨?」見龍道:「小弟在外國時候,就看準了上海這地方是全國的頭腦。無論發起什麼事業,總是要在這裏先立好了基礎,然後再推行於各省。自然登高一呼,全國響應,是極容易成功的。所以在廣東轉了一個圈圈,便同朋友跑到這裏來。我這次回廣東,一者是看看家鄉,二者是訪尋幾位同志,能夠幫我忙的一同到上海來,好把這社會團總部,提前在上海成立,這就是小弟來此的宗旨。不過我對於上海這地方。人地生疏,知道大哥是多年的老上海,一切的事全得要求你幫忙。至於經濟問題,兄弟在海外時候,便籌了二三十萬,全存在外國銀行了,隨時可以提用,這個無須哥哥為難。」見龍說九_九_藏_書到這裏,洪升便有些不自在,說:「兄弟你太不實在了!你把哥哥我,看成一個黑眼珠就認得白銀子的人,實對你說,咱倆的交情,連性命都過,不要說是銀子了。你就是一個錢沒有,哥哥磕頭化去,也能幫你的忙。何必把錢擺在頭裡呢?難道說你要不說出這二三十萬來,我就不放心你,不肯幫你的忙嗎?」見龍聽洪升惱了,連忙解釋道:「哥哥你千萬不要誤會,兄弟在你面前賣弄有錢,這實在是開誠布公,要放在旁人,我還不肯說呢!你請想,發起這大的一個黨會,要是沒有幾十萬墊款,能夠成得了嗎?我既然有這一筆錢,我要不對哥哥說,便是瞞心昧己,拿知己朋友,當兩旁路人待,這個說得下去嗎?」
第二天絕早起來,便上廳辦公,家裡的事,他很放心的,知道櫻花對於那位水女士,決能應付裕如。自己在廳中,先籌劃其他進行手續。到了辦公室中,先傳見偵緝隊的總隊長侯春田、大隊長馬慶雲,這兩人在本廳服務已逾十年,全是偵探界中馳名的好手。歷任廳長,無不倚之如左右手,經他們手破獲的重案,也不知有多少次。因此北京人都稱侯春田為中國福爾摩斯,稱馬慶云為小韓信。因為馬某短小精悍,機警非常,探案時候,語言態度千變萬化,使你無從捉摸,所以才取得這個外號。這一天早晨,總監傳他兩人面諭,兩人進來行過禮,侍立在一旁,必翔忽然把臉一沉,說:「你兩個的差使,怎麼越當越回了?眼前北京城窩藏這樣重案,你們連一點影響也不知道,這個說得下去嗎?」侯、馬兩人,見總監如此發作,連忙惶恐謝罪,說:「卑弁等奉職無狀,求總監格外寬典。但是總監所諭的重案,不知可是田見龍一案嗎?」侯春田是單刀直入,一語就揭破了,必翔反倒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們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早來報告?卻叫執法處佔了先?連我全跟著擔不是呢!」馬慶雲忙躬身回道:「總監責備甚是,卑弁不敢不認罪。不過卑弁不敢急遽報告的內中也有一番顧慮,因為報告早了,難免有貪功多事的亂造蜚言,反使對方有所戒備,到那時候,我們不但不能成功,必至連一點把柄也搜尋不著,豈不是弄巧成拙了嗎?因為這個,所以卑弁們對於此事,雖不曾向上回話,可是暗中全都有了布置。自從他們在北京成立分部,卑弁便派了幾名得力的探兵,親自投到該分部中,請求入黨。另外還有鋪保介紹人,也一律預備妥協,有這幾個人時常到黨中,面子上是幫著擴充黨務,骨子裡卻是實行監視他們,是否有什麼軌外舉動,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尚未發現有什麼可疑之處。也因為他們的首領並未在此,所以有什麼舉動一時還不容易表現出來。請總監寬假幾天限期,卑弁等必能將該黨內幕調查一個清清楚楚,然後再請示進行辦法,似乎比較穩妥一點。還請總監大人卓裁。」必翔聽馬慶雲說完了這一套,立刻轉怒為喜,說:「難得你兩人做事謹慎,而且周密,將來事成之後,我必呈請大總統,特別地獎勵你們一番,也不枉平日的辛苦。」兩人忙鞠躬致謝,必翔又問道:「現在他那分部設在什麼地方?內中主事的人姓什麼?你們想來必然知道了。」馬慶雲回道:「現在他那分部,設在南斜街四十二號。分部的領袖,姓金名戔,字戈二,從前本是報界中人,後來因為不辦報了,便跑到天津去。前一個月,才從天津回來,回來時候,同著一個姓國的,那個姓國的,看神氣好像有神經病,終日把著一把酒壺,喝得醉醺醺的,嘴裏也不知說些什麼。他兩人回來之後,便成立了這個社會團分部,現在入黨的人也很多,據他們說,宗旨就是為振興社會,發展民生,並無其他作用。他們的大首領是洪化虎,二首領是田見龍,現在兩個人都在上海,這就是已往的經過。其餘連卑弁也不曉得了。」必翔道:「據我看,還得派專人到上海走一趟,才能得著他們的底細。要僅僅在北京一隅,無論怎樣精於採訪,架不住他首領不居此地,你也無從發現其秘密。」說到這裏,又用眼看著侯春田,說:「你就從本隊中選兩個得力的到上海走一遭。」春田連聲答應,必翔一擺手,說:「你兩人就下去預備吧!」
洪升聽他這樣一解釋,立刻又轉怒為喜,說:「兄弟你不要過意,我是一個粗人。我先問你,現在可有什麼用我的地方嗎?」見龍道:「頭一樣求大哥的事,便是房子問題。我們既要組織大黨,當然局面也不能太難了,這房子總得要夠用的。會客廳、辦公室全得要寬敞高大,其餘各科、各股,辦事的機關很多,也得寬綽著一點,不能太狹窄了。大哥意中可有這樣適用的房子嗎?」洪升大笑道:「真真有福不在忙,無福跑斷腸。我前一個月包租過一所大樓房來,通共是六樓六底,另外還有十幾間平房,電燈、自來水、汽車房,無不全備。我租過來,原是預備朱都督住的,偏偏他又不到上海來了,我白墊了一個月的租錢二百多塊,到如今還沒人租,要再墊房租,我真墊不起,難得有老弟這個機會。你要組織黨部,我情願將這所樓房讓給你,準保夠用的,並且租價也不甚大,每月才二百五十塊錢。要放在旁人身上,三百塊錢也租不下來。這房子的事,就算定局吧。」見龍再三稱謝,說:「難得大哥這樣幫忙,房子是不發愁了。不過一切傢具設備,也要有人替我辦理,小弟對於這些事,樣樣外行,不但多花錢,而且還布置不好。大哥可有可靠的人,能夠幫我忙嗎?」洪升想了想,說:「這個不用為難,樓房內原附著有幾十件傢具,這是可以不用花錢的,我們先借過來用。其餘應用的各種東西,我這裡有一個朋友可以幫忙,他也是咱們青幫中的老輩,此人他本姓就姓潘,號叫伯泉,也是北京人,從十幾歲就來上海,已經三十多年了。先在土庄做生意,很剩幾個錢,現在家裡閑著無事。回來我給你介紹介紹,你就請他專辦黨中的庶務,准能井井有條。不但給你省錢,還能叫你滿意。」見龍歡喜極了,忙問什麼時候可以同他見面,洪升看了看表,說:「快六點了,我們尋個地方去吃晚飯,在飯館里我給他通一個電話,立刻就來。」說罷立起身來,一同出門,尋了一個北京式的山東飯館。才一進門,大家便都迎上來,把「二爺」叫得山響。
芳園立刻便去尋葉樹芳,只見樹芬一個人坐在屋中,仰著頭若有所思,面上很帶一種抑鬱不舒的神氣。一見芳園進來,連忙讓座,芳園管他叫大姑,說:「今天這個會開得真堵心,我本不樂意到北方去,他們是捏著脖子非叫我去不可,大姑您想世界上哪有這樣不講情理的?」樹芬嘆了一口氣,說:「天下事就是這樣!你願意的,他偏阻擋著不叫你去;你不願意的,他偏拉扯著不去不行。這就應了那句俗語,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們又有什麼法子呢?」芳園冷笑一聲,說:「大姑!您的思想太舊了。我們不過是幫忙性質,並非把這個身子賣給他們!我們個人有個人的自由,難道說他不叫去,我們就不敢去,他叫去,我們就非去不可嗎?」這幾句話說得樹芬心中一動,她看了看芳園,說:「密斯李,你難道真不去嗎?」芳園笑道:「我是一定不去的!不過在我有這種魄力,大姑您是絕對做不到的。我不去也是白不去,你依然不能補我的缺。」芳園拿這幾句話一激,樹芬有點忍不住了,把手中的茶碗向桌上一放,因為用力太猛了,茶碗一倒,咕嚕嚕滾在地下,摔了一個粉碎,向芳園發話道:「你怎麼這樣看不起人!我活了四十多歲,什麼事沒經過?什麼人沒會過?無論到哪地方,也沒人敢侵犯我的自由。方才在會議席上,不過是給田見龍留面子,其實我要到北方去,他能阻攔得了嗎?衝著你這話,我還是非去不可!倒看他能把我怎樣了!」芳園見樹芬動了真氣,知道此事已經成功,忙又把話拉回來,說:「大姑不要生氣。怨我年輕,不過說兩句玩笑話兒,您還真值得動氣嗎?實對您說,我早替您打算好了,不動一點聲色可以使您安然到北京,會著您的愛女,並且面子上還不得罪見龍,有什麼不是,全由我一個人擔負起來,您想這個法子不好嗎?」樹芬聽了,立刻轉怒為喜,忙問芳園:「你說得這樣輕巧!到底有什麼法子呢?」芳園附在樹芬耳旁,告訴她如此這般,準保本黨的人連影兒也不知道,我兩人的目的就全可以達到了。樹芬贊道:「好計!好計!果然你的思想真妙,從明天起,我們就得扮演起來,好遮飾他們耳目。」
單說這伍洪升,為什麼要替社會團隱瞞,不肯以三個人的行蹤告知孟、馬,這其中也有一段原因。洪升當巡捕多年,又在青幫中資格最老,也算是一個小頭目。他一見孟、馬兩人便知道他們是北京偵探,故意地讓到家來,說了這一套。所為打消了他們探訪的心,叫他們早早回北京去,省得為黨務進行之梗。他為什麼要替社會團出這大力呢?因為他同田見龍是同幫,而且同盟,又是他生平最欽佩的一個人,所以處處要衛護他。
第二天見龍同著潘伯泉一同去尋伍洪升,是日正趕上洪升在家休息,並未上班,一見潘、田兩人來了,立刻讓到自己卧房中談話。郭氏給他們沏過茶,便領著兩個小兒到外邊去了。在屋中他們三人,便開了一回寡頭會議。見龍把選舉洪化虎為總部首領的話對他兩人說了,伍洪升卻倒沒有什麼意見,說:「兄弟既看著他九_九_藏_書能勝任,我們無不贊成。」潘伯泉卻搖著頭表示不同意,說:「這事得從長計議,你們不可徒重一時感情,誤了百年大計。」見龍聽伯泉說得這樣鄭重,便也不敢怠慢,忙問道:「大哥既這樣說,一定是別有見地,但不知您從什麼地方看出此事不妥來?小弟閱歷太淺,還求您開誠見示才好!」伯泉道:「咱們處世交朋友,是要觀人于微的。你們兩個人全認著洪化虎是世上少有的一個好人,其實要叫我看,他這個人頂靠不住了。頭一樣他所說的話,雖然娓娓動聽,卻全是八面風,討人歡喜,純粹是一個高等流氓,說不到什麼道德信義。再看他兩隻眼睛輪轉不定,時時刻刻他肚子里藏著陰謀,我們要處處防他還防不及,怎麼能把黨中的大權,倒雙手獻給他呢?我說這話不過是就我個人所見,至於說得是不是,還請你兩位再加斟酌。」伍洪升本是一個直性人,生平最喜歡有人奉承,他同洪化虎見過多次,化虎總是揀他愛聽的說,並且張口二哥,合口二哥。把二哥叫得非常親密,因此洪升認定了他是一個好朋友,對於伯泉所說的話,他心中頗不以為然,不過關係老大哥的面子,總不好意思駁斥他不對,只得似附和而不附和地答道:「大哥的話,也有一部分理由。不過要直然斷定洪化虎不是好人,也恐怕有點冤屈他吧!」見龍本來是被化虎迷住了的,他根本就不愛聽有人說化虎不好,所以伯泉的話很不對味。洪升這一軟駁,倒是恰合了他的心,便也不假思索地附和著洪升,說:「二哥這話,確是持平之論。本來化虎的為人,要說他油滑一點,誠然是有的,要說他一定怎麼壞,我同他共事二年多了,卻還不曾發現過怎樣壞處。」
第二天熊渭老早就去了,在洪化虎的卧室中,把疏通幫會種種經過及幫會中提出來的條件,完全對他說了,化虎毫不游移地全部接受,但催問什麼時選舉,必須能提前才好。熊渭答應同見龍去商議,化虎很是殷殷地表示感謝之意。其實洪化虎心裏何嘗不明白,這三個條件,全是限制他的野心自由。不過他心中卻另有一種打算,他以為天下事全是由漸而入,萬不會一步成功,如今最難得的就是這領袖地位。只要把這個地位取到自己手中,以後千變萬化,總不能逃出我的手。他想到這裏所以才毫不游移地應允了,對於文熊渭所說的條件一樣也不駁回,並且自己還表示:「這個首領地位,本應當推田見龍,因為他年紀太輕,我不過做一個過渡的,暫時敷衍幾天,將來黨務發達,諸事就緒,我當然退避賢路,仍把這第一把交椅奉還見龍。至於經濟的事,本是由見龍募來的,我們當然不便過問,何況我對於錢財的事,向來不愛經手,但求有人負責,那就好極了。至於立風雲譜,我久有此意,並且這個譜上,也無須專寫我同見龍兩個人,最好連熊渭大哥,以及潘、伍兩兄,凡發起本黨的同志,一概可以敘上,將來再有熱心同志,挨次地向里敘,多多益善,大哥請想,這樣辦起來,豈不更可以表示大公嗎?」熊渭聽了這一席話,不覺從心眼裡佩服化虎真有做首領的恢恢大度,自己從前疑惑他,反倒是不知人呢!隨即辭了化虎,把這意思達知見龍,見龍也非常高興,說:「我們的眼睛到底不瞎。看起來,潘大哥未免多慮了。」他兩人又一同去見潘、伍,說明了交涉的經過,伯泉聽著也很痛快,說:「難得化虎居然能這樣概爽,看起來他這人還有可取。我們一定幫他的忙。」
兩人告辭下來,立刻選了兩個得力的探長,一個是侯春田的小舅子孟朴生,一個是馬慶雲的親兄弟馬登雲,點著名兒把他們叫上來,秘密囑咐了一套話,每人支給一百元盤費,叫他兩人當日便到天津,乘津浦車赴滬,一刻不準停留。二人領了隊長之命,略略地收拾收拾,只帶一個隨身革囊,匆匆地跑到車站,幸而四點的晚車,尚未開行,好在他們全有通行免票,一直跳上車去,直到天津。在天津也沒敢耽擱,便轉津浦車南下,到了下關,改乘滬寧車一直跑到上海。前後還不到五天工夫,已經來至春申江上。尋了一座局面很小的棧房住下,先向棧房夥計打聽,此地有社會團總部,在什麼地方,我們是北京分部派來的,即刻要謁見該部首領,請你替我們雇兩輛車子。夥計笑道:「你們兩位老爺,真打聽著了!要向別人打聽,還許不知道呢!因為社會團租的房子,是我哥哥做二房東,我哥哥就住在他的緊隔壁,您此去到靜安寺路四十七號,先尋我哥哥,他叫伍洪升,您見著他,由他帶到社會團總部,自然就見著了。要不然,那個總部向來不掛牌子,門口也沒有什麼記號,您向哪裡去尋呢?」馬登雲聽他說話是北京口音,便立刻敘同鄉,說:「咱們都是鄉親,承你關照,我們感激極了。最好先同你令兄見一面,我們還有求他的事呢!」
果然第二天葉樹芬先對見龍說:「上海有一家親戚,要做八十整壽,我得早去幾天,幫著料理一切,請五天的假。過了假期,方能回黨部來。」見龍當然准她的假,她把隨身的衣服行李,收拾收拾,便離開黨部,不知到哪裡去了。她去了之後緊跟著便是大家給見龍餞行,因為他已定準了在後日晚九點,乘新銘輪船到天津去,一切行李箱籠也全都收拾好了。大家這一席餞行酒,本不是專為見龍預備的,此番與見龍同去的,一共是三個人:李芳園是文牘;另有一位交際員孫君子翼,是見龍的姑表兄弟;還有一位管財政兼庶務的馬君仲奇,是見龍的同學,此人年輕雖輕,做事卻是絲毫不苟,因此見龍才把財政全權交付了他。此番在酒席筵前,孫、馬兩君陪坐,單單就是見不著李芳園。大家全打聽她到哪裡去了,馬仲奇道:「李先生昨天受了一點感冒,今天早晨起來,她說這黨里太不清凈,吃過葯后,想要安安靜靜地睡一刻全不能夠,倒莫如早一點上船去。在官艙里,自己獨佔一間屋子,吃藥方便,睡覺也沒有人吵鬧,於她的病體最為相宜,因此早晨便雇了兩輛黃包車,把自己的行李衣服全帶著上船去了。這時候正在睡大覺呢!還能在這裏飲酒嗎?」大家點點頭,說:「李先生的脾氣,本來孤高,她不樂意同大家廝混,這樣叫她一個人養病去,也倒很好。」哪裡知道芳園在早晨雇好了車子,她何嘗是到船上去,她叫拉車的一直把她拉到廣東會館。
他們到了上海,見龍便去尋他的盟兄伍洪升,他兩人的歷史很長,當年洪升應募到日本去做工,他卧病西京,無人照管,多虧了田見龍拿出錢來,為他治病。後來他病好了,無可酬謝,兩人便結為金蘭之好。洪升又介紹他入幫,同自己認的是一位老師,在青幫中輩數最大。見龍又送了他幾十塊錢,叫他仍回上海,說在東洋做工,是沒有什麼出息的。洪升回到上海,便託人薦了一個巡捕位置,四五年工夫,居然很剩了幾個錢,把自己的兄弟、妻子也全由北平接到上海來住。他又租了幾處樓房,自己當著二房東,每月也能賺幾百塊錢。他得意之後,常同見龍通信,問他幾時能到上海來,如組織什麼事,自己能力所及的必然竭力幫忙。見龍也曾回過他幾封信,說自己奔走國事,行蹤靡定,將來倘有機會到上海,必然到府上拜見盟兄盟嫂。
會散了之後,她便把熊渭叫到自己屋中,埋怨他道:「你這人是有什麼毛病?我示意你叫你給我解圍,你不幫著我說話,也就罷了,怎麼倒領著頭兒,非驅逐我出境不可呢?你莫非是討厭我,不願意同我見面,故此用這種法子,把我遠遠調開?你好眼不見心不煩,我說得對不對呢?」芳園說到這裏,又是生氣,又是傷心,眼中的珠淚,已經瑩瑩欲墜。熊渭雖是一條硬漢,但他自同芳園交往以來,正在初嘗著情的滋味,哪裡禁得芳園這樣責備,同這種傷感可憐的情態,他已經急得莫知所措,忙解釋道:「你千萬不要誤會。我也很願意朝夕同你見面,彼此談幾句心,也是痛快的。偏偏見龍要約你出外,你一聲也不響,把人家僵在那裡,夠多麼難堪!我說一兩句,不過叫見龍有個台階兒,好藉此收場。你怎麼倒埋怨我驅逐你呢!」芳園道:「得了!你不用說了,你這一解圍,我在上海可就蹲不住了。」熊渭笑道:「你不用著急,你如果真不願離上海,我倒有一條李代桃僵的妙計,可以不動聲色,仍然在上海住著,一步也不必移動。但不知你能否實行這條妙計?」芳園聽了,立刻眉飛色舞,彷彿枯木逢春的樣子,向熊渭道:「你到底有什麼法子?快對我說!我一定能夠實行。」熊渭附在她的耳旁,告訴如此這般,不動聲色,准能達到目的。而且全黨的人,誰也不注意,把事就辦了。這乃是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一種絕妙的招數,錯非是你,我決不肯傳授的。芳園聽了,立刻鼓掌大笑起來,說:「你這人真能察言觀色,利用對方心理的弱點,實行偷天換日之計,再巧妙也沒有了。事不宜遲,回頭我就同他商議。好在田老闆的為人向來脫大不羈,他決不注意這些地方。只要當時瞞過去,一到了海船上,縱然知道也無法了。你先去問一問他們,到底准在什麼時候啟行,我們兩個人,也好預備一切。」熊渭答應著去了。
說起這個田見龍來,實在是一位大志士,大豪傑,他從十六歲上,便跑到東洋,加入排滿革命。在海外工作了七八年,大家都說他少年英俊,前途不可限量。這一年,恰趕上武漢起義,他便跑回廣東,發起了九*九*藏*書這個社會團。他的意思是以為平民黨總算成功了,必須再有一個與他相輔而行的大黨,專註意于下層民生,而不注意于上層政治。以上層的政治工作交與平民黨,而以下層的民生工作,由本黨擔負起來,這就是他發起社會團的本旨。由廣東又跑到上海,是同洪化虎一齊來的。化虎的學問手筆,比見龍高得太多了,只可惜他的心術不正,見利則趨,見害則避。見龍是一條光明磊落的漢子,又正在少年氣盛、熱血潮湧之際,哪裡識得破化虎的陰謀!反倒引化虎為生平第一知己。化虎本來長於演說,雄辯滔滔,無不有條有理,他又在留學中資格最老,在革命過程中,也有一段相當的歷史,因此見龍很想把這社會團第一把交椅,加在洪化虎頭上。化虎面子上還再三推讓,其實骨子裡邊,他處心積慮,垂涎這第一把交椅不是一天了。兩人從廣東來至上海,隨來的還有十幾位職員,職員之中,另有兩位女秘書,全是見龍的近人。一位是水太太,區廣的岳母,她娘家姓葉,名叫葉樹芬。因為她生得身體肥胖,而且面色雪白,與西洋人一般無二,大家便送她一個綽號,管她叫水蜜桃。那一個女秘書姓李,還是一位未出閣的密斯呢!名叫李芳園,身體強健,舉止大方,穿一身男子西裝,無論何人也看不出她是一位女性來。
伍洪升在上海多年,又是現任的巡捕,哪個娛樂場中不認識他?又兼他生來有點俠氣,專能濟困扶危,幫窮人的忙,對於各買賣家也是公平交易,從不曾佔過一個小錢的便宜,因此他在上海灘上人緣最好。無論大小鋪戶,全恭維一聲「伍二爺」,無論買什麼東西,全是上趕著給他記賬。至於各飯館中,更不用說了,一見伍二爺同著朋友進來,大家全起立歡迎。跑堂的康小二,連躥帶蹦地在前面引路,讓到一間極雅緻的小客座中,先沏一壺上好的香片茶,然後請示二爺:「還候什麼客不候?」洪升吩咐給潘三爺打一個電話,請他馬上就來,康小二笑道:「二爺你說晚了,潘三爺就在我們這裏呢!他老人家,昨天又收了一位得意的徒弟,今天在我們這裏大請客。你看正樓三間,全叫三爺包去了,一共有二三十位呢!」洪升喜歡得不覺跳起來,拉了見龍的手,說:「我們去吃潘三哥,不必另起爐灶了!」
伯泉一聽這兩人的話,似乎是有點不以為然,他本是多年老閱歷家,輕易不肯論人好壞的,這一次實在是發於良心,不忍叫見龍上了化虎的當,所以才剖肝瀝膽說了幾句。卻沒料到他兩人全聽不進去,自己也只好隨風轉舵,說:「愚兄不過是多此一慮。既然兩位老弟,看他可靠,當然錯不了許多,不過要叫我們本幫中人將來一致投他的票,這件事卻不容易。頭一樣他得在家禮,也成為幫中一分子,然後我們再向大家疏通,才有選他的希望。這件事田老弟能夠擔得起來嗎?」見龍想了想,說:「這事並不甚難,我一定能勸他入幫。」伯泉又說道:「化虎為領袖,我們必須于條件之下為相當的贊成,若是大海茫茫,把無上大權全交付他一人之手,並無絲毫限制,這個我是絕對不能幫忙的。只好請你們哥倆自己去辦好了。」伍、田兩人,聽他說得這樣決絕,不敢再違老大哥的意思,忙一起答道:「大哥說怎樣辦,小弟無不遵命,但不知你所擬的條件,是怎樣一種辦法。」伯泉道:「見龍老弟同洪化虎全是發起這個社會團的首要人物,將來無論發展到什麼樣子,你兩人的地位,也不能畸重畸輕。別看表面上有正副部長之分,骨子裡邊,卻必須有同等權力。好在你兩人是一龍一虎,我們先發起一個風雲會,仿照桃園三結義的辦法,你兩人列名冊上,先定一種約誓,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有渝此盟,神明共殛。我同伍洪升、文熊渭三個人做擔保,這是頭一樣必須辦到的。第二樣是經濟問題,本黨的基本款項,現在全在你一個人手中掌管,如將來推他為總部長,財政問題,雖不說完全轉移到他一個人手中,但是表面上也似乎得要公開,才可以壓住大家的口面。我以為化虎這個人,是絕對不能允許叫他掌財政權。如果他要得了財政權,只怕將來你的行動都難免受他的限制。據我看,這財政的事,最好請一位出來,替你做傀儡,但是這個人必須是你的近人,准可靠得住的,然後才可以肩此重任,黨中就是支一個錢,也必須經你簽字蓋章,然後才能發生效力。他雖然是部長,關於財政的事,非有大問題,輕易不得過問。只許他籌劃本黨如何擴充發展,這樣便可以打消了他的野心大欲。第三樣是你個人的地位問題,他既當選為正部長,那副部長的地位,當然非你莫屬了。不過僅僅一個副部長,是空桶子沒有實權,必須再兼上一個總務處處長,所有一切問題,完全須經過這一關,然後才能進行。這樣一牽制,他縱然當選為正部長,究竟實權還在你手裡。這乃是最好的一種辦法,可以防微杜漸、弭禍未然,你們如果能這樣辦,我一定竭盡全力幫你們的忙。要不然,只好爾為爾,我為我,連眼前這個庶務,我也推卻不幹了。」見龍道:「大哥這三種辦法全是衛護小弟我,我又不是土驢木馬,怎能不了解歡迎呢?就請兩位哥哥先去疏通幫里的弟兄,小弟回去見文熊渭,把這意思對他說了,料想化虎決沒有不贊成之理。急不如快,在十天以內,我們先把部長問題解決了,以後的事,自然不難迎刃而解。」伯泉笑道:「老弟先不必忙。俗語說得好,問倒了佛再敲擊,你不同化虎交涉好了,我們不能先去疏通同幫。因為咱們幫中,是不許說謊話的。比如把我們幫友疏通好了,化虎卻不肯就那三個條件中的範圍,那時我們再去回復幫友,說你們不必舉他了,這就不像一句話了。所以我主張仍然是先同化虎交涉的對,你回去就尋文熊渭,先把這意思達過去。第一步風雲會的盟單,我們在三日以內必須使其成立,這就是取得一種到底合作的把柄。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他不能丟開你別有所圖,況且這一紙盟單,他如果肯立,其餘的問題,當然不至膠執不許,那就全好辦了。」見龍再三致謝,說:「到底是大哥慮事周密,比我們這青年,專憑感情客氣做事的實在相差太多了。」他別了伍、潘兩人,回至黨部,知道文熊渭明天才能來,便迫不及待地自己去尋熊渭。
果然第二天洪升同伯泉領著見龍,先看好了房子,然後由伯泉採買傢具,不到一星期工夫,已經布置得妥妥帖帖。見龍領著本黨十幾位同志,全遷到新房子里。葉樹芬同李芳園,全是女秘書,當然各人佔一間屋子。洪化虎是以領袖自居的,他一個人便佔了兩間屋,一間是他的住房,一間是辦公室。見龍專心致志,就在發展黨務,並不注意于個人排場,所以他反倒在樓下一間小屋子裡居住。自從黨部開幕之後,尚未十天,入黨的人,已經有六七千之數。洪化虎同見龍合作,他本不是推心置腹,他是知道見龍手中有幾十萬塊錢,他想利用見龍,謀取社會團領袖的地位,只要能把這總部部長的地位取到手中,便可完全把經濟權取過來,由他自由支配。他有這幾十萬塊錢,再去發展別的事業,這社會團總部,不過就看成一個過渡機關,這是他的陰謀。田見龍哪裡曉得,見龍還認他為生平第一知己呢!自從總部成立之後,不到十天,便有六七千人入黨。在見龍看著,固然非常高興,但是洪化虎卻不免心中打鼓。他在暗中調查,知道這些入黨的人,多半是幫會中有名人物,由潘伯泉、伍洪升兩個人介紹來的,全都同見龍有密切關係。將來選舉總部正部長時,我的勢力如何能抵得過他?這個部長地位若被他取得,我的心血,豈不是白用了?我必須也造成一部分勢力,將來好同他競爭。但是我這一部分勢力,卻向何方去尋呢?自己因此很是為難。一個人悶悶不樂,便到大街去散逛,走到四馬路上,一個人踽踽涼涼毫無意味,想要尋一座小飯館以酒澆愁,好消磨這半日光陰。正在舉目向前觀看之際,忽然有人拍他肩頭,還叫著他的號,說:「化虎!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也不去訪我?」洪化虎忙回頭看,不覺失聲大笑道:「文四哥!你怎麼會到了上海?你到底住在哪裡?小弟連影兒全不知道,怎能怨我不去訪你呢?」原來那一位便是上文說的文熊渭。他同洪化虎是同學,如今不期而遇,見著化虎。化虎說這裏不是講話之所,我們到茶樓坐一坐。好在茶樓不甚遠,幾步便是青蓮閣,尋了一間雅座,叫茶博士沏了兩碗龍井茶。化虎先問他:「你回國之後發起了什麼事業?怎麼不在家鄉,卻跑到上海來?」熊渭嘆了一口氣,說:「老弟不要問了!說起來真叫人傷心。我自從前年回國,本省長官要送我北京去殿試,我想憑什麼以漢族好男兒卻給滿清當奴隸?因此便拒絕了他們的美意,情願在本縣辦一點教育,培植培植家鄉的人才。哪知這一來,卻招了地方長官之忌,他們便認定了我是革命黨。平常日子,便派許多偵探捕役圍住我的門口,每逢出來,無論到什麼地方去,前前後後,總有十幾名護衛,不離左右,凈這樣鬧了一年多。幸而沒叫他們得著把柄,但是這種罪,也就夠受的了。去年武漢起義,我得著這個消息,便偷偷地跑到省城,在暗中策劃獨立的事,很替黨中幫了不少忙,後來居然成功了,我便在都督署里,充當秘書。今年舉行參議院選舉,他們又舉我為議員,我本應當早到北read.99csw.com京,因為在上海有一點事,便耽擱住了。卻沒想到在這裏同老弟會面。你是幾時來的?是一個人,還是同著朋友呢?」化虎把自己經過,也對熊渭說了,又極力鋪張,這個社會團是他怎樣經營發起,所有團內的章程規則,全是他一手擬成的。又從懷中取出來給熊渭看,熊渭看了,擊節稱嘆,說宗旨怎樣正大,思想怎樣完密,錯非是你,決然沒有這樣手筆。化虎見把熊渭蒙住了,自己暗中打算,我若把他拉進黨來,他是現任的參議院議員,他一個人的身價便可抵他五六千,而且將來選舉部長之時,我們是同學,他一定向著我。這個部長,便不會叫見龍奪去了。想到這裏,便用話試探熊渭,說:「大哥既然贊成我們這社會團,一定可望發達了!我想將來黨部成立之時,就請大哥擔任正部長一席,你的學問資望,全可以鎮得住,但不知大哥肯俯就否?」文熊渭也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哪裡識得化虎的陰謀,還認著他是出於誠心,要推戴自己呢!忙的擺手搖頭。說:「那可使不得,老弟一個人,費了若干心血,絞了無數腦汁,好容易才把本團的基礎培植起來,我卻坐享其成,來當現成的部長,這個如何使得!你如果不棄嫌,我可以加入你們貴團,做黨員的一分子。遇著機會,我替你們出點力,這是我開誠布公的志願。至於總部正部長一席,除去老弟之外,再也想不出第二個適當人來了。將來你就毅然決然地擔在肩上,不必游移。我一定竭力之所至,幫你的忙。將來到了北京,我們參議院中同人,我還可以拉他們入黨。目前總部既然成立了,各地分部,也不可以再緩,你及早選派一位有膽量有魄力而且長於交際、善於辭令的,叫他做遊行部長,先到北方各地,把分部成立起來。然後此呼彼應,自然如身臂相使,我們這個社會團,就不愁不能發達了。」化虎鼓掌贊成,說:「大哥眼光遠大,您所說的,全是徹底根本之論,我一定照此進行。」
熊渭住在廣東會館,他來到館中,知道熊渭住在跨院東廂房中,便一直掀簾而入,嘴裏高呼著熊渭的號。才一進門,就見熊渭正同著一個女子在床沿上坐著,喁喁私語,一見見龍進來,那個女子忙站起來,羞得滿面通紅,大有難乎為情的神氣。見龍一看,並非別人,正是他的女秘書李芳園。見龍笑道:「李先生倒走在前頭了!」熊渭過來,執了見龍的手說:「老弟來得湊巧。我們正在談你呢!李女士說你待人一片至誠,比洪化虎好得多。她的意思是願意你當總部首領。咱們商量商量,你如果肯任此席,愚兄也可以犧牲成見,幫著你進行這件事。你別看我同化虎是同學,其實根本上,我也有點信不及他的為人。對於老弟才真是心悅誠服呢!」見龍聽他這樣說,不覺一陣狂笑,說:「文大哥,你把小弟看成什麼人了?假如我要想當社會團領袖,用不著大哥幫忙,我只示意我們本幫中人,大家立刻也就能一致選我,何必繞那許多彎子呢?大哥你同化虎是同學,小弟同化虎也不是一天兩天的朋友,我們既然同心一致,有言在先,怎能夠再改變呢?」見龍這一套話,反倒說得熊渭怪不好意思的,面向李芳園發出一種淡笑,說:「怎麼樣?方才我對你說的話,一定不會假的,你們田老闆的性情,你同他相處了這許多日子,還不知道嗎?」李芳園顯出一種不高興的神氣來,說:「我這一次出來,本完全是衝著田老闆。我並不認得洪化虎是一個什麼人,如今冷鍋里爆熱豆兒,忽然又鑽出他這樣一個領袖來,我只有辭職不幹。本來我一個青年女子,人微言輕,也夠不上同你們議論大事,我這就告辭。」說完了,一甩袖子,就要走出熊渭住室。此時熊渭彷彿著了慌似的三步兩步跑到門口外,攔住芳園的行蹤。笑道:「你的脾氣怎麼這樣暴呢?我不過隨便說一兩句,你怎麼就認起真來!一刻也不能再坐了。你這樣一走,不但我面子上難堪,就連你們田老闆也有點不過意吧!」說罷又彎著腰,鞠著躬,表示一種誠懇道歉的意思。鬧得芳園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竟在門口裡木住了。高低還是見龍給解圍,說:「密斯李,你就再坐一刻又有何妨?」芳園藉著見龍這一句,又往回退兩步,坐在椅子上,冷笑著說道:「我要不看田先生的面子,多一刻也不能在你這屋裡坐。你這人簡直是滑頭油鬼,八面風的騎牆黨。叫我從心裏不能佩服你。」文熊渭見芳園坐下,他這才笑嘻嘻地又進屋來,說:「你怎樣褒貶我,我也情甘樂受。」又看著見龍笑道:「老弟大老遠跑來尋我,一定有什麼重要問題吧?」見龍忙把方才同潘、伍兩人交涉情形,對熊渭說了一遍。熊渭很贊成這種辦法,並誇讚潘伯泉的眼光遠大,不愧是一位大閱歷家。李芳園也插言道:「潘先生那第二條法子,實在太妙了!我們只需把經濟權握得牢牢的,他便無法作惡,其餘全都不成問題。所怕的就是洪化虎那東西未必肯就這個範圍。」熊渭大笑道:「這一層盡可無慮,因為化虎此時的目的,就在一個總部部長,只要這部長能到他手中,無論什麼條件,他都可以俯就。你們如果不信,明天我到黨部去,保管一說就能成功。」三人又說了一回閑話,見龍同芳園轉回總部。
兩人又談了一刻,便在樓上要了兩份西餐,吃完之後,化虎回總部去,文熊渭也跟著他同來。此時田見龍正在辦公室中翻閱入黨的冊子,忽見熊渭掀簾進來,兩個人彼此一對眼光,見龍便搶過去,拉了熊渭的手,說:「文四哥,咱們三年沒見了,我這次回廣東,在省城裡一連訪了你四五次,總見不著,都說你到北京去了,哪知你還在上海浮沉著。」此時化虎也進來,對見龍道:「今天錯非我遇著他,還不知道他在這裏呢!」見龍道:「你既然來了,就得幫我們的忙。我先把你的芳銜寫在我們黨冊上,有你一個來入黨,就可以號召全國了。」說罷提起筆來便把文熊渭的姓名填入冊中。大家又商議了許久黨務進行的事,自然見龍也是推崇化虎,情願以第一把交椅見讓,當然文熊渭是表同情的,這個首領問題,無形中就算決定了。但是表面上不能不經過一番選舉手續,這卻是一重難關。因為入黨的人,雖然有七八千,卻是幫會中占絕對多數。這些在幫的先生們決然不願舉幫外之人,他們心目中,只看準了一位田見龍。假如此時要于見龍之外另指定一個人,叫他們投票選舉,他們寧可退出黨外,也決然不能俯從。這一層難關,不但見龍心裏明白,就是洪化虎也未嘗不知道,不過面子上化虎總不好意思向見龍揭開,求他去疏通幫會,自己好當選為總部部長。如今既然有了文熊渭這個居間的人,當然非他莫屬了。自己把熊渭讓到他的住房中,開誠布公地把這個難題向他一說,熊渭大笑說道:「這有什麼難的?我可以對見龍把此事說開,他是一條光明磊落的漢子,決不至心口不相應。不過這好幾千人,能否肯聽見龍的話,一致推選你,這個連我也沒有十分把握,只好辦著看吧!」果然熊渭同見龍一商量,見龍說:「這一層不用大哥來說,我早已就見到了。我們幫會中,雖然人多口雜,卻是一致服從老輩。此事必須先同潘伯泉、伍洪升商議一番,如果他兩位能通過了,其餘的人,全都好說。」熊渭點點頭,說:「你說的很對,咱們後天再見吧!明天你有工夫,可以尋他們二位談談。」說罷告辭去了。
天下哪有這樣巧的事,必翔才要解衣就寢,大總統府便派有人來,同他有要事面商,這全是做好了的活局子。因為櫻花的為人是很難纏的,她的疑心既多,而財迷又非常之大,這件事但求她答應了,必然可以做到,卻不宜同她多交談。多交談,她不定又扯什麼旁岔兒,所以必翔早就同鹿兒商量好了,單等我要寬衣安睡之時,你如此這般,我好逃出她的屋子去。所以鹿兒藉著支錢的機會,瞪眼撒謊,硬說總統府派有人來。必翔借這一句,便匆匆地逃出櫻花繡房,獨自一人,又回他的靜室去了。
夥計將車子雇好,兩人到了靜安寺路四十七號,果然尋著了伍洪升。見他只有三旬上下,生得雄赳赳的,一身巡捕制服尚未脫去,原來是在法租界當巡捕的。孟朴生見他是一名巡捕,心說更可以引為同調了,兩人說明來意,伍洪升笑道:「既然是鄉親,就請家裡坐吧!」他家裡住著兩樓兩底的房子,收拾得十分雅凈。三人談著話,慢慢談到社會團總部,伍洪升大笑道:「你二位來得太不湊巧了,他們在前天已經把房子交代清楚,那三隻猛獸,也都各奔他鄉,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黨員也走凈了。」馬登雲忙追問道:「伍大哥你說什麼?三隻野獸,難道說他們黨部里還養著猛獸嗎?」伍洪升大笑道:「我的鄉親,你老遠得跑來投奔社會團,連三隻猛獸全不曉得,還能幫他們辦事嗎?實對你說吧,他們這個總部里,有三個主要角色,一個叫洪化虎,一個叫田見龍,一個叫文熊渭,一龍、一虎、一熊,不是猛獸是什麼?這一說,你可以明白了吧!」孟、馬兩人,忙拱手謝他指教,說:「我們這一趟是白來了。但不知他們三位,現到什麼地方去,料想伍大哥一定知道一二。還得求您指教才好呢!」洪升不假思索地便拒絕了他們請求,說:「這個我實在不知道。你二位既是從北京分部來的,還是趕緊回北京去,黨魁的行蹤,分部當然知道,何必向外人打聽呢?」兩人碰了他這個釘子,也不便再往下問。並且https://read.99csw.com這裏也不便久坐,便起身告辭仍回客棧去了。他二人回客棧,是仍返北京,還是暫在這裏採訪,我們姑且按下不提。
果然第二天,化虎親自作了一篇風雲會譜的序詞,叫本黨書記繕寫好了,當著大家提出來,請斟酌是否可用。大家都說他做得懇切周至,化虎並一再請見龍署第一個名,見龍再三謙讓,化虎當著大家,說:「我們這社會團,原是見龍老弟發起的。風雲會譜,原是一種私人契約,當然得由他第一署名,這是不容推卻的。你如果再推,便是沒有誠意了。」潘、伍、文三人,也都贊成此議。見龍無法,只得在第一格的地位上先寫了「田見龍」三個字,然後依著順序,請化虎署名,化虎還要推讓,伯泉向大家說:「那可使不得,如果這樣,風雲譜便可以取消了。」化虎署過名,伯泉叫熊渭署名,說:「將來有許多大事,都得你擔負,你就不必推辭了。」熊渭第三,伯泉第四,洪升第五,全都簽字蓋章,這個風雲會便算即刻成立。第二天接著便是實行選舉,果然大家一致選化虎為社會團總部部長,田見龍為副部長。正、副部長選出之後,又選各股的總幹事,田見龍兼總務股總幹事;文熊渭為交際股總幹事;潘伯泉為會計股總幹事;伍洪升為採訪股總幹事;葉樹芬為文牘股總幹事;李芳園為文牘股副幹事。選定之後,化虎又對眾發表意見,說:「我們這社會團,原是想著普及全國的,並不僅限於上海一隅。既要普及全國,就得有人負奔走宣傳之責,這種責任,非常重大,非青年精力彌滿,而又富有毅力、長於口才者,決不能勝任愉快。我以為除去田見龍老弟,再沒有一個人可勝此任。大家如以這話為然,就請一致推他,再兼這個遊行股的總幹事。雖然過於勞累一點,但是能者多勞,在我們黨務尚未發達、人才缺少之時,也是無可如何,俟將來有了替人,再為見龍老弟減少責任,這是關係發展本黨全局的問題,想來眾位先生一定極端贊成。」化虎把話說完,緊跟著便是一陣鼓掌之聲,歡迎見龍兼遊行部長。這個問題就算是完全通過了。在幫會中人,以為見龍雖然未能為正部長,然而他一身兼著三種職務,無論在上海,或是到外處去,他手中老有實權,化虎僅僅擔一個空桶子部長,縱然生心,也絕不是見龍的敵手,因此大家歡歡喜喜地把會開過,便各自散去了。
這個會開過了,大家悒悒不歡而散。在葉樹芬是想藉此探望女兒,總算是有一個當去的目的;李芳園卻為什麼不去呢?這其中也有一段因緣,原來芳園是一位極講自由的女子,她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她父母主張叫她嫁人,也曾提過許多人家,全被她迎頭打消了。她說什麼事都可由父母做主,唯有這婚姻的事關係自己終身,卻不能由父母做主,必須先得本人的同意,然後才可以定局。三番五次,不是本人的學問不佳,便是相貌平常,再不然便是舊家庭,翁姑之外,又有什麼大伯小叔,大姑小姑,一大家子人,還講的是舊禮教,芳園探聽明白了,如何肯上這個當!只用兩個字回復她的父母:「不成!」她父母白操了幾年心,總是蹭蹬不就,後來賭氣對她說:「我們不管了,你自己打主意吧!你看著誰好,你便嫁誰,也不必再來關白父母。」芳園爭了七八年,總算爭得這樣一個自由結果,她從此便注意于社會交際,想要尋一個如意郎君。尋了兩年,也不曾遇著可心的。田見龍同她家是老表親,知道表妹的學問手筆俱都不壞,便約她一同到上海辦黨。芳園心裏一動,我在家鄉,既然遇不著可意的人,何妨到上海看看,那裡是五方雜處、人文薈萃之地,或者也許有我意中的人物。她想到這裏,便毅然隨見龍來滬,及至在上海住了兩個月,也始終沒看見可她心意的人。也是活該天緣湊巧,無端來了一位文熊渭。要論熊渭的人品,並不見怎樣出眾。他今年已經三十四歲了,生得背厚腰寬,身量高大,濃眉大眼,皮膚黑粗,看神氣直像一個武人。說話辦事,卻是非常爽朗。他是在日本東京早稻田大學畢過業的,論學問也可以說得去。他自從第一次到社會團總部來,就被李芳園看中了。兩人在密室里很談了許多話。第二天芳園又去尋他,熊渭本是抱獨身主義的,所以三十多歲,尚未娶妻。芳園同他談了兩回,知道他的家境歷史,同自己意中所希望的恰恰成一個正比例:第一樣熊渭家中,只有一位年邁的叔父,父母早就不在了。既無兄弟,又無姐妹,僅僅他叔父膝前有一個出了閣的堂妹,上無長親,下無同輩,人口總算非常單凈了;第二樣說到家當,雖然算不了什麼富戶,也有三百畝水田,兩個鋪子,雖然在他叔父手中掌管,將來一定是他擎受,也可稱為小康之家了。這兩樣如了芳園的意,究竟還是枝葉問題。最使她滿意的是熊渭生得體質雄偉,毫沒有一點文弱之態,而且說話辦事,尤其爽朗,又沒有絲毫齷齪委瑣的意思。芳園以為這樣人才,夠上當丈夫的資格了。但是自己同人家是初交,怎好意思張口提婚事呢?必須先破出工夫去,同他交朋友,果能一天比一天接近,將來到了感情親密、機會成熟之時,不用我去求他,他當然就先要向我求婚,這豈不是以逸待勞的一條妙法!她心裏存了這種成見,所以一時一刻,也不願同熊渭離開。兩個人在這一星期中,幾乎沒有一天不見面的,感情總算是與日俱進了,偏偏這時候見龍要到天津組織社會團分部,點著名兒,叫芳園隨同前去。芳園的心中,雖然極不樂意,然而面子上也說不出什麼理由來,可以拒絕不往。她用眼望著熊渭,本想求熊渭替她解圍,偏偏熊渭說了這一套,反倒關住非去不行了。她只好硬著頭皮答應起來,卻暗恨熊渭太不識趣。
第二天化虎出名,又召集了一回職員會議,潘伯泉、伍洪升、文熊渭、葉樹芬、李芬園,還有幾位職員俱都列席。化虎在主席位上,向大家宣佈道:「我們這社會團,從昨天選定職員后,才算正式成立。其實兄弟講哪樣也不如田君,因為他一再謙讓,只得暫時承乏。說真了,不過是尸位素餐,我自己實在慚愧得很。諸君要知道,我們田大弟所以不肯擔任部長的緣故,並非是他才望不足,一言以蔽之,是因為他做事的心太熱。他的本意,是想把這社會團推之全國,我們專在下層民生上努力工作,不愁不能實現民族的幸福、自由。他原意是想由南而北,先從廣東珠江流域做起,然後再推行於長江流域,後來實地一調查,南方的民生,尚差強可以維持,唯有北方的民生卻真是岌岌不可終日。因此倒轉方向,又想由北而南,上海總算是全國適中之地。我們既在這裏立定了根基,緊跟著就得到北京發展黨務,昨天在大會席上,已經推定田大弟兼遊行部長,這個責任,是再重無比的。他的意思想要即日出發,先到天津,在天津把分部立好了,然後再到北京。但是一切事情,他一個人實在兼顧不過來,必須從眾位職員中,推選幾位,隨著田大弟一同到北方去,但不知哪位願意同行,無妨自由發表意見。」話言未了,職員中立起四五個來,全都異口同音,願隨田副部長到北方走一趟。內中葉樹芬也佔了一分子,她說:「我的女兒、女婿,現在北京,已經四五年沒見了,此次正好藉著機會,到北平走一遭。一者是幫田副部長的忙,二者藉此省視親戚,這是一舉兩得的事,想來兩位部長一定贊成。」化虎聽了,尚未表示什麼意見,見龍卻先發言:「葉先生的提議,我根本不能贊成。因為我們既以身許黨,即是以身許國,不能再有家庭兒女之私情。何況葉先生的姑爺,現充總統府秘書,我們對於官場,向來是不主張接近的。葉先生抱著這種宗旨,要是一回北京,我們本黨的秘密難免就透露到官場去,這是於前途極不利的。我說這話,並不是信不及葉先生,說她故意要賣本黨的底,不過天下事不能不思患預防,我主張葉先生還是暫在上海,請芳園先生隨我走一趟。在李先生正在年富力強,也受得了辛苦,並且她北方沒有熟人,也可以專心致志地幫著我辦事,不知眾位先生意見如何?」見龍說完了,在座的人多半起立贊成。偏偏李芳園本人卻低著頭一聲也不響,她只用眼望著文熊渭,鬧得熊渭也怪不好意思的,大為蹐跼不安之意。木了片刻,起立說道:「李先生還是勉強走一趟吧!既然田副部長這樣倚重你,你怎好意思駁他的面子呢?」大家全詫異,怎麼別人不勸芳園,單單文熊渭要多管這閑事呢?倒看芳園是否肯聽熊渭的話。哪知她依然帶出不高興的神氣來,向熊渭發話道:「你何必多管我的閑事呢?去是我的自由,不去也是我的自由,用不著你來干涉!」熊渭笑道:「我怎敢幹涉你,你千萬不要誤會了。」芳園道:「你為什麼不能離開上海呢?你如果能即刻到北京去,我一定奉陪。」熊渭道:「我在這裏,是有一點私事尚未辦完,大約等不到一個月,也就要起程了。你不妨先走一步,咱們一準在北京見面,還不成嗎?」李芳園到此時,不好意思再說不去,只可正式地對見龍說道:「既然田先生看著我去的好,那麼我就陪你走一趟吧!」眾人聽她自己承認去了,便一齊鼓掌贊成。見龍也再三稱謝,說:「難得李先生這樣顧全大局,我心裏實在感激得很!」這樣一封口,芳園更不能說不去了。其實她是不願去,而強其必去;葉樹芬是想要去,而偏不能去,兩人面上,全含著一種說不出的鬱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