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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腕力伏魔遊俠尚義 心旌指路母女牽情

第八十三回 腕力伏魔遊俠尚義 心旌指路母女牽情

她女兒接著這封信,心裏很不痛快,對她丈夫區廣大發牢騷說:「我母親真是老悖晦了,放著自己的女兒女婿不來投奔,卻一定跟著那流氓式的田見龍,給他當牛馬饒效勞不算,還得受他的拘束,又得替他守秘密,連自己的身體自由全犧牲了。這究竟是為什麼許的願呢?」區廣倒很替岳母解釋,說你一個婦人家哪裡曉得,一個政黨全有很嚴的紀律。她老人家既然以身投黨,便不能如尋常人那樣自由了。我在項大總統台前效力,他們黨中人便把我看成漢奸,也就難怪見龍不許你母親同我們親近。我們在形跡上,也只好同她疏遠一點。她來了,我們當然是格外歡迎;她不來,我們也不必去尋她,省得招許多口舌是非。水女士聽丈夫這樣說,知道她母親這種舉動,也是出於不得已,倒是諒解了許多。唯有對於社會團黨部,只是咬牙切齒,非常痛恨,說:「他們這些講革命的人,實在不通情理。人家好心好意,幫他們的忙,他們反倒拿人家當囚犯看待。連人家親母子都不許會面,世界上哪有這樣專制黨徒。不要忙,將來有了機會,我非把他們這黨部完全推翻不可。倒看他們還有什麼本事,把持我母親不許出門。」區廣大笑道:「你明是這樣辦,連你母親也受了帶累,是害人家,還是害自己呢?」水女士笑道:「我不會調虎離山,先把母親安置在平安去處,然後再對付他們嗎?」區廣道:「什麼要緊的事,也值得這樣小題大做。你不過是急於要見你母親。據我看,你就捺著性兒,再候上十天半月,一定可以見得著,不必這樣的瞎犯肝氣了。」水女士在北京兼著兩處中學數習,平日在家的時候少,上學的時候多,唯有星期這一天有閑工夫。吃過早飯,便去逛東安市場。
戈二雖把支票接過,心中卻轉了一轉。我同見龍並沒有什麼深交,不過是好漢愛好漢,惺惺惜惺惺而已。究竟我是一個什麼人,他還沒有深切認識。如今貿然交給我這樣巨款,在他固然是表示充分信任,到底我自己還不願冒這嫌疑。好在他隨身帶來的,就有三位同事。這不用問,全是他貼己可靠的人。我莫若借詞無人幫忙,先向見龍借用一位,隨著我一同到北京。這就好比古來行軍之時,元帥之外另設一位監軍,處處有他監視著,可以免去許多嫌疑。如此辦理,在我自己既可表示坦白,在田見龍也可免去種種不放心。主意拿定,遂向見龍說道:「我先走一步,未嘗不可。不過我一個人,也辦不了許多事。在這倉促之間,要尋找幫手,更不容易。好在天津分部,已有專人負責。你一個人也用不開三位幫手,莫若由你指定一兩位,隨我先到北京,一切筆墨文牘煩瑣之事,有他們幫忙,也好騰出我的工夫來,向官廳接洽立案。因為北京不同天津,種種困難情形,我上次也曾對你說過。一個人精力有限,顧到了這邊顧不了那邊。我自當向你借用人才,你指派定了,我們明天便可以起身。」見龍何等精明,他已了解戈二這種用意,笑道:「二哥太過慮了。您在北京,人傑地靈,還請不出幫忙的來?何必向小弟借才呢?再說他們三位,全是外省人,初到北京,連東西南北全分不出來,您還得照應他們,又何必多此一舉呢?」戈二道:「話不是這樣說法,我借用他們,是專為辦理文牘,也用不著他們四處奔走。再說將來到北京時,他們也都負有一部分責任,何如早幾天去歷練歷練的好呢?」見龍聽戈二的話是執意非如此不可,自己也不便再為謙讓,只得答應了。便請出他們三位,把戈二的意思宣布了一回。問他三人,那位樂意先走一走。在孫、馬兩位倒是無可無不可,唯獨那位葉樹芬女士,早已是西望長安,恨不肋生雙翅一刻就飛到了,見著愛女愛婿,才解了相思之苦。偏偏在天津住了將近一月,始終沒有赴京的消息。她也曾在暗中,給女兒去了三四封信,述說自己在天津的情形。她女兒女婿,也來過幾封信,問她究竟何時可以到京,以便臨時到車站迎候。她又趕緊回信,說這一層千萬使不得,因為田見龍的意思,很不樂意我同你們接近。我屢次來信,全是背著他寫的。將來到北京之後,我偷工夫去尋你們,你們卻不必尋我。甚至我此次來京,你們在外邊,都不必對旁人說。如有打聽我的,你們只說我在上海好了。
見龍目視這種情形,從肺腑里流出一種不平,恨不立刻過去抽他兩個嘴巴,才解心頭之恨。再看旁坐的老人,也是擰眉嘆氣,對那個青年表示一種鄙夷不屑之意。正在這時候,台上扮演《雁門關》《南北合》,正唱到《八郎探母》一幕。小達子去八郎,金月梅去八夫人,兩人見面時,按秦腔的口白,八郎有一句「我的妻呀」,小達子本來嗓音洪亮,這一句白口灌滿了全台,池子中有許多人喊好。不料正當這個時候,可就出了是非。原來是那個惡少,聽見小達子喊了一句「我的妻」,他更乘勢立起身來,本來緊靠著樓下女座,也真是色膽包身,向前一探身,便伸手去牽那婦人衣袖,嘴裏也學小達子的腔調,叫了一聲「我的妻呀」。這一句可把婦人招翻了,破口大罵,說:「你是什麼東西,眾目之下就敢調戲人,找便宜。你家裡有的是姑姑姨姨,姐姐妹妹,你不會回家去,朝著她們道白嗎?什麼野小子混賬東西。你家大人也不教訓教訓你,就放你出來現眼。」婦人戟手痛罵,當時招了不少的人全圍著看。那惡少自覺臉上難看,他便反打一耙,大聲說道:「你要不招蜂引蝶,朝著我飛眼風,我憑什麼調戲你呢?」他這一反打瓦,可把旁坐的老人氣壞了,大聲喝道:「你滿嘴放屁,人家姑嫂兩個是良家婦女。自從坐在那裡聽戲,你就用兩隻狗眼,死盯人家。人家不理你,也就罷了,你反倒滿口噴糞。這樣東西,就應當送警察廳,罰你三個月苦力。」老先生這一發作,大家全聽著痛快。哪知那惡少仍然不服,反倒罵起老人來,說:「你這老不死的東西,也敢開口教訓人。你打聽打聽,誰敢教訓少爺我。」這一句尚未說完,就聽有人應道:「我來教訓少爺你。」緊跟著很清脆的兩個嘴巴打到臉上。見龍此時,注目那打人的人,只見年紀也就在三十上下,細高的身材,赤紅臉膛,兩道重長的眉毛,斜插入鬢,一對光芒眸子,奕奕射人,看神氣就知道不是一位尋常人物。他打了惡少兩個嘴巴,卻是嘻嘻地笑,臉上並不帶一點生氣的神氣。見龍心裏思索,這位先生一定是行俠仗義久經大敵之人,所以才這樣沉得住氣。要不然,焉能打了人不動聲色呢?正在想著,又聽「撲通」一聲,摔倒了一個。原來是那惡少挨打之後,大肆咆哮,要與對面人拚命交手。對面那一位,彷彿行所無事的,向後退了一步。惡少以為是躲他呢,便又向前趕進一步,舉手想打,哪知腳還不曾站穩,被對方用腿腕輕輕一掃,便摔了個仰面朝天。看熱鬧的,不知不覺齊聲喊了一個好。惡少爬起來,也不言語,扭頭便往外跑。大家一齊說道:「糟了糟了,他到外邊約人去了,回頭一定要打群架,你這位先生快走吧,不要在這裏等打了。他看不見你,這事當然也就完了。要不然,這一場飢荒可著實不小,大家連戲都不要聽了。」那一位抱不平打惡少的人,聽眾人這樣說,只微微一笑,說:「多謝眾位鄉親關照。他無論帶多少人來,自有我去抵擋,決然連累不了眾位鄉親。倒是看戲的二位女士,同那一位上年紀的老先生,不妨先走一步,省得臨時受了驚嚇。」那姑嫂兩人倒也聽說,果然立起身來從旁門走了。老先生卻坐在那裡,巋然不動,只笑著說:「沒要緊,請你這位壯士放心。他如果再肆行無禮,我自有法子對付他。」
好在戈二雖然生長北京,卻不是戀鄉戀家的人,接到這封信,略略地收拾收拾,第二天早車便到天津來了。在老龍頭下車,雇了一輛人力車,一直拉到日本租界《每日新聞》報館。九經聽說他來了,便立刻跑下樓來,迎出大門。兩人握手之後,見戈二並未帶什麼行李,九經笑道:「二哥真是輕車簡從,馬上加鞭,到底爽快人會辦爽快事。快請到樓上坐吧。」館役開付了車錢,替他提著手提箱,一直上樓。九經因為是要好的朋友,便一直將他讓至卧室。戈二才進屋門,就聞見一股子酒氣很大,不覺皺眉問道:「老弟你還是這樣愛喝嗎?怎麼早飯以前,就有這大的酒氣。」九經笑著指桌上一把酒壺說:「二哥請看,這就是小弟的新生命,一刻也離它不得。」說罷走過去,拿起壺來嘴對著壺口,一仰脖兒又不知灌下有多少去。戈二嘆了一口氣,說:「老弟這種喝法,太不講衛生了。並且你因為杯中之物,也不知耽誤了多少正事。以後總宜少喝一點,而且喝酒也要有一定時刻,怎好這樣隨便,時時刻刻痛飲呢。」九經被戈二說了一頓,只是嘻嘻地笑,說:「二哥您愛我,怕我受了酒病,我是感激的。不過我有一種毛病,每逢到了發稿作文之時,要是有酒助著,我看得非常之快,寫得也非常之快。如若斷了我的酒源,我真能一個字也寫不上來。既然投身在報界,終年終日,倚管城子為生活,要去了這種嗜好,豈不是取消了自己的生機?您請想,我這種嗜好如何能根本消滅得了呢?」戈二聽了,微微地一笑說:「你這一套話,直然可以叫作遁詞。我試問你,你對於新聞的工作,是一天到晚永遠目不停視、手不停揮呢?還是有一定的時刻呢?我在新聞界中,也鬼混了二三年,並不是門外漢。你蒙旁人倒還可以,想蒙我是絕對辦不到的。你倒把實話說一說,到底是什麼時候的工作?」九經嘻嘻地笑道:「您這話太說遠了,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蒙二哥您呢。您什麼事不知道,報館全是掌燈以後的工作,白天簡直就無事可為。您是過來人,何必還問我呢?」戈二道:「既然這樣,你就應當在工作時候飲酒。未到工作之時,盡可以一滴不飲,憑什麼白天也盡量地喝呢?」幾句話把九經問住了,他只好自認不是說:「二哥說我的話,全是金玉良言。我以後白天不喝酒,只在夜間工作時候喝幾杯罷了。」戈二挑著大拇指贊道:「肯聽好話,這才是朋友呢。」九經叫館役沏上茶來,兩人談了許多別後的情形,又一定要陪戈二到鴻賓樓去吃早飯。戈二說:「我此次來津,原是想住上一兩個月。最好是隨茶隨飯,不必另外客氣,這才是朋友處常之道。要早晚凈去下飯館,我心裏不踏實。那可就要搬到旅館去住,不在這裏叨擾你了。」九經聽戈二說得這樣懇切,便也依實,只叫廚房多添了兩樣菜,陪著戈二在一桌上吃。因為方才受了戈二的勸誡,自己聲明白天不再飲酒,怎好意思當天就失信。只可用眼望著酒壺,饞得只向肚子里咽唾沫,也不好說喝酒。勉勉強強地吃了一碗,再也吃不下了。
吃飽了,將飯錢開付清楚,又順著平安大街向西走去。無意中走到一家戲園子門口。見門外貼著各名角的報單,什麼小達子、金月梅等。戈二心說,這全是外江名角,我生長在北平,還不曾看過外江戲。如今適逢其會,倒不可不進去賞鑒賞鑒。順步走入戲園,見池子中已經有了不少座兒,自己懶得向前去擠,只在緊後邊擇了一副座頭,比較倒還清凈一些。看座的沏過茶來,戈二不願喝園子里的茶,又叫他換了一壺白水。此時台上所唱的戲,全是些二三路角,在那裡鬼混。既無的可聽,又無的可看。戈二只得強打精神,在那裡坐著,用眼向左右觀看。先看見一位老翁,氣宇不凡,心想這一定是一位下野的要人。後來又看見一位少年,坐在老翁旁邊,一臉的英爽之氣,兩目神光炯炯。戈二一見,便從心裏生了一種愛慕之心,恨不過去同他攀談,才可自己心愿。但是眾目之下,又不好冒昧。後來又看見那個惡少,種種輕薄態度,實在叫人看著生氣,恨不過去打他一頓,才解心頭之恨。好容易台上開了戲,《雁門關》、《八郎探母》。大家見小達子出來,迎頭捧了一個好兒。戈二心說,這是北京不要的角色,也不知他的好究在哪裡。後來聽他唱了幾句梆子,居然實大聲宏,頗有元元紅的韻味。戈二自己點點頭,說這還罷了。果然他老唱梆子,別勉強糟蹋皮黃,誰還能說他不好呢。正在這時候,忽聽身後人吵嚷起來。戈二回頭一看,才知道是這麼一件事。立刻怒從心起,當年好打抱不平的念頭,又倏然提高十丈,驀地立起身來,臉朝著惡少,倒看他還說些什麼。後來聽他自己道字型大小,說誰敢教訓少爺我。戈二跑過去,打了他兩個嘴巴子,說我敢教訓少爺你,連著又摔了他一個跟頭。他這才跑到外邊,約來六七個少年,到園子里幫打群架。戈二不慌不忙,把六七個全打倒了,又把約人的惡少,用手指猛戳了幾下。他們也是自找苦吃。戈二在十幾歲時候,就在善撲館學摔跤,練成的一副鋼筋鐵骨。後來他又入了青幫,幫中的老師傅,又傳授他許多武藝。不要說六七個人,便是三十五十人,也休想到了他的身前。這一群惡少被打,比如當時沒警察過來幫腔,他們也夾著尾巴走了。偏偏警察過來干涉,他們的意思,原是怕惡少吃虧,將來項三少這一關,有點難搪。哪知惡https://read.99csw•com少見他們過來,如虎附翼,立刻氣焰高起八丈來。硬逼著警察,非鎖帶那個打人的不可。警察看那個打人的,也不是什麼老實百姓,而且武術又如此之精,深恐操之過急,自己難免要隨著吃苦。只好兩面敷衍,哪知越敷衍越壞,結果落一個兩面不下台。正在為難之時,幸而跑出一個大老官莊仁俊來,才算解了圍。一班惡小廝,憑空遭了這種打擊,滿面羞慚地走了。庄仁俊同戈二談了幾句話,也慢慢地去了。
他四人到了旅館之後,可稱舉目無親,想尋一個幫忙的朋友全都很難很難。見龍在船上時,自聽了荷樓那一篇議論,他心中很以為然。第一步是得要訪友,如真能得著兩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僅社會團分部問題,不難提前解決,便是荷樓所說的事,也有很大助力。不過這種人是很難尋訪的。在通都大埠之間,中外雜居,人類繁伙,我們既不能挨著個兒同他們去交接,怎能一望而知某人是一個有肝膽義氣的男兒?這簡直成了大海撈針,卻向哪裡去撈呢?看起來,這個問題,似易而實難。我必須破除幾天工夫,到各人煙稠密地方,查訪一番,或者也許有什麼意外的遭遇。最好是各娛樂場中,無論哪一界的人全有,而且是一種是非坑兒,最容易表現好壞人的個性。我既然閑著沒有事做,何必在旅館里空坐著,消磨這有用的光陰呢?聽說天津市上,唯中日交界的南市地方,最為熱鬧,俗名叫什麼三不管。我何不前往游賞一番,或者于無意中,也許遇著義俠之人,可與共圖大事的。他想到這裏,便叫茶房雇了一部人力車,拉往三不管遊覽。
少時國九經也來到了,戈二給他引見。九經道:「昨天我要給二哥接風,您一定不肯。今天反倒請我來吃飯,這簡直是反客為主了。」戈二道:「我並不是請你吃飯。因為在戲園中,得遇這位仁兄,我們彼此愛慕,特尋了這個地方談心。因為老弟不是外人,特請你來作陪。有什麼反客為主的?」見龍笑道:「你兩位不要爭執,這個小小東道,還是讓給小弟做吧。」戈二道:「絕無此理。方才原是我約來的,怎麼能叫閣下做東呢?」見龍哈哈大笑說:「這位金仁兄,你怎麼一霎時間,前後判若兩人。方才在戲園裡,是何等慷慨豪爽。怎麼到了這裏,又文縐縐地遜讓起來,難道看小弟不誠實,故意地存這種客氣嗎?」戈二尚未答言,九經忙追問戲園裡是怎樣一種經過。見龍將方才打抱不平的事,詳細說了一遍。九經大笑說:「打得好,打得痛快。不過這種事出自旁人,固然覺著新奇,要出在我們金二哥身上,那就是司空見慣了。他在北京時候,一年之中,像這種事不定得遇上多少次。田兄要是因為這個請他吃飯,只怕你還請不過來呢!」戈二道:「九經老弟,你不要再替我瞎吹了,咱們喝酒要緊。」九經一聽見酒字,立刻眉飛色舞,吩咐堂倌,撿可以下酒的菜,先上幾樣來,老白乾半斤一壺,先來兩壺。又對見龍說:「小弟非這個酒不能過癮,閣下同我們金二哥想喝什麼酒,自請隨便。」見龍仰著頭正在想心事,九經的話他並未聽清,只隨口好好了兩聲。你道他有什麼心事可想呢?原來他聽了九經這一席話,自己加以印證,這位姓金的一定是一位俠義之流,決然不是項子城的偵探,我方才實在是錯想了。照這樣人物,與曾荷樓所說的幾個條件無不完全相合,這真是天假之緣,使我們社會團增光生色。假如我要當面錯過去,只怕踏破鐵鞋也沒有地方再去尋找了。好在有國九經這樣一條引線,明日我先去拜訪九經,同他仔細談一談,自然可知道這位金先生的過去歷史。況且九經的為人也非常爽朗,他又在報界佔一部分勢力,我如果能將這兩人引為同志,以後辦理分部的事,一定可以馬到成功。他心裏有了這種成算,表面上益發高興。因為他的酒量非常之大,無形同九經又成了一種麴櫱之交。兩人的酒越喝越多,越多越壯,直喝了五六斤白乾燒酒,仍自興緻未闌。戈二再三勸他們,不要再喝了。九經不敢不聽,說:「我自出世以來,喝這種高粱水,還不曾遇過敵手。如今無意中得會這位田先生,竟自成了我的勁敵。從此不敢再相天下士了。」見龍也大笑說:「小弟所抱的感想,也與九經兄相同。今天經戈二先生的調和,我們也不好意思再進酒兵。等改天小弟只約國兄一人,我們倒得較一個高低上下,但不知國兄肯賞臉否?」在見龍這一席話本是另有一種深意,想要從國九經的口中,刺探金戈二的真正歷史。九經是一個直腸漢子,哪裡明白他的用意,還認為他是真要同自己比較酒量呢,便也興高采烈地拍著胸脯說:「旁的事不敢奉陪,要說到喝酒,小弟不才,還能追隨平原君作十日之飲。」見龍將巴掌拍得山響,表示歡迎。戈二在一旁,只是微微冷笑。少時吃過飯,由戈二會了飯賬。金、國兩人,一定約見龍到報社坐一坐。見龍也不推辭,三人安步當車,回了報館。九經吩咐沏上極好的茶來,款待見龍。見龍喝過兩碗茶,見報館正在發稿忙碌之時,自己不便久坐,便起身告辭。九經還再再挽留,又向他打聽貴寓在那裡。戈二向他使眼神攔阻,九經不敢再往下問了。見龍卻含糊其辭說:「小弟住在一個朋友家裡,很不方便。既承兩兄不棄,明日下午我仍然來貴館造訪。」金、國兩人齊說歡迎,他這才慢慢地出門去了。
這個人到底是誰呢?說起來大大有名,他姓曾名曠,字荷樓,是河南開封府人氏。家中廣有資財,在日本東京自費留學。十年前便入了鐵血團同盟會,與華自強的交情最厚。他不斷從家裡拿出錢來,接濟民黨。他是一位實行的革命家,生平最欽佩田見龍。他說見龍年紀雖輕,魄力甚大,而且有超人的見識,有容人的度量,確是一個領袖之才。兩人年紀,差著不到二十歲,卻定為忘年之交,彼此口盟兄弟。他們先後回國,已經有兩年多沒見面了,卻沒想到在船上不期而遇。見龍把他讓到自己屋裡,替他把行李安置好了,然後問他因為什麼來到這裏。荷樓未曾答言,先表示一種恨恨之意,咬牙切齒地說道:「你不要問了。也是我們河南不幸,出了一個怪物,戴著假面具,欺矇我們一般民黨,十有八九全被他蒙住了,認著他是真心實意要成立中華民國,替我們三百年來被滿清壓迫的民族,實行恢復自由,這真是錯打了定盤星了。他是包藏著一肚子野心,想做皇帝,不過拿總統地位,作一個過渡的階梯罷了。當日選他為臨時總統,我就極端反對,偏偏同黨的人全都贊成,我一個人也扭不過大家的意思來。如今怎麼樣了?所有民黨加入內閣幾個人,全被他用手段擠下來了。他又想著要收買國會,今年好舉他為正式大總統。這種人要叫他得了志,我們民黨中人就快沒有噍類了。我此次是遍游北省,調查各省支部的情形,將來也好做一個準備,好對付那個獨夫。卻沒想到在這裏遇著老弟。聽說你在上海,成立了什麼社會團總部,好極了。將來我們兩黨合在一處,對付他一個人,還不容易嗎?只可惜你們推舉的那個總部部長,實在太糟了。他怎麼配當總部長呢?愚兄說話太嘴直,老弟你可不要見怪。」見龍聽他絮絮叨叨地說了這一大篇,最後又拉到社會團上。他居然知道得這樣詳細,心中很是奇怪,說:「大哥,你怎麼知道我們社會團成立的消息呢?」荷樓哈哈大笑道:「我怎麼不知道?我知道的,還許你不知道呢。」見龍更詫異了,問這話怎麼講。荷樓笑道:「你們那一位總部長,是我們黨里不要的人。他時時刻刻想別取一種首領地位,好誇耀於我們民黨中,好出一出他胸中的怨氣。活該你們社會團,便給他完成了這種志願。他自取得總部長地位后,便給我們平民黨發了不少電報。用的是平等的口氣,說我們社會團成立以後,兩大黨左提右挈,為民造福,尚希查照為盼云云。這就是暗含著表示,他已經做了一黨領袖。以後對於我們孫總理,也可以平起平行,儼同兄弟了。這真是燕雀笑鴻鵠,真真的不知自量。我們這黨是多少年的基礎,做過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業。孫總理自十幾歲以身許國,三十年的苦心孤詣,才熬到黨魁的資格。他一個後生新進在革命過程中,並不曾建立過什麼勛業,不過是人云亦云,空唱幾句高調,怎麼能當一黨的領袖?公然同孫總理抗肩呢?我真不明白,老弟你是什麼居心。憑你自己,足能擔得起這個社會團的責任來,為什麼偏要把第一把椅子讓給他呢?他才跨上椅子去,便背著你在外面亂出風頭。將來的結果,還不是把你賣了嗎?」
拉車的如飛一般,轉眼拉到南市牌樓底下,說左右一帶全是三不管,您是自己遊玩,還是坐車子看一遍呢?見龍給了他兩角錢,說我很樂意走著看看。便順著丹桂茶園,一直向西。見來來往往,遊人很多。他是穿了這條街,又進那條街,出了這個衚衕,又進那個衚衕,所有大街上的買賣,多半以飯館、戲園、澡堂、娼寮占多數。見龍走到一家戲園門口,見門外的報單上,列著一尺大小的金字,有什麼金月梅、張鳳仙、小達子、何翠寶等。他不覺心裏一動,想在上海時候,雖聽過幾回戲,總不曾見過什麼甚好的角色,如今適逢其會,來到這個戲園子門前,久已聞名金月梅,是坤伶花旦中一個最老的角色,小達子、何翠寶、張鳳仙,聽說也都唱得很好。我何妨進去看一看,一者消遣,二者也許因此得遇意中的同志。他一壁想,一壁走進園門,買了一張池座的散票,來至裏面。見池子里前五六排,早已就賣滿了,只剩後排還有座位。他也不願向前擠,只在池后緊挨著正面樓下,尋了一副座頭。看座的照例沏茶擺瓜子。見龍向對面看,雖然離台遠點,卻看得清清楚楚,並且後面人不甚多,也不顯得擁擠。在他凳子旁邊坐的,一邊是一位老先生,看年紀足有六七十歲了,鬚髮皆白,但是精神倒還強健。再看那一邊坐的,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看身上穿的衣服,同臉上的神氣,像是一個無賴子弟。因為他坐在凳上並不看戲,兩隻眼睛東張西望,不是向兩麵包箱內打轉,便是向身後樓下女座內出神。偏偏樓下女座中,同他距離很近的是兩個青年婦女。看神氣像是姑嫂,一個有二十齣頭,一個就在十五六歲,油頭粉面,修飾得很漂亮,不愧是一對小家碧玉。那個青年男子,因為相離甚近,幾乎粉香油味,全都聞了一個畢清。他把脖子扭過去,兩眼直勾勾的大有涎垂三尺之勢。那兩個婦女,看神氣是很討厭他,卻又無可奈何,只好把四隻眼睛,全送到戲台上。對於眼前這個人,只裝作沒看見。急得他抓耳撓腮,左咳嗽兩聲,右吐一口痰,恨不得把兩個女人叫應,告訴人家,說我在這裏害單思病呢,你們真真就不可憐可憐,同我過一句話嗎?
原來這個白雲封,乃是北京城最有名的大相士。他的外號兒,又叫白中堂。因為他生就的一張天官臉,豐潤秀美,又配上三綹漆黑的長發,衣服非常講究,帶馬蹄袖的長袍,外罩青緞大方馬褂,足登長筒官靴,鼻架特號的大墨鏡,看他那種氣派,縱然不是中堂,內而尚侍,外而督撫,也當然有他一席的。其實他卻是一個相面帶算卦的先生。不過他這個走江湖吃生意的,卻與尋常術士大不相同。頭一樣他的談鋒最健,真是上知天文,下曉地理,九流三教,無所不通;諸子百家,無所不曉。甚至世界的形勢,時局的推移,他全能娓娓而談,了如指掌。因此有學問的人,只要同他一交談,也多半是心悅誠服,說他是現代的許負柳庄,君平季主。第二樣他的架子真是搭得十足。無論你是甚樣闊人,只要尋到他的門上來談相問卜,他也只有微微地欠一欠身,來者不迎,去者不送。第三樣能寫一筆很好的米字,能作幾句漂亮的駢文,而且寫作非常之快。能當你的面,批相書,注命理。頃刻之間,便發揮一篇洋洋大文,能使你看了滿意。有這三種特色,怎能不名滿一時。差不多北京城的人,全拿他當活神仙看待。尤其是一班名伶名宦,他們那發財陞官的心,尤其來得熱烈。一個個捧著大包洋錢,去尋白雲封,聽他說幾句似奉承而非奉承,非奉承而特別奉承的話。再由他順著筆頭,寫幾句誥封匣子里的腐套陳言,賀年、賀壽、賀陞官信料中的浮詞濫話,便高興得了不得。拿回家去,作為一生運命的鐵板註腳。說來也真怪,凡尋他相面,越是身份高、名氣大的,一張口便能將你的官階來歷,說一個逼真,絕沒絲毫恍惚。比如你是上將,決不能說你是中將,你是上卿,決不能說你是上大夫(按:上卿、上大夫,全是項子城手定的官制,用以麻醉一班新舊官僚的)。至於一班名伶,如譚鑫培、梅蘭芳、楊小樓等,全都尋他相過面。一百八十地送他洋錢,本來真不算多。他給譚鑫培批相,便是李龜年之雅韻,獨步三唐;關漢卿之高風,獨有千古。給梅蘭芳批相,便是玉貌妝成,翻紅顏之百面;珠喉婉轉,寫絳樹之雙聲。迷離撲朔,誠莫辨夫雌雄;燕瘦環肥,又何分於今古。諸如此類,全能使你滿意而歸。所以大read.99csw.com捧地給他洋錢,還要誇他是天生的兩隻神眼。要不然,怎能一望而知,恰如其人的分際絲毫不爽呢?據他貼近的朋友說,這位老先生,有一部天書。天書上有圖有字,全注得清清楚楚。老先生晝夜攻讀,所以能望氣知心判斷你過去未來之事。到底是什麼事,據他朋友說,天機不可泄露。請大家會意,不必言傳好了。白雲封在東安市場租了三間房子,開設白雲命相館,終日門庭如市,應接不暇。
這裏戈二盥漱已畢,吃了兩套點心,一個人便溜出館門,跳上黃牌電車,一直拉到海關。看一看海河輪船,覺著空氣非常新鮮。一個人在碼頭上,來回遛了一個大圈,也不再坐黃牌電車,安步當車,順著電車道往迴路走。看一看英法兩租界、各大洋行建築的偉麗,各馬路修造的坦平,覺著較比北京又另有一番氣象。從英租界走入法租界,從法租界又走入日租界,來至每日新聞社門口,看看天氣尚未交午。心說我如果這時候回館,九經一定還不能起床,就是各館役,忙了一夜,此時也都在睡鄉,我何必又去驚動他們呢?想到這裏便踱過館門,仍然向北走去。走到下天仙拐角,一轉身折入三不管。此時肚裏有點餓了,看了看路南有一家飯館,也叫全聚德。心說在北京時候,天天吃全聚德,差不多全吃膩了。如今來到天津,也有一個全聚德,倒不可不嘗嘗滋味。信步走進去,尋了一間小雅座,要了兩三樣菜、一壺酒,一個人自斟自飲,吃得津津有味。
新銘輪船是直開到海關碼頭的,雖然在法租界中,仍然是軍警森列,偵探密布。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原來彼時項子城當權,他同各國公使,都有相當的交誼。凡無關大體的事,他只要提出要求,各公使無不慨然應允,這也是外交上一種手段,所謂以小換大,結果還是他們得便宜。此次項子城做了臨時總統,他最怕的就是平民黨一班革命健將。不但明目張胆地反對他,有時候還在暗中策動,用種種手段,為不利他的行為。因此他就不能不思患預防,對於民黨人的行蹤動作,時時刻刻地提防著。第一步是多多豢養鷹犬,做他的爪牙。這些鷹犬,分門別類,什麼樣的人全有。一言以蔽之,不過是些無業流氓而已。因為人數很多,分散在各地,凡各省城商埠一律全有。唯獨北京天津,格外加多。但是有一樣美中不足,北京有江米巷使館領域,天津有英法日德奧意俄比八國租界(按:彼時歐戰將開,租界尚未收回),這全是中國政權法律不及之地。黨人有時藏匿在這種地方,做種種反動的預備,中國官吏,便束手無策。項子城做過北洋大臣,深知道內幕情形。他當選臨時總統之後,便對左右宣布,滿清之時,黨人可以在租界自由活動,如今是我的天下了,他們休想再做當日的好夢,所有各國公使,我對他們說一句,他們總不好意思駁我的面子。果然當宴會之時,項子城對各公使要求,說我們中國初改國體,時局尚未大定,所有宵小匪人以及宗社黨等,多半以各國租界為護符,時常策劃不利於現政府之事。貴公使領事等,耳目難周,哪能顧得過來?莫若由我國警察密探,幫助辦理,隨時可到各租界,會同工部局嚴查匪黨,務斷根株。不僅是敝國之幸,即貴國租界中,亦可減少許多是非。各公使一致贊成,立時通知各地領事,以後中國官警,如入界捕拿匪黨,務必協力相助,不得攔阻。並准中國密探隨時到租界採訪匪蹤。這一紙通知下去,果然發生了很大效力。從此中國警探到租界辦案如入無人之境。並且在外國碼頭上,也可以自由搜查。凡看見有一點形跡可疑的,恨不得把你的行李箱籠,隨身衣服,全都翻轉過來,一宗一件地向日光照過了,才覺放心。他們的目的,本就想著遇事生風,尋得一些把柄,好作為邀功之具。所以曾荷樓、田見龍這一干人,偏偏就遇上了。在法租界河沿碼頭上下船之時,被一班官衣便衣警探團團地包圍住,七嘴八舌,問是從哪裡來的。聽說是從上海才到,彷彿防敵人入境似的七手八腳,便嚴密地搜查了一番,結果並沒搜出一樣有嫌疑的書信器物來。又再三追問見龍做什麼事業,此番到天津來有什麼目的。見龍也答得好,我們是南洋的糖商,特來天津調查糖業情形,好在這裏開設糖棧。眾警探聽說他是商界中人,這才把滿腹的疑團消釋了一半,一個一個地漫退了。荷樓一個人去住他的六國飯店,見龍帶著三個同伴,住在日租界德義旅館。為什麼要住日租界呢?見龍在東洋多年,日文日語非常熟悉。住在日租界中,就是為防備倘或發生一點意外,他同日本人,可以對面談話,臨時能有許多的便利,這也是見龍心思周密的地方。
戈二也預備要走,田見龍早跑過來,抱拳拱手,說這位老哥貴姓,小弟仰慕已極,願定萍水之交,但不知老哥肯賞光否?戈二舉目觀看,正是方才意中羡慕的那位青年,兩人彼此一交談,知道全是幫中人物,而且輩數相同,不覺喜出望外。戈二說此處不是談話之所,如閣下不棄,請到外邊尋一個僻靜所在,我們也好暢談肺腑。見龍極端贊成,兩人出離戲園。戈二約他到全聚德一敘,因為早飯是在那裡吃的,見他局面不大,屋子倒還乾淨。柜上人一見這位回頭客,當然特別歡迎。尋了極乾淨而又背靜的一間雅座,先沏上一壺茶來。跑堂的問戈二,還候客不候。戈二吩咐他給《每日新聞》打一電話,請國二爺來此一敘,就說金二爺叫他馬上就來,堂倌連聲答應著去了。這裏戈二同見龍越說越投機,始而見龍還有點不放心,深恐戈二是北京派來的偵探,仍然說自己是商人,想在天津開設糖棧生意,還想在北京設立分棧,只是缺少一位熟悉本地情形的人。老哥既然生長北京,對於人民的嗜好,貨物的銷場,當然了如指掌。小弟想請老哥做一位高等顧問,但不知肯幫忙否。戈二聽了,哈哈大笑道:「你老哥真要算是問道於盲了,小弟哪裡懂得商業?從十幾歲時投身社會,專好排難解紛,替人打抱不平,從來也不曾習過正業,僅僅是這幾年來,投身報界,大小總算是一點事業。卻又被小弟搞了一個亂七八糟,把官府也得罪了,把朋友也傷透了。上年因為提倡革命,贊助共和,幾乎把性命送掉。我們抱的本是一種純潔主意,並不是想藉著革命有所圖謀。哪知共和成功之後,一班朝三暮四借報出風頭的,反倒大吹法螺,得了平民黨許多利益。甚至連從前的保皇黨,反對革命的,全被平民黨聘了去,充當什麼理事幹事。我們《京都日報》,賣了這大氣力,擔了許多危險,結果連一個說公道話的全都沒有。我一看這種情形,才知道講革命的人,也不過是戴假面具,掛羊頭賣狗肉而已。因此灰心喪志,不願再做那報界生活,賭氣把我們那報館,完全停閉了。一個人漫遊京津,度我那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歲月,倒覺得非常快活。我如今到天津來,是訪一位報界朋友。這個人天真爛漫,實在不可多得,我已經打電話請他去了。」見龍聽戈二說了這一套,心說這個人如果照他所言,確乎是一位獨一無二的好同志。但是此地偵探很多,安知他不是項子城特派的高等偵探呢?我若遽然之間,把實話說了,豈不是自投羅網?看起來不可不格外慎重一下。他想到這裏,便仍用沒要緊的話,向戈二敷衍。
水女士因為見不著母親,心中急躁。女僕王嫂,攛掇她去占課,她本來不迷信這些事,這一回盼念慈親,急不暇擇。又兼素常日子,聽人說過白雲封的大名,心中便有些活動了。我何妨扔一塊錢,自當是聽戲破悶,倒聽他說些什麼。想到這裏便一直奔白雲命相館,幸而這時候,館中倒還清凈。一個在裡間談著,一個在外間候著。外間陳設得也非常講究,還有一位書記先生,專管登記姓名。一個聽差的讓坐,倒茶,報號引進。另外還有一間屋子,是專預備下人坐的。看排場很是不小。少時談相的出來,聽差便高聲喊道:「請十八號安老爺進屋談相。」那個外坐的人,隨著聽差進去。工夫不甚大,便出來了。臉上的神氣,卻表示非常滿意。緊跟著聽差又喊道:「請十九號區太太進屋占課。」水女士只得隨他進去。舉目觀看,見屋中陳設非常古雅,壁上懸著古劍,几上放著古琴,爐內焚著沉香,案上擺著米顛的七十二孔玲瓏石,每一個孔中全種著琪花瑤草。再看牆上字畫,全是當代名人的手跡,也有稱仙翁的,也有稱道長的。緊靠窗戶,放著一座很精緻的寫字檯。寫字檯旁邊,便端坐著這位善吃人間煙火的活神仙。白雲封見了水女士,略一欠身,細聲細氣地說了一句請坐。水女士便在他對面坐下,看這位老先生,穿著一件古銅色的庫緞袍子,團花的對襟小坎肩,頭戴青庫紗便帽,上安著一顆珊瑚攢成的小帽結,帽子前邊,還嵌著一塊雙桃紅的碧璽,老式的茶晶眼鏡,在鼻子上架著。看氣度,誠然不愧白中堂三字雅號。水女士坐定了,他張口便問道:「這位女士占課,請隨便報一個字,我便可以替你判定吉凶。」水女士想了一想,說「我報一個親戚的親字吧。」白雲封提起筆來,把這親字寫在一張紙上。仔細端詳了一回,說:「看女士所報之字,注意是想要尋見親人。我斷得可對嗎?」水女士聽了,不覺心中一動:怪不得有人信仰他,真是開門見山,一語破的,果然有點來頭。說:「先生斷得很對。但不知何時可以見面。」白雲對掐指算了算,說:「今天不見,就得再過十天。因為這個親字,要把它分開了,便是辛見人三個字。今天恰恰是辛酉日。假如今天不能見面,只好再等辛日。十天二十天,也說不定了。」水女士聽他所拆的字很有道理,便又追進一步問道:「到底今天能否見面,還請先生再切實地判斷一句。」白雲封道:「要據我看,今天有八成可以見面。因為親字含有一種現在的意思。不過辛與酉合,酉為秋金,利在西方。女士如能不辭辛苦,親自向西方去尋一尋,也許當日就能會著。」白雲封說到此處,便把他眼前的茶杯,高高舉起,說了一聲「請茶」。緊跟著聽差的便把帘子打起來,不言而喻的是告訴你,占課已經完畢,無可再談,請你不必久坐了。水女士忙從皮夾中,取出一塊錢的票子來,放在寫字檯上。立起身來,彼此略一點首,便退至外間。此時女僕王嫂,帶著她那四歲的千金,早從下房中出來,在門外等候。主僕三人,離了白雲命相館。水女士心中計算,這個姓白的老頭子真也是怪物。看他那神氣,直彷彿是現任的國務總理。一個臭相面的先生,也居然學會了端茶送客。無是無非的,跑到他屋裡,彷彿卑職謁見上司,受了半天拘束,倒得給他一塊錢,這不是自尋苦惱嗎?看起來,他也不過是信口開河,偶然蒙對了,哪裡有把握呢?難道我還真信他的話,跑向西方去尋親嗎?自當白扔掉一塊錢,早早回家休息去吧。想到這裏,才要吩咐王嫂雇車回家,忽然心裏一轉,我也不可太藐視人,人家一張口,就能斷定我是尋親,看起來占卜的事,也不能不信。古人說機者動之微,吉凶之先見者也。他們這種人,全是抓住一個機字,解剖判斷,隨機應變,幻化無窮。或者真應了他的話,在今天向西面尋去,得見著我的母親也說不定。好在今天我有的是工夫,何妨試驗一回看呢?她主意拿定,便吩咐王嫂先帶著孩子回家。自己出離東安市場,叫過一輛很乾凈的人力車來,也不講價錢,跳上去,只說了一句前門外,拉車的便拚命向前跑去。一氣跑出前門,才一出前門洞兒就聽一聲汽笛,把耳朵震得嗡嗡地響。水女士一看手錶,恰恰是下午四點,知道是天津小快車到了。心說我何不到車站看一看,或者遇著母親,也說不定。她想到這裏,精神為之一振。若問此去能否相逢,且看下回分解。
單說葉樹芬一人帶著行李,上了新銘輪船,把船票給賬房看了,由茶房把她領到包房間去,幫著把行李安頓好了。樹芬對茶房說:「我一個人在這屋裡,不呼喚你們,你們也不必來。早晚兩餐我也不到飯廳里去,到了時候,你只給我送一份西餐來。該多少錢我給多少錢,卻不要誤了時刻。」茶房答應著去了。第二天見龍同孫、馬兩人到飯廳去吃飯,卻看不見李芳園,心說這可怪啊,難道她不吃飯嗎?隨向馬仲奇打聽:「李先生怎麼不來吃飯?」仲奇道:「您怎麼忘了?李先生不是扶病來的嗎?她自從上了船,便把包房的門關上,無論是誰,也不放進去。據她告知茶房,是為休息養病,不準無故地驚動她。大約再過兩天也就好了。」見龍點點頭。第二天仍然不見她出來,心裏不覺有點疑惑。這是什麼緣故呢?難道她睡覺還能睡三天三夜嗎?自己又不好去叫她的門,因為她無論怎樣大方,總是一個女人。況且她的脾氣又不好,倘然被她發作幾句,豈不是自討無趣嗎?繼而一想,好在明天一早便到了煙台,驗病的這一關她總脫不過去,到那時看她出來不出來。但是這也不好,倘然她病勢真沉重了,到了驗病時候,豈不要招出麻煩來?他想到這裏,便毫不猶豫地跑到包房前邊用手指輕輕地彈門。彈了很久,卻不聞九*九*藏*書裏面有人答應。他心裏便有點著慌了,別是她的病勢沉重吧?要再耽延時刻,將來更不好治了。他想到這裏,便用很大的力量敲門,嘴裏還喊著:「表妹表妹,起來吧,快到煙台了,別等驗病的大夫到屋裡去,大家面子全不好看。」見龍這一用力敲門,裏面可不能再裝沒聽見了,賭氣把門環扭開。「呀」的一聲,門是開放了。見龍自恃同她有姑表親戚,便毫不畏避地一腳踏進去。兩人一對眼光,全都愣了。此時葉樹芬確乎有點慚愧的意思,不知張口說什麼才好。田見龍是久走江湖的人,別看他事前不知道,及至到了臨時真面揭開,他心中早已瞭然了。好在這種掉包的事,也無關什麼大體。況且船已經走一天兩夜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回去換人。他見葉樹芬低頭不語,臉上一紅一白的,彷彿很難為情。他只得首先開解道:「葉先生您來也很好,大半是因為芳園有病,實在不能上船,因此你才替她。其實當時對大家說明,豈不很好,何必瞞著呢?」見龍在這倉促之間,能給對方立一個台階兒,使她自己下台,這種臨時應變的本事,出自有閱歷的老年人全不容易,何況是二十幾歲的青年。由這上便可看出見龍實在是一位應變之才,並且駕馭同人的手段,也絲毫不露痕迹。葉樹芬聽他這樣一說,自己立刻也有的張口了,面上現出一種不自然的強笑,向見龍道:「副部長,你猜得別提多對了。本來是我有一點事,想要在親戚家休息兩天。偏偏芳園尋了我去,立逼著叫我替她來。我說哪有這樣急促的,就是來也應當對大家說通了,何必這樣鬼鬼祟祟的呢?她偏不答應,不但叫我替她,還得叫我替她保守秘密。必須等船開了三天之後,才許我同你見面。我既然答應了她,又不好失信,在這包房間里悶了我兩天。錯非你來,真要把我悶壞了。」見龍笑道:「您以後不要再悶了,少時早飯就在一處吃吧。」說罷點點頭,回自己包房去了。一壁走一壁想著好笑,到底是婦人的見識,自以說得很好聽,其實是欲蓋彌彰。你要不為看女兒,想到北京去,芳園就是勉強你,你也未必肯來啊。孫、馬兩人見他回來,都趕過去問李先生的病可好了嗎?見龍笑道:「哪裡有李先生呢?變成葉先生了。」兩人聽了,茫然不解。見龍低聲把方才的情形,對他們說了,他們也大笑起來。見龍至再囑咐,千萬不要藉此為題打趣葉先生。她是一個婦人家,麵皮很薄,倘然惱羞成怒,大家全不好意思的。兩人答應著,當日早餐,樹芬果然也踱進飯廳,孫、馬兩人恭恭敬敬地過來同她周旋。這個啞謎,直到這時才算完全揭破了。
這一天,又趕上星期。因為她思念母親,一肚子的鬱鬱不樂,便攜了她那四歲的女孩,還帶著一個女僕,一同到東安市場去逛逛。進了東安市場,信步遊行。女僕王嫂勸她到吉祥茶園聽戲,說:「今天有王瑤卿、張文斌的《探親相罵》,還有梅蘭芳、龔雲甫的《母女會》。太太為什麼不去開心呢?」水女士很不耐煩地答道:「什麼探親母女會啊,我此時倒盼著有人來探親還盼不到呢。他們的母女會是假的,如果有真的母女會,我倒想去看看。雖然當不了自己的事,也樂得歡喜一回啊。」王嫂明知道她是說自己心事,便沒話找話地開導她說:「太太不用著急,說不定今天親家老太太就許到咱家來。你如果不信,何妨到白雲封的命相館去算一算呢?」
果然第二天才交正午,九經便起來,戈二卻早已出門了。九經候至下午三點,田見龍果然來館拜訪。他見面之後,便打聽金戈二是否在家。九經對他說,戈二已經出門去了。見龍臉上立刻表現一種喜出望外之意,再三地約九經一同出門,到南市華樓上喝茶談心。九經心中早有成算,知道他的用意,便欣然允許。兩人出離報館,安步當車,一同向南市來。見龍昨天信步遊行,雖然知道有一個華樓,卻認不清方向所在。九經是老天津,在前面引路,一直把他引到華樓後門。兩人上樓去,特特叫茶博士尋了一間雅座,所為是可以秘密談心。這間屋子很小,僅僅也就能容開三四個人。見龍問他喝什麼茶,九經說清茶最好,便要了一壺上好的龍井。茶博士又放上四碟瓜子花生軟糖之類,見龍斟茶對飲,十分客氣,說:「昨天你老兄的酒量,被金先生一攔,實在太委屈。今天沒有金先生在場,我們倒可以放量地喝一喝。但不知你老哥同金先生,是什麼樣的交情,為何那樣怕他?看起來,真要算是畏友了。」見龍這話,便是試探九經的口氣。九經仰天嘆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戈二也。豈但是畏友而已哉?」這三句話雖然不多,卻打入見龍的心坎,自信所見不虛,戈二一定是一位俠義之士。兩人在客座中喝茶,只說些天津的地理人情。九經決不向見龍采問他的來歷,鬧得見龍也不好張口詢問戈二的歷史。直喝到日落西山,見龍開付了茶錢,同九經下樓,特特尋了一家清真羊肉館吃飯。見龍對九經說:「我們今天是想較一較酒量,不好意思約金先生來。明天小弟當特備請帖,約金先生會餐,仍然請九經兄作陪,如此才顯著恭敬。這種意思,務必求九經兄轉達,千萬求金先生不要誤會才好。」九經大笑道:「你老哥太小心了,我們金二哥是何等豪爽人物,他向來處世待人是青天白日,磊落光明,從不曾在小節上注意,何況是一頓飯呢?」見龍藉著這口氣,便進一步問道:「昨天小弟同金先生初會,便認定了他是一位義烈之士。所以不嫌冒昧,萍水高攀。如今聽老哥這樣一說,更可證明小弟的眼力不假了。不過小弟還不明白,金先生究竟做什麼事業,此番到天津來,有什麼公幹?小弟是誠心實意,想約他幫一點忙。但恐怕他有重要責任無暇及此,所以要先向老哥請教。」
見龍走了之後,戈二向九經問道:「你看這人到底是做什麼的?」九經道:「他方才是說過想經營糖棧生意嘛,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個商人罷了。」戈二笑道:「足見老弟你沒有眼光,不通世故。中國要這樣的漂亮買賣人,恐怕打著燈籠也沒地方去尋吧。方才飲酒時候,他說要單獨請你,好較一較酒量,你居然就歡喜贊成。你可知道人家是什麼用意嗎?臨走時候,你問他住址,他不肯說。你可明白是什麼來由嗎?」這幾句話,把九經問得直眉瞪眼,急切答不出來。戈二笑了一笑說:「足見老弟的閱歷相差太遠了。我對你實說吧,此人是革命黨中一個最有實力的青年。他是在戲園中,看見我這一幕活劇,意思想要同我定交,自己卻又不肯先說實話。開糖棧約幫忙,那全是託詞。所以我就直截了當地回復他,也叫他明白明白,我們並不是壽頭麻子。後來老弟替我吹噓,他還有點信不及。所以藉著較酒,想把你單獨約出來,好從你嘴裏討實話。他自己的住址,此時決不肯告訴你我。他怕我是北京偵探,於他不利。看起來這個小夥子雖然年輕,卻是一個久走江湖曾經大敵的人物。老弟是一位摯誠君子,如何能敵得過他。所以愚兄不能不預先揭破了,好叫你有一個臨時防範。」九經聽罷,真是如醉方醒。說:「既然這樣,他再請我,我只給他一個不去好了。」戈二哈哈大笑說:「到底老實人只會說老實話,出老實主意。皆因他這樣,你倒不能不去了。他想刺探我們,我們還想刺探他呢。你過來我授給你錦囊妙計,保管能叫他把根本歷史,先和盤托出來告訴我們。我們就是幫他的忙,也得以逸待勞,先叫他三顧茅廬,我們才能隆中划策呢。」九經果然聽話,把耳朵湊至戈二面前。戈二低聲囑咐他如此這般,九經不覺喜得手舞足蹈,說:「果然妙計!不愁他不說實話。」戈二又囑咐他,明天你早起一刻,我先躲出來,省得他來了,不好意思約你一個人吃酒。九經也一一答應了,戈二自去安歇。他便到編輯部發稿,早早把稿發完了,他便早早去睡,因為明天還要起早呢。
荷樓這樣大發議論,也不管見龍愛聽不愛聽。見龍低著頭一聲也不響,心裏卻也有些感觸。想洪化虎原是我一手提起來的,他萬不該背著我亂出風頭,這實在太不對了,也就難怪荷樓兄這樣大發脾氣了。面子上又不能不敷衍他幾句,只好滿面堆著笑,用極和婉的態度,向荷樓解釋道:「化虎這種舉動,實在是不對。他無論如何,不該妄想同孫總理抗肩。總理是什麼身份,平民黨是什麼歷史,我們一個後起的小黨,向人家遞晚生帖,還怕人家不收呢。怎麼居然就敢論平等,他太狂妄無知了,怎麼能怨大哥生氣呢?」見龍是知道他脾氣的,他無論怎樣暴躁,怒目揎拳,恨不得打誰一頓才出氣,你只要順著他的口氣,說上一兩句,他立刻就風平浪靜,把一肚子憤慨,全消化凈了。你倘然要逆著他的口氣,說上一兩句,那可就糟了,他立刻把一腔恨怨別人的積憤,完全呵在你一個人身上,甚至扎刀子,玩手槍,他都滿不在乎。見龍深知道他這種脾氣,便順著他的口氣,說了幾句。果然他的心氣立刻平了,卻仍然慨嘆著:「你既然明白我的話對,為什麼還要舉他當部長呢?我總認為這是很危險的一件事,將來你的性命,都許葬送在他的手中。你不要認為我這話說得過甚,早晚你總有明白的時候。」見龍很不愛聽他這些話,但是面子上又不敢阻攔他,只好用旁的話打岔道:「大哥此次到天津,住在哪裡,能否攜帶小弟我,咱們住在一處嗎?」荷樓道:「我想住在六國飯店,那裡的房子挑費全都太貴。老弟你要一個人隨著我住,倒也沒有什麼,你倘然帶的人多,那可就犯不上了。」見龍說:「既然這樣,我們只好先住棧房,將來有便宜房子租一所,我們好成立社會團分部。」荷樓道:「你們這社會團分部,也不是到了天津就可以成立的。第一要緊的事,就是得訪幾位志同道合的人,彼此可以合作,自然成立起來,也可望發達。要不然,有名無實的分部,要他有什麼用呢?」一句話提醒了見龍,說:「大哥所說的,真是金石之言。我也為此事很犯躊躇,頭一樣京津兩地,並沒有一個知己的朋友,我們空空洞洞地跑來了,究竟誰靠得住,誰靠不住,心裏一點把握也沒有。臨時要尋同人幫忙,豈不是很大的一個難題?」荷樓笑道:「你豈不聞燕趙自古多感慨悲歌之士。你這次到京津,果能細心尋訪,屠狗賣漿之流,只怕有的是呢!」這一句話恰打入見龍心坎,立刻眉飛色舞,向荷樓拱手道:「承大哥指教。我此番到天津,破出一月二十天工夫,一定要尋幾位有肝膽有毅力的人物,把這社會團分部,于最短期間內,推廣到直隸全省。將來與貴黨分道揚鑣,也不枉這一次南奔北走的辛苦。」荷樓哈哈大笑道:「你的志願,誠然是可嘉,然而慶父不去,魯難未已。你就知在枝葉上著力,不知從根本上著想,將來到了京津,你就知道專制獨夫的厲害了。依我勸你,發展貴黨,在目前倒不是什麼切要之圖。你如果真有決心,想給同胞造福,倒莫如幫著我們轟轟烈烈地做一回。憑你的膽量腕力,哪一樣也不落後,為什麼不做大事,卻辦那窮年莫殫累世莫究的黨務呢?」
這句話尚未說完,忽聽外面一陣喧嘩之聲:「眾人閃開,我們找打人的說話。」緊跟著躥進六七個青年來,全是小打扮,青洋縐小手巾包頭,一直跑到池子後邊,擰眉瞪眼的,要尋方才那個打人的答話。後面跟著的便是方才那個挨打的惡少。眾人全站起來,向旁邊一閃。有那膽小的,便鑽入人群中,往旁門溜了。膽大的站在一邊,專等看這一幕打人的活劇。方才抱不平的那位先生,丁字步站在當中,並無絲毫懼怯之意。惡少指著他說,方才打人的就是他。人家也不含糊,用自己的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你認清了,方才打抱不平、教訓那個衣冠禽獸的,就是在下我。你們有什麼意思,只管朝著我來。單打獨鬥也可以,恃眾凶毆也可以,但是有一樣,可不準連累了好人。」話未說完,這一群兇惡青年一擁而上。看神氣彷彿有不共戴天之仇,一來到面前,便能把人家按倒地上,先暴打一頓,好出一出胸中的怨氣。哪知才一向前,還不曾近身,便跌倒了三四個。下剩的兩三個,也不知因為什麼,被人家用手一領,眼光就錯亂了,立刻自己打起自己來。那個一拳把對方的鼻子打破,這個卻又被自己人用腿一掃,來了一個仰面朝天。惡少約來的幾個人,一轉眼全倒了。皆因他在後邊,所以尚未波及。哪知抱不平的那一位,單單的就是不肯容他。看他的神氣,是想要逃跑,遂向前一進步,劈胸將他抓住,彷彿鷹抓燕雀似的,高高舉起來,口中說道:「像你這樣東西本當立刻摔死,為民除害。我是看在戲園子面上,不願意給人家惹事。到底也不能這樣輕輕地放了你,我姑且小小地同你開一個玩笑,叫你知道一點痛楚,以後自然不再調戲婦女了。」他說到這裏,一隻手提著他,那一隻手卻只用一根手指,向他大腿肉厚的地方,用手指輕輕一戳,就聽那惡少好像殺豬一般地喊起來:「疼死我了,你怎麼用鐵針穿我的肉啊。」一連戳了他三四下,他早已疼得力竭聲嘶,哀告起來:「祖宗,爺爺,叔叔,伯伯https://read.99csw.com。」滿嘴裏亂叫起來。直到這時候,看園子的巡警,方才走過來,大聲吆喝著:「不要打死人,快快把他放下。」人家倒是尊重警律,見巡警過來,忙把那惡少放在地上。哪知這一放下,又出了是非了。惡少同那幾個青年,一見巡警過來彷彿有了仗恃似的,立刻大聲吆喝:「你們這些東西,方才到哪裡去了。眼睜睜地看著有人打我們,你們連大氣也不哼,直等我們吃了虧,你們才把王八脖子伸出來,你們如果把打人的放走了,回來這場官司,你們可得頂著打。你們也不睜開眼看看我們是幹什麼的。在北京城,都沒有人敢正眼看看我們。如今跑到天津來,能吃這個虧嗎?你們快快把那打人的用警繩拴上,帶到區里去。回頭我們三爺有片子送他們譬廳,重重地懲辦。你們聽見了沒有?」警察諾諾連聲,不敢說一個不字,反倒向那位抱不平的埋怨道:「你這個人,不好好聽戲,為什麼要多管閑事?你還敢伸手打人,你也不看清楚了,這位是項三少爺的差官,如果叫三少爺知道了,連我們廳長也擔不起啊。」那位抱不平的笑著問道:「他是項三少的差官就可以調戲婦女,那麼項三少要親自來到了,就可以唱一出《八蜡廟》,大搶活人嗎?」警察被人家問住了,惱羞成怒,說:「你也不必強詞奪理。調戲婦女,有什麼憑證?你既然打人,就是現行犯,我們非把你帶區不可。」抱不平笑道:「我要上區,也不用著你們帶,不過要去兩造都得去,我一個人是不能去的。」那惡少在一旁大聲道:「你說什麼?我陪你上區,你打聽打聽,我們三少一刻離開我也不成。我有工夫陪你打官司嗎?你就是一個人上區,打這一面的官司去吧。要不然,你把我的肉全戳爛了,你就是賠我肉。」
兩面正在不可開交,警察想帶那抱不平的卻又有點畏怯,恐怕把人家惹翻了,自己也得跟著吃虧。要不帶吧,又真怕項三少出頭干涉,連自己飯碗也打碎了。他真是左右作難,只可跟著亂嚷嚷。意思是想叫那抱不平的說幾句軟話,給惡少順一順氣。然後他們再出來調和,把這事息了,省得給區里招麻煩,叫區官埋怨他們不會辦事。哪知那個抱不平的口風愈來愈硬,要絲毫轉圜之地也沒有。惡少是氣勢洶洶地,非叫立刻帶區不可。一邊不揭鞍,一邊不下馬。鬧得警察一點主意也沒有。正在這時候,忽見一位老者走向前來,朝著那個惡少問道:「你就是項三項可均的小廝嗎?」警察見這個老頭子貿貿然跑過來,張口便呼項三少的名字,全都一愣。到底他們是老官差,心裏明白這個老人的來頭一定不小,立刻垂手侍立,連一句話也不敢說了。可憐那個不知死活的惡少,聽老人呼他家少爺的名字,立刻發作起來,說:「你這老東西,有多大胆子,張口就敢叫我們少爺的官印。我要不看你老,先打你兩個嘴巴子。」老人微微一笑,說:「我叫你們少爺的名字,這是抬舉他,不要說在這裏,就是在項大總統面前,也是一樣叫他名字,他還得高聲答應呢。」惡少聽老人這樣說,稍微的有點醒悟了,知道這老頭子一定同總統有一點淵源,他不敢像方才那樣倔強了。但是心裏總還有點信不及,便改口問道:「你這老先生,到底姓什麼叫什麼?別凈瞎吹瞎砍,也唬不住誰。」老人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問我的履歷。我哪有那麼大工夫,同你說廢話。巡警,你拿我的片子,把他同帶來打架的幾個人,一律送到警廳。就說我多多拜上楊廳長,這幾個人是我親眼看見他們調戲婦女,聚眾群毆。請廳長好好地管教管教他們。如果項三少求情,叫他先去見我。沒有我的話,暫時先不能放他們。你們就照著我的話去辦吧。」老者說完了,從懷中取出一張名片來,交給警察。警察接過一看,立時嚇得矮下半截去。原來這名片上,只印著三個字,是庄仁俊。誰不知道庄仁俊是卸任的兩江總督,同項大總統兒女姻親。他的三少爺便是項大總統乘龍之選。這個老頭子,誰惹得起啊?方才他坐在那一旁聽戲,誰知道他是卸任的兩江大帥。如今事情擠到這裏,他不能不出頭了。
他這一出頭不要緊,把警察嚇得屁滾尿流。那一群惡小廝,也一個個真魂失冒。心說這事可糟了,不要說項三少不靈,便是抬出項大總統來,也無濟於事。警察有了這樣仗恃,立刻改變了一種面目,從身上解下警繩,對惡少說道:「我們是奉庄大帥的命,捕送你們到廳。只好屈尊諸位,先拴一拴吧。」眾小廝到了此時,只有向老者跪下,咚咚地直磕響頭,口呼:「親家太老爺,您高抬貴手,饒了我們這一群無知的奴才吧。您要真把我們送警廳,挨打挨押倒還是小事,可憐我們幾個人的飯碗全都砸了。親家老太爺,您是宰相肚量,對我們這些無知的人還容不過嗎?我們從此情願改邪歸正,再也不敢調戲婦女,打架鬥毆了。」說罷又連連叩頭。老人罵道:「混賬東西,你們倚著總統府的勢力,就敢橫行霸道。可惜我那老姻侄的名譽,全都毀在你們一群人的手裡了。到底這事我也不能自己做主,我得問一問那位抱不平的先生,如果人家不究情,准其開釋你們,我就要回名片,作為罷論。」老頭子這句話才說出來,尚未向那抱不平的交談,這一群惡小廝,便改變了方向,又衝著那一位跪倒哀求說:「您這位老爺,也打過我們,出了氣了。您那不是行好,您對我們親家老爺,說上一兩句好話,我們的飯碗子就保住了。」說罷連連叩頭。那位抱不平的,也倒很慷慨,不等庄仁俊過來向自己交談,就先朝著仁俊拱手說:「方才承老先生關照,連在下也免得打連累官司,實在感謝之至。這一群無知的小廝,倚勢橫行,本當依照老先生意思交廳懲辦。姑念他們年幼無知,而且是初犯,請老先生寬恕這一回,以後如再有不法行為,自當加倍懲辦。但不知老先生肯賞在下這個金面否?」庄仁俊見人家抱不平的這樣大仁大義,自己更不犯做惡人了。便也含笑答道:「既然你這位壯士肯寬恕他們,老朽何必過為已甚。」遂向警察將名片要回來,向那幾個小廝一擺手說:「便宜你們,還不快快滾開。以後再看你們進戲園來,立刻交巡警帶走。你們就記住吧。」幾個小廝聽見這話,如死囚遇赦一般,立刻抱頭鼠竄而去。庄仁俊向那抱不平的問道:「閣下貴姓,是哪裡人氏?」那人答道:「在下姓金名戔,字戈二,住家在北京。如今到天津來訪友,無意中卻遇見這種事,有勞老先生費神解圍,以後永為戲園除害。不然,在下雖能以腕力制伏他們,但是他們憑藉項宅的勢力,地方官警依然不敢得罪,結果連在下也難免跟著吃虧。老先生這一舉,實在為人民造福不淺。」庄仁俊笑吟吟地說:「壯士太過獎了,咱們改天再會。」說罷拱一拱手,告辭而去。早有四名家人,前後擁護著出了戲園。
見龍見戈二親自來尋他,真是喜出望外。讓到自己屋中,竭力周旋。戈二說:「你老哥不必這樣客氣,以後我們既在一處做事,就好比弟兄手足一般,最好是開誠布公,拿出我們的本來面目來,那才是恭敬朋友呢。」見龍唯唯聽命,說:「小弟謹遵二哥的話辦理。請你也不要客氣,小弟有何不是之處,自管直言訓斥,我自信還不是那不能受善之人。」兩人談得非常投機,慢慢說到社會團分部的事,戈二說:「你那宣言章程,我同九經加細地研究了幾遍,字面上總算無疵可指。不過這種事業,造端宏大。尤其在我們北省,民生凋敝已達極點。能有人出來,登高一呼,聯絡有力之人,為中下等社會多多開闊幾條生路,這原是再好不過的事。不過天下事言之匪艱,行之維艱。既要成立分部,就得實力地做起來,多少有一點成效,那才對得起社會團三個字。要不然,空空立一個分部,那又有什麼用處呢?」見龍很以這話為然,便請教戈二怎樣入手辦理。戈二道:「從來辦事,名實本是相副而行的。在我們固然要趨重實際,然而不先把招牌掛出去,也不足以號召一切。在天津設立分部,這事是很好辦的,就叫九經負完全責任。他那報社中,有的是閑房。我們勻過幾間來,一樣給他租金。然後由九經出名,在日本領事署立上一個案,這事就算妥當。唯有北京,卻有許多難關阻礙著不易進行。頭一關得在京師警察廳立案,那吳必翔仰承項子城意旨,對於黨會問題格外注意,不肯放鬆。在我們本著約法自由的條文,向他要求,他固然也不能直說不準。不過種種手續,什麼取保咧,候批咧,處處留難,決不給你一個痛快。不定得候到什麼時候,才能成立。誰又有這耐性兒,去候著呢?及至成立之後,警察廳、執法處,不定派多少偵探,來把你這個黨部完全包圍。也有明的,也有暗的,還有改姓化裝前來入黨的,你稍一不謹慎,叫他們得著把柄,輕者是解散黨部,把首領驅逐出京,重者抓了去交執法處,糊裡糊塗就把命送掉了。不用說旁的,就這兩重難關,就叫你無法擺布。見龍兄既想在北平立分部,對於這種種黑幕,不知可有應付的法子嗎?」見龍叫戈二說了這一大套,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心說以前曾荷樓所說,還是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呢。遂向戈二道:「二哥這一席話,使小弟頓開茅塞。小弟此來,固然抱著極大決心,破釜沉舟也要給我北方同胞造福。不過地方情形,既不熟悉,幫忙的同志尤其缺少。既承二哥不棄,北京的事,自好完全委託你了。至於天津這方面,方才二哥既說九經兄可以擔任,那麼一事不煩二主,就請二哥替我勸駕。咱們有十天工夫,把天津的分部成立妥當,便一同到北京去。因為小弟與黨魁洪先生,及黨中重要分子,全認為北京分部關係重大,不亞於滬上總部。一者局面必須開展,二者同志必須眾多,非有一兩月的工夫,恐不能達到目的。小弟很盼望二哥,能早早回京籌備一切。至於需用款項,小弟先開五千塊錢支票,你在天津正金銀行或是北京正金銀行,全可以隨便支取。另外開兩千塊錢,為天津成立分部之用,一總交與二哥,轉致九經兄代為偏勞。並且咱們是直截了當,京津兩分部部長,就委託二哥同九經擔任,千萬不要推辭。兩分部的用人行政,由兩兄全權辦理,小弟決不過問。二哥是俠肝義膽、有魄力有擔當的人。料想也決不至做無味地推讓,咱們就這樣定規好了。」
九經聽他這樣婉轉垂詢,特意抬起頭來,向見龍臉上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才慢吞吞地答道:「你要問金戈二的歷史,因為未曾得他同意,恕我暫時不能對你說。你要問他有何職務,可以說是野鶴閑雲,任什麼職務也沒有。然而他的性情,看天上事全是他的職務。只要他認為不平,可以出頭干涉的,不怕是陌路人的事,他立刻也能引為自己的事。我說這種話,並不是替朋友吹噓,你昨天在戲園中,也曾親眼見過。請你想一想,他如果做著不光明的事業,他敢在眾目之下得罪項府的家人嗎?我想你老哥是聰明絕頂的人,由這一件事上印證起來,還不能徹上徹下明了他的歷史,還用向旁人打聽嗎?再說戈二的脾氣,向來非常古怪。你要信得及他,直截了當地向他說,他沒有不能幫忙的事。你要信不及他,吞吞吐吐,他便說你沒有誠意,以後連商量的餘地全沒有了。你同他初次相交,所以不知道他的脾氣。等以後交長了,慢慢體驗就知道我所說的話,決然沒有半個字虛偽粉飾。從來英雄豪傑,最喜歡人以至誠相待。最難過的,就是有人說他不至誠。假如你要明白他這種心理,無論什麼事,你本著這種意思,來遊說他,保管百發百中。」國九經是得了戈二的傳授,所以對田見龍說了這一套似諷似激的話。見龍在當時,果然大受感動。他自己回想人家的話,真是句句有理。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實在太不對了。假如金戈二是項子城派來的偵探,他焉肯得罪項三少的家人?這是眼前極明顯的一個證據,我竟自揣摩不出來,足見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他就無怪人家用話譏誚我了。假如我仍然抱著滿腹疑團,用種種手段刺探戈二的歷史,必至把人家招惱了,從此遠著我,不屑與我親近,我豈不是把一位極有用的幫手,當面錯過了。以後再想尋他這樣人物,恐怕比登天還難,我豈不成了世界上一個無比的大傻瓜嗎?幸而國九經用話點醒了我,我還得急起直追才好。他想到這裏,把同九經較酒的念頭也無形打消了。只匆匆喝了幾壺酒,還不及昨天三分之一,便接著吃飯。吃過飯,見龍一刻也不再坐,拉著九經回館去尋金戈二。九經也明白他用意所在。二人一直到報館來,滿想一進門就可以見著戈二,哪知戈二自早晨出門尚未歸來。見龍只好捺著性兒,在這裏等候。等了足有個半鐘頭,戈二方才回館。見龍一看見他,便深深行了一個三鞠躬禮,說:「小弟年幼無知,求老大哥多多寬恕我。」戈二很詫異地說:「田兄,今天大半是喝醉了吧?要不然,怎麼失了常態,竟會說出這河漢無際的話來。」見龍道:「老大哥快不要這樣說,如果再這樣說,小弟只好五體投地了。」戈二見他如此懇切,方才改變口風,說:「田兄到底有什麼https://read•99csw.com肺腑之談,自請開誠布公地對小弟說。凡為我能力所及的,無不竭誠幫忙。千萬不必這樣客氣。好在九經弟也是我們自己同志,有話只請直言,毫無避諱。」見龍到此時,才把自己北上的情形同所抱的宗旨,及求戈二、九經幫忙的目的,一字不隱,滔滔滾滾,直說了兩個鐘頭。戈二鼓掌道:「果然是英雄好漢。常言好漢愛好漢,惺惺惜惺惺。你既以誠相托,我們必以誠接受。設立社會團分部的事,請你把章程規則與緣起宣言,一律交給我們。我們破兩日工夫,仔細審查一番,如果有益人民,毫無流弊,也不是小弟說一句大話,保管一月之內,京津兩處分部全能正式成立。一切進行手續,我同九經可以負完全責任。」見龍道:「金兄這樣慨爽,倒叫小弟無詞可謝了。宣言章程等,小弟隨身帶有現成的,就此向兩兄呈政。」說罷從身上取出來,雙手奉與戈二說:「小弟今天暫且回店,明日不來,後天掌燈后再來請教。有這兩天工夫,兩兄也好仔細審查。如有不妥之處,自請加以糾正。」說罷起身告辭而去。
見龍聽他這話裡有話,忙向前湊了一步,低聲問道:「大哥的話,是怎麼說法?莫非還有什麼借重小弟的地方嗎?」荷樓也把聲音放低了一些說:「老弟,錯非咱們是老同志,我也決不肯對你說。假如洪化虎在面前,我寧可叫它爛在肚子里,也休想提一個字,因為這事的關係太重了。我同華自強籌劃了不是一天,總也想不出一個相當的人物來。後來老弟成立了一個社會團,我們更想到將來這種事借重老弟的地方很多,因為我們那平民黨,現在被老賊註上了意,特特派了許多爪牙,終日刺探我們的內幕。尤其京津兩地,暗中埋伏著,真是滿坑滿谷。北京一個吳必翔,天津一個楊德林,全是他看門的心腹,整天率領著一班爪牙,同我們平民黨的人作對。凡是我們黨中少有一點名望的人物,未曾來到京津,他們就先得了報告。等到這兩隻腳一履京津的土地,先得嚴重地搜你一回,恨不把你渾身衣服全剝光了,看一看你是否帶著有什麼危險物。等到你落了棧房旅館,無論你是在租界與不在租界,至少得派四個探兵,四面包圍著你。你一張口,一抬腳,他們全有報告。請想這種樣子,我們黨中人還有活動餘地嗎?不要說大事做不了,甚至連一件防身的利器,全不能帶到京津來,真真把我們制死了。所以想到老弟你,目前還不為他們注意,將來到了緩急之時,借重你做一位運輸使者。憑你的膽量,同你那隨機應變的口才,一定不致發生破綻。這就是我們的肺腑之談,但不知老弟你能否幫我們這個忙?」見龍笑道:「大哥這話,說得太離奇了,我怎能不幫忙呢?我們投身革命,哪一個不是受孫總理的培植提攜。飲水思源,對於他老人家,當然還得服從到底。至於我們那社會團,也是由平民黨分支出來的,怎能有了社會團,就把平民黨丟棄了呢?」見龍這樣一說,荷樓真是從心眼裡痛快,挑著大拇指嘖嘖地贊道:「如今世界上,照老弟這樣不忘本的,真是不可多得。將來平民黨如有達到目的一天,老弟是凌煙閣上第一人呢。」見龍道:「小弟不過是行心之所安。至於擎功受賞,我的心意,倒還不在此呢。」荷樓道:「你這次到京津去,要尋一位最得力的同志,這是很要緊的。人不在多,如果能有一位,將來發起大事,便可以得到他很大的助力。這個人的資格,我向老弟說一說,頭一樣要北京老土著,于北京的人情地理全都熟悉;第二樣要有肝膽義氣,不受勢脅,不為利誘,能夠堅持到底,始終不變節的;第三此人還得精明強幹,伶牙俐齒,有臨時應變之才的。這三樣能夠完備,便是我們一隻大膀臂。將來偉大事業,說不定即由此人身上成功。不過能夠這樣完備的人才,實在不可多得,也就看我們的時運如何,能成功不能成功,就在此一舉了。」見龍點頭稱是。兩個人住在一間屋裡,倒是絲毫不覺寂寞。一路上說說談談,不知不覺,已經來到天津。
見龍這一席話,真是再爽快不過。金戈二的為人,必須這樣對待,才可以打動他。你若稍露一點遲疑顧慮的意思,他便認為你信不及他。無論何事,也要望望然去之,不再過問了。見龍本來機警非常,別看他同戈二的日子很淺,但對戈二的性情脾氣,他卻觀察得非常明亮。所以開宗明義,就用了這疑人勿任、任人不疑的手段,來對付他。戈二聽了,自然非常高興,說:「你老哥既然這樣推心置腹,小弟便也直任不疑。不過款項的事,暫時先不必開這許多。最好提出一千來,先成立天津分部。如不足用,隨後再支。九經的為人,決非管理經濟之才。我看他館中那位會計徐先生,穩重精明兼而有之,莫若暫時就聘他兼充咱們分部會計,兼代庶務。一切修理房間,置辦器具,種種瑣碎的事,就全由他一人辦了。俟等開幕之後,再正式延攬人才。好在天津的局面不大,將來有三四位能辦事的人足夠用了。」見龍此時是百依百順,凡戈二建議無不充分容納。當時開了一千元支票,付與戈二。又將同來的男女三位同事,全給戈二介紹過,以便將來遇事接頭。戈二同他們匆匆談了幾句,便告辭回館,把接洽的情形,向九經報告一切。並催促九經,急速預備公函,知照日本領事館,一面照會會計徐先生,好著手進行一切。這位徐先生號叫鳳梧,恰巧也是廣東人,同見龍是同鄉。聽說給同鄉幫忙,格外高興。果然不到十天工夫,社會團天津分部的牌子,已經高高掛出來。九經又在報上極力鼓吹,居然有許多人前去入黨。見龍看了,自然是非常高興。又特開了五千元支票,交付戈二催他剋日到北京去籌備一切。
戈二把飯碗放下,又同九經閑談。九經說二哥輕易不到天津來,天津的地理大概您還不大熟悉,我白天又有工夫,咱弟兄兩個何妨在租界里跑一跑。我想二哥一定很能走路,咱們就安步當車,先逛遍了這個日本租界。戈二對這種提議,倒是非常贊成。兩個人出了報館的門,便是大街。先在天仙茶園左近看了一遍;順步踱至三不管,三不管幾條大街,全遛到了;又折至開窪,開窪的形勢,同北京天橋相差不多,是中下等社會的娛樂場所,什麼戲棚子、把式場子、說評書的、說相聲的、唱蓮花落的、唱大鼓的,真是無一不備。還有野茶館、小飯攤,看累了,吃吃喝喝都很便利。只可惜有一樣不好,就是緊挨著臭水溝。偶然一陣風兒,把臭味送進鼻孔中,胃弱的人,立刻就得作嘔。戈二隨著九經,游到這地方,雖然看著熱鬧,卻實在禁不起這種臭味,說:「老弟咱們另尋一個地方玩吧。這是鮑魚之肆,你們久住天津的人,當然不聞其臭,我可實在受不了啊。」九經哈哈大笑,說:「二哥在北京時候,難道永遠不到天橋去嗎?」戈二哼了一聲,說:「你這話不通。此地的開窪,怎能同北京的天橋比呢?天橋雖然也是下等娛樂之所,然而緊靠著天壇社稷壇,空氣非常的清新。你縱然游一天,也決然聞不到這種臭氣。豈能拿來同開窪作比例呢?」九經聽他這口氣,是有點不樂意了,連忙緊走幾步說:「二哥隨我來,這裏的氣味,果然不好聞。」一直把他引到廣興大街,出了北口,兩人又坐白牌電車圍著四城兜了一個圈子,在東南城角下車。又慢慢地走著,在鴻賓樓吃了一頓晚飯,然後才回至報館。九經已到工作時候,特在樓上給戈二收拾了一間住房,打掃得非常乾淨。特從估衣店中,買來嶄新的鋪蓋,以示優待之意。
戈二的為人,雖然慷慨好義,然而遇著大事,他卻非常謹慎,決不肯貿然加入。別聽見龍把社會團說得天花亂墜,他卻認定了,現在的黨會內幕非常複雜,滿嘴的國利民福,其實骨子裡邊卻是為升官發財。就是高尚一點的,也不過攘奪政權,何嘗有真心,為中下等社會的老百姓打算。假如見龍這社會團,也是這一路行徑,我又何犯上出很大力量,給他們造機會呢?因此向他要宣言章程,先就字面上切實研究一番,然後再定幫忙不幫忙的宗旨。當日洪化虎擬這宣言章程時候,本是煞費斟酌,字字句句,都能打入人的心坎。尤其在金戈二看了,與他平日濟困扶危遊俠尚義的精神,更覺吻合無間。他看了一遍,再看一遍,又同國九經開了一次二人會議,切實地研究了一遍。認為盡美盡善,是目前民生困苦的時局中,最為需要之應有機關。兩人便決定一齊加入,並視力之所及,充分幫忙。戈二本是一位直爽不過的人,無論什麼事,他只要認為可行,便急起直追,一刻也不肯延緩,尤其不拘那些繁文末節。也不等兩天之後見龍來訪,他在第二天的午後,便到義德旅館去尋見龍。
金戔在上回書中,本與田念壬辦白話《京都日報》,鼓吹革命,促成共和。三番五次,受旗人的暗算,甚至舉出聯星來,尋到門上去,以手槍恫嚇,金戈二始終不為所懾。後來清室下詔,宣布遜位,由項子城全權組織中華民國,同南方民黨聯合一致。兩方軍事,算是完全結束。時局至此,也算告一段落。北京的報館,如春筍一般地應時而生。多半是做投機事業,不是為敲當局幾個錢花,便是藉此想活動議員,再不然就是想運動一個官兒做做。真正有宗旨、有魄力、敢說幾句公道話的,十個之中,也未必有一個。戈二看著本界之中,實在過於腐爛,這才毅然決然地把《京都日報》停刊。所為是表示不願跟這一班齷齪人同流合污。他把報停了之後,一個人在北京覺著非常寂寞。當日報界幾個同志,也都星流雲散。他每日除去逛逛市場公園之外,也沒有地方可去。這一天從市場喝茶回來,才走到自家門前,見郵差手中拿著一封快信,正在敲門。戈二忙接過來,見信皮上寫著金二爺戈二台啟,下款是天津每日新聞社國緘。戈二一看,臉上立刻浮起一層笑容。忙走進家來,蓋上圖章,把郵差打發走了。拆開信看,原來是他的好友國九經約他到天津去玩一玩。這位國九經,是天津很有名的一位新聞記者。他在《每日新聞》當總編輯,已經好幾年了。他同戈二不但是近同鄉,而且兩人的氣味又非常相投。因為國九經這個人,胸無城府,是一個抱樂天主義的。但是對於朋友,卻古道熱腸,決沒有絲毫委瑣齷齪之意。戈二本是一位俠肝義膽的人物,差不多的朋友,他都看不入眼,不得已而求其次。照國九經這樣人,也就很難得了,所以兩人成為極要好的朋友。九經每逢到北京來,總是住在戈二的家裡,有時候也住京都日報報館,一住就是三兩個月,戈二待他卻是始終如一。他自從就了《每日新聞》的總編輯,快有一二年沒到北京來了。雖與戈二時常通信,卻始終未有會面之期。後來戈二把報館停閉了。國九經得著這個消息,時時刻刻總想把他請到天津,住上幾個月,兩人可以做一回長期的盤桓。因此特特寫了一封快信,請戈二早早來。
晚間到了煙台,有下船的,也有上船的。驗病醫生照例看了一回,不過是敷衍故事。少時來了一個人,要進包房間,偏偏包房之中,要一間空著的也沒有了,全都有人預先佔住。那個人立刻暴躁起來,大罵公司是什麼章程,為何沒有餘房也敢接人家的錢。這位先生,本來身量高大,聲如洪鐘,又兼他說一口河南話,丈人舅子的亂罵一陣。見龍在屋裡,聽著耳音很熟,連忙趕出來觀看,不覺失聲叫道:「曾大哥,你怎麼到這裏?不要生氣了,快把行李搬到小弟屋裡去吧。」那人正喊得起勁,忽聽有人招呼他,抬頭一看,不覺哈哈大笑起來,過去握了見龍的手說:「老弟,可把愚兄想壞了。我要不在這裏叫罵,咱們還許見不著呢。這倒要感激公司的好處了。沒旁的說,只好同老弟住一間屋子吧。」隨將提包革囊一齊運到見龍屋裡。
田見龍是一條直爽漢子,他從來不疑惑人家對他有什麼機械之心。所以李芳園同葉樹芬,彼此互換的一幕把戲,在他個人連影兒也不知道。不但他不知道,甚至與他同行的孫、馬二君也都茫然。本黨之中,只有文熊渭知道。因為他是一個主謀的人,並且他在廣東會館中,又當了窩主,始而窩藏葉樹芬,繼而把樹芬換走了。他又窩藏李芳園,芳園住了兩天,仍然回黨部去。這是后話,暫且按下不提。
本來早半天已經受了三個鐘點的火車勞頓,晚半天又跑遍日租界天津四城,雖然戈二身體強壯,到底也感著異常勞累,他一個人先休息了。這一覺直睡到天明。向來他是五六點鐘起床,他起來的時候,九經編輯工作不過才告完畢。他正預備回自己卧室休息,卻見戈二已經踱出房門。九經還認著他不曾睡覺呢,說二哥因何到這時還不休息?戈二笑道:「我早已睡過了,要再睡,只好等到晚夜,白天是不能睡了。」九經忙叫館役,伺候他凈面漱口,沏茶買點心。戈二說:「你累了一夜,快去睡吧,不要陪著我。我是野鶴閑雲,隨隨便便。想哪時出門就出門,想哪時回來就回來,也不必等我吃飯,也不用派專人伺候我,這樣我住著才覺痛快。要是一周旋客氣,我的精神上,倒感覺著非常拘束,反倒不如住店好了。」九經點頭稱是。他果然不客氣,一個人回房中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