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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走內情大開櫻花會 運利器預伏博浪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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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見他已經睡著,便吩咐小鹿兒坐上快車,把這一紙呈文速速送到警察廳行政處,就說這是總監交下來的,叫他們趕緊出告示保護。到了開會之日,並責成該區署長,特派警察到場彈壓。越快越好,千萬不準誤事。小鹿兒是已經受過賄賂的,二十塊大洋錢已經飛入他的腰中,當然對於跑腿的事特別起勁。馬上抓了一部人力車,一直拉進警察廳。站崗的警察,把門的巡長,見了這位鹿二爺,知道他是總監的紅人,全都舉槍立正,同恭敬總監也差不多。鹿二爺連正眼看他們也不看,便一直走進行政處辦公室。處里的科員錄事見了他,全都站起來招呼二爺。有倒茶的,有遞煙捲的,不知怎樣巴結才好。小鹿兒直著眼問處長可在嗎?一等科員張知本,忙向他說道:「董處長早下班回家去了,今天是我值夜班,您有什麼公事,交給我也一樣能辦。」小鹿兒把呈文取出來,把姨太太對他說的話,全對張科員說知了。張知本兢兢業業地接過來,說:「您回去給總監回我這裏連夜辦公事,明天早晨用印,晚間就可以發出。」小鹿兒又再再囑咐:「那一張告示,你交到我手裡,我可以轉致前途,省得往返周折,還得發到區里去尋人。」張科員連聲答應是是,小鹿兒才去了。
果然到了櫻花會這一天,櫻花姨太太是頭一個來的,帶著她的小兒同乳母,小鹿兒也隨著同來。靈光夫妻倆一同迎接出來,眾星捧月似的,把她捧到花園書房。櫻花姨太太卻不一直進書房去,只站在櫻樹旁邊舉目凝神,看了很久的工夫。本來這也難怪,人要長久離開故鄉,一旦看見了故鄉特產之物,就難免神魂飛越,彷彿又來到桑梓之鄉。何況日本無論男女,對於國家的觀念最重,他們喜看櫻花,也就是愛國的一種表示。這位外國姨太太觸景生情,不免起了故國之思,所以獃獃地立著,一步不肯前移。靈光的太太許瑩何等精明,早看出這種意思來,便用旁的事岔開說:「妹妹你看,我給你們少爺買了不少玩物,全在這屋裡放著呢。真是五光十色,栩栩如生。也不知是用什麼原料造成的,這樣好看。」櫻花聽她這樣說,便笑著走進屋裡,說:「什麼好玩的東西,我也見識見識。」及至到屋裡一看,原來桌子上擺一塊東洋的大瓷盤子,盤子里放著十幾個小馬兒、小鹿兒、小狗兒,還有大象、水牛、山羊、海馬、駱駝之類,每一個也不過三寸大小,神氣卻同活的一樣。小孩子一看見,便喊著要拿過來玩。櫻花忙攔道:「玩不得,一到你們手裡就弄破了。」說著自己拿過一個來,向許瑩說道:「姐姐,你知道這是什麼做的?」許瑩道:「方才我不是問過你嗎?據我看,這不過是一層紙皮兒,要不然,怎麼會那樣輕呢?」櫻花大笑道:「你猜是皮兒,倒是對了,可不是紙皮兒。要是紙皮兒,能不怕水嗎?這些玩物,能在涼水裡泡三天,可就是見不得熱水。你猜到底是什麼皮嗎?」許瑩搖頭道:「這個我可猜不著,請你告訴我吧。」櫻花道:「實告訴你,這不是紙皮兒,也不是臘皮兒,的的確確是雞蛋皮兒。」一句話招得靈光夫妻,全大笑起來。說:「雞蛋皮兒,有這大用處?恐怕你是信口開河吧。」櫻花道:「怎麼是信口開河呢,實在對你們說,這個法子還是我們娘家叔叔發起的呢。就是取雞蛋清外那一層膜皮製造而成,其實本錢用不到兩個銅子。運到你們貴國來,至少每一件也要賣到五六毛錢。」許瑩忙搶著說:「什麼?五六毛錢,這是我在嘉藤洋行買的,一元錢一件,人家還說是讓情呢。」櫻花聽了又大笑起來,說:「好好,到底你不愧是中國的闊太太,腦瓜子格外大,我們比不了。但是我得謝謝你,要沒有你們這些揮金如土慣買洋貨的老爺太太,我們敝國的窮百姓,更得多餓死幾個了。」說罷又拍手打掌地笑起來,招得靈光夫妻也隨著笑個不住。
少時把飯開在書房,靈光讓他兩人一同到書房吃飯。他那位荒唐鬼的萬先生,仍在此間教讀,靈光給引見過了,四個人同桌吃飯。其實他這飯並不講究,羊肉絲炸醬拌面,另外有兩盤佐面的菜,一盤是新摘下的香椿芽兒,一盤是新剪下的鮮花椒。這兩種菜蔬,市上還都未見,全是他那小花園的樹上生的,真是格外清鮮。金、陳兩人,都不知不知覺地多吃了一碗面。靈光對戈二說:「明日午後,我在家裡候你,咱們再商量進行的妙策。我有這一夜工夫,也好平心靜氣,替你研究一條超近的法子。」戈二明白他的用意,再三稱謝而去。
正在說得高興之時,區廣從外面回來,一見丈母娘到了,忙深深鞠躬問好。說:「我算計著你老人家也快來了,偏偏她還不信。昨天為這件事,我們還抬了一晚上杠。你看看今天怎樣,我的話總不是縹緲無憑吧。」此時竹芳因為她母親不肯住在家中,正在不高興之際,聽區廣說的話是明明自炫有先見之明,心中益發不耐煩了。說:「算了吧,你也不必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了。她老人家到咱們這裏來,也不過是一時高興,少時還要走呢。你有本事,把她老人家留住,我便心悅誠服地信仰你。你要沒有這樣本事,就不必瞎吹牛了。」區廣很詫異地說:「岳母好容易來了,怎麼立刻又要走呢?」樹芬把方才的意思,又對區廣說了一遍。區廣笑道:「你老人家心眼兒太實了。您請想,金戈二他既是北京人,哪有不回家之理。你此時縱然折回去,他也未必肯在旅館候著。據我看,還是明天回去為是。您如果不放心,我家裡有電話,可以叫金台旅館,同他說一句。他如果候著您,得了這個電話,也可以安然回家。這正是兩得其便,在人家也贊成。何必匆匆地跑這一趟呢?」樹芬聽女婿的話很有道理,不覺活了心。問:「電話在哪屋裡?我自己打去。」區廣領著她去打電話,及至電話打回來,滿面笑容,看神氣很是高興。竹芳問她怎樣說的,樹芬笑道:「到底是外場人,真能亮面子。戈二直說不忙不忙,如果令親那裡,一定堅留,你便住上三五天,再回來也不為晚。好在此時還用不著辦公事。我得先去查看房子,聯絡同志,在報紙上鼓吹鼓吹,這樣就得一個星期的工夫。你早來晚來,全沒有什麼關係。你們聽聽人家這話,說得多麼圓通。對於同事,體貼得多麼周到。」區廣兩口兒也笑了,尤其是竹芳,歡喜得不知怎樣才好。說:「本來做大事的人,都得體貼人情,哪有照田見龍那樣不講理的。這樣看起來,金先生真不愧是一位好人。」她這一誇讚不要緊,無形中卻保全了戈二一條性命。後來牽連了不少人,唯獨戈二的名字,卻未列入要犯之中。這全是樹芬母女,感念他平日待人厚道,不忍檢舉。可見人生在世,能與人方便者,即是自己方便。這是后話,暫按下不提。
卻說金戈二自來到金台旅館,就包了兩間房子,自己佔了一間,那一間卻留給葉女士。旅館的經理先生,都認識戈二,知道他是一位交遍天下的人,租這兩間房了,一定是為歡迎朋友,全過來周旋了一回,說:「二爺賞臉,住在我們這裏,侍候不周,您多原諒一點。有什麼事,自請隨便吩咐。」戈二也同他們客氣了兩句。自己先吃過飯,在屋裡候著葉樹芬。他心裏算計,樹芬今天一定不能回來。本來骨肉之情,人人有之,這也不能怪她。好在眼前沒有什麼文牘可辦,她回來不回來也無關緊要。正在想著,茶房進來回話說:「城裡區宅請二爺說電話。」戈二心想,果然不出所料。自己在電話中,便大大地送了一個整人情。當日夜間,他也不曾回家,在燈下開了一個辦事的節略。第一步得先尋幾家報館,托他們在報紙上竭力地鼓吹一下。一者在社會民眾中,先立上一個案;二者使官廳方面,知道這個社會團是一種慈善性質,與養老院施粥廠的局面差不多,絲毫不帶革命色彩。自然可以免去許多疑義,將來呈請立案時,也可免去許多麻煩,這也是不得已的一種手段;再者京師警察廳中,必須先尋兩位可靠的朋友,把成立社會團的宗旨解釋明白,疏通就緒。將來立案之後,不止可以得其保護,就是有時候發生誤會,根本上也自然有人維持。這兩件事,為目前最需要之急務。至於租房開會,召集黨員,那不過是臨時的一種形式,到時候全都好辦。但是這兩樣之中,登報是很容易,唯有在警察廳中尋訪同志,他們那一班人,多半是吳必翔的爪牙心腹,簡直同我的性質,是冰炭不同爐。雖然面子上也認識不少,不過是酒肉賓朋。怎麼能說體己話呢?思索了多時,總也想不出一個適當的人來。後來靈機一動,不覺跳起來。自己對自己說道:戈二呀戈二,你怎麼這樣糊塗!現放著一個好管閑事、而且在警察廳中最有勢力的老頭子,為什麼不去尋他呢?想到這裏,不覺心花開放,老早地安息睡覺。第二天清晨起來,天光尚未大亮,他一個人出了旅館。順著前門大街,在天橋社稷壇一帶,轉了一個大圈,然後折回來,在茶湯鋪中,喝了兩碗茶湯,吃了幾個點心,才回旅館。旅館的茶房,全迎著他笑,說:「二爺真早啊。」戈二道:「這是我照例的功課。每天早晨,不跑幾里路,身上總覺著不舒服。」回到自己屋中,給見龍九經寫了一封信,報告到京后住在金台旅館,進行之事,已有辦法,容後續陳。把信發了,已經到了早飯時候。茶房問他吃什麼,戈二隻要了二十個三鮮包子,一碗口蘑湯。吃過了,便一個人出來,抓了一輛人力車直奔東城。
第二天晚飯後,金戈二正在金台旅館陪著田見龍談話。見龍是當日到的,第一要件是詢問戈二立案的事可曾辦妥,第二是問會址可曾買好。戈二對他說:「立案的事,不出三五日一定有迴音。會址已經買好,是在前門外南橫街七十九號,很大的一所四合房,另外還帶有跨院,足可住開四五十人,地勢不僻不囂,恰合本會之用。」見龍聽了,非常高興。兩人正在屋裡高談闊論,茶房上來回話,說:「靈光醫院徐老爺,特派吳公館的二爺給您送告示來。說是必須見您的面,才能交呢。」戈二聽了,立刻歡喜得跳起來,說快請快請。茶房下去不大工夫,將小鹿兒陪進來。戈二忙著同他握手,說:「難得鹿二爺為我們的事,這樣受累,快請坐下歇歇。」又忙著給他倒茶,小鹿兒倒是很謙恭的,說:「金先生不要周旋,我也坐不住。」從懷裡掏出一個大信封,裏面裝著繕好蓋印的一張告示,說:「這是我們姨太太,連夜替您催出來的。三更半夜我還在科里候著他們辦公事呢。原是給徐老爺送去,徐老爺說一事不煩二主,馬上叫我給您送來,您就收下吧。」戈二接過來,略看了看,說有勞鹿二爺受累,但不知區里派警保護的公事,可曾出來嗎?鹿兒笑道:「這個不勞金先生分心,我早已替您催了,大約明天一準可以過去。您要開會,就自管預備吧。」戈二聽了,真是十分歡喜,立刻點了二十塊錢票子雙手遞給鹿兒,說:「這一點小意思,吃飯不飽,喝酒不醉,你就買一包茶葉隨便喝喝吧。」鹿兒還再三推辭,說這一點小事,不敢領此厚賞。戈二說,你如果不要便是嫌輕,我再沒臉再往回拿了。鹿兒說:「既然金先生這樣說,我再不收,就太不誠實了。」遂將二十元帶在腰中,拱手告別。戈二一直送他到大門外,又再再託付,以後廳里有什麼事,還求鹿二爺格外關照隨時賜信。鹿兒拍著胸脯大包大攬,方才去了。戈二回來,對田見龍說:「老弟,你不要輕看了這個小孩子,將來我們社會團成立,用他的地方很多呢。」見龍把告示看了看,對戈二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二哥真具有特別神通,怎麼這幾天的工夫,居然就把告示請下來了?」戈二哈哈大笑,說這走的是內情,怎能不快呢。遂將托靈光的經過,詳細對見龍說了。見龍笑道:「怨不得。但是告示已經發下來,咱們的房子怎麼樣呢?」戈二說:「房子已經租好,我方才對你說過了,只差修理糊裱,大約有一個星期,就可以成功。我在大小報上,已經登兩次新聞,並且登得非常得體,全是在慈善兩個字上著眼,決不至招官廳的疑忌。目前想入會的同志,已經就不少了,將來開幕之後,一定能傾動九城。也不是哥哥說一句大話,咱們弟兄無論走到哪裡,也有幫忙的。就說這一座北京城,咱們幫中朋友就很不在少處,大家聽說這個團體是幫內人發起的,誰好意思不來捧一捧場。」
第二天午後,自己隨身帶了幾百塊錢鈔票,又進城來,尋訪靈光。靈光一見他面,便笑著說道:「我已經替你想出一條很好的法子來了,不過這個法子多少得要花幾個錢,好在為數不多,我決不叫你為難。」戈二道:「六哥分心受累,小弟就很感激了。多少花幾個錢,這是應當的。好在也不出在我個人身上,有什麼為難不為難呢?」靈光道:「這種公事,要是送到警察廳行政處,連處長也不敢擅做主意。他必要同總監商量,遇巧了為這一點小事,還要開一次政務會議。你看吧,在會場之上,七嘴八舌議了半天,也議不出一條辦法來,結果仍然是束之高閣。你想這種情形,冤枉不冤枉。我的意思,咱們這件公事,不送政務處,要送進總監太太的繡房,你看好不好呢?」戈二鼓掌大笑道:「妙極妙極,錯非是六哥,誰能有這樣神通。」靈光道:「你先不要空歡喜,我自從在姨太太面前失了一回信,再說話有點不靈了。這事還得借重一個人,才能直接請姨太太辦理。」戈二道:「這個人也得求六哥先疏通好了,人家才能幫忙呢。」靈光大笑道:「這個人很好疏通,只在炕頭兒上,事情就都辦好了。」戈二笑道:「這樣說一定是六嫂了,錯非六嫂,誰敢叫您在炕頭兒上疏通呢。」靈光道:「你真聰明,猜得一點也不錯。實告你說吧,這件事錯非你六嫂子,誰也辦不了。她同吳總監的姨太太是干姐妹,兩個人時常見面,無論什麼事,她對乾妹妹說一句,比我說一百句還強呢。」原來靈光的這位太太是續娶的,他在山東候補知https://read•99csw.com縣時候,在大明湖旁,娶了這位太太,名叫許瑩。雖然是小家碧玉,卻天生的伶牙俐齒,善於辭令,而且容顏端麗,舉止大方。靈光五十多歲,得了這樣一位夫人,當然是格外寵眷。在山東時候,吳必翔是候補道,有一次因為姨太太產後生病,是靈光一手治好的,好了之後很感激靈光,特特備了許多禮物,到靈光家裡去謝醫,同許瑩一見如故,兩個人直說了一天半夜,在靈光家裡吃的飯。第二天特特派馬車,來接徐太太到公館閑談。兩人一天比一天親密,後來便拜了干姐妹。靈光藉著裙帶的勢力,很得了幾次優差,因此這位太太的氣焰,一天比一天大起來,處處要管著靈光,靈光也就低聲下氣,甘心受她轄管,有時候自己辦不了的事,只要夫人出頭,居然辦得非常圓滿。所以這回戈二的事,靈光便布到太太身上。說:「這事非你六嫂,旁人決辦不了。不過你多少也得出幾個錢,因為眼前有一個機會很好說話。」
請想金戈二是何等人物,他豈是畏刀避劍怕死貪生之流。如今被荷樓用話一激,他便慨然說道:「曾兄、田弟你們究竟為什麼事用著我金戈二?不妨直說。假如是為國家,為人民不要說犧牲一切,便是劍樹刀山,前有虎狼,後有鼎鑊,我金戈二眨一眨眼,便不是男子漢大丈夫。若是為個人私事,無關公眾,我金戈二並非不講交友,奈家中上有七旬之母,下無及歲之兒,還不夠借交報仇的程度,只有敬謝不敏。小弟這話,全是發於肝膽,並無絲毫粉飾。天地鬼神,臨之在上,質之在旁,請曾兄田弟自管直言,縱然我的力量不及,也決然替黨中保守秘密,休想從我口中吐露一字,你二位只管放心。」戈二說到這裏,荷樓才要大發議論,忽見一個人掀簾進來,眾人舉目觀看,原來正是陳畸生。大家忙起來讓座,畸生才坐下,便嘆了一口氣。荷樓忙問道:「老弟為什麼嘆氣?莫非又聽見什麼不痛快的事嗎?」畸生道:「好在座中並無外人,全是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今天不妨放開量說一說,也藉此可以宣洩我胸中的悶氣。要不然,真要把人給憋死了。」見龍道:「畸生兄,你是最有雅量,可以沉得住氣的。何至就憋成這個樣兒呢?」畸生用手拍著自己腿嘆道:「什麼話也不必說了,總怨我們河南,也不知怎樣受了天地毒厲之氣,竟生了那樣一個怪物。如今這怪物的野心一天比一天大,他的行為也就一天比一天凶了。你們不同官場接近,自然不知道內中詳情,我是身在局中,而且表面上老做出一個攀龍附鳳的樣子來,日子一長他們對於我,也倒發生了一點信任心,所有關係一切進行的手續,因為將來有許多地方,還得借重我們督察處的人員,所以事先也不能不同我們商量一番。我便藉此把黑幕中的前前後後,探聽了一個隻字不遺。並且我在會議席上,還發了不少議論,反正是昧著良心,專說那忠於一家一姓的話。老吳自然聽著入味,他在背地裡,還把我叫上去,說到底你同項大總統又是同鄉又是世交,比別人的關係格外密切。將來這些機密動作,非你老哥領著他們去做,別人實在不克擔此重任。我面子上只得故作遜謝,說任重才輕恐怕負擔不了,不過士為知己者用,此心想報效總統,酬謝總監,石爛海枯是永遠不會變的。吳必翔居然認定了我說的話是出於肺腑,第二天便下公事,升我為督察長。從此以後,督察處的大權,隱然是我操著一半了。因此對於這些事我成了頭一道門檻,旁人不知道,我也得先知道。這些日子,耳所聞心所記者,幾乎要把我肚子漲破,我要再不尋你們說一說,可實在受不得了。」荷樓道:「你揀那最要緊的,先說一兩樣,我聽聽。」畸生道:「人家那些陰謀,全是有條理有次序的。今年秋天,不是要改選正式大總統嗎?這個正式大總統,當然不能使第二人得去,事前必須有種種布置,臨時才可以成功。這種布置的法子,提起來真是毒辣萬分。第一步是收拾民黨,所用的是兩種手段,一種是無中生有,破壞幾個首領的名譽,硬造出種種證據來,說人家是亂黨,然後一個個逐出國外。第二種是對那不肯走的,派出人來實行暗殺,務使民黨中人,在國內無立足之地,自然正式總統,選不到他們頭上。至於兩院議員,是正式總統生身之母,若不預先下了種子,將來如何產得出來。因此對於一班議員,正在進行種種方法,將來好叫他們一致投票,選他為正式大總統。無奈這八百羅漢,黨籍不同,個人有個人的懷抱,雖說在利誘勢迫之下,不敢公然有什麼反對錶示,到底要想由他們口中一致承認,將來的票一準可以投誰,那也是很難做到的事。因為這個緣故,便發生出種種問題,對於議員個人,是得用什麼法子威嚇著使他們就範,對於將來投票時候,是得組織什麼團體,在旁邊監視著,好叫他們不敢越出範圍。凡此種種,多半由警察廳商定策略,交督察處遵照進行。你們三位請想,我豈不是正當其沖嗎?假如真依著當道意思,這樣辦下去,正式總統當然是不做第二人想了。但是這個專制魔王,要容他做了正式總統,將來民黨還能有出頭之日嗎?大家革了多少年的命,落葉歸根,卻是給他一個人打好了現成的江山。難道我們眼巴巴地就這樣看著,也不想一條挽救的法子嗎?俗語說,眼不見,心不煩,耳不聞,心不驚,我如今是眼見耳聞,怎能夠忍得下去!三位仁兄賢弟,你們有什麼法子,早早說出來,我們也好有一個相當的準備。要不然,將來木已成舟,再想挽回可就有一點不易了。」
靈光說到這裏,便向外一指說你看,戈二順著他的手,向外觀看。原來小花園中,有幾株櫻花,全都含葩欲放,看神氣眼看就要春色滿園了。戈二道:「這是什麼取意呢?」靈光笑道:「這個你可猜不著了。也是天緣湊巧,我住的這所宅子,原是某旗員的一座別墅,因為他家老太太得了中風急症,是我兩劑葯,居然死里得生。老太太說我這條命,是徐先生救的,咱們得重重地酬謝人家才對。那時候正趕上我才回北京,沒有房住,於是他們便慨然把這所房子送給我。雖然地基不大,房間無多,卻是非常幽雅。你看這一座小花園中,花草果木應有盡有,四面的房子也蓋得小巧玲瓏。也不知當初他們是什麼取意,栽了這十幾株櫻花。有一天被吳總監的姨太太看見了。她說這櫻花是他們日本的國花,自從到中國來,有七八年未見此花了。如今無意中遇著它,真是非常可喜。再再地同你六嫂說,明年櫻花開放時千萬請我來,咱們大大地開一次櫻花會,慶祝櫻花美節,就好比我回到祖國一般。內人當時就慨然應許了。轉眼一年,如今恰值櫻花時節。她昨日向我要求,要好好地預備一桌燕菜席,請吳總監姨太太慶賀櫻花,並約京兆尹張太太,內務部朱小姐作陪。我當時靈機一動,便想起你的事來,向她至再託付,開會這一天把你們那呈文,當面交給這位櫻花太太,求她帶回公館去,強迫著吳總監即刻批准,並出示保護。這樣豈不是近水樓台,連三天工夫也用不了就可以成功嗎?她當時倒沒好意思說不肯管,只是提出了三個條件,如果老弟能完全承認,這事她就可以一手包辦,準保成功。倘然三個條件之中,有一件你不認可,她可就敬謝不敏,咱們只好再想別的法子。」戈二笑道:「六嫂真是外交好手。但不知這條件的內容全是什麼,如果不苛刻,為小弟力量所能辦的,無不唯命是從。」靈光道:「當然是你辦得到的,如果辦不到的事情,哥哥我就先替你攔擋了,還能傳過來叫你為難嗎?」戈二道:「謝謝六哥。據小弟想,您也決不能拿難題來難我,就請您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吧。」靈光道:「頭一個條件,是這櫻花會的一桌燕菜席同車馬賞錢,為數很不在少處,沒有旁的說,這筆錢得出在老弟身上。並不是哥哥小氣,誰叫你急等著開這個會呢?」戈二道:「這個花銷,當然由小弟孝敬,難道還能叫六哥六嫂替我墊錢嗎?我想有二百塊錢足足夠用了吧。」靈光道:「足用足用,還許花不到這許多。第二條是那櫻花姨太太屋中的小廝,名叫小鹿兒的,這個孩子刁鑽狡猾,成事不足壞事有餘。必須把他打點好了,他在旁邊督促著姨太太,這事便能早早辦成。要不買好了他,他在一旁說幾句懈怠話,不定又發生什麼變局。我們的心機,豈不是白費了?沒有說的,只好老弟再破費幾個,打點打點這位小神爺吧。」戈二道:「這是小事,我們花幾個錢算不了什麼。但不知要送他多少呢?」靈光道:「這倒用不了許多。據我看,送他五十塊錢很不少了。」戈二道:「好!好!就是這樣。但不知第三個條件是什麼?」靈光道:「第三個條件,更不成問題了,因為你六嫂有一位娘家兄弟,名叫許瑤,現在賦閑無事,在我家裡住著。此人倒是能寫會算,並且起個呈子、打個稟帖全都來得及。老弟既發起這個社會團,當然用人的地方很多,請你看在我們兩口子面上,替他安置安置。也不想什麼大事,只要有地方吃飯,每月再送他幾塊錢零花,那就很好了。想來老弟一定可以推情收納。」戈二道:「可以可以,現在我們請人幫忙,還請不到呢,既然令親肯俯就當然歡迎之至。不過有言在先,我們這是才設立的一個小團體,經濟並不充裕。令親幫忙一半是義務,多少有一點酬勞。要說是正式聘請,那可實在請不起啊。」靈光道:「方才我不是向你說過嗎,只要有飯吃,多少送幾個零錢,就很好了。難道還叫你大捧地送薪水嗎?」戈二拱手稱謝,隨掏出皮夾來,點了二百五十塊錢鈔票,雙手奉與靈光,說:「一切事全由六哥六嫂偏勞,小弟也不說客氣話了。」靈光接過來揣在自己腰中,隨手取出一張呈子底兒來,說:「這一紙草稿,就是我叫許瑤擬的,你看能用不能用?如果能用,我這裡有人繕清,早晚櫻花會上便正式呈遞,省得你又另起爐灶了。」戈二接過來看了一遍,倒是立言得體,文字也很清通。連說:「擬得很好,就用他吧,我還得去查看房子,早晚有什麼信,您給金台旅館去電話好了。」說罷匆匆別去。
正在笑成一團之時,忽見門帘啟處進來一位貴婦人,高聲問道:「你們笑的什嗎?快快說出來,我也好隨著笑一笑。」大家一見她,忙的都站起來,說:「張太太來得也這樣早。」原來這一位正是京兆尹張光健的夫人,周葆真女士。吳必翔同徐靈光,全是張光健的舊屬員,所以櫻花同許瑩對這位張夫人,全以憲太太之禮尊之。一見她進來,便不像方才那樣放肆了,全規規矩矩地讓座獻茶,一口一個憲太太。周葆真皺眉道:「你們兩人,是故意地捉弄我,拿我當廟裡的泥胎木偶看待。恨不得管著我叫菩薩,好叫我張不開嘴。你們哪裡是恭敬我,簡直是拿我開玩笑嘛。」許瑩見張太太沉著臉,好像是真惱了,連忙惶恐地答道:「我的好太太,您不要怪我們。誰叫您是上司,我們是屬員呢?我們要是錯了官規,有失敬上之禮,縱然太太不怪下來,叫旁人看著也不成體統啊。」周葆真也笑了:「你真嘴巧舌能,說得這樣周到。我偏不懂得什麼叫上司什麼叫屬員,你們要看我大幾歲,以後就管我叫姐姐,要再叫出憲太太三個字來,我必重重地罰你們。你們可記住了,等到挨上罰後悔可就晚啦。」許瑩笑道:「既然您紆尊降貴,肯同我論姐妹,我們還有什麼不樂意的呢?不過我們怕張大人知道了,說我們太沒規矩,不懂得官禮,豈不連您都受了埋怨?」周葆真大笑道:「你不用瞎扯了,張大人有多大胆子,敢挑剔咱們?我不難為他,他就認便宜吧,還敢多管閑事呢?」櫻花在一旁湊趣道:「到底是我們這位周姐姐真有閫威,連張大人全得怕她。本來一個做太太的,要叫老爺管住,那就太沒味兒了。」許瑩忙問道:「這樣說,妹妹你一定也是管著總監,總監絕不敢管你了?」櫻花也學中國人拍著胸脯道:「那是自然,還用問嗎?但不知姐姐你怎麼樣,大概總是靈先生管著你吧,因為你讀書識字,總得講三從四德啊。」許瑩從鼻子里笑了一聲說:「嘿,好姐姐妹妹的話,你們說不怕老爺,老爺怕你,究竟是背地裡的話,死無對證。到底怕不怕誰又看見了呢?如今我們那一位,就在眼前,你們只管問他,是我怕他,還是他怕我。要較量真正的閫威,是得這樣當面鑼,對面鼓,才足以服人呢。」許瑩這一套話才說出口來,那兩位女將立刻眉飛色舞,全朝著靈光要提出質問書來,立等答覆。
來到靈光醫院,跳下車來,開付了車錢,昂然走進大門。看門的夫役,認得金二爺。怎敢怠慢,忙迎上來請安,問二爺好。戈二道:「你家主人在嗎?」夫役笑道:「二爺來得湊巧。我們老爺,才從醫院回來。在小客廳里,陪人談話呢。二爺不是外人,我隨您一同去,也不用回話。」戈二隨著他,一同來到小客廳。靈光在屋裡,隔著玻璃就看見了。哈哈地笑著,迎出來說:「久違久違。您怎麼兩三個月不見面?」戈二道:「少給六哥請安,您一向納福。」兩人攜手進來,戈二舉目觀看,見屋中坐著一位青年,年紀在三十以內。穿一身西服,生得細眉長目,英秀之極。靈光忙給引見說:「這位陳畸生先生,是總統府秘書陳蘭翁的胞侄,新從日本高等警察學校畢業回國。大總統親下條子,交吳總監酌量委用。總監委他為督察員,還一再抱歉,表示屈才,將來還要大用呢。這位金戈二先生,是我的知己好友,多年老報界。你二位以後多親近。金先生是慷慨好義,陳先生是磊落英多,以脾氣性格而論,你二位的友誼,一定愈久愈深。老夫敢自信老眼無花。」說罷又哈哈大笑。戈二的眼睛最毒,他一見陳畸生,便看出是一位英雄豪傑,決非熱心功名的腐敗官僚。目前他既任著警察廳的要職,將來社會團分部成立,借重他的地方很多,我倒不可不放出一點手九九藏書段來,拉攏拉攏此人。他想到這裏,便和顏悅色地同畸生攀談說:「陳先生久留海外,學有專門。這一到警察廳任職,將來必能為北京社會造福。就是兄弟個人身家,將來也要多蒙庇蔭了。」畸生連說:「不敢當,這是老兄過獎。兄弟本不是做官之才,只因家伯與項大總統為多年老友,大總統愛屋及烏,派兄弟在官場歷練歷練,吳總監又特別垂青。兄弟毫無所長,實在慚愧得很。」戈二道:「先生何必這樣太謙?」靈光在一旁大笑說:「你兩位的客氣話,全說得這樣圓通,可笑我這短嘴的啄木鳥,連一句也搭不上腔,只有在這裏磨嘴了。」說得金、陳二人也大笑起來。戈二只得轉過臉來問靈光道:「聽說六哥今年財運很好,始而結識了一位臧大欽差,在您府上建設了幾個月行轅。後來平地挖銀子的事,也是由您發起。我想這兩項美差,六哥至不濟也得剩個十萬八萬的。小弟應當給您道喜才對呢。」他這一問不要緊,靈光立刻跳起來,大聲喊道:「冤枉呀,我的青天大老爺,小的真冤枉呀。」他這一喊冤不要緊,鬧得金、陳兩人,白瞪著眼全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戈二道:「六哥您怎麼無緣無故地喊叫起來,莫非小弟那話說錯了?但是眼前也沒有大老爺,您到底向誰鳴冤呢?」靈光嘆了一口氣,照舊坐下,說:「我這是發瘋,你二位千萬不要見笑。方才戈二老弟問我的話,全問到我的心病上啦。今年這多半年,我那份糟心,簡直就說不得了。臧瘋子的事,原是我好意救他一命,哪知結果竟變成一貼老膏藥,整個兒地粘在我身上了。不但沒得過他一個錢的便宜,反倒賠吃賠喝賠住處,另外還得賠上一份挨罵。好容易像送祟禍似的把他送出大門,緊跟著就是挖銀子的事發生。一挑台簾,我就知道要砸鍋。因為送祟禍那一天,迎頭又碰著小神爺。這位臧大人,把吳總監身旁的小鹿兒給打了一頓。這一打不要緊,白花花的大洋錢,我先賠出好幾十塊去。實指望挖出銀子來,這一點點小應酬,還提到話下嗎?哪知左挖右挖,前挖后挖,今天也挖,明天也挖,直挖了個半月,把泉眼都挖通了,咕嘟咕嘟,往上冒黃水,始終也沒看見一根銀子毛。只好照舊墊上,作為罷論吧。在吳總監面前,我還落了一個老荒唐鬼。他的姨太太櫻花,在背地裡還說我把銀子秘起來,反倒得托小鹿兒替我疏通,又花了好幾十塊。銀子沒見著,反倒叫洋錢咬了手指頭。我已經是有冤沒處訴了,偏偏那個臧瘋子,又無緣無故的,逼著女兒上弔。髒了人家房子,也尋到我的門上來。是我費了許多話,好容易把瘋子說活了心,這才把房子給人家讓出來。差不多這城裡的住戶,誰都知道他的大名,有房子寧願閑著,也沒有租給他住的。後來我藉著警察廳勢力,硬把他架到白雲觀去。白雲觀的老道士,本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終日躺在床上,抱著鴉片煙槍,煉丹燒葯,千事不管,萬事不知。見我架了這個寶貝去,嚇得屁滾尿流。一口一個臧大人,小廟地方狹窄,屋子骯髒,恐怕容不開大人的大駕。我迎頭便啐了他一口唾沫說,你這個牛鼻子,大概是活膩了吧。臧大人因為喜歡清凈,想在你這廟裡會一會神仙,因此這才大駕光臨,你卻推三阻四,說出這些不知好歹的話來,提防著臧大人發了脾氣,一劍把你的牛頭砍掉。本來這個瘋子,隨身帶著有一口古劍,我一句話提醒了他。他颼的一聲,真將劍拔|出|來了,寒光閃閃,把我都嚇了一跳。」
水竹芳聽他母親正言厲色地說了這一套,心說到底薑是老的辣。這位老婆婆,不枉在政黨里混了幾天。當時借題發揮,就還回來,把我教訓一頓,還叫我無言可答。我也只好給她一個不還言,先用旁的事岔開。遂大聲喊叫王嫂,催廚房快快開飯。怎麼一個人的飯,這半天還開不上來?真真豈有此理!下人見太太鬧脾氣,果然不大工夫,就把飯開上來。葉樹芬倒是真餓了,一壁吃著飯,一壁同女兒閑談。竹芳問她母親,此次來可以在家裡住幾天了?樹芬連連搖頭說:「這個可做不到。我吃過飯稍坐一刻就得到前門外金台旅館,那裡還有同事候著呢。」這一句話,又招惱了竹芳,說:「憑這一路辛苦,先在親戚家休息一兩天,明後天再去尋同事人,還算晚嗎?何必忙在這一時呢。」樹芬嘆了一口氣說:「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這次從天津來北京,很費了許多周折。錯非是遇著貴人,借重他的力量,我還來不了呢。實對你說,我們此次由上海同來的一共是四個人。除去田見龍之外,還有兩個男同事,一個叫孫子翼,一個叫馬仲奇。我們到了天津,舉目無親,想成立分部,談何容易。後來多虧結識了兩位朋友,一位叫金戈二,一位叫國九經。他們兩人全是京津的老土著,不但地方情形熟悉,而且熱心幫忙,很有朋友的義氣。天津分部,已經完全成立了,就差北京這塊地方,還不曾成立分部。見龍信託那位金先生,請他早來幾天籌備一切。也是活該湊巧,金戈二執意要請見龍從我們三人中派一位隨他同來,好幫著辦理一切文牘。見龍當時便請出我們三人來,當面詢問,到底哪一位樂意隨金先生同去。那兩位男同事倒是很明了我的心理,人家一聲不言語,這分明是盡讓我去。我便表示意見,願意隨金先生回來的。始而見龍還有一點猶豫,多虧了孫子翼說,此次金先生約幫忙,原是為辦理一切文牘。這文牘的事,本是葉先生專責。況且她辦理了幾個月,也比我們熟悉。以責任論,以做事順手論,全是葉先生同去相宜。見龍這才沒得說了。今天乘午後快車,我們這才從天津起身。下車之後,戈二說暫住西河沿金台旅館,開兩間房子,作為臨時辦公處。我對他說,城裡有一家親戚,必須先去看望看望。請他押著行李,先到旅館。今天掌燈后,我們一定在旅館見面。幸而這位金先生,是一個深通世故的人。他不但不阻攔,反倒向我說,你今天如不能趕出城來,明日午後見面也未為不可。不過我自己想著,頭一次跟人家共事,便言而無信,豈不叫人家看不起。所以無論如何,我吃過飯後,稍微地休息休息,就得雇一輛車子,直赴金台旅館。好在過一兩天,我仍然可以再來。」竹芳聽她母親說了這一大套,不覺將嘴一撇,說:「算了吧,人家都能原諒您,您自己又講的是哪一門子信義呢?也罷,您本來心裏就不惦著女兒,要真惦著女兒,早就來了,還能等到今天嗎?」葉樹芬聽她這樣說,心中萬分的不好過。說:「孩子,你太任性。怎麼說出這樣屈枉人心的話來?我因為要早早地會見你們,不知受了多少氣,搗了多少鬼。在上海時候,錯非李芳園替我划策,用了移花接木的法子,只怕如今我還在上海蹲著不能北上一步呢。我舍自己的臉,欠人家的情,那不是因為你一個人。你如今倒說出這樣話來,我怎能不難過呢?」竹芳聽見李芳園三個字,便笑著向她母親問道:「李芳園不是我那表姐李二少嗎?」原來芳園自幼時好做男子裝束,本地親友全呼之為李二少,她父母也就拿當男兒養著。所以竹芳這樣問她母親。葉樹芬答道:「不是她還有誰呢?」竹芳大笑起來,說道:「我這位表姐,真是巾幗英雄,也不枉她平日懷著雄飛大志。但不知她怎麼替您划策,那移花接木是怎樣一種手法,您能詳細地告訴我嗎?」樹芬藉著她這一問,便原原本本把上海這一幕互相隱瞞、互相替代的喜劇,從頭至尾說與女兒聽。
此時靈光有點慌了手腳,說:「我上廚房給你們催點心去。」說罷拔步便想脫逃,櫻花朝許瑩道:「你看要跑。跑了可是你怕他。」靈光的腳才踏出屋門,許瑩高聲叫道:「你回來。」哈哈,這三個字真比拘神遣將的符咒還靈。靈光趕緊掉轉身軀,低著頭躬著背彎著腰,來至許瑩面前,以極和婉的音調問道:「太太有什麼吩咐?」這句話才說完,周葆真、櫻花同三個女僕還有小鹿兒,全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櫻花伏在沙發上,直喊肚腸子疼,周葆真連眼淚都笑出來了。靈光同許瑩卻彼此繃著臉龐兒,誰也不笑。許瑩只說了一句:「你跑的是什麼?」面上略現慍怒之色。周葆真在一旁說道:「不用問了,這一條答案已經十分的明白透徹,使我們深信不疑了。」此時靈光自言自語地說道:「等著吧,等多咱同張大人吳總監會在一處,我們好好地唱一出吧。」本來大家的笑聲已經止住了,他這樣一說,招得眾人又大笑起來,內中唯有櫻花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扭住許瑩笑道:「唱什麼戲?怎麼總得三人會在一處,才能唱呢?」許瑩笑道:「你不懂得,這是我們中國的好戲,戲名兒就叫《三怕》。言其把兄弟兩個人全都懼內,偏偏彼此瞞著,要充不怕老婆的好漢,還要賭銀子、賭酒席。個人在家裡,央求個人的太太,如果把兄弟來了,面子上假裝怕丈夫,好把銀子贏了來,給太太做衣裳。已經安置好了,哪知結果全露出馬腳來,不但銀子沒贏得,反倒口角打架,告到知縣衙門。偏偏這位縣大老爺,怕老婆怕得更凶,聽說是怕老婆的案子,早嚇得驚慌失措,不知怎樣判斷才好。後來官太太知道了,跑到公堂上大發雌威,嚇得縣大老爺作揖請安,直說好話。官太太很愛惜這位同調,同她們拜了干姐妹。縣大老爺也有了同志,同兩個怕老婆的,拜了盟兄弟。個人背著個人的老婆,在台上對唱。這齣戲的名兒,所以叫作《三怕》。差不多我們中國人,全看過這齣戲。如今老頭子說出這樣不要臉的話來,他分明是拿自己同吳總監,比作戲台上的把兄弟,卻把張大人比作了縣官,言其三個人全都怕太太,同戲台上的三怕一般無二。其實人家誰能照他這樣不要麵皮呢?」許瑩解釋完了,櫻花笑道:「徐先生說得很對,這齣戲要唱起來,一定比戲台還有趣味呢。」周葆真道:「徐先生這是抬舉他,要叫我看他還不如戲台上的縣官呢。」
靈光送他回來,一直跑到上房,見了太太許瑩,嘻嘻地笑道:「櫻花會的事成功了,不但用不著咱們花一個錢還可剩個一百八十的,這真是走運啊。」許瑩道:「不用費話,你快把錢拿出來,他到底給了你多少?」靈光伸兩個指頭說:「二百。」許瑩啐了一口道:「你這老東西,真不害臊,還想抽五十塊錢零頭兒嗎?」靈光聽她這樣說,不覺嚇了一跳,說:「我的太太,你怎麼知道還有五十塊呢?」許瑩冷笑道:「我什麼不知道?用不著你報告,我早就得著准底啦。」靈光嬉皮笑臉地央告道:「好太太,你難道真好意思,把二百五十塊全拿過去嗎?我也費了不少的話,你勻出五十來,只當給老頭子打酒喝了,還不成嗎?」許瑩道:「你這老東西,真是不知好歹。你以為這二百五十塊錢,到了我手裡就全可以剩下嗎?你也不打算打算,一桌席得用多少錢?車馬僕婦的犒賞,得用多少錢?這還是有數兒。到了開會之日,那兩位太太,一位小姐,全都好賭錢。倘然要提倡打幾圈牌,我能說不陪著嗎?頂小也得五十塊毛二,輸上一百二百算不了什麼。難道說為人家的事,還叫我自己掏腰包嗎?你算算這二百多塊錢夠用不夠用,還好意思想要抽頭兒,我看你也太不開眼了。」靈光被太太數落了一頓,心裏倒覺著舒服,連忙把二百五十塊錢,從懷中取出來,雙手奉上,說:「我連一個錢皮也沒敢留您的,您快收起來,預備給人家辦事吧。常言說得好,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是人家托遞的那個稟帖,也一總交給您,馬上加鞭越快越好。要不然,我可對不起姓金的,您就多分神吧。」許瑩接過來說:「辦著看,快慢碰他的時氣,我也沒有十分把握。」靈光也不敢再說什麼,仍然出去給人看病。許瑩拿著這筆錢便布置起來。先叫家人把小花園收拾得光明雅潔,好在櫻花旁邊,便是兩間明著的一座書房,書房雖然不大,但是一切鋪陳點綴,卻是富麗而幽雅,絕沒有一點塵俗之氣。至於酒席,他家衚衕口外,便是極有名的東興樓。叫他開了單子來,當面議價,說好了四十塊錢。大碗的銀耳燕菜,整盆不墊底的魚翅,鴨子是雙的,一隻清蒸,一隻爐烤;四道點心;四道羹湯;小吃是二十四樣;乾鮮果品、蜜餞冷葷是十六樣;壓桌的飯菜是八個大碗。那時候民國元二年,一切物價還不照如今這樣昂貴。許瑩把酒席定好,親自坐著馬車,到朱張吳三處公館,當面邀請賞看櫻花。三家的太太小姐,全都慨然應許,到期准去。尤其是那位櫻花姨太太,自從遠離祖國,出嫁中華,不見櫻花已經快十年了,早就惦著到徐家去實地鑒賞。如今許瑩來親自邀請,她歡喜得不知如何才好,連說叫姐姐費心花錢,我一定早早地去。
畸生這樣閃閃爍爍地發了一大篇牢騷,荷樓聽了,覺得人家的話真是句句有理,自己太魯莽了。並且畸生後來的幾句話,隱含著有文章,直戳入荷樓的心靈深處。自己一想,畸生這次任差一定是別有懷抱。看起來將來成就大事,或者還要借重此人也說不定,我豈可迎頭先把他得罪了,這豈不是自斷其臂嗎?想到這裏,便和顏悅色地向畸生賠不是說:「方才愚兄說話太直,得罪了賢弟,我此時後悔也來不及了。無論如何,求賢弟看在同門的面上,千萬不要介意。」畸生微微一笑說:「咱們弟兄,是何等關係,不要說您說話不好聽,甚至您就是罵我一頓,我也沒有什麼可介意的。小弟所慮,還是為大局起見。如今時局壞成這種樣子,說真了,還不是咱們民黨中人,處處授人以柄。不怕一點小事,也要老早地喊出來,使人家防備得似銅牆鐵壁一般,後來再想什麼法子,也是不中用了。說白了,不止自己破壞自己,還使人家有理可講,彷彿民黨中人全是一班搗亂鬼,故意地破壞大局,使人民不能得到一刻安寧。我們一再失策,人家一再宣傳,久而久之民心都變了,說民黨中沒有一個好人,全是些暴烈分子,除去玩手槍扔炸彈之外,便是唱高調罵人。請想人民腦筋中,全印上九*九*藏*書這種思想,民黨還有成功的一天嗎?」此時不止曾荷樓平心靜氣地聽畸生演說,連金戈二、田見龍等也在一旁點頭嘆息,說:「陳先生的話,真可謂一針見血,恰恰說到病源上了。從此以後,我們民黨中人,人人要奉為座右銘,才不辜負陳先生這一片苦心呢。」荷樓以極沉毅的態度向畸生說道:「老弟的話真能點醒我半世痴迷,從今以後,我一定要痛改前非。但是我也有一件事,要懇求老弟,但不知你能夠允我所求否?」畸生道:「凡是義不容辭而為小弟力量所能及的,無不唯命是從。」荷樓聽了伸一伸大拇指道:「好朋友,我佩服你一輩子,以後如再有人說你變節,我先以老拳相敬。」幾句話招得大家都笑了。見龍道:「曾二哥這個拳頭,大概是專預備打人的。」荷樓道:「你這話說得太俏皮了,我自己早記下了一頓肥打,等什麼時候我要發瘋,便打個樣兒給你們看看。」金戈二早叫廚房預備下晚飯,一定留陳、曾兩人吃過晚飯再走。荷樓倒是無可不可,畸生說:「我不同曾二哥,他是野鶴閑雲,我身上還背著一份官差,雖說廳里的人看在老項面上,對我優待,但是同時他們拿我又當賊一般地防著。本來這留學的皮是披不得的,只要披上了,彷彿頭頂上就刻著革命黨三個字,我此時正在設法消除他們的疑慮,豈可再叫他們看出形跡來。你們以後要訪我,千萬不必到廳里去,最好在星期的晚飯後,到石頭衚衕翠雲小班花芳蘭屋裡,我一準在那裡候著。這是我最機密不過的一個地方,凡廳裡邊的朋友,沒有一人知道我這地方的。」畸生說完了便起身告辭,一直回廳去了。這裏荷樓很嘆息著說:「我這位師弟胸懷大志,只可惜未能及鋒而試,如今將這有用歲月全消磨在花月中,這也是他大大的不幸了。」自己又說起他的親戚陳克猷,如何膽小怕事,看他住在家裡,彷彿藏著私貨一般,這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田見龍道:「既然這樣,你何不搬到我們分部來。我這裡有的是房子,這後院三間西廂房已經收拾好了,足夠你住的。你今天就搬了來吧。」曾荷樓本來希望搬至此間,只是自己又不好意思先說,如今見龍既慨然相讓,他便毫不客氣地答應搬來。但是自己不能不回去一趟對妹妹說明,免得她不放心。他回到陳家,卻不肯說自己搬到社會團住,只扯了一個謊,說是在街上遇著一個朋友,約他一同到上海去,今天乘夜車便到天津去了。克猷夫妻聽他這樣說,正中下懷,面子上雖然留了兩句,骨子裡恨不得他即刻離京,也算免去了一塊心腹之患。荷樓略略地收拾收拾,好在他隨身除一個衣包一個手提匣之外,並無其餘之物。只叫了一部人力車,拉至前門外。到前門外,他又倒了一輛車子,方拉到南橫街。從此曾荷樓便在社會團分部住著。
這時候北京城全喧嚷遍了,說今年秋天參、眾兩院議員合在一起,選舉中華民國正式大總統,項子城已經將八百羅漢全都買好,將來選舉之時全場議員一致投他的票。這個風聲,北京大小各報差不多全登遍了。當時議論紛紛,北京城中彷彿要起什麼大變動。尤其是一班偵探全都特別起勁,終日奔走各方,無中生有,對於各黨會機關尤其特別注意。就這一個社會團分部,每天早晚,總有幾個偵探前來光顧。他們只裝作平民模樣,前來入黨。這種事態蒙過他人的眼目,卻絕對蒙不過金戈二的眼目。因為北京城這些當偵探的,不是當年吃倉訛庫的一班小軍,便是捉督衙門的下級兵士,這些人戈二全認得他們,並且他們多有受過戈二的好處。彼此一見面,戈二便哈哈大笑,說你們諸位,何必多勞這種無謂的精神。我這社會團,既不談政治,也沒有議員,不過打著慈善招牌,專等有錢的老爺們發了慈心,拿出錢來開幾座工廠,好收容我們北京無衣無食的同胞,這完全是為窮人想生活之路,並沒有勞動你們諸位注意的價值,何必多此一舉呢?這些人一見了戈二,便羞愧得無詞以答,說:「我們要早知道是二爺組織的機關,便打著叫我們來,我們也不來。從此一傳十,十傳百,這些位大偵探看在戈二的面上,倒是不常來光顧了,但是戈二的心裏,卻益發覺著這件事有些不妥。便在夜晚,同田見龍曾荷樓開了一次三人會議。戈二的意思,是願意請他兩人先到津滬暫避一時,僅僅留我一個人在北京,無論對那一方面,全好應付。因為我對於他們這些人,原是不怕的,所怕就是你們在這裏。倘然被他們知道了,一定不肯放過。若有個三長兩短,我豈不是對不住朋友。」荷樓不等見龍開口,便先說道:「目前這種情形,我已看得很透徹了。北京這地方,我們萬不可以久住,並且我還有很重大的事,非到上海不可。將來這宗事還得借重你們二位,才能成功。但是見龍老弟,我們已經商量好了,唯有戈二弟台,我自己覺著有點不好開口,如今是忍無可忍了。戈二老弟,如果肯犧牲一切,贊助我們這事成功,愚兄便披肝瀝膽,把心腹話說一說,如其不然,這是關係身家性命的事,愚兄也不敢勉強。」
靈光向來知道戈二的為人,不辦荒唐事,不說荒唐話。他既說出有事相求,一定可以望成,將來總可撈摸著一點油水。因此喜上眉梢,連鼻子眼全表示出一種笑意來。把椅子向前挪了挪,說:「二弟,你有什麼事,只管向哥哥說,我可以為力的,無不竭力替你幫忙。至於謝儀的話,憑咱倆的交情,哪裡說到這個。哥哥的為人如何,你還不知道嗎?」戈二道:「六哥的慷慨義氣,我們是領教過的,今天求您的事,也是為造福民眾,並不僅僅關係我一個人。您先看看這章程宣言,自然就知道了。」遂從懷中取出兩張印刷品,是社會團的緣起同規則,雙手遞給靈光,請他過目。靈光接過來,略略地看了一遍,說:「老弟你怎麼又想組織政黨?如今北京城這塊地方,差不多成了政黨的出張所了。你不信到大街小巷去看,政黨的招牌比錢鋪的幌子還要多過好幾倍。究竟有什麼好處?可惜我老頭子,活了這大年紀,也沒沾過政黨的油水。連政黨兩個字作何解釋,我都不知道。我就知道吳總監每逢提起政黨兩個字來,他就皺眉吸氣,並且聽他說,大總統最害怕最討厭的,也就是政黨兩個字。由這上看起來,政黨簡直不是好人乾的。憑老弟的才華閱歷,做什麼事不好,何必單要干政黨呢?」戈二聽他這樣說,自己也笑了,說:「六哥真是好人,您待朋友這一份熱心,小弟真得領情。不過有一樣,您把題目認錯了。這個社會團,決然不是政黨。您沒看見宣言上說得明白嗎?因為人民失業,生計難籌,特特立這個社會團,所為是替人民籌劃生計。說白了,就是一種慈善機關,同粥場的性質差不多,不過範圍稍寬一點。將來籌有的款,什麼開工廠啦,辦實業啦,修路啦,通車啦,全是社會應當發起的事業。只要我們辦得有進步,將來愈推愈廣,每一個機關里,替六哥掛上一份董事職銜,凈車馬費一項,每月就有好幾百塊。這樣坐享其成的事,六哥為什麼不加入呢?」一套話居然把靈光說活了心,立刻掉轉口風,說:「原來是這樣啊,那就無怪老弟如此熱心了。但不知你來尋我,是僅僅要求我加入你們的團體呀,還是另外有什麼用我的地方呢?」戈二道:「六哥能加入團體,當然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另外還要懇求六哥,在警察廳替我們疏通一下子,將來呈請立案的公事,一遞進去,就請早早批准。咱們這個機關,也好早早地正式成立。這件事錯非六哥出馬,旁人決沒有這大力量。」靈光搖頭道:「你先不要給我高帽子戴,這種事看著容易,要實地辦去,還是真難呢。現在是中華民國,要按照約法,人民本有集會結社之自由,官廳對於這種事,也決然不能不準。然而實際上卻又大大不然,不用說旁處,就這一個警察廳里,壓著請求立案的呈文,足有好幾十件,不是辦政黨,便是開報館。這全是總監最討厭,而又不能不準的事情,怎麼樣呢?高高地給你懸起來,也不說准,也不說不準,你要等急了,再續上一張呈子來,仍然是石沉大海,連一點迴響也聽不著。你就是有大勢力,運動到總統府上,總統對於這種事,根本就不贊成,其效力也就等於零點。老弟你想我有多大勢力,敢大包大攬對於你們社會團請求立案的呈子,能夠早早批准呢?倘然遞進去之後,也隨了大堆一同擱置起來,我又有什麼法子可想?」靈光說到這裏,陳畸生在一旁插言道:「靈翁,是什麼事情,值得你這樣為難?」靈光隨手把章程宣言遞給畸生,說:「你看看,這原是一件好事。不過吳總監膽子太小,總怕擔著不是。本來也難怪,許多假借慈善名義,影射著做政治活動,他們又不肯安分求官。一不得意,便勾結革命黨,想在暗中搗亂,真也是防不勝防。如今參眾兩院成立,這八百羅漢更是到處橫行,每人身上,全披著一張老虎皮。警察連正眼看一看全都不敢。項大總統卻又責成吳總監,叫嚴厲地監督他們。總監是兩面不好辦,對這些議員老爺,不能不客氣,對大總統又不能不負責任。只好用防微杜漸的手段,凡是這些似是而非的政黨機關,總以為多一處不如少一處。我雖然同他有交情,究竟這是公事,我怎好強做主張,逼著他早早批准呢?畸生你想,這不是一個難題嗎?」靈光嘮嘮叨叨地向畸生說了這一大套。戈二在旁邊聽得明白,知道靈光這是賣味兒,所為叫自己明白,將來好重重地酬謝他。這件事一定準可以辦成,因此他倒沉住了氣,暫時不做什麼表示了。畸生看完了章程宣言,也極力贊成,說:「這種有益民生的慈善事業,現在我們北幾省還是非常需要。靈翁無論如何,總是玉成才好。」靈光道:「這是自然,我一定幫忙到底。不過這件事,走直路,只怕空耽延許多時刻,也未必能成功。等我仔細地考量考量,咱們還是走小路兒,保管用不了幾天,必能提前批准。」他說到這裏,看看牆上的鍾,天色已經不早,便吩咐開晚飯。金、陳兩人全站起來要走,靈光一手揪住一個,說你們走不了,我有好東西給你們吃。
他一個人走後,這三人略略收拾收拾,就在門前叫了三部人力車,乘上之後,走出有十幾步遠,才告訴他們,直赴東車站。及至拉到,天已經快十點了,再遲一刻,就要搖鈴不賣票了,幸而奉天的大通車,尚未開到。戈二又同票房認識,匆匆忙忙地打了兩張二等票,一刻沒敢停留,便一直到站台來了。到了站台上,見二等車的人非常之多,男男女女,很是擁擠。荷樓再三請戈二回寓,戈二隻是不肯,說少時車就到了,我們再候一刻,將兩位送至車上,然後再回寓也不遲。三人正在說著,大通車已經開到了,戈二替他們提著皮包,一直擠上二等車,此時上車的人非常眾多,由車上下來的人,更是不少。就在荷樓、見龍兩個人要上的這一輛車上,忽然下來一男一女,正同曾、田走了一個碰頭,這兩人一齊伸手,將見龍拉住問道:「你到什麼地方去,先不要走吧。」這一攔,突然把三人嚇了一跳。若問此一男一女到底是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水女士聽見車站上汽笛之聲,知道是小快車到了。心想我母親如果來,一定在這次的車上,我何不到車站上望一望,或者能接著她也說不定。想到這裏,便叫拉車的拉到東站的柵欄外邊,跳下來,一個人要進月台,被檢票的攔住,不放她進去說:「你沒有票是不能隨便進去的。」水女士說我接人,檢票的說:「接人也要有月台票,才准進來。不然你只能在柵欄外遠遠地望著。」水女士同檢票的吵了多時。車上下來的人,陸陸續續已經走出柵門不少。她在一旁又瞭望了多時,只是不見她母親,只好又折回來。水女士在歸途中,心內十分懊喪。平白無故地花了一塊錢,受了兩刻鐘的拘束,又跑了七八里路,在車站上,東張西顧,幾乎把兩眼望穿,卻始終沒看見母親的影兒。看起來那個白雲封,也不是什麼仙翁道長,簡直是擺架子蒙人。他說的話何嘗有一點靈驗?到底這事也怨自己,並不能怨旁人,誰叫你樂意上他這個當呢?算了吧,趁天氣不晚,趕緊回家吧。好在拉她來的那個車子,仍在柵欄外邊候著,一見她出來,便迎上前去說:「太太回家吧?您的公館我認的。」水女士上車,只說了一句回家,那車夫便沒命地向城裡跑。
荷樓聽他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套,早已聽得不耐煩,後來又聽畸生問他,彷彿有一種得意的意味。他更沒好氣了,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冷笑道:「這有什麼可笑的地方,說白了,不過是一群勢利鬼罷了。要叫哥哥我看,連兄弟你都有點鑽進勢利窟中的神氣了,真是可惜呀可惜。可惜兄弟在東洋時候的胸襟志氣,也不知全跑到哪裡去了。才入仕途,就會變化如此,真真的令人嘆氣。」他說到這裏,用手敲著桌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金戈二同田見龍在一旁看著,深恐畸生面子上掛不住,說出什麼反抗的話來,兩人因口頭爭執,再吵起來。哪知畸生臉上,並沒有一點動氣的樣子,只是和和平平地向荷樓答道:「二哥,您從什麼地方能看出小弟變節來呢?」只這樣軟軟地頂一句,荷樓又有點沉不住氣,冷笑道:「你做了他們的官,話里話外又說他們好,這還不是變節是什麼?難道總得上勸進表,稱我主萬歲,那才算是變節嗎?」畸生哈哈大笑說:「二哥,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要是不變節,就得一輩子不入宦途,並且還得一張口就罵當道,一見人就表示與當道勢不兩立,這樣才算是不變節嗎?」畸生這樣一問,倒鬧得荷樓無言可答。本來變節不變節,並不系乎做官不做官,尤不系乎罵人不罵人。這種問題,稍有常識的人,全可以答得上來,荷樓當然不能再做違心之論。被畸生問住,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寧可咽住了不說,倒看畸生還發什麼議論。畸生見荷樓不肯作答,自己忍不住了,便長嘆了一聲,說:「我們平民黨,九九藏書所以不能成功,就壞在一點上了。大家的思想,也不知怎樣就錯誤到這種分際,請想永遠不做官,永遠不能與當道接近,永遠張口罵人,永遠被當道看成一種危險分子,這簡直是自己在自己頭上插了一個草標,告人說我是革命黨,怎怨人家不網羅四布,用極酷辣的手段來對付你呢?這簡直是自取其禍,一輩子也不能成功。反倒轉過臉來,不是罵這個,就是怨那個,說人家是中途改節,不能夠徹底從事革命事業。平心想一想,那個被罵的人,有多麼冤枉!人家肚子里,准不想革命嗎?只怕人家想走的那一條革命途徑,比你近著八丈,你還在夢中呢。」
大家正在說笑著,朱三小姐來了。她一進門,便打聽大家因為什麼這樣高興。周葆真忙攔她道:「你不要打聽,這不是你們千金小姐應當知道,提防著髒了耳朵吧。」朱小姐偏不服氣,說:「我一定要打聽,我這耳朵,是不怕髒的。」許瑩忙給他們解圍,說:「朱小妹,您不要錯怪張太太,這是怕老婆的勾當,怎好對您說得出口來呢?」朱小姐大笑道:「我當是什麼出奇的事呢?這是家家全有的一本經,我早就聽膩了,還用你們說嗎?」此時靈光已經把點心催上來。每人是一小碗蓮子羹,一個山藥豆沙桃,這是兩甜;又一小碗鴨湯卧果兒,兩個三鮮燙麵餃,這是兩葷。這三位太太一位小姐,也有吃葷的,也有吃素的。吃過點心,朱小姐首先提倡要打牌,櫻花雖是外國人,也極歡喜此道,張、徐兩位太太更不用說了。大家打坐之後,依著朱小姐的意思,是要打一百塊二四。許瑩嚇了一跳,忙攔道:「這個太大發了,我們原是消閑解悶,賭十塊錢的二四也就很不少了。」朱小姐皺眉道:「這樣逗著玩,有什麼意思啊?」後來由櫻花居中定價,五十塊毛二算是定了局。一氣打了八圈,三家輸一家贏,錢全到了主人這裏。許瑩一人獨贏了一百多塊,朱小姐一個人就輸了八九十塊,那兩位太太倒是輸得不多,每人只輸了幾塊錢。櫻花笑道:「朱小姐,你今天要不依照我的主意,不定還得輸多少呢?」朱小姐把嘴一撇說:「這算什麼,怕輸還能打牌嗎?前天同大總統的七姨太太,還有趙總理的太太,八圈麻將我就贏了兩千多塊,夠今天怎麼輸的。」許瑩聽罷,伸了伸舌頭,說:「怨不得朱小姐不樂意打小牌呢。」
也是天緣湊巧,活該這件事成功。吳必翔當日同執法處處長雲雷,還有京兆尹張光健,在一處宴飲。雲雷同他有嫌隙,故意開他的玩笑。在席面上強迫他喝酒,他本是不肯喝的,怎當得雲雷是一個武夫,硬捏著脖子灌他,他想不喝也不成。眼看就快醉倒了,多虧張光健在一旁看不過,極力替他解圍,幸而不曾當場出醜。高低還是兩個聽差架著他,把他架上馬車,直回公館。到了家中,也顧不得進他花園的小書房中閱看信件,一直便進了姨太太的繡房,來到屋中也不同櫻花交一句談,便一頭躺在床上。每天他總要逗弄他那小兒子阿官,今天也顧不得了,只喊著口渴,叫櫻花給他沏一壺上好的龍井茶。櫻花見他這種樣子,心裏很不痛快,說:「你怎麼喝得這樣沉沉大醉,跑到我屋裡來,連一句人話也不會說。彷彿渴得要死,那很熱的龍井茶,要衝下去豈不把酒力更壯起來嗎?我這裡有檸檬汽水,你可敢喝一杯嗎?」必翔皺眉道:「這樣冷的天氣,怎麼能喝汽水呢?」櫻花笑道:「到底你們中國人,真天生的柔弱,連汽水全抗不了。實告你說,我今天也喝醉了,錯非方才一瓶汽水,我怎能這樣的清醒呢?你不信先喝一兩口看看。」必翔扭不過姨太太意思,勉強喝了一口汽水,果然覺著清醒了許多,兩個便談起閑話來。必翔問她:「今天到徐靈光家中,可曾看見他的櫻花,究意比你們國里的櫻花優劣何如?」櫻花冷笑道:「動不動你就想同我們的國家來比,那怎能比得上?只說我們東京的小金井,凈櫻花就有好幾萬株,當中是水,兩岸是櫻花,使你一眼望不到邊。那也值得看一看,照徐家的櫻花還值得一看嗎?」必翔聽他這樣說,心想你既說沒得可看,又何必去呢?但是面子上又不敢說出來,恐怕把姨太太招惱了,又要吵嘴架,不得安生。只好用旁的話岔開,問她徐家可有什麼事嗎?一句話提醒了櫻花,從懷中將呈文取出來說:「這是我那干姐姐的兄弟想要同朋友辦一處慈善機關,求你們廳里批准保護。今天趁你有工夫,給批上一個準字吧。要不然,放在科里不定又得給人家壓多少日子。」必翔平時本是很精細的,今天因為喝多了酒,又聽櫻花說的是慈善機關,便放心不去細閱,拿起筆來在呈文後批了一個準字。他將准字寫完,櫻花便拿起圖章來,替他蓋上,隨手把這一紙呈文又揣在懷中。必翔又喝了兩口汽水,腦筋一清,想起方才的呈文尚未過目,怎麼糊裡糊塗地就批准了呢?只得又向櫻花索要那一紙呈文,說:「我再看一看,這是與地面有關係的事,怎好連內容全不明白呢?」櫻花啐了一口說:「老糊塗東西,難道咱們兩口子,我還能害你嗎?人家明明白白寫的是辦慈善,難道還能假借慈善名目,搗亂起訌擾亂治安嗎?依我說,你好好養養神吧,別勞這種無謂的神了。」必翔被她數落了一頓,自己想這話也對,一個慈善機關難道還能有什麼亂子不成?便安穩地睡去了。
靈光是一壁說一壁還用手比畫著,招得金、陳兩人全哈哈大笑。戈二忙問道:「六哥,他拔出劍來真把牛頭砍了嗎?」靈光大笑說:「牛頭倒不曾砍掉,可險一險把牛屎嚇出來。老道一見寶劍出鞘,可真嚇壞了,連忙跪在地板上直磕響頭。口中又念無量佛,又喊臧大人,老道情願歡迎大人在廟裡住一輩子。我替您收拾出一間神仙洞,每日給您預備可口三餐,您要是癮了,我這裡有的是鴉片煙膏,您自請放開量足吃一氣。就求您劍下留情,別叫我這顆牛頭跟腔子分家,我好留著這張嘴抽大煙啊。要不然,您請看那一支老象牙煙槍,可插到什麼地方去啊?他這樣撒開了一央給,把臧瘋子也招笑了,說滾起來吧,我不宰你,我該宰他了。哈哈,你二位猜怎麼樣,他舉著寶劍又朝我來了。我撒腿就跑,一直跑出廟門,坐上我的車子,回到家中心裏還噗噔了好幾天,這是瘋子最後的酬勞。直到如今,我是越想越恨,當初好心好意救他,後來也竟要宰我,這都是哪裡的事!總怨我慈悲生禍害,老弟你還認著我發財,豈不是屈枉死我嗎?」戈二笑道:「好運不善交,這全是您命中的魔鬼,等魔鬼過去,福星就快來了。」靈光道:「好好,借你的吉言,但不知福星在哪裡,也許老弟就是福星,我倒要借重你了。」戈二道:「福星兩個字,小弟可不敢說。不過眼前有一點小事,六哥能給辦成了,多多少少也要有一點謝儀,這就算是福星的引子吧。」
不大工夫,已經來到她住家的這一條衚衕里。車夫一用力,便一直拉到門前,將車把放下,才要上前敲門,忽然一輛人力車飛也似的,也跑至門前,戛然而止。這輛車恰放在水女士那一輛的後邊,水女士才要回頭視看,就聽後面有人喊著她的名字道:「竹芳、竹芳。」水女士回頭一對眼光,全身彷彿受了電似的,也不知是歡喜,是驚詫。原來這個叫她的人,並非旁人,正是她念茲在茲,跑了半天,想要見一面而不能見的母親葉樹芬女士。她不覺「啊呀」了一聲,跳下車來,過去拉了母親的手,把她攙扶下來。嘴裏卻埋怨著說:「娘,你老人家車前連一個信兒也不給我,空叫我在車站上張望了大半天,也看不見您的影兒,哪知卻跟在我的車後邊。大概要不到家門,您還許一聲兒不響呢。」葉樹芬嘆道:「一言難盡。等到家裡,我再詳細告訴你吧。」此時家裡聽差僕婦,已經把大門開開。見是自家太太,還同著一位中年婦人。那中年婦人毫不客氣地在前面走。他家太太,卻在後面跟隨,一進門便對家人女僕說,這是水老太太,你們都見見。他們知道這是家主的長親,哪敢怠慢,忙深深請安。又問老太太有什麼行李,我們一起搬進來。葉樹芬搖搖頭說:「我的行李另有人押著呢,我是空手來的。你們開付車錢好了。」水竹芳拿出十毛錢的票兒來,給了一個六毛,一個四毛,把拉車的打發走了。自己陪著母親,來到上房。她那四歲的女孩兒,早笑嘻嘻地迎出來,張著兩雙小手兒,叫她母親抱她。竹芳拉著她,指點身邊的老太太說:「你可認得是誰嗎?」女孩兒笑道:「她是老婆婆,我不認得。」竹芳道:「傻孩子,我是你的什麼人,她就是我的什麼人。」女孩兒真機靈,聽了這話,便喊道:「媽媽的媽。」葉樹芬此時開心極了,拉了外孫女的手,問她幾歲,叫什麼名字。她居然能答得上來,說我四歲,叫美英。卻反過嘴來,問她外婆幾歲,叫什麼名字。招得她們母女同王嫂全都哈哈大笑。此時竹芳因急欲同母親談話,便叫王嫂把美英先抱到外邊去玩,她偏撒潑打賴的不肯走。後來應許帶她買琴買車,才騙著走了。這裏竹芳女士,一壁吩咐廚房給老太太預備飯,一壁向她母親開始詢問說:「自從你老人家到了上海,我就魂思夢想,恨不即刻見一面,才稍慰這四五年來思念之苦。偏偏你老人家遲遲不來,叫我們伸著脖子直等兩個多月。好容易盼著老人家的大駕來到天津了,卻又擺起架子來,只見信不見人。轉眼的工夫,又是一兩個月。」水竹芳滔滔不斷地埋怨她母親不來,到後來眼淚也流下來了。葉樹芬來到女兒家,連一杯茶還不曾喝著,先被親生的愛女數落了一頓,自己又是生氣,又是可憐,只得用好言安慰她說:「已往的事,你也不必說了。眼前我總算摯摯誠誠的,來看望你們夫妻兩個。好幾年不見面,為什麼不找一個歡喜呢?以後我既然長住北京,咱們天天都有見面的機會。晚來幾天,又有什麼關係呢?」竹芳見母親一片慈祥親愛的意思,表現於言語面目之間。自己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可把話拉回來說:「我並不敢衝著你老人家鬧氣,我是生氣那個姓田的。既然千山萬水,把人家約出來幫忙,憑什麼又變著方法,強制人家的身體自由。難道是租給他典給他了?連一抬腿一邁步,都算犯了他的黨規嗎?他對待旁人這樣,還有情可原。你老人家當初乳哺過他,從我的嘴裏不知奪了多少食。總算是他的義母,他怎麼也這樣對待呢?我恨極了,不定哪一天尋他去算賬。叫他把從我嘴裏分的乳水,一總全吐出來,倒看他拿什麼話對答我。」樹芬聽他這樣說,不覺笑得連一口茶全噴在地上說:「你的女孩兒都那麼大了,你怎麼還凈說孩子話。世界上只有討債的,哪裡有討乳的。你局外人不知局中的難處,這個也不能怨他。現在項大總統,最討厭的就是政黨,我們不能不避諱一點。這也不是專為自己打算。你想一想,現在姑老爺在總統府中當著一份機要的差使,倘然叫外邊知道他的丈母娘給社會團當女秘書,這個風聲傳到項大總統耳朵里,他是曹操一流的人,本來多疑善嫉,姑老爺的地位,豈不要發生危險嗎?我說這話,純粹是替你們打算。你還要三思三想,別鬧小孩子脾氣才對呢。」
大家說笑著,入座飲酒。櫻花的酒量很大,今天恰又對著櫻花而飲,不知不覺已有七八分醉意。許瑩乘勢對她說:「妹妹,在我這裏多歇一刻,省得在馬車上一搖動,你更不勝酒力了。」周、朱兩位,知道她二人關係密切,吃過飯後,便匆匆告辭而去,這裏只剩了櫻花。許瑩便把公事拿出來向她說:「這個金戈二,是我的同鄉,他同我的兄弟許謠,發起這個社會團,所為是提倡一點慈善事業,將來可以多多聯絡幾個有錢的人,辦理幾處工廠,好救濟北方民生,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打算直接向總監那裡遞票,又恐怕誤會有政黨性質,擱起來不辦,因此特特托妹妹你,把這一紙呈文帶著,等總監高興的時候,你把它拿出來,就求他當時批上一個準字,隨後你叫小鹿兒把它交到行政處,這件事就算成功了。咱們兩人的情義,同親姐妹一般,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他有一點事做,你看著還不歡喜嗎?」櫻花本是醉了,許瑩又放開量地一灌米湯,她便橫打鼻樑滿應滿許,這一紙呈文,連看都不曾看,便揣在懷裡。對許瑩說:「你就聽信吧,準保成功。」許瑩又再三致謝,兩人才分手。櫻花坐著馬車直回公館。
戈二很贊成此議,立刻叫了兩部馬車把這幾位先生,全拉到南橫街社會團分部。這本是三進的房子,前面有客廳有上房,中間還有一所上房是過廳,穿進過廳,後面還有房子,緊後面的房子便是他們的機密所在,戈二同見龍的卧室也都在緊後邊。荷樓拉著畸生一直到緊後邊的屋中方才落座,戈二便過來周旋,向畸生說陳先生今天肯到我們這裏來,真為敝團增光不少。自從那一天在靈光醫院會面,小弟時時刻刻想到廳里拜訪陳先生。後來一想,又恐怕廳里有種種不便,可惜當時未曾詢問陳先生的尊寓所在,要不然,早就到府上請安了。畸生也一再客氣,說小弟因為初到廳里任事,也不便常常請假,因此不曾專誠地拜訪金先生。今天恰恰是星期,要不然恐怕還不能參与盛會呢。兩人客氣了一陣,曾荷樓有點不耐煩了,便向畸生問道:「老弟,你現當著什麼差事,怎麼愚兄連一點影兒也不知道呢?」畸生大笑道:「二哥,你是行蹤無定的人,可叫小弟上哪兒給你送信去呢?至於我當的這種差事,要叫二哥知道,又該罵我是項家的走狗了。實不相瞞,小弟自從畢業回國,先到家鄉同家伯見了一面。他老人家對我發了不少牢騷,說項子城不忠於清室,這樣人是奸雄之尤,萬不能同他共事。所以自己寧願回家務農,也不給他當秘書了。但是說了半天,說到小弟身上,既然在東洋留了這幾年學,回來就應當做事。做事就不能不投門子,他老人家想了想,如今可投的門子,除去項子城之外,還尋不出第二個來。躊躇了兩三天,落葉歸根,還是只有這一條路可九-九-藏-書走。於是老先生忍著肚痛,給我寫了一封介紹信,叫我拿著信去尋項子城。我來到北京,第二天便到總統府報到,把履歷同介紹信拿上去。真有面子,當時就傳見。他見了我非常親近,問長問短,對於家伯的生活健康彷彿非常注意。後來又問到我在東洋學的是什麼,我對他說,學的是高等警察。他聽了很歡喜,說如今北京地方,還缺少這一門人才,你來得正好。隨手便寫了一個條子:陳畸生留學高等警察畢業,著派在京師警察廳,交吳總監酌量委用。叫我拿這個條子,去見吳必翔。果然項子城的幾個字真能發生特大效力,吳必翔看見了,如奉到聖旨一般。對於我非常的客氣,一口一個陳先生,當時就叫總務處辦公室,委我為督察員,每月二百塊錢薪水,另外還津貼一百塊錢公費。又對我說,對不住,實在屈才。俟等督察長出了缺,一定先盡老哥升補。我當時只得謝了謝他,趕緊退下來。先拜望本廳的五大處,也不知是什麼緣故,五大處的處長督察長,對於我不知怎樣恭敬才好,彷彿我倒成了他們的上司了。二哥你看這種事,可笑不可笑。」
果然到了正式成立之日,戈二嫌南橫街的地方狹窄,特借了湖廣會館,作為臨時會場。這一天人山人海,前來與會的足有數千人之多。本區特派了一個巡官,帶著四名警察前來彈壓保護。別的人到會,金、田兩人尚不十分注意,唯有陳畸生同曾荷樓兩個人,也都特特地趕到,這是使戈二、見龍喜出望外的。戈二自同畸生一面之後,因為自己工作太忙,他沒得工夫去訪他,如今見他來與會,知道畸生對於這個社會團,必是十二分同情。至於曾荷樓自從在天津同見龍分手,兩個人始終也不曾會面,如今北京社團分部成立,突然發現了荷樓的行蹤,見龍也覺得喜出望外。尤其難得的是陳、曾兩人也正在彼此尋覓,尚未接頭,如今在會場上無意撞見,尤其使他兩人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慰。本來他們兩個人,原是河南的近同鄉,曾荷樓又是陳蘭甫的學生,同畸生也算是世兄弟。兩人同在日本留學,荷樓是早經畢過業的,不過在海外幫著孫總理、華自強一干人,奔走些革命事業。畸生卻是規規矩矩地在警監學校讀書。兩人雖不常見面,可是志同道合。荷樓很不滿意項子城的為人,畸生也是抱同一心理。這次畸生回國任差,荷樓並不知道。他到了天津,見著從東洋回來的朋友,才知道畸生已經回國。他料到有他老師陳蘭甫這一條引線,畸生一定在總統府有了差事。然而自己又不便到總統府去尋他,因為革命的色彩太重。項子城很知道他的為人,也曾三番五次派歸化的留學生向他疏通,如果肯給總統效力,應許派他簡任差使,每月送他兩千塊錢。荷樓不但沒應允,反把疏通人大罵了一頓。疏通人當然將這種情形,轉達于項子城。子城面子上雖然付之一笑,但是他老先生,本抱定一個不為我用,便為我殺的宗旨,所以背地裡早授意他的心腹爪牙,對於曾荷樓要格外注他的意。因此北京這一班偵探,全知道曾荷樓是大總統注意的人,誰不想邀這個功勞,每逢見著一個姓曾的,他們便要跟他幾天幾夜,恨不得一把抓了去就算是曾荷樓,他們好擎功受賞。荷樓此次到京,不敢說出真姓名來,只說姓何,名叫何層樓,所為是遮蔽那些偵探的耳目。他有一個妹倩,也姓陳,名叫陳克猷,在北京工商部充任僉事。他到北京之後,便住在陳克猷家裡,輕易也不肯出家門一步。陳克猷膽小,更不敢叫荷樓出門。荷樓向他打聽陳畸生的消息,其實克猷知道,他生怕荷樓尋了去兩人一見面,再勾起革命的興味來,說不定闖一點什麼禍,連自己也要跟著受牽連,便咬定牙關,對荷樓說,畸生的行蹤我一概不知道。荷樓雖明知他是託詞,然而自己也不便深往下問。因為自己的妹子時常對他說,克猷自從留學回國官運不佳,很蹭蹬了好幾年。如今多虧項大總統,念同鄉之情特特派到工商部。工商部總長田文義,也是河南人,所以才得了這個僉事的缺,每月有三百多塊錢,足敷日度之用。他妹子話里話外,是表明克猷自入宦途以來,這是初次才交的好運,自己倘然漏出一點風聲來,克猷若因此把差事丟了,自己怎麼對得起胞妹。因此抱定主意,倘然有機會寧願搬出陳家來,免得他夫妻終日懸心吊膽。後來在報上看見社會團的消息,知道田見龍必然到京。心想我若見著他,最好同他住在一處,不僅志同道合,而且將來有許多大事非借重此人不可。只可惜不知道見龍的住址,後來見報上又登出社會團開會地點在騾馬市大街湖廣會館,這才決定了是日一定出席。
到了這一天,吃過早飯,趁著克猷沒在家,省去許多無謂的盤詰,一個人出離陳家,上了人力車,一直便拉到湖廣會館。他只在演說台的緊後邊坐著,所為是遮掩人的耳目,恐怕內中有認得他的,因此招出許多麻煩來。這原是他一種特別的謹慎,不料竟有同他抱一個宗旨的,也坐在演台的最後邊並且低著頭,恐怕惹人注意。荷樓在旁邊,看見他穿著一身西服,神氣態度同陳畸生一般無二。心中立刻驚喜得要跳起來,有意過去同他招呼,繼而一轉念,這卻使不得。看他那神氣,是怕人認得,再說畸生的處境,與自己不同。自己是來京閒遊的散人,畸生一定混著差使,他那怕聲氣的心理,一定比自己更甚,我又何必給他招事呢。等少時會開過之後,我從他的面前經過,倒看他對我怎樣,他如果不招呼我,此人一定是身入宦途,變了心腸,我也就不必再理他了。荷樓想到這裏便沉住了氣,凈等開會。少時金戈二登台,首先報告開會宗旨。荷樓看此人氣度從容,聲音洪亮,操一口很流利的京話,真是說得有條有理,荷樓不覺暗暗佩服。心想這個人,同當日我對見龍所說的意中人,恰恰是一個正比例。這真是活該社會團露臉,見龍居然能物色著這樣一位漂亮幫手,將來不止社會團的事業可望進步,我同華自強想辦的那一件大事,看起來還要借重此人呢。少時戈二報告已畢,田見龍又登台演說了一番。他說了一口很勉強的北京話,還夾著不少廣東土語。荷樓聽了,覺著十分可笑,心說你初到北京,何必出這種風頭呢。倒不如早早退下來,讓人家痛痛快快地說幾句,豈不比這種聽不懂的京話強得多嗎?他想到這裏,見龍果然如他的心立刻下台,又換了一位女士上來演說。荷樓認得是葉樹芬,心說這位老太婆也想出一出風頭,所好是她的京話,居然比見龍好得多,雖然生硬一點,卻能使人聽得明白。荷樓正在聽著,忽覺有人來到他的身邊低聲喚道:「荷哥,還認得小弟嗎?」荷樓突然經此一呼,不覺嚇了一跳,忙抬頭觀看,原來正是他意中急想交談的陳畸生。荷樓忙站起來,握了畸生的手,低聲答道:「老弟,這裏不是講話之所,等少時開過會,咱們一同到他們社會團的密室,好在田見龍你也認識,在他的屋中倒可毫無避諱地暢談一番。這裏屬垣有耳,有許多不方便呢。」畸生點點頭,說:「大哥說得很是。」兩人正在低言細語,田見龍早從背後繞過來,用兩隻手分拍二人的肩頭說:「兩位哥哥,你們談什麼機密,也顧不得到後面尋我,還等著我來迎接你們二位嗎?」荷樓一見他,便喊道:「好了,好了,咱們隨他走吧。」三人一同來到會館的后廳。戈二認得陳畸生,忙迎出來招呼:「陳先生請屋裡坐,難得今天勞步賞光,為我們社會團增光不少。」田見龍又給荷樓同戈二引見,兩人真是一見如故,大有好漢愛好漢、惺惺惜惺惺之意。在會館中,不過談了幾句別後的客氣話。荷樓說:「你們的會址,不是在南橫街嗎?咱們大家還是到那裡去,可以不拘形跡地暢談一番,這裏究竟還拘束得很。」
大家一聽他的話,立刻聚精會神地全站起來,問他究竟是什麼法子,可以制當道死命。荷樓很鄭重地低聲宣佈道:「我此次是從德國回來,在德國時候,華自強給匯了三萬塊錢,叫我在克虜伯炮廠定製爆力最大的炸彈三枚。我同該廠接洽,該廠廠長向我要政府執照同政府給該廠的正式照會,說是沒有這兩樣憑據,無論給多少錢,也不能照辦,怕的是將來出了意外,國際上擔不了這供給私黨的罪名。請想我哪裡能有政府的執照呢?沒有執照,無論怎樣通融也是無效。後來擠得我實在沒有法兒了,只得尋了一位德國的朋友,他是一位現任的陸軍步兵中佐,這個人同我的私交很厚,我便托他向廠長疏通,並應許決不偷炸私人,專為將來戡平內亂之用。說之至再,人家才應許只能供給兩枚,多一個也不敢造。這兩枚炸彈的製造費就要三萬金馬克,好在有現成的錢,多花少花我倒滿不在乎,所要求的就是這炸彈的炸力,得要超出一切炸彈之上。人家應許的是這一枚炸彈,長徑不逾三寸,圓徑不逾五寸,然而扔到地上,可以炸十丈方圓,能使這十丈以內,無論人物器具,都得變成齏粉。這兩枚炸彈製成,我從萬里重洋把它帶回中國。到了上海,親手交與華自強。他本是使用炸彈的專門名家,他對於炸彈的門類,同炸力的重輕,拿到手中便可以斷定八九。他見了這兩枚炸彈,非常歡迎,據他說這是德國自用的炸彈,若代他國製造,向來沒出過這樣好貨。他說只有一枚,便可以斷送項子城的生命,假如那一年張光培在燈市口,如用的是這個炸彈,項子城決然不會逃生。我們雖然有了這種利器,但是從上海運到北京,卻又成了一個很大的難題。所以我此次北來,是抱著兩個目的,第一個目的,是尋一位能夠運輸此物之人;第二個目的,是尋一位能夠實行此事。幸而蒼天眷佑,我此番總算沒有白來,運輸者我是尋著了。」他說罷此話,便用手一指田見龍說:「除去我們田二弟,再沒有適當之人。因為他久走江湖,機警敏捷,無論到了什麼關口也決然難不住他。難得是他毫不游移的,已慨然允許了。我如今所商量的,就是將來實行此事之人。上回我同陳二弟當面要求,因為他急於回廳,未曾談到的,便是此事。今天我又向金二弟當面要求,因為畸生來了,把話頭岔開。實不相瞞,也為的是此事。」荷樓說到這裏,畸生同戈二彼此相視而笑,戈二攔道:「荷樓哥,不要說了,我們已經明白這投擲炸彈的責任,是要由兄弟同畸生分擔起來,可是這個意思嗎?」荷樓道:「賢弟一語破的。說白了,就是請你兩位同那民賊去對命。這種事本是哥哥我應當自己去做,為什麼卻布到兩位老弟身上,難道說哥哥我怕死貪生,拿別人的性命當兒戲嗎?確乎不是這種意思。實對你二位說,我于北京的地理人情,全不熟悉,假如我要走到街上,這種神氣,就可以招來許多偵探將我包圍了,搜一搜我的身上帶著什麼危險物。請想在這種情景之下,如何能擔投彈的責任呢?所以萬不得已,才將這種責任分授予兩位賢弟。我的用意,並非是叫兩位一齊去投,預先得要定了一個時期來,比如在選舉未成功之前,是戈二賢弟的責任,因為這時候當道如果出來,一定護衛森嚴,清街凈市,錯非久居北京,而且在社會中十有八九全都認識之人,他決然不能影身,立足於街市之上。唯獨戈二老弟,是人傑地靈,他自能在這一條路線上,尋得一個站腳的地方,十拿九穩可以成功。如果在高樓之上,或者還不至傷了自己的生命,當大家紛亂之時,你又有一身功夫,從樓上跳下來便可以逃命。所以這第一期的投彈者,不能不委之於戈二老弟身上。假如事前無此機會,選舉成功,那第一步的責任,戈二老弟便可以完全脫卸,而移交於第二步負責之人。畸生老弟既是警廳的督察長,而且又為參与大選出力之人,將來他當選之後,舉行一切典禮,所有警察方面這一部分責任,吳必翔當然要責成畸生去辦,這豈不是近水樓台、千載難得的機會嗎?所以我看這第二步,除去畸生之外,決然再沒有適當之人。不過第二步如果實行,個人的生命總是凶多吉少。因為在這種形勢之下,不能如第一步尚有迴旋躲避餘地,因此我個人覺著對於畸生弟的抱歉又在戈二之上。」荷樓說到這裏,欷歔感慨,大有情不自禁的神氣。畸生卻落落然彷彿不介意的樣子說:「人生在世,就怕死得無名,死得不得其所。果然死得其名,死得其所,早死晚死是一樣,好死歹死更是一樣,看開了這有什麼難過的。」那弟兄三個聽畸生說出許多死字來,知道不是吉祥之兆,然而表面上還不能不贊成他的話。戈二便用旁的話岔開說:「你們二位此次出京,是分著走,還是合著走,是誰先走,誰後走呢?」荷樓道:「我們兩個人還能分得開嗎?當然是一同起身不分先後,並且說走就走,決不遲延。今天夜裡十點,有一次大通車,到不了夜半准到天津。我兩人想今夜就起身,一者在夜間可以避去許多耳目,二者事機已迫,我們的博浪錐尚未預備在手下,將來何以收一擊之功?趁此萬家燈火,月朗星稀,我們正好做短途的旅行。好在晚飯也吃過了,我們只帶一個隨身提包,除去咱四人之外,不必再叫第五人知道。」畸生說:「既然這樣,我先回廳去了。」
畸生把當道陰謀,抖落包袱底兒一絲不剩,完全揭露出來,可把曾荷樓真氣壞了,拍著桌子喊道:「這還了得,我們必須致其死命,永遠刨除禍根。」金戈二忙攔道:「曾二哥,您先沉住了氣,不要高聲喊叫,提防著屬垣有耳。倘然被外人聽去,我們個人的禍福固可以置之度外,但是專制獨夫,從此可就沒有對付的餘地了。」幾句話穩住了荷樓,田見龍說目前時勢已到了千鈞一髮、萬分危急之時,要緊是我們得有救急的法子,能迎頭把他制回去,這些事自然可以根本打消。要不然,夜長夢多,等他羽翼已成,再有什麼法子,也不易施展了。荷樓道:「我同華自強已經早有預備。方才對金二弟說的那一套話,便是有因而發。如今適逢其會,陳大弟又揭破他的陰謀,我們這個法子,更是刻不容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