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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八百羅漢同游貝子園 一個英雄醉卧總統府

第八十五回 八百羅漢同游貝子園 一個英雄醉卧總統府

一轉眼工夫已經到了彌月之期,是日總統府懸燈結綵,非常熱鬧。周女士本是住在府里的,她絕早就起來,梳洗打扮,全收拾好了,美珍方才來到。兩人離了辦公處,先奔內宅,其實內宅的範圍很大,普通女客簽到之後,也只能先讓到女客廳,女客廳中有總統的幾位姨太太,在那裡招待一切。必須至親本族,及特別女客才能到真正的內宅,同總統的大太太及大姨太太會面。她這府中,最尊貴的是大太太,最有權的是大姨太太,但是大太太輕易不肯見人,除去同外賓宴會,沒有正太太人家不肯入席,總統只得把她強拉出來,作臨時敷衍外人的一種裝飾品,其餘便是照應青年男女公子,當一個保姆的頭兒,再沒有第三樣用處了。至於料理家務,執掌財權,全是大姨太太一個人的事。因此一班女客,對於這兩個人也抱著兩種觀念,專為面子來的要能見著大太太,便引為無上光榮,彷彿同前清時代見著皇后一樣。如其抱著目的有所圖而來的,那就得尋覓大姨太太,非同她見面不可了。你別看大姨太太已經是四十向外的人,長得容貌又不美麗,實際上總統久已不同她親近,但是她要向總統說一句話,比別人說十句百句全有效力。這是什麼緣故呢?就因為當年總統的太夫人在世時,所有飲食起居以及卧病時的湯藥,臨終時的裝殮,全是她一個人獨力擔承。太夫人臨終之時,有幾句遺言,向總統含著兩點枯淚說道:「我是不能活了,我死之後,你要另眼看待大姨,她平日的孝順不必說,這兩三個月,我在病間,她衣不解帶夜不安眠地伺候我,總算盡心儘力了。將來后宅的家事,你可以全盤交給她,是決然不會錯的。」項子城聽受了他母親的遺言,果然從此以後,把家務全權完全交付了大姨太太。這位姨太太也倒真有才幹,果然辦得井井有條。無論男女僕人、丫鬟小廝,全都懼怕她三分。至於過日子用錢,尤其能量入為出,絲毫也不耗費。因此項子城十分信任她,她說一句話,立時便能發生效力。所以外面想託事的人,必須先運動好了大姨太太,這事便有七八分可以望成。不過她的為人,卻是非常慎重,凡關係政治的公務,她是絕對不肯開口,僅僅就是幫助個人,發起慈善,或是替人說情減罪,這些沒要緊的事,她總是有求必應。因此親族之中,也沒有一個不說她好的。她對於總統所納的十幾個小姨太太,全是一律平等地看待,添衣服是一樣添,打首飾是一樣打,從不曾厚此薄彼,因人而殊。因此府中的十二金釵,倒也沒有說她壞的。
葉樹芬正在分部辦公,見李芳園來了,親自迎出大門,拉著芳園的手,一直拉到自己卧室,說:「我的李小姐,你怎麼在上海耽誤了這許多日子!未起身以前,也不給我來一封信,幸而是遇著金先生了,要不然連一個接的人全都沒有,豈不成了笑話?」芳園笑道:「大姑太操心啦,要依著熊渭的意思,還想在上海再玩幾天。後來接到參議院的電報說廣東議員已經到齊,只差熊渭一個人,請他即刻起程。緊跟著又是廣東同鄉京官的電報,廣東參眾兩院議員的電報,全是異口同音,催他趕速進京,他心裏還在游移著,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買了三張船票。除去我同他之外,還帶了一個聽差的阿三,把行李收拾收拾送到船上,我捺著他一直捺到船上,他這才沒得說了,要不然,還不定得耽誤到什麼時候呢!」葉樹芬朝著她笑了一笑,這一笑的裏面很藏有無限文章,鬧得芳園臉上一紅,說:「大姑您這大年歲,怎麼還是一肚子壞呢?」樹芬哈哈大笑說:「我怎麼壞啦?」芳園笑道:「您這一笑裡頭含著很多文章,要拿誠中形外的道理來講,您簡直是由裏面壞到外面來了,還問我呢!難為您還是老長輩,我們大姑長大姑短的,叫得不離口,還好意思拿晚輩取笑呢。」樹芬聽她話里話外,有點惱了自己,很惶恐地說道:「我的小姐,你千萬不要多心,我生來就有這愛笑的毛病,要一定說我存什麼心,特特地笑你,那可冤枉死我了。」芳園見她誠惶誠恐,表示出很害怕的樣子,自己不覺又笑了,說:「大姑,這是何苦,難道說自己娘兒們,我把這一點小事,還真放到心上嗎?」樹芬聽她又拉回來,心中才踏實了,說:「李小姐,我對於你的事,本來十分掛心,文四爺人才可依,我很希望你們能成就百年之好。不過話又說回來,究竟我們是局外,他的為人可靠不可靠,你同他往來了這許多日子,當然心裏早有定衡。如其靠不住,那就不必說了,要果然可靠,你有什麼礙口難說之處,不妨告訴我,我一定能替你想法子。按說這些話,我原不應當對你說,不過咱們既是親戚,又兼你的為人,決無尋常兒女之態,遇事很有明斷,這是關係你終身大事,當然更不至羞怯難言了。」樹芬說了這一套。芳園倒覺著很受感動似地說:「大姑這一席話,侄女非常感激。我本是父母不要的人,要再沒有長親提攜指導,我的命更苦了。實對您說,我自得遇熊渭以來,見他體格強壯,將來決能在社會中做一番事業,決不至毫無擔當,這是第一件可取。第二樣他性情豪爽,決沒有半點齷齪之氣,這更是與侄女最投脾氣之處。第三樣他家中既無父母,又鮮兄弟,僅僅有一位叔父,將來百年之後,一切財產除分給他的妹妹一人之外,其餘全歸他享受,就是不去做事,也衣食可以無愁。有此三件,可稱件件可心,因此侄女以全副精神,又考查他兩三個月,見他用情甚專,並無絲毫邪僻,這才死心塌地知道其人可依。在上海時他已經向我求過婚,我也完全應許了。所差的就是尚未舉行結婚典禮。他的意思,倒是想在上海舉行婚禮,我說上海不如北京。你既是參議院議員,為什麼不到北京正式出席,也提出幾個案子來,給我們這新成立的共和國家謀一點真實福利?為什麼長久蹲在上海呢?假如我們在上海結了婚,不定又要跑到西湖去度蜜月,今年還有到北京出席的日期嗎?莫若我們同去北京,一方面你去盡你那議員之職,一方面我們組織一個小家庭,在北京舉行結婚,把兩院中有名出色的議員,也請上幾位,大家熱鬧一天,藉此也可以表示婚禮之鄭重,豈不比在上海強得多嗎?他聽我說得入情入理,這才完全依了我的條件。我們一同到北京來,大概他報到出席之後,我們的婚期也就快到了。這些話除去我們兩人之外,本沒有第三人知道,侄女實在是感於大姑的意思誠懇,所以才披肝瀝膽地全都對您說了。不過在婚禮尚未舉行之前,還要求您代為保守秘密。」樹芬笑道:「大喜大喜,我一定替你們保守秘密。」兩人正談得高興,金戈二叫聽差的過來敦請,說已經預備好了接風的酒飯,請李、葉兩位先生同到前邊入席。兩人隨著聽差的來至前廳,見文熊渭同金戈二正在高談闊論,見她們進來一齊起身讓座,葉樹芬說:「我已經吃過飯了。」戈二笑道:「我也曾吃過,不過文、李兩位先生才到,我們既預備酒飯給人家接風,怎好意思不陪一陪呢?」大家說笑著一同入座飲酒,熊渭向戈二打聽參議院在什麼地方,戈二笑道:「明天早飯後,我必派專車送您到參議院出席,您一到那裡,就知道了。」
這次十六姨太太,生了一位千金,其實這不過是很尋常一件事,原值不得鋪張揚厲,不過是時會趕得好,正值項子城做著變相皇帝,一個將及六十的老翁,枯楊生梯,居然養了這位千金小姐,怎能不特別高興。大家便也趕著湊趣,一定請總統大辦彌月。總統笑著對眾人說,你們最好是尋大姨太太商量,我哪有工夫,管這些沒要緊的事。眾人討出這一句話來,便一窩蜂似的去尋大姨太太,說是總統有諭,叫我們來尋大姨太太,請示彌月是怎樣辦法。大姨太太一想,為什麼不順水推舟,做人情呢?便傳下話,叫內賬房先成立一座彌月籌備處,要加緊籌備,不怕多花幾個錢,樣樣全要堂皇富麗。那庶務處處長季萬鵬,原是北洋一個老州縣,跟隨項子城多年,對於逢迎巴結,本是專門長技。自從接了大姨太太的諭旨,便晝夜忙碌起來,真是籌備得花團錦簇,無美不備。單說一班京戲,便是兩台,一台是預備男客聽的,一台是預備女客聽的。戲台前邊,是六個人一桌的燕菜席,從聽戲入座吃起,淺斟低酌,可以一直吃到散戲為止。每一桌上的菜,總有七八十樣,隨上隨撤,有不樂意吃的,或飲茶或吸煙,也全可以隨便,真是窮極奢華,使來賓人人滿意。別位先不必提,單說周文錦帶著陳美珍,兩個人先到內宅,見大太太賀喜。因為她是教讀的女老夫子,所以能一直去見內東,又給美珍介紹了。大太太見她穿著一身西服,便有點不大喜歡,只略略地敷衍了兩句,便讓她們到女客廳去聽戲吃酒。周女士也看出這種情景來,忙帶著美珍又去尋大姨太太,大姨太太正在忙得不可開交,忽見周女士帶著一個西洋女子進來,連忙迎上去問是何人,周女士介紹過了,大姨太太面子上倒是十分歡迎,親自把她們送進女客廳,又再再囑咐幾個小姨太太,要好好招呼這兩位。這些位小姨太太,同周女士全都非常熟悉,見她帶進一位西洋美人來,便圍攏起來,問長問短。周女士只得一一全給她們介紹過了,方才入座聽戲。紫艷是跟隨她們一同來的,只留素娟一個人,在屋中看家。她們坐的這一張桌上,只有周子期的兩位小姐,一共是四個人。周子期做過駐美公使,這兩位小姐,一位叫周錦峰,一位叫周錦嵐,也都在美國上過學,同陳美珍認識。一見美珍同周女士進來,她們便首先招呼,一邊一個拉了美珍的手,非常親熱。因此四人便坐在一張桌上。司席的女知客,一見這桌上夠了四位,便立刻傳下話去,叫擺酒。紫艷在一旁招呼著,給她們斟酒布菜。台上的戲,已經演到第三出了,汪笑儂的《獻地圖》上場,美珍看了,很不高興,對周錦嵐說:「好好的名角,偏要裝賣國賊,有什麼可看呢?」錦嵐笑道:「這不過逢場作戲,你何必認真呢?不愛看咱們喝酒。我在海外時候,就知道你的酒量很好,今天可以放開量喝幾杯吧。」於是她手執白蘭地酒瓶,硬逼著美珍喝了三杯。此時美珍同錦嵐只顧喝酒,旁邊坐的周錦峰,卻向周女士使了一個眼色,自己稱說告便,便一個人離席,不知到哪裡去了。
果然第二天午後,戈二特特地叫了一部很漂亮的馬車,請熊渭坐上,一直拉到象坊街參議院。到了議院門前,熊渭跳下車來。看神氣今天好像是開會,因為門前停的車馬很多,許多掛徽章的先生們,爭先恐後地向院中走去。熊渭也毫不客氣地挺著胸脯昂然直入。哪知這一隻腳還不曾跨上台階,早有人過來當胸把他橫住,高聲問道:「你是找誰的?」熊渭連忙舉目觀看,見攔他的人正是院中值班的警衛隊,自己心中不覺動了一點氣,便高聲答道:「我找參議院。」警衛也有點太不識竅,依然橫著不放他過去,說:「參議院的人多得很呢,你倒是找哪一個,也得有一個名兒姓兒,我好領你去尋。難道偌大的參議院擺在眼前,你就看不見,還得找嗎?」熊渭聽他說這許多連譏帶諷的話,心中的氣益發捺不住了,高聲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敢攔著不叫我進院。實告你說,參議院找我,我還沒有工夫找參議院呢!」警察聽他口出惡聲,焉肯示弱,當胸一把將他揪住,說:「這是有尺寸的地方,你敢咆哮罵人,我先把你交給警衛長,回頭送到廳里,罰你三個月苦力,看你還橫不橫。」警衛口中第二個橫字,尚未說完,就聽「啪」的一聲,熊渭的巴掌早拍到他的臉上。警衛如何肯依,便也舉起手來要打熊渭,熊渭體格雄健,又練過武術,哪把警衛放在眼中,上面一拳,底下一腳,早把警衛摔了一個仰面朝天。這時候看熱鬧的人,已經越聚越多,警衛長張慶澄已經得到報告,趕緊自己跑出來看是怎麼一回事。他一望見熊渭,心裏便已明白了八九,知道這個人的來歷一定不小。
王峙亭萬沒想到,自己將刀把兒竟自遞在了趙秉衡手中,再想打退堂鼓也來不及了。心說到底是光棍厲害,學生的心眼兒無論怎樣多,到頭總是敵不了光棍。事已如此,只好接受老趙決議案,說:「兄弟一孔之見,不過僅僅是對參議院而言,對於參議院一切進行步驟,當然可以遵照總理的話循序而進。至於眾議院,非兄弟權力所及,應當怎樣辦理,還請與湯、陳兩位另議。」秉衡聽他這樣推說,心說我倒要勞你駕了,有你這樣一推,當然那兩位議長,一定得往自己身上叫,倒用不著我再遊說他們了。隨笑答道:「王議長之言甚是,不過據兄弟想,方才湯、陳兩位議長,已經發出極懇切的議論,對於給項公幫忙的事,當然與王議長抱同一心理,這也用不著兄弟再說客氣話了。」湯道隆心說,https://read.99csw•com你兩人一唱一和,明明是擠對我大包大攬,我此時若不兜攬起來,還不作張溥第二嗎?誰惹得起老項啊?我們無論如何,得給自己留地步,處此形勢之下,呆蛋是萬做不得的。他想到這裏,很興奮地對秉衡說:「總理只管放心,眾議院人數雖然過多,到底還是和平分子占其大半,兄弟一定隨地隨時向他們疏通。無論如何,八月大選的事必能促其成功,決不能于項公之外,再做第二人想。不過疏通時,或是用錢,或是用官,或是責以大義,這又完全在乎隨機應變,絕不是事前可以預定的。好在總理有話,需用哪一樣,您可以負完全責任。我們身後既有這樣的靠山,難道還有什麼可愁的嗎?」秉衡連忙拱手致謝,心說這個人大幾歲,到底比王議長說話又有尺寸了,無論他們說些什麼,橫豎今天這一席,我總算是完全成功。回頭報告與項子城,叫他先吃一副定心湯,也省得連吃飯睡覺全覺著不踏實。三議長見所議的事已經說定,便起身告辭。王峙亭又臨時建議下星期先集合兩院議員,開一回遊園會,表面上先聯一聯感情,然後再進行第二步。秉衡對此議極端贊成,當時便簽了一萬元的支票,作為遊園時八百多位議員飲食車馬之需,請王議長費神偏勞,主辦一切。王峙亭再三推辭不受,說:「這個無須乎,兄弟還可以墊辦得起。」秉衡哈哈大笑,說:「豈有此理,你三位幫忙受累,兄弟就很承情了,難道還能叫你們墊款嗎?你老哥要一定不收這支票,便是沒有誠意了。」峙亭只得帶起來,說:「這筆款可暫交庶務科承辦,花多花少將來必有正式報銷,也省得總理對項公那一面不好交代。」秉衡知道他這說幾句話,是給湯、陳兩議長聽,便也連聲應道:「好好,足見王議長做事絲毫不苟,兄弟佩服極了。」
美珍自從到了周女士的辦公處,同素娟、紫艷兩個侍女十分要好,有時周女士不在辦公處,她便同侍女閑談,並且讓她們坐下談話。始而素娟、紫艷全都不敢,說我們是伺候小姐的,怎敢同小姐平起平坐,況且這府里的規矩非常嚴厲,同皇宮內院差不多,我們要錯了規矩,倘然被大姨太太知道了,輕者是一頓臭罵,重者還要挨鞭子,這豈是鬧著玩的?美珍聽她們這樣說,不覺大笑,說:「你們真真的是傻丫頭,如今是中華民國了,還提什麼皇宮內院。你們要知道,天地生人全是一律平等,並沒有尊卑貴賤種種階級。所有階級分別,全是專制皇帝留下的,現在應當一律打倒。我在美國住了五六年,人家國里,就沒有這種奴隸制度,甚至連紅種人、黑種人在法律上全是一律平等的,何況咱們全是同國同種的人,哪能有主子、奴才的等級呢?比如我是總統府參議,你們是伺候參議的,這也不過是職務上一種區別,反過來說,將來你們也許當參議,我也許伺候參議,責任雖有大小,人格卻是一樣,怎見得我就應當坐著,你們就應當立著呢?縱然退一步說,有客的時候,當著眾目之下,禮儀上沒有一點分別,顯著不甚雅觀。但是在寡居獨處的時候,又何必這樣固執呢?所以我讓你們坐下,你們自管坐下,等周先生來了,你們再立起來也不為晚。再說我既願意這樣,見了周先生,難道還能對她說嗎?」美珍洋洋洒洒這一套演說,果然把素娟、紫艷的心全都說活了,以後公然同她坐下談話。美珍有了這樣機會,便乘勢刺探府中情形,始而是由周女士說起,她問素娟:「這位周先生,既然是本府的參議,為什麼十天總有九天她不到辦公處來辦公,並且這一座辦公處中,後來也沒看見有什麼公事發到這裏來,我空空在這裏,替她看了半個多月的屋子,眼睛里就不曾見過一件公事,你說怪不怪呢?」素娟聽她這樣說,不覺抿著嘴一笑,說:「我的陳小姐,你簡直是老憨,門外漢,空在這府里當差。府里的事,你是一點也不知道啊。」美珍故意作驚愕之色,說:「我方才問的,這不是我差事以內的本分話嗎?你怎麼笑我是老憨呢?」素娟道:「那周先生當著這份差事,不過是挂名而已。她的正責任本是教公子小姐念書,除去星期之外,她每日得按照鐘點上課,有什麼公事可議的。再說府里這一座參議廳,本來有名無實,就連那一班男參議,也不過是挂名拿錢罷了,又何嘗有公事可議呢?」美珍笑道:「這可奇了,參議不議事,那麼叫何人去議呢?」素娟道:「我說你是門外漢,你還不承認,聽你這一說簡直是地道的門外漢了。你以為參議就應當議事嗎?實告你說,這府里真正議事的機關,是內史院,所有大總統駕前有名的謀士,全都掛著內史頭銜。他們哪一天全要開會議事的,必須他們議好之後,才能移交秘書廳照辦。他們這個機關,直可以說是前清的軍機處,秘書廳就好比是前清的內閣,至於那個參議廳,要拿前清的官制來比,可以說他是翰林院。名目雖然清貴,其實是聾子的耳朵,不但任什麼管不著,而且任什麼也聽不見。每月一樣拿幾百塊錢,這不是頂好的事嗎,你還打聽什麼呢?我看陳小姐,你就老老實實地在這屋裡看看書,寫寫字,餓了有上好酒席給你吃,渴了上好香茶給你喝,你還用得著尋事做嗎?」美珍大笑道:「多謝你指教,照這樣說,我們這一群人,不是來當參議,簡直是總統圈肥豬啦。」一句話招得素娟也大笑起來,她便替出主意:「陳小姐,你如果不耐煩終日坐著,何不託一托周先生,請她把你也薦到府里去教讀。你不是留過學,會英文嗎?聽說總統還想聘一位教英文的女教員,專教他那幾位公子小姐,這也是很好的一個機會。你如果托一托周先生,保管一說就成。」美珍藉著她的口氣,便問道:「我看總統已經偌大年紀,難道他還有許多很幼稚的公子小姐嗎?」素娟哼了一聲,說:「按情理我們不應當說,他這老頭子,真真是老不歇心,你別看偌大年紀,哪一年不抱娃子。眼前第十六姨太太又坐月子呢。再過幾天,就要大辦彌月了,陳小姐你想可笑不可笑啊?」
曾荷樓、田見龍等正在上車之際,忽然被一男一女把他們橫住,而且那個男的一伸手抓住了見龍,叫一聲:「老龍,你上哪裡去?怎麼這樣巧呢,我不來你也不走,我才來你就想走,這豈不成了尹邢避面了嗎?」始而戈二在一旁看見嚇了一大跳,以為是有人識破曾、田兩人的行藏,因此橫住去路,後來聽那個男人所說的話,又像沒有什麼惡意,並且兩個人似乎還有密切關係。戈二心裏似乎有一點覺悟,想到這必是某人某人,才要向見龍張口問話,見龍早已介紹過來,說這是文四哥,這是李芳園女士。又向文熊渭說:「這位便是我信上常常說的金戈二二哥,你兩位雖然沒見過,大約神交已久,不是一天了。」此時荷樓已經有些不耐煩,過來一把扭住熊渭說:「文老四,你做了議員,眼睛也大了,連哥哥我都不招呼一聲,真真豈有此理!」熊渭啊呀了一聲說:「小弟真真該打,怎麼連多年同學的老大哥,也認不得呢?本來也難怪,你這一換中國裝,又留下小鬍子,猛然間還真是想不起來呢。你兩位何必今天一定要走,廢了那兩張票,咱們盤桓幾天再說吧。」見龍向熊渭一使眼色,說:「我們是有要事到天津去,過不了幾天仍舊回來,四哥在北京候著好了,你有什麼事自請向金二哥接洽,全是一樣。並且他在北京人傑地靈,比我還強得多呢。」見龍說罷此話,車頭上已經吹笛,文熊渭、金戈二、李芳園還有同來的兩三位,誰敢再停,只得同曾、田二人匆匆握手告別。下車來,戈二問他們都有什麼行李,熊渭說已經扣了牌子,等到分部后,再派人來取好了。於是大家雇好兩輛馬車,一直拉到南橫街社會團分部。
果然第二天陳美珍又來上班,她進了參議廳,見在座的全是男人,並沒有一個女子,自己很覺著孤單,照例拿出名片來,挨著個兒周旋了一回。大家見她是一位女參議,全覺得有一點新奇,面子上雖然十分客氣,其實骨子裡卻含著一種滑稽意味。有那口頭輕薄的指桑說槐,還隱隱說那譏諷的話兒,故意引人發笑。美珍初次來到這裏,真有點如坐針氈,有意要走,又怕虧負了自己職務。正在進退兩難之際,忽然聽差的茶房高舉門帘,大聲說:「周參議到。」在座的十幾個人,一聽見周參議三個字,便不約而同地全都立起身來恭候。美珍當然也得隨著了,她心裏想,這位參議的來頭,一定很大,要不然,大家不會表示出這種樣子來。她心裏正在思量,周參議已經進來,舉目一看,不知不覺間,便提起了一百二十分高興。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原來這位周參議,並非男性而是女性。在美珍見了,大有吾道不孤之嘆。所以她格外覺得興奮,幾乎要越眾當前,先同這位周參議握手。不過兩個人相形之下,卻是一舊一新,陳美珍是一身西裝,從頭頂到腳板,無一處不表現歐美式的文明;那位周參議,卻穿著一件湖色老洋縐的短褂,青華絲葛長筒裙子,頭綰極簡單的髮髻,足著青緞皂鞋,看神氣有三十上下歲,生得體態豐盈五官醇厚。大家全朝著她鞠躬周旋,還有兩位搶著問道:「周先生公事很忙,今天何以得暇來此?」她微笑答道:「平日諸位先生多勞,我實在無暇與議,今天是聽說有一位新到差的女參議,這實在是空谷足音,大可引為同調,所以特特地前來拜會。」周參議才說到這裏,陳美珍早搶上一步,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後又伸出手來,彼此緊緊地握了手,說:「晚生是才來乍到,因不知周先生的尊寓在那裡,假如要早知道,一定先去拜訪,怎敢勞先生親降玉趾,反倒先尋晚生談話呢?」周女士見美珍這樣謙恭,自己倒有點不好意思,連說不敢當不敢當,我們全在一廳辦事,請以姐妹相稱,或是彼此相呼以字,照這樣的恭不近禮,愚妹實在愧不敢承。美珍道:「先生說哪裡話,您乃是前輩名賢,晚生後學新進,當然要執弟子禮,先生就無須謙讓了。」周女士道:「你這樣固執,以後我們倒難親近了。我今天來訪你,因為你同我全是女性,在這參議廳中難免有些形跡拘束,你如果不棄嫌,我倒另有一處辦公室,以後不妨遷到我的辦公室中,也省得我一個人顯得寂寞,且我有時不在那裡,偶然遇著一點事,你也可以替我偏勞,但不知你可樂意不樂意?」美珍聽她這樣說,當然是求之不得,連連稱謝,說:「到底是先生思想周密,惠及後生,我哪有不樂意之理,並且晚生還有無厭之求,求先生立時就做嚮導,將我引入夫子之牆,也好窺見宮室之美,百官之富。」周女士聽她說得這樣典雅而親切,心中也覺著十分高興,連連點頭說:「很好,這樣你就隨我走吧。」於是兩人又向那十幾位男參議,周旋了幾句,然後告辭出廳。那些位參議,好像送上司似的一個個恭恭敬敬給周女士站班。周女士笑著向大家點一點頭,這才攜同美珍出了參議廳。門外立著兩個女聽差的,一見周女士出來,連忙在前面引路。曲曲折折,也不知經過了幾層迴廊,幾處院落,方才來到一座小小的花園中。
慶澄在前面走,熊渭在後面跟隨,兩人先到秘書廳。慶澄躬任傳達之職,手持熊渭名片,進秘書廳回明。秘書長平根,趕緊迎出來。兩人本是東洋的舊同學,平根跑過去握了他的手,一直拉進秘書長辦公室,說:「我的四哥,你怎麼今天才來到!快要把大家急死了,是什麼人絆住你的腳,竟至寸步難行,開會兩個多月,還看不見你的影子。」熊渭道:「你不要問了,一言難盡。好在我還能來到參議院,你是秘書長就請你為我報到,我先見一見張、王兩位議長,今天就出席,你總可以幫忙吧。」平根笑道:「這是我應負的責任,說不到幫忙。你既不辭辛苦,少時就開會,一定能夠出席。不過張議長是到上海去了,眼前只有王議長在院,我就同你去見他好了。」平根同著熊渭,一轉身便來到副議長辦公室。此時副議長王峙亭,正在屋裡閱看公牘,見平根同著人進來,連忙起身讓座。熊渭在東洋留學同正議長張博泉非常熟識,王峙亭是西洋留學生,同文熊渭從來沒見過,不過彼此聞名,誰也都知道誰。平根進來,將熊渭的名片放在桌上,王峙亭一見,立刻滿臉堆笑,握了熊渭的手,說:「原來是文先生駕到,預先賞一個信,兄弟也好到車站迎接,這實在有點太簡慢了。」熊渭也客氣了幾句說:「小弟在上海,因為有一點事絆住身子,曠了兩個月的假不能出席,實在慚愧得很,今天既然到了,為補過起見,想要即日出席,請議長同秘書長多多偏勞,替我介紹好了。」王峙亭連說好好,回來小弟陪文先生到議場,向諸位議員介紹,請平先生代為抽好了座號,並通知議事科,趕緊預備一份筆墨議事錄等九-九-藏-書,不誤文先生使用。正說著話,議場上已經搖鈴,是表示議員已經足了法定人數,請議長同秘書長即刻出席,以便開議。王峙亭攜了文熊渭,平根在後面跟著,三人一同進了議場。王峙亭在議長席上,見大家鞠躬落座,便用手指著熊渭向大家宣佈道:「這位先生,便是廣東參議員文熊渭。前者因事請假未能出席,今天特特趕到院中,即日出席,先向諸位介紹。」峙亭說到這裏,熊渭忙向大家深深鞠躬,大家一壁還禮一壁鼓掌,表示歡迎。緊跟著平根抽出座號來一看,是二百一十八號,議事科忙將應用文具送至該號,然後議長宣布,請文熊渭先生列席。熊渭這才從議長席上下來,退到二百一十八號本席,隨同各議員聽秘書長宣布種種文件。當日並沒有什麼重大議案,快到散席之時,副議長王峙亭對大家宣布:後天是星期,由參眾兩院正、副四個議長發起了一個遊園會。是合請兩院八百多位議員,于午後在本院聚齊,一同往西直門外三貝子花園觀覽園中盛景,並在該處備有西餐,請諸位議員在那裡聚餐。除已發出請柬外,並在議場上對大家說知,臨時務必早來才好。王峙亭交代完了,方才退席,各議員也陸續地出院。
這花園占的地基雖不大,卻有人造的土山,自鑿池塘,在池旁的楊柳叢中,蓋著幾件小巧玲瓏的房子,紅磚綠瓦,格外好看。女侍者將她兩人引至門前,早有人打帘子,周女士遜讓美珍先行,美珍執意不肯。高低還是周女士帶路,兩人一同進來。才一進屋子,美珍便覺著遍體生涼,一身的香汗立刻全都降下。原來這屋子從外面看,雖然不大,屋裡的面積卻很不小,屋的三面,全有風窗,又涼爽又光亮。一進門是傳達室;過了傳達室,便是會客廳;出了會客廳,便是聚餐室;又出了聚餐室,才到休息室;又過了休息室,方才來到周女士的辦公廳。這座辦公廳,是兩間明著,當中陳列一條花梨長案,案上鋪著極細的西洋桌氍,放著一對康熙五彩的花瓶,瓶中插著兩枝含苞待放的荷花;緊靠窗戶放著一張寫字檯,寫字檯上,陳列文房四寶,正中放著一具帖架,帖架上架著一本老拓的張猛龍碑;再看後面挨牆立著一具書櫥,書櫥上分上下兩格,上格列著幾十部舊版的老線裝書,下格卻陳列著許多布裝金字的新書。直到了這一間屋中,周女士才停住腳,向美珍笑道:「陳先生,你看一看這間屋子,作為辦公室,比較那一座龐大空洞的參議廳,怎麼樣呢?」美珍笑道:「多謝多謝,真是有天壤之別了。」周女士笑道:「你既看著這裏好,以後再來上班,便一直到這裏來好了。」美珍道:「承先生美意,學生實在感激得很。但是有一樣難處,學生初進公府當差,對於府里的門戶路徑,一概不熟。今天到參議廳,還是多虧了文傳宣官吳先生親自帶路,把我送進廳內。要不然,連參議廳的門,我全摸不著。先生這辦公處雖好,但是距離參議廳,不定又有多少曲折,劉郎已恨蓬山遠,又隔蓬山幾萬重,卻叫我怎樣能尋得來呢?」周女士哈哈大笑,說:「你且請坐下,我再慢慢地替你想法子。」美珍坐在長案一旁,周女士卻坐在靠牆的一張沙發上,喊一聲來啊,外面有人高聲答應,隨著進來一個十六七歲的侍女,生得唇紅齒白,天然俊秀,身穿一件紡綢繡花的長衫,足著粉紅絲|襪,白緞子五色繡花的皂鞋,梳著一條油漆光亮的大辮子,辮根上簪著兩朵玉簪花,看她這神氣,直比闊宅門的小姐還漂亮。來到周女士面前,垂手侍立,周女士只說了一句沏茶擺點心,侍女答應一聲,扭頭出去。不大工夫,先用金漆茶盤,托上兩個帶蓋的茶盅,全是五彩細燒的貢瓷,放在長案上,然後又出去,托進四個帶把兒的瓷盤,兩盤水晶涼糕,兩盤山楂奶卷,也一齊放在案上,外帶著兩個細瓷小碟,兩副鑲銀牙箸,也一齊擺好。周女士從沙發上站起來,至長案相陪,對美珍說:「請你隨便用一點點心。」美珍見人家出於至誠,便也不再遜讓,每樣吃了一塊。侍女隨著遞漱口水,遞手巾把兒,伺候得非常殷勤。美珍很客氣地連說不敢當。周女士笑道:「她是伺候我們的專差,你以後千萬不要客氣。比如我要不在屋裡,你若要茶要水,或是吃飯吃點心,只請隨便招呼她一聲,她的名字叫素娟,還有一個叫紫艷的,她們全是這屋裡的使女,有什麼事就朝她兩個人說。」一面又向素娟吩咐說:「這位陳小姐,是總統特委的本府參議,以後她就在這屋裡辦公,你們怎樣伺候我也要怎樣伺候她,如果錯了規矩,我是不答應的。」素娟連聲答應是是,周女士又向美珍說:「你方才不是憂慮來到府中無人引路嗎?這個很不成問題。文傳宣處的人,你不是認識一位吳寶珩嗎,這個人是很和平的一位老先生,他今年已經有六十多歲了,當年總統在北洋的時候,甚至在山東時候,他就當文巡捕的差使,跟隨總統快二十年了。總統說他目不斜視,老成可靠,因此特特允許,凡內宅卧室全可以任他自由回話。因此這位老先生,在總統府中,除去小姐繡房,沒有他不能到的地方。我今天寫一個條子知照他,以後你再來了,便求他做嚮導,他可以一直將你引到這座辦公室中。大約同你走上三回兩回,你自然也就認得路了。」美珍再三致謝。
趙秉衡下來,先在自己宅中預備了上好酒席,請王、湯、陳三位議長在家中宴會。這三個人都知道趙秉衡是項總統唯一的紅人,誰好意思駁他的面子?到了時候,當然一律赴宴。趙秉衡所請的陪客,也不是外人,一位是阮中書,一位是楊志奇,全是項子城的得力謀士。大家酒酣耳熱,趙秉衡首先對三個議長說:「兄弟此番杯酒言歡,承三位先生不棄,惠然賁臨,頓使蓬蓽生輝,真不勝榮幸之至。今天兄弟不揣冒昧,還有一事相求,在三位先生學貫天人,夙抱澄清中國之志,對於兄弟的提議,料想必能為相當贊成,但不知可允許兄弟發言否?」三人之中唯湯道隆年長,當然由他起立致答。道隆放下酒杯,含笑答道:「趙總理太言重了,兄弟三個人如何擔當得起?總理有什麼吩咐自請直言,凡是兄弟們力所能為的,一定竭誠幫忙,決不推諉。」秉街道:「難得三位先生這樣推誠相與,兄弟實在感謝之至。說真了,這件事也並不是兄弟個人的私事,確乎關係國家前途。不過這種大問題,除卻三位先生之外,別人實無此權力可以玉成。國家前途之安危,同胞幸福之得失,不能不唯三位先生是賴了。」三人聽他又空空放了這一大套議論,卻仍未拍到題,大家也覺著可笑了。陳致祥青年氣盛,有點捺不住了,便正顏厲色地問秉衡道:「總理說了這半天,到底為的是什麼事,何妨直截了當地披露出來,為什麼一波三折永遠不到題呢?」陳致祥這樣一問,招得大家都笑了。秉衡也笑著答道:「陳先生好厲害的口風,真不愧是國會首領。小弟並非是吞吐其詞,實在因為這件事關係重大,在我未提出之前,當然要有一番鄭重地表示。要說小弟是忸怩作態,可就未免太冤枉我了。」他說到這裏,又輪流著給大家斟了一巡酒,方才正式說道:「兄弟所提的,因為今年八月已到選舉正式總統之時,按理說,這件事本完全是一種民意的表現,兄弟為政界中人,本絲毫不容過問。不過常言說得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如以國民一分子的資格來說,將來大選之時,以你三位先生的眼光看去,究竟是選舉哪一位才足以應時勢需求,任國家艱巨?這個問題,兄弟倒不能不虛心請教了。」
不大工夫,只聽咯噔咯噔的革履之聲,非常清脆,隨侍官打起帘子來,高聲說了一句陳小姐到,美珍已經走進屋中。項子城忙立起身來,因為他身穿陸海軍大元帥制服,所以不用引見,就知道他是項大總統。這位陳女士,倒是很恭敬地朝著子城,連鞠三個九十度的躬,子城彎腰還禮。行過禮后,見總統身旁還立著一位,看神氣也是貴官,便也深深地鞠了躬。項子城藉此便給他們介紹,說這位是才從南方來的陳女士,這位是國務總理趙先生。二人彼此又微笑點頭,子城讓他們坐下談話。陳女士告座坐下,同項總統正坐了一個對頭。子城這才詳細地看她,見她年紀彷彿像二十上下,兩道長眉一雙媚眼,麵皮非常白皙,彷彿是西洋女子,所差的就是頭髮漆黑光亮,代表東方之美,而不是代表西方之美。從頭上至腳下,所有衣服冠履,卻完全是一種歐化式,頭戴一頂極薄的秋呢帽,四圍鑲花邊,上面還插著兩根五色的彩翎,金碧輝煌,十分好看;身穿一件印度花綢的束體長衫;下面圍著一件荷葉式的錦裙,淡紅顏色,上面綉著淺黃的花朵;足登兩隻高底黃皮革履,履上還嵌著紅綠寶石。通上到下顏色材料無一不配搭合宜,真是別有風韻,不亞如天上的安琪兒。項子城的天性,本來最好女色,但是像這種洋式美人,他當年做外務部尚書時,雖與各國公使及其夫人小姐,也不斷常常會面,但是心意中認定了她們是外國人,倒也不發生什麼異感。如今對方明明是一個中國人,但是她妝飾打扮,卻與當日使館的洋小姐一般無二,在子城眼光中見了,不覺腦筋中的感想,也為之陡然一新。彼此坐定了,子城很高興地問道:「陳女士是幾時到的北京?華先生的信,我前日方接到。說你在革命過程中,也很立了不少功業,並且去年武漢起義,你還自告奮勇願充女子北伐隊的總隊長。似這樣熱心,出自青年閨秀實在難得,本大總統久已就欽慕你的為人。如今既到北京來,當然對於國事,有志效勞。但不知女士學的是哪一門,也好因材借重。」子城向來的脾氣,無論對什麼人,只要他用得著的,必要迎頭濃濃地灌一碗米湯。今對於陳女士,居然肯這樣竭力周旋,連趙秉衡在一旁看著,全不明白他葫蘆里賣什麼葯。不過在陳女士本人,可實在有點受寵若驚了,連忙畢恭畢敬地回道:「女學生在外洋留學時,就不忘情祖國,所以追隨革命前輩,略效微勞。至於成績,可以說是絲毫沒有,今蒙總統這樣嘉獎,女學生實覺慚愧得很。至於所學,更不敢說有什麼特長,不過因為有志革命,所以對法政一門,倒是研究了四五年。到底是紙篇上的學問,未必適用。如何因材器使,只可聽總統的鈞裁了。」美珍這一席話,說得不卑不亢,很是得體。而且她操一口很流利的京話,並不似南省人,在子城同秉衡聽了,覺著很詫異。子城點點頭,說:「女士既學法政,借重的地方更多了。請把京寓住址留在傳宣處,俟等府里有什麼公事,也好專人投遞。」美珍聽到這裏,趕緊起身告辭。子城立起身來,還送了兩三步。美珍去了,子城問秉衡道:「你看這個女子怎樣?」秉衡笑道:「才出馬的醫生,還談不到能治病不能治病。不過莽大夫的膽子是不可測的,什麼砒石巴豆,她就許胡來一回,總統總是小心一點為是。」子城哈哈大笑,等秉衡去了,他立刻便傳知秘書廳,親手寫了一張條子,是委陳美珍為總統府參議,月薪六百元,即下委令。秘書廳還不知陳美珍是何許人,但是總統既有條子,怎敢怠慢。第二天便將稿備齊,呈核蓋印,交由傳宣處發下去了。
張慶澄雖然年紀不大,他在官場卻曾混過七八年,從前清時候就在外城警廳充當科員,因為他機警敏捷,很得廳長朱其秦的歡心。所以這次參眾兩院成立,照例須由京師警察廳撥一百二十名警察,分駐兩個院內,專擔任守衛一職,並須派一名警長,管理這一百二十人,隨時指揮他們,看守大門出入,維持會場秩序。這種差事,本來非常重要,錯非老於宦場,有隨機應變之才,決不能勝任愉快。吳必翔小心謹慎,恐怕所派的不得其人,將來對於這八百羅漢,不能應付裕如,連自己也要擔不是,受上峰的呵斥。因此他便想了一個不負責任的法子,把本廳的科長科員資格夠上派警衛長的,一律開在單子之上,便去尋找內務總長朱其秦,當面懇求說參眾兩院警衛長一職,關係特別重要,職廳到任日淺,對於廳內職員,誰能負此重任實在不敢妄下判斷。總長辦北京警務多年,所有這些人員全是您的舊屬,究竟哪一個可以擔此重任,職廳已將他們姓名全數開來,求總長點派一個,職廳即日加委,也好叫他率領一班警察,早早到院布置一切。朱其秦何等精明,一聽吳必翔所說,早已了解他的意思。便笑道:「這一點小事,你老哥盡可做主,看誰能勝任,就派誰好了,何必還同兄弟來商量呢?」吳必翔見他推脫,自己索性揭亮了,說:「總長的明鑒,職廳也知道這一點小事,不應當來麻煩總長,不過事情雖小,前途的關係卻很重大。那八百位立法神聖,連大總統還要畏懼三分,倘然警衛長伺候不周,職廳如何擔架得起?總長有知人之明,九-九-藏-書而且比職廳的閱歷也深,您選派的人,當然可以勝任愉快。無論如何,求總長賞職廳這一個面子吧。」朱其秦聽他揭開了說,自己倒不好意思說不管了,隨把單子接過來,略略地看了一遍,笑向必翔道:「據兄弟看,張慶澄就很好,少年老成,而且性情和平,很能應付繁難。你老哥要以為可派,就派他好了。不過這是兄弟一己之見,不敢據為定評,你老哥如認為不妥,盡可再擬他人,千萬不必看兄弟面子,非派此人不可。」必翔忙回道:「果然總長眼力高明,警衛長一席,誠然非張慶澄莫屬,職廳今日便下公事好了。」說罷便起身告辭,他心裏暗笑朱其秦,真不愧一位老滑吏,你已經舉出人來,何必又說許多不著邊際的話。難道我還能舍了你說的人,再換別位嗎?他一壁想著,回到廳中叫秘書處即刻辦公事:特委張慶澄為參眾兩院警衛長,即日率一百二十名警察,分駐兩院實行任事。該警衛長與各警察之原差原餉,均仍照舊。其各勤務警衛,恪恭盡職,無怠無忽。切切此令。張慶澄接到公事,趕緊謁見總監,當面謝委。吳必翔倒是開誠布公地對他說:「這次你的差事,是經我請示朱總長,當面指定了。這個差事雖然不大,責任卻實在不輕。第一你要知道,一個上司好伺候,如今兩院合起來,有八百多個議員,這八百多議員,全都是你的頂頭上司。他們大家眼光,不過把你看成一個看家護院的奴才頭兒,你要得罪了哪一個,輕則張口就罵,重則舉手就打,他們全是不可侵犯的神聖。你時時刻刻得要謹慎小心,千萬不要得罪他們。這是第一關,已經就很難辦了。再說第二關,是議場上不定什麼時候,就許打起架來,什麼墨盒筆架,全是他們應手的武器,你既負有彈壓議場之責,假如這一班神聖,打得頭破血出,不必問他們誰是誰非,第一個擔不是的,可就是你。這是第二道難關。還有第三道難關,責任更大,事情更棘手了。大總統默地有交派,說這八百多個議員,內中暴亂分子很是不少,當警衛長的,務必隨時隨地要注意他們的行徑。在議院以外,固然也負不了那樣廣大的責任,我當別派專員,查視他們院外的行蹤。至於議院以內,只好責成警衛長,在暗中監視。他們如在院內有何不軌行動,必須先期報告于警察總監,再由警察總監報告于總統府,以便先事預防。這便是第三道難關。今天我開誠布公,將這三道難關,完全向你揭明,你可要牢牢謹記。我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不給我招麻煩,你就算是好差事了。」張慶澄聽必翔嘮嘮叨叨,說了這一大片話,自己也覺著這種差事實在有點不容易當,但是兩層上司的栽培,又不敢說出推辭的話來,只好躬身回道:「職員才力薄弱,本不克當此重任,只以總監同總長的栽培,不敢不勉為其難,將來如有什麼大問題,職員也不敢擅作主張,只有先來請總監的示,以便有所遵循。」必翔點點頭,說:「你勉力去辦吧,如果對付得好,我必向總統台前力保,將來簡任職是有希望的。」慶澄本來陞官的心盛,聽總監這樣獎勵,心中又高興起來,連忙深深鞠躬,謝總監的栽培,方才告辭出來。又遍謁本廳各處長,求大家維持照應。全託付好了,方才由總務處點派一百二十名警察,十二名什長,四名巡官,一齊交與慶澄,叫他帶往參眾兩院,分別警衛。此時兩院正在開辦之始,一切草創,慶澄來至院中先向秘書廳報告,見過秘書長平根,又由平根領他謁見正副議長,議長倒是客客氣氣地很勉勵了幾句,請他即日供職。張慶澄自從到差之後,兢兢業業,一點小事也不敢放過,必要親自處理。所好是這一百多個警察巡官,全都規規矩矩地聽他指揮。本來這是一種優差,自警衛長以至警察,廳內的原缺原薪,一按照舊。在兩院之中,又另開一筆薪水,警衛長是拿雙份錢,參議院開二百四十元薪水,眾議院也是一樣。巡官什長警察每一個院中六十八名,巡官每人四十元,什長每人二十元,警察每人十二元,全是兼薪,等於白得。而且除大門議場輪流守衛之外,還用不著終日去站崗,又清閑又多掙錢,誰不稱心滿意。大門外的警察,對於院中的議員職員,差不多都認得了。議長秘書長出入時候,當然是要舉槍喊口號,表示他們的敬意。其餘議員科長等,也不過舉手立正而已。過了很多日子,一切事都就緒了,張慶澄覺著這個差事,也並沒有什麼難當之處。
當日周女士只同她談些學問,及府里一切應差的規矩,對於她的身世及在海外怎樣留學,怎樣革命的種種經過,卻一字也不提。美珍倒是殷殷詢及周女士的家世,及在府中任差的經過,周女士也不瞞她,從頭至尾,全都詳詳細細地對她說了一個清楚。美珍見周女士這樣開誠布公,便也不客氣地敘述她自己的身世,據她說原籍本是福建人,她的父親也是兩榜進士,曾任河南道監察御史,她是在北京生長的,因此說一口很流利的京話。她父母膝前,只有她這一個女兒,並無弟兄姐妹,就在光緒的末年,她父親病故在任上。她有一位叔父,是南洋華僑,專營樹膠事業,家中有一百多萬的財產,生了五個兒子,卻不曾生得一個女兒。平常日子,就三番五次打電報,派專人要接這個侄女到南洋住一年,她父母看她是掌上明珠,一刻也捨不得離開眼前,偏巧這一年她父親病故在北京了,因為靈柩必須回南,所以打電報到南洋,請她叔父來主持一切。她叔父念手足之情,果然接到電報,一日也沒敢遲延,便從南洋到上海,又從上海到天津,在天津坐夜車趕到北京,一直到哥哥家來。慟哭了一場,便問她嫂子沈氏,哥哥身後如何,喪事是怎麼辦法,定於何日回南,沈氏抹著眼淚,對兄弟說,你哥哥做了一輩子清官,空擔一個御史的名兒,也不會想法子弄錢,每年就仗著外省督撫,送有限的幾個冰炭敬維持生活。一旦撒手歸去,拋下我們母女,一個錢也不曾留,所有衣衾棺槨,還是同衙門的都老爺,湊了一千兩銀子,又有同年的一些京官,湊了五百塊洋錢,這才勉勉強強地把他裝殮起來。如今快一個月了,所有我們過日子,也就花的是這一筆錢。她叔父聽了,不覺頓足嘆息,說我哥哥向來就是這種古怪脾氣,活著時候,我也曾三番五次向他詢問,是否有錢,如果沒有錢,三萬兩萬,我還可以接濟。但是他永遠總說有錢,決不肯向我要一個。哪知實際上卻是這種情形呢?你們娘兒兩個,也不必發愁,此後生養死葬,全是我做弟弟一個人的事。咱們急不如快,早早定一個日期,在北京開一回吊,開弔之後,便實行載靈回南,等到了侯官,再開上一回吊,便送往祖塋安葬。安葬以後你們母子,便隨我一同到南洋,那裡有學校,我把美珍送入學校讀書,嫂子弟妹住在一處也不顯得寂寞,況且還有兩房侄兒媳婦,早晚伺候你,決然受不著一點委屈。沈氏聽了,自然非常感激,果然開過吊后,他們便一同回南。後來美珍母女,隨著叔叔到南洋,便一直入了女子中學。因為美珍從她父親已經念過六七年書了,各種科學也都略通門徑,因此超過小學,便一直插入中學班,僅僅念了二年,就畢業了。正趕上她的三哥,她叔父的第三個兒子,要到美國去留學,於是美珍要求她叔父,也要隨她三哥一同到美國去。始而她母親本不樂意,怎當她下了決心,非去不可,她叔父只得答應了。及至來到美國,她三哥本是學化學專門的,勸她去學美術,她偏不肯,一定非學法政不可。她雖然是一個女子,卻抱著很大志願,她要想做女律師,又想求女子參政權。她哥哥阻攔不了,也只好由她。哪知她自學法政之後,成績卻非常的好,五年畢業居然取得博士頭銜。但是她在這五年中,可就公然加入了民黨,實行革命事業。她哥哥雖然不樂意,在這新大陸男女平權的地方,也沒有法子管她。她畢業之後,恰趕上辛亥革命,回到南洋,向她叔父要了兩萬塊錢,要實行參助革命事業。她叔父倒是很慷慨,居然應許了,把錢匯到上海銀行。她母親卻捨不得放她遠行,說好容易盼你畢業回來,又革的是哪一門子命,一死兒地不放她走。後來她急了,便私自買好了船票,黑夜乘船開到上海,臨行之時給她母親、叔叔,每人留了一封信。及至見著信,她已經走了。她的母親也無可奈何,只好隨她去罷了。她一到上海,恰趕上華自強從湖北回來,她便去投效,華自強說這裏沒有什麼可做的事,才把她薦到南京孫大總統幕中,充當秘書。後來有信要率師北伐,她又自告奮勇,情願組織一女子北伐隊,她躬任隊長之職。才要下令招募,清廷已經下詔遜位,北伐之議根本打消。後來南北和議告成,項子城當選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孫中山先生下野,陳美珍便也無事可做,不過在華自強的部下,掛一秘書頭銜而已。自強見她雄心勃勃,雖然是個女子,卻很想轟轟烈烈地做一番大事業,因此特特把她薦至北京總統府中,請項子城量才任用,這才委她為公府參議。以上便是美珍的一段小史,她因見周女士待她很好,便不客氣地全都自己說了。周女士面子上很加讚許,說她不愧是一位女志士,其實暗中防備她的心更加甚了。
這一天正在自己的辦公室中吃午飯,才拿起筷子來,飯粒兒尚未吃到嘴中,就聽大門外一片喧嘩。他的辦公室本來緊鄰大門,自然聽得格外真切。他此時顧不得吃飯了,將筷子放下,三腳兩步地跑至大門外邊,見一個守衛警察被人打倒,那一個氣勢洶洶地也要上來廝打,打架的卻不像下等粗人,穿的衣服雖不十分華麗,臉上的神色卻帶著一種英偉不凡之氣。他一見了,便猜到這個人多半是一位才報到的議員,警察不認得,一定攔阻他不許入門,因此才發生了衝突。想到這裏,急忙過去把兩個警察嚇住,然後抱拳拱手向打架的笑道:「警察無知,方才得罪了先生,千萬不要介意。請教先生貴姓大名,仙居何處,到院來是訪哪一位?請您不吝賜教,告知在下,在下願任嚮導之責。」那人見慶澄說話這樣和平,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便也含笑答道:「適才過於魯莽,叫先生見笑。在下姓文名熊渭,是廣東人,因為院里三番五次去電報,叫我出席,因此從上海而來,今天特至本院報到。不料守門的警察,既不招待,還一死地阻攔著,不叫我進門。後來索性口出不遜,因此一時氣惱,竟至動武,實在慚愧得很。」他這一報名不要緊,把兩個警察全嚇壞了,慶澄也隨著大吃一驚。心說這是神聖到了,幸虧是他打了警察,倘然要是警察打了他,我這個警衛長也快乾不成了。連忙恭恭敬敬地向熊渭行了一個舉手禮,說:「原來是文先生駕到,本院盼望先生,不是一天了。在下張慶澄,是本院的警衛長。我親身陪同先生,先到秘書處報到,然後再陪先生見議長。」熊渭道:「如此有勞得很。」
項子城聽他這樣說,不覺如夢方醒,說:「果然你慮得格外周到,不過我還有一樣不放心,將來到了選舉之時,他們胡亂投票,不定去選何人,我們又有什麼法子可以防範糾正呢?」秉衡大笑道:「總統太多慮,這一層我敢保十成的險,臨時決不至選及他人。我們所當慮的,倒是目前得用什麼手段,才可以收買這八百羅漢,使他們俯首帖耳地聽我們指揮,不止將來大選時,不至故意搗亂,就是眼前也得叫他們略為安分,對於政府的用人行政,多少也得拿出一點俯就態度來,不要任性蠻來,這就是目前在他們身上唯一的希望。只求對付著把大選一關度過,將來加膝墜淵,還不是完全操之於我嗎?」項子城道:「你說的誠然有理,但是這些東西非常的鬧手,你要挨著個兒地去敷衍他們,也是極不容易的一件事。但是不敷衍到了,他們是雞毛湊撣子,一個人搗亂,便有一群隨在屁股後頭亂鬨哄,這種無理取鬧的氣兒誰能受得了啊?就以最近提出的閣員說吧,原先本是好好的政黨內閣,我對於他們黨中這些閣員,真是千般忍耐,百端優禮,不知怎樣敷衍才對。他們依然還要拿我一把,無是無非地全部辭職,這究竟是因為什麼呢?真叫人無從猜測。我說了多少好話,依然還不能打消辭意,只好隨他們去,我再另提人吧。提人之時不知費了多少斟酌,所提出的都是全國知名之士,這似乎無的可駁了,哪知道才提到眾議院,就被他們迎頭全給打消。究竟為什麼不通過人家,只怕連他們自己也說不出一點道理來。後來我看這班人全被取消了,只好改頭換面,又去了幾個,添上幾個,依然提到眾議院去。這一次總算有面子,倒是完全通過了,哪知由眾議院送到參議院,竟又被他們完全否決,這真是出乎情理的事。按說閣員的通過權,本不當由兩院做主,這完全是眾議院的責任。當日約法上,一定把這read.99csw•com個大權,也叫參議院鼎嘗一臠,這簡直不知是一種什麼用意。如今鬧得一個媳婦兩個婆婆,討了這一面的好,還不能討那一面的好。這種罪孽,我們行政方面如何能受得了?你既有法子可以收服他們,這眼前的閣員一關,也就一事不煩二主,你急速想法子疏通一下吧。」秉衡笑道:「總統不要發愁,這閣員通過不過是枝葉問題,只要把他們疏通好了,自然可以迎刃而解。如今先說這入手的步驟,古人說,射人先射馬,擒賊須擒王,兩院八百多人,當然不能換著個兒去說私話。如今第一步是得先收服那四個議長,只要議長全入了我們的範圍,然後再托他們疏通那一班激烈分子。只要五分之一的激烈分子能完全就範,不再與政府為難,從此以後,立法機關,便可以變成太平天下,還有什麼事可為難的?」項子城聽他說得這樣興高采烈,自己也笑了,說:「照你所說天下無難事?你哪裡知道,不要說旁人,就隻眼前那個參議院議長張博泉,我就深知道他這個人,是很難收服的。當初在北洋時候,對於他也曾很下一番心力,應許他一個洋翰林,每月還有八百元的薪金,他依然跑到法國去,不肯就我的範圍。如今他做議長當然比從前更難對付了。他一關不能通過,那三個人又從何入手呢?」秉衡想了想,說:「總統說的是已往之事,目前又當別論。張溥雖然難對付,要叫我看,比別人還好對付呢。」他說到這裏,便低言悄語地對項子城陳述了幾句,子城點頭,說:「這個法子很妙,你就趕緊去預備一切吧。至於用款的話,只管向我賬房支領,在十萬以內的,你盡可自作主張。十萬以外,再同我商議,我再知照賬房好了。」秉衡有了全權,便辭別項子城,同他的爪牙預備一切進行計劃。第一步便是派人先同張溥接洽,說:「項大總統因為責任內閣不能成立,心中十分焦急,屢次提出的人,都被兩院否決了,總統意思想徵求你老先生同意,任命你為內閣總理,由你推薦閣員,提出於眾議院,想來關係老民黨的面子,總不至於再通不過了。」張溥聽來人說了這一套不覺哈哈大笑說:「項子城怎麼單單選到我呢?這簡直是開玩笑了。請你回去上復總統,這一番盛意,我張溥一定心領。不過事實上他也不能用我,我也決不為他所用。請他再另選高明好了。」來人回去告知了秉衡,秉衡笑道:「這個我早知道,也用不著他撇清。不過這是給他先送一個信,好叫他預備趕快出京,不然張口就下驅逐令,面子上也太難看了。」第一步才辦過去,緊跟著外邊風言風語布滿了九城,說項大總統想叫張議長組閣,偏偏他不肯就範,總統是真惱了,說這個人野心不死,一定還想著搗亂,萬萬留他不得。只好本著從來不為所用便為所誅的宗旨,早早把他收拾了吧。現在得力的密探,已經派好了二百多人,包圍了張議長的住宅。他一舉一動,後面全有偵探跟著,不定哪個時候得手,只需破費一粒子彈,就算完全成功。這個風聲一傳出去,不到三五天工夫,凡是民黨中人的耳朵里全都灌滿了。本來項子城狠心辣手,誰不曉得?何況又有請張溥組閣的話在前邊,益發叫人不能不信。大家全替張溥捏著一把汗,有那同他切近的朋友,便懇切地勸他急速離開北京,別等禍到臨頭,再想走也來不及了。張溥自己想果然也真危險,但又不敢明目張胆地走,只好在暗中把議院的事,全託付了副議長王峙亭,自己假扮了一個買賣人,先坐通州車來至京東通州,然後由通州包了一隻民船,開到天津。到天津后,連耽擱一天全都不敢,便買了一張船票,坐日本郵船到上海去了。及至平安來到上海,這才給北京參議院拍電報,說是因為舊疾發作,特到上海醫治,在院中請一個月的假,所有議長職務,請副議長王峙亭暫為代理。他的電報一到北京,總統府就先知道了。趙秉衡對項子城說:「總統看怎麼樣,我這第一步計劃,總算做到了,把一個最難纏的搗亂首領,已經送到上海。以後我們可以放開手聯絡他們。大約那三個人,決不至照他那樣固執。我們只需如此這般,不愁他們不入彀中。」項子城很歡喜地說就請你全權代表,替我進行一切吧。
兩人起席,向周氏姐妹寒暄了兩句,出了女客廳。紫艷在後面跟隨,才一邁客廳的門,迎面一陣涼風吹過來,美珍有點立不住腳,向旁邊一歪幾乎摔倒在地上,幸而有紫艷隨著,忙的一把手將她挽住。周女士一看這神氣,知道她是走不動了,便吩咐紫艷速到女客知應處,叫一乘二人竹椅來,好將她抬至辦公處。原來這府里一切短足的車馬、肩輿、涼轎、暖轎無一不備,本來這一座新華宮中,院場太大,由這個機關到那個機關去,常常要走一二里路,在男客固然可以健步如飛,至於一班女客,要沒有代步的利器,豈不要寸步難行。所以特特地預備了許多車轎之類,隨時隨地全可以招呼得來,何況眼前又是辦滿月,當然又預備得多了。紫艷去招呼肩輿,周女士扶著美珍,在客廳外的一張軟椅上坐下。少時兩個抬夫,抬著一張羅圈式的竹椅,到了廳前落下。一齊向周女士請安,垂手侍立。這是府里的規矩,就是下等苦力絲毫也不敢錯的。周女士對他們說道:「你兩人將陳小姐抬到柳花山房,我的辦公處中,那裡自有人招呼。」內中一個問道:「周師爺同紫艷姐,不坐車嗎?如果坐車,我們再招呼一輛來。」府中的車夫轎夫都認得周女士,知道她是教讀的老夫子,所以稱呼她為師爺。這也是上邊有交派,表示一種恭敬鄭重的意思,因此周女士便也居之不疑。他們這樣請示,也不過是為討喜歡,可以得賞,要知道府里這些車轎,外客是很不容易坐的,比如坐一次馬車,至少得要賞四塊錢,乘一次肩輿至少得要賞十塊錢,那些闊小姐闊太太,有時候真是三十五十地賞錢,這一班苦力,每月的進款,比一個機關中的科長還要多幾倍呢。周女士見他們這樣問,卻搖搖頭說:「我們樂意走幾步,用不著坐車。你兩人抬陳小姐,要慢慢走,不許慌張,因為她是喝醉了。」抬夫連聲答應,紫艷將美珍扶上肩輿,抬夫輕輕地抬起來,慢慢地放步向前走,周女士同紫艷在後面跟著,先後只差幾步,便來到柳花山房,素娟正在門外迎候,便幫著紫艷,將美珍攙入卧室。周女士掏了六塊錢,賞兩個抬夫,抬夫至再地不敢受,說:「師爺也是府里的人,我們怎敢要錢。」周女士說:「你們只管拿去,我決不能對府里人說。」兩人抬夫方才領謝去了。周女士隨著來到自己卧室,見美珍仰卧在沙發上,一動也不能動了,這時候屋裡的電燈已經亮起來,兩名侍女,一邊一個伺候著。周女士過來,拉了美珍的手,覺著她手心是滾熱的,臉上的熱氣噴人,外夾著一股白蘭地的酒香,從口鼻中漾出來,中人慾醉。周女士低聲叫著她的名號道:「美珍美珍,快醒醒吧,天不早了。」叫了十來句,方才哼的一聲,略略睜了睜惺忪的眼,口中喃喃地說道:「我回家,這裏住不得。」但是兩句話說完,眼睛又合上了。周女士對兩個侍女道:「你們看她這樣子,如何還能回家?好在我這卧室的床鋪很寬,你兩人將她架到我的床上,今夜我們兩個,只有同榻而眠了。」素娟、紫艷,四隻手將她安放在床上,周女士說:「你們也去睡吧。」兩人奉到命令,回到外間她們的卧室去。這裏周女士親自伸手,給美珍脫去外衣裙子,又解她內衣的紐扣,忽有一物墮落床上,把周女士嚇了一個目瞪口呆。若問所落何物,且看下回分解。
秉衡將他三人送走,自己坐上馬車,立刻進總統府去見項子城,將當日同三議長接洽的情形,原原本本向子城報告了一遍。子城聽著很是高興,再三地獎勵了幾句。兩人正在高談之際,忽見文傳宣官吳寶珩,手中拿著一紙名片,恭恭敬敬地站在子城面前。子城問道:「什麼人求見?」吳寶珩忙將名片放在桌上,子城一看這名片,便有點奇異。因為這一張小片卡,既不是白紙的,也不是紅紙的,乃是白紙上印著一支很鮮艷的海棠花,在海棠花當中,嵌著很小的三個金字,是陳美珍。旁一行小字是留美大學畢業,特授博士位,下款四個字是南洋華僑。項子城看了,哈哈大笑,對趙秉衡道:「你認得這博士嗎?」乘衡拿起片子來略一注目,很詫異地說:「這位不是北伐隊的女先鋒嗎,怎麼會跑到北京來,還專誠謁見總統,也許是事前有人介紹吧?」子城點點頭,說:「前天接到華自強一封快電,說有革命女同志陳美珍,其人的學問品行無一不佳,而且自幼投身民黨,很做了不少事業。上年南京政府成立,在孫大總統幕中充過秘書,近來有志北游,並且極欲瞻望總統顏色,囑為介紹台端。如該女士到時,務請賜予接見,並懇酌量予一位置,以展甚才。實為盼切云云。我接了這一封電,正在茫無頭緒,卻不料她本人已經來到了。你看我是見她好,還是不見她好呢?」秉衡笑道:「總統正可以賞識賞識這位女英雄,為什麼不見她呢?最好請進來,連秉衡借總統的光,也可以一瞻風采。」子城聽他說得這樣高興,便毫不游移地對吳寶珩說:「請她進來,就在這辦公室中相見。」寶珩答應一聲扭頭出去。
這次的遊園會,究竟因為什麼發起呢?說起來這話又很長了,原來兩院自正式成立之後,參議院的正議長是張博泉,副議長是王峙亭,眾議院的正議長是湯道隆,副議長是陳致祥。這四位議長選定之後,政府一切用人行政,重大的案件,當然得先送兩院通過之後,才能實行。怎奈這兩院議員,故意同項子城開玩笑,凡項子城意中想用的人,提到眾議院,十回總有九回不能通過,縱然勉強在眾院通過了,等提到參議院時,依然還得碰回。因此把子城恨極了,背地裡大罵議員全是一群搗亂鬼,不體貼政府的苦心,不顧惜國家的大局,這樣議員簡直要不得了,倒不如早早把他們解散了,重新召集,也省得再同政府搗亂。項子城存了解散議院的心,究竟不敢拿過來就辦,還是先同他那第一謀士、老項所認為張良鄧禹的趙秉衡,在密室中商議,這一群議員究竟應當用什麼法子對待。趙秉衡只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言。項子城發急道:「他們把我揉搓成這種樣子,你難道就袖手不管嗎?」趙秉衡笑道:「這一群無知的小孩子,總統何必同他們一般見識,有什麼過不去的事呢?」項子城道:「你說得可真輕巧,眼睜睜他們把住我的手腕子,叫我連一動也不能動,我如何能忍得下去啊!」趙秉衡道:「依照總統的意思,怎麼樣才好呢?」子城道:「我想把這些東西一律解散了,請他們早早離開京城,也省得一個月好幾十萬,空糟蹋民膏民脂,不但幫不了政府的忙,反倒處處掣肘。」趙秉衡連連搖頭說:「這個使不得。如果這樣辦,不但成全了他們,而且害了自己。」子城忙問什麼緣故,秉衡道:「這事說破了不值半文錢。我且先問總統,咱們召集兩院議員,目的究竟是為什麼?」子城想了想說:「召集他們來也不過就是為選舉正式總統,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用他們的地方?」秉衡拍著手笑道:「著啊,但是眼前要把他們解散了,眼看一到八月,就到了正式選舉之期,試問這短促時間,如何能再召集來那許多寶貝?再說總統的地位,目前還是臨時的,並不算十分穩固。他們這些東西哪有個好人,若無充分理由,突然把他們解散了,他們豈能甘心?目前南省還有民黨一部分勢力,他們倘然勾結到一處,雖說我們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到底因此耽誤了正式選舉,我總覺得不值。總統又何妨少安毋躁,俟等把咱們的大事辦完了,再解散他們還晚嗎?」
三位議長聽他這樣一宣布,方才恍然大悟,知道他千迴百轉,原來為的是大選問題。彼此面面相覷,頗有一點難於置答。因為說出項子城來,既不是自己的本心;要說出項子城以外的人來,當著趙秉衡,留了這一道裂痕,于自己個人前途,說不定就許發生危險,這是多麼難答的一件事啊。到底是王峙亭,別看他年紀幼小,卻是一位智多星,真有臨時應變之才。他不慌不忙地笑道:「趙總理憑你老先生這樣大才,怎麼會問出令人可笑的話來?現在的中華民國,除去項大總統之外,哪裡還有第二個人足以當此重任。你難道沒聽見某先生說過嗎?中國的時勢民情,非有如項某者治理十年,不能穩固國家的基礎。他老先生又說,羅斯福為美國總統有餘,為中國總統則不足。中國總統,除去項某人之外,決無第二個適當者。以某先生那樣政治眼光,他到北京來時,尚且發為此論,何況是我們?難道于項大總統之外,還敢再推選第二個人嗎?」他這樣一氣地大放厥詞,當時兩位議長同主人陪客不約而同地全都鼓起掌來,啪啪啪一陣掌聲,比《打鼓九九藏書罵曹》的那一陣鼓點,還來得又清脆,又緊密。掌聲過去之後,湯道隆首先發言說:「王議長的議論,真令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本來救時人物,除去項公,哪裡還能尋第二個?這實在是代表全國民意一種大公至正的表示,誰要不贊成此議,真是全無心肝了。」陳致祥也附和著說:「本來這是不用議的,不要說我們這樣主張,便是三歲的頑童,無知的婦女,你要問到他們名下,現在的總統應當選舉何人,只怕除去項子城三字之外,他們也說不出第二個人了。」
趙秉衡聽他三個人這樣議論,當時心中真是說不盡的愉快,自己索性再趕進一步,向三議長笑道:「你三位是兩院的領袖,既然一致這樣主張,料想其餘議員先生,當然更沒得說了。」王峙亭一聽,心說他這明明是想找便宜,要叫我們三個人,包辦兩院八百多個議員,姑且不論我們辦得到辦不到,也不能這樣叫他看得太易。況且乘此機會,如不放開手敲他幾個錢,也未免太便宜老項了。他想到這裏,便慢吞吞向趙秉衡說道:「總理也不可把事情太看容易了,要知道這不是我們三個人能夠做主的事。眾議院是五百多人,因為不在我的範圍以內,我且不必管他。就拿我們參議院說吧,統共算起來,也有二百八十多人。這二百八十多人,各有各的黨派,各有各的主張,平時就是一團散沙,合攏不起來,一日遇著大問題,更是無法接洽。況且他們這些人,果然真有主張,也倒不難對付,多半連一點主張全沒有,終日瞪著兩隻大眼,凈想升官發財。甚至連通過一個閣員,他們全都要索討票價,何況是選舉中華民國的正式大總統,當然更不能放過了。我們當議長的,對於這些位先生,除去敷衍之外,簡直別無他法。並且他們人人心中,都懷著滿腹疑忌,他們總認為議長接近政府,秘密中必有什麼特別便宜。因此議長不贊成的事,他們倒不反對;反是議長贊成的事,他們卻休想贊成。請總理想,在這種形勢之下,我們方才的話誰敢向他們提出一字,所以說這件事倒是一種極難下手的問題。我們如果出於誠心,想幫項大總統的忙,必須早早有一種籌劃,預先安置好了,省得臨時鬧一個措手不及,到那時將美不美,反倒對不起項公了。」王峙亭這一套含意頗深的話,在座五個人,差不多都是水晶肚子玻璃心肝,誰還不明白嗎?尤其是趙秉衡心裏,想著可笑。我說了這些話,所為就是把你的心腹事擠兌出來,假如你要不說,我還是真沒法子可想,你這一說出來,這篇文章可就有題目可做了。他想到這裏,朝著峙亭高高拱手,說:「多承王議長指教,使我頓開茅塞。在王議長認為這件事很難下手,然而叫兄弟看,這件事並不甚難,所難的就是三位議長先生,能否實心實力幫忙。如果真有幫忙的實心實力,這個小問題我以為不難迎刃而解。因為議員先生的目的,不是就為升官發財嗎?我今天將這實在的底里,向三位說知,如果他們肯一致投項公的票,要官有官,要錢有錢。不過這種話,政府中人萬不能去尋他們,挨著個兒地應許,只好請三位議長做一個居間介紹之人,你們只管放量應許,兄弟可以負完全責任。不但將來的升官發財,全可以朝兄弟說,便是眼前你們三位先生,關於聯絡他們種種的交際費,兄弟也早有一種籌措,決不能叫三位自己掏腰包。我已經知照梁燕香了,他是有名的大財神,你三位如果用款,只請向他說一聲,立時就可以撥付。事不宜遲,請你三位即日就得出馬,先把他們聚會到一處,開一次非正式的談話會,先探一探他們的口氣,然後再分頭進行。想來三位一定贊成兄弟此議,今天這一席,咱們就算是決定了。」
美珍聽到這裏,才要再用話探她,紫艷從外面跑進來說:「周先生回來了,還同著總統的十四姨太太。」素娟也顧不得再同美珍談話,忙去打帘子,支應一切。美珍也隨著她立起身來,親自到屋外,去迎接這位貴婦人。只見周女士在前姨太太在後,已經姍姍地走進來了,美珍同她們正走了一個迎頭。周女士忙招呼道:「陳先生,我給你引見引見,這位是總統的十四姨太太村田女士,這位是新來的參議陳美珍女士。」二人彼此鞠了一躬,美珍仔細端詳她,見她眉眼五官,完全是一位東洋的美人,渾身上下卻穿的全是旗式的服裝,頭上梳的是大拉翅兩把兒的旗髻,足下登的是花盆底的繡花旗鞋,身穿一件湖白錦文縐綉著百蝶的旗袍,臉上也擦了很重的胭脂,猛然看去,彷彿像王公府里的福晉太太,只是走起路來,卻不像旗人。因為旗族貴婦的走路,多半是仰著頭,顫著身子,似扭而非扭的,有一種很自然很好看的姿勢。這位姨太太,卻是低著頭,蹭著小步,彷彿要想快走,而又被木屐絆著偏偏不能走快的樣子。穿一身旗人的衣服,卻改不了東洋婦人的步伐,在旁邊人看著,實在覺得奇怪而可笑。美珍因為周女士給引見,說是總統的姨太太,連忙深深鞠躬,表示敬意,卻忍著不敢笑出來。那位村田姨太太,倒是能說半口中國話,拉了美珍的手,笑問道:「陳太太好。」她問了這一句,招得周女士同素娟紫艷,全都大笑起來,美珍臉上立刻罩了一層紅暈。周女士忙給解釋道:「這位陳參議還是未出閣的小姐呢,請你不要這樣稱呼她,只叫一句陳小姐好了。」村田這才明白過來,自己也笑了,忙叫道:「陳小姐,陳小姐,我不會說話的,你生氣不要的。」美珍也不好回答什麼話,只可點點頭。三人又坐下談話,周女士笑道:「你們府里早晚又要辦彌月了,一定有我們的喜酒喝呀。」村田搖頭道:「她們辦彌月,我們是不管的。」周女士道:「你什麼時候辦彌月,我們也一樣喝你的喜酒。」村田聽了這話,立刻眉飛色舞,連說快得很,快得很,總統天天睡在我的房裡。大家又笑起來,素娟站在她身後,用手指頭划著自己的臉,又用眼望著美珍,意思是說她這個人真沒有羞恥已到極點了。美珍乘勢便問她,你將來如果抱了娃子,算是我們中國人呢,還算你們日本人呢?村田毫不游移地回答她:「我的兒子,隨我回日本去,是日本大國民。你們要知道,中日兩國不必分家的。」周陳兩人聽了,覺得她這話的意味深長,不覺毛骨悚然。到底是周女士大幾歲,是有閱歷的人了,忙向美珍使眼色,止住她不要再往下問。一面卻用旁的話岔開說:「你穿這一身旗服,實在美觀得很。不過走起路來,總有點不隨和吧。」村田道:「這衣服好比和服大大的好。」說罷立起身來在屋中來回扭了兩遍,自己覺著非常得意,信步遊走,便溜出周女士住的屋子,也不說一句再見,一個人早走出很遠去了。周女士見她這樣,賭氣也不叫她,向美珍長嘆了一口氣說:「你看世界上竟有這樣出乎情理之外的人。我下班時,無端遇著了她,硬拉著我到她住的那個薇香院去,我如何肯去,她便一直跟我到這裏來,屁股沒坐穩又跑了,你說這是個什麼東西!」美珍冷笑一聲,說:「周先生,你何必說人家呢?要叫我看,人家真不愧是一位愛國者,只恨我們中國人,為什麼要親近她呢?這種還能同她親近嗎?只為圖她的美色,卻甘心與虎豹為群,將來偶一失神,免不了便要遭她的搏噬,看起來她們國人的處心積慮,是隨時隨地令人可怕啊!」周女士聽她這樣說,也隨著點頭嘆息說:「你所慮的何嘗不是,不過大總統還不是那種迷於酒色不顧利害的人。他納這外國寵,也不過暫時消遣,拿她們當玩物而已。要想干預政治,是絕對做不到的。」美珍哼了一聲,並不回答。周女士明白她的意思是誤會自己給項子城掩飾,便用旁的話岔開,說:「大後天這府里辦滿月,咱們既在他這裏當差,似乎總要應酬一下,面子上才顯著好看。到底送一點什麼禮物,咱兩人不妨商量商量,要能合作一處辦那更好了。」美珍道:「這事很好辦,先生看送什麼好,可以全權辦理,將來二一添作五,晚生幸附驥尾,決無異議。」周女士笑道:「要是這樣,我就硬作主張了,咱們送他一座大銀盾,上刻雛鳳聲清,上款是大總統毓麟之喜,下款是參議某某敬獻,另外再配兩匹南綉貢緞,大約也就在二百元上下,你我各攤一半好了。」美珍極力贊成,周女士又囑咐她,臨時務必早來道喜,他的內宅你還沒有進去過,到時候隨我一同前往,可以免去許多麻煩。美珍一再稱謝,禮物原是周女士備好了的,樂得拉上她,自己可省幾個錢。
少遲了一會兒,周女士說,她怎麼走了不回來呢?於是自己也立起身來,說也散動散動,就手尋她一同回來。這兩個人正在較酒之時,也不甚注意她們的行動。周女士離席,她知道錦峰是在小客座候她呢,便一直地尋了去。果然她在屋中,只有府里的一個丫鬟,正在給她斟茶。一見周女士追過來,她便吩咐丫鬟暫且到外邊去,我們說幾句話。丫鬟出去了,錦峰低聲向周女士道:「周先生,你的膽子可真不小啊。」這一句話,把周女士嚇了一愣,忙問周小姐,你這話從何說起呢?錦峰道:「你怎麼把一位女革命家,竟帶到總統的內宅,倘然發生一點意外,你擔得起嗎?」這幾句話才說過,周女士已經是一身冷汗,說:「我們相處了一兩個月,我看她為人很是溫雅和平,因此才領她來消遣消遣。你說這話,莫非是有什麼耳聞嗎?」錦峰冷笑一聲,說:「先生,別看你胸羅萬卷,到底是沒出過遠門的人,說出話來總免不了三分獃氣,你看她溫雅和平,那全是假面目。實對你說,她是民黨中最有名的女健將,手槍她也能放,炸彈她也能摔。總統也不知因為什麼,單要聘她這樣一個參議。」周女士道:「她是華自強薦來的,這也不過是為敷衍面子。」錦峰道:「還提華自強呢,我父親昨天聽外人說,華自強正預備在上海起事,推倒現政府,驅逐項子城。你請想,留她這樣一個人在府里,不是禍根嗎?」周女士聽了,心中益發著慌,反倒請教錦峰有什麼應變之策。錦峰附在她耳旁,告訴如此如此,周女士再三稱謝,兩人這才離了小客房,又一同出席,飲酒聽戲。美珍此時已經被錦嵐灌得有一點醉意,怎禁得又加入兩支生力軍,錦峰同周女士又輪流把盞,不喝也強逼她非喝不可。美珍的酒量果然可觀,從午後直喝到日落西山,明明是醉了她仍然不肯服輸,又飲了幾杯,眼看著就要玉山傾倒,坐不住了,偏偏台上又唱著《戰宛城》,張綉同典衛廝殺,鑼鼓敲得震天地響。美珍「哎呀」了一聲,向周女士說:「先生,我心裏慌得很。」周女士道:「你的酒喝得過量了,怎當得這鑼鼓之聲,又這樣喧吵。咱們回辦公處,去休息休息吧。」美珍道:「好,好。」
卻說子城降下手諭之後便將他府中的女秘書兼女參議周文錦女士,請到后宅談話。原來這位周女士,在子城做北洋大臣時候,便在督署充任西席,後來子城做外務部尚書,周女士仍然隨他到北京,及子城罷職歸田,周女士又隨他到彰德洹上村。前後五六年工夫始終沒離開項宅,同子城的夫人余氏,尤其格外要好。她家中倒是世代書香,她父親周憲章,也是兩榜進士,做過保定府儒學教授。項子城在北洋時候,很賞識周教授的學問品行,本想要提拔他做知縣,偏偏他病故在教授任上。子城傳保定知府,當面問周某的身後如何,知府說他身後蕭條,要一個錢的積蓄也沒有。家中太太之外,還有兩位姑娘,大姑娘的學問很好,只可惜她的父親死了,她本人很想當一位女教員,好養活她的母妹。子城聽了,便慨然允許聘她在家中教讀,並拿出一千塊錢來,作為她父親發喪同她母親安家之用。發過喪之後,這位女教員,便實行到督署,教子城最小的幾個公子小姐。子城見她雖然年輕,舉止卻非常莊重。而且對於小學生,尤其循循善誘,性情非常和平。子城十分滿意,每月特送束脩一百元,三節加倍。余夫人又時常贈給她母親衣服吃食等物,因此周女士對於項子城夫婦非常感激。從北洋任上,直到辛亥年起用來京,始終不曾離開項宅。項子城做了總統,為調劑周女士起見,特特委她為公府女秘書兼參議,一個人領著兩份薪水,一份八百,一份六百,其實際仍然是教讀幾位公子小姐,也沒有什麼旁的事可做。這一次陳美珍到北京來投效,子城一見她面,雖然口頭上極力歡迎,其實他心裏早料到這位陳女士一定是民黨派來的,別有作用。但又無法偵察她,只可先委她一個參議,慢慢地再留意她的行動。後來因為同周女士見面,便連帶想到這件事,何不委她辦理。於是請周女士到密室中,將自己的意思完全說給她,叫她同陳美珍結交,慢慢地套她實話,此次來京,究竟有什麼目的,好為將來預防之地。周文錦滿口應承,說此事晚生能負完全責任,請總統只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