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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破玄機玉籠飛彩鳳 防後患金印調獰獅

第八十六回 破玄機玉籠飛彩鳳 防後患金印調獰獅

她說完了這話,索性很從容地坐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周女士到此時,不期然而然地引動了一種欽慕之心,化而為同情之感,彷彿背後有人推著她,從床上跳下來,到美珍面前拉了她的手,笑著說道:「美珍,你怎麼把我看成一個清濁不分、賢愚不明的勢利小人!我受項大總統知遇,這是誠然不必隱飾的。然而我報答他的範圍,只能限於對他的公子小姐專心教授,使他們增進學問知識,我對於自己,就可以自告無愧了。至於他個人的政治範圍,我既非他的走狗,又不是他的私親,為什麼要助紂為虐呢!況且他的野心,我又何嘗看不出來!不過我抱的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宗旨。別人幫他的忙,我也不問,別人拆他的台,我也不管。咱兩人相處一個多月,以私交論,固然沒有同項家的私交深,然要叫我舉發你,買項子城的歡心而戕害你的生命,便是先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肯做的。」美珍聽了,驀地立起身來,向周女士深深鞠了三躬,說:「晚生先謝謝先生保全之德。先生雖非民黨中人,卻這樣識大體,真不愧女中英傑。只此一舉,所有嘉惠於民黨者,就很多了。」周女士又拉著她,兩人並肩坐下,低聲問她:「你以後怎麼樣呢?」美珍道:「眼前我的機密已經破露,就是先生緘口不言,我當然也不能再在北京立腳,一者不願為先生招聲氣,二者時機已過,民黨在根本上已將發動。我如果在北京再住一星期,就免不了要招殺身之禍。我如今掬實對先生說,昨天隨你到內宅,本預備能見著項子城,當時掏出手槍來同他拚命,卻沒料到他並未出來受賀。這是使我大失所望的,所以借酒澆愁,才醉成那種樣子。假使當時項子城出來,只怕連先生也免不了要連帶受牽連了。」周女士聽她這些話,雖是剖肝瀝膽,但是自己回想,益發覺得有些害怕。不過面子上不能不故作鎮定,並且自己也剖肝瀝膽地對她說道:「美珍,你方才這些話,誠然沒有一句粉飾,我很佩服你敢作敢當,並且肯以肺腑之談向我披露,足見你很看重我。我當然也不能瞞你。實對你說,此次你被委為參議之後,總統早看出你不妥當來,特特地派我監視你,要不然,我何必到參議廳去尋你,又何必把自己的辦公室讓給你來坐享其福呢!」美珍也笑了,說:「怨不得呢!先生原來是奉命來查看我的。」周女士道:「你不要誤會,昨天我搜你的東西,是專為總統之命所驅使。實對你說,這裏面還另有一段原因,並且這段原因與你很有關係,你似乎還得預防呢。」
美珍聽她這話裡有話,忙追問道:「先生你救人救徹,到底還有什麼關係我的重要原因,請你講給我聽,也省得出其不意,受人暗算。」周女士遂把周錦峰對她說的話,學說了一遍。又說:「你們黨里,既預備起事,為什麼不機密一點,卻先叫外人知道了呢?」美珍方才經過這樣的大|波折,她並不曾少露驚懼之色。如今聽周女士說出這一段原因來,立時間桃花面上嚇成慘白,顫聲說道:「先生,我怕要走不脫了。周子期既知道,他一定要報告與項總統。老項知道了,一定要一網打盡。先生請想,我如何能逃得開呢?」周女士看她這種失意的樣子,也很替她難過,低著頭想了一會兒,說:「你所慮的,固然也有這一層,但是要據我看,或者還不能這樣快。因為周子期是一個老官僚,平日說話做事非常謹慎。僅據外人一面之詞,他是斷然不肯那樣冒昧的。不過你已經被人看出破綻來,似乎不宜在北京久住。總是越快越好,早早地離開這一塊險地,只要能到天津租界,便可以安然無事了。」美珍臉上神色稍為緩和,說:「多謝先生指教。但是我昨晚住在府中,今天一早便出府回寓,也是很惹人注目的。先生能否再為我想一妙法,使我安然出此樊籠,便是救人救徹,我更終身感激不盡了。」周女士附在她耳旁,告訴如此如此。美珍欣然道:「此計甚妙。不過晚生還有無厭之求,那盒槍同密電還在先生手裡。槍呢,是一種凶物,晚生也不敢討了。至於那電報,關係很重,在先生手裡存在,終究總有危險性,可否仍還給晚生,我設法把它消滅了,也省得將來無意中落在他人手裡,先生也跟著受牽連。」周女士點點頭,將抽屜的鎖開開,取出那一封原電來,說:「你不是要消滅它嗎?我替你代勞吧。」遂劃了一根火柴,把電報燒成飛灰。美珍親眼看著,真是感激涕零,對周女士說:「先生,咱們後會有期。美珍如不為革命而死,將來必有圖報之日。我此時只依從先生的話,先裝病吧。」周女士道:「事不宜遲,你看窗戶上,快有日影兒了,少時兩個侍女便來敲門。平常日子從不曾鎖過門,如今貿然把門鎖起來,豈不要招她們的疑竇!我去開門,你趕緊上床裝病。」美珍果然聽話,先跑到床上蒙被而卧。
第二天早晨,還不曾上班,府中的侍從武官長印長,便派人來知會周師爺,說:「少時陳美珍參議來了,請知會我們,有重要公事同她面談。」周女士嚇了一跳,忙說:「陳參議因病請假,已經三天不曾來了。」她雖把來人支走,心裏卻覺著害怕。正在這時候,總統的九公子忽然跑來,向周女士報告,說:「總統傳諭,叫扣起陳美珍來,您看這事怪不怪?」周女士藉此機會,忙向他打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是周女士的學生,師生的感情又最好。周女士問到他,他便據實地告訴說:「今天早晨,總統接到上海鎮守使鄭爾成一封電報。自看見這封電報,臉上氣色很不喜歡,停了一刻,就寫出那一道手諭來,一面又傳警察總監吳必翔,執法處長雲雷。這時候他們全來了,我快看看去,到底聽他們說些什麼,我再回來報告給先生。」周女士至再囑咐他:「千萬不要對總統說我打聽這件事。」九公子答應著就跑了。
美珍走後,只有周文錦心中總是忐忑不定。她自己想,電報雖燒了,然而那桿盒槍仍放在自己櫃中,依然不妥,我必須把它消滅了,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但是消滅在什麼地方呢?想了多時,忽然靈機一動,我何不如此這般。這一天晚間,恰趕上天氣極熱,她一個人偷偷把手槍放在衣袋中,對兩個侍女說:「我到南海邊上乘涼,少時就回來。」她住的柳香院,背後便是南海。海邊上有現成的沙發,她坐下東張西望,見前後左右並沒有一個人,心說:這是天假之緣。她站起來獨行了幾步,揀那水勢較深的地方,把手槍取出,早用手帕裹好,自己蹲下身去,假裝拾什麼東西,向水中輕輕一甩,甩出有一丈多遠,撲通一聲,墜在波心,立刻水中起了一個圓圈,被月光照得非常清楚。自己心中也不覺撲通撲通地跳起來,沒敢耽擱,便匆匆回房睡覺去了。
卻說項子城正在燈下閱看公事,見有西安來電,知道必是為霍正義的事,忙抽出來觀看,見司電生已經譯好了。上面寫道:
路成章念完了,問正義道:「你聽明白了沒有?」正義躬身回道:「卑弁聽明白了。大概是總統府的電報,叫卑弁到北京去吧。」成章道:「正是。你的意思怎麼樣呢?」正義忽然跪在地上,連連給成章叩頭。成章發急道:「你這是什麼毛病?有話只管講,磕的哪一門子頭呢!快起來吧。」正義道:「卑弁有一言上稟,都督要是准了我就起來,如果不准我,我只有在這裏跪一輩子。」成章道:「我一定準你,你起來吧。」正義又連連磕了幾個頭,說:「謝謝都督!」他這才立起身來,侍立在旁向成章說道:「總統調我到北京去,固然是要抬舉我,然而我斷斷乎是不能去的,無論如何求都督婉言回復總統,就說我去不了,想來總統也決不至因為這一點小事,同都督為難。」成章道:「你這話太奇了,在旁人巴結著想總統來調,還巴結不到手,你怎麼倒往外推呢?」九-九-藏-書正義道:「回都督的話,卑弁有三種理由,決不能到北京去,無論如何得求都督替我開脫。」成章道:「什麼三種理由?你可詳細地說不說,如果說得近乎情理,我一定替你想法子。」正義道:「頭一樣,卑弁伺候都督多年,恩重如山,我情願跟隨一輩子,決不想再到旁處去;第二樣,我在西安,難得同事的人都能互相幫助,如親兄弟一般,到旁處去,縱然我一個人肯儘力,左右幫不上忙,孤掌難鳴,也斷然不會露臉:第三樣,項大總統那個老頭兒,聽說很難伺候,卑弁是一個粗人,在他跟前不定哪一句話回錯了,就許擔不是,我實在沒有這個膽量敢去試驗。」成章哈哈大笑,說:「你不用說了,一言以蔽之,你就是怕老頭子收拾你。這個你只管放心,項大總統決不是翻臉無情的人。他生平最念舊。你只要規規矩矩的,好好當差,絕不會虧你的。」正義又連連請了兩個安,說:「卑弁始終就是不離開都督,不怕招惱了大總統,把卑弁的功名差事全都革掉。我情願給都督當一名長隨,早晚伺候你老人家,也情甘樂意,北京是決然不能去的。」成章見他這樣堅決,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點點頭,說:「我姑且給你頂一頂看,倘然頂不回去,你只好趕快進京。老頭子的脾氣,誰還敢接二連三地頂他呢!」正義請安謝了,慢慢地退下去。成章立刻叫秘書上來,口授意思令他擬了一個回電,即刻拍至北京總統府。
此時先不要說他,卻說項子城自從做了總統,大權在握,便想起路成章來,特特派他到陝西查辦事件,緊跟著又下了一道命令,派他為陝西都督。這明明是叫他獨當一面,酬報他當日收服王天寵的功勞。此時霍正義早已脫離王天寵,跟隨路成章了。路成章到了陝西,飲水思源,當初沒有霍正義介紹王天寵,未必能有今日的地位。如今既做了都督,當然要派一點優異的差使給霍正義做。不過正義是一個粗人,直可以說目不識丁,稍微局面一點的差使,他如何幹得了呢!只好仍派他為偵探長,每月給他四百塊錢薪水。其實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幾百塊錢他哪裡放在眼裡。頭上有了這偵探長的帽子,他在西安府城裡關外,便可以任意橫行。第一是各家娼寮同賭局煙館,全得在他手裡納供奉,只這一筆進款每月便有萬金,這是固定的。還有許多臨時的,不是說誰形跡可疑,便是說誰勾通亂黨,再不然就栽贓誣陷,私擅逮捕,沒有他不敢做的事,臨時入款,每月還不知有若干。他在陝西官場,是都督台前第一個紅人,是各差事中第一項優差,較比當年在天津,真有雲泥天壤之別。正義左顧右盼,真是說不盡地得意,大丈夫千載一時,正應在他的今日了。
說了半天,這個人究竟是誰?原來內中也有一段小小歷史。此人姓霍名正義,是河南滑縣瓦崗集的人。自幼學成軟硬武術,兩三丈樓房,他可以聳身上下,履地無聲。從十幾歲時,便投入綠林,在白朗的部下充當過小頭目。後來因為他強|奸民婦,不守山規,白朗本要殺他,他預先知道信,便一溜煙似的跑了。跑到天津,便投入路成章的偵探局充當偵探,很破過不少的案子。因此偵探界中無不知有飛天獅子霍正義的大名。後來偵探局改委了楊德林,他因為辦案,同楊德林鬧過一次衝突,自己賭氣不辭而別,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有的說他仍做綠林生意,有的說他投到某省仍然去當偵探。其實全都沒有猜著,他是仍回河南老家,投在大俠王天寵的部下學藝去了。王天寵這個人,在前部曾經說過他,因為報父仇,在少林寺學藝成功,手刃某知縣,號召同幫的英雄,佔山為王,假充候補道,騙娶某觀察的小姐,在河南一帶,殺贓官,除惡霸,扶弱抑強,同白朗兩個人稱為二傑。後來因彼此意見不合,白朗出了伙,跑到北京,受鐵木賢利用,行刺項子城。因見項子城親手釋放民黨,他一時良心發現不忍下手,寄柬留刀,又逃出北京回河南去了,自己獨樹一幟,召集了數千積匪,同王天寵分道揚鑣。霍正義就是在這時候回到河南,有心再投白朗,恐怕他記念前嫌,枉自斷送了自己生命。後來一想,我何不去投王天寵,彼此全是幫中同志,他比我長著一輩,也算是師叔,以前也同他見過面,他很喜歡我,我此刻投了去料想他總不能不收。果然見面之後,王天寵便派他為小隊長。他是放出全副精神來,極力巴結天寵,後來又拜他為老師,跟天寵學藝。其實天寵哪有工夫教他,不過是掛了這個頭銜,在同幫中都知道他是首領的門徒,誰不另眼看待。這時候恰趕上項子城有意出山,想把大俠王天寵羅致在自己部下,特派了路成章去說降。路成章冒險而來,迎頭遇見霍正義,彼此一談話,知道霍正義是王天寵的學生。他心中自然是十分高興,以為這件事一定可以望成,便把奉項宮保命令,特來招降王天寵的話,原原本本對正義說了。並告訴他,項宮保不日就要出山,你正好趁這時候建立奇功,將來一定要大大地給你一個官做。正義笑著說:「卑弁原是一個粗野之人,不懂得官是怎樣做法,事成之後,局長也不必在宮保面前保薦。我是抱定宗旨,始終不願離開局長,將來局長走到哪裡我便跟到哪裡,局長仍然派我當一名偵探頭兒,我就感恩不盡了。」路成章笑道:「很好,這個完全能做到,你就替我在天寵面前為之先容吧。」也是活該霍正義露臉,他對天寵一說,天寵當時表示非常歡迎。正義見得了他的同意,便即刻把路成章招來,同他見面。兩人見面后,越說越投機。天寵本是俠義中人,又因為他父親死於滿清官吏之手,對於排滿革命的宗旨,他是非常贊成。聽說項宮保有意起事,預備推倒滿清,他歡喜得手舞足蹈。說:「項宮保本是我們河南第一英雄,只可惜他給滿清做官,這是我最不滿意的一件事。如今他既幡然反正,我一定竭盡全力幫他的忙。我手下的弟兄雖然不多,但在三天以內,准可以號召十萬人,而且這十萬人中,有槍的足可佔去一半。那時候宮保有用我之處,自請下一道命令,我馬上就可以動員。」路成章得了這樣美滿結果,真是喜出望外,又特請天寵寫了一封情願效忠的信,自己帶著回到彰德復命。他果然也沒說出霍正義的引線來,只說自己單人獨馬,冒著險去探虎穴,怎樣憑三寸不爛之舌,把王天寵說得心服口服,情願給宮保效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又把天寵親筆書信取出來,呈給項子城閱看。子城看了,真是歡喜快慰,對路成章大加激賞。說:「你居然能收服王天寵,真要算隋和再世,陸賈重生。將來我如果出山,一定派你獨當一面。」路成章請安謝過。果然未出一年,恰趕上武漢舉義,清廷起用項子城。項子城晉京時,路成章便隨他一同入京。後來子城做了臨時總統,特特地成立了兩師軍隊,定名為拱衛軍。所有一切編製,全仿照德國最新式的陸軍,甚至兵士的月餉口糧,以及軍械軍裝,全比別的軍頭格外優異。他成立拱衛軍的意思,固然是為保護自己,一半也是為收容王天寵部下那一兩萬嘍啰。因此本軍中的兵士,除去河南之外,再沒有第二省的人。始而倒是應許王天寵一個師長,及至把天寵誑到北京之後,卻又變了花樣,僅僅給他一個陸軍中將的頭銜,派他為陸海軍大元帥統率辦事的參議,每月給他一千二百元薪金,八百元公費,面子上總算十分優待,其實骨子裡卻是削減他的實權。本來項子城疑心最重,他看王天寵英氣勃勃,同自己又沒有歷史關係,恐怕將來緩急之時有些靠不住。因此先事預防,一面將他部下人分散在兩師裡邊,美其衣,鮮其食,厚其餉俸,轉移這些人忠事故主之心,來忠事自己;一方面卻把天寵高高地供起來,用種種手段使他沉醉於聲色之九九藏書中,完全與舊部隔離。若問他用的是什麼手段,等下面書中我還要細細地描寫。
北京大總統鈞鑒:正義在病假期中,未能承命即刻北上,請寬宥,病愈即行。成章叩佳。
此時不先不后,吳、雲兩人都來到了。傳宣官一直把他們領到總統辦公室,二人進來先向總統鞠躬。看總統臉上的氣色很有慍怒之意,全都嚇得不敢坐下,好像筆管似的,立在總統身旁,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總統左顧右盼的,每人看了他們一眼,氣哼哼地說道:「有話坐下說吧。」兩人這才告坐,欠著身子,把屁股略挨在椅子邊上,同唱戲的虛坐差不多,真是受罪極了。總統未曾開談,先冷笑了一聲,說:「你兩人職司警備,關係北京全部治安,責任是何等重大。你們手下養的偵探成千累百,他們每人全吃著很大的錢糧,不是叫他們預防姦宄、消弭反側嗎!如今革命黨遍布北京,上回社會團的事,你們始終並沒辦出一點頭緒來,如今連我這公府中也發現了革命黨,你們還在睡里夢中。似這樣溺職,真是太說不下去了!難道說你們豢養的偵探,除去吃飯拿錢之外再沒有第二樣本事嗎!」總統劈頭蓋臉地教訓了一頓。兩個人哪裡還坐得住,不約而同地全立起身來。吳必翔嚇得身子亂顫,哪裡還答得上一句話來。雲雷究竟是武人出身,膽子比較大些,他便低聲下氣地回道:「卑弁受大總統厚恩,不能盡職,實在罪該萬死。但不知總統所諭的本府之內竟有了革命黨,這個革命黨究竟是何人,還求總統的明白吩示。」項子城聽他這樣問,不覺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難得你臉皮真厚,反倒問到我頭上來,你看一看這個電報。」說罷把上海拍來已經譯過的密電,隨手擲與雲雷,說:「你看這個就知道了。」雲雷如同奉到聖旨似的,戰戰兢兢把電報捧著,仔細看了一遍,吳必翔也立起身來,站在一旁側目而觀。他本是一個文人,一過眼就明白了。雲雷還在捧著一再地讀。總統也笑了,說:「笨人,看一張電報也值得這樣費勁。」雲雷被這一說,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往下看了,恭恭敬敬地將電報仍放在總統辦公的寫字檯上,只好拉臉皮向總統回道:「這樣大問題,末弁事先一點覺察也沒有,實在有虧職守。此後自當督率偵探,隨時隨地加緊預防,藉此稍贖以前的罪罰,還求總統格外寬宥。」他說到這裏,又深深請了一個大安。項子城很鄭重說道:「這種事本來防不勝防。那些革命黨專門以搗亂為能,面子上看著很規矩的一個人,哪知骨子裡偏偏要犯上作亂。說真了,我也不能專歸罪你們兩人,總因為你們手下的那些偵探,實在太膿包了。假如有一兩個真能負責辦案的偵探,像陳美珍這一類的人,當然就不能在北京立腳。你們兩人務必要物色高手偵探,這是頂要緊的一件事。亡羊補牢,尚未為晚,以後可不要再大意了。」吳必翔回道:「總統所諭,確是目前唯一要圖。不過人才難得,真有本事的,千百之中不準能選出一個來。必翔服官京外也一二十年了,實地考查、試驗,從來就未看見過一個出類拔萃的。」他的話還不曾說完,雲雷便插口道:「怎見沒有出類拔萃的人才呢?當年大總統在北洋時候,路成章奉委為偵探局長,他手下曾有一個偵探長,外號叫什麼飛天獅子,真有飛檐走壁之能,經他手破的案子,也不知有多少。假如北京城中要有他這樣一個偵探,敢保不出三個月,便把革命黨根本肅清。只可惜這個人現在不在北京,我們又有什麼法子可想呢?」項子城聽他這樣一說,不覺拍著手兒說:「真是我怎麼把這個人忘記了呢!前一個月,路成章還有公事來,保他為陸軍上校,部里也核准了,只是不曾想到把他調到北京來交給你執法處委用,這倒要怨我疏忽了。」雲雷借這機會,便至再懇求:「請總統給路成章去電報,叫他轉飭此人,剋日啟程來京。」
在路成章這樣措辭,明明是不敢說正義不去,卻拿病來搪一搪,只把第一關搪過了。總統一日萬機,哪有工夫顧這些事,慢慢地自然就付之淡忘了。他的打算未當不妙,無奈時候趕得不對。項子城此際正在嚴防姦細,力遏亂萌,心熱如火之時,他看定北京的偵探沒有一個上駟之選,恨不得霍正義即刻就來到眼前,把北京窩藏的漢奸一律搜剔乾淨,好不至妨害了他的大選。如今見路成章竟回了這樣一個電,老頭子看見了,那心中的無名業火立時高起三千丈來,按捺不下。此時國務總理已經換了段吉祥,項子城用電話將他叫來。一見面,便叫著他的號說:「瑞芝,你看路成章是存了什麼心,居然敢同我頂起來!這種人予以方便之權,將來恐怕靠不住的。你趕緊想一個妥當的人,把他調換下來,不要再耽誤時刻了。」段吉祥對於項子城的話,向來是不敢駁回的,唯獨這一回,覺著情形過於突兀。他一面連聲答應著「是是」,一面偷眼看總統的神氣,果然有一種急怒的樣子,知道必是有一種邪火。他同路成章平日感情很好,當這吃緊關頭,當然得替他想轉圜的法子。所以停了一刻,等項子城的怒氣略微平息了幾分,然後從容問道:「總統這樣震怒,不知路成章辦了什麼錯事,可否請總統明白吩示,吉祥也好量其輕重,施以相當的懲罰。」項子城一手拿著電報,向段吉祥說:「這件事說起來,本不算大,不過他這樣頂我,于情理上太說不去。大概你也知道,當年成章任偵探局長時,他手下有一個著名的偵探叫霍正義。此人隨他多年,今年他還保為陸軍上校,是經你核准的。我前天同雲雷談及此人,他說北京城中很缺少這樣一個偵探,假如有正義在京,亂黨決不至潛藏密布。我說這事很容易辦,當時叫秘書廳給成章拍去一個電報,叫他派霍正義即刻來京。我想這原是不要緊的一件事,成章當然不至有什麼旁的可說。沒想到他來了回電,竟敢託詞正義有病,非等病好了不能前來。你想他這不是有意同我頂撞嗎!這一點點小事他尚不肯服從我的命令,將來遇到緩急吃緊之事,他這人還能靠得住嗎?所以我把你叫來,想一個適當人,把他替換下來,省得將來慪氣。」吉祥微微地笑了一笑,說:「成章不知好歹,竟敢駁總統的電諭。本來褫職也不為過,不過據吉祥想,他從前的為人確還不是這樣子,這或者有什麼難言之隱,也許霍正義膽小不敢前來,故而推病,也說不定。假如總統為這一點小事免他的職,未免叫部下將士看著寒心。到底也不可無一種相當的警誡。吉祥倒想出一個法子來,但不知總統肯容納否?」項子城道:「你既有法子,一定很好,不妨快快說出來,我就依你的法子去辦。」吉祥道:「上次總統叫秘書廳去電,僅僅叫正義來京,並未說明委他什麼差事,似乎不足以表鄭重,所以他把事情也就看輕了,也就託病不遣。如今總統可以叫秘書再去一個電報,就說總統有面諭,委霍正義為公府一等偵探,委令已經繕好,並蓋有大總統金印,著霍正義速來謝恩,不得有誤。至於他病不病的話,可以一字不提。成章如見著這個電報,一定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立刻打發霍正義即日起程。就是當真有病,他派專人護送,也把正義護送前來,不敢再耽延一刻了。倘然這封電報,再不能發生效力,那可真是夜郎自大,目無尊上,總統再褫他的職也不為晚。」項子城點點頭,說:「你這法子很好,也不必我傳令了,你下去告知秘書長,就叫他這樣辦吧。」吉祥領了總統的諭退下來,便到秘書廳去尋梁世翼,告訴他如此這般。世翼怎敢怠慢,立刻照這一套話給西安去電。吉祥回到自己家中,又詳詳細細拍了一封長電,告知成章,總統怎樣震怒,怎樣叫自己入府,要即刻褫他的職,自己怎樣婉轉進言,怎樣再發電報,叫成章速速派霍正read.99csw.com義來京,千萬不要再碰釘子。倘然碰丟了官,可別怨我不照應你。這兩封電報同時拍到西安。成章正在煙榻上過癮,一口鴉片尚未吸凈,他的貼身小廝旺兒,慌慌張張拿進兩封電報來,說:「秘書長叫送來的,北京要電,請都督快看。」成章按過來看了一遍,立刻「哎呀」一聲,嚇得昏了過去。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周女士故意把美珍灌醉了,好叫她不能出離公府,不得不睡在自己的卧室中。這全是周錦峰替她出的主意。據說美珍同民黨既有勾結,她身上一定帶著有什麼密信,沉醉之後,你可盡量地搜一搜。如果搜出憑證來,在項大總統駕前,你藉此可以交差,總算不負人家一番委託。至於怎樣辦她,我們就可以不管了。周女士認為她這建議很對,所以三個人灌一個人,竭了半日之力,居然把她灌得沉醉如泥。第一步目的,總算是達到了,及至用肩輿把她抬回自己卧室,美珍嘴裏還說要走,不肯住在府里,怎奈她已經是寸走難行。周女士將兩個侍女開出門外,自己親手給美珍脫衣,好叫她安歇睡覺,其實是查看她身上到底帶著什麼秘密信件,或有什麼違禁之物沒有。萬沒料到,一解她的內衣,很硬的一宗物件滾落床上。周女士這一嚇非同小可,忙拾起來看,卻是很小巧的一桿盒子槍,在電燈下一照,光芒奪目。周女士暗暗說了一聲慚愧,幸虧是發覺了,假如日久天長,她真做出意外的事來,我拿什麼面目去見總統。自己想著,連忙先把盒槍放在自己的衣櫥內,用鎖鎖好了。又細細查看她有什麼電報信件,結果尋出一張電報來,卻是電碼的,尚未翻出。周女士取過電碼本子來,查了半天,一個字也查不對,只可將這一張電報鎖在寫字檯的抽屜裡邊。又向她的衣袋中摸了一摸,掏出一卷鈔票來,全是一百元五十元一張的,一共有四五十張。另外還有一本中法實業銀行的支據。周女士對於她的銀錢卻是絲毫沒動,仍舊放在她的衣袋中。再看她仰卧在床上睡得很香,在電燈下看,一副秀麗面龐,被酒力催得微微紅暈,鼻渦鬢角,透出點點香汗來,彷彿雨後桃花秀媚之中,別具一種英偉的態度。周女士看了又看,不覺于愛慕之中深致惋惜之意,心說:照這樣有為的女子,在我們中國真是不可多得,為什麼偏要加入革命黨呢?你今夜在我床上睡得這樣安穩,明早事機破露,無論如何我不能不向總統報告。盛怒之下,輕者也得把你送入狴犴,飽嘗鐵窗風味;重者就許立時推出,你那美麗頭顱,難免不做了鐵彈的目標。想到這裏,自己心中倒覺著萬分難過。正在滿腹躊躇,忽見美珍翻了一個身,大聲喊道:「渴死我了!水……水,我喝水。」周女士忙跳下床來,從暖壺中斟了一杯很濃的茶,雙手遞到美珍唇邊。她仰起頭來,一飲而盡。喝完了伏在枕上,仍然睡去。
車夫一搖鞭子,蹄聲「嘚嘚」,從府里的旁門趕出來。出順治門,向騾馬市大街丞相衚衕走來。因為美珍的私寓,就在這個衚衕里。她是住在她姨母家裡,後來她嫌不方便,便在她姨家隔壁租了一所房子。她從南方帶來一個隨身的丫鬟,名叫鸚哥。到京以後,又把她小時候的乳母也叫來了。她的乳母祥媽媽是北京旗人,自她落生時候便雇了來哺乳她,一直乳她五年。後來不吃乳了,仍然在她宅專伺候美珍。及至美珍的父親亡故,家人回南之時,本想帶她一同走,她因為捨不得自己的女兒,這才作罷。此刻美珍來京,便先去看望她的乳母。祥媽媽見她出息得長身玉立,上下西裝,變成了一位洋小姐。錯非她自己道姓名,簡直就不認得了,摩挲著老眼,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拉了她的手,叫一聲:「小姐!」又叫一聲:「乾女兒!你可想煞我了。」老眼中止不住撲簌簌地直往下落淚。美珍也直叫:「乾娘,你老人家,還是這樣康健。」祥媽媽又笑了,說:「傻孩子,我們這命小福薄的人,要再不硬硬朗朗的,更該著餓死了。你乾哥哥當巡警,每月只有七八塊錢的餉。我同你嫂子,也能漿,也能洗,也能縫連補做,每月幫著他們,過這份窮日子。再想老爺在時,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只怕今生今世,做夢也夢不到了。」美珍聽她說得這樣可憐,便點了二十元鈔票,說:「這是給乾娘買點心吃的,您收下吧。」祥媽媽接過去,千恩萬謝,說:「難得我有這樣一位乾女兒,直比我那不濟的兒子還強得多呢!」美珍乘勢便攛掇她,還同自己住在一處。祥媽媽也很樂意,這才租了丞相衚衕的房子。到底是乳母關切美珍的飲食起居,自有祥媽媽照應著,覺得舒服了許多。本來旗人全都善於調和五味,也不必用廚子。她一個人早晚做飯,美珍吃著也很適口。
這一天,美珍到總統府去賀喜,臨行囑咐祥媽媽:「不必等候我吃飯。」哪知到了晚間,她仍然不回來。祥媽媽很覺著不放心,直給她等了一宵的門。鸚哥早去睡了,自己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直到天亮,太陽出來,才合上眼矇矓要睡。外邊門響,趕緊出來開門。見美珍坐著馬車回來,車夫對祥媽媽說:「小姐病了,您快攙著下車吧。」這一句把祥媽媽嚇了一跳,忙跑過去親手擰開車門,瞪著老眼直盯美珍面上,問道:「我的小姐,你怎麼病在外邊了呢,倒是什麼病啊?」美珍道:「乾娘先不要問,您攙我到屋裡再說吧。」祥媽媽忙伸手輕輕地把她攙出來,一步一步地扶著,把她扶到上房卧室中坐下。美珍坐定之後,便從票夾中取出一張十元鈔票來,遞給祥媽媽,說:「您把這票子賞給趕馬車的,那一床錦被,便托他捎回,還給素娟姑娘。」祥媽媽接過票子來,卻有點犯躊躇,說:「我的小姐,你怎麼賞這麼多錢!要雇馬車也夠雇出十輛來了。」美珍笑道:「乾娘,你知道這馬車是哪裡的?這是大總統府自用的馬車,在別人賞十塊錢,他還嫌少呢,您快給他去吧。」祥媽媽聽說是總統府的車,知道美珍昨夜必是住在那裡,連忙把錢送出去,照著美珍的話對車夫說了。車夫說了一聲「謝謝!」便趕著車仍回公府去了。
這裏祥媽媽三步並兩步地跑進來,拉了美珍的手,說:「小姐,你怎麼病得這樣快,害得我一宵也不曾睡好。有心到總統府去打聽,我又不認得道兒,難得你回來了。請哪個大夫看,我快給你請去,可不要耽誤了啊!」美珍道:「我這病不用請大夫,是一時急火上攻,竟致昏暈過去,過一兩天自然會好的,吃藥也不管事。」祥媽媽很詫異地說:「你為什麼事著這大的急啊!」美珍道:「咳!不要說了,昨天在總統府席上,遇著一位女朋友。她是才從天津來的,給我帶一個口信,說我母親上北方來了。因為有一個南洋華僑當選國會議員,同我叔叔是把兄弟,他到我叔叔家辭行,我母親一定要隨他到北方來看看女兒,因此匆匆地同船而來,也沒給我寫信。不料到了天津,住在法租界長發棧中,第二天就病倒了,並且病勢還十分沉重。某議員又因有事絆著,不能即刻到京,所以託付了我那女朋友,給我帶一個口信,叫我即刻到天津去。我昨天聽見這信,當時便急昏,一腳跌倒,幸虧周先生把我扶到她的卧室,用薑湯把我灌救過來。我本想昨天便到天津去,怎奈四肢無力,實在動彈不了。今天晚車,無論如何我是一定要走的。好在有鸚哥隨著伺候我,就請乾娘先替我看幾天家,等我母親病好了,我們三人一同到北京來。那時我先給您來信,您好到車站接我們。」祥媽媽聽了,也很著急地說:「太太既病在天津,你當然得去看看。但是你的病還沒大好,再一受奔波,豈不要更加重嗎!要不然,我也隨你一同到天津,一者看看太太的病,二者你路上倘然有些參差,我也好隨時照應,但不知你意思怎樣?」美珍一想,這個老媽媽待我如read.99csw.com親生女兒一般,我無論走到何處,有她在旁邊照應著,實在是難得的一個親人。想到這裏,便慨然應允,帶她一同到天津。三個人趕緊收拾了收拾,只帶兩隻軟箱,兩個皮包,其餘粗笨傢具,一概不帶。臨行之時也不知會她姨家,只把房東叫來,說:「我們到天津看病人。」房東因為人家不欠房租,當然無可留難,說:「陳小姐請便,我替你看守幾天房子,算不得什麼。」美珍帶著奶母丫鬟,直奔車站。因為避人眼目,全打的是三等票。站上雖有偵探,見是三個婦女,還夾著一個病人,便毫不注意地放她們走了。
這一天路成章忽傳出話來,叫他到內宅有要緊的事面議。他趕緊隨著內役,來到路成章的秘密休息室。成章正躺在煙鋪上過癮,兩個小廝輪流給他燒煙。他深深請了一個安,垂手侍立在煙榻旁邊。著者寫到這裏,有人問我:那時候不是已經改了中華民國嗎?請安是滿清的一種旗禮,難道中華民國還能夠通行嗎?我回答他:你說這話,真正是書獃子,不但沒入過官場,只怕連官場的歷史你也不曾聽人說過。請安誠然是滿清的旗禮,然而流行已久,官場中小官見了大官,或是聽差的下人見了他的主人,或是主人的親戚朋友、同寅同事,依然還是要行這請安的禮。這是什麼緣故呢?彼此身份懸殊。假如作揖,自己就先覺著僭分,並且也顯著不美觀。要鞠躬呢,這時候鞠躬的禮還不甚普遍,在行禮的人就有點生硬不慣。因此還是請安的佔大多數。當民元之時,總統府中的高級官吏還親眼看見他們請安,上行下效,其餘更可想而知了。霍正義本是微賤出身,他當然脫不了聽差的習氣,何況以一個偵探頭兒,到了堂堂都督的面前,他除去請安之外,還敢行什麼禮!請過安后,在一旁侍立著敬聽吩咐。路成章也不言語,仍然呼啦呼啦地吸他的鴉片煙,一連吸了四五大口,才把煙槍放下,坐起來呷了兩口熱茶,笑嘻嘻地對霍正義說道:「這真是喜事,你的機會到了,早晚一定陞官。」正義聽他突如其來地說了這幾句沒頭沒尾的話,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忙掉過臉來向成章正式地請示道:「都督吩咐的話,卑弁聽不明白,但不知有什麼喜事,還求都督的示下。」成章笑著從自己煙盤子里拿起一張電報來,遞給正義,說:「你看這個,自然就知道了。」正義接過電報來,卻白瞪著兩隻眼,一個字也不認得,為難了半天,高高舉著電報向成章低聲道:「都督你老人家叫我看電報,還不如打我一頓屁股板子倒來得爽快呢!」他這兩句話一回,把路成章同兩個燒煙的童兒,全引得哈哈大笑。成章伸手把電報接過來,說:「這也難怪,你如果再認得字,這個中華民國更裝不下你了。聽著吧,我念給你聽:西安路督,速令霍正義回京,有要差。府印。」
這裏周女士輕輕把鎖撥開,真叫她猜著了,鎖才一開,便有人擰門進來,原來素娟、紫艷兩人早已梳洗完畢,特特到周女士房裡來伺應一切。一進門就見周女士愁眉苦臉地坐在沙發上。看兩個侍女進來,便先發話道:「你們來得正好,攪得我一夜不曾合眼。你看陳小姐,我以為她是醉了,在我這裏住上一夜,明天早起還不恢複原狀嗎?哪知她勾起心疼的病來,哼哼哎喲,直鬧了一宵。我有意去叫你們,又一想,你們勞苦了一天了,何必再打攪你們,連覺也睡不好。我給她揉肚子,揉心口,費了很大工夫,才略為好一點,直到天亮她才睡著,我急得連眼也合不上了。你們快看看她醒了沒有,如果睡醒趕緊招呼一部馬車來,送她回家吧。」周女士說了這一套,兩個侍女全嚇了一愣,尤其是素娟,平日同美珍的感情最好。如今聽說她病得這樣厲害,又是心疼,又是著急,眼中早流下淚來,也顧不得回答周女士的話,便一直來到床前,輕輕揭開羅被,果見美珍臉上紅紅的,彷彿有一股熱氣,直撲自己的眉宇。素娟心說:果然是真病了。豈知在熱天時候用棉被蒙面,不透一點氣兒,當然要熱度熏蒸,面紅氣促,這原是騙小孩子的一種手法。素娟是一個十五六歲未出閨門的使女,當然要認為是真病。所以她情不自禁地一手拭著自己的眼淚,一手輕輕地撼動美珍,低聲喚:「陳小姐醒一醒吧,你倒害的是什麼病,怎麼一夜工夫竟會這樣嚴重呢?」美珍「哎喲」了一聲,微微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對素娟說道:「我幾乎看不見你了。」這一句雖是假話,然而自今以後要想再見素娟,只怕比登天還難,所以美珍說這一句時,情不自禁的兩行痛淚,早奪眶而出。素娟聽了,幾乎要大放悲聲,勉強忍住了,在喉中哽咽著,一句話也答不上來。紫艷手裡擎著一杯才沏的白糖元肉湯,問陳小姐可能喝一口嗎?美珍點點頭,意思是想坐起來,卻又有一點掙扎不起。素娟用力把她扶起來,又拿了兩個枕頭,請她靠著坐下。然後紫艷過來,將手中杯子送到她唇邊,她慢慢地喝了一口,便搖搖頭不喝了。此時周女士也過來,問她睡過一覺后,心裏覺著怎樣。美珍道:「這一夜把先生攪得不輕,我此時心中略覺著清醒。」周女士道:「既然這樣,我叫紫艷去知會府里的官醫處,立刻叫一個大夫來,給你診診脈。但不知你是吃中藥,還是吃西藥,這個請你斟酌,是得要預先聲明的。」美珍明知她這一套話,是故意說給兩個侍女聽的,准知道自己決不在這裏吃藥,並且藉著這個台階兒也好快走,便連忙答道:「先生不要費心吧,我這病吃什麼葯也不能見效。只有家中祖傳的一個秘方,還得我親手配製。我即刻就得回寓,還是求先生向本府中,替我叫一部馬車來,送我到家。另外再求先生,在大總統台前替我請兩個星期的假,或者這病好得快,我也許早來銷差。」周女士說:「你能坐車嗎?」美珍道:「我這心口疼的病,只有子午兩時犯得最厲害。這時候並不覺怎樣,正好坐車回家。」周女士道:「好好!那我叫紫艷這就給你叫車去。」隨回頭吩咐紫艷:「快到女客知應處,叫他們開條子,即刻派一部馬車來,送陳小姐回寓。」紫艷應聲去了。這裏素娟直抹眼淚,向美珍道:「陳小姐,你為何請這許多日子假?我一天看不見你,心中就要想出病來,怎禁得十幾天不見面,豈不要把我想死了嗎!」周女士同美珍全都笑了,說:「傻丫頭,你真會說獃話,十幾天一轉眼就過去,我們相聚的日子長得很啦!何爭這一時呢?」周女士又乘勢打趣她,說:「你同陳小姐這樣好,將來陳小姐出閣時候,我把你送給她做陪嫁丫鬟,你看好不好呢?」幾句話把素娟也招笑了,說:「周師爺,你老人家向來不說玩笑話,怎麼今天也拿我們開心呢?我實在是捨不得陳小姐。她天天講些海外的故事給我們聽,比聽《紅樓夢》《鏡花緣》還有趣味呢。」美珍道:「你盼我早早好了,我便早早來,給你們講故事聽。」三人正說著話,紫艷已經回來了,向周女士回:「馬車已經開到門外,陳小姐什麼時候走全可以的。」美珍強掙扎著要下床,說:「我這就走,晚了恐怕再犯病。」素娟扶著她,紫艷替她紮好了裙子,扣好了外衣的紐袢。然後兩人一邊一個,架著她出了卧房。她臨行時,向周女士深深鞠躬致謝,又緊緊握了周女士的手,說:「一切都拜託先生了,祝你前途無限,咱們相聚的日子很長呢!」周女士也再囑咐她:「珍重養病,這裏多請幾天假是無妨的。」又一直送她到第一層房門外。馬車就在門前停著,車夫在一旁躬身侍立,敬候小姐上車。素娟同紫艷,一邊一個,把她攙上馬車。素娟還拿了自己的一條錦被,蒙在她的身上,恐怕早晨天涼,沿路上受了風。又再再地說:「陳小姐病好了,早早銷假,別叫我們長久地盼望著。」美珍向大家拱手,說:「我一定很快回來,不勞你們九_九_藏_書盼望。」周女士帶著素娟、紫艷,這才回到自己屋裡。
周女士將茶杯放下,自己便也和衣而卧,躺在美珍身旁似睡非睡的。才一合眼,看見許多宮娥彩女,抬著九鳳鑾輿,放在自己眼前,一齊跪下說道:「請娘娘千歲登輿。」周女士很詫異地說:「我不過是一個清門貧女,你們怎麼稱呼我是娘娘呢!況且這九鳳鑾輿,乃是皇后所乘,事關國家體制,我豈敢擅自乘坐?」眾宮娥見她這樣推辭,哪裡肯依。大家立起身來,伸拳挽袖硬要把她拉上鑾輿,周女士嚇得無處藏躲。正在為難之時,忽然從身後跳出一位美人來,大聲說:「先生不要害怕,弟子特來保你做正宮娘娘。」周女士用眼看去,來的不是旁人,恰恰是陳美珍。只見她越眾當前,一伸手便把自己抱起來,放在九鳳鑾輿之內,說一聲:「娘娘正位了。」眾宮娥便將鑾輿抬起,忽忽悠悠的,走出不遠,鑾輿忽然旁邊一側,將自己摔在地上,不覺嚇出一身冷汗。舉目觀看,床前的電燈,正放光明,床上的美珍猶在酣睡未醒。原來是做了南柯一夢。趕緊坐起來揉一揉眼睛,心中計算,這個夢真奇怪啊!莫非我還有做皇后的希望。但是民國之中,哪裡來的皇后呢!既沒有皇后,全國之中,當以什麼資格可算第一貴婦人,也許是總統夫人吧!但憑我的身份,哪裡配做總統夫人,豈不是夢想嗎!可是憑空又跑出來陳美珍來,她把我擁上鑾輿,或者將來真有借重她的地方,也說不定。這樣看起來,她這個人我還是設法保全為是呢!想到這裏,將舉發美珍的心早已灰了一半。但是繼而又一想,不好不好,總統當日託付我,是何等鄭重;周錦鋒昨天說的話,是何等有關係。而且真憑實據已經完全發露,假如我要知情故縱,把她放走了,將來這個風聲倘然透露出去,被總統知道了,豈不也要疑惑我同民黨勾通一氣!這種罪過如何擔當得起?看起來還是舉發的為是。不過我同她相處了一個多月,彼此感情很好,她又畢恭畢敬的,拿我當老師看待。以私人交際論,我似乎也不忍得舉發她。
周女士左思右想,越研究這個問題越不好解決,直躊躇了兩個鐘頭,尚未能採取一個固定的方針。再看窗戶上的玻璃,已經透露魚白色,遠遠雞聲報曉,府里的早鍾正敲著五更五點,東方眼看著就要明了。周女士忽然靈機一動,心說:我先不必胡亂推敲,少時美珍醒了,倒看她有什麼舉動,做什麼說詞,然後我再看事做事,也不為晚。想到這裏,二次又和衣躺下,閉上眼睛假裝睡去。其實她哪裡睡得著,沉心靜氣,兩隻眼似睜非睜,似合不合地專察看美珍的動靜。又過了半個鐘頭,天已經大亮了。忽見美珍一翻身坐起來,瞪大了兩隻眼睛,向四外觀看,不覺「哎呀」了一聲,說:「我真醉了嗎,怎麼睡在這個地方?」說罷又仰頭想了想,立刻現出驚惶之色,回過縴手來,在自己身上亂摸。摸過之後,失望、恐懼、張惶,種種形色,一律表現出來。又翻身下床,在屋中各處張望。張望了許久,卻不曾發現她的目的物,更有點惶急了。但是于惶急之間,仍保持一種鎮定態度。過去一伸手,先把房門關閉了,又將暗鎖搬好。周女士偷眼望著,自己心中反倒有點忐忑不安,心說:她這是什麼意思呢?莫非想要與我拚命?正在胡思亂想,美珍已經折到床前,輕輕地推了周女士一把,低聲叫道:「周先生!醒一醒。」周女士此時也不好意思再裝睡覺了,「哼」了一聲,便隨著睜眼坐起來,見美珍滿面含笑,在床前立著一聲不語,便用話先敷衍她道:「你才睡醒嗎?昨天的雅量,真叫我們佩服,但可惜你這美少的崔宗之,幾乎要被大風吹倒了玉樹。」美珍見周女士這樣打趣她,心中倒坦然了一半,知道對她決沒有什麼惡意,便也含笑答道:「荷鍤劉伶,幸蒙先生救援,得免於自埋之苦,今生今世自應戴德不忘。」周女士聽她這幾句答詞,妙語雙關,藉著酒竟影射到眼前的事,真是心靈口敏,別有天才,不愧是一位女革命家。愛慕至極,那舉發她的心思,益發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但是面子上仍裝糊塗,說:「你太言重了,我看你醉得那種樣子,怪可憐的,不過留你在這裏睡一宵,省得受了風,又要出酒,怎麼能說到救援上呢?」美珍聽她這樣說,知道面子上她是決然不肯揭開的了,只得自己用開門見山的法子同她相見以誠。立刻收斂了笑容以一種嚴肅鄭重的神色,向周女士說道:「周先生,晚生有幾句肺腑之談,要向先生面前請教,但不知可以俯賜聽納否?」周女士見她說得這樣鄭重,便也隨著另換了一副面孔,用一種很誠摯的態度回道:「你有話只管放心大胆地講,咱們相處多日,彼此知心,我是很樂意聽的。不過聽則可以,至於納的話,當隨潮流趨勢為轉移,我實在愧不敢當。」美珍聽她這話,真是有斤兩有分寸,自己也暗暗佩服周女士,真不愧是一位學者。遂說道:「晚生直截了當對先生說,我身上帶有一封密電,一支盒槍,這是關係我個人生命的東西。昨天因為酒醉,現在尋找,已經失落了。假如這東西存在先生手中,晚生立刻就可以放心,因為先生的道德學問,決不肯置晚生於絕地。若先生並未見著這兩件東西,當然是落在他人手中。他們一定要拿這個作證據,到總統面前請功受賞,晚生也不便落一個被人緝捕的名兒,馬上便去自首,也省得牽連了周先生,叫外人說陳美珍是從柳花山房周先生辦公處捕了去的,先生豈不要落一個匿比匪人!這就是晚生剖肝瀝膽的話,敬陳于先生之前,很希望先生明白了當地答覆我一句話。」她一壁說,周女士一壁點頭,心說:好厲害的詞鋒,我雖然決定不舉發你,到底也不能示弱於你。聽完了只微微一笑,說:「你說的誠然有理,不過這件事又當別論。你的失物,落在旁人手中,也未見得准到總統面前去告狀,落在我的手裡,也未見得一定就秘密不宣。不過第一要知道的,你的電報同盒槍,到底是為對付什麼人而預備的,這一層務必請你明白答覆我,咱們才有商量餘地。」美珍一聽心裏早明白,知道這件東西是落在她手裡了。不過她所問的這一層,卻著實有一點難答。如果說粉飾之詞,連三尺童子也瞞不過去;要說是為對付項子城,便明明白投羅網。倘然周女士翻了麵皮,說你受總統知遇,反倒謀害總統,我要不檢舉你,將來豈不是勾通一氣,到那時我只有老老實實地受她擺布,再沒有絲毫餘地了。繼而一想,不必繞彎子,還是直撞的為是。便慨然答道:「先生,你問我是對付什麼人嗎?我也不必遮掩粉飾,實對你說,我對付的就是當今大總統項子城。」周女士故作詫異道:「你這話奇了,大總統對你,名義上任為參議,實惠上每月假以數百金。以一女子受總統這樣知遇,還有什麼虧負之處,你偏要對付他,這是什麼意思呢?」美珍一陣冷笑,說:「先生,你所說的話何嘗沒有道理!然而天下事不能以私廢公。先生所說的是私情,晚生所行的是公義。項大總統就表面上看,勵精圖治,我們似乎不能說他不好。然而實際上卻是個假託民權,實行專制的野心家。他殘殺民黨,恨不得一網打盡,好預備將來稱帝稱皇。晚生是受本黨黨魁的密令,面子上是到公府報效當差,骨子裡卻是伺隙而動,專等機會一到,便實行刺殺項子城,為中華民國除一大害,使我四萬萬同胞同時脫離於專制手腕之下。晚生到那時,就是身為骨,骨為灰,也可以欣然毫無遺憾。先生同項總統做了數年的賓東,承他優禮相待。常言說『士為知己者用』,這一層,晚生也能極端諒解。如今兩宗證物既落在先生手裡,先生想如何便如何。晚生既不能懇求先生不去舉發,但也不能承認先生必去舉發。舉發不舉發之權,完全操之先生,晚生只有恭以俟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