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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才不才才人逢厄運 刺中刺刺客過凶星

第八十七回 才不才才人逢厄運 刺中刺刺客過凶星

項子城發了這一大套議論,把一位足智多謀的趙秉衡也說得毛骨悚然,不覺肅然起敬道:「到底是總統眼光遠大,燭照機先,要不然,連秉衡全連帶上他的當了。不過這件事既為總統勘破,應當如何處理,還得求您的卓裁。」項子城用眼向左右望了一望,見室中除秉衡之外並無外人,便啞然笑道:「曹孟德的話正適用今日了,寧使我負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負我,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秉衡唯唯稱是:「必仰體總統的意思辦理。不過這件事是明做還是暗做,倒很有斟酌餘地。在秉衡認為這件事萬不可以明做。如果明做,這個風聲傳出去,不但秉衡的面子不好看,使全國知道了,連總統也不免要為盛德之累。況且將來說不定還要用此種人,也不可使他們引為前車之鑒。」子城點點頭,說:「你慮得很是。我們就給他一個暗做吧。」秉衡道:「暗做之中也有一件難事,就是人的問題。聽說桂生自幼學過拳術,而且他的槍法極准。假如對付他的人本事還不如他,反倒被他結果了性命,豈非畫虎不成反類犬嗎?」子城想了想,不覺慢慢地拍著手兒說:「不難不難,活該我們成功。目前有一個最適當的人,不日就來北京。只要他到了,這件事便如探囊取物,唾手成功。」秉衡忙問:「是何人?」子城附在他耳旁,告訴如此這般。秉衡不覺歡喜得眉開眼笑,說:「天下竟有這樣巧事,足見是聖天子百靈相助,自然有這樣恰當其才的人前來效勞,真是除去他之外,再沒有第二個可以勝任的人了。」子城道:「此事關係很大,你千萬保守秘密。並且耐性兒多住幾天,要穩住了對方,使他不疑,也不必領他來見我,只說我現在有病,不能見客。一方面從府里賬房先支五千塊錢,就說這是我額外贈給他的用資,並不在十萬之數;一方面叫楊顯功絆住了他,跬步不離,免得有人點醒了他,私自逃走。要容他折回上海,我們再想制他,可就不容易了。」秉衡連聲答應,告辭下來,先到賬房支了五千塊錢。回到家中便打電話到陞官棧,請殷、楊兩人即刻來家,有要事面談。
這一來事情可就鬧大了,公堂的法官全知道殷桂生是上海天字第一號的大流氓,手眼通天,爪牙四布。因此不敢派法警去傳,恐怕他聞風遠遁,特特派了兩個外國高等包探,帶著八名法警,到他家裡連傳人帶搜贓。也是桂生太大意了,他雖接到吳伯雄被擒的信,卻認定了伯雄決不至往外咬他,縱然有一個意外,公堂中他有的是朋友,也必然有人給他送信。萬沒料到出其不意,來了兩個外國包探,帶著八名法警,一直闖進他的家中,先把他上了法繩,緊跟著又一搜,連黃顯宗的複電一齊搜出來了。這一來可真把桂生嚇壞,硬著頭皮只可隨他們到公堂打官司。所好的是公堂中外法官,差不多都同他有交情,面子上的公事固然不能不辦,至於飲食起居,卻是一點罪也不會受著。不過黃顯宗的複電既被抄去,鬧得通國皆知,連趙秉衡帶黃顯宗,全都成了案中要犯。公堂一樣行公事到天津,添傳這兩個人,好根尋此案的起因。幸而是趙秉衡真有智略,一方面運動外國公使,授意上海公堂替趙、黃、殷三人開脫,把罪過全坐在吳伯雄一人身上,一方面密電上海道同鎮守使,多多地許給吳伯雄家中銀錢,叫他翻供,把罪過全歸到自己一個人身上,認為與殷桂生挾嫌栽誣。本來外國人誰犯得上管中國這筆糊塗賬,樂得順水推舟,且作人情。吳伯雄一想,打人的本是自己,縱然多拉出幾個來,自己的罪過也不見得准能減輕,因此得罪了殷桂生,將來僥倖出來也絕難在上海立腳,倒莫如做一個整人情,完全由自己承認起來,遇著機會,他們一定肯給為力,或者也許不至於死;縱然死了,殷桂生也決不能虧負我,他必替我募化許多銀錢,作為養贍,家中得許多銀錢,父母妻子也不愁沒有飯吃了。因此他咬定牙關,把前供一概推翻,認為自己與宋樵夫有仇,並不干他人的事。槍是從殷桂生家中偷出來的,桂生並不知情。就這樣糊裡糊塗地硬翻前供。公堂上面子上不免要三推六問,所為遮掩耳目,其實問來問去,也沒問出所以然來。過了幾天,宋樵夫因傷重身死。吳伯雄在監獄中也病故了。究竟他是否因病身死,我們也不必深談。大概看小說的諸君,一定都能明白這種道理。自吳伯雄死後,這案子便一天一天地鬆懈下來。會審公堂因為受了各方面的情托,將此案高高懸起,既不判結,也不追問。日子長了,殷桂生家裡上了一張呈文,說桂生被人誣攀,鬱憤成疾,在獄中奄奄一息,請准保釋出來進醫院看病,將來病好之後不誤傳喚。公堂居然批准,桂生便安然出獄。一場驚天動地的謀殺案子,就這樣輕輕地告一結束。
顯宗退了下來,當時就用密碼電拍與殷桂生。第二天便接到桂生的複電,說:「此事關係太重,我本不敢貿然去做。但是既有總統密令,第一將來無論出了甚樣糾紛,得求總統保我生命的危險;第二未下手之前,必須先募死士,錢少了誰肯冒這個險!最低限度得求都督先撥三萬元;第三事成之後,我也不想做官,請都督賞我十萬元。這十萬元也不是我想下腰肥己。因為我在上海,造的孽太多了,久已就想歸隱故鄉,閉門懺悔,只因我手下養的遊民太多,要不把他們遣散了,我是一步也離不開上海。將來有了這十萬元,我按大小股份分給他們,叫他們各奔他鄉。我僅僅留上一兩萬元,拿回家去買幾畝薄田,了此一生。我半世遊俠,得了這樣一個好結果,總算出於都督之賜,也不枉我最後效了這樣大力。請你把我這意思說給都督,如承金諾,復到即行。」顯宗拿著他這一封回電去見秉衡。秉衡看完了,哈哈大笑,說:「殷桂生真不愧是一位英雄,我真佩服他。所要求的這三個條件,我可以完全應許,請你給他複電,最好早早下手,愈速愈妙。三萬塊錢,我拍電給鎮守使署,叫他面見鎮守使支領,省得從銀行匯去,露了馬腳。」顯宗答應下去,立時便給桂生去電。三萬塊錢果然未出三天,就過付清楚了。
不大工夫,已經來到天津新站。趙都督又特派了十幾位官員在站迎候。一共預備了七八輛汽車,如風馳電掣一般,將桂生夫妻送到中州會館。只見會館門前懸燈結綵,有八名都署衛隊,持槍挎刀在門前守衛。一見桂生到了,大家下汽車陪著他進門時候,衛隊舉槍致敬。桂生含笑點頭,先到大客廳中,見陳設得十分華麗。黃顯宗知道殷桂生的鴉片煙癮很大,這半日未吸煙,見他精神已有些疲倦,便笑著說道:「這大廳後邊,已經替你預備好了一座煙室,我們到那裡去過癮吧。在座諸兄,也不必一律相陪,你們有公事的自請治公,只有兄弟同顯功兄,我們兩人陪一陪好了。」於是大家拱手告別,只留黃顯宗楊顯功在這裏陪伴桂生。桂生因為聽見煙室二字,勾起癮來,益發有些支持不住。顯宗挽著他的手,一直步入煙室。煙室是兩間,一明一暗。伺候燒煙的兩個小廝,已經把煙燈燃著。兩桿煙槍分列左右,一桿是象牙的,一桿是茵陳的。顯宗吩咐:「快上一口,好請殷大人過癮。」桂生笑道:「且慢且慢。」吩咐煙童:「你到後面向我們小廝阿福要我那一支槍,同我那赤金煙盒。」煙童答應去了。顯功道:「桂生哥你先嘗一嘗這個煙,這是都督自用的清水大土公膏。煙槍是兄弟家裡的老存貨,向來只用它吸大土煙,從未吸過雜色煙膏,你一嘗就知道了。」顯功一壁說,一壁躺下替桂生開煙。桂生連說:「不敢當,還是兄弟自己燒吧。」顯功笑道:「太客氣了,我們自己弟兄,一見如故,以後隨便才好,桂生哥就請躺下過癮吧。」桂生向顯宗虛讓一讓,便躺在床上,一口煙已經裝好,顯功雙手遞過,桂生此時已經是癮極了,接過槍來唿嚕唿嚕地一氣吸光,放下槍向顯功拱一拱手,說:「多謝多謝,果然是清水公膏,而且是蹲過一兩年的,火氣早凈,比兄弟帶來的又勝一籌了。」顯功聽他誇獎煙好,心中很是高興,忙的又拿起簽子來替他燒。此時阿福已經把他一桿鑲金竹槍及很大的一個赤金煙盒,一齊送過來,放在煙盤內。又恭恭敬敬地朝著黃、楊二人,各請了一個安,垂手侍立在煙榻旁。桂生對他說:「這裡有人侍候,你還是到後邊,幫著太太把卧房收拾收拾吧。」阿福答應一聲,慢慢退出。這裏桂生一連吸了四大口煙。長班斟上很濃的極品香茶,桂生喝了一碗,揭開自己的煙盒,向顯功笑道:「請顯翁賞臉吸一口,雖然比不上都督的清水陳膏,也還對付可以過癮。」顯功吸了一口,說:「這煙的香頭,雖比清水膏稍遜一籌,然而力量還大點呢!最好把兩種煙膏合在一處用,那就盡美盡善了。」桂生大笑道:「顯翁真可稱黑籍祖師,參得此中三味了!」
閑言少敘。卻說秉衡在北京候了四五天。這一天晚飯後,家人上來回話,手裡拿著一張小名片呈與秉衡,說:「此人現在門外等候傳見。」秉衡接過片子來,見上面只印著三個字,是霍正義,不覺喜出望外,吩咐家人趕緊請進來,就在這屋裡相見。不大工夫,霍正義隨著家人進來,見了秉衡連忙深深請安,說:「卑弁請都督的安。」秉衡鞠躬還禮,笑著對正義說:「我們有五六年沒見了,你的精神風采還不減當年。快請坐下吧,我們好一敘別後的契闊。」正義哪裡肯坐,說:「卑弁是什麼身份,豈敢同都督對坐!」秉衡大笑,說:「我向來是不講官禮的,你只管坐下談話,因為我有很重大的事要對你說,非三言五語所能盡。要是你儘管站著,我卻高坐堂皇,實在有點過意不去,你莫如依實坐了吧!」正義見秉衡是出於至誠,便告罪坐下。家人獻上茶來,秉衡叫他隨便喝茶,又親自拿出煙捲來讓他吸煙。正義到此時真有點受寵若驚,覺著坐也不好,立也不安,大有跼天蹐地之勢。秉衡看出他這種情形來,不覺心裏好笑。自己想,像你這種人只能算一個潑皮飛賊,上不了大台盤,要比較殷桂生那樣洒脫精明,真有天壤之別。可惜桂生將來須死在他手裡,這也真是命由前定了。他一壁想著,一壁仍然敷衍正義。問他:「在陝西的景況如何?」正義略略地說了一遍。秉衡道:「要論路都督待人,很是不錯。不過他那裡局面太小,憑你這樣少年英俊,正好在總統駕前建功立業,將來做一位開國元勛,豈可在一個小小省中自窘其步!幸而是你的福命遠大,富貴逼人,眼前就有一種難得的機會。你如果能替我辦成了,直接是幫我的忙,間接便是幫總統的忙,將來最低限度也跑不了你一個陸軍少將。」秉衡說到這裏,正義忙立起身來回道:「卑弁此次來京,一切要仰仗都督栽培。都督有什麼驅使之處,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原是卑弁感恩知己,應盡的義務,並不敢仰邀上賞。」秉衡道:「你有這一份心就好極了。」說到這裏,用眼望一望,見左右無人,又親手把屋門反扣上,然後將座位挪近正義,附在他耳旁低低說了許久工夫。秉衡說一句正義答應一句。最後秉衡又說道:「這件事我本無意做,因為總統看他為人過於陰險,恐怕將來遺噬臍之悔,莫如早下手的為是。不過這件事,很不願叫外人知道。你做的時候總要乾淨利落,事後還得嚴守秘密。倘然到官面上你可以完全推為不知道,我自有法子把你要出來,決然受不著一點委屈。」正義道:「都督自請萬安,卑弁有隨身利器,可以聽不見一點響聲,便結果了他的性命。縱然拖累幾天官司,卑弁胸有主張,決不能吐露一言一字。」秉衡道:「這樣好極了。後天我請他吃飯,你先在暗中認一認他,記住了他的相貌,免得臨時鬧一個張冠李戴,那就不好辦了。」正義唯唯稱是,告退出來。
顯宗聽他發了一大套議論,不覺慨然嘆道:「沒想到老弟如此消極,連愚兄聽了也不覺興味索然。上次在都署面前我還認著你是自謙之詞,哪知道你真是發於肺腑呢!」桂生又嘆息道:「小弟還有一事要奉求大哥,但是很難出口。大哥要不見怪,小弟便直言無隱。倘然要招大哥見怪,小弟寧可爛在肚中,也就不敢說了。」顯宗一口煙尚未吸完,聽桂生這樣說,也顧不得吸了,忙將煙槍放下,正顏厲色地答道:「老弟,你怎麼說出這樣話來,想當日殺人行刺,那樣重大的事,愚兄全可以明白了當對老弟直言奉上,怎麼如今你偏要繞這許多的彎子呢?莫非愚兄有什麼不摯誠地方,被老弟看出來了,因此取瑟而歌,向我示意嗎?要不然何至於說到見怪不見怪呢?」桂生很惶恐地連連向顯宗拱手說:「大哥千萬不要誤會,小弟出言無狀,實在是因為這件事說出來,太小氣難看。大哥是大量之人,料想也決不至於怪我。本來小弟方才也曾說過,最難辦的就是部下養著這一群亡命,如不及早把他們遣散了,將來實在是心腹之患。不過說到遣散也很不容易,最低限度每人得給他個三百塊兩百塊的。小弟空逞了半世英豪,其實所得的錢,是這手來那手去,直到而今並無有半文積蓄,難道還能賣老婆去給他們錢嗎?當日大哥同我通電商榷之時,曾言事成之後都督以十萬元為賞,其實呢,小弟雖未見過大錢還不至貪圖那十萬元。冒險做這種事,完全是看重項、趙兩公為人中俊傑,又兼大哥以大義相勉,不得不努力https://read.99csw•com做一回。錢不錢原沒有什麼關係,不過此種暗幕,我手下那一干人全都知道。他們很希望小弟得這筆錢,大家隨著分潤幾個。在小弟也很想借這機會,叫他們得錢之後,各奔前程。因此臨來時候,便囑咐他們在上海靜候,小弟哪時回去,哪時有款給他們均分。假如我要空著手兒回去,他們不說我是不肯要這筆錢,一定說是我一個人獨吞了,小弟便跳到揚子江也洗不幹凈。因此思前想後,只有借重大哥,同都督閑談時,略為示意,好在項、趙兩公,看這幾個錢不過是很微末的一件事。然而在小弟夫妻,一生幸福,完全就繫於這幾個錢上。因為有這幾個錢,才可以買得清閑自在之身,要沒有這幾個錢,今生今世永遠須受亡命包圍,想求一日自由也不可得了。大哥請想,小弟心中是怎樣難過!所以無論如何得要求大哥玉成才好。」桂生是一壁談話,一壁燒煙。話說完了,燒成一口很大的煙泡,裝在鬥上雙手奉與顯宗。顯宗接過來,卻不肯吸,向桂生笑道:「方才老弟的話我全聽明白了。這件事你自請萬安,愚兄可以擔保一百二十分,決無舛錯。你自管隨都督先到北京。我今天吃過晚飯便先到督署,把你這一份苦衷當面說與趙公,將來遇巧了,在北京就許完全給你撥清。你彼時就是不回上海,只將款匯過去,叫他們分了一走,你的心病也就可以完全解除了。」桂生再三致謝,又談了幾句閑話,起身告辭。顯宗要留他吃晚飯,他執意不肯,說明天還得早起,隨都督晉京,今晚要早休息一刻呢。顯宗送他走了。真不失信,晚飯後去尋趙秉衡,將桂生的話,一字不遺全對秉衡說了。秉衡微然一笑,說:「這不是什麼重要的事,請他自管放心,我決然不能失信於人。他既隨我晉京,這筆款或者在京里撥付,也說不定。」第二天午後,趙都督在新車站上車。桂生瞞了自己太太,只說到車站給趙都督送行,自己隨同晉京的話,一字也沒肯提。一者是怕彤雲阻攔著不叫他去;二者又怕彤雲一定要隨他一同前往,自己在北京不能任意取樂開心。因此他不動聲色,只說送趙都督晉京,便乘汽車開到新站去了。可憐這一去,夫妻二人再想晤面談話,除非是夢裡三更。他臨行之時,只帶了會館中一名長班,名叫宋爾忠的一同前往,卻拋下阿福不帶,背地裡告訴他:「我此去三五日一準回來,你只在家裡伺候太太。太太如問到我時,你就說臨時被趙都督約著一同晉京,趕不及回來同太太見面。」阿福本是一個小孩子,樂得他主人遠遠去了,省得終日在眼前守著,拘束得不能任意淘氣,便連聲答應:「小人一定會說。」桂生這才放心走了。
成章只看了這一張電報,尚未看到段吉祥的那一張,他的魂靈兒早已嚇至半空,「哎呀」了一聲,立刻昏暈過去。兩個伺候燒煙的見都督這樣,也都嚇得不知所措,一個跳上床去扶成章坐起,替他蜷腿捶背。一個趕緊跑到內宅,將太太公子全請過來,說都督得了緊痰絕,請他們快去看看。大家一聽這話,哭天喊地跑過來,才一進煙室,見成章已經醒轉過來,坐在煙榻上瞪著兩隻眼睛,一迭連聲地叫把霍正義快快給我鎖了來,千萬別放他跑了。此時參謀處、副官處、秘書處各重要人員也都先後趕到。一見成章這種樣子,彷彿是得了神經病。這些人裡邊就是秘書長心裏明白,他便越眾當先,來到成章面前高聲說道:「都督不要著急,霍正義早經傳到了,他現在門外伺候著呢。」成章瞪著眼說:「快把他綁進來!」副官長答應一聲,隨著秘書長出來,問道:「您果真把正義叫來了嗎?」秘書長笑道:「我早知道必有這一出把戲。正義現在秘書處等著呢。你對他說,無論如何請他暫時受一點委屈,這是給都督治病,無可奈何。我們兩個人擔保,決不至有什麼危險。都督真殺了正義,他無法去對總統,這不過是出氣嚇嚇他。」說到這裏,又附在副官長耳邊,告訴他如此這般,到時候自然就有台階兒了。兩人去了不大工夫,果然把霍正義五花大綁,綁進都督的吸煙室。眾人向一旁閃開,副官長把正義推到成章面前。他雙膝跪下,向上叩頭,說:「卑弁霍正義特來都督駕前請罪,求都督筆下超生,保全卑弁的性命。」一壁說,一壁又連連叩頭。成章一見正義,眼都氣紅了,握著拳頭向煙盤子上一敲。因為用力過猛,連煙燈煙盒子,全都震落地上,稀里嘩啦地摔成一片。大聲罵道:「混賬東西,你把我害苦了,我不砍你的頭,留你何用!快拉出去,拿腦袋來見我。」副官長答應一聲,拉著正義就要往外走。正義哭著喊著的只是不動,說:「方才你同秘書長擔保都督決不殺我,如今都督才說兩句氣話,你就要拉出去砍頭。咱兩人無仇無怨,你這不是拿我的命開玩笑嗎!」副官長笑著說道:「沒要緊,如果砍掉了你的頭,我也賠上一顆。你先不要沉不住氣。」說著將正義拉出室外,附在他的耳旁告訴如此這般:「你就在這裏聽聲氣,到了成功之時,我只大聲一咳嗽,你就趕緊跑進來向都督謝不斬之恩,這齣戲就算完全唱整了。」正義笑道:「多謝多謝,你可快著一點,別叫我在這裏傻等。」副官長答應著,仍回都督的煙室。他一拉秘書長,兩個人同到都督面前一齊跪下,說:「都督請息雷霆之怒。正義雖然獲罪,死有餘辜,但念他平日當差非常謹慎,而且立過不少功勞,求都督網開一面,先饒過他這一次吧。」成章余怒未息,仍然瞪著眼向他兩人說道:「你們不知道,這小子太可恨了!總統頭一次來電調他,他本應當即刻起程,哪知他不但不走,反而畫眉巧嘴地愚弄我,叫我迎頭碰總統的釘子,幾乎把都督耍掉。若非段總理暗中關照,我此刻早已革職大吉。這樣的東西還能夠留他嗎!」副官長道:「他的這種行為誠然可恨,但是都督也要原諒他。他不肯到北京去,完全是捨不得離開恩主。這種犬馬愚忠,都督若把他殺了,豈不叫其他部下寒心!」副官長這幾句話,說得成章默然無語。緊接著秘書長又問道:「都督殺霍正義,可是奉著總統命令叫殺的嗎?」(按:這兩句話竟成為後來的讖語)這一句話問得成章毛骨悚然,連忙搖搖頭,說:「總統不但未叫殺,還叫他即日到北京去呢!」秘書長道:「既然這樣,都督更不可以殺他了。其實殺了他也不是什麼重大的事,不過這個時候不對,叫總統知道了豈不說你老人家故意同他慪氣!這一層嫌疑更不好解釋了。」成章道:「我就是不殺他,他也未必肯即日到北京去啊!」成章才說到這裏,副官長高聲咳嗽了一聲,正義倒捆著二臂從室外跑進來,跪在成章面前連連叩頭,說:「卑弁謝都督不斬之恩,卑弁情願今天就起程進京,決不再叫你老人家擔了半分不是。」成章到此時,也正好藉著台階兒就下,說:「得啦!你們三個人都起來吧。」三人一同起來。副官長給正義鬆了綁繩。成章叫秘書長擬電報,一面回復總統,說霍正義已於奉電之前一日病愈啟行;一面回復段總理,謝他特別關照。又吩咐副官長親眼監視正義,無論如何必須今日由西安起身,又賞了正義五百塊路費。這一場亂糟糟火熱熱的活劇,到此才算完全閉幕,成章的病也好了。可憐霍正義,受了這一場驚恐,得了五百塊錢路費,賺了個當日起解,不準逗留。副官長在後面督著他,在家中收拾了幾件衣服,一個軟箱,當日帶著太陽,便雇了一輛轎車,從旱路直奔洛陽,然後再換車進京。副官長不放心,又派了一名護兵沿路上伺候他,其實是監視著,恐怕他路上耽延,或出旁的主意。正義也明白,面子上還得知情感謝。因此正義在路上一天也沒有耽擱,水陸並進,不到十天便到了北京。此時總統府的偵探局,附設在大元帥統率辦事處,局長是袁家駿。正義當然得先去報到。袁局長見他來了,面子上很表示歡迎,並且當時就領他去見總統。項子城也滿面春風地慰勞了他幾句,又囑咐他:「好好在京當差,眼前便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非你莫辦。你下去可先謁見趙總理,一切就聽他的命令好了。」正義答應一聲「是」,隨袁局長退下來,低聲問道:「請示局長,趙總理不是放了直隸都督了嗎?這樣我還得到天津才能見他。」袁局長笑道:「趙總理現在北京呢,你何必跑那遠的道兒!到西四牌樓他的公館自然就見著了。」正義謝了袁局長的指教,一個人去尋趙秉衡。
他兩人正在商議著要到文明茶園聽戲,接著這個電話,也顧不得再去聽戲,即刻叫了一部馬車進城,到趙都督宅中稟見。秉衡把他們讓到書房,很高興地對桂生說:「方才我到公府去見總統,總統又犯了他那寒腿的病,步履艱難,只在他病榻前談了幾句。他聽說桂生老弟到北京來,很是歡喜,只因有病不能即刻傳見,他很覺著抱歉,特特從賬房中立支了五千元,叫我面送桂生,作為此次用資,並不在從前許贈之數。又叫我致意你,務必在北京多住幾天,俟等病好了還要同你暢談幾番,少傾平日愛慕之念。」秉衡說到這裏,便從桌上拿起一沓番紙來,全是滙豐銀行百元一張的鈔票,一共是五十張,遞給桂生,說:「你就收下吧。」桂生遲遲疑疑地不肯遽然去接,說:「職員尚未拜見總統,怎敢先受此大惠。」秉衡哈哈大笑,說:「你太小心了。總統待人向來是誠實的,沒有絲毫虛假。你如果不受,豈不違反他的意思,反叫他心裏不快活嗎!」楊顯功在一旁也至再攛掇,說:「桂生是直爽人,總統以豪俠待你,你豈可這樣地鬧客氣呢!」桂生這才接過來,又說了許多感恩知己的話。秉衡還要留他們吃飯,桂生執意不肯,說:「都督公事很忙,我們改日再叨擾吧。」於是兩人別了秉衡,仍回客棧。桂生本是揮金如土的人,如今憑空又得了五千元,當天晚上便同顯功在八埠踏月尋花。又在一個蘇州班子里,遇見上海做過花頭的舊人。他鄉遇故知,立刻便擺酒取樂,又由顯功約了兩個朋友作竹城之游,真是說不盡的快活。哪知暗地裡磨刀霍霍,有人圖儂呢。
桂生一個人回中州會館,進門直奔卧室。卻見鄭彤雲女士一個人坐在床沿上,用手帕擦抹眼淚。他心中便有點不高興,強作笑顏問道:「你一個人悶得慌吧,為什麼哭呢?」鄭女士見丈夫回寓,只得立起身來,也勉強含笑答道;「我何嘗哭來著,你多半是醉眼矇矓沒看清吧!」桂生見她不肯承認,也不便再問,只喊阿福點上煙燈,自己一個人躺下吸煙。鄭女士躲到旁邊的沙發上坐下。桂生一壁吸煙,一壁搭訕著同彤雲閑談。說:「今天趙都督還問到你呢!」彤雲冷笑道:「問我做什麼!莫非還要罪及妻孥嗎?」桂生道:「你這人為何這樣髒心呢?人家完全是一番好意,還要打發太太來看你呢,你怎麼竟說出這樣話來!」彤雲道:「她趁早兒不必來,憑我一個平民之妻,也勞動不起都督的太太來看我。」桂生還認著她是好話呢,便笑著說:「你說得很是,我也這樣想。所以我對都督說了,明天你先到督署,給太太請安。」彤雲一聽這話,立刻柳眉倒豎,粉面含嗔。說:「你說什麼?我到都署去給太太請安!我鄭彤雲雖然嫁了你這浪子狂夫,然而我是清門之女,世代書香,不能做那蠅營狗苟、鑽門子的賤婦。她做她的都督太太,與我什麼相干。我為什麼要去給她請安!你既說出這樣話來,明天就請你代表我走一趟,想叫我去,是萬萬不能的。」桂生做夢也沒想到,她竟自翻了臉,自己有意也發作一頓,又怕這個聲氣鬧出去,叫朋友知道了恥笑,叫都督知道了更要多心,只可將氣兒捺了又捺。說:「你這是何苦呢,不去就不去,也犯不上生這大氣啊!況且都署先說要叫太太來看你。人家是主人,咱們是客,我當然得說先看人家,這也是朋友應酬一種禮尚往來的口頭禪,難道還能說我們在家裡候著,專等你太太來請安嗎!」彤雲道:「什麼朋友,我看簡直是冤家罷了。把我們夫妻誑了來,不定哪時就下毒手,這樣的朋友,我見了面先罵他幾句,好出一出胸中怨氣。為什麼不叫他來呢?」桂生聽她這樣說,嚇得連煙也吸不下去了,心想:明天都督的太太倘然來了,她不要說罵人家,便是說幾句不好聽的話,這個罪過我如何擔當得起!看起來這個小小問題里,倒含著老大不妥,我必須防患未然,省得臨時她真做出來。想到這裏也顧不得再吸煙,一翻身爬起來,自己到電話室中,拿起耳機來叫督署參議處找楊顯功說話。在電話中告訴顯功,說內人因暈船,又兼勞乏過度,犯了肝氣病不能起床,而且她犯這病時候,最怕同人接談。明天不但不能到督署去給太太請安,並且求顯功向都督回,千萬不要請太太到會館來,一俟病愈之後必然親身去拜見。說得十分懇切,顯功答應了,他這才放心回卧室來。夫妻兩個,彼此全是滿懷不快,一夜無話。
桂生聽夫人發了這一套大議論,不覺哈哈大笑,說:「你這位女博士,真是靈心慧眼,藻慮周詳,不過一言以蔽之,全是婦女之見而已。你要知道,項、趙兩公全是如今的偉大人物。他們所怕的是有才不為我用;反過來還要以才制他,他們便毫不客氣地要施展辣手。如目前宋樵夫的結果,便是一個榜樣。你要肯效忠受命,他愛護還來不及,哪有九*九*藏*書加害之理呢!就拿我這場官司來說吧,假如項、趙兩公要有害我的心,只需袖手不管,我那謀殺的罪如何能摘得清!只怕也要同吳伯雄一路行走,還有今日嗎?由這上看起來,此去京津穩于泰山,決不會有什麼意外。況且我又不以此邀功挾制他們,我的目的不過為討那十萬元酬勞。討到手后,我情願拿出七萬元來,將手下的弟兄們遣散了。你我夫妻只帶那三萬元,咱們一同到關外,尋一座世外桃源,隱姓埋名,了此一生,也算遂了你的志願,豈不比這樣有頭無尾地一跑強嗎?」彤雲見他執意北上,知道再勸也是無效,只可含著兩泡眼淚,替他收拾行囊。臨行時候,彤雲對自己母親說:「我們走後,你老人家千萬不要在上海住了。我這裡有一百兩金子,還有一盒珠花首飾,大約可值萬元,您同我的弟弟,帶著這些東西趕緊回湖州原籍。家裡有房子,再置上幾畝稻田。我此去多則半年,少則三月,一定將桂生的屍首運回原籍。此後我們母女相伴終身,我也算對得起桂生夫妻一場,旁的話也不用說了。」彤雲說到這裏,幾乎放聲大哭。鄭老太太同她弟弟鄭彤廷,對她的話還有點信不及。她卻至再囑咐:「必須如此,你們要不聽我的話,將來出了意外,桂生手下這般人一定扣住你們不放,那時再想走可就難了。」鄭老太太同彤廷聽他說得這樣鄭重,才將金子等物接過來,應許早晚准走。彤雲這才放心去了。
桂生從他手下的豪客中,選了一個姓吳的,叫吳伯雄,此人槍法極准,百發百中,送他五千塊錢,請他包辦這件事情。吳伯雄慨然應許。也是活該出事,正在他們定好計策之後,宋樵夫隨著華自強從廣東到上海。他們下船之時,吳伯雄擠在人群中觀看。兩人下船后,步行走過碼頭,華自強在前,宋樵夫在後。吳伯雄特特把華自強放過去,對準了宋樵夫的腰間便是一槍。槍子兒略低一點,從腰下正貫入他的小腹,樵夫「哎呀」一聲,說:「不好,我中槍了!」自強聽見槍聲,忙回頭觀看,見樵夫彎著腰,捧著肚子,皺著眉頭,像是著了重傷的樣子。連忙過去扶了他,又招呼左右隨從,趕緊招呼一輛汽車來,把樵夫攙上去。自己陪著一直送到醫院醫治。卻說碼頭一旁的巡捕,聽見槍聲,大家蜂擁過來。有一個眼快的,早看見吳伯雄向人叢中奔跑。他的腳力非常之快,從後面追上去,同吳伯雄嘴尾相連。他向前一探身,用兩隻手抱住了伯雄的腰,連伯雄的胳臂擠在背後,恐怕他還過手來掏槍。伯雄此時見有人抱住他,便下死力掙扎,兩個人全都摔在地上。緊跟著後面的巡捕也追到了,大家七手八腳把吳伯雄用繩子捆起來,摸他的衣袋中,一支七星子手槍還在裏面藏著,當時也叫了一輛汽車來,連人帶槍一直押往工部局。工部局因為是謀殺重案,不敢停留,只略略地問了幾句,便送至公堂開審。也是活該,因為一支手槍當時不曾扔掉,要想抵賴是很難了。於是吳伯雄慨然招認,是受殷桂生驅使行刺宋樵夫。
不提眾人議論紛紛,卻說趙秉衡自外放都督之後,一天也沒停留,便走馬上任。他到了直隸都督任上,別的事倒不甚注意,第一就是要物色一個精明幹練,同黑暗社會接近,能駕馭一班流氓光棍,可以指揮如意的人物。果然過了不多日子,就被他採訪著了,此人姓黃名顯宗,本是前清時一個候補道,後來到了民國,又改為簡任職分發直隸委用。他面子上本是一位老官僚,又兼他能書善畫,還會作幾句詩,便又兼上一份名士的招牌。其實骨子裡,他卻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大流氓,什麼這個幫,那個會,全同他有交際往來。在各會中也是良莠不齊,不見得全是安善分子。他便利用內中的敗類,插圈弄套,吃事訛人。自己公館中儼然成了一處萬惡淵藪。趙秉衡是何等精明的人,當年他在天津做巡警總辦時,所有天津的黑幕他是至纖至悉,無一不知,又兼他手下養著一班偵探,全是有經驗閱歷的老手。所以他到了天津,未出半個月,黃顯宗的種種情形早就有人報告給他。他不動聲色,反倒特特下了一道委令,委黃顯宗為督署秘書。顯宗受寵若驚,接到委令立刻便上院謝委。秉衡特特把他請到內花廳,見面之後,顯宗當然是遜謝再三,說:「蒙都督栽培,職員才疏學淺,恐怕不能當此機要重任,以後還得求都督隨時教訓,顯宗自當勉效涓埃。」秉衡滿面春風,著實地獎勵了他幾句,兩個人倒是越說越投機。後來秉衡忽從抽屜中取出十幾件公文來,說:「你看看這個,應當怎樣辦理,好代我擬批,這也是你們秘書應有的責任。」顯宗接過來,自己還以為都督是有意試驗他的學識手筆呢。哪知翻開一看,把臉全嚇白了,立刻手足無措,渾身亂顫,要沒有椅子托著,幾乎就嚇倒在地。原來這許多公事,一半是告他的呈文,一半是調查他的報告書,把他勾結匪類,殘害善良,種種劣跡差不多全都和盤托出。這一來,可把顯宗真嚇壞了。秉衡卻衝著他嘻嘻地冷笑。顯宗此時哪裡還坐得住,連忙站起來朝著秉衡雙膝跪下,說:「職員罪該萬死!只求都督筆下超生。」秉衡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問道:「顯宗,你是願意領打,還是願意領罰?」顯宗道:「請示都督,是怎樣領打,還是怎樣領罰呢?」秉衡道:「你要領打,我按軍法處治你,當時把你綁出去槍斃。」這幾句話才說完,顯宗嚇得軟癱在地上,咕咚咕咯地直磕響頭,說:「這樣打法,職員可實在不敢領。」秉衡道:「你既不領打,當然是要領罰了!實對你說,領罰是叫你戴罪立功,如果把事情辦好了,不但前罪一筆勾銷,我還可以保你一個現任道尹。」顯宗一聽這幾句,又如涸鱗得水,枯木逢春,立刻有了生氣,連忙叩頭道:「都督有什麼差委,職員赴湯蹈火,破出這一條性命去,也必給都督辦成。」秉衡道:「這樣好極了,你起來坐下說吧。」顯宗叩謝了都督方才起來。秉衡叫他把座位搬到自己面前,兩個人用最低的聲音談了有一刻鐘。顯宗道:「這件事並不甚難,職員在上海方面有一個最要好的朋友,此人姓殷名桂生,乃是黑社會中一個頭目,從前在安徽做過知縣,因被參革職,他便流落在上海,專結交各路有名的英雄豪傑。一方面對於官府,他也極力聯絡歷任的上海道上海縣,租界的會審公堂,以至各工部局,各國有名的法官律師,全同他格外要好。外邊的朋友,無論做了什麼案作,只要投到他家裡,隱藏起來,便可以安然無事,因此大家全在他手裡納供奉。他家裡平日養著許多打手,誰要得罪了他,他略一示意,便有人出來結果對方的性命,替他出氣。因此無論哪一界,只要提起殷桂生來,沒有不害怕的。職員跟他是同鄉,從前又在安徽同寅,彼此很是要好。都督說的這件事,除去此人再沒有第二個能辦了。不過他肯辦不肯辦,還沒有十分把握,縱然肯辦,也怕他要提出什麼條件來要求職員應許,不知都督可能代表總統完全做主否?」秉衡笑道:「我既然托你,當然可以完全做主。並且我預先還可以告訴你,他如能將此事辦成,願意做官呢,不出兩個月,準保總統下令,放他一個簡任職;願意得錢呢,太多了我也不敢應許,十萬塊錢一準可以從我手中擎領。至於事前,當然也得用幾個錢,你問他用多少,我可以從銀行指撥。」黃顯宗見都督這樣慷慨允許,心中十分滿意,說:「既然這樣職員下去就辦,都督靜候好音吧。」秉衡點頭說「好好」。
桂生也不再讓,只另外賞了茶房二十塊錢,叫他們叫來兩部馬車,把行李放在車中,每人乘坐一輛。顯功安然上車。桂生坐的這輛是套著一匹大青馬。他才轉過來要上馬車,不料這匹青馬兩眼一岔,兩個耳朵一支,四蹄咆哮,眼看要驚下去。幸虧趕馬車的是一位大行家,忙跑過來用兩手將馬眼一捂,這馬立刻安靜了。桂生乘這工夫一躍而入。車夫也隨著跳上去。宋、高兩個長班早在車后立好,如風馳電掣一般,一直跑到東車站。兩人下車入站。顯功叫高大魁到票房購買一張頭等,一張二等,自己陪著桂生想到候車室休息一刻。不料才走到候車室門前,顯功又退回來,低聲對桂生道:「今天真巧,天津警察廳長楊德林也在這裏。他一定也是回津,我們要見了他,又招出許多無謂的應酬。桂兄已經一天一夜沒睡覺了,要再同他周旋,恐怕精神來不及,莫如我們早點上車,在包房間里一睡,樂得賺一個清靜,何必自尋苦惱呢。」桂生很以這話為然,於是兩人便一直到站上去。偏巧今天夜車停得很早。他們信步遊行便步入頭等。此時頭等車中連一個客人還沒有呢。茶房過來招呼,他認得顯功,忙請安問:「楊大人今天回天津嗎?」顯功說:「我倒不走,這位殷大人是趙都督最要好的朋友,你快給尋一間包房,而且只許讓他一個人,不準再讓旁人。到天津時,殷大人必然重重地賞你,你可明白我這話嗎?」茶房連聲答應,說:「兩位大人自請放心。這裡有一間足可容開兩人,就請您二位在這裏坐。等人上齊了,車快開的時候再請楊大人下車,自然就沒人到這裏來了。」顯功說好好。茶房把他兩人領到包房間里,沏了一壺上好的小葉茶,又擺上四碟瓜子糖果之類。顯功至再向桂生說:「桂哥此番回津,千萬走得不要太快,務必等兄弟回津,我們再盤桓幾天,少盡地主之誼,然後再挈嫂夫人南旋。」桂生笑道:「這個不勞顯哥吩咐,小弟一半時不能離津,無論如何得同都督見一面。人家既這樣優待咱們,哪有不辭而別的道理呢!」兩人正說著話,忽然外面有天津人的口音,說:「茶房在哪裡?快給廳長找包房間。」顯功笑道:「你聽這是楊德林來了。」桂生擺擺手,說:「我們不理他吧。」少時是德林的聲音,說:「這一間很好,就在這裏吧。」恰恰在殷桂生隔壁,他兩人這一搭街坊不要緊,少時便招出了許多是非。霍正義趕著打了兩天官司,幾乎把黑幕被德林揭穿。閑話不提,卻說桂生看了看手錶,見時候已經不早,便向顯功拱手,說:「顯哥請進城,看大爺貴恙去吧,車已快開了。」顯功握了桂生的手,說:「祝君平安到津,咱們不日再會。」把手握得緊緊的,大有戀戀不捨之意。桂生反倒覺著可笑,不過幾天的離別,何至做這樣兒女之態呢!哪知顯功此時真有說不出的一種難過,兩眼中幾乎掉下淚來,忙勉強咽回去,向桂生道了一聲珍重,匆匆下車,連頭也沒回。桂生卻送出包房以外,見旁邊的包房間中有一具銅床。德林在銅床上,地下站著兩名警察,全是制服挎刀。心說:這必是他的衛隊。忙低下頭去,恐怕被德林看見。一壁又向他的長隨宋爾忠說:「這幾天你也很勞乏了,不必在這裏伺候著,回二等去休息休息。我把包房門關上,也要正式睡一覺了。」宋爾忠是是嗻嗻地答應著,便一個人退入二等。
正說著,項可恭、馬秋容等一同進來。秉衡笑道:「陪客全到了,主客還能走么?」桂生只得同大家周旋。長班請示在哪裡開席。秉衡道:「殷大人不是外人,我們簡略一點,就在這煙室外邊的客座里隨便吃喝,吃過了躺下就可以過癮,豈不比跑出老遠的強嗎!」大家一致贊成。長班在外間調好了桌。一個小圓桌面,僅僅七個座位,並不擁擠。乾鮮果品,蜜餞冷葷,擺滿了一桌子。各樣中酒洋酒,無一不備,什麼香檳、白蘭地、威斯格、白葡萄,以至中國的狀元紅、蓮花白、黃連葉、綠茵陳,還有蹲了七八年的女貞陳紹,一律俱全。該溫的放在熱水中,冷飲的放在一旁桌上。大家拱桂生上坐,桂生略略讓了讓,見在座並無外人,知道此一席首位,非自己坐了不可,便也不再客氣,告罪坐下。秉衡問他喝什麼酒。桂生道:「職員向不贊成洋酒,唯有中國花雕,實在滋味深長。職員生長浙江,這或者也許是鄉土的關係。我只喝紹酒好了。」秉衡鼓掌道:「桂生所見與我相同。我也是贊成紹酒,而反對洋酒的一分子。那麼咱們在座諸位全喝紹酒好了。」大家聽都督這樣說,哪個能不隨著。長班又續溫了十幾壺紹酒。大家猜拳行令,盡量地喝起來。桂生酒量既大,拳又非常活潑,不大工夫將眾人戰得幾乎大曳酒兵。秉衡笑道:「就此打住吧,桂生真不愧酒國英雄,不止是中華民國的國士也。」說罷哈哈大笑。眾人正在被困重圍之際,得都督一言而解。大家放下酒杯,揀愛吃的菜大吃起來。這桌酒席預備得非常豐盛,海陸並陳,不但燕窩銀耳樣樣齊全,甚至熊掌猩唇,冬蟲夏草,無一不備。大家吃罷了,凈面漱口。秉衡又至再讓桂生躺下吸煙。桂生說:「都督勞累了半天,也該休息了。職員適才已經過足了癮,改天再過來請安吧。」秉衡見他—定要走,也不便再留,吩咐預備汽車,送殷大人回公館。桂生從都署出來,秉衡還殷殷送至二堂。桂生在二堂上站住不動,秉衡才不好意思再送了,朝他彎彎腰,方才退回。大家將桂生送至大堂,眼看他上了汽車,各自分散。
第二天秉衡便下帖請桂生在宅中宴會。楊顯功當然也在被邀之數,又另外約了兩位,一位是公府秘書王子通,一位是公府的庶務處長季雲九。五個人開懷暢飲。席間秉衡向雲九道:「你終日不離公府,可知總統的腿病近來好一點嗎?」雲九道:「此https://read.99csw•com番總統的舊病犯得很厲害,偏偏那個治腿的醫生又到河南去了。最近拍電報去請,還不知他何日能來,總統很是著急。昨天把我叫到病榻前,當面吩咐,說:『殷某來京,我很想同他談一談,卻不料這病鬧得如此厲害。你可給天津交通銀行拍一個電報,叫他撥十萬現款給殷桂生,並告訴他,務必見著本人再付,免得出了差錯。』今天都督請客,所以我也未到桂翁寓所當面交代,請桂翁千萬不要見怪才好。」桂生聽見這個消息,真是喜出望外,連忙拱手向雲九致謝,說:「在下這一點小事,既蒙總統掛心,又承雲翁受累,實在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轉過臉來又向秉衡致謝,說:「這全是都督吹噓玉成,使職員終身拜雲天之賜。」秉衡大笑道:「這一來桂生老弟可以遂了買山歸隱之志。將來愚兄到江村相訪,想錦里先生,或不至揮諸大門之外吧!」桂生笑道:「都督說哪裡話來,職員不但活著感恩,便是死後也要引為同志,歡迎還來不及,哪有揮諸門外之理呢!」秉衡聽他這樣說,心想,好喪氣,他死後還要引我為同志,我焉能受得了。哪知這一句竟成了日後的讖語呢。楊顯功在一旁,也舉杯致賀,說:「桂生兄高尚其志,總統是以嚴子陵待你,不以為臣而以為友,將來載在青史上也是一段佳話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無非是揀桂生愛聽的說,好勸他多飲幾杯酒。桂生因為高興,便也放量地喝起來。酒至半酣,秉衡鄭重地向桂生說道:「此番老弟隨我一同晉京,原為謁見總統,卻沒想到總統鬧病,最近期內恐怕不能痊癒。看起來,謁見一層恐怕暫時提不到了,好在酬勞之費已經撥清。在老弟急待結束手下之事,當然不能久待。論理愚兄既陪你晉京,當然還須陪你返津,不過眼前因有幾件重大問題,總統要取決於我,我暫時實在不能動身。老弟如能候幾天呢,我們自然可以同走,如其不然,我便知照路局,替你預備一趟專車,你先回天津把事情清理清理。咱們遲早在天津見面也是一樣。」桂生是何等精明之人,他已明白都督的意思,是叫他先走一步。自己一想,早走幾天也好,一者免得夜長夢多,先把十萬元拿過來,此什麼全強;二者自己的太太鄭彤雲現在天津懸念著我,不知焦急成一個什麼樣子,我再不早點回去,未免太無夫妻之情了。況且她斷定了我決不會享受十萬元權利,還許遭意外之災。我如今平安回去,並把十萬元領出來,也好堵一堵她的嘴。自己把主意拿定,便含笑回道:「職員山野之人,見總統不見總統,本沒有甚大關係。至於都督同我回津,那是更不敢當的,也不必預備專車。因為職員現在不過是一個平民,以平民而乘專車,不止自己覺著僭分,便是旁觀也有些不倫。職員打算明天夜車便回天津,只需買一張頭等票,有一座包房間。好在兩三個鐘頭就可以到津,並無絲毫不便,都督盡可聽職員自由好了。」秉衡道:「這樣豈不太簡慢嗎!這樣吧,顯功兄替我作代表,應當怎樣辦理請你全權做主好了。」顯功連聲答應:「是是,職員必替都督分勞,且能使桂生兄諸事滿意。」秉衡道:「既然這樣,今天這一席酒就變成送行酒了。」眾人大笑,說:「敬祝桂翁一路福星。」哪知他路上沒遇著福星,卻遇著凶星呢。
卻說秉衡自到京之後,飯也沒顧得吃,便到公府謁見項大總統。項子城聽說他來了,如獲著寶貝一般,立刻在密室傳見。兩人見面,先議了幾件軍國大事,後來便慢慢說到殷桂生北上的事。子城道:「這個人總算小有才,居然能駕馭許多亡命。宋樵夫之死,總算是他的功勞,為我們前途剪去了這一層荊棘。我的意思,很想抬舉抬舉他。他樂意做文官呢,可以派他到參謀部去,做一個情報處處長;他要想做武職呢,我便派他在府里做一名侍從武官。你的意思以為怎麼樣呢?」秉衡搖頭道:「這一次總統卻沒猜對他的心思,他根本上簡直就沒有做官的思想。」子城詫異道:「這很奇了!他既不想做官,為什麼要跑到北方來?難道就為逛一趟嗎,還是別有目的呢?」秉衡聽總統這樣問,便將桂生如何示意討賞,如何要歸隱山林,種種情形,對總統說了一遍。子城眼珠一轉,沉吟了數分鐘工夫,笑向秉衡道:「你可明白他的意思嗎?」秉衡道:「這也許是他厭倦了那種造孽的生活,迷途知返,想要做一名自由平民也是有的。」子城大笑道:「你這種猜法,只能猜那讀書明理的規矩人,或者還有幾分近似。你要以此揆度他們流氓光棍,那可就距題太遠了。」秉衡道:「總統以為何如呢?」子城咳了一聲,說:「像殷桂生這種人,在世界上是最難纏了。他替我們出了很大力,而目的完全是為金錢。這也沒有什麼,總算人各有志。不過他不肯做官,而還進一步要做一個山林隱士,並且還要躲開上海地方,這裏可就有很深的文章了。你要知道,他原是一個刺客領袖,一舉手,一轉眼,就能示意殺人。今天他能幫著我們殺我們的敵人,安知他日不能幫著我們的敵人轉而殺我們呢!或者說,他受過我的好處,也許不致如此,殊不知他果然真心實意地傾向我們,斷無不願做官之理。他既拒絕仕途,便是不肯以自由之身受官場束縛,妨害了他將來不規則的行為。然而他又怕留了種種痕迹,因此又託詞要離開上海,歸隱山林。但是什麼山,什麼林,他又沒有確定地點,這分明是含著某種作用,將來錢到手后,說不定他即刻反面事仇,予我們以不可測的危險。我們叫他用槍打宋樵夫,安知現在沒有人正同他接洽,再叫他掏出槍來,打我們這一面等於宋樵夫的人呢!你可平心靜氣,推闡此人的來蹤去路,就知道我所猜測的絕不是望風捕影,故入人罪了。」
及至來到車站,一直奔候車室。黃、楊兩人正在候車室門外張望,一見桂生到了,如獲著至寶一般,兩人迎上去,一邊一個,拉了他的手一直拉進候車室中。卻見烏壓壓地坐滿了一屋子人,全是本省現任候補各官來送趙都督的。大家一見桂生進來,多半都認得他,一齊站起來招呼,說:「桂翁隨都督晉京,我們特來恭送。」桂生連說不敢當,挨著個兒周旋一陣,緊跟著趙都督也到了。大家在候車室外,排班迎候。秉衡對旁人只點點頭,卻拉了桂生的手,說:「老弟怎麼也隨著大家行起官禮來!要這樣客氣,愚兄心裏可著實不安了。」桂生道:「這是職員應行的禮。都督雖然寬假,也不敢放肆失了官規。」秉衡大笑。眾人見都督對於桂生這樣優禮相加,誰不格外巴結。少時專車到了,如眾星捧月一般,將趙、殷兩人捧上火車。除去黃、楊之外,還帶了不少的隨員。秉衡同桂生坐在一間花車內特別的包房間,收拾得十分雅潔,銅床上擺著煙燈,兩人可以對燈吸煙。馬弁在地上站著,伺候茶水點心。因為是專車,走得既快,路上又沒有耽擱,兩個半鐘頭便到了北京前門車站。車到站時,軍樂悠揚,警察廳、執法處,還有拱衛軍司令部,禁衛軍司令部,各機關的軍樂,足有十來份,全到車站恭迎。其餘大小衙門,文武官吏,幾乎沒有一處不是長官親自來接。誰不知趙秉衡是項大總統台前第一位紅員,當然要盡趨奉之能事。秉衡同大家周旋,又附帶給殷桂生引見。大家知道桂生是刺宋的功臣,當然也得敷衍幾句。依著秉衡的意思,是叫桂生隨他到自己宅中,桂生執意不肯。他臨來之時,便同楊顯功約定了,兩人一同住在李鐵拐斜街陞官客棧,所以再三辭謝了。桂生同顯功乘馬車到陞官棧。這個棧房的局面很大。桂生歡喜清凈,特特包了他一所小跨院,三間上房,還有兩間廂房。殷、楊兩人住上房,兩個聽差的住廂房,很是合宜。棧中的茶房,同顯功很熟,自然伺候得很是周到。顯功對桂生說:「這兩天總統同都督有要事相商,當然沒工夫傳見。我們兩人,正好乘這機會痛痛快快地玩幾天。桂生兄若喜歡聽戲,目前正是孫菊仙、譚鑫培對台演唱,一個在廣德樓,一個在文明茶園,所貼的戲碼全都非常之硬,我們大可以足過戲癮。你若樂意尋花,眼前蘇州班子,在北京正是大行其道,小弟可以陪著桂兄訪一訪幾個名下,好在你的蘇白非常之好,彼此見了面也用不著再請翻譯。」桂生笑道:「咱們是白天聽戲,晚夜尋芳,雙管齊下,豈不比單調的娛樂尤為有趣!」顯功很贊成他這辦法。於是兩人便夜以繼日地足樂一氣。暫且按下不提。
桂生一直把他們送出大門,眼看他們上汽車走了,方才轉回后廳,為首的長班王升忙向他回話,說:「請大人到卧房休息吧。」此時阿福已走出來,領著他主人一直來到卧房,是三間北上房,一明兩暗。卧房是在東間,房間寬大,光線充足,牆上掛著花壁衣,最新式的銅床,淺湖色洋縐帳幔,床上鋪著很厚的俄國絨毯,閃花緞子的四鋪四蓋。屋中一切陳設以至壁間字畫,全都典雅不俗。鄭彤雲女士正坐在床邊出神。見桂生很高興地走進來,向她笑道:「你這總可以滿意了吧!大概就是屬員給上司辦差,也未必能這樣講究,足見趙都督待我們是一片至誠,毫無他意了。」彤雲聽他這樣說,把頭一扭,做出一種很不屑的樣子,說:「算了吧,幣重而言甘,誘我也。你准知人家心裏存著什麼打算,便這樣歡喜滿意,也太淺露了。」桂生見夫人仍然是不贊成,也不好再說什麼,賭氣叫阿福擺上煙盤,點著煙燈狠命地吸大煙。吸了幾口,吩咐開飯。不大工夫,全份的鴨翅席,陳列在西屋,權作臨時飯廳。夫妻二人同桌同飯,桂生倒是放開量地吃喝。彤雲哪能下咽,只用鴨湯泡了半碗飯,勉強吃幾口便不吃了。當日早早安歇。
路成章因為一時大意,竟聽了霍正義的話,替他告病,把大總統的成命頂回。他以為這是不要緊的一件事,哪知竟犯了項子城的忌諱,幾乎把都督失掉。幸虧段吉祥給他說好話,算是保全了暫時的功名,一方面總統去嚴電責問;一方面段吉祥去私電關照。成章正在吸煙過癮,同時接到兩封急電,也顧不得再吸了,放下煙槍,接過電報來,就煙燈底下先看總統府秘書廳的電報。只見上面寫道:
第二天黃、楊兩人同來問病,桂生只得扯謊,說:「略微好一點,還是不能見人。」顯功要薦督署的官醫,前來診病。顯宗又主張送到馬大夫醫院調治。桂生一概謝絕了,說:「內人這病時犯時愈,在上海配有丸藥,隨身帶著,只需靜養幾日,自然就好了。」三人閑談著。顯功說:「事逢湊巧,後天都督晉京,因為總統有要事面商,最好請桂生兄隨都督一同到京,既有人帶著你謁見總統,並且在北京玩幾天,我們也可以做嚮導,因為我兩人也要一同去的。不過嫂夫人尚在病中,恐怕桂生兄不甚放心。」桂生一想,與其在天津終日同老婆慪氣,倒莫如一個人到北京去自在逍遙地玩幾天,既可以開心,又可借這機會催趙都督早將十萬元撥付。桂生想到這裏,便對黃、楊兩人說:「這一層倒不成問題,內人以多病之身,本不宜車船勞頓,最好就叫她在天津養病,暫時先不必到北京去。兄弟一個人隨同都督前往,倒覺著便利得多。」顯功笑道:「桂生哥毫無兒女之情,真不愧英雄本色。那麼後天過午,請你到車站去,一同啟行好了。」桂生連聲答應:「絕誤不了。」兩人這才告辭出門。
及至酒闌人散,仍是楊顯功陪著他,一同乘馬車回陞官棧。顯功在當日夜裡,攛掇桂生一同到八埠尋歡。常言說:「人得喜事精神爽」,桂生因為十萬元有了著落,真是意氣發舒,說不盡的高興。再被顯功一攛掇,兩人馬不停蹄,即刻便跑到小班裡,擺了一個雙抬的花酒,又叉了八圈麻雀,直到天亮方才罷休。桂生想回陞官棧,正式休息休息。顯功說:「天光已經大亮,我們莫若到澡堂子洗一個澡,就在那裡休息片時,天也就到了正午了。你昨天不是說想到西四牌樓吃一回沙鍋居嗎?趁著尚未離京,我陪你去吃一頓。他那裡的白片肉同豬下水,實在做得可口。尤其是卷肝鹿尾,別有風味。可惜你走得太快,要不然,連吃三頓也許吃不膩呢。」桂生當然贊成他的主張。兩人出了班子,便一直到昇平園,尋了一間二人的雅座,草草地洗了一個澡,要了幾樣點心,隨便吃一吃。兩人對面躺著,閉上眼睛略微休息片刻。無奈他們全是大鴉片癮,雖在小班中吸了一個十足,但是方才一吃點心,不免又勾上癮來。顯功說:「咱們先回店吃幾口煙,然後再進城不晚。」這一說,恰合了桂生的心思。他立刻取出五元一張票子來放在桌上,對茶房說:「連洗澡帶吃點心,下余是酒錢,不必找了。」茶房高聲謝謝。兩人回陞官棧,好在相離不遠,進了店房。桂生的長班宋爾忠同顯功的長班高大魁一齊圍攏上來,先點煙燈,隨後沏茶。高大魁跪在床前替他們燒煙。兩人輪流著把癮過好,特叫了一輛馬車一同進順治門去吃沙鍋居。臨行之時,桂生囑咐宋爾忠,說:「今天夜車我們要回天津呢,你把行李收拾收拾,省得臨時受忙。」宋爾忠連聲答應,殷、楊兩人方才上車去了。直到下午四點多,一同乘車回來。才一進門,高大魁拿著一封信呈與顯功,又回說:「是大老爺宅里打發人送來的,說請老爺趕緊去才好。」顯功很詫異地接過信來拆看,不覺把眉頭皺得緊緊的,https://read.99csw•com連說:「豈有此理,怎麼這樣巧呢!」桂生忙問:「是什麼事,可否對兄弟一談?」顯功隨把信遞給他,說:「桂生哥請看,這是小侄寫來的。家兄在拱衛軍當軍需官,昨天犯了疝氣的病,要死要活。家嫂同侄兒也沒主意,拍電報到天津叫我快來。天津回電,說我已隨都督來京。他們又詢問趙公館的門房,才知道我同朋友住在陞官棧。因此特特寫信來請我。我今天夜車一定陪桂哥返津,哪有工夫到家裡看病人呢!」桂生道:「這可使不得,既然大爺有病,我兄應當即刻前去問安。手足之情比朋友又重十倍,豈可因為陪送小弟而置長兄于不問呢?況且小弟是久走江湖的人,路上並無不便。何況京津相隔咫尺,兩三個鐘頭便安然達到,又何勞我兄陪送呢!」顯功道:「桂哥你不要看信上說得那樣厲害,那都是舍侄年幼無知。其實家兄的疝氣是多年老病,決然不至有什麼危險。小弟送桂哥到天津,然後再折回北京看他,或者也不至誤什麼事,何必忙在這一時呢!」桂生道:「話不是這樣說法。假如令兄的病閣下不知道,便再多耽擱幾日也沒有什麼可說。如今既知道了,豈可因為沒要緊的應酬遲遲不去?雖說一天工夫為時有限,但倘然在這一天里發生什麼意外,不但吾兄引以為憾,在小弟也自覺太難為情,還是早早去問病為是。送我的話不必再提了。」顯功聽桂生以大義相責,還有點遲疑莫決,說:「昨天趙都督當面委託了小弟,今天卻這樣有始無終,將來見了趙公將何詞以對呢?」桂生哈哈大笑,說:「這一層有什麼可慮的?將來都督到津,我決然對他說,顯哥在當時是怎樣陪我到津。難道他還尋一個人來作證見,到底問問他,殷、楊兩人是同車來的嗎?」桂生說到這裏,顯功臉上微露喜色,彷彿是放了心,又至再拱手致謝。說:「難得桂生哥這樣成全,並代小弟圓謊,實在令我感激之至,我就依實了。不過今天晚夜,小弟送你到車站,將包房間要妥,等桂哥睡好了,小弟再趕進城去看望家兄也不為遲。」桂生道:「這也可以不必吧。我一個人帶著宋爾忠,打好了票,自然有包房間,何必又勞顯哥玉趾,多費幾點鐘的時間呢!」顯功道:「這個你不能再攔我了,如果再攔,便是看小弟不至誠。我只有送你到天津,別無可說了。」桂生看此光景,知道再攔也是無益,只可點頭應允。說:「好在這時候才五六點,離開車的時間還早得很呢。我們吃點東西,過足了大煙癮,等八點鐘到車站去也不為遲。」顯功叫高大魁,從元興堂叫了幾樣可口的菜飯,自己陪著桂生吃了一點,下剩的叫宋、高兩個長班盡量吃飽。他們對燈躺著,有的是上好公膏,足槍大斗,放量一吸,真猶如長江大河,渾灝流轉。彼此過足了癮,桂生取出票夾子來要開發店錢。顯功笑道:「不瞞桂哥說,店賬早已付清了。」
兩人越吸越有精神,越說越高興,慢慢便說到宋樵夫被刺一案。顯功道:「難得桂生兄手下,真有人才,當匆忙之間,又在許多行人中間,居然能一槍命中,而且還恰中他的要害,這種手法,真同養由基的神箭差不多了。」桂生放下煙槍,很得意地答道:「這也不是兄弟誇口,要論這種行刺的人才,兄弟訓練了非止一天。他們的槍法,全是從西洋人學會的,從來不許空發一個子兒,要等到放第二槍,那就不夠資格了。」顯功道:「此時樵夫下船,就是他一個人嗎?」桂生道:「豈止一個,還另有一個,比他的身份大得多呢!」顯功愕然道:「那一個是誰?」桂生道:「提起此人,大大有名。當年守漢陽,後來鎮守南京,以副元帥而代理大元帥的華自強先生。那真是革命元勛,蓋世偉人。顯翁難道不曉得么?」顯功道:「這是名滿中外的人,怎麼不曉得呢!不過兄弟有一種疑問,想請教桂生哥,但不知你肯其賜教否?」桂生大笑道:「顯翁你叫我不要客氣,為什麼你反倒客氣起來?你想問什麼話,只要我知道的,無不可以奉答。」顯功道:「論資格,論名望,華大將軍無一不在宋樵夫之上。你既事先知道,為何不授意吳伯雄,叫他一槍把自強結果了,豈不比殺掉樵夫又有價值嗎?」桂生聽他這樣問,不覺笑得把一口茶全噴在地上,說:「顯翁,拿你這樣精明人,怎麼竟說出這樣獃話來!項大總統同趙都督,點著名兒是要宋樵夫的命,並不曾提到華自強。這是什麼用意,顯翁難道不明白嗎?」顯功搖搖頭,說:「這個我實在參不透。」桂生慨然道:「這個本也難怪,天下事總是務名的多,求實的少。你別看華自強名垂宇宙,其實他不過是一員猛將,如樊噲、周勃之流而已。至於宋樵夫,好比漢代的張良、陳平,唐時的魏徵、徐績。他一人之身,可以系敵黨全部之興衰,豈可與華自強同日而語!彼黨去一華自強,尚有若許華自強相繼出現,若去一宋樵夫,真可以說後無來者。我們為什麼要舍樵夫而取自強呢!況且總統並不是怕民黨,乃是怕民黨中的人才,足以致他死命。我們仰體項公之意,自然要揀那頭等人才,足為項公前途障礙的先剷除了他。至於有勇無謀,不是項公敵手的,項公自能以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去制服他,又何必借重刺客呢!」桂生這席話,不但楊顯功拍著巴掌表示欽佩、贊成,連黃顯宗也跳起來,說:「桂生老弟果然名不虛傳,有你這樣的眼光手段,何愁將來不為項公的開國元勛,紫光閣上還愁不能圖形繪像嗎!」桂生笑道:「黃大哥,你怎麼也拿小弟開起胃來!項公駕前猛將如雲,謀臣如雨,哪裡就選到小弟身上。只怕雲台二十八宿,唯黃、楊兩兄,得列其名,如小弟者,得為一盛世老農,于願足矣。」顯功道:「桂生兄,你不要認著黃兄是拿你開胃。如今我們中國,像桂生兄這樣高才遠識,能有幾個?將來你就想避世高蹈,項公也決然不能容許的,何況士為知己者用。我們得遇項公這樣恩主,又有趙公那樣上司,為什麼不轟轟烈烈做一場,偏要與野叟農夫為伍呢?」顯功這幾句話,真是打入桂生心坎。他不知不覺地有些意氣發皇,眉飛色舞,竟自忘了形,用手拍著胸脯,說:「這一腔熱血,要賣給識貨的。」黃顯宗道:「著啊!這才是英雄呢。」三個人又說笑了一陣。顯功道:「桂生哥一路勞乏,咱們不要盡著在這裏攪他了,請他們賢梁孟早點用飯,早點休息。咱們兩人明天午後照舊到這裏來,好陪桂生哥一同去見都督。今天咱們先告辭吧。」顯宗點頭稱是。桂生還至再挽留,說:「小弟並不覺得絲毫勞累,並且謁見都督,原應當今天就去,哪有等到明天之理。」兩人一齊說:「這倒無須,趙公絕不是好挑小禮的人。並且我們臨來時候,他有面諭,說桂生遠道來此,一定很累,請他多休息兩天再來見我,千萬不必拘什麼官禮官規。我同桂生是朋友,不是僚屬,請他摒除一切客氣好了。你想都督既有這話,你要今天去了,反顯我們傳達不明。最好是明天,不卑不亢,恰得其宜了。」桂生聽他們這樣說,便也依實:「請見了都督時先代為致謝。」又再三送二人出門。顯宗一壁走著,又向桂生說:「這會館中有八名衛隊,四個長班,兩個煙童,兩個廚役,另外還有兩名女僕,是專為伺候娣夫人的。你無論需要什麼,只向那為首的長班說一聲兒,即刻就可以辦到。都督又怕你旅費不充,特在交通銀行存了兩千塊錢,專備你零花賞人之用,存款摺子已經由長班呈與娣夫人了。」桂生此時真是感激涕零,說:「都督待我這樣優厚,叫我如何報答!」兩人笑道:「來日方長,何愁沒有報答之日。」
桂生出獄之後,自己懇懇切切地寫了一封信,叩謝趙都督救命之恩。又附帶著說,為避聲氣起見,上海這地方不能久居,打算到天津面見都督,一者當面致謝,二者在北方暫避一時,俟等這案子冷靜下來,然後再回上海。趙秉衡接到他的信,便即刻寫了一封回信,說:「老弟為主座宣勞,致陷縲紲之苦,愚兄心裏著實不安。保護安全,乃是我們應盡的責任,怎能說到謝字。現既脫然無累,正好移駕北來,握手言歡。何勝盼望。」桂生接到了這一封複信,心中很為滿意,到底項總統同趙都督,真不虧負人,也不枉給他們效了這一次大力。於是略略地收拾收拾,要帶他的夫人鄭氏一同北上。這位鄭女士,名彤雲,乃是世家小姐,知書達理,學問很佳,還是桂生在安徽做知縣時娶的。後來因為她丈夫日趨下流,彤雲心中很不謂然,時常地規勸桂生,叫他不要與匪類接近,怎奈桂生執意不聽。這一次辦的事,桂生事先本瞞著彤雲,後來事情鬧大了,彤雲天天到獄中探望桂生,見了面總是哭哭啼啼地勸他,日後千萬不要再做這種事了。後來案情緩和,彤雲自己寫了一張呈子,又托上海道代為關說,居然發生效力,桂生安然脫離監獄。沒想到他又要北上京津,一定攜帶彤雲一同起程。彤雲道:「依我勸你,京津是絕對去不得的。」桂生很詫異地說:「這話怎麼講呢?」彤雲道:「你上京津不是為躲禍嗎?恐怕到了京津禍事發展得更速,到那時你想躲閃,全來不及了。」桂生道:「這話我不明白,你把道理說給我聽。」彤雲嘆了一口氣,說:「難為你這樣精明的人,怎麼連這一點小小道理也看不透呢!你不要脂油糊心,認著項子城同趙秉衡全是好人。你要知道,這兩個人乃是大奸巨猾,城府陰深,手段毒辣。他們既假你之手,殺了民黨中最重要的人物,將來絕不願留一點痕迹,使民黨反過來有可借口。而且更不願留你這個人,將來對於他們有所挾持。你一到京津,便是入了龍潭虎穴,插翅也飛不出來了。」桂生聽了這一席話,雖然有一點警覺,轉念間,還以為是婦人膽小多慮,便淡淡地問道:「依你怎麼樣呢?」彤雲道:「要依我有上中二計,下計是絕對用不得的。」桂生道:「怎麼是上中二計?」彤雲道:「你我夫妻,又沒有小孩子,咱們揀那值錢的金珠細軟,收拾一兩個軟箱,將手下養的人遠遠地支出去,乘黑夜逃出上海,變姓更名,直奔關外,在東三省尋一處地廣人稀僻靜之所,領上幾頃官荒,招工開墾。咱們做一輩子老農,逍遙自在,了此餘生,這便是上計。至於中計,我勸你不要離開上海租界一步,閉門思過少管閑是閑非,尤其對於北方官場的人,莫通聞問。以前的事作為一筆勾銷,千萬別向他們索什麼報酬,這便是中計。至於你所說的北上京津,那是下計,萬萬使不得的。」
第二天桂生一個人去尋黃顯宗。顯宗住在日本租界福島街,是他自己的房子。三層大樓一所,後面還附著一座小花園。桂生來了,顯宗特特把他讓到花園中一間密室里,兩個人對燈吸煙。顯宗倒是明心見性地對桂生表示感謝之意,說:「此次老弟立了這一件大功,不但都督滿意,就連愚兄也連帶受你的好處不小。要不然,不但督署秘書做不成,恐怕還要擔很大的處分呢!」桂生很詫異地問他:「是什麼緣故?」顯宗便把當日趙都督怎樣要挾他,他怎樣薦舉桂生,種種經過情形,詳細說了一遍。桂生哈哈大笑,說:「這是大哥的官運亨通,所以默默中使出小弟來給你幫忙。小弟若非大哥推薦,怎能得到都督這樣厚愛!看起來我還應當感激你呢。」顯宗也笑了,說:「老弟的意思究竟怎麼樣?我看乘這機會,你莫如死心塌地地報效項大總統,最好以簡任職交國務院記名,然後再分派到直隸,交趙都督量才任用。無論如何也必有獨當一面的差事委到你名下,用不了一年半載,道尹廳長准可以穩拿到手中。將來一帆風順,說不定還許做省長呢!」顯宗這一席話,自以為必能打動桂生的心,哪知桂生本是一個流氓光棍,他表面上無論怎樣假裝老成,骨子裡總不免有一種勾心鬥角的光棍思想。他聽顯宗這樣說,心裏打算,你們這些人真是難纏,憑空支使我冒那樣大不韙,還陪著坐了幾個月監獄。如今大功告成,應許我的十萬塊錢,一個字也不提,卻拿什麼簡任職咧,又什麼記名咧,委用咧,種種虛榮來牢籠我。我要那空空的頭銜有什麼用處!縱然做了官,得等多少日子才能賺到十萬塊錢。我殷桂生無論如何不能上你們這種圈套。他主意打好,很誠懇地向顯宗答道:「承大哥這樣善為我謀,小弟真要感激得五體投地。本來做官這件事,往大里說,可以福民利國,往小里說,也可以顯親揚名。何況小弟從前本做過官,焉有不樂意再登仕途之理!不過經此次入獄之後,清夜自思,覺半生來所造之孽不堪指數。如今年逾不惑,膝下猶虛,內人又終年多病,不離湯藥,人生樂趣簡直是絲毫皆無。又兼手下養著那一班亡命,管束嚴了,有傷感情,難免釀成意外;太寬了,任著他們的性兒胡鬧,又不定闖出什麼禍來。終日思前想後,如坐針氈,哪裡還有精神再為國家效力!就是勉強出來,也必至隕越貽羞,因此把做官的心一刀割斷。此番北上京津,完全為叩謝都督救命之恩,再到北京,得謁見總統,一瞻偉人顏色,于願已足。此後便挈老妻尋一處山明水秀之區,蓋幾間茅屋,置幾畝薄田,春夏耕耘,秋冬讀書,做一盛世太平之民,了此餘生,也可藉此懺悔以前的罪惡,此外無所求矣。」
他夫妻倆只帶了一個隨身的小廝,名叫阿福的,一同上了新銘輪船。臨行之時,給天津的黃顯宗去九九藏書了一個電報,告訴某日登輪,船到時請他招呼一切。新銘船到了塘沽,便止住不進了。桂生在船頭上,四外瞭望,只見有四五個人高高舉著手,大聲問道:「上海的殷桂生殷大人,可在船上嗎?」桂生忙高聲答應:「在這裏,在這裏!」那四五個人,隨著聲音一齊順著跳板,走上船來。桂生認得頭一個便是黃顯宗。那四位兩個穿西裝的,兩個穿袍子馬褂的,全是英氣勃勃的青年。顯宗一到船上,先同桂生握手為禮,然後又給引見,說:「這兩位穿西裝的,一位是項大總統的侄少項可恭,一位是總統府秘書王金印。這兩位穿長袍的,一位是趙都督的副官長馬秋容,一位是都署參議楊顯功。他們四位是代表總統都督特來歡迎閣下。」桂生連說:「不敢當,桂生是何等之人,怎敢勞總統都督派代表來歡迎我!」一面又挨著與這四人握手為禮。顯宗又問:「都是什麼人隨著桂生弟一同來的?」桂生忙回答:「只有賤內同一名小廝,並無他人。」顯宗一招手,又上來六七個聽差的長班。顯宗吩咐給殷大人請過安,又囑咐他們:「殷太太同管家都在官艙,你們要好好地伺候。轎子馬車可曾備齊?」長班一齊回道:「轎馬已經備齊,在岸上等候,請殷大人殷太太隨意乘坐。」顯宗點點頭,挽著桂生的手,說:「塘沽也沒有什麼大棧房,我們先到長春棧打一個尖,已經吩咐路局預備專車,今天便可以到天津。都督已經在中州會館,替老弟備好了行轅。那裡房間寬敞,一切全都方便。」桂生再三稱謝。大家登岸之後先到長春棧,草草地凈面喝茶,由棧中特備上好酒席兩桌。大家陪著桂生,在一桌上用飯。鄭彤雲女士自己獨佔一桌。吃過飯後,長班上來回話,說:「專車已經到站,請示各位大人,是立時動身,還是稍候?」黃顯宗笑道:「我們何必在這裏受罪,莫如早早到津。你們賢梁孟也好休息休息,這幾天的海程一定很勞苦了。」桂生道:「倒不覺得怎樣,我們早早到津,也好拜見趙公。」於是大家分乘馬車。鄭彤雲坐著四人小轎。阿福押著幾件行李,一同到車站來。車站掛的是一輛花車,一輛頭等,一輛二等,另外還有一輛飯車,恐怕桂生夫妻路上餓了,可以隨便開飯開點心,無不便利。這種優待,直比前清時候接欽使也差不多。桂生心裏很覺不過意,說:「我不過是一個久經去職的縣令,趙公是現在封疆大員,承他這樣優待,我如何能擔當得起!」楊顯功笑道:「桂生兄,太言重了。我們趙都督從來求賢若渴,何況桂生兄有大功于總統!都督想望風采不是一天了,難得今日命駕北來。在都督本意原想親自來接,只因公事太忙,兄弟又至再相攔,說如果這樣反使桂生兄深感不安。果然這樣簡略,你老兄還如此謙遜,足見兄弟所慮不差。」桂生又客氣了幾句。兩個人是越說越投機,大家在頭等車中說說笑笑,反把鄭女士一個人悶在花車中。她心裏想:我那丈夫真是利令智昏,如今被這些人包圍,將來也必為這些人所害。我也無法可想,只好隨他去吧。
桂生將包房門扣上,鋪上絨毯,蓋上大衣,閉目合睛似睡不睡地在那裡養神。隔壁楊德林也是一位癮君子,而且他的煙癮非常之大。等候車開之後,便吩咐伺候他的警察將皮包開開,取出煙具來,一個人在包房中過癮。兩個警察輪流著給他斟茶燒煙,在一旁伺候。車走到了落垡,略微停一停,再停車就得到楊村了。車從落垡開后,楊德林的煙癮已經過足,閉著眼睛在床上休息。彷彿駕雲一般,正在飄飄搖搖、十分舒適之際,忽聽隔壁發出一種很大的聲音,彷彿是桌凳碰到玻璃窗上,緊跟著又聽「哎啊」一聲慘叫,其音尖利。德林是最膽大的人,都為之毛骨悚然。隨著慘叫,又像有人摔倒的聲音。此時德林早立起身來,向兩個警察道:「掏槍!隨我出去。」警察將飽好了的槍俱都握在手中。一個在德林身前,一個在德林身後,一直躍出包房間。卻見隔壁包房間外才出來一個人,形色張皇,意思是想快走,一見德林帶著警察從里出來,他反倒止住腳步,不肯走了。德林在電燈下見此人身上帶有血跡,立刻高聲說道:「不要放走了兇手!你們快過去把他擒住,一抵抗就開槍。」兩個警察過去,那人並不抵抗,很容易地用隨身法繩捆住他的二臂。德林過去細看,很驚異地說:「你不是霍正義,為什麼跑到這裏來行兇?」正義忙給德林請安,說:「廳長不要錯拿了,卑弁並未行兇。」德林冷笑一聲說:「你口訴無憑,我得親自到包房看一看。你要知道,這是我的責任,絲毫也不能放過的。」此時頭等車上的客人,同車手、茶房等也都出來,圍著觀看,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德林把方才所聽見,及出來查看擒獲正義情形,對大家說了一遍。頭一個是車手出來答話,說:「此事有關本路的名譽,倘叫外人知道,京奉頭等車上出了刺客,以後還有何人敢來乘坐?幸而是廳長也在車上。您首先發覺此案,務必求一個水落石出,也省使本路蒙不白之冤,連車手也可減輕一切處分。」德林點點頭,說:「此事關係重大,我當然不能輕輕放過。」話未說完,又見一位老先生挺身出來,叫著德林的號,說:「子敬,你千萬要看住了兇手,不可使他逃走。青天朗月之下,居然敢在車上行兇殺人,這還了得嗎!雖說大清已亡,沒有王法了,也不能說沒有國法啊!」眾人觀看,見這位老先生有六旬上下年紀,身穿藍寧綢灰鼠皮袍,青緞子對襟方馬褂,頭戴瓜皮小帽,大紅帽結,足登全盛雙臉緞鞋。德林認得這是天津大紳莊子模,在前清時做過侍郎,民國以來便告老還家,不問時事。此番到北京是有人情應酬,不想在歸途上卻遇著這種事情。德林忙躬身回道:「老鄉長說得很是,德林決不能把兇手放走。」此時霍正義偷眼向人群中觀看,無意中卻遇著了一個故人,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是一位國會議員,姓文名麟,字士英,也是民黨一員健將。當初曾因案發配伊犁,那時霍正義正在天津充當偵探頭目,很照應文士英,彼此十分投契。如今無意遇見正義,便高聲叫道:「文先生你還認得霍正義嗎?」士英是近視眼,不曾看出霍正義來,被他這一呼叫,忙走上前去仔細辨認,不覺失聲道:「你怎麼跑到這裏?」正義道:「你先不要問這個,你倒是向楊廳長說一說,先把我鬆了綁,眾目之下有多麼難看啊!」士英搖搖頭,說:「你先忍一刻吧,咱倆雖然是朋友,不過這個案情太大,等證明了不是你,我自然可以保你無事。倘然有一點嫌疑,俗語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不要說是我,就是大總統也無法替你申辯啊!」正義冷笑了兩聲,說:「好好,你看著吧,倒看有人替我申辯沒有!」楊德林此時越眾當前,去推那包房間的門,已經鎖上了,推不開。他回手向正義身上摸著幾把鑰匙,在一根繩上拴著,順手掏出來,冷笑道:「你這百寶囊中帶的真全啊!」拿鑰匙伸進去一轉,房門已經開開。但見黑洞洞的,電燈已滅,一股子血腥直鑽入鼻孔。此時茶房已經尋了一盞手電筒燈來。德林叫他在前面照著,自己帶一名警察進內觀看。不料茶房才進屋門,用燈一照,「啊呀」一聲,幾乎沒有嚇倒,幸虧警察一把手將他抓住。德林藉著燈光向地上觀看,不看猶可,這一看也嚇得咋舌倒退,連說:「好狠,好狠,怎麼竟下得這樣毒手!」若問是什麼樣情形,為何如此令人可怕,且看下回分解。
西安路督:主座見復震怒,正式行文用印,調霍來京,速命起程,遲恐連帶獲咎。公府秘書廳印。
閱者看到這裏,一定說項子城叫他兩人見面,必是為陳美珍私逃的事,叫正義到天津踩緝。其實內幕卻又大大不然。原來當時又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而且這件事裡邊牽掣的人又太多。項子城為永久消滅證人證物起見,同趙秉衡秘密商議,此事非霍正義再沒有第二個人能辦,因此千方百計把他調來。要不然,僅僅為一個陳美珍,何至這樣小題大做呢!若問這件事是怎樣一個起因,作者一支筆難說兩處事,只好倒敘一番,也好使閱者徹底明了。原來項子城知道民黨中人,在上海租界設有機關,專心一意地為對付他個人。他心裏很以此事為慮,特特將趙秉衡喚至自己私室,同他商量防患未然之法。秉衡說道:「這件事不能不用辣手段了,古人說得好:『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民黨中人雖然為數甚多,然而內中最有機謀、最善調度的僅僅就是宋樵夫一個人。此人年紀雖輕,而智略比何人全大。當今年春天內閣改組,我曾向總統建議,無論如何不放他出京,派他一件優差,把他軟禁在京城以內,他就是有主意也沒地方去施展。哪知後來他高低秘密離京,跑回廣東去,糾合同黨中人,事事與總統為難。如今只需剪除他一個,以後自然風平浪靜,再沒人搗亂了。」項子城道:「你的主意固然很好,但是要實行去也恐怕很不容易呢!」秉衡道:「事情並不難做,秉衡一個人就可包辦。不過我長久蹲在北京,這個事可辦不了。」他說到這裏便附在子城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子城點頭,說:「很對很對!這件事我就完全託付你,你下去聽命令吧。」秉衡告辭下來。未出兩天,公府便發表一道命令:「馮國華著調為江蘇都督。直隸都督著趙秉衡補授,此令。」趙秉衡外放了直隸都督,在不知底細的聽著很覺詫異。因為秉衡是大總統的股肱心膂,一刻也離不開的,此次何以突然外放?有的說秉衡恩寵已衰,這次外放無形中便是遭貶。有的說總統見秉衡家境不豐,特放到外省去,正所謂暗中調劑,也叫他撈摸幾個錢,早晚仍然還調回來的。
次日午後,黃、楊兩人果然來了,陪伴著桂生一同去見趙都督。秉衡見了面,真是十分親熱。桂生一定要叩謝救命之恩,秉衡至再阻攔也攔不住,高低兩人對磕了幾個頭。秉衡拉著他的手,老弟長老弟短的,真如自己親兄弟一般。又至再請他到自己煙室中吸煙。桂生一定不肯,秉衡道:「老弟要這樣固執,以後我們倒難以親近了,況且將來愚兄還有許多事要借重你,你這樣客氣,叫我如何再張得開嘴呢!」楊顯功在一旁也至再攛掇,說:「都督向來沒有一點官習,連我們一班屬僚,全能自由到煙室去,何況桂翁以朋友相論,更沒有避諱了。」桂生見推辭不過,只得一同到煙室中。這一間房屋很大,靠牆又放著一架寬大的銅床,床上放著兩份煙具,點著兩盞煙燈,對面足可容開四個人吸煙。趙都督同黃顯宗對面,桂生同顯功對面。黃、楊兩人隱然做了他們的煙童,一口一口地伺候他兩人吸煙,等把癮過足了,便高談闊論起來。秉衡說:「桂生老弟,你真不愧是今世的朱家郭解。我們中國最缺乏的就是你們這遊俠尚義之人。項大總統當青年時,本也是遊俠一流,後來入了宦場,便無暇及此。然而他待朋友的肝膽義氣,仍然不減當年。當桂生老弟大功告成之時,愚兄曾將你的歷史,及此次效力的經過,原原本本給項公去了一封報告書。總統回諭,說殷某真不愧為遊俠模範,此種人在世界上最能擔當大事,將來如果北上,務必請他來京一游,我雖不能效平原十日之飲,但也很願同他訂久要不忘之交。老弟你想,我們遇著了這樣知己,若不及鋒而試,一展鴻才,豈不辜負了千載難得的機會!好在愚兄不久就要晉京,最好請老弟一同前往,一者謁見總統,二者如今北京的三海已經開放,改為新華宮,我們不可不擴一擴眼界。你想這不是一舉兩得嗎!」桂生再三遜謝,說:「叩謁總統原是應當的。至於總統同都督這樣的過獎,可實在愧不敢當。況且職員是野鶴閑雲,疏散慣了的人,若與當代賢豪同登仕版,為國家服務,不唯無此才力,抑且無此思想,此次北上,僅僅就為叩謝兩位恩公,將來也不想再回上海,只求一背山臨水之區,效陶彭澤夫耕於前,妻耘於後,做一盛世黎民,于願足矣。」趙都督聽他發了這樣一套議論,心裏早明白,他此番是為討那十萬元而來,便立刻改口說:「沒想到桂生老弟竟這樣清高絕俗,將來我必設法遂了你的志願,使你歸隱之後不患買山無資。」桂生聽他說到這裏,忙的立起身來,向秉衡深深請了一個安,說:「這樣職員先謝謝都督了。」秉衡哈哈大笑,說:「我們自己弟兄,所說的全是肺腑之談,而且互相幫忙,尤是彼此應盡的責任,怎麼能說到謝上去呢!我勸桂生老弟以後不要這樣才好。」桂生道:「都督待職員是仁至義盡,職員自恨口拙,不能將滿懷感謝之意申述萬一,不料反勞都督如此獎勵,真要使職員慚愧無地了。」楊顯功在一旁插話道:「桂生兄,你不知都督待朋友向來是坦白大方。今既有命,以後我們倒不必再說客氣話了。」秉衡乘此便用旁的話岔開,說:「桂生弟此番北上,娣夫人一定相伴同來,明天愚兄當派賤內前往慰問。」桂生連忙遜謝,說:「哪如何擔當得起!明天內人當先來督署,給都督同憲太太請安。」秉衡道:「何必拘這種形跡,還是賤內先去拜訪好了,將來娣夫人如樂意到督署來,不拘何時,盡可隨便。」說罷吩咐長班:「叫廚房擺酒,給殷大人接風。」桂生還要推辭,大家全笑道:「這是都督早備好了的酒席,請帖還在顯宗兄身上帶著,忘記當面呈交。其實連陪客全約好了,你如何能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