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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 豪士入屠門一場春夢 財神遊古寺十笏黃金

第九十四回 豪士入屠門一場春夢 財神遊古寺十笏黃金

項子城晚間,單單將梁世翼請到自己密室,對他說:「你明天務必辛苦到西山走一遭,這是目前最要緊的一件事。」世翼道:「總統的意思,可是叫我去尋汪立堂嗎?」子城拍掌道:「你這話真可稱一語破的,我想你同立堂既是同鄉,又是同學,上次兩院經費,因為發放不了,是他托你給想法子,你當時挪了一筆款項,立刻就發清了。無論如何,他對於你,多少總要有一點面子。你這次尋他去,務必將他拉回來,因為他是平民黨的領袖,求他向大家疏通好了,將來大選可別鬧出參差不齊。上回趙秉衡向他說,他已經完全答應,後來因為秉衡故去,直擱到現在,尚無人同他做二次接頭。看他眼前的神氣,這是故意躲避。要放在平日呢,我們盡可以不理他了,無奈眼前正在用他之時,說不得你老弟只好走一趟。他如果提到運動費,你盡可答應起來,花上三五十萬並不為多,但求他肯替咱們出力就很好了。」梁世翼連連答應,說:「總統不必憂慮,這一點小事世翼還能擔當得了。並且我此去也不能鳴鑼響鼓的,叫外邊全知道。我是替總統運動選舉,要是那樣,叫八百羅漢知道,他們互相猜忌,這事更不好辦了。最好世翼也裝作避暑跑到西山去,同他住在一個廟裡,慢慢地同他拉攏。我們將條件定好了,外間連影兒也不知道,這樣才可以免去許多是非呢。」項子城點頭,說:「你慮得非常周密,管保可以馬到成功,我靜候你的喜訊好了。」世翼退出公府來,連家人都不肯言明,只說北京太熱,要到西山去避暑。又說一個人去了,太覺著寂寞,必須再拉上一個伴兒一同前往,才覺著有趣。想了多時,拉誰去好呢?忽然靈機一動,想到前幾年在碧雲寺中,曾遇著唱老生的譚叫天,他同碧雲寺老方丈清澄感情最好。清澄款待他直比款待王公大員還加幾分優異,自己曾隨著吃過一頓素齋,做的滋味比燕菜席還強十倍。如今我到碧雲寺去,能拉上他一個伴兒,不但在廟中受不著一點委屈,而且悶了時候,煩他唱兩句西皮二黃,這是多麼寫意的一件事啊!他想到這裏,立刻打發聽差的拿著自己的片子,到大外廊營譚家,請譚老闆到宅里談話。譚叫天一看是梁秘書長請他,心說這位大財神怎麼竟光顧到我頭上來啦?憑他現在炙手可熱的勢力,我怎敢得罪他?立刻叫了一部馬車直到梁宅。家人見譚老闆來了,也不回話,一直把他引到內客廳。世翼正在指揮家人收拾避暑應用的東西,一見譚叫天來了,立刻跑上去拉了他的手,說老闆太實在了,隨請隨到。叫天說:「我的梁大人,您賞臉,還拿片子,我們一個做藝的人如何擔得起啊?」世翼笑著將他拉進客廳,說:「天氣太熱,你是喝龍井茶,還是喝酸梅湯?」叫天笑道:「謝謝大人,小的沒有這大造化,一概不敢喝,請您賞一碗白開水吧。」世翼也笑了,說:「我真糊塗,你們的嗓子是寶貝,冷水熱茶都不敢喝,我怎麼單請你喝這兩樣兒呢?」家人斟上開水來,世翼又親手敬煙,說:「這是真正地道的呂宋煙,北京煙鋪子里買不到的,能夠化痰潤喉嚨,你們吸著最為相宜。」叫天一壁接煙,一壁說:「我的梁老爺,可折壽死我啦,不知老爺叫我來有什麼吩咐?」世翼道:「今年天氣太熱了,我們在北京住著,彷彿把一個身子放在熏籠上,這個罪過可怎麼受啊?」叫天道:「您在深宅大院,有涼棚遮太陽,有電扇煽風兒,還這樣怕熱。照我們天天跑到戲台上,四面不透空氣,還有一千多人包圍著,頭上弔水紗,身上披棉套,胳臂腿亂動,嘴裏還不能閑著,不得活活地熱死啊!」說罷哈哈大笑。世翼說:「你先不要訴苦,我是知道,你在夏天,這個罪實在不好受,所以才請你來商量一個消夏的法子。你有什麼高見,只管向我說,咱們是有福同享,你看怎麼樣?這準是一片熱心吧。」叫天道:「我有什麼高見,除非上京西尋一座深山古剎,同老和尚做伴去,這是再好沒有的法子。您梁大人身當國家大事,替總統負著偌大責任,那如何能做得到呢?」世翼鼓掌大笑,說:「你怎麼一說就說到我心坎上來呢?事不宜遲,咱們明天便到西山去。所有你的吃飯抽煙,盤費賞耗通通都由我一人擔任,你就擎著避暑好了。」叫天哈哈大笑,說:「謝謝梁大人,你這番美意,我實在心領不盡。不過有一番下情,我要不告稟吧,事實上真有點為難;我要告稟吧,簡直是無厭之求。不要說梁大人聽了不耐煩,連我自己說著也有點發愧。到底是說好呢,還是不說好呢?」世翼道:「你就直說吧,何必這樣忸怩作態呢?」叫天道:「不瞞大人說,我是一個做藝吃飯的人,家中大小十幾口,全指著我唱戲活著。我要隨著大人去避暑,在我個人可是享了福啦,家中一窩八口,可都受了罪啦。梁大人是聖明人,您還不明白這種下情嗎?」世翼道:「這不成問題,你如果隨我同去,每日園子里拿多少錢,我包賠你多少錢,決不能叫你虧了一個錢的本。你看這樣,還有什麼不放心嗎?」叫天聽了,連忙站起來,深深請了一個大安,說:「謝謝梁大人,您說哪時起身,我一定奉陪。」世翼說:「明天一早趁著涼爽,咱們就一同起身。等到晌午熱的時候,也走到了。你就帶著你那份寶貝煙具,其餘任什麼也不用帶,我這裡有的是大土公膏。」叫天聽說有大土煙,高興極了,說:「我什麼都可以不帶,只是得帶一個琴手。我們這一行,嗓子是不能閑三天的,我約一位在旗的票手,您就管他兩頓飯,拿他當朋友看待,也無須另花錢。」世翼說:「好好,你就趕快去約吧!我這裡有兩千塊錢,你先拿回去安置安置,咱們明天一早,准在我家裡一同上路。」
卻說此時警察廳裡邊,可真忙碌極了,一面繕寫公文,一面指派陳畸生率領兩名巡官,四個警察,巡官是制服佩刀,警察是荷槍實彈,特備了一輛馬車,是預備見龍乘坐的。公文繕好由總監親手交與畸生,說:「此案人犯關係重大,他的黨羽很多,難保路上沒有覬覦之人,你務必要格外留心,只將該犯解至執法處,交代清楚,咱們廳中便可完全卸脫責任了。」畸生心裏無論怎樣難過,面子上卻不能帶出來,說:「總監自請萬安,職員決不能疏忽大意。」他拿著公文,帶領兩名警察,來至優待室中。見龍一看這神氣,心中早明白了八九,他倒首先向畸生道:「怎麼樣?是起解,還是出差?」畸生很鄭重地說道:「田先生,對不起。處里要提你去問一問,手銬腳鐐照例得用一用,等到那裡自然有人替你卸下。」見龍大笑,說:「這有什麼?請你公事公辦。」畸生指揮警察將刑具給見龍戴上,然後知照許必成當著他的面指點明白:「這位便是田見龍,咱們一同送他走吧。」許必成仔細打量,他心裏很詫異:這是一位白面書生,他能照外間宣傳的那樣暴烈嗎?看起來,警察廳也是張大其詞,不過預備邀功而已。兩個警察架著見龍從優待室出來,馬車已經套好,擰開車門,扶見龍上去。許必成在一旁相陪,陳畸生坐在對面,然後由趕車的一搖鞭子,轉眼已出了警察廳大門。門外十來匹馬,全是護送的,執法處原派的是四名法警,警察廳臨時派的是兩名巡官,四個一等警察。兩處合計,不算許必成陳畸生,便是十個人。這十個人每人一匹馬,法警腰中帶著手槍,警察臂上掛著馬槍。兩名巡官,佩著指揮刀,看神氣同捕送江洋大盜直然差不許多。十匹馬在前,馬車在後。此時金戈二同文熊渭在門外一旁站立,及見馬車趕出來,他們的眼光一同射進馬車之內,同田見龍的眼光,恰恰對成一條直線。原來見龍也正在向外瞧看,他一抬頭,便看見戈二,略略點首一笑,緊跟著又搖一搖頭。戈二也點首示意,四隻眼睛有無限的意思,只是不能接談。趕馬車的一舉鞭子,車已開出幾十步去,戈二再想同見龍對眼光也做不到了,只得約文熊渭一同出城,隨著馬車一同趕到執法處。
田見龍也是命中注定,該當死於槍彈之下。當他被捕以前,恰恰趕上北京執法處處長換了一個新人,到任之始,雷厲風行,要同民黨作對,便拿見龍做了頭一名開刀祭旗之人。假如處長仍是雲雷,在警察廳一方面,既未得著真贓實據,他也未必肯多這種事。或者將見龍移交法庭,判一個有期徒刑,也就許從此終結。偏偏來了一個路成章,成章原是陝西都督,因為霍正義一案,項子城心中總有點不痛快他,所以將他調至京城,改任為執法處處長。在子城這種調動很寓有一種深意,一者是警戒成章,叫他知道自己的厲害;二者是北京這塊地方,決不許民黨勢力暗長潛滋。把這大權交給成章,正應了古人一句話,是猛虎在山,藜藿不採。他平日掛有屠戶的榮銜,一班民黨的人自然聞風知懼。這在老項,也要算知人善任。成章此時,只有感激涕零,力圖報效。又兼國務總理姜鳳飛又再再對他說,執法處長不是容易做的,你必須以全副精力,偵查亂黨,防患未然。凡遇著形跡可疑的人,千萬不要放過,如有關係擾亂地方破壞政局的案子,更須嚴厲懲辦,絲毫不可放鬆。成章受了兩面責成,怎敢怠慢。到任的頭一天,便將全部五十多個職員,一百多名偵探,一律叫上來當面訓話,他說:「我決不輕去一人,我也決不輕加一人,我以為這種機關,並不在人員得力不得力,而純粹在處長指揮得得力不得力。如果指揮得力,全可化為有用之才。你們第一要服從命令,第二要勤勞職務,咱們寧可落一個多事之名,可別落一個不管事之名。有功者賞,有過者罰,我是絲毫也不假借。咱們共事之始,你們要打起精神來,漂漂亮亮地辦幾件案子。我當處長,並不想藉此發財,而且還能自己掏腰包,叫你們大家發財,你們可得給我做臉。我也不會轉彎子,就是這幾句大實話,你們要記住好了。」自從他訓話之後,果然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那些偵探,全都瞪大了眼睛,要建立不世之勛。恰恰趕上這時候,出了田見龍一樁案子。這案的來龍,本是從內政部發生的,自然警察廳得風氣之先,何況吳必翔在三個月前,已經把區廣安置好了,當然這種生意,到不了執法處門前。然在未破獲以前,警察廳可以嚴守秘密,不使外間知九九藏書道。既經破獲之後,如何還能瞞得了呢?早有執法處的偵探頭目許必成向路成章台前報告。成章聽了心裏大不痛快,埋怨許必成為什麼不早說,必成回道:「處長聖明,請您想一想,那警察廳平素同本處意見很深,誓不兩立。他們當日曾因為此案與雲前處長犯過口舌爭執,可惜雲處長彼時首先揭發此案,後來反倒不甚注意,一任吳總監去辦。聽說吳總監為此案,置了不少眼線,連本處人員都有給他做線的,他的耳目當然格外靈。此次暗中又有朱總長授意幫忙,當然更沒有本處伸手餘地了。」他這一席話,更將成章的氣兒激起來了,立刻將科長叫上來,叫他行文到警察廳,說田見龍一案事關亂黨潛謀不軌,雖然貴廳捕獲,但貴廳無裁判之權。普通法廳,又不適用於此種人犯,務請貴廳將該犯及一干贓證,即日移交本處,以便研訊判結,事關重大,務希提前解送,是為至盼云云。公事即刻繕清,即刻派許必成持文到警廳提人。必成拿著公文,另帶了四名法警,刻不容緩地來到警廳。吳必翔見了公文,緊皺雙眉,滿心的不樂意。然而事關許可權,又不能說不準人家提取。在他的意思,本想將危險物起出之後,自己原原本本,一面申詳內政部,一面上呈大總統,請示提交普通法庭,抑交執法處。那時批示下來,無論交至哪一處,這破案捕人的大功,總歸警察廳首先佔去。卻沒想到,危險物尚未起出,執法處已經來提取人犯,既不能說不交,又不樂意把功勞叫人奪去。為難了多時,才將常明軒叫來,派他回一件公事。就說該犯雖然就獲,贓證尚不完全,一俟全贓搜獲,再當備文移送,不誤研訊云云。這樣輕描淡寫,將許必成打發走了。緊跟著侯馬兩名偵探前來回話,訴說炸彈未能搜獲一切經過情形。必翔真是大失所望,將侯馬申斥了一番,後來替他們出主意,叫他們第二天早晨再去搜查,從夫役口中討供。二人領命下來,彼此商酌,派兩個面生的探兵,明早到社會團分部門前,專等查看蹤跡。又再再囑咐,你們只注意金戈二一個人,其餘無關重要,二人領命去了。第二天早晨,五更天便跑了去,彷彿像神荼鬱壘,大門前一邊一個,也不說什麼,只瞪大了眼睛,向門裡邊窺著。後來戈二出去尋訪所長,他們便閃在一旁,及至所長希尼布身著制服,進了分部的門,二人心中很是疑惑:他把警察所長尋來什麼用呢?莫非他要自首,可以減罪一等?後來見夫役出來招呼人力車,從分部中拿出一件一件的行李來,緊跟著有人押車一同啟行。二人想要過去攔一攔,繼而一想,人家既尋了本地面的警官,前來監視放行,我們何必再多事呢?最後是金戈二同希尼布一齊出來,他們一眼便看上那個黑提包,立刻抓了兩輛車子隨在後邊,拐彎抹角,跟出有半里多路。忽見提包摔落在地上,他們便一同下來圍觀。戈二將裏面的東西,一樣一樣全拿出來,又將提包拿起來,口朝下,底朝上,搖了兩搖。這兩個怯偵探,方才死心塌地地走了。戈二這才喘過一口大氣來,特到勸業場去尋他的朋友,暫且按下不提。
卻說兩個怯偵探一直回警察廳,面見侯馬二位頭目,將早晨眼見的情形,同金戈二路上掉落提包的經過,一五一十,向他們回明。侯喜緊皺雙眉,說:「這事更壞了,他一定將炸彈移至他方,我們再想搜查都無從下手了。」馬瑞說:「他故意將警察所長叫去監視,這是為遮人眼目,又將私人東西運走,彷彿炸彈也隨著一同走了,這更是搖惑我們的心意,我們萬不可以上他這個當。好在他已經走了,也用不著費話,我兩人急速帶人前去,徹底搜查,可以斷八成,炸彈一定還在分部裡邊,並未移出。」侯喜聽他這樣說,也是半疑半信,只可點齊了十幾名探兵,一同到南橫街,先尋希尼布,問早間的情形。希尼布是實話實說,又極力擔承,自己親眼監視,並無一點舛錯。馬瑞說:「這事你可不要大意,現在總監急得跺腳,倘然炸彈搜不出來,不但我們擔不住,連你本地面上,多少也得擔一點不是。」希尼布一聽這話也有點慌了,心說我從三等巡警,如今熬到當所長,很不容易,難道就這樣輕輕斷送了不成?忙請示馬瑞應當怎樣辦理。馬瑞叫他帶路,一同到分部來,先拷問兩個守門的夫役,夫役推說一概不知。他們又二次搜檢,連墁地的磚俱都起開,甚至連土也掘下幾尺去,並未發現什麼危險之物。侯馬兩人直到此時才算完全絕望,垂頭喪氣地仍回警察廳銷差。只有在總監面前,叩頭請罪,說:「卑弁無能,盡兩日之力,並未搜出絲毫證物。應當受什麼處分,只有請總監從寬發落,卑弁等感戴不盡。」必翔此時雖然著急,也沒什麼法子可想。正在躊躇不決之際,執法處又派人前來提案,公文上說,無須等候贓證,先提田見龍來處審訊。以後如發現贓物,再請貴廳繼續送來,特派許必成守候,務希即刻移交。並派員隨同護送前來,是為至盼云云。必翔一看這套公事,知道路成章急了,如果再不給他送去,他一定要翻臉去請示總統。警察廳本是一處行政機關,照例不能羈押人犯。執法處雖是一個非法機關,卻有裁判處決之權,因此必翔不敢十分同他爭執。見了這一套公文,便即刻傳諭,叫常明軒預備公文,並派督察長陳畸生隨同押送前往。陳畸生本是田見龍的好友,前回書中曾經說過,此次見龍被捕來廳,畸生是十分照應他。每日早晚兩餐,從飯館中叫現成菜飯,甚至連茶葉煙捲,畸生都代為預備。兩人僅止不能過私話,其餘說些家常,談些海外留學的故事。畸生每天夜裡,總陪他到三更以後。畸生對常明軒說:「我們兩人曾同過學,他既遭了這場官司,無論如何,關係舊日同窗,怎好叫他受著一點委屈。」常明軒也說得好:「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我們當這份差事,也不能從此不認得朋友。何況田見龍確乎是一位少年英俊,我非常地愛慕他。縱然沒有你老哥照應,我也決不能叫他受著一點委屈。如今既有你老哥偏勞,我正是求之不得。不過這兩天有一種消息,我們聽了心裏著實不痛快,但也無可奈何。」畸生大吃一驚,忙問明軒是什麼消息。明軒未張口,先嘆口氣,說:「如今這一國三公的局面,真不好辦了。咱們警察廳只能捕人,不能裁判。這裁判的責任,本應歸之法庭,何況跟前要想收回治外法權,司法獨立的精神,更應當完全表現出來,才有力量呢。偏偏在都城之內,設立非法機關的執法處。自從有了這種非法機關,無論什麼事,他們全要越權干預,把司法界攪得一塌糊塗。尤其是關係政治犯,一律目之為亂黨,他們可以隨便提去,也不知援照哪一條法律,隨便就可以宣布人家的死刑。你想這種舉動,不是太已地蹂躪人權嗎?」明軒滔滔滾滾地一路大發議論,畸生聽到最後的幾句,立刻心裏有點發慌。向明軒問道:「田見龍這一案,也有信提到執法處嗎?」明軒才要回答,忽見外勤警察上來回道:「現有金戈二同著一班學界報界及街面紳商,拿著稟帖要面見處長,大概是為保田見龍而來,請示處長,還是見他們不見呢?」明軒才要說讓到客廳接見,忽見總監的小廝鹿兒跑了來,說:「常處長,請你快到總監辦公室,總監有要緊的公事候著你呢。」明軒此時只得先伺候上司,便將接見紳商的責任,完全託付給陳畸生了,說:「畸生兄,請你會一會吧。稟帖不必接,我方才所說的意思,你也聽明白了,就請婉言回絕他們好了。」他說罷便匆匆到辦公室去。
卻說田見龍自解到執法處,路成章見了公事,心中計算:吳必翔究竟是一個文人,他的魄力太小,手腕太弱。田見龍這種案子,本可以借題發揮,大大地給他安上一個罪名,就說他身懷炸彈,謀炸總統。並且黨羽密布,遍於京津,希圖擾害地方,破壞秩序。這樣地報上去,豈不可以大大擎一筆功勞,為什麼要說形跡可疑,尚無證據,暗含著替他開脫呢?想到這裏,即刻親自出庭,提見龍審訊。先追問炸彈現存何方?黨羽還有多少?來京的目的究竟是為什麼?見龍回答得很好,炸彈根本就無此物,假如有炸彈,警察廳早已搜獲,何待今日?至於說到黨羽,凡注重民生,與我表同情的全是黨羽。若別有圖謀的私人黨羽,卻是一個也沒有,我也不能隨便誣攀。此次來京,所為振興實業,提倡教育,為下層民生造福,此外毫無目的可言。見龍侃侃而談,並不露一點驚慌畏懼之色。成章見問不出一句口供來,心裏很不痛快,大聲喊道:「你不實招,我可要動刑了。」見龍哈哈大笑,說:「你不必拿動刑來威嚇我,死生尚且置之度外,何況刑不刑呢?」成章見嚇唬他不住,便又另換了一種面目,滿臉和氣地笑著對他說:「田先生,你真不愧是少年英雄。方才我不過是試驗你的膽量,你居然能這樣慷慨豪爽,足見你不愧是革命領袖。只要你把經過情形對我說一說,我一定設法保全你。不但叫你擔不著一點罪名,遇巧了,我在總統駕前,保你才堪大用。最小限度,也可以保你一個公府秘書。憑你這樣少年英俊,為什麼不轟轟烈烈替國家做一番事業,卻偏要受亂黨的利用,拿自己性命當兒戲呢?我勸你這全是金玉良言,你要再思再想,錯過這機會,可就沒地方再尋去了。」見龍仰起頭來,對成章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笑著說道:「處長我真沒想到你這樣禮下士,愛才如渴,假如我要是一個官迷,遇著你這樣一位處長,我豈但有什麼對你說什麼呢,我還要遞一個門生帖兒,拜你當老師呢!只可惜,我田見龍不是官迷,我乃是一個苦力窮光蛋。自從外國跑回來,看我們中國社會是快要塌台的社會,中國的民生是快要斷氣的民生,我心裏實在難過。所以成立了一個社會團,是想要給我們窮苦同胞尋一條出路,任什麼政治野心也沒有。你說我受亂黨利用,也不知你所指的亂黨究竟是哪一黨,我自信生平無論哪一方哪一面也休想利用我。利用我的,只有一顆良心。你如果看著我危險,想加什麼罪便加什麼罪,這倒不失為光明磊落,何必故設機械陷阱,必須把人拉到裏面去才稱心呢?」成章被他頂了這一套,知道誆供是做不到的,便又改變方針,說:「你read.99csw.com為民生求幸福,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本處長也十分贊成。但不知你們社會團的章程,究竟是怎樣定的?你可揀那重要的默寫幾條,由我審查一番。如果與民生有利,與地方無礙,我可以拿這幾條章程給總統看,解釋他的疑團,自然這案子,就可以根本打消了。」他說到這裏,特命法警取過紙筆墨硯,又在公堂上放了一張小飯桌,叫見龍席地而坐,慢慢地書寫。見龍一想,這或者倒許是一番善意,我又何妨寫幾條給他看呢?自己伏在桌子上,將社會團十幾條大綱,一律抄寫出來,由法警轉交與成章。成章看罷,連連點頭,說:「照這大綱所說,誠然與民生有利,與地方無害,連我也十分贊成,想來總統見了,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你先屈尊兩天,我必然替你想法子。」又吩咐法警特給田先生預備一間屋子,不要難為他,飲食起居不要與普通罪犯一律待成。他拿著見龍手抄的規章,一直到後邊去了。黑二把立在一旁聽審,聽處長退席時候這樣吩咐,他很是高興,以為金戈二托的這個面子真可以圓上了。他便指揮法警,在本處旁院特尋了一間小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把見龍讓進去。黑二把親自過來周旋,說:「金二爺同我是朋友,他托我照應田先生,田先生自管安心在這裏住著。早晚兩餐,由同興堂給你送飯。你要想吃水果、吸煙捲,一切都有專人伺候,無不方便。」見龍再三稱謝,說,「難得先生這樣優待,見龍感激不盡。」他在這小屋裡住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日落平西,執法處門前忽然貼出一張告示來,說:「田見龍勾結俄國虛無黨圖謀不軌,共有黨羽三千人,分佈於京奉津浦兩路之間,約期舉事。並攜帶爆性極大之炸彈潛來京城,謀炸中央要人。幸賴本處發覺甚早,首犯就捕,一再研訊,經伊親筆招供,種種情形,絲毫不假。應按軍法,將該犯田見龍執行槍決。一切從犯,准其自首減罪,並會同軍警嚴密防閑,以保京師治安,而免商民塗炭。其各凜遵無達,切切此布」云云。可憐這一張布告貼出來,神不知鬼不覺,便將田見龍結果了。結果的地方,並不曾離開執法處,大概仍是當日聯星就義的那個去處。據成章對人說,這是黨魁禍首,行刺要犯。他手下黨羽密布,假如按照規矩,綁至行刑場,沿路之上,說不定許有人出頭邀截。倒莫如這樣先將人斃了,然後再出告示,是千妥百穩,決不至發生意外。執行之後,照例有一口薄棺,將死屍裝在裡邊,由法警雇四名苦力,抬到南下窪子,淺淺地一埋,就算宣告終了。黑二把確乎有一點俠氣,他眼看見龍這樣青年豪傑,稀里糊塗,並未審出一點口供來,僅僅誆了他的筆跡去,也不知怎樣造作的,就把命送掉了,心中很是惋惜。他在暗中特特揀了一具稍厚的棺材,他個人貼出十幾塊錢去,把見龍葬在陶然亭旁邊一塊稍高之地。又暗暗去尋金戈二報信,並勸他遠遠躲開,避一避風頭。戈二知見龍已死,大哭一場,自己收拾收拾,連夜到天津去了。未起身以前,將那一枚炸彈,偷偷地交付了陳畸生,然後才放心大胆地去津。暫且按下不提。
譚叫天的煙癮很大,他向來是徹夜不睡覺的,必須到了天光大亮方才正式休息。今天同世翼有約,所以連早覺也不曾睡,趁著煙癮過足、紅日東升之時,便進城到梁宅赴約。世翼早已預備停妥,見他來了,很是高興。說:「我們先坐汽車到海甸,在那裡打一個尖,然後再向玉泉。由玉泉到碧雲寺也不過才交晌午,也熱不到哪裡去。」叫天笑道:「這種路程我一年不定走多少次呢,大人不必分心了,交給小的辦理,再妥當不過了。」他帶來的琴手,姓瑞叫瑞子吟,是一位老票手,為人很洒脫的,有箇舊家名士派頭。世翼很周旋他,並問他做過什麼事。子吟回說:「當年在吏部考功司應差多年,如今閑著沒事,藉走票為消遣。」世翼對他說:「等回來時候,我寫一封信,把你薦到國務院銓敘局,縱不能補缺,也可以當一個額外主事。」子吟真沒想到,隨著叫天竟發生了這樣好機會。其實叫天的琴手多得很呢,不帶旁人單要帶他,用意也在藉機會叫他活動。不料一見面,就達到目的,彼此全都歡喜高興。世翼特備了兩輛汽車,帶了兩個車夫,兩個長班,還有不少的罐頭食品之類。依著世翼還要帶鋪蓋行李,叫天大笑道:「您這是多此一舉,住在碧雲寺中,要什麼樣的鋪蓋褥子、床簾帳幔全都現成,哪裡用得著自己帶呢?就連一切食物都是多餘,到他那裡,您想吃什麼,無一不備,何必帶這許多累贅呢?」世翼道:「既然這樣,咱們便即刻起身。」大家上了汽車,轉眼出西直門,直向海甸馳去。到了海甸鎮上才交九點,尋了一座稍為款式的飯館子,大家胡亂吃了一些東西,叫天將煙具取出來,又吃了幾口煙。然後對世翼說:「再向前走,汽車有點不適用了,因為山路多石,尚未平墊整齊。坐在汽車上,人要受顛簸,太不舒服。並且太高太凹的地方,汽車也走不動。」世翼道:「這樣難道我們走著去嗎?」叫天道:「此地有的是驢,何必步行呢?」世翼道:「你怎麼不早說,咱們騎馬來,不也是一樣嗎?」叫天道:「我的闊大人,您說的這些闊法子,要到西山去全不適用。您以為騎馬跑得快,山路是不能跑馬的,最好就是驢子適用。因為它走得慢,並且此地的驢子自己認得路徑,不必管它,它准能把您馱到大寺門前。並且您在驢背上,還可以支起旱傘來,慢慢地走著,也不怕太陽曬,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您就把汽車打發回去吧。」世翼道:「既然這樣,咱們就騎驢吧。」吩咐聽差的雇了五頭驢,將汽車打發回去,五個人全騎上驢,向前慢慢地走著。每人手裡,舉著一柄東洋最新式的花雨傘,沿路上大家看了,全都特別注目。天氣是很熱,每逢到了有樹的地方,他們五個人便鑽進樹林子去,跳下驢來席地而坐,休息片刻,帶著有暖水壺,隨便喝一點水,吸一根煙捲,然後跨上驢再向前走。走了有五六里路,遠遠聽見有瀑布的聲音,叫天笑道:「我們已來到玉泉山了。」大家下了驢,一直來至寺前,早有人迎出來把驢接過去。五人進了山門,老方丈親自出來招待,領著他們走過石橋,來至龍王廟廟前。有一座大石碑,題著四個字,是「玉泉趵突」,寫得龍跳虎卧,是前清乾隆皇帝的御筆。再看山石上刻著五個大字,是「天下第一泉」,也是乾隆御書。世翼向老方丈尋了一個乾淨茶杯,用長勺接了一勺泉水,放在杯中,慢慢地咀嚼著,說:「這水果然與眾不同,不但清冽,而且甘甜。」兩個長班同瑞子吟也都喝了一杯,只是叫天不敢喝。老和尚用泉水烹了一壺茶,請他們品茶。大家在這裏休息了足有兩刻鐘,世翼取出十元鈔票來,給和尚做香資。老和尚歡天喜地接過去,直念阿彌陀佛。其實這位大財神花出十塊錢去,猶如扔掉一個銅子,回頭看碧雲寺的老方丈怎樣敲他。和尚之中,又何嘗沒有大巫小巫之別呢?
卻說路成章將此案辦結,即刻去見總統。項子城問他有什麼事,成章把田見龍的履歷,及他親筆自書的清供,一總呈與總統。項子城很鄭重地看了一遍,不覺皺眉道:「一個小小社會團還這樣厲害嗎?此事吵嚷了足有半年,雲雷同吳必翔兩人始終也沒辦出一個結束來,到底還是你實事求是,居然把這關係地方治亂、國家安危的大案,于短促時間內擒其首要,完全解決。你的做事手腕,總不算不敏捷了。據我想,田某既已就誅,其餘從犯可取寬大主義,不必株連。古人敷治,雷霆之後,必繼以甘雨和風,萬不可操之過促,使反側不安。」成章連聲答應,說:「總統藎慮周詳,成章必當遵命辦理。」子城點頭,說:「很好,你先下去吧。」緊跟著傳公府庶務處處長季雲程。這個季雲程,上回書中曾經說過,乃是項子城部下最得用的一個人。子城在北洋時,他曾做過兩任大缺知縣,很剩了幾個錢。後來子城做外務部尚書,他又跟著做了一任司務廳司務。前清的規矩,凡各部中都有一座司務廳,這司務廳的性質,就好比是現今的庶務處。照例司務廳中是有兩個司務,一滿一漢。這兩個司務,便是滿漢兩位尚書的當差雜役,凡部中兩個司務,官位雖小,不過僅僅是一個八品官兒,他的權力卻著實不小。而且進益比司官還大,並且三年任滿,可以外放同知直隸州。季雲程做司務時,部中雖有兩位尚書,但是全部實權,都在項子城一人手中。那個旗尚書,好比是聾子的耳朵,不管閑事,因此漢司務的權,較比滿司務也擴大十倍。這時候恰趕上慈禧太后還活著,她自庚子亂后回到北京,專門持媚外主義,同各國公使,與各公使夫人,非常要好。聯絡的手段,便是常常請他們吃飯。公使夫人,總是請到宮裡去宴會。至於各國公使,則由外務部時常請客。這時候的外務部,其奢侈闊綽,實駕乎各部之上。部中最發財的差使,無過於承辦酒席的廚子頭兒。此人姓于,大家都呼之為于廚子,經他手做出來的西餐,連各國公使都齊聲讚美,說是別有滋味,直比巴黎紐約的頭等席面好得多多。因此每逢宴請外人,總是由他承辦。每一客西餐,最優等要開到五十兩,普通不下三十金。每一次宴請各國公使,總是連參贊武官秘書翻譯一總都請在其內,最少也有一百多份。這一筆報銷,已經很可觀了。此外還有一條發財的路子,是每逢宴請外人之時,所有刀叉之類,為闊綽美觀起見,總是用赤金定製的。這種赤金刀叉,也是由於廚子承辦,比如打出一份來,同司務廳報一筆賬,等到下次再用時候,舊的就不要了,再定製一堂新的,花樣尺寸與上次用的必有種種不同。那一堂舊的名為存庫,其實便由於廚子賞收了。一年不定宴幾回客,也不定要特製幾次刀叉。于廚子同季雲程暗中有合同,每定製一回,是三七分賬,比如應領三萬塊錢,司務廳只發兩萬一千,季雲程可以有九千下腰。就這樣一二年的工夫,于廚子剩了一百多萬,季雲程也發了二三十萬。後來項子城原品休致,開缺回籍,季雲程便也隨著他一同下野。子城因為信任他,便留他在河南家裡管理庶務。季雲程倒是真心報效,在項府中不但不賺一個九九藏書錢,有時候因為項子城手筆太大,款項一時周轉不開,他能到外邊三萬五萬,立刻就能借了來,因此子城對他更格外信任了。及至子城做了總統,便把公府庶務處的事完全交付與他,這一來,他那發財的路徑,比在外務部又多得多了。子城因為轉眼之間已快到大選期間,自己雖有種種預備,臨時不愁議員不能就範,但是面子上,也要敷衍他們,把感情聯絡好了,省得將來再借詞搗亂,招人噁心。因此特派季雲程,在南海中特備了許多花船,又定製上好的西餐,發了八百多張帖子,特請參眾兩院全體議員,在南海納涼賞荷。第二天就到了日期了,所以把雲程叫上來,問他可曾預備妥帖。雲程回說:「全預備好了,各請帖也一律發出去。內中只有參議院議長汪立堂的一份帖,因為他本人早到西山去避暑,連家眷都帶去了,家中只有一個看門的,不敢收總統的帖,因此原帖璧回。」項子城聽了,雙眉緊皺,說:「怎麼這樣巧呢?我此次請客,本注意就在他一個人身上,怎麼別人不走,單單的他走了呢?」又將幾個臨時招待全叫上來,內中有阮中書、梁世翼、楊志奇、梁世英、顧黽、楊修之類一班新舊謀士,全是幫著子城開基創業的大人物。子城再再地託付他們,明天對於這八百金身羅漢,總要多多敷衍。眾人異口同音,都說總統自請萬安,絕對能使他人人如意。果然第二天出席議員居然有六百餘人,約佔全數十分之八,他們在南海中足樂了一天方才散去。
這裏三人一壁喝茶,一壁聽這笛中的曲譜。叫天道:「擫笛的一定是一位老先生了,音韻很有考究,只可惜唇齒的力量有點太單薄,唱旦還可以對付,要唱生凈恐怕吃力了。」他的話尚未說完,忽聽有婦人聲音唱《折柳陽關》,轉折有點太生硬,明顯是初學乍練。瑞子吟笑道:「這也很難為她了。」少時又有人唱《訓子刀會》,聲音幽細,叫天只是搖頭,說:「這樣的喉嚨如何能唱紅生呢?」等牆內唱過了,他示意瑞子吟吹笛,自己唱了一出全本《訓子》。叫天的嗓音雖然不高,然而沉著堅實,由口內一字一字地噴出來,格外有力,而且抑揚頓挫,婉轉疾徐,全都合拍合度。瑞子吟在一旁接幾句關平的白,也格外清脆好聽。此時世翼不聽他們唱,卻立在牆根下,聽牆裡邊有什麼動作。真可笑極了,牆裡大喊有鬼,緊跟著啪啪是腳步響的聲音,大概全嚇跑了。世翼笑得直不起腰來,直朝著瑞子吟擺手,是示意叫他不要吹笛了。哪知人家正在吹得高興,滿不聽這一套。他越擺手,子吟越吹得起勁,叫天也唱得格外音高,直唱到王忠下書,周倉剖腹,方才停住。可是叫天的唱雖然停了,世翼的笑聲卻越發顯露出來,此時牆內忽然一亮,是有人用手電筒燈向外邊照。緊跟著牆上露出一個人腦袋來,向牆外張望,他手中的電燈,恰恰照在世翼的面孔上,不覺啊呀了一聲,說:「那不是梁二爺嗎?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也不通知我一聲,幾乎嚇出人命來。」世翼抬起頭來看,在月光下,雖然看不十分清楚,卻見雪白的臉,兩撇小黑鬍子,一望而知是大理院長童其泰。不覺哈哈笑道:「童院長,你一個人在這裏高興,難道就不許我們幫腔嗎?來來來!是你到牆外來,還是我們到牆裡去?」其泰笑道:「哪有過門不入之理,還是請你幾位到牆裡來吧。」世翼道:「我們不得其門而入,難道還唱一出張生跳牆嗎?」其泰道:「你不要找便宜,我這裏並無女眷。可是有一樣,汪議長的太太在這裏呢,你要信口胡說,提防著將來提彈劾案。」世翼道:「我不夠彈劾資格,人家是彈劾總統,不彈劾我這無名小輩。」其泰大笑,說:「現在誰不知道梁二爺是站著的總統,要彈劾還是先彈劾你呢!」世翼道:「咱們說正經的,你倒是有後門沒有?」其泰道:「好好,你這深虧是正經,要不正經,不定還說出什麼話兒來呢?我實告訴你吧,你們一直向南走,再向西拐,走不了多遠便是正門。正門雖然關著,卻有一個管門的和尚,他就住在門旁小屋內。門框上有電鈴,你只一按電鈴,他立刻就給你開門。你說明了訪誰,他自然能將你領到我們的住所,這是極容易的一件事,你快來吧,不要小題大做了。」世翼大笑,說:「咱們走吧,早知這樣,一直敲門進去,何至將汪太太嚇跑了呢?」
他們離了玉泉山,仍然騎驢向香山走去。因為歇的工夫很大,路上不再歇了,一直便到碧雲寺。遠遠地看見兩個石獅子拱立門前,氣勢崢嶸,直同活的差不了許多。世翼在前面走著,才待停住腳賞鑒這雕刻精工的石獅,猛然聽得寺內鍾罄齊鳴,呀的一聲,廟門開了,一個穿黃袍子披大紅袈裟的老和尚,須鬢糝白,看神氣已有六十開外了。身後領著有六七十個和尚,老少不等,全都披著袈裟,打著問訊,一齊走出大門外,分立兩旁,同官府中排班接上司,一般無二。老方丈朝著世翼合掌當胸,把一個身子鞠躬到九十度,臉上現出極鄭重極沉肅的神氣,口中發出極柔和洪亮的聲音說道:「小僧清澄,率領合寺僧眾,迎接天上文曲星君、人間太平宰相,梁大人,快請賞光到寺里坐。小僧謹備素茶素點,敬為梁大人驅暑接風。」和尚說了這一套,大家面上全現一種驚愕之色,尤其是梁世翼,滿腹疑團:我們這樣倉促而來他怎麼就預先知道了,按準時刻來接我,並且知道我的身份來歷?看起來,真不愧是一位世外高僧了。他心裏這樣想著,面子上卻是敷衍應酬的語調,說:「在下偶爾來此避暑,怎敢勞方丈率眾遠接?」清澄合掌道:「善哉善哉,小僧五更打坐,有本寺伽藍對我說,明日午後某時,文曲星君梁大人,率領當代歌王、前身王豹來本寺避暑,你務必要按時迎接。將來本寺重光,端惟梁公是賴。大人請想,既有伽藍示兆,小僧怎敢怠慢?這也是如來默佑,所以大人才肯枉駕光臨。全寺許多僧眾,都歡喜踴躍,因此全班出迎。就請大人先至禪堂拜茶,也是本寺的榮耀。」世翼隨著他來至禪堂,見鋪陳得十分華麗,這裏一切都是老式的楠木傢具,門外掛的是八尺珠簾,配以翡翠珊瑚,紅綠相間,格外好看。椅子上的坐墊,全是龍鬚草織的,坐在上面,自然生涼。壁上字畫,除去御書之外,全是各大名家。老方丈拱他三人坐下,小沙彌獻茶,碧湛湛的龍井,真正是蒙山雲霧。世翼先將來意對和尚說明:「我們來此,是因為北京天熱,想在此避暑兩星期,但不知寶剎房間可現成嗎?」清澄笑道:「敝寺房間很多,是專為王公大員避暑用的,哪一年都不下一二十家,小僧無不竭誠招待。今年是參議院的汪大人,大理院的童大人先後來此,每家分佔一院。早晨知道梁大人車駕將臨,是小僧親自督工,將寺旁一所跨院,又乾淨,又寬敞,收拾得十分整潔。上房三間,請梁大人同譚老闆瑞老爺居住。東廂房兩間明的,專為梁大人會客之用。西廂房兩間,請兩管家爺們居住。敝寺的廚房離此並不甚遠,大人同各位想吃什麼,前面有一個值班的僧人,只要告訴他,稍候便能送來。這寺里琴棋書畫,甚至垂釣竹竿,漁翁的蓑笠,無不全備。大人想如何消遣,請隨便吩咐一句,立刻就有人送來。至於理髮沐浴,全有極涼爽的屋宇,並聘有專門名師隨時伺候,就請大人安心在這裏避暑好了。」世翼聽他說了這一大套,真比六國飯店的經理還有條有理,心說這個和尚,不止是世外高僧,還是生意老手,怨不得許多闊佬都願到他這裏來呢。隨笑著問道:「怎麼汪大人童大人都在你這裏住著,他們來了多少日期了?」清澄回道:「汪大人來得最早,已經住有一個星期了。童大人是前三天來的。他二位住的院子,僅隔一堵牆。」世翼又問道:「他們二位在你廟裡都做什麼消遣啊?」清澄道:「這兩位大人風雅得很,童大人帶了不少書來,聽說全是曲譜。另外還帶了一位笛師,每逢夕陽西下,笛韻悠揚,童大人曼聲度曲。有時汪大人也唱上一兩支。那位汪太太風琴按得很好,用風琴隨崑曲,韻味格外深長。大人用過晚膳便可以聽見了。」世翼微然一笑,向叫天說道:「這可用著你啦,回來咱們給他一個天外飛來,這真是千載難逢的雅集。」叫天道:「這個小的可不敢。他人好說,唯獨這位童大人,他是全國司法的首領,要得罪了他,大理院一定出拘票,這一場風雅官司,誰打得起啊?」世翼大笑,說:「你不要自高身價啦,大理院沒地方放你這個煙鬼。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唱戲,唱出錯兒來由我擔保。」叫天道:「既有梁大人作保,我還有什麼可怕的?」世翼又諄囑和尚:「千萬不要對汪童兩人說我們來了。」清澄連聲答應,說:「這是自然,向來各位大人到敝寺來,全是分院而居,各不相擾。除非某大人自己尋上門去,本寺中人向來多一句話也不說的。」世翼道:「這樣好極了!我們也犯不上在你禪堂里打擾,你乾脆把我們領那院里去。俗語說客至如歸,我們到了自己院中,也可以隨便休息,彼此都免去許多拘束。」
這黑二把在執法處也是多年老資格了,當年他是倉里的小夥計,同戈二很熟。這個人心直口快,對朋友很熱心。自從他當了執法處偵探,戈二為朋友的事託過他幾次,他很肯出力幫忙,因此這一回為見龍的事,戈二又去尋他。門警認得戈二,一直把他領到偵探休息室中,黑二把正在吃晚飯,一見戈二進來,忙讓座,又留他一同吃飯。戈二說:「我吃過了,今天來是托你一點事,無論如何得幫我的忙。」黑二把眼珠一轉,臉上的神氣似乎有點不自然。他不等戈二明說出來,自己先迎頭問道:「二爺您托的這事,可就是眼前從警廳解過來的這一號兒嗎?」戈二點點頭,說:「你猜得一點也不錯。」黑二把連連搖頭,說:「我的二爺,您要為旁的案子,凡我力量所及的一定幫忙,決不含糊,唯獨這一案關係太重。處長因為此案人犯落在警廳手中,我們當偵探的全都挨了申斥,誰還敢多嘴多事,自找麻煩呢?」戈二道:「我托你並不是這種意思,本案如何,我們概不聞問。就求你關照一點吃飯睡覺,不至受著委屈。這一點最低限度,我想在你總不至做不到吧。」黑二把低聲道:「您只管放心,我必就我力量read.99csw.com能做到的,替他謀一點舒適,您就滿不用管了。並且我還有兩句忠言請二爺注意,這種案子要稍微牽上一點,就免不了傾家敗產。現在滿城風雨,都知此案要犯同您有一點關係,不過素常日子您維持得好,大家都不好意舉您。只要犯人口中不拉出您來,決不至有什麼危險。不過眼前有一件事,我很替您關心,這個執法處不同警察廳,提訊之時,什麼樣的刑法全有,倘然犯人吃不住,將您拉出來,堂上一定要添傳到案。這種掛誤官司,可是打不起的。依我勸您,遠遠地躲幾天,何必坐在家裡擔心呢?」戈二拱手致謝,說:「難得你這樣關切我,我一定依照你的話暫且隱避。方才托你那一點小事,就請你量力維持吧。」黑二把點頭應允,戈二這才告辭去了。
竹籬之內,只有三間房子,一個聽差的,忙著給燒茶。還有一位老先生,有六十多歲了,據說當年曾在醇王府坐科,學過昆弋。如今老了,專給大人先生擫笛,藉此覓一點生活之費。童院長很愛惜他,所以把他帶到西山來,幫著自己消遣破悶。瑞子吟同他也認識,因此兩人同病相憐,格外親密,他們跑到西屋去談話,叫天也跟了過去。東屋中只剩童梁兩人,世翼來此避暑,本來醉翁之意,他專為聯絡汪立堂,好進行大選運動。但是同立堂見面說,似乎又有點張不開口,如今遇著童其泰,這真是天造地設,最好的一位皮條匠,大可利用他居間說話,比當面鑼對面鼓總可以活動得多。他抬頭看兩個伴兒全到西屋去了,這裏只剩下他同其泰兩個人,其泰低聲問道:「秘書長府里那樣忙,你怎麼會有工夫到這裏來?許是附帶著有什麼使命吧。」世翼道:「真有你的,怪不得做院長呢!大熱的天,誰樂意跑到這裏來?上命差遣,概不由己。」他說到這裏,附耳低言告訴童其泰如此這般。其泰道:「你同老汪,既是同鄉,又是同學,有什麼話不能說,何必再借重外人呢?」世翼道:「你怎麼這樣糊塗?人家是民黨,我是官僚,他總擺著那清高架子,叫我怎樣開口啊?」其泰笑道:「你別信那一套,什麼叫清高,看見大洋錢一樣眼紅,還不如我這窮官僚有骨氣呢!」世翼道:「這個我何嘗不明白,不過面子上不能不粉飾一點,誰叫他的地位高權力大呢?」其泰道:「我看透了他們這些人了,一言以蔽之,就是色厲而內荏。你要運動他們,萬不可專憑利誘,必須先以威脅,使他們存有戒心,然後再以利動之,自然可以就範。要不然,空費唇舌,他的氣焰還許越說越高呢!」世翼點頭稱是,說:「這事還得煩你介紹,我先同他見一面,什麼話也不說。明天我在這廟裡預備一桌素席,請你們兩家先聚一回,然後再慢慢地引到正題。我先嚇唬嚇唬他,好在眼前有一個很好的題目,他聽了一定得動心。」其泰問他什麼事,他便將槍斃田見龍的前後經過,對其泰學說了一遍。其泰皺眉道:「這事做得可差一點,縱然他有顛覆國家的罪名,也應當送至最高司法機關,問一個水落石出,搜得充分證據,然後再判罪啊。怎麼糊裡糊塗地,執法處就越俎代庖呢?」世翼嘆了一口氣,說:「這是無法無天的時代,還說他做什麼。誰叫田見龍倒霉,趕到路成章的手裡呢?他此時恨不得抓住一兩個,放開手做榜樣,好叫總統誇他有作為。將來遇著機會,再放出去做都督。其實這也是做夢,如今手裡沒有一點實力的,休想再得著地盤。將來有項總統一天,對付著還好辦,他要有一個好歹,不等外人瓜分,只怕我們國內這些武人,自己就瓜分了。」其泰說:「咱們去見汪立堂,也不必同別人,就是咱兩個好了。」世翼贊成。隨著其泰,出了竹籬,趁天空月色慢慢向前行走,來至兩棵大槐樹前邊,很寬的一片竹籬。竹籬的門兒半掩著,其泰用手一推,高聲喚道:「汪議長,有朋友來看你。」一言未了,立堂已經迎出來,赤著雙足,只穿一條很小的褲衩,西服襯衫,大有不衫不履之風。其泰笑道:「不是鬼,是你的好朋友,快過來見見吧。」立堂早看見世翼,不覺哈哈大笑,說:「原來是二哥,真把小弟嚇壞了。你那小侄女,現在還藏在屋裡不敢出來呢!」兩人手拉著手,世翼道:「愚兄真真該死,這要把侄女嚇出一個好歹來,我如何擔得起啊?」三人來到小客廳,立堂又把他的夫人同女兒喚出來,見一見世翼,證明了並不是鬼。他這位千金今年十三歲了,專好音樂歌唱,一死地問她父親,方才在牆外唱的可是梁伯伯嗎?立堂隨口答應了一個是字。這位千金,便立刻要拜世翼為師,跟他學唱。其泰大笑道:「你這可認著名師了。」又向世翼道:「你快收這位女弟子吧。」世翼也大笑起來,說:「好侄女,你這可真是問道於盲了。」立堂道:「你不要推脫,方才明明有人唱,不是你卻是誰呢?」世翼笑道:「我要有人家那一條嗓子,就犯不上在總統府受罪啦!唱一齣戲,拿二百塊錢,有多麼寫意,多麼舒服啊!」汪小姐還不明白他這話里的意思,汪太太笑道:「你梁伯伯一定是帶了唱手來啦,但不知這位名角究竟是誰,我們倒要領教領教。」其泰插言道:「這位名角可不是凡人,全球有名的伶界大王,執北京舞台牛耳垂三十年,可與唐之李龜年、元之關漢卿先後媲美。你們猜一猜倒是何人?」汪太太笑道:「這還用猜嗎?譚老闆之外,更有何人敢當此席?」汪小姐聽了,便立刻央求世翼替她介紹。世翼眼珠一轉,心說這是一個運動內情的機會,我必須如此這般,管叫立堂三五日內就得回北京去,幫著進行大選。沒想到這大力量,卻在小女兒身上。他想到這裏,便滿口應承:「我必向老譚去說,你明天聽我的信。他如果肯說一說,強似別人傳授三年。方才《折柳陽關》他很誇讚唱得不壞,只可惜轉折太生。將來如經他一指點,小姐的法曲,就不難壓倒一切了。」世翼這樣一鼓吹,汪小姐益發興緻勃勃,恨不得即刻將譚老闆叫了來,當面唱給她聽,好學得此中三昧。世翼只說了些閑話,便告辭而去,臨行時候,至再地說:「明天在寓里特備素席一桌,只請你們兩家還有本寺長老。」汪童都答應准去,然後分手。世翼在路上對其泰說:「我們正好將計用計,先把立堂拉回北京,不怕他不給效力。」其泰道:「這事最好三方面進行。一方面你開出十萬元支票來交給我,作為托他運動議員之費。一方面你再授意譚老闆,叫他如此這般。一方面你再用旁敲的法子,拿田見龍這件事,影射著叫他害怕。這樣三方齊進,既誘之以利,又脅之以威,再利用他的千金從旁敦促,還怕固執不從嗎?」世翼點頭稱是。兩人回來,又談了幾句閑話,世翼帶著譚瑞兩人,一同回他們的寓所。叫天因為工夫大了,又躺下吸煙。世翼坐在他身旁,把方才的事情約略向他說了一遍,意思是請他幫忙。叫天放下煙槍笑道:「梁大人你無論委我什麼事,我決不推辭,但是我也有一個難題得求梁大人替我解決,不知你能允否?」世翼忙追問是什麼事情,要知老譚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三個人站起來就走,也不管茶壺煙捲了。敲開正門,由和尚領著向里走。原來裏面是很大的一所場院,稀稀落落的,隔著不遠便有幾間平房,四外圈著竹籬,籬下還栽著扁豆野花之類,多是蔓生爬滿了竹籬。似乎這一類的竹籬茅舍,遠近相望總有一二十所。和尚對世翼說:「凡來避暑的大人老爺,同太太小姐等,多半是請到這院內居住。人口多的佔一大所,人口少的佔一小所,雖然房子不多,卻都收拾得非常乾淨。此次童大人只帶一個聽差的,一位吹笛子的,汪大人帶著太太小姐,另外男女僕人一共有十來位。前面靠牆的三間便是童大人寓處,那邊有大樹的一所房子,汪大人汪太太便住在那裡。」和尚正說著,童其泰已經迎上來,先同世翼握手,後來看見叫天,不覺跺腳道:「好好,你帶了一位師曠來,我們還要品絲調竹,這真成了班門弄斧了。怪不得我聽這唱的音調與眾不同,心裏計算,絕不是一位門外漢,敢情大老闆到了,失迎失迎!」叫天很恭敬地說道:「院長這樣過獎,我們做藝的人,如何擔當得起?」緊跟著又給瑞子吟介紹,彼此敷衍了幾句,一同到童院長行轅。
這裏陳畸生親至客廳,戈二見是畸生出來接見,他心裏未免有點詫異:這是處長的責任,怎麼督察長代庖呢?也好,既是熟人,或者好求一點,他總不至於拒絕不管。想到這裏先站起來,賠著笑臉,向畸生說道:「督察長肯接見我們,這事更好辦了。」畸生笑著讓座,說:「眾位先生到本廳來,可有什麼賜教嗎?」金戈二當然是首先發言,他自將炸彈運走之後,心想這時候恰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因為贓證既絕對不能被發現,見龍便沒有死罪的危險。我正好趁此時機,糾合一二十位紳商學報各界的體面人,向警察廳遞一張保呈,明知是保不出來,但求藉此能將見龍移送法廳,他的性命就可以完全保住了。主意打好,然後到外面一招呼,居然邀集了十五六位,立時將保稟繕好,即刻來到警廳。他們原意本是求見常明軒,因為這種事不值得驚動總監,見了總務處長,一樣能辦。卻沒料到總務處長並未出面,卻請督察長代見。要論地位,督察長本不在處長之下,不過這種事,非他許可權所及,戈二不免有點詫異。繼而一想,他既出見,當然可以負責,便將來意向畸生說明。隨著將稟帖也遞過去,畸生卻不肯接,說:「保稟請金兄暫且帶著,小弟有一言奉告,田見龍這案子,本是項大總統親自交下來的,本廳只有逮捕之權,並無釋放之權,此事得求諸君格外原諒。」戈二一聽這口氣不對,便用話試探,說:「見龍在北京熱心公益,提倡教育,因此各界對他感情甚好。今日之來,雖不能如願保釋,但可否同他會見一面,稍致慰安之意,還請督察長格外方便,我等感謝不盡。」畸生道:「見龍自來本廳,便住在優待室中,不止飲食起居未曾受著一點委屈,便是吸煙捲,全預備的是大炮台。並且怕他一個人寂寞,每逢掌燈以後,兄弟有了閑工夫,還要到他優待室中,陪他談些個家常閑話。諸位請想,他是否受著一點委屈,是否有慰安的必要,何必還擔這種心呢?」戈二一聽他這是阻攔大九_九_藏_書家不許見面,似乎也不便過於勉強,不過將來究竟怎麼樣呢?他想到這裏,便用一種滑稽的口吻,向畸生笑道:「照督察長這樣說,不是拘留犯人,簡直成了款待貴客啦。假如見龍要能長久在貴廳住著,直然是有了終身的安樂窩,只怕踏破鐵鞋也沒處去尋這好地方呢。」說罷自己又哈哈大笑,卻用冷眼盯著畸生。見畸生面上忽現一種慘淡之色,彷彿有許多抑鬱,只是說不出來。略停了片刻,發為一種苦笑,說:「但願如金兄所測,那是再好不過了。不過……不過未必能這樣吧。」戈二藉著這一句,便單刀直入地問道:「聽督察長這樣說,莫非有送法廳的消息嗎?」畸生微搖其首,說:「送法廳起訴,我們廳里也很樂意這樣,但恐事實上做不到吧。」此時戈二心中,也如一盆冷水,將五臟六腑全浸起來。因為他已瞭然畸生的話,知道見龍有送入執法處的危險。然而面子上,卻又不好過於追問,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大概見龍在貴廳,也許住不上幾天了。」畸生點點頭,戈二見事已至此,只得起身告別,大家也隨著出來。畸生將他們才送出客廳,就聽值日法警高聲喊道:「提田見龍!」這一聲喊下去,不止金戈二與同來的人全部嚇了一跳,甚至連陳畸生也嚇得變貌變色。戈二此時心裏,卻有點不痛快,向畸生冷笑道:「見龍究竟往何方?督察長何妨對我們言明,難道還怕我們搶差事嗎?」畸生道:「金先生,你千萬不要誤會,我雖然知道有此一舉,卻不知發生得這樣快。也是活該湊巧,諸位在本廳門前略候一候,一定能同田先生見面。」戈二點頭稱是,帶著大家出來。內中有膽小又同見龍沒有什麼關係的,便首先告辭,各自回家去了。只剩了金戈二文熊謂,還有分部幾個職員,平日同見龍感情很好,當這吃緊關頭,全想同他會上一面,便兀立在警察廳門前,一步也不肯挪動。
清澄答應一聲,在前引路,五人在後面跟著他,曲曲折折,走了很久工夫,穿過一條竹徑,發現一個月亮門。大家一進月亮門,見迎門放著一架很大的蓮花缸,缸中種著白色蓮花,太陽過去了,有半開的,一股幽香,沁入鼻孔。蓮花缸后,有四扇綠屏風,和尚用手推開,請世翼各人先走。見很大的院落,雖然未搭涼棚,卻有芭蕉藤蔓之類遮住了上房的窗戶,陽光不易射入。再看院中,放著十來口肥大魚缸,裏面養的金魚,全有一尺上下。每缸中多則六條,少則四條,在清水中蕩漾著,十分好看。清澄將他們引至上房,上房是一明兩暗。他們先到東間,見東間里是銅床、穿衣鏡、梳妝台,頭號洋磁凈面盆、桂花香皂、羊肚毛巾,無一不備。世翼哈哈大笑,說:「這是小姐的繡房,我這臉子怎配住啊?」和尚也笑了,說:「我的大人,您是未帶太太同來,所以看我們收拾得過分。要是太太的駕也隨著到了,只怕還要斥責我們,設備得太簡陋呢。」說罷也哈哈地笑起來。瑞子吟跟著湊趣道:「和尚的話,大概全是經驗之談。那邊汪太太的屋中,就許比這裏還華麗呢!」清澄道:「瑞老爺真猜著了,汪太太每天總要用十幾瓶香水。幸虧這廟裡存的香水很多,要不然,還得到北京去買呢。」世翼聽了,眼珠一轉,當天晚上,便叫他隨來的長班葛升,拿了一千塊錢,第二天一早趕回北京。這一千塊錢,全買了香水精、西洋皂及一切化妝品,趕緊再折回來,不要誤了後日送人。當時和尚應酬了一番,然後回禪堂去。世翼住在東間,叫天同瑞子吟住在西間,兩個長班住在西廂房。不但床簾床幔、鋪蓋褥子全都清潔華美,甚至於用的東西,至纖至悉,無不左宜右有。世翼道:「住在這裏,比住西洋飯店又舒服得多了。」不大工夫,廚房先送上點心來,又請示什麼時候吃飯?想吃什麼?是中餐,是西餐,還是中餐西吃?俱都現成。這些人的晚膳,向來是用得很晚的。世翼因為心裏有事,想同汪立堂勾搭,便吩咐早開飯,在七點以後、八點以前便開,一律吃素菜,不動一點葷腥。三個人吃過了晚飯,叫天先過煙癮,然後才能陪他去玩。瑞子吟給他燒煙,吃了八大口,才起來喝了一口熱水。子吟又裝好一口,讓世翼吃。世翼搖搖頭,說:「你別看我預備大土公膏,卻從來一口也不吸,是專為應酬朋友的。」子吟吸了兩口,叫天忽然放下茶杯,向世翼笑道:「您聽笛音送過來了。」世翼側耳細聽,果然遠遠的笛韻悠揚,笑道:「到底是你們耳音好,若非給我提醒,我簡直聽不見。」叫天道:「這笛子比胡琴的音遠,要是在夜靜了,順著風兒,能聽到十里之外。胡琴的音,雖清而實濁,二三裡外就不容易聽見了。」瑞子吟道:「必須有心音,然後才能有耳音。沒有心音,也決然沒有耳音。像譚老闆就好比一部無線電機,只要空中送來音,到了他的面前,自然就被耳機吸入,在旁人是決然聽不到的。」叫天笑道:「你不要替我瞎吹了。」世翼正色道:「怎麼瞎吹呢?我以為這比喻是再恰當沒有了。」叫天道:「您聽夾著還有人唱呢!」世翼道:「你的煙癮過足了,咱們也到外邊風涼風涼去吧。」三個人一同出來,瑞子吟一手提著胡琴,一手握著笛子,在前面引路,叫天同世翼在後面跟定了他。才一出屋門,就覺得笛音嘹亮,彷彿相離很近。他們出了月亮門,就聞一片笛音,自竹林那一邊發出來,被清風徐徐送到。瑞子吟順著聲音,向前面尋去,那兩人在後面慢慢地跟著,穿過竹林,又向西走去。西邊有幾株老松樹,松樹的後邊,隱約有一段紅牆,笛聲確自牆內送出來。子吟笑道:「我們可尋著地方了,先到牆外聽一聽裏面有多少人,就倚在松樹底下休息片刻,他們既然高興,一半時決不能收場。」叫天點頭贊成,世翼也隨在後面,三人來至紅牆前。離牆還有兩三丈遠,恰有一株老松樹,枝幹丫杈,濃蔭四布。這樹下有一條很長的石凳,光滑如鏡,三人坐在上面,清風徐來,披襟擋之,真有一種說不出的爽快。世翼道:「可惜咱們來得倉促,忘記了帶暖壺煙捲。」他的話尚未說完,只見有兩個小沙彌遠遠走來,一個手裡提著暖水壺同三隻茶杯,一個拿著大炮台香煙,還有煙碟火柴之類,輕輕走到石凳前,將手攜的東西放在三人面前,恭敬地回道:「方丈知道三位大人在此消遣,特派我們師兄弟送來上好綠茶一壺,大炮台香煙一筒,請三位大人隨意飲酌。」說罷又伸手將茶斟好了,分遞於三人手中。世翼笑道:「你們太辛苦了,可以安息去吧。我們這裏不用人伺候,所有茶壺煙捲,我們自己帶回,你等也不必來了。」小沙彌連連答應,慢慢退下。
在戈二的意思,是因為執法處中不同警察廳,警察廳可以得到優待的利益,執法處卻是不分等級,凡送進來的一律以罪犯待遇。本來他這個機關,房間並不甚多,收入的監獄只有兩處,一處是專收土匪盜賊的,一處是專收革命黨政治犯的。收強盜的去處人數較多,僅僅在地上鋪幾領蘆席,犯人飲食起居就在席上,屋內非常骯髒。因為人多,那汗臭之氣,真能使人掩鼻而過。至於收革命黨這間屋子,比較略大一點,屋內只設著十幾張床鋪,其餘任什麼也沒有。至於說到囚糧,強盜的屋內,每人每天只發給兩個窩頭,一塊鹹菜,一大碗開水。革命黨屋裡,早晨是饅頭,晚上是乾飯,鹹菜開水也同強盜是一般。可見執法處的犯人是再苦不過了。戈二深知此種情形,他自恃執法處的偵探中也有朋友,想要替見龍托一托,免得他在處里受苦,所以隨著馬車,一直來到新華大街。只見馬車一直趕到裡邊,兩方解差的官人,也都到裡邊去了。戈二此時也不便尋朋友談話,只拉著文熊渭在對門那個飯館中,當日槍斃聯星,聯星的老弟同純卓先曾在此鬧過一段笑話的,便是這個飯館。今天戈二同熊渭也一樣到樓上去,隨便要了幾樣酒菜,慢慢地喝著,看處內有什麼動靜,然後再進行運動的方法。熊渭很難過地對戈二說:「此事總怨愚兄過於疏忽,當日若聽二弟的話,把他暫拘在飯店中不許動一動,又何至有這意外的事呢?看起來,我實在有點對不住朋友呢。」戈二道:「天下事誰能未卜先知,這也是他命中注定,無可逃避。我此時最恨的,是那一枚水蜜桃,這桃中所含的滿是壞水,可憐見龍偏要同她親密,這真成了飲鴆止渴了。」熊渭很詫異地說:「這事與水蜜桃有何關係?那一天在湖廣會館中,因為得著被捕的消息,她幾乎放聲大哭,很流了不少眼淚。我當時還對李芳園說,這個人真有良心,怎麼你倒恨起她來呢?」戈二冷笑道:「人說你們是書獃子,看起來確是一點不錯,眼前這一點小事,你們就解釋不開。你們就不想一想,用馬車接證婚人,只有芳園同她兩個人知道,怎麼第二天陰錯陽差,竟會叫警察廳搶了先去?若非有人賣底,能夠這樣巧嗎?不但是賣底,簡直是做成的圈套!難道芳園還能做這種事嗎?看起來不是她,卻是何人?你怎麼還要替她辯護呢?」一席話說得熊渭如夢方醒,不覺跳起來罵道:「好毒辣的賤婆,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我見了她,要不打她幾個嘴巴,再踹她幾腳,決不出胸中這口怨氣。」戈二道:「這又來了,你打她踹她有什麼益處,人已是被她賣了,徒然再結一層仇恨,遇巧了連你我都得受她影響,這個犯得上嗎?」熊渭道:「依你這樣說,我們難道就忍下這口氣嗎?」戈二道:「不忍氣又有什麼法子呢?眼前最要緊的,我們能同執法處通一通關節,叫見龍不至吃什麼虧,受什麼罪,這就很對得起朋友了。要想把他救出來恢復自由,實對你說吧,這個執法處可不同警察廳,是有去的路,沒有回來的路。見龍這一進去,總是凶多吉少,我們做朋友的想救他出來,固然無此力量,但是託人運動,不叫他受著委屈,這一點心總是要盡的。不過這裏面的情形,同警察廳太懸殊了。廳里一切舉動,都很文明,尤其對待政治犯,不惜拿出錢來事事優待。這裏面簡直是變相的地獄,無論什麼人,只要送進這個機關,休想討出公道來。」戈二正同熊渭談著,忽見警察廳的馬車已然趕出來,陳畸生也隨著一同出來,並沒有人送他。他一個人跳上馬車,回廳銷差去了。戈二讓熊渭一個人坐著,他獨自到處里去,求見他的朋友黑二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