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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遍布天羅網插翅難飛 私練主人兵迎頭一棒

第九十五回 遍布天羅網插翅難飛 私練主人兵迎頭一棒

這裏項子城傳話,將路成章吳必翔兩人叫來。兩人見了總統,侍立在一旁,靜聽吩咐。子城對他們說:「再有兩個月,便到了大選之期了,你們兩人可知道應負什麼責任嗎?」這幾句話,問得路吳兩人瞠目不知所對。還是吳必翔文人出身,心眼兒比較靈敏一點,口中也來得快點,忙躬身回道:「大選關係國家安危,中外人士全異口同聲,以為正式一席,非大總統莫屬。必翔官卑職小,原夠不上參与大選,但是維持兩院治安,整肅議場秩序,嚴防宵小,不得破壞,這全是必翔分內的責任。謹當仰承總統意旨,早早地布置一切,庶免臨時隕越,有忝職守。」他這樣畢恭畢敬地說了一套,自以為總統必當嘉許。哪知子城聽了,一聲也不哼,又用眼去瞧路成章。路成章急得滿頭是汗,突然向總統回道:「成章是一個武人,就知報效總統。將來大選時,他們這些議員誰要不投總統的票,我路成章當時便同他誓不兩立!」他說這話時,倒是很有一種義形於色的神氣。項子城也笑了,說:「你不愧是一個武人,倒很有一點忠義之氣,不過你所說的全是夢話,他們寫票時候,想投某人,還能叫人看見嗎?再說他們這些人,到了大選之時,是否肯出席投票,誰也不敢斷定。你就是想監視他們,又從何處監視起呢?按照法律規定,大選之時,得有兩院議員四分之三以上出席,三分之二以上票數方能當選。在這兩個月以內,他們如果存了破壞之心,不必說投誰不投誰,只不辭而別地偷偷走出北京一部分議員,將來的大選就不好辦了。」路吳兩人聽總統這樣說,心裏這才恍然大悟。一齊回道:「總統自請萬安,從今日起,如果放走一個議員,請總統唯我兩人是問。」子城點點頭,說:「我也不派你們別的責任,你們就看住了這八百多議員,無論是誰,在大選未竣事之前,不准他們走開北京一步。卻又不可用強迫態度得罪他們,只需軟磨善勸,將他們圈住,一步也走不得,這便是你兩人一件大功。其餘旁的事,你們一概不必多管。」路吳兩人領命下去,子城又打電話,招呼天津警察廳長楊德林速來公府報到,有要事面諭。究竟諭的是什麼事?我們暫且擱置不提。
大家入席飲酒,因為天氣熱,廟裡特備的站人老號啤酒同玉泉山汽水,全用冰鎮透了,大家喝著,自然格外可口。立堂問世翼:「你才從北京來,可有什麼特別的新聞嗎?」這一句,真是問到鼓點上了。世翼喝了一口酒,搖搖頭,一聲長嘆,說:「不要說吧,說了反令人不痛快。」立堂很詫異地說:「什麼事難過?那樣你更得說了。難道許你難過,就不許我們難過了嗎?」世翼道:「社會團的田見龍,平素同你們貴黨最為接近,你總知道這個人吧?」立堂道:「知道倒是知道,只是未同他見過面。聽朋友說,倒是一個青年有為之士,不過性情激烈一點罷了。你提他作什麼,莫非由他身上,又出了什麼變故了。」世翼道:「哪有變故,叫執法處給槍斃了!」立堂一聽,不覺大吃一驚。但是他面子上,仍故示鎮定,說:「小小的年紀,實在可惜。但是他也必有自取之道,不能專歸罪於執法處吧。」世翼道:「傳說他攜帶炸彈潛來北京,要謀殺當道要人。其實這些話也未必靠得住,大概他的來意,是以破壞大選為最終目的。哪知這一件事,便是投當道所忌,又遇上那好事喜功的路成章,當然就沒有活路兒了。」這幾句話,深深刺入立堂耳中,他臉上的顏色都有點變了。其泰卻故意插言,說:「破壞大選,也沒有這大的罪啊?」世翼搖搖頭,說:「你們哪能知道內幕情形呢。在項公本人,未必有什麼戀戰野心,但是他手下那一班武人,哪一個不想著攀龍鱗、附鳳翼,好擴大北洋系的威風。怎能眼睜睜地將總統地位讓與別人呢?我們並不是袒護項公,以為正式總統非他不可,我們是為大局起見,免得將來地方人民遭了連帶塗炭。莫若以此席屬之項公,自然可使全國武人心平氣和,不至再起什麼爭端。如其不然,將來一有變局,京津地方便不免有一場紛亂,連我們大家也是躲不開的。」世翼這種說話,雖然含有幾分恫嚇意味,到底也是實情。因為眼前的局面,無論何人也看到了,正式總統如果不選項子城,一定要大大地起一場紛亂,各省武人決不能善罷甘休。就是東西洋各國,他們為保持和平,利用東亞這一片廣大商場,好發展自己事業,也決不願中國再起內亂。因此對於項子城的正式總統,無形中早有默契,別人縱有想爭的,量一量己身勢力,再看一看國際形勢,也就自然而然地知難而退了。不過人類的權利思想,領袖慾望,是不能根本停息的,自己明知道不能當選,但是也決不樂意叫自己反對的人,公然當選。一定還得用種種方法,使種種手段,向對方實施其破壞主意,這就是彼時大選以前醞釀中的一種局勢。怎奈項子城的爪牙多,手段辣,他早布好了天羅地網,將這一班反對的人一齊拘入網內,失其自由,你縱然想反對想破壞,其勢已有所不能。除去俯首帖耳乖乖地選他之外,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汪立堂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他還看不出這種形勢來嗎?他跑到西山來,原是一種待價而沽的意思,並不是根本反對。今天見世翼請客,在酒席筵前,又說了這一套話,他心中更徹底了解了。面子上極力敷衍世翼,說:「不但二哥這樣想,連小弟也是這樣想。依著小弟的意思,我們本黨議員應當無條件地一致投選項公,偏偏內中還有幾位堅持異議。我同他們很抬了幾次杠,索性跑到西山來,暫時躲避躲避,也省得再同他們慪氣。」世翼聽他這樣說,便乘勢勸駕,說:「你老弟深明大體,我是很知道的。連項公提起來,也很佩服你的眼光遠大,與其他民黨不同。不過天下事總是人無頭不行,鳥無翼不飛,如今參眾兩院三四百民黨議員,因為沒有領袖,簡直成了一盤散沙。若非有一位資格深名望大的在前面做領導,將來投票時候,一定要鬧得烏煙瘴氣,一塌糊塗。那時候倘然出一點意外,不但與大局有妨,就連貴黨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我想這領導的責任,非老弟親身走一趟不可。雖說天氣暑熱,誰叫為國家大局呢?你還能辭得了這一場辛苦嗎?」立堂聽他明揭出來,自己左右作難。說即刻回京吧,未免太丟身份,被人家空言一嚇,就受不住了;不即刻回京吧,又怕留這一重痕迹,老項的手段太辣,說不定將來就許報復報復。他只得想一個旁的託詞,說:「小弟並沒有絲毫成見,要論我的資望,在本黨中,原指揮不動他們這些人,不過二哥既說到這裏,當然義不容辭。但是小弟此番攜眷到西山來,倒不是專為自己避暑,實在因為你那小侄女,她在春間,發生了一點肺病的苗頭。醫生說,必須到西山空氣好的地方住上兩個月,這病自然會好的。如今來了才半個月,怎好就回去呢?等早晚我同她母女商量商量,如果小女贊成回京,我們即日便可以走。至於天氣涼熱,有什麼關係呢?」世翼聽他將這責任推到女兒身上,心說你這可要上當了,不出五天,我一定能叫你在這裏安居不得。大家開懷暢飲,直吃到月亮上來,方才將殘肴撤下去。清澄又沏了十多碗碧螺春,每人一碗,在芭蕉樹下品茗。其泰挽著立堂的手,在月亮門外的樹底下席地而談,也不知他們都說了些什麼。這裏汪小姐一定煩瑞子吟擫笛,她要歌一支崑曲,好請教譚老闆好壞如何,大家全都贊成。瑞子吟取出笛子來,任先生也樂意幫腔,兩個人雙笛齊鳴,汪小姐引吭高歌,唱了一段《遊園》,譚老闆鼓掌大聲叫好。唱完了,一定向譚瑞任三人請教。三人各發揮了一套議論,汪小姐聽著,真是聞所未聞,說不盡的歡喜。少時立堂同其泰也拉著手兒回來,立堂臉上很表現一種歡喜愉快的神色。
直過了三四個月,快到大選之時,項子城這才把德林叫至北京。德林下車之後,即刻至公府報到。子城把他叫上去,德林請過安侍立在一旁,子城滿面春風,讓他坐下談話,這是向來未有的禮數。因為德林本系偵探出身,子城在北洋時,他的身份也不過同督署的衛隊武巡捕差不許多。每逢見宮保時,只有垂手侍立,連頭也不敢抬。如今雖然做了天津巡警道(按:彼時職銜尚是巡警道,並無廳處名義),但是一到項子城面前,還不敢失了舊日的體制,所以垂手侍立,靜聽吩咐。如今子城竟破格讓他坐下談話,他哪裡禁受得起,忙躬身回道:「卑弁是伺候總統的人,怎敢同總統對面坐下?這是有關體制的事,總統雖有命令,卑弁實不敢遵。」子城笑道:「你太拘謹了,如今中華民國,何必還拘那些無謂的官禮?況且你伺候多年,是有功之人,我也不能以待兵弁的禮待你,你只管坐下,咱們是私人談話,非舉行什麼正式典禮,何必這樣小心呢?」德林認定了,無論說什麼,他也不肯坐下。子城見他這樣拘執,也不便再加勉強,只得隨他去吧。其實在子城認定了必須這樣,才算是恭謹,才夠得上是天字第一號的私人。從前的達官闊佬,不要說從前,甚至現在,你不要看他表面待人是何等的謙恭和氣,彷彿絲毫官禮也不拘,其實是一面的,只准他對你做這種假面目,你卻不要信以為真,便實地拿出平等面目,放肆起來。他當時也不說什麼,轉過臉來,便從旁的地方尋你的破綻,同你過不去,那你便是自尋苦惱。久在官場的全得知道這種秘訣,才不至到處荊棘。照我們這種野鶴閑雲、自由慣了的人,只有一輩子不進官場,自然也就遇不著這種苦惱了。項子城見德林無論如何不肯坐下談話,只得正式對他說道:「前幾個月我叫你訓練的那一部分人,早晚就用著他們了。」德林應一聲是,卻不敢問是怎樣一個用法,還是子城先問他:「你可明白我當初的意思嗎?」德林躬身回道:「卑弁是一個粗人,就知道報效總統,至於總統的神機妙用,卑弁如何能仰測高深?」一席話把子城也說笑了,說:「這個你當然不曉得,我實對你說吧,那兩千人是專為對付兩院議員的。卻不是叫他們武力對付,乃是叫他們文明對付,而以武力作一種後盾,你可明白我這意思嗎?」德林回道:「卑弁雖不十分明白,多少也有一點領悟。」子城道:「將來這兩千人很有用處,只看你平日的訓練如何了?」德林一想,要講平日訓練,僅僅就是武術,他方才卻說不許武力對付,這可訓練什麼呢?德林在這一猶豫間,子城早就看明白了,笑道:「你不要為難,聽我傳授你錦囊妙計。」德林忙把身子向前又蹭了兩步,子城低聲對他如此這般說了一套,德林這才恍然大悟,立刻歡喜得又現出他那粗野面目來。大聲贊道:「真好嘛!到底是大總統的妙計氣死諸葛亮,這樣辦,不怕這群小子們不乖乖地聽我們指揮。」子城見他得意忘形,自己也笑了,說:「你還得沉住一點氣,先不要這樣張狂,這種事也得暫時守秘密,不要叫外間知道。尤其你到天津以後,先要尋幾個口才好的,預先將種種詞句全都編好了,秘密地印他兩三千本小冊子,每人給他們一本,叫他們全背熟了,等到用的時候,張口就來。預先再派幾個人,教以種種態度,再實地試驗一回。務必叫這些人都夠上假公民的資格,將來實地做去,決不稍露生九九藏書硬之弊。」
第二天下午,譚瑞兩人一同到汪議長行轅。小姐聽說他們來了,當然是特別歡迎,特備的西瓜汽水果藕蓮蓬、上好的奶油點心、西洋餅乾,真正呂宋香煙、大炮台煙捲,滿滿地擺了一桌子。客座里安著風扇,開十足的馬力。譚瑞進來,真有點受寵若驚,齊說:「小姐何必這樣客氣?我們是來向小姐討教,小姐這樣優待我們,更叫我們心裡不安了。」汪小姐說:「你們兩位先生太言重了,我認為這是天賜之緣,所以才遇著你們二位崑曲大家,此後我的學業當然日有進步了。你們要這樣客氣,彼此免不了都要拘束,我還怎好意思再向你們請教呢?」正說著,汪太太也出來說:「譚老闆,你不必拘束。我們是以藝術家待你,你要還守那從前的規矩,便不是我們的意思了。」譚瑞兩人聽她們說話這樣慨爽,大有旗宅門的風味。心說到底是南方人進化進得快,到北京不多日子,居然就學得這樣落落大方,確是十分難得。他兩人倒是選精擷粹,特將那崑曲說白唱作的秘奧,很發揮了不少。她們母女兩個也很能心領神會。說了有兩個鐘點,又談了幾句閑話,方才回本寓去了。
果然當日晚間,公府便有電話來,詢問這一支人是否訓練成功。目前因為議員紛紛出京,防不勝防,叫德林務必提前將這一支人差至北京。吳必翔會同京兆尹王者香,早給預備好了這些人的寓處,分散在北京九城內外各大廟中,每人每天發兩塊錢的伙食零費,凈這一幫人,每天開銷便在五千元上下。德林帶著祝平去謁見總統,項子城很獎勵了一番,當面賞給祝平上校職銜,叫他帶著這兩千主人兵,從本日起實行在北京服務。祝平叩謝了總統,出公府來,真是說不盡的滿懷得意。他一個人帶著一百多個最得力的社員,住在龍泉寺廟中,每日早晨六點鐘便起床,分派這些人,有守在議員住宅左近、寸步不離的;有分佈在東西車站,專候議員來到站台上,便實行擋駕的;更有散布在花街柳巷、園館居樓,專伺察議員的行動,以便早早下手,防他們逃跑的。真好似天羅地網,把八百金身羅漢罩在當中,就是插翅也飛不出去。偏偏當這時候,竟有不知好歹的許、凌兩位議員,他們在票房中碰了釘子,仍然不死心,又商量著乘當日夜車,也不用打票便一直登車,尋個背靜地方,將頭一蒙,神不知鬼不覺地便可以混到天津。這真是再機密再巧妙不過的法子,料想一定可以如願,決不至發生二次的阻力了,哪知結果卻遇著了這四個冤家對頭,仍然是寸步難行。
兩人賭氣跑回去,在凌冰寓所里,彼此又商議了多時。依著凌冰的意思,過幾天等形勢緩和緩和,再做脫身之計。偏偏這位許先生犯起半吊子脾氣來,非即日出京不可。凌冰躊躇了多時,忽然心生一計,附在仁鏡耳邊,告以如此這般。仁鏡鼓掌贊道:「妙計妙計!咱兩人就是這樣定規,白天還是分開的好,省得那一群瘋狗注意。好在大通車得夜間九點才能開呢,咱們八點准在站台上見。等通車到了,偷偷地摸上三等,神不知鬼不覺就走了,管他有票沒票。有什麼飢荒,在車上再打去,橫豎不過罰幾個錢,怕他怎地?」凌冰點頭稱是。二人一東一西,在前門外閑遛了一回,又鑽進小飯館中,胡亂吃了些東西。在太陽將落時候,不約而同地一齊來到站台上。看門的向他要票,他們說是送朋友,也不曾十分阻攔,便放他們進站了。兩人很是欣幸,以為這一進了站台,便可以毫無阻擋,又不敢公然在人群里站著,恐怕露了馬腳,探頭探腦,彷彿做賊似的,只揀背靜去處躲避。好容易盼著車到了,車上的人如潮水一般向下涌。本來這邊車是從關外開來的,人客非常之多,直等著車上的人全下凈了,兩人這才要上三等車。兩條腿才跨進車門,只見四個青年壯漢也隨著上來,一聲也不言語,兩個人架著一個,怎樣上得車去,又怎樣拉下車來。兩人這一驚非同小可:莫非是有了架票的了,輦轂之下,不能夠啊?再說不架頭二等車上的人,為什麼惠顧到三等呢?一定有緣故。仁鏡沉不住氣,便大聲喊起來。他以為這一喊,路警必得過來,這四個強徒便不難就獲。路警果然來了,不但路警,還有許多好事的客人,也都隨著攏圍上來。仁鏡高聲說:「這四個是強盜,他們是預備要行搶的。」哪知這四人絲毫也不畏懼,侃侃地說道:「諸位鄉親,諸位同胞,你們要聽清了,我等四人是大中華民國的公民一分子,也可以說是大中華民國主人翁的一分子。他們這兩位,上車要走的,一位是參議院議員,一位是眾議院議員,當初全是我們全國同胞投票選出來的。我們選他等當議員,每月還給他數百元薪俸,這就好比是大家的雇傭,雇他等出來,替我們人民說話辦事。假如當說的話,他們不說,當辦的事,他們不辦,卻偏要忙裡偷閒,到外埠去荒唐玩耍,請問諸位同胞,我們是否應當干涉他的行動?」眾人聽了,都一齊應道:「該當干涉!該當干涉!」尤其是路警更格外喊得起勁,四人又繼續說道:「目前伏假已過,正在開會期間,請問諸位,他們當議員的是應該出席議事,還是應該到天津去玩?」眾人又齊聲應道:「該去議事,憑什麼拿著民脂民膏,到天津去玩呢?」四人見得了大家同情,便益發軒眉吐氣地說道:「諸位但知其一,不知其二。目前不止在議事期間,而且還有一個特大問題,急待他們議員解決。假如他們要全都甩手一走,這個大問題,便停止不能前進。這個問題一停止,便即刻把我們中華民國,陷入無政府狀態,使我們四萬萬同胞,全都失其保障,這是再危險不過的一件事。我們不知道也罷了,既然知道,能夠眼睜睜地放他們一走嗎?」四人說到這裏,便有好多嘴的,問他是什麼大問題。四人很鄭重地答道:「眼前快要選舉正式總統了,這個正式總統,關係國家強弱、民眾安危,乃是中華民國開宗明義的一個大關鍵。他們要稍有人心的,就應當體貼人民意中欲選之人,大家聯為一致,早早宣布出來。靜候到了臨時,完成這一幕手續,以慰四萬萬同胞望治之心,這才不辜負大家選他們的本意。如今這兩個議員心懷叵測,不前不後,單單在大選前一個月私自逃席,他們明明是想拆中華民國的台,明明是要陷全國同胞于危難之境,我等四人為義憤所激,這才出頭阻攔。他們要稍有良心,就應當在我們大家面前謝罪,趕緊地回寓。從此洗心滌慮,專候到時投票選出正式總統,也算稍有一點悔悟之誠,我們也不便過為已甚。倘然他們執迷不悟,非走不可,我們大家以主人翁資格,說不得便要執行懲罰。就是官府也不能袒護議員,反加主人翁以如何罪狀。請諸位評一評,我們的理由可充足,辦法可正當嗎?」
世翼得著種種機會,自以為這次來約立堂,准可以馬到成功了,及至同叫天一商量,叫天說:「我是一個做藝的下等人,怎配給汪小姐為師?這太言重了,我實在擔不起。」童其泰在一旁大笑道:「你不要假惺惺了,滿清時許多王公貝勒都拜在你門下,你也不曾拒絕過誰,何爭這一位汪小姐呢?」叫天道:「您可不知道,滿清的王公大人,我們是伺候慣了,沒什麼說的。至於民國這些老爺們,我不曾伺候過,怎敢輕言收徒弟呢?」世翼道:「我跟童院長都是民國的官兒,咱們不也是好朋友嗎?你何必那樣固執呢?」叫天道:「您與童院長是風雅中人,又當別論。汪議長乃是民黨健將,人家的思想根本上就同我們反對,我怎敢同人家表示親近呢?」童其泰笑道:「你不必再推辭了,你答應了這件事,直接是幫秘書長的忙,間接是幫大總統的忙,前途關係很大,你就應承好了。」瑞子吟在一旁也極力攛掇,說:「這不過是偶然湊趣,還講什麼師父徒弟?你只管答應下來,將來是我吹笛子,我說戲,你在旁邊指撥一兩句就成了,難道還用你掰著手兒教嗎?」大家全贊成這話,叫天也無的可駁了。但是他最後又提出了一種條件,請世翼認可。他說:「這寺中長老清澄,因為要刷新羅漢殿,將這五百尊羅漢身上的金,凡有破裂殘缺之處,一律找補著修飾齊了,就這一種工程,最低限度得要用五千元以上。和尚原托我向滔貝勒說好了,款子尚未撥過,清室已倒,滔貝勒也逃往天津。我心裏直到而今還存著一塊病,好在梁大人不在乎此區區小錢,您在和尚的緣簿上隨便寫一筆,我這一生心愿,就算從此終了啦。這原是功德無量的事,料想梁大人一定可以贊成。」世翼大笑,說:「你早就該說,何必等到今天呢?」
德林一一答應下來,緊跟著迴轉天津。他想這件事既須嚴守秘密,還不能交給外人去辦,必須尋一位自己的近人,而其人又長於口才,做事敏捷、精幹,然後才能勝任愉快。不過這樣全才,倉促間向哪裡去尋呢?他正在為難,忽見值日的看門警察上來回話,說:「祝少爺要見大人有要事面談,您可見他嗎?」德林皺眉道:「什麼正事,不過是磨我要差事罷了,你叫他進來吧。」原來這個祝少爺並非外人,乃是德林的表侄,他姑母的嫡親孫子。此人姓祝名平字子琴(按:此人在六十六回中已經表過,本回詳載其歷史系追述性質),當初原是闊少出身,少年時鬥雞走狗,問柳尋花,無所不為,將家業花了一個精光。老親也都死了,未過門的妻室,人家也不給了。自己一想,沒有妻子也好,免得受帶累,一個人無拘無束,有多麼舒服。又這樣遊盪了二年,直落得上無片瓦,下無錐立,連日食兩餐都顧不上了。始而到各親戚家去轉食,後來親戚家也都閉門不納,他實在沒有路兒了,便想到出家當和尚,對付著尚不至於餓死。他昔日的住宅,旁邊就是一座大廟,名叫法光寺。法光寺的老方丈同他父親很有交情,他父親在日,向寺里施捨的銀錢也很不在少數。老方丈慧因最喜歡祝平,當年也曾跳過牆認過師傅,如今自己沒有路兒了,只得去尋慧因。一見面就伏地大哭,慧因已經好幾年沒見他了,平日也很知道他荒唐,典房子賣地,種種經過,也都瞞不了慧因。如今見他尋上門來,還認著他是要借錢呢,一把將他拉起,說:「祝少爺,你要沒吃飯,我這裏現成。要說到借錢,我們這廟是十方善地,只能向里助錢,不能向外拿錢。對不起,我只好先向你聲明了。」祝平抹著眼淚答道:「老師傅,您不要錯會了意,弟子今天來,並不是向您借錢,乃是向您要求一件事,您無論如何,也得答應我。您如果不答應我,當時就死在您面前,也決然不能出這廟了。」老和尚大吃一驚,忙追問他是什麼事。祝平便將要當和尚的意思,對慧因說知。慧因皺眉道:「我的少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當和尚談何容易?頭一樣你先受不了這種苦。我這廟乃是長處大廟,凡在裏面當和尚的,都得受戒。受戒這一關,在你就吃不起,三天三夜跪在地上不能起來,頭上還得頂著艾火團,嘴裏還得念著真經,錯一點規矩,還得受戒方的敲打,你能受得了嗎?縱然這一關你能勉強渡過,當了和尚之後,得要終身吃齋。除去念經,便是做苦活。你一個闊少出身,怎能吃得起這種苦呢?」祝平道:「弟子苦海茫茫,回頭是岸,但求師傅肯收留我,無論什麼read.99csw.com樣苦全能吃得。」慧因見他是出於至誠,便留他在廟裡住幾天看。果然祝平起早睡晚,真能隨著眾和尚操作,慧因這才定期給他落髮,從此以後,他便在法光寺當了和尚。慧因看他循規蹈矩,很是不錯,過了二年,便升他為知客僧。這知客僧的地位,在寺中最為重要,凡官紳仕宦到寺中燒香還願的,全歸知客僧歡迎招待。知客僧口齒伶俐,能將施主說喜歡了,便有大宗的布施源源而來。祝平雖沒有旁的本事,要講談話應酬,真能隨機應變,面面俱圓。自從他做了知客僧,寺中額外的收入,比每年增加了許多。老方丈慧因,因此刮目相待,很是看重他,後來居然派他幫管財政。這一來不是成全他,卻是把他害了,他手中有了錢,慢慢地可就舊疾重發。始而小試其端,繼而竟大嫖大賭,簡直變成一位花和尚。後來被慧因得知,重重地笞責了他一番,他賭氣便蓄髮還俗,不再做和尚了。
第二天仍然按時而來,一連來了三天。這一天將藝術談完了,叫天忽然正色地向汪太太、小姐說道:「我們兩人明天要回北京了,今天特特向太太小姐辭行。將來太太小姐回北京后,我們再到府上請安。」小姐正在學得高興,忽然聽他這樣說,心裏真是說不出來的不痛快。突然問道:「譚老闆,你們一定回北京是什麼意思呢?」老譚笑道:「我的小姐,您要知道,我們一個做藝的人是沒有絲毫自由的。目前隨梁大人到西山來,不過是忙裡偷閒,借人家的金錢勢力,享幾天清福。其實這一歇,北京城大宅門的堂會,已經耽誤了十幾處。如果日子長了,再不回北京去,這些位飯主東,豈不都得罪了?將來北京這塊地方,還能有我立足之地嗎?再過一兩天,總統府就有堂會,別人不應酬還能敷衍得過,唯有總統府,向來是庶務處下令傳人,如果抗傳不到,警察把你抓了去,輕則罰金,重則罰苦力。小姐請想,我們這大年紀,能夠受得了嗎?說不得只好趕回去,先敷衍過這一場差使,免得招出麻煩來又得託人情疏通,費許多周折呢!」汪小姐皺眉道:「照你這樣說,我才學了三天,豈不是前功盡棄嗎?」老譚故意做出為難的神氣來,躊躇了好一刻,方才答道:「我倒想出一個兩全的主意來,但是強人就我,恐怕不是小姐的意思吧。」汪小姐道:「你只要有主意,能夠叫我繼續再聽講一個月,無論怎樣都可以做得到。」老譚道:「最好是小姐也能提前回京,您的宅里同舍下又相離很近,我們兩人情願每日下午仍到您宅里,這樣豈不可以兩全?誰的事也不至耽誤嗎?」汪小姐鼓掌贊成,說:「好極了!就是這樣辦吧,明天我們大家一路回京,你看怎樣?」譚瑞笑道:「小姐這樣熱心藝術,勤學好問,真真難得。明天汪大人果肯回京,我們大家一路走,是再不好過了。」汪太太在旁邊也一力坦承,說:「明天准走。譚瑞兩人回寓,對世翼說知。」當天晚上,他三家又開了一次聯席會議,決定了明天再住一天,後天的清晨,三家一同起身。他們頭一天都給北京個人宅里去電話,叫開汽車來接,此時譚老闆也不主張騎驢了。若問這是什麼緣故,請閱者仔細去領會,自然能夠徹底了解。碧雲寺的和尚清澄,他也不是什麼得道高僧,怎麼會未卜先知,就算出梁世翼到寺里來?掐著時候,帶領合寺僧眾來接這位文曲星君?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呢?此中線索,完全在老譚一個人身上。說白了,不過就為的是五千銀元。他們三家回到北京,梁世翼先到總統府銷差,當面告知項子城,說:「汪立堂已經被接回北京,並應許極力向兩院議員分頭疏通,無論如何不能投到別人的票。雖不敢保全場一致,最低限度也能有三分之二。必能叫總統安然當選。」項子城聽他報告,心中歡喜極了,很慰勞了世翼一番。世翼又低聲對子城說了幾句,子城點頭會意,說:「我必使他們早有防備,決不至受該黨暗算。」世翼告辭下去。
他還俗的緣故,一半因為老和尚罰他,一半也因為他的表叔楊德林升了直隸巡警道,自己覺著有了這樣靠山,不犯著再當和尚。還俗之後,便常常磨他表叔要一份差使。德林知道他是一個荒唐鬼,如果委他差使,難保他不再惹禍。只面子上答應著,實際卻高高懸起來,不買他這一筆賬。祝平時常來求見,有時候見他,也有時候不見。見了面,祝平便磨他表叔非委差不可,德林一再延宕,他卻不肯罷休。這一天又跑到巡警道衙門,立刻要見道台。德林聽說他來了,心裏一動:大總統當面委的這種差事,我正愁沒有相當人才,可以負起這訓練的責任來,祝平雖是一個荒唐鬼,然而他的心思靈敏、口才便捷,並且也粗通文理,要辦理這件事,確乎是不可多得之才,我何不就把這事委給他去做呢?想到這裏,叫值日警察將祝平叫上來。祝平見了他表叔,苦眉苦臉地說:「你老人家到北京去了三四天,我天天跑苦腿,見不著,今天好容易見著了,您無論什麼事賞我一個。吃飯要緊,難道您還眼巴巴地看著我餓死嗎?」德林說:「你這孩子真糊塗,咱們骨肉至親,但凡想得出主意來,我能袖手不管嗎?這一座巡警道衙門,三科一處,全有固定員額,不是老資格有成績的,便是有專門學問的,我怎能推下一個去拿你補缺?要叫你去當書記,你又不會寫楷書字,難道還能派你去當警察嗎?他也幹不了啊!」祝平道:「怎麼幹不了呢?您要派我當警察,我馬上就去站崗。」德林道:「眼前倒是有一種事,只是此事比當警察還要辛苦,還格外負的責任大,但不知你能幹不能幹?」祝平道:「什麼事?您只管說吧,我沒有不能幹的。」德林隨將訓練健身社社員假充公民助成大選,應當如何籌備的情形,全對祝平說了。祝平歡喜得跳起來,說:「表叔,這事您放心吧,我敢具甘結,有一個月工夫,準保將這兩千人訓練成能文能武,有軟有硬,能說善道的變相公民,您就擎著在大總統駕前討好兒吧。」德林道:「你也不可把這事看得太容易了,最要緊是能成事不至僨事,將來才能于大選有益。假如他們一出門就闖禍,這個不是,你可就擔不起啦。」祝平道:「這是自然,還用您囑咐嗎?」德林立刻下了一個條子,派祝平為健身社社長,舊社長杜某調為勤務督察長,即日到差,不得延誤。委令補發。祝平憑空得了這一項美差,真是說不盡的歡喜快活,當日便走馬上任,到健身社接差。各社員知道換了一位新社長,大家都來參謁,連韓張兩位教習也來謁見。祝平敷衍了幾句,說:「目前武術一門,暫時停止,要訓練一種特別的功課,請大家按甲乙丙丁,分作十班,輪流聽講。」他從本地特邀了二十名久在市面上慣出風頭,專能說外場話,成本成套、滔滔不絕的說客,分任這十班的教習。又特請兩位破落秀才,專搜集新名詞,什麼權利義務、自由平等,民國以人民為主體、議員代表人民、是人民的雇傭,人民是中華民國的主人翁、是議員的上司,把這種種名詞串成一套,印成單行本,終日訓練這些人,所教的不過流口轍而已。本來天津人十個之中,總有九個能說會道,談起話來,都講一套一套的,彷彿說評書背載兒(按:評書行話,凡說成套的衣服相貌,動輒數百數十言,聯為一氣,謂之說載兒)。不怕沒理的事,也要矯出三分理來,何況此次叫他們假充公民,監督大選,這是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事。用不著三教五教,只略略地加以傳授,早已心領神會。一個個彷彿抱著滿腹經綸,躍躍欲試,僅僅一個月工夫,就完全畢業了。祝平特特來見楊德林,報告訓練已經成功,請廳長實地試驗。德林見他訓練得這樣神速,心中很是詫異,說:「不能這樣快啊!你不要草草了事,這不是鬧著玩的。將來到了北京,總統一高興,就許當面試驗一番。倘然所答非所問,驢唇不對馬嘴,這個不是我可擔不起啊!」祝平道:「表叔不放心,您不妨試驗一回。如果不合程度,小侄情甘受罰。」德林說:「好好!咱們就這樣辦。明天我帶著署里幾個科長科員到健身社去,就扮作議員,那裡就作為臨時的選舉場,我們假裝投票,就叫他們扮成公民模樣,權做臨時的主人翁,倒看他們怎樣監督?能否發生效力?你就趕緊回去預備一切好了。」祝平毫不畏縮地答應下來,回到健身社中,特特選了幾十個口才好、膽量大的,將明日道台率領職員親自試驗的話,對他們說了一遍。這幾十個之中,也有踴躍爭先,急於一試的;也有畏首畏尾,不敢見官的。祝平又重新斟酌挑選了一番,一共挑了四十個人,全是有口才有膽力而又能隨機應變、能剛能柔,在天津衛說,是近於袍帶混混一路的人物。
大家散席之後,許仁鏡約著凌冰一同到醉瓊林吃晚飯。他兩人喝了幾杯酒,益發觸動滿腹牢騷。許仁鏡便大罵當道不是東西,你縱有千方百計,我們是一定之規,將來一定不投你的票,倒看你有什麼法子制伏我們?難道還真有殺頭的罪過嗎?凌冰比較仁鏡,略為沉著一點,他低聲說:「大哥說話要壓一點音,防備屬垣有耳。」仁鏡道:「誰怕這個?難道還不許我們張嘴嗎?」二人吃過飯,從館子出來,就覺著身後有兩個人,走到哪裡,跟到哪裡。凌冰覺著這件事有點不妥,他回到寓中,一夜也不曾合眼。自己盤算我又沒有家在這裏,為什麼擔這險?將來還得昧著良心投項子城的票。莫若三十六著,走為上計,倒看他們還有什麼方法制伏我?想到這裏,便將要緊的東西放在手提包中,其餘不要緊的鋪蓋行李全都拋棄不要了。自己有包月車子,他也不坐,只雇了一輛破膠皮車,直奔東車站去。
大家又談了有一點鐘,立堂帶著太太小姐首先走了。世翼其泰等送他到大門外,清澄在門外合掌當胸,給汪議長站班,直待他走遠了方才進來。其泰向世翼微然一笑,只說了一句「錢能通神」,兩人四目相視,彼此會意。世翼回來,斜坐在竹椅上,向和尚清澄笑道:「老方丈,你是神通廣大,未卜先知,你可算出來,今天廟裡有什麼喜事嗎?」清澄合掌念道:「阿彌陀佛,貧僧昨晚在禪堂上打坐,忽見本寺五百尊羅漢,身上全都大放光明,倒把貧僧嚇了一跳。忙向本寺伽藍打聽,據他對我說,是天上文曲星君要與羅漢結一種善緣,在他們丈六金身上,加一層特別光彩,這豈不是非常喜事嗎?」一席話招得眾人都哈哈大笑,尤其是譚老闆笑得格外起勁,向老和尚說道:「文曲星君就在眼前,你快過來謝謝吧。」清澄笑容可掬地朝著世翼深深鞠躬問訊,說:「文曲星君,從那一天光臨敝寺,小僧就看清了,要等到今天才認得,一世清修豈不用在空地上了。」世翼哈哈大笑,說:「真有你的,果然不愧是一位高僧,我那五千塊錢,總算沒花在空地上。」說罷從衣裳口袋裡取出一張支票來,說:「這是交通銀行五千元的支票,你拿了去,將五百尊羅漢身上的金彩一律見新,如果此數不符,差多差少,可到北京我的宅里照著數兒補領。」和尚恭恭敬敬地將支票接過來,嘴裏還不住念:「阿彌陀佛,大慈大悲,佛光普照,佛光普照,小僧十年的心愿,不料頃刻之間就功行圓滿。總算是一點誠心,感動了天上星君,同我佛結此光明之緣。也read.99csw•com不枉小僧黑夜白日苦禱了十年,五百尊羅漢爺爺,從此丈六金身又可以出現於大千世界了。」他謝了世翼,又挨著個兒謝在座這一些人。叫天說:「你要趕緊動工,等秋天開光時候,我們還來瞻仰呢。」清澄連聲答應,說:「開光以前,我們寺中一定遍發請帖,凡本寺的施主檀越,一位也不能落下,全都請到了,也好表彰梁大人這一番功德。」世翼道:「這一點小事,還值得表彰嘛!你干你的正事去吧,我們這裏不用你伺候了。」清澄如奉到赦旨一般,趕緊合掌行禮,慢慢退下。其泰說:「立堂已應許竭力疏通,但是他附帶著要求一種條件,是總統當選之後,千萬不要解散國會,更要求當道不要仇視平民黨的議員。這兩條我都完全應許了,你將來見他時候,再切實地找補幾句,這件事就算妥當了。如今是要進行第二步,快快地催他進京。他自一到了北京,為四周的空氣包圍,不愁他不給儘力。其實他們本黨的議員,也正在尋他商量主意,他也正好順水推舟,做這現成的人情。有田見龍那個榜樣在前邊,我想他們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公然反對大選。不過他是此中一個領袖,無論如何面子上不能不敷衍他,也省他暗地作梗,從中破壞。」世翼點頭稱是,又秘密同譚瑞兩人商議,怎樣促立堂回京,一切步驟全安排好了。
直到日落西山,暮色蒼茫,方才看車福上匆匆地回來,一見福通,便低聲說道:「咱們快到站台上去,少時他兩個准陪著議員一同來。」二人一同走上站台,車福上對他說:「活該咱們露臉,我追到大李紗帽衚衕東海居,無意中遇著了他兩個,他們也在這裏吃飯。」並對我說:「那個姓凌的議員就在隔壁,他們商量好了,坐夜車到天津,連票都不打。」我囑咐他兩個在後面跟定了,不要失神,特來給大哥報信,這事應當怎樣處理?陸福通笑道:「這是他們自投羅網,還有什麼難處理的?」附在福上耳邊,告訴他這般如此,福上會意。遠遠站在站台的旁邊,瞪大了眼睛,專等待那兩個議員同兩個夥伴。不大工夫,陸陸續續,乘車的人已經來了不少。又候了一刻,兩個客人把頭上的氈帽向前戴著,鼻子臉幾乎都看不出來了,手裡既沒有車票,又沒有站台票,卻一死兒地非進站不可,檢票員攔他攔不住。車福上在旁邊向檢票員使眼色,檢票員同福上熟識,知道他是健身社社長,認著這兩人必是他們同夥,便讓開路,放他們進去了。在當時凌、許兩人還認定是他們個人的幸運,哪知暗地裡是有人托情,專預備放他們進去,好唱這一出三擋的好戲呢!可憐這兩位大議員還在睡夢中,糊裡糊塗地跑來,專等著車到了便一齊上去,可以安然到津。哪知早有四位謀定後動,走在他們頭裡了,在他們踱進站台,尋覓僻靜地方、遮人眼目的時候,四個健身社社員已經會在一處了。及至大通車開到,凌、許兩人因為怕人看破,當乘客紛紛下車之際,不肯貿然搶上。那四位卻早已從那一邊上來了,等到人散得差不多,凌、許兩人跨上車來,兩足才入車門,就被這四個假公民一把抓住,兩個架一個,一直把他們架下車來。所有前後左右圍觀的人,也並不是旅客,乃是馬瑞派的偵探,假充公民,給這四個人助聲勢。要不然乘車出外的人,全是有公事在身,誰有工夫來管這一筆閑賬呢?偏偏又趕上陸福通、車福上這兩個人,全是健身社的健將,真有隨陸之口、蘇張之舌,當著大家痛快淋漓地一演說,圍聽的全都鼓掌稱快。把這兩位大議員,硬給木在站台上了,後來鬧得不可開交,眼看大通車也開走了,還是鐵路警察,有一個叫張胖子的是外場人,兩片嘴也真能說,他過來打圓場,說:「兩位議員先生,請回寓吧。車已經開了,難道還能追得上嗎?無論有什麼事,也只好等明天再說。你這四位先生,也不必再說什麼了。人家兩位議員,總算接受了你們的善言,眼看車開了,並沒說什麼,難道你四位還於心不足嗎?」四人見大功已經造成,便笑著向警察拱一拱手,說:「有勞警士先生,送他二位回寓吧。但是有一樣,如果明天他二位還想走,那可是你的責任。你要把他放走了,我們可是朝你要人。」張胖子笑道:「好好!我情願擔負這個責任。」四人這才扭頭去了,張胖子又向兩位議員道:「你二位可聽見了?這個千斤擔子,在我身上擔著呢!要依我良言奉勸,早晚不足一個月,便是大選。你二位何妨耐一點性兒,等將來投過票之後,再自自由由地出京去玩,有多麼好!何必自討沒趣,鬧得不下台呢?」凌冰倒還沉得住氣,只咳了一聲,說:「我們當初就不應當到北京來,既然來了,當然就得受這種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許仁鏡跺腳大罵:「項子城不是東西!你想做總統,就做總統好了,何必變這種戲法兒,強|奸民意!掐著我們大家的脖子。非此不可,還放出許多條瘋狗來到處咬人,這卻是何苦來呢?慢說是做總統,這時候你就是想做皇帝,誰又敢出頭攔你?好漢子做事敢做敢當,照這樣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是女子小人的行為,我許仁鏡自有三分氣在,就要反對你!」他是越說越有氣,索性在站台上大罵起來。張胖子看著不是事,生怕罵出禍來,連自己也擔不起,趕忙替他兩人雇了兩輛膠皮車,一直拉進站台,稀里糊塗地將他二人送走。這一出壓場的大軸子,才算是唱完了。
卻說汪立堂自回北京,在默地里招集幾個同黨議員,平素言行激烈,好出風頭,而且有一部分勢力的,在他家中開了一次秘密會議。他先宣布:「如今距大選為期已迫,我們大家當然得取一致行動,將來究竟是投誰的票,預先也得籌劃好了。免得臨時參差不齊,反使黨外的人有可借口。你們想我這話可是嗎?」他的話尚未說完,座中早激惱了一個人,此人是山東議員,姓許名仁鏡,乃是山東平民黨支部部長,也是一位革命的急先鋒。在議院中三番五次,總同項子城過不去,要依著他,早就提彈劾案了,多虧本黨幾個老成持重的議員把他阻攔下,但是他心裏總是憤憤不平。今天聽汪立堂這樣說,他的氣可就大了,立刻哈哈地一陣狂笑,說:「立堂,你且住口。你說我們大選投票應取一致態度,這還用你說嗎?至於究竟投誰的票,我們既是平民黨議員,當然要投平民黨首領,除去孫先生之外,還能再投第二個人嗎?」他這一發言,內中也有兩個鼓掌贊成的,可是十有八九,全都低頭不作一語,尤其是汪立堂,更不肯再有表示。停了足有十分鐘,還是一位四川議員姓李的嘆了一口氣,說:「許兄的話何嘗不正當?本來我們黨員推舉黨魁,這是人情大順,還有什麼說的?不過眼前的形勢,能不能允許我們走這一條道路,還是一個問題呢。」許仁鏡道:「投票是我們的自由權,誰敢不允許呢?」李議員尚未答言,湖北的張議員早搶著說道:「許先生,你怎麼說這獃話呢?項子城把我們的自由早就剝奪凈了。將來大選時,我們如果不舉他,當時就許有生命危險。我們何犯上因為一張票,犧牲自己的性命呢?」張議員這一席話,幾乎全場一致贊成。汪立堂也插言了,叫著張議員的號,說:「壯謀,你的話真可稱一語破的,我是從心眼兒里佩服你的。我今天約大家談話,也是見及於此,並且有一種事報告。目前項子城為爭大選,已經下了最後決心,無論什麼事都可以讓步,唯有總統一席誓死不讓。凡有蓄意破壞大選的,他便以敵人相待,日前田見龍被執法處槍斃,其原因即在於此。此事瞞得了他人,卻瞞不了文熊渭兄。大家不信,請問他就知道了。」原來文熊渭是跨黨,他是社會團團員,也是平民黨黨員。今天立堂請大家來,特特把他請了來,其用意就是為證明田見龍之死,是死於反對大選。熊渭正憋著一肚皮牢騷,也很想藉此發泄,他便將見龍死事情形,原原本本對大家述說了一遍。這些議員聽了,誰不驚心?唯有許仁鏡,還有一個河南姓凌的議員名叫凌冰的,他兩人獨得北方剛勁之氣,不屈不撓,無論說什麼,就是不認可投項子城的票,其餘無形中全軟化了。
第二天德林果然帶著十幾個職員,一同到健身社來。先叫兩千人站好了隊,自己懇懇切切地訓一回話,說:「我們此次給項大總統幫忙,並不是為個人,乃是為國家大局起見。目前我們中國的形勢,唯有項公當選總統,可以挽此危局。除去項公一人之外,再也尋不出第二個適當的人物。最可恨是這兩院議員,他們是人民選舉出來的,原應當代表民意,何況每月還拿數百元的民膏民脂,哪知他們到了北京以後,終日花天酒地、胡鬧一氣。對於職分內應當替人民說的話,他們也不說;應當替人民辦的事,他們也不辦。這還不算十分可恨,最可恨是眼前離大選之期,僅僅剩了兩個月,他們要稍有一點良心,就應當體貼民意,早早將項公宣布出來,以慰全國人民之望。哪知他們諱莫如深,不但不指定應選之人,反倒鬼鬼祟祟、暗中勾結,想要胡亂舉人,使大選結果變得亂七八糟,好塌中華民國的台。更有一部分用消極手段的,他們既不舉項,也不舉他人,老早地逃出北京,等到大選時候,來一個臨時的缺席。這種手段又陰又毒,較比故意搗亂尤為可恨。本道特派祝社長訓練你們諸位,就是專為大選問題。這其間最重要的工作,可以分作兩步:第一步是事前的防範;第二步是臨時的督促。什麼叫事前的防範呢?比如這些議員,有想秘密出北京的,你們只需跟在他們後邊,無論走到哪裡,只要他們登車要走你等只管放大了膽子,伸手將他抓下來。他如果翻臉罵人,你們也要沉住了氣,只給他一個和平對待。自己先承認我們是公民一分子,並沒有旁的要求,只要求你們諸大議員給我們選出一位恰合時勢的總統,使中華民國從此永久太平,我們人民可以安居樂業,這樣我們就感激不盡了。如今大選期近,你們當議員的正應當澄心靜慮,穩坐北京,預備臨時投票。為什麼單在這時候,要離開北京呢?無論如何,得請你回去,不要辜負了我們人民望治之心。你們只管侃侃而談,勸他們回寓,這時候自有本地面的警察出來幫忙。別看他們是議員,最後勝利仍然要屬之你們。這是事前防範的工作。至於臨時督促,隨機應變,原沒有一定方式。大意總得圈住他們,在票面上不能書寫旁人,只能書寫項子城三字,便是大功告成。不過這種工作,較比事前防範可又難得多了。按道理說,投票選舉,原是人家的自由權,無論何人是不能干預的,如今你們硬插一杠,立逼著人家非寫某人不可,他們豈能安然接受?這時候剛柔緩急,就在能否善於運用,決非口頭上同紙篇上那幾句死功課所能拘束得了。」德林演說到這裏,略為停頓,然後又對大家說:「本道今天來,一半是同諸君談話,一半是要當面試驗諸君的成績如何。比如今天就是大選,這健身社操場就好比是議場,本道同來的各職員就好比是議員,你們諸位就好比是公民一分子,今天在這議場上,咱們就實地試驗一番,由此類推,將來到了大選之期,能否勝任,也就可以預先知道了。」德林說到這裏,便吩咐祝平選定幾十個人,好演這一出文明新戲。
偏偏許凌兩位大議員,不先不后,一定要在https://read•99csw•com這時候私自出京,他們以為既在夜間,偵探的耳目當然有所不及,況且不去打票,只偷偷地跳上三等車,等車一開,便成了鴻飛冥冥,弋人何慕。他們的打算,也要算周到極了,哪知暗地裡人家的布置比他們還周密十倍呢。憑空竟會跑出四個青年來,從車上把他們拉至車下,又說了這許多冠冕堂皇、義憤填膺的話,居然激動了四面圍觀之人。閱者以為這真是公民一分子嗎?天下哪有這樣巧的事呢!原來這四個人,全是由天津調來,經楊德林訓練好了的冒牌公民,專為對付八百議員而設。人的總數,一共在兩千上下,就預備是兩個人對付一個人。並且這些人多少全會一點武術,如果說翻了,這一幫溺於酒色的文弱議員,只有白擎著挨揍。揍完了,還沒有地方去訴委屈。你道這些人是怎麼一個來由呢?原來當趙秉衡督直時代,已經就立好了這種根基,他授意楊德林組織了一座健身社,專招募二三十歲體格健壯的青年,投到這個社中學習武術,特特請了兩位名師,一位姓韓,一位姓張,全是赫赫有名的大武術家,軟硬工夫,俱臻絕頂。德林是拿自己的帖,仿照從前舊書房請老夫子的儀式,將韓張兩位先生請來,供饌下榻,每月每人送一百元束脩。這兩位先生確是按部就班地教這兩千人,果然兩三個月工夫便大有進步。在彼時發起,不過秉衡授意,叫德林這樣辦,究竟宗旨何在?他也並未明白宣布,直到他死後,還是一個啞謎。德林也摸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只因彼時秉衡提倡此事時,是明言奉總統面諭叫辦的,德林當然奉命唯謹。後來項子城同秉衡鬧意見,以為秉衡對於大選不肯幫忙,其實是冤枉極了。及至項子城將德林叫來,囑咐他辦理此事,德林當時很詫異:趙都督已經吩咐過了,怎麼總統又吩咐二回呢?後來他恍然大悟,明白這是趙督體貼總統的意思,假傳聖旨,叫這樣辦的,尚未向總統聲明,自己更犯不上揭破了。只有總統怎樣吩咐,我便怎樣答應好了,他是多一句話也沒肯說。回到天津,只有囑託韓張兩位教師加緊訓練,又訓諭一班學員好好用功,其餘任什麼也不曾說。究竟總統叫預備這一班人,有何用處?他既不敢請示,總統也未明言,這件事糊裡糊塗就過去了。
到了票房前,才要下車,忽聽有人招呼。他回頭看,原來正是許仁鏡。凌冰心說,這可真成了英雄之見大略相同,我兩人竟會走到一條路上。兩人略談了幾句,凌冰說:「你要打票,我替你一齊打好吧,不是到天津去嗎?」仁鏡點點頭,凌冰一個人走進票房,取出十塊錢一張鈔票來,向售票員說道:「天津二等兩張。」售票員看看他,微笑搖頭,卻不肯接他的票子。凌冰詫異極了,說:「你這裡是票房不是?你是賣票的不是?」售票員笑道:「先生問的全是,這裡是票房,在下就是賣票的。」凌冰道:「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賣給我呢?莫非還沒到時候嗎?」售票員道:「時候到不到倒沒有什麼關係,我如今請問您是否兩院議員?」凌冰很有氣地問道:「兩院議員與買票有什麼關係呢?莫非兩院議員可以不買票白坐車嗎?」售票員啞然笑道:「那敢情倒好了,我們也可以省去一番手續。實對您說吧,我們站長奉局長訓令,局長又奉交通部訓令,在大選未正式舉行以前,所有現在京城的兩院議員一位也不許離京。我們這站台上同票房內全有偵探駐守,在一旁監視著,不拘哪位議員老爺,只要一進站,他們就知照票房,指點某某人是兩院議員,不許賣給他票。方才您同門外的那一位,他們已經知照過了。您是人民代表,再聖明不過的,請想我們一個小小職員,上有局長命令,旁有偵探監督,有多大胆子敢通融賣給您一張票?這事只好請您原諒吧。」一席話說得凌冰哭不得,笑不得,又是氣,又是恨,向售票員說道:「既然這樣,請你把偵探請出來,我同他交涉吧。」售票員尚未答言,只見從裡間走出一個人來,細高的身材,穿一身白布西服,一手拿著草帽,向凌冰深深鞠躬,滿臉堆著笑容,說:「凌先生,請您后屋坐,在下有一言奉告。」凌冰一看他這神氣,心裏的氣可就大了,冷笑一聲,說:「足下就是上峰派來的偵探嗎?」那人連說:「豈敢,在下叫馬瑞,在警察廳當一份小差使,也夠不上偵探資格。只因奉著上令,專在這站台上,守候諸位議員老爺有幾句話奉告。」凌冰很不耐煩地說:「我沒工夫同你廢話,我只問你,憑著什麼理由,援引哪條法律,可以拘束我的行動自由?」馬瑞一點也不著急,仍是和顏悅色地答道:「濱先生,您是人民代表,什麼事您不明白?我們一個小小職員,天大胆子也不敢拘束您的行動自由,只因警察廳吳總監當面有交派:以後兩院議員,如有買票出京的,務必婉言勸回。他也不曾對我們申述什麼理由,援引什麼法律,可叫我怎樣答覆先生的質問?先生如能體念我們當小差使的苦楚,就請您避萬分委屈,暫回尊寓。好在大選為期已近,不過僅僅一兩個月工夫,等到竣事之後,您想哪時出京,便可以哪時出京,何必忙在這一時呢?」馬瑞說話的態度,雖然極其和平,但是話外餘音,直然是矯情無賴。凌冰在民黨多年,性氣極暴,他焉能忍受得了,不待馬瑞說完,便大聲喝道:「放屁!出京與大選有什麼關係?就是今天大選,我要出京,也盡可以自由,何況還離著兩個月呢?你要阻攔我也成,必須吳必翔親自出來,同我答話,不然就得賣給我票,沒有旁的話可說。」凌冰說到這裏,許仁鏡也跑進來了,大聲喝道:「沒有閑工夫同他們廢話。」一直過去,拉住售票員,說:「快快拿票來!車已經開到了,要誤了我上車的鐘點,你得賠償損失。不然咱們是法庭相見。」售票員道:「你二位是議員,是人民代表,張口講法律,合口講法律,法律上各有各的職權,各有各的地位。你二位憑什麼資格,可以闖入我們的票房?有什麼權力,可以強制我們非賣給你票不可?假如我以車站售票員資格,不經議院許可,不佩戴出席旁聽證,便一直闖進你們的貴議院,你們可以容許我嗎?你們議員是代表人民發言的,但是我們要闖到議席,硬逼著叫你們發言,你們也能夠認可嗎?天下事全是一理,請你二位設身處地想一想,似乎可以不必在我們這票房發脾氣了。」售票員發了這一大套議論,倉促間竟把許凌兩人給問住了,略一停頓,馬瑞也不知走到哪裡去了。許仁鏡又瞪著眼問售票員道:「必須怎樣你才能賣給我們票呢?」售票員道:「此事很好解決,我的頂頭上司,就是本站站長,你二位只要問好了他,由他關照一句話,我即刻以車票奉上。」凌冰道:「站長在哪裡?請他出來說話。」售票員笑道:「事不湊巧,站長因為有病,已經三天沒到站上來了。你二位除非是家裡去尋他,他住家在西四牌樓太平街,您一打聽就知道了。」凌冰明白他這是託詞,故意延宕,便向許仁鏡使了一個眼色,兩人悻悻地走出票房。凌冰嘆了一口氣,說:「咱們先回去吧,再想主意,大概這樣走是走不脫的。」許仁鏡雖憋著一肚子悶氣,但是在站台上也無可發泄。
到底這四個人為何來得這樣巧呢?還是早晨,他們在票房搗亂時候,這四個主人兵就一眼看定了。當他們出離票房之後,內中有兩個緊緊在後面跟定,那兩個卻鑽進票房中尋馬瑞探聽一切。馬瑞正發愁,這兩個人如果出京,自己明知故縱,便擔了很大不是。無奈這些議員,全是很難纏的,要專用警察偵探面目來對付他們,結果必難免於決裂。等到決裂時候,當然要鬧到吳總監面前,到了吳總監那裡,無論如何,當偵探的也得落一身不是。他不說議員難對付,卻歸罪偵探不善對付,給總監招了麻煩。因此馬瑞雖用好言語把許凌兩人搪走,他仍然不放心,生怕這兩個人去而復返,一死地非買票上車不可,到那時候,可就費了周章了。正在為難,忽見進來兩個人,掏出名片來,是天津健身社社員,兼第三隊的正副隊長,一個叫陸福通,一個叫車福上。馬瑞對於健身社的職務,他早已知道得清清楚楚,如今遇見這個難題,正在發愁尋不著替身,忽見這兩個人來了,真是喜出望外,忙將兩人讓到後邊,懇切地告知他們:「這兩個議員,一個叫凌冰,一個叫許仁鏡,平日激烈得很,專反對項大總統。如今到了大選,他們又要偷偷出京,這兩人一走不要緊,必有許多議員隨在後邊,將來大選可就怕不夠人數了。我們當偵探的,雖然出頭阻攔,卻不敢十分勉強,因為那些議員,全都非常驕傲,他們眼裡,看偵探就不是人,管我們叫狗,張口便罵,舉手便打,我們又不敢同他翻臉,這事真是難辦極了。你二位如能出頭,用公民資格擋住他們的去路,他絕不敢以對待偵探的面目,對待你們二位。只把他們擋回去,這便是第一件大功。以後議員中有再想出京的,以他兩人為鑒,也就不敢輕於一試了。」馬瑞是連激勵帶煽動,將陸車兩人,說得躍躍欲試,向馬瑞道:「偵探長只管放心,這事交我們去辦,已經有兩位同人,隨在他們的身後了。只是回頭的時候,偵探長還得派幾個人在暗中助力。」馬瑞道:「這是自然,不勞二位囑咐,我回頭派一二十人,也隨在你們幾位後邊。你們是公民,他們便以公民幫助公民,絲毫不露形跡,保管叫他們乖乖地回寓,你二位就擎著這第一功吧。」陸車兩人別了馬瑞,在車站上張望,也看不見那兩個同伴的影子,不知他們跟到什麼地方去了。兩人有意也要自己去尋,又怕他們回來,彼此兩歧,走了岔路;要在這裏候著,又不準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回來。後來算是決定了:一人去尋,一人坐守。兩個人都樂意去尋,誰也不樂意在此獃等,後來還是車福上說:「我是車子,你便是大陸,當然是我動你不動。」陸福通無法,只得看他去了,自己在這裏等候著,連晚飯也沒地方去吃,只可在票房外,買了兩套燒餅麻花、四個茶鴨蛋,權且當了一頓飯。
第二天一早,世翼傳下話去,叫和尚特備上好素席一桌,併發出請柬去。頭一位主客是汪議長,第二位是汪太太,第三位是汪小姐,第四位童院長,第五位瑞子吟,第六位譚鑫培,第七位是童院長的笛師任先生,第八位是本寺長老清澄。世翼預先開好了十萬支票,交付其泰手中。又另外開了五千,是預備給和尚的。清澄聽說梁大人請客,吩咐預備素席,立刻傳下話去,叫專做素菜的廚夫蘇三特別加工加料,移葷做素。什麼燕窩、魚翅、清蒸鯉魚、口袋鴨子,各種各樣北京的名菜,一律要用素料做出來,同葷的一般無二。尤其是用冬菇口蘑大豆三樣吊出來的高湯,直比雞鴨肉的三合湯更覺清鮮適口。老和尚老早地就跑到世翼的行轅來張羅一切,在芭蕉樹下陳列好了桌椅傢具,等到夕陽西下,明月初上,清風徐來,在這裏淺斟低酌,自然有一種特別不同的滋味。少時童其泰先到了,世翼將他拉到密室中,兩人秘密地談了有一刻鐘,汪立堂帶著太太小姐也到了。小姐一見世翼的面,便首先問道:「梁伯伯,我托您的事情辦好了嗎?」世翼笑道:「我今天請客,就是為給你們介紹,人家譚老闆已經應允,傾囊倒篋,將崑曲的奧妙完全說與小姐,你就凈等著受教好了。」汪小姐聽了,九_九_藏_書歡喜得舞蹈手足,連連稱謝。立堂在一旁用申斥的語調說道:「你這孩子太瘋了!見了梁伯伯,不說一句正經話,卻拿這些沒要緊的事同人家糾纏,也不怕笑話嗎?」汪太太見立堂申斥她的女兒,心裏很不自在,便也發話道:「崑曲也是一種藝術,並不是什麼沒出息的事。你帶孩子到西山來,不是為消遣嗎?難道總得按著她的頭念英文學算術,那才算正經嗎?」其泰聽他兩口子的語氣是要抬杠,趕忙想法子岔開,從西屋中將叫天子吟全叫出來,替給引見,說:「這就是譚老闆,這位瑞先生是給他吹笛子的,也是崑曲學大家。」一面又對譚瑞說:「這位汪小姐是醉心藝術的,很仰慕你們二位,以後大家不要客氣,盡可以彼此研究,教學相長。」叫天很恭敬地向汪小姐鞠躬,稱呼一聲小姐,又向其泰說:「人家汪小姐研究崑曲是求學問,怎能同我們做藝的人相提並論?我們這種崑曲不過是蒙人吃飯罷了。」汪小姐道:「譚老闆,你千萬不要這樣說,我還要拜你為師呢!」老譚啊呀了一聲,說:「小姐這樣說,怕不折了我譚鑫培的草料?我們做藝的人,很想求小姐指點,又怕小姐不屑於賜教,您如今這樣客氣,我們更當不起了。」他們在這裏謙恭著,世翼插言道:「不必客氣了,這是隨便研究學問,也不必分什麼師徒。最好從明天起,叫譚老闆同瑞先生到小姐的貴寓去,實地傳習一小時。准能這樣,有一個月的工夫,小姐的崑曲學,自然進步了。」汪小姐鼓掌贊成,叫天還一再謙遜,後來還是立堂出來,向叫天客氣了兩句,才沒得說了。
本來是預先指定了的,自然毫不費事,幾十個人全換上袍子、馬褂,神氣滿足的,確乎有一個公民態度。操場上立刻陳列了幾十張桌子,筆紙墨盒也都全份備妥。德林帶著二十幾個職員,每人提著一個手提包,大搖大擺地走上議場。德林權做了臨時議長,在主席上立定,一二十個職員也都各入席次。德林高聲說道:「今天正式選舉總統,用無記名投票。諸君各書意中欲選之人,投之票匭,當時便揭曉唱名。秘書長可速速將票散與大家。」此時祝平卻做了臨時的秘書長,他手中拿著幾十張白紙,分散給大家,就作為正式選舉票。這二十幾個人,每人領了一張,想要回到自己座位上從容書寫,哪知一轉眼間,已經被公民包圍上了,一個人身旁立著兩個人,一左一右。這本是逢場作戲,鬧著玩的事情,在老於做官的一班職員,誰也不肯說什麼,只有聽其自然,倒看這些位假公民玩什麼把戲。偏偏內中有一位職員,是河南人,姓龍名叫子封,這人非常粗野,而又有一點神經病,無論遇到什麼事,他總好山嚷怪叫地亂喊,因此大家送了他一個綽號,管他叫龍瘋子。這一回試驗選舉,無意中又把他的瘋病招上來了,他看見兩個人一左一右把他夾起來,他心中便覺著老大不快,繼而一想,這是假充議員,他便真拿出議員的氣派來,大聲向左右問道:「你們是幹嗎的,怎麼跑到議場上來搗亂?」這一問可問到釘子上了,他們正在發愁沒有題目可以發泄這滿腹的經綸才識。龍瘋子張口一問,可就有了他們的題目了,內中一個首先答道:「你問我嗎?我是中華民國的主人翁、公民一分子,也就是當日選你們當議員的投票人。我們當日選舉議員,同你們今日選舉總統是一樣的道理、一樣的宗旨,全是為扶持這個才降生的中華民國。你等當了議員,乃是代表我們人民行使職權,今天選舉總統,直接雖是你們議員投票,間接仍是我們人民做主。我們認為這次選舉,關係國家安危、民生休戚,意義非常重大。所以必須親身到議場上,實地監督,先得問一問你們意中想舉的是什麼人?你們意中的人,同我們人民意中的人,是否一致?如其不一致,我們便有糾正餘地,這是關係我們切己的事。你憑什麼說是搗亂呢?」一席話把龍子封說得直眉瞪眼,竟想不出適當的言詞來,可以折服身旁這個人。他本是一個粗魯漢子,被人家搶白了幾句,有點壓不住火,便大聲喝道:「胡說!投票是我的自由權,我想舉哪一個,便舉哪一個,你們問得著嗎?」這幾句話才出口,把這邊的一位也招翻了,嘻的一聲冷笑,說:「聽你這幾句話,就不配當議員,你還配選舉總統嗎?你自己以為投票有自由權,不許旁人干預,但是那自由兩個字,也看朝著誰說。朝著我們主人翁,還能講自由嗎?別人固然不能干預你,我們當主人翁的,難道也不能干預你嗎?比如我們做主人的,支使出一個僕役去,叫他拿著請帖,去請張三,他轉臉不請張三,偏要請李四,難道也能說這是我的自由,不許你干預嗎?何況你這種聲音顏色,拒人千里之外,對待平等的人尚且不可,何況對待主人翁呢?我看你簡直有點要奴欺主了。」這個人又訓斥了他一番,鬧得龍子封真把嘴封住了,氣得呼呼直喘,只是答不上一句話來,把左右那一班議員,招得掩口而笑,都瞪大了眼睛,看這一幕喜劇,也顧不得寫票了。主席上的楊德林點頭咂嘴,意思是很贊成這兩個說話的人。祝平在一旁也揚眉吐氣,彷彿在表示他教授得法。後來龍子封身旁這兩個人,見僵住了沒有台階兒,只得尋一個下台地步,問龍子封道:「你到底想投誰?得預先告訴我們,要不然我們是不放心的。」龍子封也想開了,不再慪氣,便直截了當對他們說道:「我投項子城!這是光明正大、不瞞人的。」兩個人臉上立刻現為一種和霽之色,拱手說道:「罷了,你這位先生不愧是議員,不愧是人民代表,我們先謝謝你。」兩人說罷,德林在主席上鼓掌喝彩,並傳諭這一幕就此停止,不必再向下演了。一面對祝平大加讚賞:「你訓練的這一支主人兵,實在得用,將來在議場上,不愧是促成大選的健將。就聽方才這二君的說辭,便可見一斑了。」自己又拿出二十元錢來,賞子封身旁這兩個。吩咐祝平:「趕緊收拾收拾,三兩日內我便帶你們全部進京,請項大總統當面試驗。」
兩人出了車站,許仁鏡要進城回家,凌冰住在前門外一家會館里,勸仁鏡隨他一同到會館住。兩人在會館里越說越有氣,一宵也不曾合眼。直到第二天太陽出來,方才沉沉睡去,這一覺直睡到下午兩點還不曾醒來。兩人正在睡得香甜之際,館役進來用力將兩人推醒,說:「外面有警察廳派來一個姓馬的,坐著汽車,特來拜會許凌兩位老爺。」凌冰一聽,嚇出一身冷汗來,心說這事不好,多半是因為昨天仁鏡,在車站上大罵,揭破項子城的陰謀,因此惹出禍事來了。仁鏡卻毫不經意地說:「什麼東西!也來拜會我,叫他進來!」館役答應一聲,才待轉身出來,那個姓馬的已經走進來了。凌冰只得迎出來,一看這人,正是昨天在票房中擋駕的那一位,心中又是氣又是怕,只得硬著頭皮,同他招呼。馬瑞是滿面春風,抱拳拱手,說:「兩位先生,午夢方酣,在下有擾您的清睡,實在罪過之極。」凌冰尚未答言,許仁鏡早搶著說道:「用不著客氣,你倒是為什麼來的吧?」馬瑞真是老差事,沉得住氣,仍然笑著答道:「在下當一個小差事,要不奉上司命令,如何敢冒昧謁見議員?敝上吳總監說是有重要事,同兩位面商,這裡有他的名柬,請兩位先生就坐汽車,隨在下到廳里去吧。」馬瑞身後還跟定兩個挎盒子炮的警察,凌冰明白:這明著是邀請,暗著卻是逮捕。如果說不去,必至買出貴的來。只得挺身應道:「好好!我們這就隨你一同前往。」許仁鏡見凌冰應許了,自己也不能再說什麼,兩人叫館役擰上一把熱手巾來,擦擦臉,便隨馬瑞出門,同上汽車。風馳電掣而去,若問二人此去,吉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本來這時候,北京人民對於兩院議員感情是非常惡劣。在大家眼光中,看這一班人直然是特殊階級的高等流氓。這其間一面是由於項子城部下種種宣傳,一面也是他們咎由自取。這些人初來北京,陷入這種繁華熱鬧驕奢淫逸的旋渦,有幾個不是目迷五色?本來這些人,大約可分為三等。有一等是舊官僚,如今雖改造為議員,究竟他是開過眼、享過福的,倒還可以保持那官僚本色,並不顯得怎樣張狂。說真了,這也是歷史的關係。在君主時代,北京這塊地方,是顯不出官來的。無論你在外省是多大的官,甚至督撫將軍,只要進了北京城,立刻得偃旗息鼓,同平民一樣。最大的限度,不過出門坐上一輛大鞍車,帶上一個長班,其餘任什麼派頭也沒有了。尤其不敢花天酒地,在各班子下處胡鬧。因為一座都察院中,幾十位御史,全是睜大了眼睛,專等尋他們破綻的。你今天如果有越軌行為,明天就許有人遞摺子參你,所以他們不敢不特別謹慎。目前雖改民國,他們的本身雖也由官僚改為議員,到底舊日的風規,多少還要保存一點,不敢任性妄為。這是屬於官僚一面的。更有一部分,是屬於各地闊財主一面的。他們家裡,多半是種著幾百頃良田,做著幾十樁大生意,銀行里存著多少萬現款,專憑這種財主資格,再加以金錢運動,居然當為國會議員。這種議員,雖說是來自田間,根本上卻不明白什麼叫稼穡艱難,民生疾苦,簡直就是一種土頭土腦變相的公子哥兒。他們從前,本不曾到過北京,如今貿然藉著當議員的機會,奉天承運,來至都城。自己有買賣的,便住在自己商鋪之中;沒有買賣的,便住在大旅館內。在未動身以前,早從原籍成千累萬地匯現款到北京。他們自報到出席之後,不過借議員頭銜作一種門面幌子,其實終日尋一班同鄉——久在北京做事而又長於應酬的,請他們做嚮導。各就性之所近,尋覓樂境。比如好女色的,便馳騁於八埠之間,問柳尋花,徹夜不倦;好賭博的,便鑽進各大俱樂部,不是竹戰,便是番牌。再不然便是搖攤押寶,一擲千金,毫無吝惜;更有好聽戲的,捧像姑的,捧坤伶的,五花八門,極意聲色。這是屬於財主議員一方面的。第三類是民黨議員,這種議員多半是在滿清時代奔走革命,曾經各省通緝,流亡海外,不敢回國的。在革命方面,或冒險實行,或口頭鼓吹,總算有一點成績。辛亥革命成功,黨內為酬庸起見,當然變著方法,好叫他們當選議員。這些位先生,自經當選之後,來至北京,當然志氣發舒,不可一世。本來也難怪,從前是私人,不敢進都城一步,如今一變而為民意代表,神聖不可侵犯的議員,撫今思昔,怎能不躊躇滿志?再說從前當亡命時,饑寒困苦全都受過,如今當了議員,每月有幾百元的進益,有時候還能得意外津貼,腰裡既花花綠綠,富有金錢,眼前又紛紛擾擾,飽嘗聲色。俗語說得好:人非木石,孰能無情?這些位先生,也就不知不覺地走入娛樂一途。彷彿當前的快意,正為補償以往的艱辛,及時行樂,乃議員分內應享的權利。什麼打茶圍,吃花酒、叉麻將、斗撲克、坐汽車、吸鴉片,一點一點地俱都學全,反倒把議員分內應盡的責任,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內中比較好一點的,也不過在議席上,各放幾聲空炮,原說不到國利民福,這是屬於民黨議員一方面的。自有這兩派議員在北京活動,八埠居然成了不夜之城,平添了多少家南北小班,全是徹夜笙歌,專向這八百羅漢身上,做散花天女。請想北京商民的心理上,對於他們怎能再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