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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花柳鴉雀麻醉大英雄 鵲卵鳥巢顯示好身手

第九十六回 花柳鴉雀麻醉大英雄 鵲卵鳥巢顯示好身手

他同張其盛自受了項子城的密令,兩人可就有了財源了,一齊去尋項三少,訴說總統委辦之事,非錢不行。我們一個當小差事的,只能賠上工夫,賠上殷勤,要講花錢作闊,引人入勝,那王天寵誰不知是多年的大杆子頭兒?他拔一根汗毛,比我們的腿還粗。我們捨命陪君子,也得陪得起啊!項三少明白他們的來意,是想藉此要錢,自己也樂得藉此機會,同他們分潤幾個,便完全答應起來:「這事好辦,不過有言在先,咱們可是四六分賬。如果領出一千來,你們只能拿六百,那四百是我的。」張萬兩人早想開了:只要能領得出來,不要說四六,便是對摺,也傷不著我們什麼,我們多要幾回自然就有了。他們連聲答應:「謹遵三少之命。」頭一次開條子,領五千元,以三千元供給章台走馬,以兩千元供給短笛橫吹。有三少在賬房說一句,當然即刻發領。兩人分了三千塊錢,彼此商量,要怎樣入手呢?萬呈祥說:「我同王天寵曾見過幾次,雖然沒有什麼深交,也算是朋友,這事必須由我發起,才不顯得突兀。」張其盛問他入手初步得以什麼為題,呈祥說:「我已算計好了,天寵本是一位武術家,聽說他的劍法很高,的的確確是武當劍。我家裡有一口寶劍,劍柄上雕著曹彬兩個字,據說確是北宋大將軍曹彬的故物。劍背上有魚鱗,在日光下一照,閃閃作青藍之色,兩刃並不鋒利,但是一寸厚的鐵板,可以應手剁開。這確是一口寶劍,有見過的,說這口劍便是古時的青龍劍,所以背上有鱗。我們只需以此為由,便可將他招來,慢慢地設法。」呈祥說到這裏,便附在其盛耳邊,告以如此這般。其盛連聲贊道:「好計好計!」
天寵說破了,在座之人無不嘆服。忽見李松林跳起說道:「王將軍博古通今,打破了小弟十載的疑團。」他這樣一說,天寵驀地過來,拉了他的手問道:「李將軍,這樣說,那青龍寶劍一定是在你的手中了。」李松林讓天寵坐下,說:「王將軍且不要忙,聽小弟仔細對大家說。小弟原是神彈子李五的後人,我家世代保鏢,到了小弟這一輩,交通便利,火器盛行,保鏢這一途,簡直就算無形取消了。小弟空學了一身武術,卻沒地方去掙飯吃,後來無法,只可到各州縣去賣藝。那一年到山西去,從靈壽縣經過,缺了盤纏,只得在鬧市上拉開一個場子,打了兩趟拳,又舞了一回劍,向大家乞討幾個錢。也是那時小弟少年無知,口出大言,說我這劍法,是得武當真傳,走遍北五省,未遇過敵手。這兩句話不要緊,可就招出禍事來了。只見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先生,頭髮也禿了,鬍子也白了,腰也彎了,腳力也遲鈍了,他跑進場子來,便向我問道:『你這孩子,姓什麼?叫什麼?跑到我們這地方來,居然敢發此狂言!一定是精通劍術了,老漢特來領教領教。』我當時看他老成這種樣子,還認著他是找棺材本兒來了,便嘻嘻地笑道:『老大爺,您這大年紀,在家裡叫孫子孫女給您捶捶腿、綹綹鬍子,攙著您在道邊上遛遛食兒有多麼好,跑來把式場子做什麼?』老頭兒一聲冷笑,說:『無知的小孩子,你以為我是找棺材本兒來嗎?實對你說,老漢是特特來教訓教訓你!一個才出世的黃口小兒,就敢出此狂言,你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來來來!你既自誇精通劍術,老漢站在當中,你就用劍或砍或刺,一隨尊便。我手無寸鐵,如果叫你那劍沾在我的身上,我情願拜你為師。』那時候我不過才二十來歲,真所謂初生之犢不怕虎。又兼這老頭兒當著大家這樣奚落斥責,直比親爹教訓親兒子、業師教訓學生,還要加幾分嚴厲。請想一個年輕氣盛的人,如何能夠忍受?我當時便對他說:『老大爺,這可是您尋了我來,並非我後生小子,敢欺凌老前輩。在場的諸位先生,也都看見了,如果大家敢擔保,我收招不住手時,傷著老大爺,千萬不要加罪於我,那我才敢領教。要不然我情願叫老大爺打我幾拳,踢我幾腳,我也絕不敢擅自還手。』我說完了這一席話,在場的人,有多一半出來擔保,說:『不要緊,你只管放大胆,同老頭兒比試比試。如果走手誤傷了他,有我們大家做公證人,決然不能加罪於你,你就放心大胆地上招兒吧。』我聽大家這樣說,心裏有了底,便向老者抱拳拱手,說:『老大爺,您既然肯賜教,似乎也不能空著手兒,我這裏除去寶劍之外,還有幾樣兵器,您喜歡用什麼,可以隨便挑選一樣。要不然,憑我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手裡還拿著兵刃,卻去打一個徒手的老頭兒,面子上也太難看了。』我自以為這樣說話,總算立言得體,哪知老者聽了,又是一陣狂笑,說:『跟你這小孩子交手,哪裡用得著兵刃?不必賣弄廢話,趕緊遞招兒吧。』我拾起劍來,心中很犯猶豫:要真上招兒,一劍將他刺傷,雖說有人擔保,也怕免不了一場是非。繼而又一想,這老頭兒也許是一位練家子,要不然本地的人,誰敢多事保他?看起來必是有根。我想到這裏,雙手捧劍,向老者說了一個請字,趕跟著一撤步,劍在右手,用了一個順水推舟式,直奔老者的胸口刺來。哪知劍推過去,人隨劍落,老者一矮身,從劍鋒下過來,我知道不好,想要把劍撤回,如何能來得及?但覺手腕一發麻,這口雙鋒寶劍,竟到了老者的掌握中了。我此時真急了,一抬腿,想把老者踢倒地上。哪知腳一抬起,被人家一托腳跟,站立不穩,竟摔了一個仰面朝天。老者搶上一步,用他那破鞋踏住我的胸膛,一手倒持寶劍,劍尖朝下,對準了我的咽喉。我彼時以為他是真要扎呢,閉目合睛,只有等死。哪知老頭兒哈哈大笑,挪開腳,說:『起來吧,看你還狂不狂?』此時場里場外的人,如暴雷一般喝了一聲彩。我睜開眼見老者立在一旁,劍也撂在一邊了,自己羞羞慚慚地,立起身來向老者雙膝跪下,說:『弟子愚昧無知,口出狂言,幸蒙老祖師這樣教訓我,這正是成全我的終身,弟子在這裏叩謝了。』老者笑道:『壯士請起,難得你知道認過,這真不失英雄本色,也不枉老漢費了一番心機。』我當時仍不肯站起來,又再再懇求,情願拜在他的門下。只因我的年歲與老者太相懸殊,我情願呼他為師祖,但求他把我收下。老者始而不肯,後來經在場的人幫著說情,有認得老人的,說:『你老人家膝前又無子孫,何不把他收下?就作為你老的孫兒,豈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嗎?』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老者說活了心,便同我商議:『你能否認我為義祖父,作為我的義孫,將來我們老兩口子死了,你抓一捧土,將我們葬埋?我情願將生平的絕藝,一律傳授給你。』我當時大拜四拜,立刻呼老者為爺爺,孫兒情願侍奉祖父母終身。老者歡喜極了,又約在場兩位上年紀的老人作為保證,吩咐我帶著行李兵刃隨他回家。原來他家就住在靈壽城南一個小小村莊,叫作曹林庄。這一個庄中,有十分之八的住戶全都姓曹,據說全是曹彬的後代。老者名叫曹秉義,他自幼習武,在前清時代,曾中過武進士,做過山西都司。他的夫人賈氏,從未生過子女,朋友勸他納妾,他執意不肯,後來告老還家,只守著幾畝薄田度日。老兩口兒全都七十多歲了,耳不聾,眼不花,身體非常康健。他的本族中,只有遠房,沒有近支。這些遠房中的子弟,沒有一個他看入眼的,所以活了七十多歲,還不曾過繼兒孫,如今無意中卻收我做義孫,也要算一種意外的緣法。我隨他回家之後,便住在他家裡,跟著他朝夕學藝,並幫他料理家務。最令人可感的,是我那位義祖母,老太太慈善祥和,待我如同親孫兒一般。我在他家住了二年,同村的曹姓全都嫉恨我,說我異姓亂宗。我有一次在本村的廟上,對大家演說,我來到這裏,目的就為向義祖父學藝,並無圖產之心。他姓他的曹,我姓我的李,說不到什麼異姓亂宗。我既跟人家學藝,當然得給人家服勞。有一日我義祖父母歸天,我眼看他們合了葬,即刻便離開此村。除我原來之行李兵器外,決不攜帶一草一木,所有我義祖父的產業房田,一律歸你們族中秉公處分,我李松林決不過問,這樣難道你們還不放心嗎?經這一次解釋之後,大家的嫉妒心果然雲消霧散。又過了一年,我的劍術算是完全畢業了,恰趕八月中秋,老翁對月飲酒,非常高興。他從箱子底上,取出一口寶劍來,在明月之下,自己舞了一番。舞過之後,又將劍交給我,叫我也照樣舞了一回,然後才鄭重對我說:『這一口寶劍,乃是祖傳之物,本不應與外姓之人,但是我本族中,俱是些市佺村農,並無一人可以承受此劍。因此我在外邊訪了十幾年,好容易才遇著你,我生平精於相人之術,一看見你,就知道你將來有一番事業,因此先用小小手段,迎頭折回你的銳氣,然後收你為義孫,領到自己家中,又實地體驗三年,知道你雖系青年,卻老成可托。所以將一生絕技,盡量傳授給你,今天乘中秋月圓之日,特特取出這劍來,贈送給你,你要好好寶藏,並謹記我的話:劍存人存,劍亡人亡。你在中年,一定有一番大事業,但當有權之時,千萬不要任性胡為,這寶劍便是你的生命。』我謹遵老人的話,當時磕頭拜受了。這位老人家,真真是活神仙,他贈劍之後,未出三個月,便安然永逝了。夫人賈氏只遲半個月,也追隨著一同走了。我是眼看著把兩位老人家合葬在一處,就在墳地上雇了一輛車,將我的行李兵器一律拉著走了。家裡善後的事,請他曹姓族人自己去辦,我是一概不問不聞。這就是我得青龍劍前前後後一段極有趣味的歷史。今天因為看見青魚劍,不覺增加了我無限感慨,所以才想起當初這一段歷史來,我從來不肯對人說的,因為王將軍所談真不愧是寶劍的知音,我也不忍再悶而不宣了。」
松林一氣說完這一段劍史,在座的人,全都鼓掌讚美,說:「李將軍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的。」張其盛跳起來說道:「紅粉贈與佳人,寶劍贈與烈士。今天兩口寶劍全都有了主人了,這一台席上,頓覺增了無限光輝,只可惜缺少紅粉佳人,總覺著枯乾一點。我老張發起,咱們大家不偏不向,每人叫一個條子,團團圍住,足喝一氣,才不辜負這兩口寶劍。要不然,殺人不眨眼的青龍青魚,凈叫它喝寡酒,倘然它不耐煩,鬧起脾氣來,那可怎樣對付啊?」一席話招得大家呵呵大笑。萬呈祥首先說:「張大哥言之有理,來來來!孫煥謀大哥寫得最好,請他代筆寫條子。我還是老相好,三喜班的金福。張大哥的熟人太多,他叫一個是不過癮的,最好叫半打。老孫你就擎著筆聽命令吧。」張其盛扯開嗓子,彷彿跑堂的報菜名兒,他又是山東人,很掛點跑堂的味兒,只聽他喊道:「武林春小寶、怡紅院愛玉、散花樓凌仙、詠霓館小秋,就這四個吧,很不算少了。」呈祥說:九*九*藏*書「不成!你是一個北方人,卻專門招呼這些南蠻子,連話全聽不懂,這有什麼意思呢?你再叫兩個北方的人兒,也湊湊熱鬧。」其盛道:「你就是南方人,怎麼倒不歡迎南方人呢?」呈祥大笑道:「你以為我是南方人嗎?你要知道:我們安徽省,並不能算南方,淮河流域自古以來就屬於北方。自三國以至東西兩晉,全是以安徽為南北分界。安徽在北方,是河南的屏障,所以張遼名震逍遙津,江北的地方,完全不屬吳國,你怎麼說我是南方人呢?」張其盛大笑道:「誰來同你講歷史?南方也好,北方也好,只要長得模樣兒好,比什麼都好。」萬呈祥道:「豈有此理!你說的倒是朋友,還是妓|女呢?」其盛道:「自然是妓|女,朋友還能跟妓|女比嗎?」呈祥道:「不要廢話!你倒是想起意中人來沒有?」其盛道:「不要緊,再添兩個:一個是翠芳班金桂、一個是三喜班小青,這可湊足半打,不要再麻煩我了。」在座的人每位叫了一個,只有王天寵說,向來沒招呼過人,不知叫誰得好。其盛挺身出來,說:「王將軍,要尋覓愛人,得我老張替你介紹。新近春雲班中,來了一個叫湘君的,是河南洛陽人,生得天姿國色,真如出水芙蓉,而且舉止大方,言談爽朗,非王將軍不稱認識此人。我老張見了多少次,心癢難撓,繼而一想,我這臉子實在不配,因此敬留完璧,以待高賢。王將軍的艷福,真是不小。」天寵道:「既然這樣,還是張兄認識她,小弟作為借條子吧。」其盛道:「不要讓!你這時候讓了,就要轉臉後悔。」大家都笑了,說:「王將軍縱然好色,也不至這樣猴急啊!」呈祥催孫煥謀快寫,特派出兩個家人去,拿著條子,到八埠各小班去傳人。小班中一看是公府武官老爺叫人,誰敢遲慢一刻?好在萬公館就住在粉房玻璃街,距八埠並不甚遠,轉眼間,彷彿花蝴蝶前後飛舞,一個跟著一個地來至萬宅。頭一個到的是散花樓凌仙,她乃是南京人,兩隻腳纏得非常之小,走起路來,大有洛上宓妃凌波微步之概。緊跟著三喜班小青也到了,雖是北方人,卻生得修短適中,穠纖合度。不大工夫,一共到了十三個,就是其盛代天寵叫的湘君,始終還不曾到。其盛發急道:「真是名角,總得唱壓場戲,怎麼這時候還不來呢?」天寵道:「小弟對此道,向來沒有什麼興緻,不來倒是很好。」其盛道:「她一定有什麼緣故,湘君平日,並沒有抗頭的惡習。」
過了兩天,呈祥在家裡預備了一桌極豐盛的筵席,特下了八份帖子,所約的除去侍從武官,便是軍事參議,張其盛、王天寵均在被邀之列。他那帖子上敘得明白:近日無意中購得古劍一柄,確系寶物,特請台駕光臨,以資鑒定。並備薄酌,以共欣賞。下署萬呈祥拜訂。這一紙請帖,果然有很大效力,王天寵居然應時而來。他一見著呈祥,便哈哈大笑,說:「什麼便宜貨?全被萬兄搜羅來了,小弟今天也開一開眼界。」呈祥也笑道:「王兄是法眼,什麼樣寶劍你沒見過,小弟把你約來,就為的是一經品題,身價十倍。不要忙,先介紹介紹諸位朋友。」座中有張其盛、李松林、王乃武,全是侍從武官;孫煥謀、周志揚、馬光斗,全是軍事參議。孫周馬等,王天寵俱都認識,只有張其盛等三人還是初見。天寵挨著個兒周旋了一番,張其盛特別同他套近,問長問短,天寵當然也回問他從前做什麼事。其盛大笑,說:「小弟是一條直腸漢子,不瞞王大哥說,我在東三省當過八年胡匪,後來又改入軍界,做了兩任營官。因為關外混膩了,特特跑到北京,蒙大總統派為侍從武官,實在僥倖已極。王大哥你可不要笑話小弟粗魯,你就擔待小弟的出身不高吧。」其盛這一套話,是故意逗弄天寵,天寵反倒認其盛是一個明心見性、表裡如一的好人。自己也拍著巴掌,哈哈大笑道:「張大哥,咱們真是一家人了。你是胡匪,我是杆子頭兒,誰也不用擔待誰。你只要看得起我,以後彼此多親近。因為咱們這種人,是沒人敢親近的,只好梅香拜把子什麼人找什麼人吧。」一席話招得在座的人俱都鼓掌大笑說:「到底是王張兩公,不愧英雄本色,我們大家要想學你二位還學不到呢!怎麼說不敢親近呢?」萬呈祥吩咐擺酒,要在酒席筵前賞鑒那一口寶劍。王天寵更是迫不能待,說:「主人,你何必這樣做作?快把劍拿出來我看,豈不聞古人的詩上說:看劍引杯長。不看見寶劍,哪能飲得下酒去呢?」呈祥忙從內室中取出劍來,雙手捧著,遞與天寵。天寵也雙手接過來,見那綠鯊皮的鞘子,已經殘舊不堪。劍柄在鞘外露著,卻是金吞口、金挽手。天寵接過劍來,先不向外抽,卻仔細端詳劍柄上是否有字。當他發現了曹彬二字之後,很驚異地說:「這還是南唐的故物呢!當日曹彬伐江南,一草一木皆無所取,只取了兩口寶劍:一口叫作青龍劍,一口叫作青魚劍。他把姓名刻在劍柄上,永作紀念。這口劍不知是青魚還是青龍?」呈祥挑起大拇指來,嘖嘖地贊道:「好眼力!真不愧是劍學名家。」天寵說完了,卻仍把劍雙手托著,交還呈祥。呈祥詫異道:「王大哥,為什麼不抽出來賞鑒賞鑒?莫非隔著劍鞘,就看見寶劍的全神了嗎?」天寵搖頭道:「你說錯了,我們是被邀的客,你是主人,客在主人面前,豈能拔劍?拔劍便是不敬,這不敬的罪過,擔得起嗎?」天寵這一說,大家不覺肅然起敬,說:「到底是王將軍,真不愧為儒將!我們這些粗魯人,哪裡能想到這一層呢?」呈祥忙接過來,自己抽出,恭敬地放在案上,然後向天寵笑道:「請您看吧!還能推說不恭嗎?」天寵過來,輕輕將劍執在手中,拿起來看了看,點頭說不假。又踱至院中,在太陽底下,對日光仔細審視了一番,說:「這劍確是曹彬故物,不過劍上的鱗是魚鱗,不是龍鱗,只能呼為青魚劍,不能呼為青龍劍,不知青龍劍落在何人之手?然而只就這一口而論,已經價值千金了。」呈祥道:「只要是真的就好,管它青龍青魚呢。但不知王將軍說它是魚鱗不是龍鱗,這魚鱗龍鱗究竟有什麼分別呢?」天寵笑道:「說破了不值半文錢,魚鱗是圓的,龍鱗兼帶方形,凡水族中龍蛇之類,均以方為貴。如方頭之蛇,必系龍種,河工上如發現了方頭蛇,官吏人民均奉為大王,便是這種道理。」
這些妓|女,有會唱的,便唱起來,唱過一個曲兒,便告辭而去。到了湘君面前,她要唱一段河南大鼓,此時天寵頗起了一種憐香惜玉之心,他首先說:「湘君既系扶病而來,可以免了吧。」其盛大笑,說:「你們看看人家王將軍,真是護花使者,一見面就這樣多情,將來交長了,不定還有多大勁呢!」呈祥笑道:「你不要起鬨!人家王將軍這種舉動,確是尊重人道,她們姊妹也一樣是人,既帶著病來應酬條子,如果再叫她唱,似乎太不近人情了。」天寵大笑,說:「這才是青天大老爺,明鏡高懸呢!」此時叫來的妓|女已先後走凈,只剩了湘君一個人,她的意思也想走,卻被張其盛留住,說:「你的胃氣病吃幾口大煙准好,萬老爺這裡有新從香港來的大土公膏,你吃兩口再走,我這確是一番好意。」湘君道:「謝謝張老爺!改天再擾吧。來的時候,我娘就囑咐早回去,現在已經掌燈了,再一吃煙,不定要晚到什麼時候了。」其盛笑著對天寵說:「這可用著你安駕了。」天寵果然對湘君說:「你不要害怕,晚回去一刻半刻的,算不了什麼。難得張萬兩位老爺這份厚意,你怎好拒卻呢?」湘君見天寵這樣留她,果然遲疑不走了。其盛笑道:「到底是王將軍一言九鼎,快點煙燈,看我來伺候王太太吃煙。」天寵說:「張大哥,你不要這樣開玩笑,叫湘君心裏豈不罵你?」其盛尚未答言,湘君早搶著說道:「只怕我們沒有這大造化,要果然有這造化,感激張老爺還來不及,為什麼罵人家呢?」其盛鼓掌大笑,說:「這是弦外之音,王將軍,你就趕緊建築金屋吧。」天寵一笑,呈祥將煙燈點著,其盛真給裝好了一口,讓湘君吃。湘君說:「罪過罪過,諸位老爺都未上口,我怎敢佔先呢?」大家全說:「這有什麼?你是有病,理應先吃這一口,不必讓了。」湘君果然吸了一口,第二口讓天寵吃,天寵道:「我向來不吃這個,當年在河南當杆子頭時候,保險的煙土每年都不下幾千包,我不止一口不吃,連我手下的弟兄們,也一概不准他們吃。後來同白朗鬧意見,還是因為吃煙呢。他的煙癮很大,卻瞞著我不叫知道,那如何能瞞得住呢?我始而婉言勸他,他不肯聽,後來索性揭明了,彼此的意見越鬧越深,結果才鬧得歸於決裂。假如我如今要吃上大煙,也對不起白朗啊。」呈祥大笑道:「你以為嘴一沾槍,就有了大煙癮嗎?那真是笑話了。實對你說,這種東西是很不容易上癮的,按准了時候,按准了口數,天天地吃,月月地吃,過三年都不準能上真癮。何況是逢場作戲,偶然吸上一口半口呢?你不信請天天到舍下來,吃上三個月,如果有了癮,我萬呈祥情願輸你一輩子大煙吃,並且給你當一輩子煙奴,你不信就試試看。」天寵大笑,說:「我也不貪圖這便宜,你也不必供我一輩子大煙。」其盛接過煙槍來,說:「讓我吃吧。」他一氣將三分重的一口大煙吸了個精光,自己又裝了一口略小的對天寵笑道:「王將軍,你所以不肯吸大煙的緣故是怕上癮,有損你的英雄體質。請你看一看,我老張的體質比你何如,我是沒有一天不吸的。假如要是吸煙就與體質有傷,那早就當皮包骨了,還能這樣筋粗肉厚,像一個赳赳武夫嗎?」他這一套話,卻把天寵說活了心,覺得其盛所言不為無理,自己偶然吸一兩口,也不見得就與體質有傷。他心裏一活動,其盛早就看出來了,立刻將煙槍遞上,說:「我替你看斗,你就閉著眼吸吧。」天寵果然不再推辭,一口氣將煙吸光。他是生平未嘗此味的人,如今忽然嘗著了,但覺香噴噴的,不嗆不辣,較比什麼大炮台、呂宋煙,又別有一種不同的滋味。吸過了,向其盛拱手致謝,他要想坐起來,其盛卻將他一手按住說:「先躺一刻,不要忙,俟等煙力散一散再起來不遲。」天寵果然躺著不動,但覺得四肢百體、周身血脈,全都酥酥然,有一股舒暢之氣在裏面運行。他心裏想:怨不得世人多願吸大煙,原來有這樣不可思議的魔力。他正在想著,其盛又裝了一口,比方才略小一點,說:「吸煙不吸單,請把這一口再饒上吧。」天寵本是一個再豪爽不過的人,他既覺得這大煙滋味很好,便不肯再事虛讓,接過來又一氣吸光。這兩口煙到了肚中,格外覺得精神煥發。此時人客差不多全走凈了,只剩下張其盛、李松林、王天寵,還有天寵新認識的湘君。她因為連吸了兩三口大煙,覺得有點頭暈,不敢到外read.99csw.com邊,恐怕見風醉倒,因此同天寵對面躺著。天寵便搭訕著同她談話,說:「你是什麼地方人?因何流落在煙花隊中?你家裡可還有父母兄弟?」湘君被問,眼圈一紅,低低地嘆了一口氣,說:「王老爺,按說咱們是初次見面,原不能過什麼深談,不過彼此是同鄉,多少說有一點鄉情,我看王老爺,又是一位豪氣衝天的好男子,因此我才剖肝瀝膽地對你說一說。我是河南府城裡的人,原本姓賀,我父親是一位黌門秀才,母親司氏,膝前只生我姊弟兩人,家中開著一座書店,兼賣南紙筆墨,字型大小是秀文堂。因為我父親名文美,字子秀,所以才起了這個字型大小。每年的生意雖不甚好,但是對付著可以糊口度日。我十六歲上,便在女子中學畢業,原想著再入大學,我父親說供給不起,況且女孩子多念書,也沒有用處,因此便在家中幫著母親操作。我那弟弟名叫賀炳新,比我小兩歲,他也考入洛陽中學肄業。那一年伏假,因為學校中帶著學生到雞公山旅行,可就出了意外的禍事了。」天寵忙問什麼禍事,湘君含著兩泡眼淚說道:「我那弟弟炳新才十五歲,身體又弱,走起路來哪能趕得上人家,因此在雞公山游山時候,便失落在後面了。校長到山上一查點人數,就缺他一個,當時急了,趕緊向迴路搜尋,哪裡尋一點影兒。回到客棧中,又差人四下尋覓,始終也未能發現。他們空在信陽滯留了一星期,也未能將學生找回。結果還是我父親在書店中接到一封信,信上說你那兒子已被我們綁了票了,快預備三千塊錢,到某地方去贖,只限七天限,過了七天,便撕票,再想贖也不成了。信后並註明,他們是白朗部下。我父親見了這信,如何不急,反倒先尋了校長去朝他要人,鬧得不可開交,後來有人出來調停,算是學校與我家中各認一半。在學校無論怎樣窮,一千五百塊錢尚不至拿不出來。唯有我們家中,可就真為難了,一個小書鋪,把貨物全算上也不值一千塊錢,何況書鋪一倒出去,家中孩子大人立刻就得挨餓,只得把住房出賣。這所房子,本值一千多塊,因為急賣,僅僅就賣到七百,還下差著八百塊錢沒有著落呢。借貸無門,可想什麼法子?這時候我們街坊有一個叫郭四的,他給出主意,說目前有北京某某貴官想要納一房姨太太,要果然人材好,一千八百的彩禮他都肯拿,何不把你家大姑娘說給人做姨太太?既可救了目前之急,又可攀一門好親戚,姑娘也有了享福的地方,這真是三全其美,為什麼不這樣辦呢?我父始而不肯,說我家世代書香,女兒不能給人做妾。後來倒是我出來說,弟弟可以接續賀門後代,比我這做女兒的關係大得多,您莫若想開了,就這樣辦,好救我弟弟出來。雖說給人做妾,將來還有見面之時,父親何必這樣拘泥,眼睜睜地害了我弟弟性命呢?是我哭著喊著,將父母說活了心,由郭四往來穿說,人錢兩交,那面付八百塊錢,即刻派人將我接走,有家人僕婦將我護送到北京。我父親此時救兒子心急,也顧不得許多,只要把錢付過來,怎樣都能遷就。錢倒是如數給了,一刻也不等,便將我用車拉走。接我來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婆,據她自己說,姓金,是北京某闊人宅里的女僕,宅里都稱呼她為金媽媽,特特奉了主人之命,前來接姨太太,另外還有兩名馬弁,隨著保鏢。據金媽媽說,主人如何慈善,家中如何闊綽,因為年將半百,尚無子嗣,所以想娶一位如夫人,嫌北京的姑娘太好浮華,不如外省人規矩,曾當面託過郭四爺。因此郭四爺才出頭管這事,也為的是一雙兩好,你們老夫妻只管放心,將來決受不著一點委屈。她是口若懸河,說得天花亂墜。我母親雖然難過,也不能不放我走。自從那一天辭別了雙親以後,家中消息如何,簡直連一個字也聽不見了。及至到了北京,才知道是完全受騙,哪裡有給人做妾的事,原來那個金媽媽,乃是北京一位著名的大養家兒(按:北京土語,凡買女子學唱為妓者,呼之為養家兒,又名領家兒)。她每年總要到各省去採買良家女子,偏偏這一次來至洛陽,就住在郭四家裡,她早就看上了我,情願出一千塊錢買,始而郭四說不成,人家是書香體面根柢,豈能出賣女兒?也是活該我命中注定,偏偏出了我弟弟這一場禍事,郭四便乘隙而入,居然達到目的。金媽媽出了一千元身價,郭四使了二百。我來到北京,金媽媽便另換了一副面孔,對我說,你要好好幫我掙錢,我便拿你當親女兒看待;你如果不聽,輕者餓起你來,重者便打你一個皮開肉綻,你要仔細好了。可憐我是一個懦弱無能的女子,經她這一嚇,哪裡還有抵抗餘地,只得含羞忍辱,操這皮肉生涯。她因為我是中學畢過業的,便標出牌子去,什麼中州才女,洛下名媛,胡吹一氣。因此慕虛名而來的,終日車馬盈門,生意總算十分旺盛。不足一年的工夫,我就替她掙了足有七八千元,她仍然不甚滿意,說我太老實,不會敲客人的竹杠,不過面子上待我還算不錯。只是晝夜防閑,不許我有一點自由,那金媽媽紆尊降貴,給我做一名貼身女僕。面子上我是她的主人,當著客人面,把姑娘敬得天神一般,小心伺候,連一口大氣也不敢出。等客人走了,一轉臉的工夫,她便拿出假母的威風來,從頭髮根直數到腳底板。我那胃氣病,生生是她氣出來的。今天她因為交運,聽了瞎子的話,在屋裡悶著不出來,怕見生人。要不然,早就跟著我一同來了。但是她本人雖不能來,卻派了班子里一名女僕,一個跑廳的,四隻眼監視著隨我同來。張老爺有話,不許女僕跟進屋中,把他兩個留在門房,所以我才敢對王將軍說這一套。假如她們要在眼前,我連一個字也不敢說啊!」天寵聽她從頭至尾述說這一段歷史,心中很動了無限感慨,說:「你捨身救弟,心眼兒總算好極了,將來結果一定也壞不了。不過你在這裏坐的工夫太大了,就這樣去回,保不定你那假母又要胡亂疑心。」一句話提醒了湘君,立刻柳眉緊蹙,發起愁來。其盛笑道:「這事好辦,待我老張給你出一個主意吧。你不是有胃氣病嗎?就說在這裏因為喝了兩杯酒,忽然犯病,躺在床上起不來。王老爺勸你吃了兩口煙,方才好一點,直躺到現在,才勉強掙紮起來,由王老爺坐馬車陪你回去,我們大家也隨了去,這樣你的面子上十分圓滿。不止可解除她的疑心,還可叫她十分高興。你們想,我這法子總算面面俱圓吧。」大家鼓掌贊成,說這法子果然真好。湘君道:「好固然好。但怕王老爺未必肯這樣做吧。」天寵道:「這有什麼,只要你不受委屈,我陪你走一趟,是沒要緊的事。」張萬兩人見天寵肯送湘君回春雲班,真是意想不到的高興。天寵自己本有一部馬車,萬呈祥又吩咐家人從馬車行中叫了一部來,天寵湘君坐一輛,張、萬,李三人坐一輛,風馳電掣地來到春雲班。
許凌兩位議員在會館中午夢方酣,卻被警察廳派汽車接了去。凌冰心中明白,總是凶多吉少。但是事到而今,也只好認命。唯有許仁鏡坐在車中,還不住口地亂罵,凌冰勸他:「不必發這種無謂的牢騷了,非徒無益,而又害之,這是何苦呢?」仁鏡不但不肯接受,反說凌冰:「膽小怕事!你畏懼項子城,俺姓許的不畏懼項子城,倒看他敢把我怎樣?」凌冰沒好氣地說道:「把你怎樣?還不是槍斃嗎?連我的結果,也不過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仁鏡道:「他一天不槍斃我,我就得罵一天!橫豎活不了,樂得快樂快樂嘴。像你不哼不哈,他准就可憐不槍斃你嗎?」兩人在汽車上亂吵,車已經進了警廳大門,直拉到優待室前。馬瑞跳下車來,向許凌二人道:「到了,請裏面坐吧!」二人下車,隨馬瑞進了優待室。
第二天午後,張、萬兩人親自到王公館訪天寵。天寵正想到春雲班去,苦於無伴,一個人怪不好意思的。一見張、萬來訪,他心中著實高興,一見面,其盛便哈哈大笑道:「王將軍,你的艷福真不小!我老張昨晚回到家中,替你歡喜了半夜不曾合眼。」天寵大笑說:「張二哥,你替我歡喜的是哪一門子呢?」萬呈祥搶著答道:「王大哥,你可不知道,他專好替人家算隔壁賬。將來你如果住在湘君屋中,他能在窗戶底下趴一夜,遇巧了你們做夢,他還許睜著眼呢!」其盛趕過來要打呈祥,說:「你滿嘴還要噴些什麼?」呈祥趕緊請安討饒,說:「張二哥,你千萬可別打我!提防打出斗粘兒來,髒了你的衣裳。」呈祥這樣一說,天寵道:「真是我也忘啦,萬兄有癮,我怎麼不讓你吸煙呢。」吩咐家人快把小客廳床底下那一份煙具拿到這屋來,再到賬房跟舅老爺支一大盒煙膏,快去快來!不大工夫家人將煙膏、煙具一齊拿來,安放好了,燃著煙燈。天寵請他兩人躺下自開自吃,說:「恕我手笨,不能替你們燒煙。」兩人也不客氣,呈祥先抄起簽子來,蘸了一點,在燈上一烤,便喝彩道:「好煙好煙,這多半是香港大土吧。」天寵笑道:「萬兄空是老癮士,卻不知這煙的來歷。實對你兩位說,這是完全國貨,產自山東莒州。前年該省老瓢把子(按:瓢把子即杆子頭也)孫百萬有事到河南去,在我寨里住了一個多月,臨行之時,送給我二百兩莒州煙土。我當時至再不收,說自己既不吸煙,何必空放著它,還是請大哥留著自用吧。他說存得很多,你留著應酬朋友,也是好的。因為這種土與眾不同,直可充作冒牌的大土公膏。」呈祥連吸了兩口,說:「果然真好,可惜你守著這樣好東西,自己卻不用,怕是口福太薄。要放在我老萬身上,早就吃得精光精光了。」他一壁說著,又裝好了一口,一定叫天寵嘗嘗,說:「你嘗這滋味,比昨天我家裡那煙又高出十倍了。」天寵情不可卻,躺下吸了一口,果然覺得這煙的香味比昨天的深長,而且口力也格外來得沉重。他吸完了,自己也燒了一口,轉敬張其盛吃完,便跳起來,說:「咱們一同到春雲班去吧,這時湘君許盼得眼穿了。」呈祥此時正抓住便宜好大煙,恨不將他明天的癮,今天都一氣過足了,哪裡還肯動一動,說:「你不要瞎鬧了,人家班子里,這時還不能起床呢。咱們跑了去,堵熱被窩兒,多麼沒意思。」其盛道:「豈有此理!這時都四點多了,縱然起得晚,也不至落太陽才起來啊。」天寵道:「已然四點多,我們何不等吃過晚飯再去,也可以多坐一會兒,白天有什麼意思呢?」呈祥道:「著啊,你聽人家主人,都能沉住氣,不像你那樣著急,你鬧的是哪一門子毛包呢?」其盛沒得說了,候至六點鐘,天寵提倡到騾馬市大街瑞記黔菜館去吃飯,吃完了飯,到春雲班去過癮。呈祥贊成,把吃剩下的半盒子煙膏揣在懷裡,說:「咱們自己有煙,不犯著吃他班子的。」天寵吩咐套車馬,三人同乘馬車,九九藏書到瑞記吃過飯,一直來春雲班。
不提他兩人在這裏搗鬼,卻說天寵陪著陶一鶚進了湘君的屋子,金氏趕忙過來應酬。天寵說:「陶大人吃水煙,不吃煙捲。」金氏連忙捧出赤金水煙袋,請陶大人吸煙。此時湘君仍在酣睡,因為她疼了一夜不曾合眼,此時實在乏了。天寵向一鶚道:「因為這一點小事,驚動老鄉長,晚生心裏實在深抱不安。只因這個人與我們同鄉,多少有一點桑梓之情,而且她是火坑難女,理應加以援救,晚生知道老鄉長平素不入花街,這一次實在出於無法,還得求您格外原諒。」陶一鶚也不答他的話,呼啦呼啦地吸了兩筒水煙,然後用命令式的口吻,吩咐金氏道:「你把她叫起來!我好診脈。」金氏趕緊過去,輕輕地呼喚:「湘君姑娘醒一醒,王大人還同著一位看病的大人都來到啦。你醒醒,人家好替你診脈啊。」湘君「哎呦」了一聲,睜開兩隻病眼,見是她假母立在身旁,便有氣無力地問道:「王將軍可曾來嗎?」金氏道:「王將軍不但自己來了,還同了一位陶大人來。你勉強掙扎坐起,人家好給你診脈啊。」陶一鶚搖頭道:「這倒無須。只要醒了,能伸出手來,就可以診脈。」說罷便走過來,坐在炕沿上。金氏忙取一個小花枕來,放在前邊,又把湘君的手,替她拉出來,放在枕上。一鶚閉目合睛,用三個手指仔細診脈。右手診罷,又診左手,直診了有二十分鐘,方才立起身來,向天寵皺眉道:「這是冤孽病啊!」一句話把天寵同金氏都嚇了一個不輕,天寵忙問道:「怎麼是冤孽病?難道病里還有冤孽嗎?」一鶚坐下,慢條斯理地答道:「她這胃病不是一天了,她的腸胃中,現在涵育著一種生物。這種生物其名曰赤火蛇,乃是河水中一種才出殼的小水蛇,其細如線,身長不過數分,因為飲冷水時,隨著到了腸中。這種小蛇,遇冰不僵,見火不化,所以能在腸胃中生育。幸而這兩條蛇俱是雌性,並無雄性,要不然,它在腸中還能孳生繁殖,病人更受不得了。」一鶚說了這一大篇,把金氏嚇得目瞪口呆,連忙跪在地上,向一鶚大磕其頭,說:「我的陶大人,您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千萬想個法兒,把我們姑娘的病治好吧。她倘然有一個山高水低,可憐我這苦老婆子,連吃飯的地方都沒有啦。」她一壁說著,三行鼻涕兩行淚,真叫人看著可憐。天寵在一旁也一再懇求,說:「這樣冤孽病,錯非老鄉長,再無第二人能治。無論如何,您也得想法子。」一鶚只是皺眉不語,停了有一刻鐘,搖著頭嘆氣,對天寵說道:「治病容易求葯難,我縱然開了方子,你也沒有地方去打葯啊。」天寵笑道:「這個請您放心,無論多貴的葯,不惜它是千兩一換的野參,千金一架的鹿茸,晚生也肯拿出錢來去買。」一鶚冷笑道:「你以為是貴而難得嗎?這葯並不貴,連十個銅子也不值,可是倉促之間,拿千金也沒地方去尋。」天寵納悶道:「是什麼物件呢?」一鶚道:「一錢紅礬、兩枚鵲卵,只用兩味葯,便可以收功,其餘任什麼也用不著。」金氏「啊呀」了一聲,說:「紅礬能吃得嗎?」一句話招惱了一鶚,站起來便往外走,說:「你既知道吃不得,何必請我看呢?」天寵忙攔住,作揖道歉,說:「她是一個糊塗婦人,老鄉長何必同她一般見識。」又轉回頭來申斥金氏:「你不要胡說!陶大人用藥,連總統都吃,怎麼你們這樣人倒吃不得?」金氏諾諾連聲,不敢再說什麼,卻跑到自己屋裡向張、萬兩人訴委屈:「倘然我們姑娘吃出一個好歹來,豈不活活地坑死了我?」張其盛笑道:「沒要緊,如果吃死了,我叫王將軍賠你五千塊錢,你還不放心嗎?」金氏道:「但願吃好了,我也不希圖那五千塊錢。」萬呈祥道:「你放心吧,死了都沒虧可吃。不要說紅礬,果然是陶大人開的方子,綠礬也一樣吃,決然吃不出禍來。」金氏心裏有底,這才又到湘君屋中,只見天寵向她問道:「你們這左近可有烏鴉巢嗎?」金氏仰頭想了想,說:「真巧極啦,我們這春雲班旁邊,原先是一處飯館子,叫作槐蔭樓。因為飯館子後邊有一株老槐樹,高與樓齊,它的枝葉完全罩在樓窗上,每逢夏令,不用搭天棚,屋中自然涼爽。後來飯館關閉了,因為欠債太多,下不下匾來,到如今,房子還閑著。那老槐樹上,搭了不少的烏鴉巢,每逢早晨,喜鵲同老鴉嘰嘰呱呱地在樹枝上打架,大概它是為爭巢。但不知王將軍問這個可有什麼用處?」天寵不理她,卻向一鶚笑道:「只要有巢就好辦了,您開條子,打發人去買紅礬。鵲卵的事,完全交給我啦。不怕在樹梢上,我也一樣能取下來。」一鶚笑道:「從前聽說你飛行無跡,究竟我還不曾親眼見過,今天可要大開眼界了。」說罷從懷中取出圖章來,寫了一個條子,按上圖章,叫他自己跟班的王福,拿這條子,到總統府官藥房,把葯取來,速去速回,不許遲延,王福領命去了。天寵吩咐金氏,將隔壁槐蔭樓的大門叫開,看我到那裡去取鵲卵。金氏一見這情形,也著實覺得新奇,立刻出來,派毛伙去叫門。又知會張、萬兩人,說王將軍要到隔壁老槐樹上掏取鵲卵,你們二位快去看熱鬧吧。呈祥向其盛笑道:「這個人真中迷了,為他的愛人治病,不惜拿出生平絕技來顯示身手,我們真不可不看看去。這一手兒,大概除去他,再沒有第二個呢。」兩人連蹦帶躥地跑過來,大聲喊道:「王將軍!陶大人!你們倒走到頭裡啦。」天寵搶出來笑道:「好朋友,你們在一邊藏著,凈等看熱鬧嗎?」陶一鶚只向他們點點頭,卻不過話。金氏回說:「街坊的大門已經開開,請諸位大人出去看看吧。」眾人魚貫而行,進了槐蔭樓大門,直到後院。
大家正議論著,湘君來到了,只見她穿一件青素緞夾旗袍,梳一條油光的辮子,腳底下登著兩隻白緞子綉藍花的皂鞋,臉上未施脂粉,是天然的清水臉,卻非常白皙,五官秀媚,自然含情,確具有一種天然美。比那矯揉造作、厚施脂粉,實在強得太多。只可惜玉容消瘦,帶有三分病形。她來到了,先叫了一聲張老爺,哪位是王老爺,求您帶領引見吧。其盛將她拉到天寵座前,笑著說道:「這位王將軍,因為跟你是同鄉,又仰慕你的大名,因此我老張做媒,才給你們拉這一根皮條纖,你就多親近吧。」一面又對天寵說:「你看看,憑這樣的人才,總算對得起你吧。」大家都跟著湊趣,說:「果然非王將軍,不能消受這樣絕代佳人。」湘君又再三告罪,說:「本應當早來,只因連日犯了胃氣病,不能起床,聽說張老爺替朋友叫,又不敢不來。只得趕緊吃了兩粒助氣的葯,匆匆梳了一條辮子,馬上加鞭,就跑來了。」其盛道:「你有胃氣病,為什麼不早說呢?萬老爺宅里,有的是好大煙,回頭你吃上兩口,比服藥可靈得多呢!」湘君連說:「謝謝,我自從得了這個病,勸我吃煙的人很多,我因為怕上了癮,所以始終連一口也沒敢用。」其盛道:「上癮談何容易,我哪一天不吃十多口,直吃了六七年了,還沒看見癮的影子呢。」呈祥過來,說:「客到齊了,姑娘也來夠數了,咱們正式喝酒吧。」一聲令下,家人擺桌溫酒忙作一團。呈祥一定讓天寵坐了首席,大家依次相陪。
也是活該姻緣前定,天寵在萬宅賀劍,無意中遇著了湘君,二人本系同鄉,言語自不隔膜。後來因為吃煙閑談,又得知湘君墮落風塵的經過,于不知不覺間,竟動了一點憐惜愛慕之心,所以才肯親自送她回班,又叉了八圈麻將。後來湘君有留客之意,天寵卻因為他的夫人逝世未過百日,自己覺著於心不忍,所以婉言謝絕了她。回到家中左思右想,覺得湘君的為人實在不壞,雖然墮落風塵,卻未失去良家女子的面目。並且聽她說賣身救弟,可見是篤于手足之情,天性未為不厚,將來如能把她接到家來,照應子女,一定可以盡心儘力。但是面子上,同她還是初交,怎好張口叫她從良。一者碰了她本人的釘子,我個人顏面上,過於難看;二者她本人縱然樂意,看她假母那種財迷的樣子,我如果先向她張口,她一定要拿我當一塊肥肉,只這一筆身價,就許三萬五萬,信口胡說。在我富有金錢,固不必在這上計較,到底也不犯上做冤桶。看起來,這事只有從長計議,暫時倒不能心急了。
此時鴇母金氏早已盼得眼穿,她曾三番兩次派毛伙到萬宅去打探,知道湘君尚在萬宅,並未他去,心中略為放下。但是候之許久,仍不見來,她可真有點急了。說:「叫條子也不能把人留下啊!待我自己看看去。」她才要叫車子到萬公館,忽聽外面人喊馬嘶,跑廳的高聲喊道:「張大人,萬大人,還有諸位大人,送湘君姑娘回來了。」這一聲喊下去,真給春雲班壯了很大威風。金氏立刻也眉飛色舞地迎出來,一見了其盛,先招呼二爺,其盛喊道:「你們姑娘犯了病啦,多虧我勸她吃了兩口大煙,好容易緩過來。人家王將軍還不放心,又親自送她回班,你得怎樣地謝我們呀?」金氏未曾開言,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接著說:「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總是我們姑娘命好,才遇著諸位大人,全是佛心善人,又管治病,又管護送回家。我這苦老婆子就托姑娘的福吃一口飯,一聽說姑娘有病,比我自己有病還難過十倍呢。快請諸位大人、老爺、將軍到屋裡坐吧!我真得磕響頭謝謝諸位。」她一壁說著,一壁趕上來,親手攙扶了湘君,又用手輕輕按她肚子,低低問道:「姑娘,這時胃還疼不疼?可把我嚇著了。」看她那種噓寒問暖的神氣,便是親生母女也沒有那樣關切。湘君說:「娘快去沏茶去吧,我不用人攙著。」金氏連聲答應是是,別提有多馴順了,親打帘子,把大家讓進來,一迭連聲叫跑廳的沏一壺五百一包的香片小葉,快拿大炮台香煙。湘君住的屋子是兩明一暗,外間是客廳,裡間是卧室。四圍牆壁,滿糊的是米色花標,用電燈一照,格外顯得光明耀眼。客廳中擺著一架很大的書櫥,書櫥中陳列著新舊各種書籍;牆上並無名人字畫,只掛著很大的世界地圖同中國地圖;靠牆角邊,還放著一座很大的風琴;緊挨著風琴是寫字檯,這一座寫字檯,雖系新式模型,卻用的是紅花梨木,所以格外顯得好看。大家坐定,天寵笑道:「這真夠上女學生派頭了。」張其盛也跟著湊趣,說:「若非王將軍,哪能消受這樣才女。」萬呈祥緊跟著提倡打牌,說:「這樣漂亮屋子,我們不在這裏叉四圈,也太對不起女學生的繡房了。」
班子中人一聽見客人要打牌,直比囚犯聽見大赦還格外歡喜。呈祥這一說,金氏立刻笑逐顏開,喊跑廳的快給眾位大人收拾牌桌。原來當中的長條桌子,把兩面卸開搬走,立刻就變成一張小小的牌桌。四面放上軟椅,把桌上下照的蓮花瓣電燈也擰開了,格外照得明亮。又請示眾位大人,是用大牌還是用https://read.99csw.com小牌。其盛道:「誰耐煩使小牌,那是女人的玩意兒。我們這粗手粗腳的,牌越大使著越應手。」跑廳立刻尋出一副象牙大牌,嶄新的,尚未使過幾回,連籌碼莊子一律全是象牙的。排好了座位,王天寵是東,張其盛是南,李松林是西,萬呈祥是北,四家都坐好了,緊跟著打庄,又是天寵的首庄。大家都笑起來,說:「到底主人資格是不能讓人的。」天寵道:「咱們的牌底是怎樣演算法呢?」大家都說客隨主便,你樂意怎樣算,就怎樣算。天寵道:「在座沒有外人,咱們就打五十塊么二的小牌吧,四十和底,五百和封門,也就可以對付了。」大家都贊成,心裏卻好笑:到底是山大王的口氣,這樣還算是小牌,他要打大牌,遇巧連門都不封了。頭一把,天寵是四喜牌,沒和出來,張其盛卻和了一個兩翻。因為和底太大,兩翻便二百六十多和,這一把牌,他便贏了五十多塊。緊跟著又是他本人做莊,又連和了三把,一百七八十塊已經進了他的腰中。四圈牌打下來,天寵不輸不贏,其盛贏了四百多塊,頭兒打了有一百多塊,萬呈祥輸了一百多,下余全是李松林輸的,他身上只帶著三百塊錢,完全輸出去,還欠了其盛一百多塊。松林的意思,是想再續四圈撈一撈本兒,只因腰中沒有現錢,又不好開口。天寵看出他的意思來了,便掏出票夾子來,點了五百塊錢票兒,五十一張的六張,二十五一張的八張,伸手遞與松林,說:「李大哥,先拿這個做本,贏了錢再還我。你要嫌票子太整,可以叫他班子里破一破。」松林也不客氣,伸手便接過來。老鴇金氏在一旁冷眼旁看,見天寵票夾子里花花綠綠,滿滿當當,全是整數的票子,最少二十五一張,其餘全是一百五十的。心說這位王將軍,真真是大財神爺,看他這一個票夾子里,就許有上萬的洋錢,湘君結識了這樣一位闊客,真是我的發財機會到了。想到這裏,便抖起二十分精神來,高聲招呼跑廳的快給李大人破票子,滿要十塊五塊的,大人們使著便利順手。那些跑廳的全在門外站班伺候,見這位王將軍手筆如此之大,誰不爭先恐後地巴結伺候。金氏一聲令下,跑進一個十八九歲俊俏小廝,垂手侍立在松林身旁。松林遞給他二百塊錢,說這是二百,全破十塊五塊的,趕緊拿來。小廝應了一聲,將票子接過去,不大工夫便送上來,松林點過不差,便二次打坐,又續起來。恰恰松林換的地位,便是方才其盛坐的地位,大家都笑道:「這一來,李將軍該翻梢了。」果然這四圈就是他同天寵兩家贏,本錢未動,又贏了一百多塊。天寵贏了七八十塊,又抽了一百多塊錢頭兒,天寵把贏的錢也扔在頭兒里,說:「賞給你們大家花吧。」金氏同那些跑廳的全都請安道謝。這一場牌局,連抽頭帶加賞,便是三百多塊,在班子里總算是走幸運。李松林輸了一百多,萬呈祥輸了二百多,張其盛贏了幾十塊錢。散局之時,已經快兩點了,金氏早吩咐廚房預備消夜的點心,是八個涼碟、四個炒菜,最後上一個很大的一品鍋,預備的是各樣蒸食饅首。她知道王將軍是河南人,河南人每飯非饅首不飽,所以特特預備各樣蒸食。天寵果然吃著對味,尤其是所炒的菜,全是河南風味,大家吃了,俱都讚不絕口。天寵一定拉著湘君同吃,湘君始而不肯,金氏在一旁極力攛掇,說:「姑娘,你看人家王將軍這樣愛惜你,拿你不當外人看待,你何必這樣拘泥呢?陪著諸位大人吃上兩口,那有什麼呢?」湘君聽假母允許她吃,她這才坐在天寵身旁,先給大家布過菜,然後自己陪著吃了一點。吃過之後,天已有三點多了,天寵看一看表,說:「不好,天快亮啦,咱們走吧。」湘君有點戀戀不捨,大有留客之意,鴇母金氏也在一旁敲打,說:「王將軍要不嫌我們這屋子太臟,何妨休息一夜呢?」天寵皺眉道:「我對你們姑娘,並非無情,只可惜眼前這幾天我還不能宿在這裏,將來或者也許有住宿的一日,現在還說不到呢。」大家聽他這樣說,知道內中必有隱情,也不好追問,只有其盛天生魯莽,口不擇言,他便問天寵究竟因為什麼,不肯在此住宿。天寵咳了一聲道:「一言難盡。」也不肯再往下說,其盛也不好再問了,吩咐一聲套車,大家紛紛散去。臨行之時,湘君再三叮嚀,明天務必來。又託付張、萬、李三位:「明天王將軍不來,就全在你們三位身上了。」其盛是橫打鼻樑,說:「明天王將軍不來,唯我老張是問。」金氏笑道:「張大人,救人要救到底,您已經治好了我們姑娘的胃氣病,可不要叫我們姑娘再害相思病啊。」一句話招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項子城心裏盤算,聽王天寵的話,他對我很有一種不滿之意,今後再想利用他,恐怕不容易。但是這種人並非等閑之輩,就憑他那一身藝業,便能力敵萬人,他既不為我所用,安知不為他人所用。倘然將來他要幫著他人,反過臉來對付我,這還真是一種心腹之患。看起來不可不先事預防,不過用什麼手段才適當呢?比如仍用以前的辣腕,將他置之死地,未免太顯露了。拱衛軍中,他的舊部很多,豈不使這些人離心解體?這是萬萬使不得的,必須別開生面,使他甘心投入陷阱而不自知,也不必一定要他的性命,只需使他沉溺於一種嗜好中,以後不能振撥自雄,這個人自然就變成廢物了。想到這裏,便傳下話去,叫他的侍從武官,一個叫張其盛,一個叫萬呈祥的,二人一同上來,項子城吩咐他們如此這般,慢慢地去做,不必性急,務必要達到目的,兩人諾諾連聲,一同下來。張其盛是山東人,久在東三省軍界做事,是一個著名的荒唐鬼,狂嫖濫賭,無所不為。後來在東三省闖了禍,有人要謀殺他的性命,他便逃至北京,托項三少的人情,向總統推薦,被任為侍從武官。他自得了這宗差事,彷彿滿清時代皇帝的御前侍衛,在北京娼寮戲館中,可以任意橫行。每逢下班時候,他同著一班嫖友,在八大埠吃酒打牌,揮金如土,因此各小班中,沒有不知張二爺的。那個萬呈祥是安徽人,同張其盛也是一流,他卻比張多一種嗜好,鴉片煙癮非常之大,他的煙是隨時總吃,永遠不醉,每天有三兩煙膏也光,有五兩煙膏也凈。並且他是專吃朋友的,不吃自己的,每天吃過早飯,便出去打煙圍,不定撞到誰家,躺下就吃,並且有多少吃多少,非等到煙盒子空洞洞的,決不罷手。他不但自己以鴉片為生命,並且對於朋友,總是勸人吸大煙,他說鴉片煙可以助長精神,變化氣質,人要有了這種嗜好,可以快活一輩子,無憂無慮,直然就是天上的大羅金仙。比如你要有什麼逆心不快的事,只把煙燈點上,燈對著臉,臉對著燈,從燈頭上催動那福壽仙膏,發出一股清香氣味,鑽入鼻孔,立刻入于腦海,達於四肢,貫注于筋骸百體,使周身血液活潑流通,飄飄然如出世登仙。這時候雖前有冰山,可以不冷;後有火山,可以不熱。甚至死了老婆,不想續弦;死了兒子,不想過繼;死了爹娘兄弟,連眼淚都可以不掉一顆。這真應了孟子所說的:我善養吾浩然之氣。無論遇到什麼事全可以不動心,人生在世必須這樣,才是真快樂。凡反對鴉片的人,全是不得個中真昧的愚人,假如要叫他嘗著滋味,只怕可著世界,無論什麼快樂之境,也不願與鴉片對換呢。他每逢見了不吸煙的朋友,必要發這種怪論,有涵養的,只是不理他。好說話的就反唇相譏,說:「你是一個武人,並且現充侍從武官,是要上馬殺賊,舉槍拚命,才夠資格。若終日卧在煙榻上,舉著鴉片煙槍,倘然大敵當前,莫非煙槍也可以上陣嗎?」萬呈祥正顏厲色地說:「煙槍怎麼不能上陣呢?你這人說的全是外行話,你要根本明白,臨敵上陣,所恃的全是一股勇氣。比如要有這勇氣,便是一根柴禾棍兒也可以禦敵;要沒有這股勇氣,就是擺上機關槍、轆轤炮,也一樣無濟於事。抽大煙的人,只要把癮過足了,當時一蹬腿,一伸胳臂,真有拔山扛鼎之力。就藉著這一股勇氣,殺上前去,以此克敵,何敵不克?當年滿清的綠營,哪一個不吸大煙?腰裡別著煙槍,肩上扛著洋槍,一樣能衝鋒陷陣。有一年英法聯軍從天津進攻北京,半路上遇著了一支綠營的兵,彼此對陣,洋兵開槍向前打,眼看著槍彈打在營兵的身上,卻仍然直立不倒。這一來把洋兵全嚇壞了,說他們身上,一定有寶貝,嚇得那些洋兵,全紛紛後退。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這幾百綠營兵,槍彈打在身上多半不倒的緣故。原來因為洋兵未來以前,他們都在野地上躺著抽大煙,伙夫埋鍋造飯,烙了許多張大餅,叫他們吃飯。他們因為癮未過足,都不肯吃,及至癮過足了,伙夫每人給他們拿過幾張餅來,才要張嘴去吃,報馬回來說洋兵已經來至切近。他們顧不得吃了,於是將烙餅揣在懷內,一個人揣了四五張,肚腹胸膛,左右兩肋,差不多都圍滿了。及至兩軍對陣,洋兵的槍子兒飛過來,只要打在烙餅上,一見軟面,立刻卧住不動,連一點油皮兒也不傷,內中十有八九是這樣的,因此將洋兵嚇退。你請想,如果他們不吃大煙,烙餅俱都入肚,又怎能恃為防身之寶?可見鴉片煙真是大有利於行軍。我們武人,又安可不盡量地去吸呢?」他雲天霧地地說了這一套,氣得朋友遠遠躲開他。他反倒洋洋得意,說:「我這鴉片煙鬼,居然能舌戰群儒。以後不止可以帶兵做將軍,遇著機會出使外國,做一位全權公使,也許可以勝任愉快呢!」
此時已到了深秋時候,草色漸黃,落葉滿階。院中很凈的一片土地,緊挨著樓窗,果然有一株老槐樹,高過樓檐。樹的半腰中,盤著一個鵲巢而並不甚大,挨近樹梢卻有一個很大的巢,只是在樓的那一面,並不靠近樓窗。其盛拍手道:「這當中的巢,並不難摘,我也可以上得去。只是那樹梢上的,恐怕誰也想不出法子來。如用長竿將它打下,又怕摔破了鵲卵,那還有什麼用處呢?」天寵說:「你不要管,我自有法子。」他把大衣脫下來,只穿著細呢的小夾襖褲,尋了一條鬆緊帶,將腰纏住。先向樹上望一望,然後走到樹底下,向上一縱身,正攀住樹枝,一騙腿,便騎在杈杷上。離當中那個鵲巢還有很遠,他挺腰拱背,順著樹榦爬過去,其輕便自然,向前一弓一弓的,猶如長蛇,大家不約而同地喝了一聲彩。他爬到巢邊,向里窺視,失口道:「孽障,你在這裏做什麼?是來尋死吧。」說罷從巢里掏出一宗活物來,向下喝道:「你們躲開,提防被它咬著。」眾人嚇得俱往後退,只聽「啪」的一聲,從樹上扔下一條花花綠綠的蛇來,已經被他甩脫了節。又用力一摔,將蛇頭都摔碎了,它卻仍然蠕蠕欲動。把下面看的人,當真嚇得不輕。天寵道:「張二哥你幸虧沒上來,如果上來,不是被它咬了,就得嚇得摔下去。」他一壁說著,仍然向樹梢上九-九-藏-書爬,這一來,大家全替他擔心:很細的樹枝,如何能禁得住一個人?他卻毫不在意,也真怪,他從樹枝上爬過去,並不見得添加了多大分量,眼看又爬到那一個鵲巢邊。他向里端詳了很大工夫,說:「怪啊!怎麼看不見呢?」只得伸進手去,把鵲巢中的茅草,一點一點地掏出來,掏至最下層,他面上忽然發了笑容,說:「鴉鵲的心計比人還靈呢,它是怕蛇來吞卵,特特用草蓋上,哪知道人比蛇還毒呢。」他從巢中取出卵來,放在懷中,然後頭朝下一弓一弓地,又爬至樹枝上。騎住了休息片刻,才三縱身飄然落地,並聽不見一點聲音。大家全向他拱手致賀,說大功已成,請回去休息吧。眾人圍著他,如眾星捧月一般,將他捧回春雲班。天寵吩咐取一盆冷水來,又叫買一塊上好的葯胰子,先著實地消了一回毒,然後將兩枚鵲卵取出來,放在一個蓋碗里,托著給大家看,說:「不多不少,只有這兩枚,我可真是筋疲力盡了。」其盛問他:「你在樹上陡然見蛇,怎麼不害怕呢?」天寵笑道:「蛇見了我,就如同老鼠見貓一般,這內中有一段歷史,等閑了我對你細說一番。此時沒有工夫,咱們治病要緊,怎麼取紅礬的人,還不見回來呢?」正說著,王福已經走進來,陶一鶚將葯接過去,打開看了看。然後取出兩枚鵲卵來,先向日光照一照,隨後鑿開兩個小孔,將藥用玻璃管順下去,攪了一攪,在卵后又用針各扎一孔,這才叫湘君口對卵孔,用力吸取,立刻下咽。眾人見了,都為之擔心。若問生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凌冰舉目看屋裡還坐著一個人,不但跟他同鄉,而且還是同志。此人姓賈名傑,字英超,也是河南人,自幼留學東洋,加入鐵血團同盟會,生平最反對的就是項子城。民國成立之後,他當選為眾議院議員,卻不肯就職,反倒讓給了一個候補的王守敬。他自己卻在北京組織了一個《民聲報》,終日鼓吹反項。項子城把他恨極了,始而託人疏通,應許給他一個次長,他完全拒絕了。後來又應許給他三萬塊錢,叫他到歐美去留學,離開北京,他也搖頭不允。這一來,可把項子城氣壞了,於是暗中調兵遣將,設好了陷阱,專預備收拾他。這時候恰趕上河南白朗鬧得很兇,他部下足有七八萬人,終日殺人越貨,綁票勒贖,有時候竟屠洗村莊,攻陷城池,甚至縣官不知被他殺了多少。項子城也曾三番兩次派人去招安,怎奈白朗同王天寵誓不兩立,他知道天寵已經投降了項子城,並且把手下的人,也都改編為拱衛軍。白朗野性難馴,他既去了王天寵這一個勁敵,覺得河南一省之中,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制服他。至於那些官軍在他眼中看著,簡直是烏合之眾,不值一擊,因此他的膽子益發大起來,在河南河北各州縣,直然是橫行無忌。項子城正在高拱稱尊。志得意滿之時,他的家鄉中卻出了這樣大盜,面子上總覺著不大好看。但是要認真派兵去剿,北洋幾師勁旅正在防南,河南雖有不少的兵,全非節制之師,萬萬不能與白朗對壘。他因為此事,很是為難,後來想起一條以毒攻毒的法子來,便授意路成章去對王天寵說:「目前河南人民遭白朗的塗炭,老弟也是河南人,似乎不應當袖手不管。大總統說,你如果肯到河南討伐白朗,將給你全省清鄉督辦的名義,准你招募兩萬鄉兵,掃平白朗。將來肅清之後,即以河南督軍一職作為酬勞。你可以告奮勇走一趟吧。」在路成章以為,天寵必然樂從。哪知他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算了吧!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想做官了,當年投降項公,原應許給我一個師長,後來將部下弟兄全讓給項公了,師長也不曾落在我的頭上,空空擔了一個虛名,什麼叫高等軍事參議,我也不懂。每月給我一千二百塊錢,我有意不要吧,是總統的面子;收下吧,這個錢花著也太無味了。如今又叫我去平白朗,白朗根深蒂固,豈是容易平滅的?假如放在當年,有我部下這一班人,全都聽我指揮,我雖然沒有十分把握,對付著還能同他打上幾仗。如今我的舊部也都改編了,叫我拿什麼去跟他對壘,此事只好請都督婉言回復總統,恕我敬謝不敏好了。」路成章碰了他這釘子,也不便再說什麼,第二天一五一十地告知項子城。子城微微一笑,說:「他不去就不去吧,本來人怕閑,越閑越懶。他在北京住著,有多麼舒服,豈肯再回河南去,做那衝鋒陷陣的事呢?」路成章敷衍了幾句,便也退下。
湘君直送他們到大門外,眼看著天寵上了馬車,她方才回來。這在班子里,實在是創例,因為無論多要好的客,也沒有送到大門外。湘君確是看中了天寵,雖系武夫卻溫文爾雅,誠實不欺,自己終身,如能得這樣一個丈夫,也可以折一折這幾年的罪孽了。所謂美人慧眼識英雄,正是此類。然而在天寵這一面,也未嘗無意于湘君,方才他說有難言之隱,不能住在這裏,原來裏面也含著一段情史。在前半部書中說過,天寵在上海假充道台,騙了某觀察的小姐做妻,他夫妻二人回到河南故里,彼此琴瑟調和,感情甚篤。這位夫人幫著他規劃了許多章程,使他那山寨事業,根基鞏固。夫妻相處了整整八年,只生了一雙兒女:頭胎是一個女兒,今天已經七歲了,乳名叫作良玉;第二胎生了一個男孩,正是天寵被招安那一時生的,取名文玉。不料生下他來,他母親產後受風,又吃錯了葯,竟至一病不起,在天寵來京的前半月,已經故去了。臨終之時,再再囑咐天寵,務必早早續娶,以便照應她那一雙兒女。天寵平日對於他這夫人很是鍾情,如今鴛鴦折翼,連理傷枝,他怎能不痛?便對他夫人立誓終身不娶,將來如有相當者,寧可納一妾照應兒女,也決不正式續弦。夫人聽了,只點點頭,便氣絕身亡。他家中又沒有親人,只有他夫人娘家的姑表哥嫂曾投到這裏來,在天寵部下管理文牘。天寵便將一雙兒女,託付給他表舅舅母,另外雇了一個乳娘,一個保姆,照應他這兩個孩子。將他夫人葬埋了,自己睹物思人,心中好生難過,便借這招安的機會,一同遷至北京,在順治門外丞相衚衕,租了很大一所房子。好在他有的是錢,家中廚夫、車夫、跟役、門役、洗衣的女僕、做活計的女僕,又另外添雇了十幾個。他那表舅爺,姓安號叫安子常,倒是一個很有血性的忠厚人,因此天寵把家事完全交付與他。舅太太吉氏,也倒實心實意地,照應她那外甥男女。只可惜這位舅太太是一雙近視眼,因此對於照應孩子,便有許多不甚得力之處,天寵時常引此為憂,想要物色一位姨太太,也好有一個幫手。只是心裏又再三猶豫:頭一樣是得知道她的性情脾氣,將來不致使孩子受著委屈;第二樣得知道她是良家出身,品行靠得住,將來不至給自己揸臉丟人;第三樣才說到品貌何如。似乎這樣人才,要向妓院去求,恐怕絕對沒有;要買一個小家碧玉,又怕她沒見過世面,將來接到家中,也幫不了自己的忙。因此為難了許多日子,始終不曾向人表示過,因為這話要一出口,憑自己的身份、家當,必至有許多人登門效勞,願做媒介,反倒吵得腦子發昏,所以他寧可嚴守秘密,也決不輕易出口。
看門的見是王將軍到了,這一聲喊下去,真能驚動了四鄰。老鴇金氏三步並一步地迎出來,一直往湘君屋裡讓,說:「我們姑娘今天胃氣病又重了,不能親自迎接諸位大人,請諸位格外原諒吧。」三人走進來,果見湘君在床上蒙被躺著,見大家走進,仰起頭來,說了一聲有罪,請諸位老爺恕我吧。天寵在燈光下,見她玉容消瘦,確顯露十分病態,很動了一種憐惜之意。忙過去執了她的手,問道:「你昨天還是好好的,為何一夜工夫,竟病成這種樣子?」湘君兩眼有些濕潤了,說:「我這病原是時犯時愈,沒想到今天竟會加重了。」萬呈祥極力攛掇她吸大煙,湘君至再不肯,說:「昨天吸了兩口,當時雖覺著好一點,哪知轉眼工夫,竟自加重。看起來大煙是吸不得了。」天寵也說:「吸煙不過一時止痛,究非根本治療之法。我們河南有一位大夫,專能治胃氣病,不過這個人並不出馬行醫。他現在公府中當著一份秘書,錯非我,誰也約不來他。」呈祥道:「你說的可是陶一鶚嗎?」天寵道:「正是。」呈祥搖頭咋舌,說:「我的王將軍,你如何能請他來?這位先生脾氣非常乖僻,要論醫道,誠然是再高明不過了,但是他從來不給人治病。比如公府中的茶房差役,誰要有了病,他倒趕著給治,有時候還自己掏出幾塊錢來,給他們作葯資。說來也真怪,一劑葯下去准好,並不用吃第二劑。要是有錢有勢的誰想請他,你便擺上幾塊金元寶,也休想他抬一抬眼皮。這樣怪物,要請他到班子來給姑娘治病,如何做得到呢?」天寵笑道:「別人當然是請不來,唯有我王天寵,哪時請他,就得哪時到。他不伺候項大總統,也得伺候我王將軍。你們要不信,明天這時候,仍在這裏晤面。如果沒有陶一鶚,我情願罰酒席一桌,請你們大家白吃。」張、萬兩人說好好,就是這樣。因為湘君在病間,大家也不便久坐,隨便談了幾句,便各自散了。臨行之時,湘君再三囑託:「明天務必將先生請來,我的肚腹中,彷彿有什麼蟲子亂撞亂跳。每逢撞跳到劇烈時候,我就眩暈過去,看起來這病如沒有高明人,是不得好了。」天寵再三安慰:「你不要害怕,明天我一定請先生來,保管藥到病除。」金氏也再三央求,說:「將軍是我們姑娘的救星,您明天要不來,她的小命兒可就不能保了。」一壁說著,又用手帕子直擦眼淚,表示關切之意。天寵點點頭,出門上馬車去了。第二天張、萬兩人,果然在下午三點鐘同到春雲班,來訪王將軍。進門一問,王將軍尚未到來。呈祥笑向其盛道:「何如?我早知道他約不來,他偏要同我們打賭。這一來,他只好認輸吧。」其盛道:「這天氣還早,我們也不能武斷人家准約不來,再少候一刻,自然就知道了。」金氏說湘君折騰了一宵半日,此時好容易睡著了,請兩位大人先到我屋中坐吧。張、萬走進老闆的屋子,見大煙燈點得十分明亮,呈祥早已歡喜得笑逐顏開,說:「我早知道老闆屋裡有這樣好寶貝,何必在姑娘屋裡坐呢?」金氏笑道:「只要萬大人肯賞臉,我天天把煙燈點得亮亮的,歡迎您來過癮。」呈祥一歪身躺下,掏出昨天在王宅拿的煙盒子,打算實行過癮。不料正當這時候,看門的大喊王將軍來了,其盛一把將他揪起,說咱們看看去,到底陶一鶚來了沒來。呈祥搖頭,只隔著窗帘向外觀看。見王天寵陪著一位六十多歲鬚髮糝白的老先生,手中拄著文明杖,拱肩駝背,走路有點不大得力,天寵在一旁扶持著,一同進了湘君的屋子。其盛又反過嘴來,問呈祥,你看如何?呈祥挑起大拇指來,嘖嘖地贊道:「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不怪人家吹,我們真得甘拜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