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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城門吊炮東站備專車 兩院藏兵議員變俘虜

第九十七回 城門吊炮東站備專車 兩院藏兵議員變俘虜

第二天午後,果然由文傳宣處送來一件公事。天寵抽出來一看,是委他為京師軍警總稽查,並撥拱衛軍一營歸他訓練,稽查兵又准由他自擇一塊地方,組織稽查處。每月餉糈公費,准由該處作正開銷,該處長月薪八百元,公費六百元,著即到差任事。此令。天寵接了這一道委任令,心中覺著著實為難:這個老傢伙,又利用到我頭上了。明明是挨罵招怨的事,卻叫我去做。北京城一二百萬人民,都在九城以內居住,無是無非的,在城頭架起炮來,叫人民看著,我倒成了一個什麼人?有炮不去對外卻把炮口對準同胞,世界上哪有這樣不要臉的人?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昨天因為一時高興,竟在他面前告了奮勇。總怨我器量太小,受了人家這一點私恩小惠,就不知如何是好,脫口而出,竟給自己招出這一場苦惱來,如今可怨誰呢?他想到這裏不自覺地唉聲嘆氣,湘君在一旁看著詫異,心說我昨天進門,他今天就這樣不高興,看起來未必是真有愛情。想到這裏,不覺秀目中落下淚來。天寵一見,也是詫異,忙問道:「你為什麼哭啊?」湘君說:「我見將軍唉聲嘆氣,必是嫌妾醜陋愚拙,不堪侍奉巾櫛。因此自嘆命薄,不知不覺地流下淚來,還望將軍原情寬恕。」天寵聽了,不覺大笑,說:「你們婦人家心眼兒太多了,我方才唉聲嘆氣,憂的是國事,並非有什麼不快於你,你何必多這心呢?」湘君忙問什麼國事,天寵便說:「今日總統下令,委我為京師軍警總稽查,叫我去威嚇民眾,你請想,這是什麼好事?將來成了功,是他做總統;成不了功,卻是我們挨罵招怨,叫人民背地裡,說某人某人是項家的走狗。憑我一個俠義出身,名滿全國,結果卻給人當走狗,這事有多麼委屈啊!再說京城這個地方,本來人心就不定,我再領著頭兒搗亂,人家還有好日子過嗎?這事不怨旁的,總怨我太沉不住氣,昨天受了他一點賞賜,又被他用話一領,我便自投羅網,告起奮勇來。今天再後悔,也無可奈何了,我是越想越懊惱,所以唉聲嘆氣,沒想到卻招出你的誤會,這真是冬瓜拉到茄子架上——太可笑了。」湘君目光一轉,向天寵笑道:「將軍要是僅僅為這一點小事,妾倒有一主意,不知可能採納否?」天寵道:「好好,你果然說得有理,豈止採納,我當時就可以實行。你快說吧。」湘君道:「天下事名不正則言不順,將軍城頭吊炮,雖說是奉總統面諭,然而並沒有正式公文,將來事情辦好了,固然沒得說,倘然激出一點事變來,總統不認這一筆賬,到那時,將軍豈不是有口難分訴?這是第一步得想辦法。第二步大選之後,如果項子城落選,那時北京秩序一定要紊亂,將軍手下這一營軍人如何處置呢?我們真能開炮向城裡打嗎?那時拱衛軍、禁衛軍必然全部嘩變,我們這一營人,要隨在裏面搶劫,固然說不下去,然而袖手旁觀,其勢又有所不能。我以為到了那時,最好把這一營人改作總統的親軍衛隊,隨著他的專車開往河南。到了河南,將軍有這一營的兵士同全部軍械子彈,憑你在河南的聲望,登高一呼,便可嘯聚兩三萬人。有這一營拱衛軍作基本軍隊,一面再招降北京的拱衛軍,雙方並進,取得一種相當實力。然後決定或是擁護項公,或是自立為王,無論如何,總可以制人而不受制於人。這是第二步的辦法。如今先說第一步辦法,將軍可面見拱衛軍總帥,請他來一封移文給總稽查處,就說大選以前,有許多黨人潛來北京,想要乘機擾亂,破壞選舉,請總稽查消弭隱患,先事預防,務取一種示威舉動,以資震懾。然後將軍再按照總統的話去辦,自然就可以壓住大家的口面了。」
不提這兩位職員被人架走,卻說金人銘把一兩膏子已經吸了八錢,他的癮過足了,絲毫沒用費話,站起來說一聲走,兩個護衛他的公民,也腳尖隨定了他的腳跟,說著便一直闖入北間。見屋中冷清清的並沒有一個人,一張床上掛著一架半新不舊的粉紅洋布帳子,帳簾垂著,並未打起來。內中一個魯莽的搶上前去便要揭帳子,德氏高聲喊道:「慢著!我兒媳婦正摟著小孩睡覺呢,你們難道還要強|奸民婦嗎?」哪知這位莽大夫滿不聽,一伸手便把帳子揭開。見帳子里有一床花棉被,花棉被裡裹著一個人,據德氏說,這就是她的兒媳婦。那四人說不成,我們得看一看,德氏說看不得,她沒穿衣服,難道赤條精光的,真叫你們看模特兒嗎?內中一個說,沒要緊,模特兒我們也一樣看。說罷搶上前去,將棉被一揭,這個戲法兒變得真快,哪裡有二十多歲的小媳婦,正是三十多歲穿著西裝的一個大男人。德氏也跑了。正所謂光棍不吃眼前虧,江豆子再想裝死是裝不成了,只得爬起來,說:「你們幾位怎麼這樣逼人太甚?我是害肚子疼,才吃過葯,在這裏忍一刻,並非有意逃席。」公民哈哈大笑,說:「好一位議員!好一位國民代表!你害肚子疼,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為何跑到人家小媳婦屋裡藏著?難道那個老太婆說她兒媳婦生了小孩,生的就是你嗎?」可憐江豆子被人家罵得一語答不上來,只可垂頭喪氣,隨著他們走出屋門。迎頭遇見金人銘,人銘看著他冷笑,說:「四十塊錢白花了,依然還得出席,這是何苦呢!」江豆子也不理他。
這些人本是奉了祝子琴的命令,在午飯以前,無論如何必須把這七八百議員一律送入眾議院,預備開會投票。內中有宿妓的,便到妓院去;有在俱樂部賭錢的,便到賭窟去抓;有鴉片煙癮太大,不能起床的,便堵在他門外吵嚷,必須把本人叫起來,趕緊到院,不誤投票。除去規矩議員按時到院的,用不著他們以非常手段對付,其餘多半要受他們一種威迫。尤其是這一天各站崗的警察,對於保護議員,都不肯十分出力。凡議員同這些公民衝突起來,總是幫著公民,說議員的不是。本來北京的警察是訓練出來的,人人有一條蘇張之舌,他們面子上,雖不敢公然說議員的不是,但是高調是要唱的,什麼大選就在今日,時光一刻千金,諸位今天如不早到院去,有負人民期望。這幾位公民前來督促著,正是看得重您,你就急速前去,不必遲疑了。異口同聲,警察嘴裏,都是這樣說話。鬧得那些滑頭好玩的議員,也都沒有法兒了,只可乖乖地到議院去。偏偏金、江這兩位大議員,竟悶在煙館里不出來,這如何能躲得過?他們原是派好了的,跟金人銘的是兩個,跟江豆子的也是兩個,另有四個人是看守議院,專查兩院議員,在大選這一天不能盡職,他們便實行干涉。最重要的議事科科長科員,臨時卻不知哪裡去了,他們如何肯答應?問本院的守衛警察,全說不知道,後來問到一個當茶房的,此人姓史,因為他天性邋蹋,大家送他一個外號,叫屎里混。他原是伺候議事科的茶房,素常日子很受武二哥哥的氣,張口就罵,舉手就打,直不拿他當人待。積威之下,屎里混當然是敢怒而不敢言,不過他心裏,總也存著一種報復的念頭。如今無意中遇著這幾個假公民,向他打聽王大混子同武二哥哥的下落,屎里混說:「你幾位問他做什麼?」這幾人便回說:「我們大家全是公民,今天特來監督大選,卻看不見議事科的重要職員。他們每月三百二百地拿著薪水,今天到了大選之期,如何重要,卻躲起來不肯露面,這樣的職員還要得嗎?」屎里混一聽,心說好好,這可到了我報仇的機會了。遂對那些人說道:「我的公民老爺,您要知道那王科長同武科員全是鴉片煙鬼,今天一早就出去過癮去了,遇巧了午後三點都不準回來。他們不到場預備一切,看今天這大選會怎樣開法。」這些人一聽急了,說:「你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過癮嗎?」屎里混用手一指,說:「您出門向東走,就在這象坊橋街上路北,門牌七十二號,有一家姓恩的開私煙館。他們全在那裡抽煙,准能見得著,要去晚可就怕他們走了。」這些人一聽,立刻選出四個胳臂粗、力氣大的馬上加鞭,到七十二號去尋。恰恰同金、江兩位議員身後跟的合在一處,一共是八條好漢,正好對這四個人,兩個架一個,也能把他們架到議場。先用詐語將門詐開,敬了王大混子、武二哥哥每人兩個耳光子,腳不沾地,把他們架回眾議院。可憐王大混子連一口煙也不曾吸著,三行鼻涕兩行淚,勉強回議院辦公。心裏只恨武二哥哥松奸壞,早晚非報復他不可。哪知武二哥哥的癮,也不曾十分過足,連走路都沒有氣力。多虧有兩位架著,要不然,就得跌倒在地。
大家離了德氏家中,一同到眾議院來,卻見眾議院門前圍了許多人,言詞嘈雜,秩序紛亂,彷彿像打架似的,也不知為了什麼事。大家擠上去看,原來是門口掛的牌示,被公民摔碎了。警衛長立在大門前,對許多公民演說,說:「諸君不要誤會,本警衛長有多大胆子,敢阻攔諸位主人翁前來監視大選。只因本院議長唐先生以今日為大選之期,理應嚴肅,如果放進許多閑人來,于議場秩序必有妨礙,所以特特吩咐本警衛長懸出牌示,所為限制閑雜人等不準隨便出入。至於諸位盡可自由,本警衛長絕不敢濫使權力。」眾公民依然是不依不饒的,非面見唐議長請他答覆不可。此時唐議長也不知躲到哪裡,哪敢出頭露面。本來這件事也怨他過於魯莽,他因為自己是議長,今天大選理應早早出席,八九點鐘他就到議院來了。一進門就看見許多長袍馬褂的人把一座議場全包圍了。他心裏也明白,這是項子城派來監視大選的,但是面子上太不成體統了。尤其是夾雜著許多本京的遊民,甚至連一件長大衣裳全不|穿,跑了來逛議院。唐議長看在眼中,心裏老大的不痛快。他來至辦公室,便把警衛長張清臣叫來,說:「你看這議院圍了人山人海,怎麼也不干涉干涉,任著他們的性兒胡闖呢?」張清臣躬身回道:「議長聖明,請想這些人全是有來頭的,警察如何敢幹涉他們?倘然干涉出是非來,豈不是給議長添煩嗎?」唐議長皺眉道:「這個我也明白,不過有來頭的,我們可以許他自由;那沒來頭的多少也要有一點限制才好。」張清臣道:「人是太多了,誰有來頭,誰沒來頭,哪能夠一望而知呢?」幾句話問住了唐議長,有點拐不過彎子來,他沉吟了一會便強詞奪理地說:「這也不見得,最好掛出一個牌示九-九-藏-書來禁止閑人。那些沒來頭的見了牌示,自然就不敢向里亂闖了,這豈不是頂好的一個法子嗎?」張清臣還有意要駁他,後來一想犯不著啦,等牌示懸出去招出麻煩來,我便往他身上推,倒看他怎樣應付。張清臣因為存了這種私心,所以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他便自己寫了一張牌示,哪知才掛出去便出了麻煩,本來在大門站崗的警察,誰知道這內中層層黑幕,他們就知道執行上司的命令,見警衛長懸出這樣牌示來,便信以為真,在大門以前實行阻止閑人,不許擅入。自然本京的閑人,專為逛議院來的,當然可以阻止住了。至於那一班奉天承運的假公民,正在趾高氣揚,誰肯聽這一套,他們仍然是昂然直入。警察過來一攔,說:「慢著點,你們沒看見牌示嗎?怎麼還向里硬闖呢?」這幾十位假公民,正在興滋滋大搖大擺向里走著,被警察迎頭一攔,如何不氣?大聲喝道:「什麼東西敢攔我,牌在那裡?拿出來我看!」警察見他們這樣橫,也不肯示弱,大聲回道:「你怎麼出口傷人?這是有尺寸的地方,要看牌示,沒長著眼睛嗎?」內中一個不服氣的,過去將虎頭摘下來,朝著門前的石墩,咔嚓一聲,摔成了好幾塊,說:「這些東西,只能嚇嚇毛賊小偷兒,怎麼竟拿來嚇中華民國的主人翁?」警察一見摔了牌可急啦,過去當胸一把將那人揪住,說:「你攪擾議場,得隨我去見警衛長,送你警察廳至少罰你三個月苦力。」這一把尚未揪住,早被人家包圍起來,上頭一拳,底下一腳,將警察打倒在地。一吆喝,又來了二三十個公民,全是灰布棉袍,青布馬褂,一個個腆胸疊肚,精神非常整齊,過來問什麼事。摔牌的從頭至尾一說,大家異口同聲,便說摔得好,摔得對,凈摔牌不能算完,咱們得尋那出牌示的人,質問他為什麼阻攔大家,不叫進去。
天寵心中有了底,知道臨時准有出路,不至留在北京。便坦坦然然又向拱衛軍要了一營人,前後一共是兩營,一營炮兵,一營步隊,又拉來十二輛野戰炮車。他以又軍警總稽查名義出了許多布告,大意說現值大選之期,北京治安關係重要,風聞有亂黨秘密來京,預備乘機擾亂,本總稽查身負重責,自不能不事先預防,除在城垣安設炮位外,並隨時嚴密檢查,以保安寧,而消隱患云云。出過告示以後,他便命兵士將炮車拉上城頭,始而尚沒有一定位置,直到大選這一天的早晨,城頭的炮算是有了一定方向了。從順治門城樓向西,每隔二三十步,便有一輛炮車,尤其是對準象坊橋一帶。眾議院大門同參議院大門,全有很大的炮車,不偏不倚,正對成一條直線,嚇得象坊橋的住戶紛紛搬家,內中有一家開私煙館的,乃是旗人,一共三口:兒子叫恩多,現充眾議院守衛巡長;媽媽德氏,是旗人中一位女光棍;媳婦塔氏生得模樣很好。德氏家裡住著三間房子,特意收拾出一間來做煙館。所交的照顧主兒,多半是參、眾兩院的職員,間有一二破落派的議員也夾在其中,前去過癮。這位女老闆倚著兒子是巡長,彷彿有了保險票,大肆招攬,生意非常興隆。每天參、眾兩院的老爺們來過癮,總是早飯後或晚飯後。今天恰恰趕上大選,照例的規矩,議員同職員全是許入不許出的,非待大選揭曉之後,不準自由出入。因此一班有癮的職員,在頭一天便定下,明日早晨七八點鐘便來過癮,過足了癮好回院中,幫著辦理大選的手續。內中唯有議事科擔的責任最重,手續也最繁,參議院的議事科長王文源,外號叫王大混子,他的煙癮是非常之大,每日風雨無阻,必到德氏家裡吸煙。眾議院的議事科中,有一位頭等科員武憲章,因為他生得身量矮小,大家便送他一個綽號,管他叫武二哥哥。言他是行者二郎武松的哥哥,專就他的身量而論,總算名實相符。這位先生也是一位癮者,每日同王大混子總是對燈吸煙。由他兩人身上,又介紹了兩位議員:一位是關外人,姓金叫金人銘,生得身體魁梧,比尋常人總高著一尺有半。每逢到煙館來,必須低著頭方能走入,進了屋子,差不多他的頭頂便緊挨著頂棚。他的綽號叫曹交,言其准夠九尺四寸以上;那個議員是陝西人,姓江,身量又太矮,大家便管他叫江豆子,這全是德氏的好照顧主兒。
哪知過了沒有十分鐘,外面叫門之聲如擂鼓一般。德氏隔著門問是誰,外面說,我們是參眾兩院的茶房,特來尋科長科員有緊急公事。德氏將門開了,忽地闖進七、八個人來,全是灰布棉袍,青布馬褂,說話多半是天津口音,一進門便直奔煙房。德氏道:「你們倒是幹什麼的,怎麼硬往人家住房屋裡跑啊?」內中有一個說道:「你開私館,這便是營業不正,怎麼還敢拘留議員?誤了大選投票,你擔得起嗎?」說著直闖進屋中,見王大混子同武二哥哥正在地上來回打轉,每人揪著一個,大打耳光子,說:「你們身為兩院議員,這是什麼日子,還在這裏吃大煙,不去辦正事。你們看一看,天都快到晌午了,離開會就差兩個鐘頭了,你們還在這裏自由什麼?」說著便有兩個人將王大混子、武二哥哥押解著,彷彿押囚犯一般,一直押回議院。這裏只剩了金人銘,還在床上躺著想再吸一口,早有兩個人過來,說:「金先生,走吧,今天是投票選舉總統的日子,不是吸煙的日子。等過了今天,可以放開量地吸一個飽,請你先到議院投票去吧。」金人銘一看這神氣,光棍不吃眼前虧,連忙將煙槍一放立起身來,說:「好好,我這就走。」來的人說:「先等一等,你還有一個姓江的夥伴呢,他到哪裡去了?」人銘向旁的屋子一努嘴,大家都明白了,立刻分出四個人來,要到隔壁的屋子去搜,德氏用胳臂一橫,說:「慢著,那是我兒媳婦的屋子,她生了小孩,還沒有滿月呢,你們怎這樣不講理啊?」這些人也說得好:「我們不管產房不產房,我們是來尋議員的,你既窩藏著議員,就得許我們大家搜。」說罷便一擁而上,進了塔氏的屋了。他們住的原是三間西廂房,一明兩暗,當中一間是廚房,南間是煙房,又是德氏的卧室。北間是恩多兩口子住著,江豆子藏在北間,以為這是人家小媳婦的閨房,當然無人敢入。哪知道這一群人心裏是有根的,他們自金、江兩個議員從家裡起身之時,就在後面跟定了,一直跟到德氏門前。他們早經調查明白,這兩位大議員每天必到這裏來過癮。甚至連王大混子、武二哥哥,他們也都認得。
張、萬兩人吃過這回席,便到總統府謁見項子城復命:怎樣費了兩個月工夫,天寵的大煙癮已吃上了。又在花界中接出一個人來,正在煙色并行,決不至再有所圖,請總統放心好了。項子城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你們先下去吧。」兩人下來,子城心中還有點信不及,自己打算:我必須再試驗一回,才能知道他的宗旨何在。這時候距大選僅剩了一個星期了,一切方法手續俱都布置妥帖,只是對北京民眾方面,如何促著使他們不約而同地願我當選,這也是一幕重要戲劇,必須有一個名角扮演,才足以示威,壓住大家口面才好。這份差使,我就派在天寵頭上吧。想到這裏,立刻傳諭派公府侍從文官,率領四名府役,拿著八樣金飾、四匹綢緞、一雙如意、兩大匣化妝品送與王將軍,給他賀納星之喜。天寵真是歡喜不盡,得著了這一份意外賞賜。在他不稀罕這些東西,但是出自大總統所賜,叫湘君看著,才一進門就有這樣光榮,婦人的虛榮心最盛,當然覺著格外光彩。他自己也不能不到府中當面申謝。項子城聽說天寵來了,即刻傳見。一見面,天寵便叩頭致謝,子城親手將他攙起來,笑著說:「你今天有納星之喜,我聽見了很是高興,幾樣粗舊東西,權作為給新寵催妝吧。」天寵道:「末弁因為喪妻,家中小孩子無人照料,不得已接來一個側室,怎敢勞大總統寵賜多珍,卑弁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子城讓他坐下談話,他一定不肯。子城笑道:「老弟是俠義,我不以武弁待你,你何必這樣拘泥?」天寵卻不似楊德林,見總統懇切相讓,他便依實坐了。始而談幾句閑話,後來慢慢說到大選上,子城嘆氣說:「這一群糊塗議員故意搗亂,實在使人灰心。」天寵道:「總統何必灰心,眼前民意全都歸向總統,總統想怎樣辦,就怎樣辦,何必顧慮那些議員呢?」子城道:「民意固然歸向,但是表面上,也得叫他們有的可以借口,然後才能督促那一班議員,不至臨時亂投選票。」天寵道:「總統慮得很是,有什麼方法可以使人民借口呢?」子城道:「方法倒不是絕對沒有,不過誰能破臉去做?這個人選卻很難呢。」天寵本是武人,性情直爽,哪裡懂得對方的機械陷阱,率爾說:「怎見得沒人去做?只要不是筆尖上的事,天寵全可以直任不辭。」他說完了這幾句,心裏又覺著失言,但是再想拉回來,可就有點不容易了。何況項子城凈等的是他這一句,聽他已然說出來了,不覺滿面堆歡,抱拳拱手,說:「難得老弟這樣忠勇,大選的事,不難成功了。」隨將座位向前湊近一步,低聲對天寵說了幾句,又加以解釋,說:「這樣辦,不過是給人民一個借口的機會,好叫他們督促議員正式投票,並不是真要這樣辦,並且也決然不至到這一步。老弟只管放膽去做,將來大功告成,我必要重重酬報。」天寵道:「總統吩咐,末弁義不容辭,也不敢希望酬報。不過總要有一種名義,然後才可調動軍隊。要不然,一個參議空銜,誰肯聽末弁的指揮呢?」子城笑道:「那是自然,並且我給你的這種名義,所有北京九城的警察軍隊一律都可以節制調遣,你難道還怕不好辦嗎?」天寵道:「也無須如此,只要三二百人,暫時叫末弁節制,再有幾輛炮車,虛張聲勢,也足足夠用得了。這本不是行軍上陣,只算威嚇人民,難道還用著什麼堅甲利兵嗎?」子城說:「你所論很是,明天我就下公事,你在家聽信好了。」天寵辭了總統,回家候令。
正當這空氣緊張之際,忽聽一陣掌聲,原來是汪立堂走進議場。一班議員早已等得不耐煩,好容易盼他到了,全體鼓掌表示歡迎。罵項子城的人,也藉此脫了一場災難。汪立堂到了主席台上,睜眼一看,烏壓壓把一座很大的議場全塞滿了,連站一個人的空地都尋不出來https://read.99csw.com了。也真整齊好看,每一位議員身後,必有一兩位保鏢的,緊緊貼在議員的座位上,直然同野檯子戲棚的底下差不多了。可憐這五六百議員,想要喘一口大氣,都有點不容易。甚至連主席台上,也堆得滿滿的。汪立堂本是滑頭,他一看這神氣,心說今天這一關,實在有點不大好過。最好是快投票,快揭曉,早早打發他一走,省得慪氣。再說這個議場里,氣味熏蒸,中人慾嘔,如何受得了。他先對大家演說:「今天選舉總統,必不負諸君的期望,不過投票一切手續,也非常繁雜。諸君監視只管監視,但總要騰出一點空地來,好叫議員得以自由,寫票投入票匭之中,也好早早揭曉。要不然,可就要耽誤時間了。」汪立堂這幾句話,果然發生了一點效力,這些公民居然散出有二三百去。然而在議場上,還不下七八百之多。武二哥哥領著議事科幾個職員,挨著座位散票。他的大煙癮不曾過足,怕了不下這一幕差事來,又狠狠地吞了兩個大煙泡兒。癮倒是擋回去了,只燒得他五臟如焚,腦袋嗡嗡的,彷彿要漲裂。強自支持,挨著座位送票,好容易把票散完了。於是一班議員,個人拿著一支筆,預備書寫個人意中要投的人物。這時候每一個議員的身後,全有兩隻大眼瞪著,看到底書寫何人。有那決定投項子城的,當然不怕身後人看;若於項子城之外,屬意他人,可就有點畏首畏尾,不敢下筆了。在他們一遲鈍,身後便有人催,說:「你打算寫誰?要胡亂投人,我們只有在議院門外候著你。」這一嚇唬,居然有害怕投項子城的;可也有拿著筆,立起身來,走出議席之外,要到票匭前面去寫票。公民也隨在後邊說:「選舉大總統,是光明正大的事,為什麼要這樣鬼鬼祟祟的,難道還怕人看嗎?」
內中有一位西藏議員,名叫阿旺喜,乃是一位喇嘛。他不會書寫中國字,按議院的規矩,原可以請人代書。不過他請的這個人太不妥當了,此人姓胡名教韓,生平專好玩笑胡調,不說人話,不辦人事。阿旺喜偏偏請他代書。他提起筆來,問阿旺喜投誰,阿旺喜說著不自然的中國話:「投心賊臣。」胡教韓明白他說的是項子城,卻故意開玩笑,在票上寫了梅蘭芳三個字。他以為沒人看見,哪知身後邊的冒牌公民,早就看清楚了。這位公民心思既狡,手段也辣,他不動聲色地隨在胡教韓後邊。胡教韓不敢把這張票交與阿旺喜,怕人看見,說:「我替你投吧。」阿旺喜點點頭。胡教韓努力擠到前邊,來至票匭旁,手拿著票才要向匭中投遞。冷不防身後一人,從肩膀后伸過手來,乘他要投之時,輕輕一抄,便將那一張梅蘭芳的票抄到手中。緊跟著一扯胡教韓的衣領,說:「咱們是在這裏說,是到外邊去說?」胡教韓別看他性好胡調,卻是一個混混出身,很明白此中的訣竅。他見把柄已經到了人家手中,這事要吵嚷起來,一者阿旺喜一定不答應;二者犯了議會的規章,須受懲罰。究竟這兩樣,他還不十分擔心。最擔心的,是這個風聲如果傳到項子城耳中,說不定就許想法子對付他,這是頂危險的一關。他想到這裏,只好向對方用一種滑稽態度,說:「這位大哥,咱們到外邊談一談。」這位假公民手段也很不弱,他卻笑著搖頭,說:「到外邊做不到,咱們就在這議場,尋一個背靜地方談談吧。」胡教韓說好好,隨著他來到主席台的後邊。這個地方倒是輕易人跡罕至。假公民說:「你辦的好事,人家叫你投項子城,你在票上寫梅蘭芳。還居然敢向票匭去投票。你們當議員的,要都這樣兒戲國事,咱們這中華民國可就快拆台了。你說話吧,咱們是私了,是官了?」胡教韓笑道:「私了怎樣,官了怎樣呢?」假公民道:「官了票在我的手裡,索性趁著議員都在這裏,咱們當著大家公布。請他們評一評你這個議員,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所辦的都是什麼事。」胡教韓道:「要是私了呢?」假公民哈哈一笑,說:「這個要你自己去想。票在我的手裡,想法子叫它仍舊回到你的手中,這確在乎你的巧妙如何了。」胡教韓微微一笑,回手從懷中取出票夾子來,輕輕揭開,由裏面抽出一卷鈔票,也不點數兒,便向假公民遞去,說:「這一百元,老哥買杯茶吃。求你把選票賞還我吧。」假公民冷笑一聲,說:「看我們也太不值錢,這是保全你的名譽,保全你的生命,就值一百元嗎?這件事要傳入項大總統耳中,說不定就許槍斃你。你拿一百塊錢就想買命,世界上沒有這樣便宜事!」胡教韓一聽,這口氣太大。他便開誠布公地說:「我很知道,這一張值得多。但是我的票夾中只有此數,可叫我有什麼法子呢?」假公民說:「這話誰信得及,你既說票夾中只有此數,那麼我倒有一條兩全的法子。你將票夾及取出來的一百元,一同交給我,我將選票交還你。假如那票夾中只有此數,我也決不嫌少。倘然多出來,你也別自恨吃虧。你看這個法子可好嗎?」胡教韓笑道:「我票夾中還有私信同重要文件,這個怎好交給你呢?」假公民道:「這有什麼,私信文件,請你當著我的面,一律取出來。難道我還扣留那無用的東西嗎?」胡教韓被擠得沒有法兒,只得從票夾中取出一百元來,一共湊了二百元,雙手奉上,說:「不腆之儀,請你笑納。我這實在是罄其所有了。」假公民仍然不肯接,說:「要論這件事的價值,千元並不為多。我如今折半,只向你要五百,你就快快拿出來。再遲延兩分鐘,我便一個也不要了。咱們是公事公辦,你要放明白些,不要脂油糊著心竅。」胡教韓心裏明白了,他准知道我這票夾子里,確有五百之數。因為今天大選,財政部不先不后,恰于昨天晚上發兩院的經費。又授意兩院議長發出通告去,准於今日早飯前發放議員公費。這八百羅漢,十分之九是奔著這五百塊錢來的。不過五百塊錢領到手,當時就有人把他們看住,再想出議院的門,是決然不能了。胡教韓也是才領到的五百元,全放在票夾中,被假公民一嚇唬,先拿出一百,後來又添上一百。人家只是不承認還他選票,一死兒非要他的票夾子不可。胡教韓這才明白了,對方是知道今日發薪,抱定一網打盡的主意。應許吧,五百元鈔票白白送入他人手中;不應許吧,容他喊出來,將來吃的苦頭,一定要比這五百元大。我姑且先用宕字訣,宕一刻說一刻,說:「這樣吧,二百你既嫌少,等回頭出離議院,我給你開支票。因為銀行的支簿,未曾帶在身上。假如在身上帶著,我當時便開給你五百元,用不著費這許多話了。」假公民一聽,他這明明是用延宕手段,少時議場一散,朝誰去要支票。不說五百元,五元也沒地方去領了。心說:我不給他一個厲害,當然是善財難捨。立刻把臉一沉說:「算了吧,你也不用用這哄小孩子手段來糊弄我,咱們還是到議場前邊說吧。」一伸手拉住胡教韓的洋服,說:「咱們一同去見議長,我得問問他,梅蘭芳是否有當選資格?」他這樣一變臉,果然發生了特大效力,胡教韓連連擺手,說:「不要嚷,我將票夾子全交給你還不成嗎?」一壁說著,將票夾子遞過去。假公民接過來,揭開內中一疊鈔票,全掏出來,放在自己衣袋中,說:「還有一百元呢,怎麼不掏出來?」胡教韓用苦笑的臉子,向他央告道:「好哥哥,你難道真擠得我一錢不名嗎?只當我一個要飯的花子,你把這一百元,賞給我吃飯吧。」假公民聽他說得怪可憐的,不好過為已甚,便將梅蘭芳的選票取出來,說:「這張票不能還你,咱們一同去投入票匭。我准替你保守秘密,不向別人說就是了。」兩人又從人群中,擠至票匭前邊,胡教韓親眼看著那一張梅蘭芳的票入了票匭,他這才把一顆心放下。
大選這一天早晨,才交八點,武二哥哥先來了,一進門便躺在床上向德氏道:「老闆快挑兩塊錢的,我得一氣吸光。要不然,這一天的活兒,可實在了不下來。」德氏趕緊把煙挑好了,點上燈,武二哥哥便實行工作起來。一口煙不曾吸完,王大混子推門進來說:「好啊!天這般早,武大郎就顯魂來了。快吸快吸!好把槍讓給我。」武二哥哥說:「我才吸一口,你要等這槍,可早得很呢。莫如將就點使那一支吧。」原來德氏煙館中只有兩支槍,一支是象牙的,資格最老。不但吸到口中沉著有力,而且有三錢煙的癮,用這支槍只吸二錢便足可以抵住了。這支槍非是老顧主、闊顧主,輕易摸不著使。在平常日子,有的是工夫,可以輪流串換。如王、武、金、江這四個人,全可以使得著。怎奈今天是一刻千金的日子,當然捷足先登,誰跑到頭裡,誰便得了便宜。王大混子眼巴巴地落了后,看人家使象牙槍,他卻摸不著使,兩眼幾乎冒出火來。恨不一拳將武二哥哥捶死,他好做那象牙槍的承襲人。偏偏遇著武二哥哥是一個帶粘性的匪類,他能沉得住氣,一聲兒不言語,只是目不旁視地眼對著燈,燈對著槍,連一口大氣兒也不喘。王大混子恨極了,說:「你再不起來,我把你提出門去,扔在大道上,看你還賴不賴。」武二哥哥央告道:「王科長,王大哥,王仁兄,請你稍候一刻,我再吸一口便讓給你,還不成嗎?」王大混子聽說再吸一口,有盼望了,便直著兩眼等候。誰知一口吸完了,他仍然不起來,說:「您已經候了這多時了,我再來一口,一定奉讓,說謊的是烏龜。」大混子聽他起誓發願,料定不假,哪知吸完了,依然還是不起。說:「你再候一刻,我當一輩子烏龜,還有什麼不便宜的?」大渾子罵道:「你本來是烏龜,還拿這個起誓冤人,真真可恨極了,我今天非把烏龜的黃子砸出來不可。」他揎拳挽袖,正要對付武二哥哥,忽然闖進一條大漢,一言不發,把武二哥哥從床上提起來,彷彿提一條小叭狗似的擲出門外。一歪身躺在床上,把住那一支象牙槍,向德氏用命令式的口氣說道:「給我平一兩來,再點上一盞燈,替我燒幾個泡兒。」王大混子一看,不是旁人,正是外號曹交的金人銘。這一來不但象牙槍到不了自己的手,連那一盞煙燈也被人家占上,自己再想降格以求都做不到了。他心中怎能不起火著急,一腔憤怒,完全傾注在武二哥哥身上,冷不防上去便打了武二哥哥兩個嘴巴,說:「我今天就是打你這隻read.99csw•com奸壞的烏龜。」武二哥哥挨了嘴巴,當然也不答應,說:「你憑什麼無故打人!你既癮得難過,為什麼不早來?來晚了還要發橫,使霸道,世界上還有說理的地方沒有啊?」王大混子不服,仍要挺身來打,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忽見一個警察穿著一身制服,由外面匆匆地跑進來,形色很是倉皇。把王、武兩人嚇了一怔,也顧不得打架了,仔細觀看,原來正是這煙館的少老闆恩多。他一進門,便向德氏說道:「阿媽不好啦,咱們收拾收拾,快點走吧。」德氏還認著是有抄煙館來的,說:「怎麼你當了這好幾年的差,他們還好意思來抄嗎?」恩多發急道:「不是抄煙館,是城頭吊起炮來啦,正對著這一條象坊橋街,咱家的門口正對著炮口,難道還等著填炮眼嗎?我姥姥家住在後門外,咱們到那裡躲避一時。」德氏聽了呸的一口,啐了恩多滿臉唾沫,說:「真渾蛋,糊塗蟲!難為你還當了七八年差使,連這一點啞謎全猜不透。這是大總統使的一種手法,預備著炮打金剛,火燒羅漢,好嚇唬著,叫他們服服帖帖地投票選舉項宮保做大總統。離我們人民八丈遠呢,你害的是哪一門子怕?」德氏真是久經大敵的女光棍,她幾句話提醒了恩多。恩多立刻不害怕了,臉上也現出笑容來,說:「到底是阿媽的眼光遠,見識大,可憐我活了快三十歲,連這一點訣竅也看不開。」
少時投票的手續,俱都辦完了。將票匭抬至議長面前,汪立堂親手將鎖開開,由秘書長取出票來,先數清了票數,核對議員的席數。彼此相符,既不多一張,也不少一張,一共是六百三十六張。票數既然對了,然後由議長唱名,秘書長接票,議事科長記數。大家忙得不可開交,議長所唱的人名,當然以項子城為最多了。但是副總統李天洪的票,也不在少處。夾雜著還有孫中山華自強蔡元培等等,每人也不過三票五票,不過十票,唯有讀到最後的一票,全場中不覺哄然大亂。這也是汪立堂一種手法,其實他當檢票之時,早就看見這一張票了,他准知道,這一張如果提前唱出,必至招起全場反感,大家一起鬨不定鬧出什麼事來。因此把它壓入最末的一張。等六百多張票全唱完了,方才唱這一張,只聽他高聲唱道梅蘭芳,臉上卻正厲顏色的,並沒有絲毫笑容。本來這是做議長應守的態度,票上寫什麼,他唱什麼。不要說梅蘭芳,還是完完全全的一位中華國民,便是寫上蝦兵蟹將,兔子龜孫,他也一樣得鄭重其事地高唱出來。不過他這一唱,議席上可就搗起亂來了,有的大聲說道:「什麼東西,敢投梅蘭芳的票。請議長非根究此人不可。」有的說:「他既敢投梅蘭芳的票,當然就敢出頭承認。是好朋友,趕緊出來,不要等大家罵他,那就沒有意思了。」更有一班假公民,聽見梅蘭芳三字,全都氣憤填胸,大聲叫罵:「我們公民選你做議員,你卻選梅蘭芳為總統。梅蘭芳是一個唱戲的伶人,連外國人都知道,如今舉他做總統,這明明是兒戲大選,給外國人取笑兒。像這樣沒心肝的東西,就應當打死他,也出不了大家這一口怨氣。」當時議場的秩序,簡直要亂了。汪立堂一看形勢不好,連忙跑上了演說台,向大家說道:「諸君暫且消一消氣兒,本議長有幾句話奉告。今天大選之期,關係我國前途,至為重要。兩院議員同各界公民,所以如此的宗旨,不是為趕緊選出一位救時的總統嗎?假如我們要因為這一點小事爭執起來,必至耽誤了正事,今天或者還不能選出總統來。這個貽誤罪過,誰擔得起?因小害大,智者不為。我奉勸諸君,暫時先不要提這件事,俟等大選終了,正式總統已經有人,然後咱們再追尋這一件事也不為晚。就請諸君壓言,不要再說了。」立堂這一演說,果然給投梅蘭芳的人解了圍,他仍回到主席台上,查點票數。按四分之三的票數,這六百三十六票,應當得四百七十七票才能當選。雖然有兩張廢票也得夠四百七十六票。哪知檢查的結果,項子城得四百一十六票,還差著六十張票呢,當然不能當選。次多數便是李天洪,李天洪得一百八十二票。余不過三票五票,最多的不過十票。看這神氣當日簡直是選不出了。要依照憲法規定,如第一次投票,沒有人能得四分之三的大多數,便連續再投,謂之決選。決選的規定是就第一次得票最多的兩個人,把他提出來,作為決選標準。凡再投票的,不能在此兩人之外,別投他人。俟等開票時,誰的票過了半數,誰就當選。當時第一次投票,既未能選出正式大總統來,按規矩說,本應當日連續再選。無奈這時候,正值晝短夜長,五點鐘天就快黑了。這兩位議長同六百多議員,從早晨九點鐘,直餓到下午四點。一個個的肚子里,全都鬧了八音盒兒,彷彿是慶賀五臟庵的工程告竣。哪知五臟庵中,還是空空如也,並沒有一個人肯送進一點布施來。就這一個餓字,已經鬧得這七八百議員職員頭暈眼花,幾乎站立不住。再加上內中有三分之一是有大煙癮的,因為本日起床太早,草草吸幾口煙,便奔議院而來,多半不曾將癮過足。當投票時候,已經有不少位涕泗橫流,勉強掙扎著,將公事辦完。等回到議席上坐下,好似一攤肉泥,有氣無力的,連一絲也動不得了。只盼著議長快快唱票,快快宣布結果,何人當選,然後好搖鈴散會。個人奔個人的家,吃飯抽煙,好延續這將斃的生命。哪知最後結果,竟無人正式當選。汪議長此時也有點為難了:有心宣告散會,明天再決選吧,准知道這一班假公民,一定搗亂不答應;要在夜裡延長時間,將決選的手續辦竣吧,不要說這六百多議員不能認可,就是自己也實在有一點支持不住。到底怎麼好呢?我還給他一個兩面不傷,取決於多數。他想到這裏,便在議席台上對大家演說:「此次大選開票結果,並沒有足四分之三以上票數的,按選舉法規定,應當連續決選。不過此時已到昏夜,早過了閉會時間,可否延會到明天午後,繼續再選,請諸君表決。贊成延會者起立。」他這樣一說,在場六百多議員,差不多沒有一個不起立的,可稱是全場一致,明天再繼續決選。汪議長一看這情形,才要宣布散會,只聽議場中不約而同地大聲喊起來:「不能散會,不能延至明天!如果有一個人走了,我們公民同他誓不兩立。」喊叫完了,立刻分出許多人來,也有把門的,也有擋路的,更有跑到主席台前,向議長厲聲質問:「你因為什麼不將選舉辦完了,便宣告延會?我們公民拿出錢來,養你們這群東西,平日凈吃糧不辦事,也還罷了;如今到了這緊急關頭,我們望總統望得眼穿,早一刻選出來,大家心裏便可得到一刻的安慰。你們還要今天支到明天,明天支到後天,像這樣簡直是毫無心肝,並非人類。你就急速預備決選手續,不要把我們公民招翻了,眼前便叫你們這些人知道知道。」汪立堂雖然年紀不大,在官僚中卻是一個著名的光棍,從來不吃眼前虧的。他一看這情形,立刻掉轉風頭,向那些公民說道:「諸君千萬不要誤會是本議長諉卸責任,不肯一氣將大選辦完。實因為議場的規則,過了閉會時間。如欲繼續開會,必須諮詢大家,議長不能專主。如今諸君既這樣主張,本議長可以再表決一次。」說罷又朝著議員發言,說:「現有大多數公民臨時建議,必須在今夜將決選手續辦完,諸君有不贊成此議者,可以起立。」說也真怪,汪議長這樣一說,全場之中只起立兩個人:一個是金人銘;一個是青海議員,此人姓唐名鐸,本是冒青海籍當選為議員的,年紀不大,卻是一個滑頭政客。他所以起立的緣故,是因為他的煙癮太大。在議場中,已經吞了三枚很大的煙泡,五臟六腑全都快燃著了,卻又得不到一口水喝。兩眼冒金星,嗓子冒生煙。要錯非在議場上,他簡直要發陽狂。議長在台上說的話,他也不曾聽清,還是認著為散會表決呢,所以勉強掙扎著站起來。這一站起來不要緊,可就吃了大苦啦。冒冒失失地挨了兩個耳光子,打得唐鐸亂晃。金人銘也照樣吃了兩個嘴巴。這兩人還在不服,在議場上大喊著:「為什麼打人?」只聽眾公民喊道:「挨打是便宜你,趁早兒坐下等著投票。再敢說話,捉出來將你倆活活打死。」汪議長一看這神氣,恐怕議場上打出人命來,忙正式宣布繼續開會,投決選票,並催著秘書長議事科長趕緊地散票。到底是秘書長張奇鰲,不愧是一位青年健者,從早晨忙到日暮,仍然精神煥發,並無絲毫倦怠之意。等到將票散完了,天已交了十點,這些議員忍著肚痛,各自執筆寫票。好在這一次投票,是有限制的,誰也不肯寫廢票了,較比第一次彷彿爽利得多。那位得了四百元的假公民,仍立在胡教韓背後看他替人寫票,是否還寫梅蘭芳。天下哪有這樣的傻人呢,他規規矩矩地代阿旺喜寫得項子城三字,寫完了回過頭去向後面觀看,不覺彼此相視一笑。心說:我再有五百元,也不犯上送給你了。不大工夫,票已投齊。議長開匭唱名,履行一切手續,把票數檢查完了,宣布當選人的姓名。議場上歡聲雷動,屋瓦欲飛。若問當選之人為誰,且看下回分解。
他母子在屋裡說著話,床上躺著吸煙的同地下站著兩個候補的聽了這些話,全有點動心。這就應了戲台上的話:事不關心,關心者亂。金人銘舉著象牙槍嚇得直打哆嗦,煙也吸不好了。偏偏江豆子又趕了來,也要忙著吸煙,叫金人銘將槍讓給他。人銘沒好氣,說:「你死到頭上,還要過癮呢!」江豆子嚇了一跳,說:「你這是什麼話,怎麼無故咒人?」金人銘道:「你別做夢啦,你來的時候,難道沒看見城頭吊的是什麼東西嗎?」江豆子說:「我癮得要命,哪裡還顧得向城上看?我那拉車的小奎,一氣便把我拉到這裏,我進門就吸煙,當然看不見城上有什麼東西。你快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金人銘把吊炮的情形對他說了,江豆子膽量更小,不覺叫了一聲媽,說:「這樣倘然選不出他來,我們豈不都變成炮屎啦嗎?」人銘說:「這事誰有把握?只好碰大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們應該遭劫,還能逃得開嗎?」江豆子連連搖頭,說:「人沒有自趨死路的,我不管你,我決不能向炮口裡鑽。」他說完這話,便朝著德氏深深一揖,說:「老大娘,老伯母,您只當積德修https://read.99csw.com好,容我在您家裡躲避一天,我情願送您十塊錢買點心吃。」德氏眼皮一翻,心說這是肥豬拱門,我得多敲他幾個。想到這裏,便正顏厲色地說:「這個我可不敢,選舉是國家大典,我把投票人關在家裡,這事叫大總統知道了,腦袋砍下去,腔子還得扛枷呢。使不得!使不得!萬萬使不得!」江豆子急了,從十元直添到四十元,德氏方才勉強應允。金人銘倒是有點膽氣,說:「我過足了癮,便去出席投票,不犯著花冤錢。」江豆子卻隨著德氏,跑到人家的卧室去藏躲,自以為萬無一失了。
本來季雲程正在發愁,他深知道項子城的脾氣,凡是不好的事,總不願自己出名,必須有人迎合他的心思,將事情替他辦好。不但挨罵招怨,還得當面受他的申斥,但申斥自管申斥,你可沉住了氣,不出三天五日,不是升你的官,便是給你一份優差,至不濟也津貼你幾個錢,決不叫你白費力,空受申斥。此次要專車預備離京,在項子城口中,並不肯正式發表,尤其不能行文路局,說出這樣不顧大局的話來。可是季雲程早已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自己出面同路局去交涉,偏偏這些局長不甚明了項子城的脾氣,他們總願意有總統的公事,將來賣些力氣將專車備好,無論用得著用不著,總可在總統駕前擎一筆功。如今只有公府庶務處長的口頭吩咐,固然他們也不敢駁回,但是總覺著未奉明文,氣力賣在空地上。所以推三阻四,費了許多唇舌,才要得五列車。在季雲程又不好將這意思對他們說明,其實他的理想中,恨不得把所有三路的車,一輛也不剩,完全調到西站,由前門西一直排到西便門。好叫北京人民知道總統要回河南,不管北京的治安,並且把全部軍隊也一律調走。將來北京這個地方,便要實行扮演《空城計》,如此大大地威嚇一下,豈不使大選可以促成?他的打算未嘗不好,只是實際上又有點不易做到。正在為難發愁,來了這位莽將軍向他要車,他心中早已有了成算,故意推到三路的局長身上,好叫天寵同他們對面交涉,天寵果然攬到自己身上。在天寵也是有他個人的打算,不趁這個機會將車交涉好了,將來倘然有一個意外,我這兩營基本軍隊向何方安置呢?只要有了車,不管北京糟成什麼樣兒,我馬上就可以到河南,最低限度,總可恢復我那杆子頭兒的本來面目。他想到這裏,便催季雲程一同前往。
雲程心裏是有根的,他知道唯有京漢路局長孫葆華最難說話,他便將天寵一直帶至西站京漢路局辦公處。衛警認得雲程,知道這是總統管事的頭目,怎敢怠慢,立刻上去回話。孫葆華吩咐一聲請,自己出來接見。一見雲程,倒不怎樣,只有隨著雲程進來的這個人,卻不免叫他吃驚:頭戴簪纓軍帽,身穿中將制服,腰間還挎著軍刀。孫葆華不認得天寵,心說這位不是都督,也是師長。他跑來見我,可有什麼事呢?雲程忙給引見,說:「這位是公府高等軍事參議,現任北京軍警總稽查王天寵王將軍,這位是京漢路局長孫葆華孫局長,你二位大概還是初次見吧。」天寵忙趨前同葆華握手,葆華一面周旋,心中卻有些打鼓:這是有名的大杆子頭兒,他跑來見我,莫非是要綁我的票嗎?趕緊讓至客廳,敬煙敬茶,非常殷勤,說:「王將軍在北京保持治安,這真是地方人民的幸福。」天寵道:「小弟本不能擔此重任,好在總統的意思,並非叫我稽查姦宄,不過叫我做一個臨時護衛。有這總稽查頭銜,凡北京軍警,我全可以任便指揮。目前大選只有兩三天了,總統特派我為車衛長,預備將來不能當選即刻出京,我在車上保護總統的軍隊,一共有兩千來人,除去總統自用的五列車之外,最低限度,還得再預備兩列車,好分載這兩千來名軍士。因此小弟特來晉謁台端,懇求格外幫忙,無論如何,在明日務必備齊,不誤大選那一天開用才好。」孫葆華一聽,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心說這可真是難題,當這倉促之間,不要說兩列車,便是一列車也沒地方去搜尋啊。何況本路的車已完全調來,加入五列之數,下余只剩了幾十輛殘破不齊的車,還要敷衍營業,這卻如何是好呢?但是這位王將軍,看來頭又有點不易開發,只好先用油滑手段宕一宕。便和顏悅色地回道:「王將軍所命,本局長自當敬謹遵從,不過這事據我看,十分之九總是用它不著,以項大總統的德望威靈,兩院不選他,更有何人可選?在總統本人,固不能不有此一慮,其實他老人家想回河南,事實上也做不到啊。備車的事,只能認為姑存一格。以將軍之明,難道還見不及此嗎?」說罷又哈哈大笑。天寵卻正顏厲色地回道:「小弟此次來是向貴局長要車,並不是同貴局長議論大選。你有車沒車,片言可決,何鬚髮這許多議論呢?」幾句話把孫葆華頂住,半晌答不上來。還是季雲程代為解圍,說這事總有辦法,王將軍也不可過於性急。孫葆華面上含著一種苦笑,向天寵道:「王將軍,咱們說一句私話,誰不是總統提拔的人?對於總統的事,當然惟力是視,絕不敢稍存一種推諉之心,不過天下事,就怕心有餘而力不足。就以兄弟說吧,假如自己的力量能夠調得車來,不要說兩列,便是二十列二百列也點到不回。只因事實上實在有種種困難:一者京漢路並沒有許多富餘車;二者在漢口存的車,又不能說話就開到。將軍的事便是總統的事,我決然儘力去辦,不過兩列能否湊齊,可實在無此把握。比如我眼前答應了,臨時做不到,那便是有意扯謊,更不對了。」天寵聽人家說這話,確是開誠布公,自己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便也藉著台階兒下,說:「貴局長的話,我也很信得及。如能努力調集,不怕兩列做不到,稍差一點,也可以將就。」孫葆華聽他口氣鬆了,便又說了許多感激奉承的話,好容易把這兩人打發走了。
天寵聽她洋洋洒洒發了這一大篇議論,而且頭頭是道,娓娓動聽,不覺跳起來,拍著巴掌笑道:「你真不愧是一位女謀士,我自從喪了前妻,料想中國再沒有她那樣的奇婦人,如今聽你定謀划策,儼然是我那前妻復活重生。我王天寵真是生來的幸福,接連得這樣賢內助。看起來,人生全是前定,不能勉強了。」湘君道:「你先不必這樣高興,趕緊地辦正事要緊。」天寵忙換了制服,先到公府謝委,並說明求下公事的意思。總統點頭道:「回來由本府下一公事,也不必知會拱衛軍了。如果一營人不敷分佈,你可向張世裕多要一營,這是壯聲威的事,氣派大一點不妨。」天寵又乘勢向總統建議說:「固然民意所為,議員也不能選舉他人,自絕於民,到底在總統也不能不做退步打算。比如大選結果,倘然竟出人意料,不知總統有何準備?如有驅遣之處,末弁情願效勞。」項子城哈哈大笑道:「老弟可稱善為我謀。我的意思,將來如果落選,這北京地方,多一天我也不住。在大選的前三天,我在東站便備好了專車,將煤水俱都上足。但聽結果一宣布,我不在當選之列,即刻率領家眷,回我的彰德洹上村,從此終老山林,不問世事。所有北京全部治安,誰當選總統,誰便來負責任,我是絲毫不能管。」天寵聽項子城這樣說,他心中又覺得很佩服湘君的智慧果然不小,便正色對子城說:「總統既打算倏然遠引,末弁是伺候總統的近人,還在北京住著有什麼意思呢?將來總統如果歸山,末弁情願隨駕還鄉,一者不離開總統,稍報從前知遇之恩;二者到了河南,總統如有驅遣之處,可以隨時呼喚,天寵必竭力擁護總統到底。」天寵這一席話,真把項子城說信了。他是非常歡喜,說:「難得老弟這樣熱心,真不失俠義本色。這樣你就下去會同本府庶務季雲程,早早地將車備妥,省得臨時倉促之間,沒有這許多輛,那時豈不要大費周章?」天寵答應一聲,便去尋季雲程,說是奉總統面諭,同你接洽車輛的事。雲程說:「我已知會好了西站預備五列專車,每一列是十八輛,一共是九十輛車。不知王將軍有多少軍隊?再增加多少輛車才可敷用?」天寵說:「我的部下一共是兩營,大約有一千二百人,似乎也得有一列車才可敷用。」雲程皺眉道:「這事很難辦了,方才說的五列車,我費了三天工夫,說了有幾千句話,方才同京漢、京奉、津浦三局局長交涉妥協。據他們說這五列車,差不多把三路整齊一點的車全搜羅凈了。他們為營業起見,至不濟每天總要開三次車,如今全被總統調了來。在臨時三天以內,連兩次也開不成了,這三日營業上的損失,三路合起來,怕不有一百幾十萬。如今再叫他們增加一列,他們如何肯答應呢?」天寵笑道:「這事我能辦,請雲翁帶著我去見他們,就說總統當面派我為車衛長,將來啟程時候,完全由我帶兵護駕。我部下有許多人,當然要早早將車給他們備好,我自有法子同他們交涉要車。」
汪議長洋洋得意地走進議院,先到辦公室中同唐議長晤面,述說方才和解了事的情形。唐議長面子上雖不便反對,但是心裏總有點悶悶不舒,說:「事已至此,我們只求著候今天這一場敷衍過去,哪裡顧得許多。只要不出岔子,便是如天之福。看神氣,恐怕議場要變成戰場也說不定呢。」汪立堂只搖搖頭,說:「但願平平安安地選出項子城來,天大的禍事,也可以雲消霧散。要不然,我們想出議院的門,都恐怕不容易呢。」正談著閑話,議事科長王大混子上來請示什麼時候開會散票。汪立堂看一看表,已經十一點半了,說:「你就趕緊預備吧,一點鐘准開會,比往常提前一點。」王大混子煙癮不曾過,迷迷糊糊的,手捧著議員名冊,才走出議員辦公室,被地上一口黏痰滑了一個跟頭,仰面朝天,摔得不能起來。多虧夫役將他攙起,架至議事科中,半晌緩不過氣來。他的責任,只好暫由武二哥哥代庖。汪唐兩議長草草吃過早飯,預備到議場出席。先問茶房:「議場上來了多少議員了?」茶房回說:「已經有四百上下,但是議場上的人數已經過千。」唐議長問:「這話怎麼講呢?」茶房道:「坐著的是議員,立著的是公民。每一個議員背後,也有立著一個的,也有立著兩個的。議場上的警衛,誰也不敢阻攔。議員多有說話質問他們的,全都碰了釘子。少時兩位議長到議場去,自然就知道了。」唐議長聽了皺眉,他對立堂說:「我先read.99csw.com到辯論席上去,好在今天你是主席,可以晚一刻也沒要緊。」立堂明知道他這是一種油滑手段,不願隨著自己到議場去,招那些假公民注目,故此先走一步,在辯論席上一忍,等到散票時候,草草投過票,便可以溜之大吉。這種打算,未嘗不是。偏偏他才一進議場的門,議席中有幾個議員,便高聲喊叫起來:「唐議長到了,有了主席人啦!」一壁喊著,還一壁鼓掌表示歡迎。這一來,真把唐議長氣壞了。心說:我這裏躲還躲不及,怎麼明喊出來,非架我上台不可呢?自己真是進退兩難:有心不登主席台吧,人家既喊出來,怎能放棄責任;真去做一位臨時主席吧,倘然被公民圍住,受了窘,又實在有點太不合算。後來急中生智,一直奔到主席台上,向大家演說道:「今天是大選之期,照例由參議院議長主席。本議長此來責任也僅止繫於投票,並無其他事故。諸位安心等候汪議長吧。」
正在吵嚷著,張清臣已從裏面出來,原來當那個警察被人打倒之時,他的夥伴早已拔步飛奔,跑至警衛長辦公室中。張清臣正在端坐看報,見這個警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吁吁直喘,不覺詫異問道:「什麼事?你這樣慌張。」警察回道:「現有許多公民在議院門前,把牌示也摔碎啦,連警察也打傷啦,口口聲聲還要見警衛長。請示您是見他們,還是不見他們?」張清臣心裏有底,知道是健身社的同人都來到了,自己毫不猶豫地隨著警察出來。老遠就看見亂鬨哄的,議院門前全擠滿了。警察高聲喊道:「警衛長出來啦,閑人閃一閃,不要擋著路。」這些人如同沒聽見一樣,依然圍了一個風雨不透,高低還是張清臣自己說:「眾位公民先生,不要動手打警察了,這事全由警衛長負責。我有幾句話同諸位先生說,請暫時壓音,不要再嚷了。」清臣這幾句話,果然有效力,大家轟的一聲散開,都臉朝著清臣,倒聽他說些什麼。清臣先用眼望一望,見這一群假公民中有兩個認識的,正是陸福通、車福上這兩人,是健身社的小頭目。上次阻攔凌、許兩個議員不能登車,祝子琴給他們記大功一次,又由小隊長升為中隊長,一個人管著六十個公民。張清臣曾受祝子琴之約,在惠豐堂飯莊吃過一回飯,同那些大隊長、中隊長,都換過名片認得他們。祝子琴請張清臣也是為說明底細,將來大選時,這一班假公民自由出入,不致發生齟齬。清臣是多年的老官僚,樂得做人情,滿口應許。不料今天陰錯陽差,卻出了這一場是非。他看見車陸兩人,心說既有熟人,這事就好辦了。滿臉含笑,朝著車陸兩人拱一拱手。這兩人也笑著朝他點頭。清臣說:「諸位先生,千萬不要誤會!憑我一個警衛長,有多大胆子,敢攔阻中華民國的主人翁,不叫進院來監視大選?實在因為本院議長唐先生,見來的人太多了,內中分子複雜,恐怕與大選秩序有妨,因此才吩咐兄弟我出了那一道牌示。其實也不過是紙面的文章,只限制一班無知識的下等人,至於諸位乃是關心大選的愛國志士,本警衛長歡迎還來不及,哪有拒卻之理呢?」張清臣油腔滑調地說了這一大套,自以為總可壓住他們的口面了,哪知內中還有幾個非面見唐議長不可。清臣又再三解勸,怎奈這些人是得理不讓人,清臣又不好意思真去請唐議長,相持了足有一刻鐘,恰趕上參議院的汪議長來到,這才給解了圍。汪立堂是一位辯才無礙的博士,他到門前下了馬車,一看這種情景,心中早明白了八九。沒等張清臣向他回話,他便對大家演說:「今天選舉總統,是國家大典,理應公開。諸君在旁監視,不可人太多了,于做事的手續上,不能無妨。據兄弟想,倒有一條最妙的法子,可以兩無妨礙。」眾人一聽都高興了,忙問議長有什麼高明主意。立堂笑道:「我這法子極其捷便。是不問公民不公民,只問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凡是穿灰布棉袍、青布馬褂的,今天允許有自由出入之權。這樣一限制,凡閑雜人等自然進不來了。這豈不是最簡便最容易的好法子嗎?」眾人聽了,全都鼓掌贊成。這一幕摔牌的話劇,才算告一段落。
用紅礬鵲卵治病,真是從來未有的奇方,然而對症則靈,有時候竟能收起死回生之效。湘君吸下這兩枚鵲卵去,陶一鶚對大家說:「少時藥力發作,她一定要肚痛,並且痛得很兇,大家卻不必害怕,待痛過去,一定要作瀉,兩條生物全從大便泄出來。善後調理戒一個月生冷油膩,三日以後,只喝米湯,用素食調養,在百日以內,萬不可吃麵條子。一過百日,便全無禁忌了。」一鶚說一句,金氏答應一聲。他的話尚未說完,湘君在床上,用西子捧心而顰的架勢說道:「我肚子疼得很厲害,啊呀可了不得啦。」大家都勸她忍著,只是忍不住,後來索性疼得滿床上亂滾,口口聲聲只說肚內有蟲子打架,一鶚道:「它打不了多時,自然就死掉了,你忍著一點吧。」又過了片刻,湘君向金氏道:「娘,我要大解,請老爺們外面坐吧。」大家一同出來,金氏取過恭桶,親自伺候湘君大解過了,扶她到床上躺下。然後親自提恭桶來,在光亮處一看,裏面果然有兩條紅似火鮮如朱的蛇蟲,已經是死了。她這才佩服陶大人真是神醫,特到她自己屋中,向一鶚叩頭致謝,並述其所見,眾人都為之驚服。一鶚又向天寵道:「這可用著貴葯了,三日以內,要吃銀花野參,一面消毒,一面培她的元氣。三日以後,取極好的花旗洋參,將它切成飲片,便放在粥鍋里去煮,每日喝上三四遍參粥。喝過兩個星期,就不用喝了,有一個月,便可複原,同好人一樣,永不複發。」他交代完了,便立起身來走。天寵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堅留,只喊套車送陶大人回宅。等把一鶚送走,他吩咐長班拿了一百塊錢,到同仁堂買野參洋參。再看湘君,已經癱攤在床上,喘不過氣來,便安慰了幾句仍回金氏屋中。呈祥又一力勸他吸煙,只得吸了兩口。從本日為始,每天午後,三個人必然同來看視湘君的病。有時候湊上手,便在這裏叉幾圈麻將;湊不上手,便在金氏屋中,吸煙閑談。整整一個月,天寵的煙癮已經差不多了。湘君的病,也好得復舊如初。從認識那一天起,這一個月中,天寵花了足有兩千多塊。兩人的感情,當然與日俱深。天寵把自己的果直意思,向張、萬兩人說知,願代湘君脫籍,納之簉室。其盛滿口應承,說一定能替你做到。他是單刀直入,向金氏提議:不多不少給你五千塊錢,這是當日治病時候,說好了的價錢。你如果不答應,恐怕一個也得不著。金氏始而表示不願,說:「我有這一株搖錢樹,每年的進益,就不止五千元,如今連根割掉只有此數,請張大人想一想,我苦老婆子下半世的生活朝誰說啊。」其盛冷笑道:「你不要脂油糊心啦,你還想把持良家子女吃一輩子嗎?實對你說,這五千塊錢就如同恩賞,你如果不樂意,將來叫你人財兩空,遇巧還許把你打一個解地還家,想在北京混都做不到啦。」幾句話把金氏說住,她又放出軟磨的手段來,磕頭禮拜,求其盛給她說好話,再多添幾千,後來算是八千塊錢定議。天寵特特備了一輛花車,將湘君接到家中,又備了幾席酒,有幾位近朋友一律請來賀了一番。
他演說完,向大家一鞠躬,便慢慢退下。他的腳蹤兒尚未來到辯論席前,早有兩位穿長袍馬褂的公民,雄赳赳氣昂昂地隨在他的身後。他一看心說不好,這兩個人,看神氣全是有武力的練家,倘然言語不合,被他們打幾下,真是有冤沒處訴。他正在戰戰兢兢的,有些膽怯,內中一個居然向他發言,說:「足下就是唐議長嗎?」唐議長只得答了一聲是。那位假公民,便正顏厲色向他說道:「足下身為議長,當然是議員的表率。但不知今日貴議長選舉何人,我們大家很願一聞其詳,求您提前發表吧。」這幾句話,真把唐議長窘苦了。他只得用很和氣的態度向那兩人回道:「議場的規矩,向來在開會時不準談話。鄙人既身為議長,豈敢自亂其例。這一層務必求二位格外原諒,恕我不能答覆。」這兩位公民聽他這樣說,不覺冷笑了一聲,說:「我們要求的事,僅止兩三個字,說出口來就能使我們滿意。議長卻說了十來句,並不對題。假如議場上不準說話,議長說了這許多句,豈不是自亂其例?要是可以說話,就請你告訴我們一個人名,並用不著做長談,這還有什麼隱蔽的嗎?」唐議長被這幾句話,問得無言可答,遲疑了有三分鐘,方才正式答道:「選舉何人,投票之後當時揭曉,諸君自然知道。本議長決不能在投票之先,發表人家的姓名,這是法律所不許的事情。望二君千萬不要強人所難。」公民將臉一沉,說:「議長這話,說得很沒道理。我們當公民的,盼望大選,如大旱之盼雲霓。好容易到了今天,恨不得早一刻知道誰人當選,也可稍慰大家望治之心。況且在外國選舉總統,一切都是公開。我們中國,當然也不能獨外此例。議長是這一院的領袖,比如你要投誰的票,其餘議員也當然隨著你投。所以我們只問你一個,其餘便可以類推,你偏偏要這樣深閉固絕。你就不想一想,要沒有我們公民,如何能選出議員?既沒有議員,如何能推舉議長?你對於外國人可以嚴守秘密,對於中華民國的主人翁,有什麼秘密可言?你就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也不見得於你議長的尊嚴有損,何必說什麼法律不法律呢?」唐議長被他們逼得沒有路兒了,說:「你二位既然關心大選,目前可以當選的人,當然也在你們意計之中。凡是眾公民大多數所傾望的,本議長當然就是舉他。我們彼此心心相印,也用不著再說了。」這兩個公民聽唐議長這樣說,似乎不好再向下追問,便故意由自己揭開,說:「目前救時人物,當然要推項子城項大總統。唐議長既知尊重人民的意思,當然是選舉他了。」這時候唐議長尚未答言,忽聽議員席中有一人罵道:「項子城什麼東西!」只說了這一句,以下不再說了。他這一句,算是給唐議長解了圍。他身旁的兩位公民,立刻把眼睜大了,彷彿像走狗尋狡兔一般,隨著聲音便衝過去。大聲問道:「方才是什麼人說話?請你再說一遍。」哪知問了兩三遍也問不出人來,當時議場里這些公民,一個個把眼睛瞪得滾圓,還有幾個摩拳挽袖,彷彿要尋著這個罵項子城的人,立刻抓過來,就應當活活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