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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回 拜冕旒新華宮正位 耀旌旗天安門閱兵

第九十八回 拜冕旒新華宮正位 耀旌旗天安門閱兵

單說吳必翔對於這件事,自己覺著萬分棘手。後天便到了閱兵之期,竟出了這大的暗殺事件。而主謀暗殺之人,卻是本廳的重要職員。假如這事要向總統回明,雖說目前是破了,究竟平日總算失察。廳內有這樣人,自己連一點影兒全不知道,直待事到臨期,有人出首報告,方才曉得。這種溺職的處分,當然是要免不了的。要暫時先隱匿不報,這大事件,如何能隱得住。將來倘被總統知道了,自己要變成嫌疑犯,這個罪名更大了。左思右想,把廳內重要職員,全請到密室,大家會議,誰也不敢下斷語。因為這件事關係太大了,如稟明總統,當時總監擔了不是,誰負這個責任?要不稟明總統,將來知道了,總監的不是更大,誰負這個責任?官吏性質本來最滑,當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大主意還得總監自己決定。必翔一看這神氣,也不便再問他們了。賭氣喊套車,一個人先回宅去了。才一進家門,他那日本姨太太櫻子迎著便問他,說:「你送回家裡一個女人,是做什麼的?聽說你藉著求子的名兒,又要納妾,難道我生的那一個,不是你的兒子嗎?」必翔正在沒好氣,卻被櫻子迎頭數說了一頓,他如何能忍耐得住?便大聲說道:「你說的這都是什麼話?那個女子,關係很大的案情,我是怕她跑了,所以才送到家來。你怎麼竟疑惑到納妾上去了?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心事?還故意同我搗亂過不去,這不是要我的命嗎?」必翔這樣一吵,櫻子立刻急了,說:「你這老龜!竟敢朝著我瞪眼發瘋。我怎麼搗亂?又怎麼要你的命?咱們得說一個清清楚楚。兒子都替你養這麼大了,倒招出你的嫌惡來。你是怕我礙眼,不能再納三房五妾,我還是不樂意在中國住了,你給我十萬塊錢,我帶著兒子,即刻就回國。省得在你眼前,把我們娘兒兩個,看成眼中釘肉中刺。」說罷又哭又喊,朝著必翔就要拚命。兩口子正鬧得不可開交,徐靈光來了。靈光向來到吳宅,出入不避。櫻子拿他當耳目,他也藉著櫻子的力量,託人情,拉官纖,從中揩油。這老頭子是裝瘋賣傻,到處能討人歡喜,有時必翔同櫻子吵架,非他來勸解不開。這一次適逢其會,他來得真湊巧,一見他兩人又打到一處,連忙告奮勇加入調人。先把必翔勸到小書房中,又勸櫻子不要生氣。總監因為後天有要緊差使,他正在為難著急。姨太太無論如何,得容忍這一回。至於納妾的事我敢做保,決然沒有這回事。櫻子這才不鬧了。他又去見必翔,自以為勸架有功,又想起掘銀子的事來。向必翔要求,再行文內右警署,添派四名警察,加夜工刨地求金。必翔心說我哪裡顧得這些沒要緊的事,便用申斥的口吻,向靈光說道:「你的財迷也忒大了。從前費了許多事,也不曾掘出一根銀毛來。你怎麼還嘮叨?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心事?還有工夫管這沒要緊的事嗎?」靈光嬉皮笑臉地問道:「總監有什麼心事,對我老徐說一說,准能替總監分憂卸責。」必翔說:「咱倆是老朋友,這件事我也不必瞞你,不過對你說了你也沒有法子替我分憂。」靈光道:「您就說吧。不是我老徐吹牛,什麼事咱都有法子,而且還高明,保管叫總監聽了如意。」必翔便把方才這個難題,詳細對靈光說了一遍。靈光哈哈大笑,說:「我當是什麼大事呢?原來這一個小小問題,總監就解決不了啦。」必翔道:「你先別吹,快說有什麼法子?」靈光道:「事不宜遲,你今晚就得去見總統,當面檢舉。如果今天不檢舉,明天總統必然知道,您再說就晚啦。總統還許疑惑您同陳某夥同一氣呢。這個不是您擔得起嗎?」幾句話說得必翔瞿然一驚,說:「我也是這樣想,只是這句話實在有一點張不開口,叫我怎麼說啊?」靈光笑道:「這件事很好說,待我傳授心法。」說罷附在必翔耳邊,告以如此這般。必翔歡喜得跳起來,說:「果然有理。我也是當局者迷。」忙喊套車,立刻到總統府去。
這位老闆,姓馮名麟趾字仁卿,是吃了一輩子金珠行生意。做買賣手段圓活,既多賺錢,還能叫人滿意。同公府庶務處,本來素有來往,如今見季雲程親自跑來,知道是有大宗生意臨門。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周旋應酬,張口是大人,合口是處長。知道雲程有鴉片癮,立刻開燈,親自給雲程燒煙,一壁燒著煙一壁問道:「大總統眼前正式就任,想來處長的差使,一定更忙了吧。」雲程吸了一口煙,方才答他的話說:「誰說不是呢?不用說旁的事,就這一件禮服,一頂禮帽,就把人忙壞了。」馮仁卿笑道:「怎麼衣帽這樣忙人?一定是又有什麼新花樣吧?」雲程道:「不要說了,這全是阮瘦子出的主意。無是無非,又想要復古,叫總統頭戴冕旒冠,身穿嘉禾兗衣。這一件衣裳,我費了很大事,方才尋著綉工。所以又來尋你,再趕辦那一頂冕旒冠。明天後天,只有兩天工夫,大後天就得用。你就趕快想法子吧。」馮仁卿一聽見冕旒冠三字,不覺嚇了一跳,忙問雲程:「總統是要做皇上吧,要不然戴冕旒冠做什麼?」雲程道:「這是第一步戴冕旒冠,穿嘉禾兗衣。等到第二步,便是衝天冠赭黃袍子。」仁卿忙拱手道:「恭喜賀喜,等到大總統戴上衝天冠,季大人縱不封王,一定也是國公。」雲程高興極了,說:「你先不要胡扯,後天的冕旒冠,可要朝你要。如果誤了總統戴用,提防著你的腦袋。」仁卿嚇得啊呀一聲,說:「我的大人,您快把式樣交給我,我連夜去做。可別把我這吃飯的傢伙耍掉了啊!」雲程把圖樣取出來交給他,說:「你先拿算盤算一算,珠子的行市,一共是五百二十顆,得花多少錢,我心裏也好有一個底。」仁卿道:「大總統的冕旒,珠子當然是全用真的了。不過在分量輕重,顆粒圓否上,其間出入很多。但不知處長是想用多重的?是否一律要潔白光潤?還是前旒后旒稍有一點分別,這內中相差的價值很多,買賣人如何敢做主意?」雲程道:「分量輕重,前後總差不多。比如用一分的,便一律全用一分;用八厘的,便一律全用八厘。不過前旒盡著好的用,后旒成色差一點也無妨。」仁卿拿過算盤來弄了一回,說:「要用一分的得七萬塊錢,若用八厘的可以省一少半,有四萬塊錢差不多了。內中還是一半上品,一半中品。若一律都用上品,八萬塊錢也不敢應。」雲程跳起來,說:「怎麼用這許多錢,你是想要藉此發財吧?」仁卿道:「大人您先不必著急,聽我慢慢地對您說。近年珠子行市飛漲,這還能瞞您嗎?夠一分重的珠子,再能圓一點,白一點,差不多沒有二百塊錢買不了一顆。您說起來要用五百多顆,這個錢少了,誰敢應啊?」雲程道:「你不知道,這一頂帽子,如果報銷七八萬塊,老頭子是要不答應的。最好是又省錢,又美觀,我個人多少還得沾潤幾個,你可有三全其美的法子嗎?」仁卿想了想,說:「三全其美的法子,卻倒是有,恐怕處長未必肯這樣做。」雲程道:「有什麼不肯做的?你就說吧。只要法子高妙,本處長無不樂從。」仁卿道:「最近由美國來了一批化學珍珠,同真的一般無二。這種珠子,非放在水中,試驗不出真假來。不要說外行人看不出,便是我們本行中人,也沒有這種眼力。北京城的當鋪,也不知有多少家受騙。並且這種珠子,大的小的,圓的扁的,無一不備,並非像假珠子,一律全是精圓。其實像冕旒這種妝飾,不過就是為表面美觀,並非是用它擺闊,何必一定用真珠子。處長如肯將就一點,用這種化學珠子,價值可以省十倍之多。有六七千塊錢,便可一律選用上好的。便是處長本人,也可大大地沾潤一筆。在大總統看了,保管十分滿意,不知處長對於我這法子可能採納否?」季雲程一聽,眉眼亂動,心裏有些活動。說:「既然這樣,你先拿出幾顆來,我看一看。能用則用,不能用再想旁的法子。」馮仁卿即刻打開鐵櫃,取出一個錦匣來,將錦匣開開,裏面用湖棉裹著。再將湖棉揭開,一排一排的珍珠,晶瑩白潤,照人眼帘。雲程取出來看,果然同真的一樣。自己隨項公多年,什麼樣的珍珠寶物俱都見過,卻不曾見過有這樣的假珠子。錯非仁卿預先說明,他自己也不敢說是假的。看了又看,不覺失聲贊道:「好寶貝,誰人敢說是假?既然到了這種身份,你們何妨就充真的賣呢?」仁卿笑道:「處長,我們何嘗不想發財。不過有一節,要聲明在先。這種珠子,最多不過十年,就是要還原的。還原之後,變成料貨。假如要充真的賣,人家肯答應嗎?好在大總統這一頂冕旒,不過是過渡之物,早晚就改衝天冠。真的假的,變與不變有什麼關係呢?」雲程道:「既是假物,縱然選上好的,也值不到六七千元。你不要同我鬧這鬼吹燈,趁早兒按實價說。據我看,最多不過幾百塊錢。」仁卿道:「處長,你可不要把我這假珠看輕了。這是從美國定製來的,能保十五年不變。每顆的價值,尋常加著四五倍。要選一分以上的,我們的原本,就在十元以外。算您六七千塊,還算多嗎?」兩人秘密嘀咕了多時,算是一萬元定局。發單上只寫美國珍珠,也不註明是真是假。這兩樣寶貝,雲程預備好了。到了就任的頭一天,一律取來,自己手托著去見項子城。子城立刻戴上,對著衣鏡照了一照,果然氣象堂皇,真有古帝王的風度。不覺哈哈一陣狂笑,說:「當年宋太祖黃袍加身,也不過如此吧。」雲程一聽,連忙跪下,說:「小臣季雲程,願吾皇萬歲萬萬歲!」子城滿心歡喜,面子上卻故作驚訝,說:「你這是瘋了吧,還不給我滾下去。」雲程說聲領旨,果然就地一滾,滾出門外。招得項子城同左右,俱都哈哈大笑。
假如這一次選,項子城再不能當選,眼前就要發生非常的禍亂。第一步議院內這七八百公民,再勾上議院外一千多公民,一共是兩千多人。這兩千多人身上全帶著有手槍,有手叉子(按:手叉子即短刀之別名),他們對於這六百多議員,一定要下毒手。說不定槍子兒一路亂飛,手叉子一路亂扎,最少數也得死個一百八十的。那時市面大亂,項子城帶著家眷一走,拱衛軍、禁衛軍,還有多年的老毅軍,他們再出來趁火打搶,北京九城內外,不定要蹂躪成一個什麼樣子。王天寵在城頭吊的炮,雖然不至向城裡打,但是他保著項子城走了以後,說不定哪一路的丘八大爺,就許向城內開上幾炮。到那時候,可真應了一句古語:城門舉火,殃及池魚。北京二百萬商民,恐怕全免不了焦頭爛額。連作者彼時正在北京,也是此中的一分子,只好認命,還能想出逃的路兒來嗎?結果總算北京商民不該遭劫,吉人天相,項子城居然以四百八十九票宣布當選,為中華民國第一任正式大總統。連議長汪立堂宣布時候,也是眉飛色舞,非常高興。有人說:「幸虧是項子城當選了,假如要另換一位,汪立堂決然不敢宣布。說不定他也許一聲不響,從後門溜之大吉。」這種推測,雖說有點過於刻薄,到底在當時也是實在情形,誰還同自己的性命有仇嗎?當他宣布項子城當選之後,議員鼓掌,公民歡呼。這一座議場上,立刻烏煙瘴氣地熱鬧起來。當這熱鬧聲中,議長宣布散會,明天再選舉副總統。並向公民拱手說道:「大功已成,諸位可以早走一步,不再擋著他們的路了。」這一班公民真肯聽話,哄的一聲,全從議場散出去。這些位大議員,每人身後邊,去了一個鎮物,立刻覺得身體安適,頭胸輕鬆。一個個從座位上下來,魚貫而出。一壁走著,一壁嘴裏罵大街:這是哪裡來的晦氣,憑空坐了一天監獄。還被人監視著,張口就罵,舉手就打,這同失機敗陣的俘虜,還有什麼分別呢?
這時候閤府之中,只忙了三個人,一個是侍從武官長印長,一個是大禮官洪啟文,一個便是庶務處長季雲程。尤其是這位季先生,他在平常日子,管著一府的庶務,本來就忙得不可開交,如今又加上就任典禮。而這種就任典禮,就在公府內居仁堂舉行,他焉得不忙得格外厲害。阮中書尋了他去,一說這冠服的式樣,叫他趕做,他不覺皺眉道:「我的阮老爺,您怎麼單在這時候,出這新鮮花樣呢?這一套衣服,平金繡花,最快也得一個星期方能製成。老頭子定規大後天就要接任,臨時做不出來,這不是活要我的好看嗎?我的阮老爺,你怎麼就這樣不體恤人呢。」中書笑道:「季老爺,你是磐磐大才,多少事都窘不住你。這一件衣裳,一頂帽子,就會把你窘住啦。總統大喜之期,穿在https://read•99csw.com身上,連我們大家也跟著露臉啊。」季雲程笑道:「阮老爺,你別聽我說著玩。大總統就任,這是千載一時。無論什麼難做的事,我們也得邀之於成,何況是一件衣裳一頂帽子呢?不過日期太促,我們非想特別的法子,恐怕趕辦不來。衣裳雖然難做,究竟花不了幾個錢。只有這頂帽子,前後是二十六掛珠子,每一掛只用二十顆吧,還得五百二十顆珠子呢。這種珠子到底是用真用假,很有商量餘地,這裏面所差的價值也很多。不知阮老爺可曾請示總統不曾?」中書道:「這個倒不曾提及,你酌量著辦吧。」雲程道:「這個誰敢專主?不是一個錢兩個錢的事。倘然花多了,總統不認可,我們一個當庶務的,賣老婆孩子也賠補不起啊!」中書哈哈大笑,說:「我的庶務老爺,這是你們發財的機會到了,怎麼說賠不起呢?」雲程瞠目問道:「這話怎麼講?」中書道:「五百二十粒珍珠,每百元一粒,便是五萬二千元。打一個八折吧,穩噹噹一萬元,到了你的手中。這真是王愷臨門,石崇稅駕,天外飛來的幸運,向何處去尋啊?」雲程聽了,不覺掩耳疾走,說:「我的阮老爺,你這不是抬舉我,簡直是要我這一顆吃飯的傢伙嗎?王治馨吃了幾十元的私,就被總統槍斃了。我要吃一萬,項上這顆頭顱,還能長得牢啊?」阮中書說笑了一陣,方才告辭而去。季雲程心中打算:這一頂珠冠,如果用真的,雖不能賺一萬,三五千塊錢總可穩穩拿到手中。但是這一件衣裳,如果尋繡花匠去做,雖說也能起得出來,恐怕未必能十分漂亮。北京女子職業學校,有繡花一科,聽說裏面的教習,有日本人,有湖南人,全是上好的手藝。只需求她們綉一綉,不怕多花幾個錢的手工,也算不了一回事,他想到這裏,刻不容緩地坐著馬車,去拜訪職業學校校長。
不提眾議員紛紛議論,卻說汪立堂出離議院,坐上馬車,如風馳電掣一般直赴新華宮,給項大總統報信叩喜。其實公府中早就知道消息了。項子城聽說汪議長來了,立刻吩咐一聲請,就在他的辦公室內延見。立堂一見子城,深深鞠躬,說:「恭喜總統,賀喜總統。這一來,我們中華民國可要得到長治久安了。」項子城臉上並不露絲毫欣喜之色,只淡淡地說道:「議長太辛苦了,敝人年老力衰,恐怕不能擔此重任。將來倘有隕越,倒有負諸君期望之殷了。」立堂道:「總統太謙,目前我國這種形勢,錯非總統出來,誰能任此艱巨?總統雖然有意高蹈,其如為時勢所不許何?」這時子城臉上有一點笑容了,說:「我們在一天職,盡一天心,也只好做著看吧。要說准能辦到好處,恐怕無論何人,也未必有此把握。」正談著話,梁世翼、阮中書、楊志奇等一班謀士,都上來道喜。項子城真是一個八面玲瓏的人,他說:「汪議長在議院中受了這一天累,一定晚飯尚未吃到口中。你幾位可陪著他去吃飯,恕我公事太多,不能親舉一觴,為議長壽了。」大家一聽,便拉立堂一同下來,特特尋了一間寬敞的屋子。由膳房頭目傳下話去,叫備一桌上好的燕菜席,不大工夫,酒菜齊上,汪立堂已經是半天半夜連一口點心都不曾入肚。這時候忽有適口美味到了眼前,焉能不放量一吃。他一壁吃著,一壁心裏暗道一聲慚愧,假如不是選出他來,不要說吃飯,連吃飯的傢伙,都許保不牢了。阮中書至再勸酒,又同他商量:「將來總統正式就任一切的禮儀,這是關係中外觀瞻的事,我們大家必須預先參酌好了,省得臨時簡陋,貽笑大方。立堂你曾經留學美國,對於美國總統就任典禮,一定曾經觀光。就請你擬出一個節略來,我們大家研究好了,然後再呈之總統,請他核定,這樣豈不簡捷?省得經過禮官處許多無謂的手續嘛。」立堂道:「這個據小弟看,倒可以不必。因為公府中有侍從武官長,有大禮官,這是他們責任以內的事。假如我們要越俎代謀,豈不容易招人誤會?」阮中書哈哈大笑,說:「議長太小心了,就任典禮的事,你可以推說不管。至於總統當選證書,你可要早早地預備出來,免得臨時誤事。」立堂笑道:「這個不勞吩咐。我們議院分內的事,難道能放棄責任嗎?」大家都笑,汪立堂吃得酒足飯飽,方才告辭回家。
金鈴走出不遠,便吩咐拉車的拉她到岳宅去。拉車的曾拉過金鈴去訪大誼,因此他毫不遲疑地,一氣將金鈴拉到順治門外岳宅。金鈴叫車夫敲門,看門的出來,認得是陳太太,是他們老爺最要好的女友,便獻殷勤說道:「陳太太快請裏面坐吧。我們老爺還不曾下班呢。」金鈴叫車夫替她提著軟箱,先到客屋中坐。牆上有現成電話,金鈴自摘下耳機來,叫了督察處的電話,親口與大誼通話,快快請他回家,有最緊要事面商。大誼一聽是金鈴說話,並且是在他家中,心中很覺詫異,說這事真怪得很,畸生明明回家去了,她這時怎麼能出得來?就是出來,也不能到我家中,其中必有什麼特別緣故。想到這裏,一刻也沒敢耽延,立時馬上加鞭,飛奔到自己家中,先問門房,陳太太在哪裡。門房回說在客屋中。大誼罵道:「混賬東西!你為何不讓到後房太太屋中?這冷的天,叫人家在客屋等候,真真該死!」門房忙回道:「小人至再地讓,怎奈太太一定不肯,說有要緊的話,不能對第三個人說,所以小人也不敢再讓了。」大誼一聽,更覺著詫異,忙三步並兩步地,跑到客屋中。見金鈴一個人,獃獃在那裡坐著,臉上顏色很不好看。大誼進來,招呼嫂嫂,這冷的天氣,您為何不到後房?倘然凍壞了,是鬧著玩的嗎?金鈴一見大誼回來,彷彿得著活寶一般,立刻把房門關上。又向大誼道:「千萬別放進一個人來,我有要緊的事報告給你。」大誼一看這神氣,心裏也有點著慌。自己立在門前,用後背頂住門,說:「沒人進來,請您快說吧。」金鈴一壁說著,一壁流淚,說:「我也明知道此話一說,畸生的性命就沒有了。不過我害了他一個人的命,卻是救了幾百人的命,我也不能不說了。」她把前前後後的情形,隻字不遺,全對大誼說清。大誼聽一句,身上抖顫一回。等金鈴說完了,他臉上早嚇得白棉紙一般,不覺趴在地上,先給金鈴磕了一個大頭。說:「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要不來報告,等到後天我連魂全炸沒有了。但是這個事情太大了,可叫我有什麼法子辦呢?」金鈴道:「難為你還是多年的老差事,怎麼遇事則迷呢?這件事你只有即刻稟知吳必翔,聽他的示下。他叫怎樣辦,你就怎樣辦。並且這件事你一刻也不能再遲,倘然走漏風聲,他走了,那時全部責任得由你一個人擔負。你仔細一點好了。」幾句話提醒了大誼,他驀地立起身來,喊叫家人雇一輛馬車來。又吩咐自己的車夫,快去絆住了拉陳太太那個車夫,千萬別放他走了。又打電話給外右二區,叫署長特派十名幹警,分駐在陳畸生住宅左近,不許由陳宅放走一人。又須嚴守秘密,不叫外邊知道。他一切都安排好了,馬車已經開來。他叫金鈴隨他一同到廳里去,金鈴知道這個炮已經放了,想再不出頭作證是不成了,只得隨著大誼上車,連車簾全掛上,恐怕被人看見走漏了風聲。一直來到廳中,將馬車停在督察處門前。大誼一個人先去見總監,說有要緊公事面稟。必翔將他叫到自己辦公室中,大誼以目示意,必翔將左右伺候人一律迴避,大誼這才訴說金鈴報告的事。才說了兩三句,必翔坐不住,倏地立起來問大誼道:「你可將報告的婦人帶到廳里來嗎?」大誼說已經帶來,必翔連說快請快請。大誼跑出去,將金鈴從車上叫下來,一直領入總監辦公室。廳內人見了,全都很詫異。又正趕上吳必翔因為求子,要說一位姨太太。大家便猜到,這一定是大誼拉皮條纖,陪了本人來,好請總監當面相看。彼此交頭接耳,紛紛議論。大誼也無暇去理他們,陪著金鈴來至辦公室。金鈴一見必翔,連忙深深鞠躬,必翔朝著她拱手致謝。說:「難得這位女士深明大義,救了中外許多生命。本總監先代表大家,向女士道謝。就請女士將經過情形,先簡單地說一說吧。」金鈴又重新述說一遍,必翔說:「先屈尊女士,到我宅內暫住。」隨喊過一個家人來,吩咐用馬車送這位女士先到我宅里,叫太太好好款待。家人陪著金鈴去了。這裏必翔調兵遣將,前去逮捕畸生。岳大誼仍坐著他那馬車,一直到陳宅去。並順便到自己家裡,賞了陳宅的車夫二十塊錢,叫他先回去穩住了畸生,就說太太已經上火車走了,然後自己再跟了去。車夫得著錢,當然遵命辦理。畸生在家中候的工夫很久,不見車夫回來,心中很是猶豫不定,好容易盼著他回來了。車夫說:「今天火車誤了點,我又送太太上車,尋好了座位方才出來,所以格外顯晚了。」畸生點點頭,叫他下去休息。
項子城一見他的面,便首先動問:「後天閱操你一切警備,可都預備好了嗎?」必翔躬身回道:「警備的事,已經布置就緒。只是臨時發生了一件重大問題,不敢不向總統回明,請示如何辦理。」項子城聽了一愣,說:「什麼重大的事值得向我請示?」必翔道:「當日總統曾交下一個條子,是留學生陳畸生,派在京師警察廳量才委用。這點小事,總統大約還記得吧。」項子城想了想說:「不錯,有這麼一件事。他是陳蘭甫的侄兒,陳蘭甫是我們河南大名士,又在我幕中當過秘書。我想他的侄兒家學淵源,一定可以做點事,因此派到警察廳,叫他學習學習。你問他做什麼?莫非有什麼不盡職地方?你倒無須關係我的面子,如果不盡職只管將他開除,不必姑息。」必翔道:「若論此人,平常日子,還是非常盡職。必翔很器重他。以為總統真有知人之明,因此一年工夫,便從督察員將他提升了督察長。這一次總統閱操,必翔便想到天安門上,在總統身旁保駕的人,當然得選一個心腹可靠的。便想到陳畸生是受過總統知遇之人,並且他伯父蘭翁,是總統幕中知名之士。如果派他,一定是千妥萬妥,絕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了。不過必翔為慎重起見,派定之後,又特特自己戴上假面具,化裝成一個相面的,在他家左近調查一番,到底問一問他平常日子,往來的朋友,都是些什麼人?究竟有什麼可疑之點沒有?也是大總統洪福齊天,神差鬼使,陳畸生的妾名叫金鈴,她特特將必翔叫到家中相面。必翔說她臉上氣色不好,怕有什麼凶事。哪知這一詐竟詐出她的實話來,她說她丈夫眼前要做一件非常的大事,問我與她本身,是否有什麼危險。必翔一想,此女既肯說出這樣話來,與她丈夫的感情當然不佳,或者還許有什麼外心。我便對她說,這件事你如果不舉發,必有生命危險;要是舉發了,不但沒有危險,而且還可以因禍得福。她聽了必翔的話,很為動容。必翔趕緊回廳,先把陳畸生穩住了,然後派幹警到他家中,逮捕他的女人,並搜查他家中有何違禁的書電物品。結果居然搜出了一枚炸彈,並有私通革命黨的文電。必翔在密室中,審問金鈴。她便和盤托出,原來要乘總統閱兵之日,實行拋擲炸彈,將在座的中外要人一網打盡。必翔錄了她的供,又審問陳畸生,並未費話,他就完全招了。必翔仰托總統之福,幸得事前破露。以為這件事實在出乎人情之外,曾再三拷問他,究竟何人指使?餘黨尚有幾人?據他供,他伯父陳蘭甫實在不知情,純出於他個人意思,此外亦並無餘黨。必翔平日因信賴過深,失於覺察,實在慚愧萬分,故趕緊到府里來。一者在總統駕前當面請罪;二者對於陳畸生個人,應當怎樣處置,亦得請總統的明示。」在吳必翔委曲婉轉地回了這一大套,他認為總統聽了,一定要暴躁如雷,大罵陳畸生不是東西。哪知項子城聽了,只微微一笑,說:「小孩子不懂得什麼,完全是受人利用。你能事前揭破,這就好極了。我向來為國求才,是不會疑惑人的。假如我要疑惑他,當初就不派他到廳里去了。這樣看起來,我是成全他,反倒害了他了。」
不過機會竟自有了,原來項子城自就任之後,他的野心一天比一天膨脹起來。自己想這總統,不過是一個過渡的玩意兒。要想造成子孫萬世之業,必須更上一層。當年趙秉衡隆中划策,原說由總統過渡到皇帝,必須對外有一種武功。如果能戰勝強鄰,那皇冕就不愁不飛到自己頭上。但是戰勝強鄰,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如今我們要開戰,自當以日本為對象。然而日九-九-藏-書本的武力,正在雄視全球,憑我們中國這種民窮財盡、積弱不振的樣子,如何能與日本對壘。況且庚子而後,沿海的炮台,盡被削平。腐朽的海軍,更不堪一戰。縱如真有意同日本見一個高低,必須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從今天起,便下決心,實事求是地整軍經武。以我中國地大物博,有充分預備,決最後雌雄,不見得不能戰勝日本。想當初我項子城在高麗時候,以兩三千軍隊,尚敢與日人抗衡。何況現在我做了中華民國大總統,手握軍事全權,身為陸海軍大元帥。又何妨卧薪嘗膽,將來同他拼一下呢。項子城想到這裏,頓覺雄心壯志,不可一世。驀地立起身來,在穿衣鏡前,顧盼徘徊。猛看見兩頰上一部連鬢絡腮的鬍鬚,已經多數糝白,直然是一個老翁了。不知不覺地吸了一口冷氣。回想當日同日人對壘正在壯年,如今忽忽悠悠,已經過了廿載。要再下上十幾年工夫,整頓軍事,與他一戰,姑無論未必有制勝把握,縱令有此把握,我已變成了七十老翁。就算一帆風順,戰勝日本之後,可以安然戴上皇冕,較比隋文帝晚得天下,猶覺自愧弗如。何況這種對外戰事,如同押寶一般,押在紅心上,固然可以做皇帝。要押在黑心上,只怕連大總統的地位也保不住了,何況總統是五年一選。雖說可以連任,臨時又不定要費多少周折。雖說自己的勢力,足可以做到終身總統,究竟太不自然。總不如一勞永逸,早早做皇帝為妙。從古以來,開基創業的皇帝,全是因為戰功卓著,手握重兵,又兼各將士人人存一種攀龍附鳳之心,所以取之甚易。曹孟德己身不取,而將大業留給曹丕,是因為看中了曹丕,確有繼志述事之才,決然輪不到他人頭上。桓溫有可取之力,處能取之勢,他偏要效法曹孟德,留給兒子桓玄。哪知桓玄之才不如曹丕,後來鬧得國破家亡,身敗名裂。可見古人說天與不取反受其殃,是一點也不會錯的。我莫如乘現在的時機,早早取過來,寧為劉裕蕭衍,不為曹操桓溫,趁我己身健在,做幾年皇帝。將來子孫繼武,自然可成萬年有道之基,何必痴心妄想,一定同日本交戰呢?項子城想到這裏,將當日趙秉衡對外武功的籌策,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但是後來又一轉念,此事還不甚妥當,對外既不能立功,皇帝可怎樣做法?也罷,我雖不能對外立功,難道不能對內立威嗎?我的部下將士,將來對我做皇帝,一定不至持什麼異議,唯有民意如何,殊難揣測。最好是先表示出一種武力來,使他們望風知畏,將來如有改革,自不至妄生是非。但是這種威力怎樣表示,也得先開一次會議,看他們大家的意見如何。想到這裏,便傳諭將內史秘書等一班謀士,盡數招來。項子城對大家說:「本大總統已經正式就任,自今而後,必須勵精圖治,使我們這積弱的中國,將來雄飛世界,列于頭等強國之林,那才無負四萬萬人民倚重本大總統之意。我想強國之道,首重練兵。本大總統擬舉行閱兵典禮,以振起全國尚武精神,不知諸君以為然否?」楊志奇首先答道:「總統首重武功,處在如今弱肉強食的世界,可謂探驪得珠。閱兵典禮,正好就任之後提前舉行。當年彰德閱操,總統威名早已遠播中外。如今以大元帥資格,舉行盛典尤為刻不容緩之事。志奇不敏,首先贊成。」他說了這一套,其餘眾人也隨著他的意思,附和了一番。項子城道:「此番閱兵,與當年在彰德時性質不同。那時候是合四十八鎮,舉行大操。注重在甄別優劣,嚴定考成;如今只是觀兵的意思,注重在使中外人士,知道本大總統尚武圖強之意而已。古人說:上行下效,捷于影響。欲鼓舞人民的觀感,當然須由本大總統一身做起。我想目前在京師的所有拱衛禁衛兩軍,合計其數,也不下四五萬人。這全是本大總統親手自造的兵,所有軍裝器械,也都格外整齊。如能擇一適中之地,使他們全部出來,遊行一番,必能使中外人士耳目為之一新。今天叫你們大家來,是為我謀一適中地點,以便舉行這種典禮。地點擇好,然後再知會各國公使,同北京各部院機關,臨時同往閱看,以示鄭重。但不知諸位意中,可有適宜地點否?」楊修首先建議:天壇最佳。那裡地址空曠,四面又有垣牆,且距新華宮甚近,往來亦較便利。項子城聽了,默然無話。阮中書心裏明白,他是以前次炸彈為戒,不願走這遠的路,恐怕沿途之上,發生危險。於是自己挺身出來,說:「總統此次閱兵,與觀操性質不同。不過使多數軍隊軍裝齊整,器械精利,眾眼前一過而已。地址大小,並無關係。最好是居高臨下,能夠一目了然,那才合乎閱兵的宗旨。據中書想,最好是天安門上,足可容開數百人,大總統高踞其上,各國公使武官及我國文武大員,在四圍相陪。雖有兩三萬軍隊,數小時即可閱完。這樣又近便,又高爽,何必到天壇去呢?」項子城對於此議,極端贊成,當時便決定了在天安門閱兵。眾人下去,趕緊備公文照會各國使館。項子城又傳見陸軍總長段吉祥、拱衛軍長張士裕、禁衛軍長劉琛,告以閱兵之事,叫他們下去,迅速預備一切。這三人去了,緊跟著又傳見警察總監吳必翔、執法處長路成章,當面交派:「明日後日大後日,便要在天安門閱兵。你兩人可選派得力警探,臨時布置嚴密,以防姦宄。全部安寧秩序,完全在你兩人身上。你們下去,趕緊辦理,千萬不可疏忽。」兩人答應下來,吳必翔心裏很是慌張,知道這個責任關係太重。他回至廳中,先召集督察會議。本廳最得力的兩個督察長,一個是陳畸生,一個是岳大誼。必翔將大總統閱兵的事,對他們兩人說知,並派他兩人預先布置。天安門下,應當布警若干。天安門上,應當何人負責。畸生一聽見這個消息,不覺激靈靈心中一動,連忙沉住了氣。向必翔回道:「這個責任,關係太重,還是請總監分派,我等遵命而行。」岳大誼也是這樣說。必翔說:「天安門上你兩人負完全責任,至於下面布崗的事,可以責成督察員辦理好了。你兩人下去,和衷商議。商議好了,將辦法開一個清折,呈我閱看便是。」兩人下來,大誼向畸生說道:「二哥,你是留學畢業的人,有專門學識,這件事只好請你專主,我一切隨著好了。」畸生道:「你不要這樣說,這不是專憑學識可以濟事的。最要緊是得嚴防姦宄,千萬別放進一個眼生人來。你岳十爺在北京久住,眼皮最雜,要據我想,這件事還得你多負責任呢。」大誼道:「咱們誰也不許推諉,最好是各盡所長,但求把這一天敷衍過去,不至出什麼意外,便是大家的造化。」畸生道:「你這話很對。據我看,咱們分任其事。天安門上,指揮警察,維持秩序,我情願一個人擔任。你就把全副精神,放在四外,千萬莫投進一個眼生的人來。保管什麼意外,也不至發生。一切詳細節目,咱們明天再議。我今天早一點回家休息休息。」大誼連說:「好好,咱們就是這樣定規,明天再見。」
第二天到了就任之期,按照共和立憲國三權分立的規定,大總統是行政首領,兩院議長是立法領袖,大理院長為司法頭腦。照例由議長捧著總統證書,大總統中立宣誓,大理院長一旁監誓。宣過誓,議長親手將證書交付大總統手中。大總統再將證書交侍從文官敬謹收藏。然後議長致賀詞,大理院長致賀詞,各國駐京的首席公使致賀詞,以下各議員可以自由演說。演說完了,然後排列筵席,一律是西餐。各有各的座位,全預先用紅紙書名,貼在桌面上,個人尋個人的座位,自由坐下,也不需彼此謙讓。這一天早晨,公府特派禮輿到汪唐兩位議長家裡迎接。這不是迎接議長,乃是迎接總統證書。汪議長將兩份證書,用錦袱裹好,放在禮輿上,一直開進新華宮。到了居仁堂前,樂聲大作,歡迎議長,早有公府秘書內史一干人將汪立堂陪進客廳。大理院長童其泰早已就來了,一個人在客廳中,冷冷清清,凈預備著監誓,也沒有人來周旋他。好容易立堂到了,大家說說笑笑,才顯著不寂寞。少時唐議長也趕到,各國公使同兩院議員也都陸續到了。公使有外交部特派專員招待,只有兩院議員同各部職員,連一個休息地方也沒有,只可在露地往來踱著,專候大總統駕臨,好演這一幕取帥印的喜劇。候了很久工夫,忽聽樂聲大作,說是總統來了。大家凝神定氣,蹺著腳兒觀看,只見一對一對的侍從武官,過了有十幾隊。都是全副武裝,佩著軍刀,腆胸疊肚,步伐整齊,一同來到居仁堂門前,分立兩旁站班。最後兩個武官陪著總統出來了,大家不約而同地全都鼓掌歡迎。哪知仔細看去,頭上卻不曾帶著冕旒冠,而戴的是一頂簪纓帽,身上也不曾穿嘉禾兗衣,卻穿的陸軍上將的制服,足下穿的也是帶倒須鉤的馬靴。大家心裏詫異,總統不是戴冕旒穿兗衣嗎?怎麼又換了軍裝呢?及至來到就近一看,才認出來是侍從武官長印長,並不是項子城。有許多人暗暗罵了一聲該死,你也是前清的頭品大員,不回家去做遺老,卻甘心伺候項子城,當這種奴隸頭兒。還要假充字型大小,冒領大家的歡迎,真是不要臉到極點了。他走過去之後,又是四個身量高大的侍從武官,全穿著少將制服,佩著軍刀,在前開路。緊跟著又是八個侍從文官,一律是禮服禮帽、黃皮靴。八個文官過去,又是二十四名衛士,全穿著紅色制服,每人手中一柄阿虎槍,很長的朱纓,飄擺著,確是美觀。衛士過去,又有一柄紅羅傘在前開路,傘下照著兩個人:一個是冕旒兗衣,當然是大總統項子城了;那一個卻是禮服禮帽,不用說當然是大禮官洪啟文。這兩人一古一今,一中一外,在紅羅傘下相映成趣。大家又重新鼓掌歡迎。項子城在歡迎聲中上了主席,汪議長立在上首,童院長立在下首。大禮官洪啟文高聲說道:「請大總統宣誓就職。」項子城手執誓文朗誦了一遍。宣誓已畢,洪啟文又高聲說道:「請議長親授證書于總統。」汪議長手捧證書來至主席台前。洪啟文又說:「請大總統親受證書。」汪議長將證書舉過頭頂,項子城彎腰去接證書。接過之後,宣布禮成退席。至於副總統證書,因為李天洪尚在湖北,亦未委託代表接受,只好暫存在議長手中,俟等李天洪何時到京,再補行宣誓典禮。汪議長致賀詞,照例說了幾句奉承話。童其泰也不過如此。公使隊中,只有日本國代理公使小帆,他能說幾句中國話,便代表大家稱賀,說:「我今天看見貴大總統這一套冠裳,深覺可喜可賀之至。早晚我們敝國情願製造一頂比冕旒尤為尊貴的帽子,送與大總統戴。那時中國必能雄飛世界,為頭等強國,本公使也與有榮焉。」小帆這一套諛詞,含義未伸,使項子城聽了,都有點麻醉起來。這一席表面文章做過去了,緊跟著大排筵宴,各議員醉飽而歸,自然是說不盡的歡喜。項子城就任之後,自以為根基鞏固,益發放開手排除異己。硬說議員許仁鏡凌冰同賈士英全都勾通白朗,謀為不軌,先將賈許兩人槍斃了。凌冰所以倖免,因為同河南都督張之芳有一點親戚關係,之芳極力替他說話,算是落一個發遣回籍,交張之芳嚴加管束。哪知他一到河南,便投入白朗部下當參謀去了。張之芳雖然痛恨,也無可奈何。這時候北京城中,除去議員之外,差不多沒有民黨立足之地了。
過了不大工夫,又有人敲門。畸生因為心裏有病,聽見叫門,連忙親自迎出來,問是誰。外面說,大哥快開門吧。畸生聽出是大誼的聲音,忙開了門向里讓。大誼道:「我才回家,廳里就打來電話,說總監又要開督察會議,叫我即刻去,並約著你。你就上車,咱們一同走吧。我也不到裏面坐了。」畸生說:「我得回屋中換制服啊。」大誼道:「就是便衣很好,你看我也未穿制服。」畸生道:「既然這樣,咱們就一同走吧。」大誼讓他先上馬車,然後自己也上去,馬車夫將車才開了走。這裏早有廳里派來一個督察員,兩名巡官,十名警察,還會同本區的一名巡官,四個警察,一擁而入,進了陳家的院子,分往各屋搜查。畸生存的炸彈,原先本放在炕洞中,如今是用著了,所以把它取出來,就擺在衣櫥內,預備明天隨身帶著。這些人當然手到擒來,又尋出幾件密電密信,一齊都抄了走。然後派兩個巡官,帶著四名警察,在這裏看守著,不準擅動。卻說大誼陪著畸生來至督察處,見處中冷清清的,並沒有許多人,不像是開會的樣子。畸生待要向大誼動問,卻見大誼慌張張九九藏書地一個人出去了。不大工夫,就聽上面喊下來,總監請陳老爺談話。緊跟著四名內勤警察,都挎著盒子炮一齊進來,向畸生道:「總監請您。」畸生一看情形與往常不同,很是詫異。只得隨著警察,到總監辦公室中。必翔見他進來,忙起身相迎,又拱他上坐。這一來,鬧得畸生更摸不著頭腦了,說:「職員是伺候總監的人,怎敢當總監這樣優禮?」必翔冷笑道:「鄙人肉眼不識英雄,一向屈尊陳先生在本廳服務,實在惶愧得很。原來陳先生是革命大家,失敬失敬。」說罷又讓他上坐,畸生一聽這話,心裏轟的一聲,這才瞭然是自己要做的事,已經完全破露。但是何人報告的呢?除去金鈴,並無第二人知道,這當然是她毫無疑義了。怪不得拉車的回來得如此之晚,可見他們全都串通一氣。悔只悔不聽金戈二的話,早做防備。此時也來不及了,這件事既經破露,自然性命難保,死活早已置之度外,這原算不了什麼。只是機會錯過,大業成空,實在叫人難乎為情。聯想到《左傳》鄭厲公的兩句話:謀及婦人,宜其死也。真是一點不錯啊。他只顧胡思亂想,卻不答必翔的話。必翔又催道:「陳先生,事到而今,你難道還不露英雄本色嗎?」畸生這才明白過來,慨然說道:「總監,你也不必往下問了。大丈夫做事磊落光明,既敢做就敢當,應當判什麼罪,請總監即刻執行。不過畸生尚有一事求總監務必代我轉達總統,畸生便死在九泉下,也可以安心了。」必翔道:「陳先生,你是為國死義的人,我吳必翔雖然無法救你,然而我確是從心眼裡佩服。你有什麼心事,只管向我說,只是我力量能夠做得到的,我必要替你做到,你就放心大胆地說吧。」畸生道:「此次謀炸項公,完全是我陳畸生個人的意思。家伯不但不與聞,而且自他回籍之後,我們伯侄始終就未見過一面。這一層,務必請總監轉達總統,千萬不要牽涉到家伯身上才好。」必翔道:「我一定替你轉達,但是我也有一點事求你,不知你可能幫我的忙不能?」畸生笑道:「總監這話太可笑了,我畸生在本廳服務將及二年,承總監事事優待,感恩知己,是士之常情。對總監個人,哪有不幫忙之理?您就說是什麼事吧。」必翔道:「陳先生既有這大舉動,當然預備了不止一天。但不知同謀的還有幾位?繼先生而起的,尚有何人?先生既以身殉義,視死如歸,其餘諸位,當然也都是奇男子大丈夫。古人說當仁不讓,先生似不可獨享其名,請你把他們說一說,也可使當道知道這件事的來蹤去路,將來引以為戒,也未必與國事無補。但不知陳先生可以說否?」畸生哈哈一陣狂笑,說:「總監真可謂善於說辭,其實也未嘗不是實話。不過同謀起義,這種事也有廣義狹義之分,但不知總監問的是廣義還是狹義的?」必翔道:「怎麼是廣義?怎麼又是狹義呢?」畸生道:「合革命全體言之,叫作廣義;只就目前一事而言,叫作狹義。」必翔道:「此時說不到廣義,只談狹義吧。」畸生道:「要談狹義,同謀者只我一人,繼起何人我更不知。」必翔知道問不出來,只好作罷。卻將他交給岳大誼,說:「你陪陳先生先到優待室暫住。此事要嚴囑廳內的人,千萬別傳出一點聲息去。連陳家的人,都要看住了,免得他們在外邊亂說。」大誼將畸生陪下去,暫且不提。
第二天老早地起來,沒等吃早飯,便到總統府中謁見項子城,當面報告處置畸生的經過情形。並將那一紙口供,呈與子城過目。子城看完了,點點頭,說:「你這種誆供的法子很妙,在吳必翔未必能做得到,我給你記大功一次。你下去,還得上緊偵查,明天就到了閱兵之期,務必要小心。」成章連聲答應,高高興興地去了。項子城又將口供看了一遍,狠狠地說道:「我早知這一群東西,在北京城內,決不能安生。不要忙,等我閱兵之後,自有法子對付。」當日他手下這一班謀士,有知道這個消息的,全都勸他不要再去閱兵了。項子城笑道:「沒要緊,如果不去,便是失信外人,豈不叫各國公使看我不起。等到閱兵時,只需臨時說一套誑話,我便借故先歸,連一點形跡也不露,這事就過去了。」果然到了第二天早晨,項子城依然換上陸海軍大元帥制服,由公府衛隊侍從武官,大家捧架著,一直將他捧到天安門上。所有中外要人也都陸續到齊了。所有座位,全是預先擬好了的,大家各尋各的座位坐下。至於一班簡任,連座位也沒有,只好垂手侍立一旁。總統特派段吉祥為總指揮官,他一個人懷抱令旗,立在天安門上,高聲發令。下面的隊官,排成了一字長蛇陣,一隊一隊地從天安門下經過。全是盔明甲亮,軍裝整齊。手中的槍械,也是最新式的。步隊過去之後,又是炮隊、馬隊、輜重隊、工程隊,直過了有一個鐘點,尚未過完。項子城在上面看著,倒是非常高興。各國公使也讚不絕口,全說項大總統自北洋練兵以來,成績冠于中外,如今實地一看,果然名下無虛。尤其是日本的公使小帆,說有這樣武力,不但可以對內,而且可以對外。不但可以做大總統,便是做大皇帝,又有什麼不可?這樣一恭維,把項子城恭維得樂而忘返,也忘記說誑話好逃席了。他人還能支撐得住,唯獨吳必翔心裏是受過病的,他總怕當場出了什麼意外禍患。在天安門上,穿著短裝,挎著指揮刀,侍立在項子城身旁,直彷彿鍋台上的螞蟻一般。又不時看一看岳大誼,恐怕他警備上偶然疏懈,再混進什麼不妥當的人來,那可就更糟了。因為本廳中出了一個陳畸生,無論如何,不敢於大誼之外再添派人了。甚至連四十名巡警,大誼領出來時候,全都挨著個兒在身上搜檢了一番,恐怕他們帶著炸彈。必翔這一份小心謹慎,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在天安門上,見總統坐著不肯走,心裏只是打鼓,又不敢催。只好用全副精神,瞪著眼睛,側著耳朵注意。忽聽砰然一聲,幾乎將必翔嚇倒。要知此聲何來?且看下回分解。
兩人正在談著,路成章也來了。一見面便對子城說道:「眼前發生了一件大事,特來向總統報告。」項子城笑道:「可是關係刺客的事嗎?」成章道:「不但是刺客,而且是……」他說到這個「是」字,便用手指著吳必翔說:「而且是他們貴廳的重要職員。」必翔一聽,心說深虧徐靈光點醒了我,立刻來府報告。要不然,走在路成章後邊,我這個不是可就大了。繼而又一想:路成章這小子也太壞,你既偵探出此案真相,連一聲也不知會我,就跑到總統眼前來報告,也太沒有同寅的義氣了。他既不給我留面子,我便叫他做惡人。想到這裏,總統正對路成章說:「你不用說了,此事前後情形,我已經都知道了。」必翔便插嘴道:「此事出於警察廳,必翔同陳畸生總算是僚屬,理應迴避。可否請總統將此案移交執法處,叫路處長酌量辦理。在必翔並不是脫卸責任,實在恐怕外間因誤會而起浮言。」項子城點點頭,只說了一個好字。路成章的意思,卻很歡迎此案,便向總統面前獻殷勤,說成章如審此案,必須究一個水落石出。項子城皺眉道:「算了吧。此事無須深究,也不必向外宣布,免得叫外人聽了去引為笑柄。只在黑夜間尋一個隱秘地方,隨便處置了就完啦,用不著小題大做,鬧得滿城風雨。」路成章碰了這個釘子,也不敢再說什麼,只有諾諾連聲,便退下去了。吳必翔也隨著退下來,也不回家,立刻到廳中將陳畸生提出來,派岳大誼解往執法處,交與路成章,請他自由處理。路成章的主意更妙,他也不正式坐堂開審,只在他的煙室中吩咐衛兵,把陳先生請到屋裡來。此時畸生已戴上手銬腳鐐,大家把他擁進屋中,路成章從煙榻上站起來,執了畸生的手,說一聲久仰。又吩咐衛兵將手銬解下來,讓他在煙榻上躺下談話。畸生道:「處長這是什麼意思,鄙人是應該處死刑的。處長要同我表示好感,最好給我一個簡捷痛快,不必來這種浮文客套,反倒使我心裡不安。」路成章笑道:「陳先生,先不必慌,咱們躺下談談。」畸生見他這種舉動,也不知他葫蘆里究竟要賣什麼葯,只得抱定了既來之則安之的主意,說:「處長既有話面談,畸生無妨暫時陪一陪。只是有點太放肆了,叫左右觀之不肅。」路成章大笑說:「陳先生你是豪傑,為何說出這樣迂板話來?」兩人對面躺下,成章裝上一口很大的煙泡,雙手奉與畸生說:「陳先生請吸這一口。」畸生說:「生平不嘗此味,請處長自己用吧。」成章卻執意非請他吸了不可,畸生被迫無法,只得接過來。成章還替他看燈,一氣吸了半口,決意不吸了。成章哪裡肯饒,高低還叫他把一口煙吸凈了。畸生覺著忽忽悠悠的,彷彿駕雲一般。成章卻不對他說什麼,只喊當差的,叫廚房開上一桌菜來,我要同陳先生對飲三杯。畸生忙攔阻說:「這可使不得。對燈吸煙,已是僭分。如再同桌吃酒,在畸生是將死的人,固然是沒有什麼可怕的。但處長在官言官,叫外間知道了,豈不與你的聲名有礙?」成章搖頭,說:「陳先生,你是不知道我生平的脾氣,專好同有膽量有骨氣的人,在一桌上高談闊論,飲酒發狂。我自回北京,還不曾遇著這麼一個。今天見了你,真是搔著我的癢處,我豈能輕輕放過?來吧!咱們今天是深醉方休。」畸生一看這神氣,心說也好,橫豎自己的生命,在他手裡把著,樂得開懷暢飲,泄一泄胸中的憤氣。說:「處長既這樣說,畸生情願奉陪三杯。」成章鼓掌道:「這才是英雄本色呢!」說著茶役將桌調好,好在就是他兩人喝,只預備了兩個大杯,兩副碟箸。先開了一瓶真正地道德國的三星老斧頭白蘭地酒,緊跟著四樣鮮果,四樣蜜餞,四樣冷葷,也都隨著上來。茶役將酒斟好,兩人對著放量一喝,喝了有兩刻鐘,彼此都有些酒意了。成章忽然將玻璃杯向桌上用力一摔,摔了一個粉碎。畸生誤會了意,以為他這是擲杯為號,要收拾自己呢。便立起身來,說:「處長何必如此?要綁就綁,俺陳畸生如果眨一眨眼睛,便算不得英雄好漢。」成章大笑道:「你錯會意了。我摔杯子,是因為心裏苦悶,並不是對於你有什麼表示。你只管請坐,咱們還得接著往下喝。」畸生問道:「處長到底因為什麼這樣苦悶?難道你心裏還有不如意的事嗎?」成章長嘆了一口氣,說:「陳先生,我實話對你說吧。我最苦悶的,是可惜你這次大事不能成功。比如真能一彈擲下去,將那些民賊獨夫,同帝國主義的走狗,一律叫他們碎屍萬段,我路成章就是隨著化為灰燼也甘心情願。偏偏遇著吳必翔這個混賬東西,也不知他怎樣探聽出來,跑到項子城面前擎功受賞,卻打消這博浪一錐,叫俺姓路的如何不恨?尤可恨的是他放炮之後,又要假惺惺做好人,硬說同你是僚屬,得要避嫌疑,卻把這個惡人叫我來做。你想一想,可恨不可恨?」他說完這話,一伸手將畸生面前一大杯酒也取過來,一飲而盡。畸生看他的樣子是醉了,聽他說的雖是醉話,又有點令人可疑:誰不知他是項子城的私人,怎麼竟能說出這樣話來?保不住是為誆供,好叫我聽了甘心入套。他想到這裏,默然無語。成章冷笑道:「陳先生,你一定疑惑我是要從你嘴中討供,其實你們的事,哪一樣也瞞不了我。我只恨你一個人,為什麼這樣機密大事,卻對那些靠不住的人說,使她泄漏出來。由這上看你,還算不得英雄,更對不住你們同黨。」畸生被他這樣一責備,不覺勾起心病來,滿滿地斟了一杯酒,一仰脖子灌下去。也同成章學,將杯子用力向桌上一摔,也摔成數塊。說:「痛快痛快!難得我將死的人,受處長這一頓責備,我聽了心裏非常痛快。」成章大笑,說:「可見我是你的知己,可嘆你們平民黨中,空有許多大人物,到了這時候,連一個肯來看看你,說幾句痛快話的全都沒有,也太可恨了。他們空戴著議員頭銜,終日花天酒地,不辦一點正事。遇著捨死忘生賣命的勾當,便推舉別人去做,他們坐山觀虎鬥。如果成了功他們便向黨里報告,發縱指示,完全是他們主動的;要是失敗了,他們把脖子向頸里一縮,連一口大氣也不出了。我說的這種情形,陳先生你想一想,可是一點也不錯吧?」畸生本來滿肚皮牢騷,被他用話一勾,當然有點遏抑不住了,一陣冷笑,說:「處長還提這些人有什麼意思?我陳畸生做事,向來獨斷獨行,面子上雖說受黨的委託,其實我要賣底投降,還不是一樣能夠升官發財。或者比他read.99csw.com們當議員的,還許闊上幾倍,也說不定。我這種舉動,他們或者還認為冤桶呆吧,其實不過行我心之所安而已。算了吧,也不必再說了,該當怎樣發落,就請處長給我一個痛快吧。」說罷便往外走。路成章用了千方百計,所為的就是從他嘴裏誆這幾句話。如今話已誆出來,當然沒有再敷衍之必要。但是他的心裏,卻很佩服陳畸生是一條慷慨豪爽的漢子。他不忍得叫兵士將他拉到刑場執行槍斃,他便自己暗暗地取了一支盒槍,隨在畸生身後,口中說道:「陳先生,我送送你。」畸生連頭不回,只說了「處長請回」四個字。回字甫經脫口,但聽砰的一聲,槍子由後腦海打入,由天靈蓋飛出,畸生連哼也沒哼,便倒下死了。衛兵一聽槍響,全圍攏上來。成章吩咐將本處庶務叫來,當面告訴他:「你從我賬上支一百塊錢,替這位陳先生預備一份衣衾棺木,可葬在陶然亭旁邊,立一塊石頭標誌,上面書『陳畸生之墓』五個字。」庶務答應下去,兵士將畸生的屍身抬至前邊,將血跡擦抹凈了,天已經四更多,快到五鼓了。成章住的房子,本是裡外間,他同畸生飲酒談話是在外間,裡間早安置好了一個會速寫的書記。他們在外間談的什麼話,裡間全記了一個清清楚楚。等把事情辦完之後,書記將記錄又謄了一份真稿交與成章,成章接過去看了一遍,與方才畸生口中所談的,果然絲毫不爽,他便揣在懷中。
兩人拱手分別。畸生坐上自己的車子,一直回家。金鈴已經預備好了菜飯,專候著畸生回來一同吃。她見畸生下了車子,低著頭,一直步進屋中,金鈴問他冷不冷,他也不答言。擺上菜飯,只吃了兩口,便不吃了。金鈴很詫異地問道:「你到底因為什麼這樣不高興啊?」畸生只咳了一聲,也不答言。金鈴道:「莫非我有什麼不是之處,你也可以明說啊,何必這樣一言不發呢?」畸生道:「這真笑話了,你縱然有什麼不是,咱們夫妻兩口子,有什麼不能說的。我心裏難過,完全是為我自己的事,與你不相干。」金鈴道:「怎麼能說不相干呢?比如你自己有得意的事,我也當然跟著得意;你自己有拂意的事,我也當然跟著拂意。你到底為什麼?莫非是本廳中出了什麼事故,你辦著不順手,所以才這樣為難嗎?」畸生道:「廳里全是些照例文章,有什麼難辦的。實對你說吧,咱倆人的緣分快要盡了。從今以後,只怕就得永久分離。常言說,痛莫痛于生別離,我怎能不難過呢?」金鈴一聽,立時芳心中起了無限波瀾,幾乎要哭出來,哽咽說道:「你說的這叫什麼話啊?你到底有什麼重大的事,必須與我分離,也得要說一個明白,咱們商量商量。我雖系一個女子,走南闖北也經過很多的事,見過很多的人,不能說一點見識沒有。你告訴我,咱兩人先開一次秘密會議,要認為可行的,我也決不攔你。如尚有斟酌餘地,還是得從長計議才好。」畸生長嘆一聲,說:「此事毫無斟酌餘地,我已經下了一百二十分決心。不過咱兩人相好一場,我不能不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叫你存在心中,作一個永世不忘的紀念而已。」金鈴道:「既然這樣,你就快說,不要繞彎子了。」畸生抬頭看一看,見屋內並無他人,他這才低聲說:「我懷抱炸死獨夫的志願,已經不是一天了。上次金二哥來家,給我留下了一枚炸彈,我的志向,因此益堅,只是急切間得不著好機會。那項子城足不出新華宮門,我又不能越雷池一步,這件事簡直是沒有希望了。不料今天竟從天外飛來一個難得的機會,那獨夫要在天安門閱兵,並且傳了吳必翔去,叫他臨時派警保護。必翔特特派我同岳大誼兩人,擔任天安門上保護之責。我已經穩住了大誼,叫他用眼,我用手,所為把他的目光,移到旁處去。我便可以乘這空子,來一個猝不及防,將炸彈向項子城面前一擲。這彈的炸力最大,可以炸方圓四十步遠近,保管能將項子城炸成肉泥骨醬,這真是最快心的一件事,我做夢也不曾夢到的。」他說到這裏,又不知不覺地眉飛色舞起來。金鈴道:「炸死項子城,固然是一件最快心的事。但是我請問你,那個炸彈上,可長著兩隻眼睛,專奔項子城一個人去,其餘都可以安坐無恐嗎?」畸生瞠目道:「哪有這種事呢?凡在四十步以內的,當然與項子城同一命運,哪有炸彼不炸此的道理呢?」金鈴道:「既然這樣,第一個是你,決然逃不開了?」畸生道:「這是自然,我早已把死生置之度外。」金鈴道:「圍著項子城的,還有什麼人呢?」畸生道:「圍著項子城的,有各國公使武官,有我國國務總理,各部總長,以及簡任以上的各官,大約二三百人是要有的。」金鈴道:「你這一彈下去,這二三百人大約一個也活不成吧?」畸生道:「這個誰能管許多,橫豎禍是闖下了。闖禍的人,也沒有氣兒了。該當如何?自有後來者設法應付。項子城同他手下這一群壞蛋,橫豎不能死而復生,這就叫一網打盡,以後不愁不是民黨的天下。我陳畸生以一手給民黨造成了永久事業,雖死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甘心。」金鈴見他這樣興奮,有意諫兩句言,話到舌尖又咽回去了。自己心中想:這個究竟不妥,炸死項子城及他一班親近,可以說是為民除害。要連帶把外國的公使武官也都炸死,這豈不要引出國際交涉來?再說他本人同岳大誼全在天安門上應差,這一來兩個人全得隨著殉難。我縱然捨得陳畸生,還捨不得岳大誼呢。
哪知防不勝防,還有一位民黨英雄,卻在京師警察廳中當著督察長的差使。因為這一個人,項子城又幾乎送了性命。你道此人是誰?原來就是上回書中說的陳畸生。陳畸生,自見田見龍槍斃之後,他恨項子城深入骨髓,恨不得有機會一槍將項子城打死,才解心頭之恨。只是急切間,哪裡去尋這種機會。金戈二攜著見龍遺下的炸彈,用了一番急智,才把兩個偵探騙走。他將炸彈帶到勸業場一座理髮館中,暫為藏匿。直到夜靜更深,他又帶出來,特到陳畸生家中交替此物。幸而畸生才從警廳回來,他家中並無他人,只有在北京納的一個妾,是從三喜小班接出來的,名叫金鈴,乃是揚州人。據她自己說,曾充過女子北伐隊隊長,專喜談論時務,品藻名人。對於項子城深惡痛絕,每逢提起來,必要大罵一次。因此把陳畸生哄信了,竟認她為知己,花掉一兩千塊,將她接到家中,成了臨時的夫婦。特為她雇了一名女僕,一個廚夫。女僕叫尤嫂,廚夫叫范順,另外還有一個拉包月車的姓莫,小名叫牛兒,家中上下只有這五口人。金戈二曾來過兩次,也都認得。這一次黑夜過訪,畸生斷定他一定有事,特特將他讓至自己卧房,金鈴也幫著沏茶敬煙,應酬得很是周到。戈二以目示意,是屋中不願再有第三個人。畸生卻笑著說:「小妾也是我們的同志,二哥有什麼話,只管直說,無可避諱。」戈二這才將炸彈的始末全對他說了,又說自己要出京暫避一時。這個危險物,想不出何人可以接受,只有老弟肝膽照人,而且胸懷大志,說不定也許用得著它。因此冒險將它送來,老弟肯否接受這東西,愚兄也不敢勉強。你要不收,我只好將它擲在南下窪蘆葦塘中。這種有用的利器,也只好從此淹沒了。陳畸生連連擺手,說千萬不要這樣,小弟以十二分誠懇態度表示歡迎您,就連皮包一齊留在我家了。戈二又將怎樣取出,怎樣使用的法子,詳細傳授給畸生。畸生得著此物,如獲至寶,說小弟正發愁沒有利器,這一來真是天助我成功也。戈二正色對他說道:「愚兄送來此物,並非有意敦促你去做刺客。但我也無權禁止你不做刺客。不過我有幾句良言勸你,像你這少年英雄,生命是很有價值的。錯非逼得無路可走,萬不可輕於一擲。你事事總要三思,不可過於魯莽才好。」畸生道:「二哥金石之言,小弟謹當銘諸座右。」戈二告辭去了,畸生送至門外。戈二低頭對他說:「你屋中那人,我看她眼神不定,似乎不可過於信任,多少總要慎重一點才好。」畸生點頭稱是,神氣間卻不甚為然。戈二也看出來,嘆了一口氣,便拱手告別,揚長而去。哪知後來竟應了他的話呢。畸生將這炸彈秘密地藏起來,仍然不動聲色,照舊當他的差使,竟盼著機會到來,便可及鋒而試。過了兩個月,項子城竟正式當選為中華民國大總統,他心中益發憤懣不舒。葉香秋夫妻跟他是老同志,畹九承綉兗衣,做了這意外的俏買賣。兗衣綉成之後,香秋見著畸生便談及此事,說老項快預備做皇帝了。畸生道:「他不過當選為正式總統,離著做皇帝還遠得很呢。到底這老傢伙,早晚他必有這一著。我們洗凈凈的眼睛,總要看得見的。」香秋道:「要容我們看見再想挽回可就不容易了。像他這種人如果要做了皇帝,掛出君權無限的牌子來,再有他北洋那一班爪牙,遍布要津。我們民黨人,只有銷聲匿跡,逃亡海外。要想以革命手段推倒他,只怕要遲諸二十年以後,像我們這歲數都怕來不及了。」畸生哈哈一陣狂笑,說:「照你這樣說,獨夫可以傳之萬年。今日的天下,還是秦始皇的天下,哪裡會有中華民國呢?」香秋道:「你莫非要做博浪一錐的張良嗎?果然能這樣,也倒是快人快事。」畸生低下頭去,雙眉緊鎖,說:「博浪一錐,也是遇著始皇巡遊的機會,假如他要深居簡出,永遠不離開咸陽宮,張良縱有敢死之心,也無所施其技了。」香秋道:「機會怎麼沒有,只看你注意不注意罷了。」畸生一聽,忙拉住香秋的衣袖低聲問道:「機會在哪裡?你快對我實說。我陳畸生情願同這獨夫拚命。」香秋捺他坐下,說:「你先不要心急,機會眼前就有,還用去尋嗎?我試問你,總統就任,他不得到議院去宣誓嗎?從新華宮到議院,再從議院回新華宮,這就是兩個好機會。在商民固然不能近他的身,你們是負有保護總統責任的,如果從保護的對面著想,這還不是一舉手之力嗎?」畸生大笑說:「你們這一群書獃子,專會發理想之談。老項肯到議院去宣誓?不要說他本身,他的魂也不敢啊!目前已經規定好了,他在新華宮居仁堂內舉行就職典禮。不用出大門,一切都辦好了,上哪裡去尋機會啊?」香秋白瞪著眼說:「原來是這樣啊!我連影兒也不知道。還認著他是在議院舉行呢。」香秋又低頭想了一刻,忽然跳起來說:「只怕你不肯做,如果肯做,我以為這機會更近一步。」畸生道:「你低聲些,這不是鳴鑼響鼓的勾當。」香秋低聲說道:「他無論在哪裡就職,你們當警察的,也離不開他的左右。難道新華宮內,你就不能一試身手嗎?」畸生搖頭說:「你所說的全是外行話,不知內幕情形。他那新華宮中,一律全是他的拱衛親軍。我們廳中,除去總監一個人能進得去,其餘無論是誰,也休想跨進新華宮的大門。我難道在新華門外一試身手,去炸金鰲玉不成?」幾句話把香秋也說笑了,說:「可見天下事全不是理想能夠做到的,我們只好慢慢地候機會吧。」在當時兩人不過是信口開河,機會有沒有,他們又何嘗知道。
這位校長是湖南人,姓葉名芳字香秋。他的夫人,姓周名蘭芬字畹九。夫妻兩人,全是留學日本的。葉香秋在高等美術學校畢業,周畹九在女子職業學校畢業。兩人的技術,都非常工緻,周女士尤善刺繡。能在一方錦緞上,繡花蟲草卉,栩栩如生。因此他夫妻倆才成立了這一處|女子職業學校。所收的學生足有二百多人,又特特從日本東京,邀來兩位專門刺繡的女教習,每人每月全是二三百元的薪金。因此他這校中的成績很有可觀。這一天季雲程特特來訪葉香秋,香秋心中很是詫異:我同公府素無往來,他的庶務處長,尋我有什麼事呢?忙吩咐堂役,將雲程讓至廳中,自己出來招待。一見面,雲程便拱手笑道:「久仰久仰,先生新教育,為我國女同胞擴張生計,實在難得。小弟久想到貴校來參觀領教,只因職事纏身,總不得暇。今天恰有一事相求,特來專誠奉謁,並順道參觀參觀。」香秋笑道:「學生是無才的人,不能置身青雲,僅僅藉著辦教育聊資糊口。老先生乃當代名公巨卿,不知來尋學生,有何見教?」季雲程倒是很誠實地,將來意直接說明。香秋道:「這種事學生是外行,必須叫內子出來,先生同她當面言講。只要她認可能做,必能如期奉上,決不誤用。」雲程道:「既然這樣,就求香秋先生介紹,同尊夫人一談。」香秋點頭答應,特到教員室中去尋畹九。夫妻兩人秘密談了一番。畹九笑道:「這九九藏書種工作,他不去尋綉匠,卻來尋我們,其用意不過因我們的手工格外精細。我們抱定宗旨是貨高價出頭,錢少了決不伺候。你千萬不要害官迷,聽他花言巧語地哄你,你就糊塗應承,使我沒有轉圜餘地。最好一言不發,就聽我一個人同他交涉好了。」香秋道:「你怎麼把我竟看成官迷了。海枯石爛,也不能改變咱們的宗旨。除非是咱們那頭兒,中山先生出來做總統,或者還有做官的希冀。這個獨夫同一班走狗,誰能不要人格去伺候他們。」畹九道:「你低聲吧,心裏有勁,何必嚷出來呢?今天這是送上門來的買賣,我們正發愁沒錢開支,為什麼把財神向外推呢?」她一壁說著,隨香秋出來,會見季雲程。雲程見這位女士,只穿一件愛國布棉襖,青布短裙,白襪青鞋,梳著美人髻,臉上自來帶著很精明的樣兒。雲程忙鞠躬為禮。周女士也深深鞠躬,讓雲程坐下。自己先說道:「方才外子已將先生的來意說明了,這事期限太促,恐怕未必能做得了。事關總統就任大典,學生實不敢冒昧應承。如今北京繡花工匠,很有手藝好的,先生為什麼不去尋他們呢?」雲程笑道:「實不相瞞,匠人綉工粗俗,穿在大總統身上,實在不稱,因此才想到貴校的諸位先生。無論如何,總要求女士格外幫忙。」畹九假作沉思,為難想了有十分鐘工夫,方才答道:「先生既這樣懇切相托,我于無可為力之中,想了一條變通的法子。在先生這一面多花幾個錢工資,固然不成問題,不過對方肯綉不肯綉,學生也沒有一點把握,只好說著看吧。」雲程道:「不知女士說的這變通辦法,何人可以擔承?」畹九道:「我這學校中,雖有二三百學生,全是速成科,哪有這樣驚人絕技。只有教綉工的兩個日本女人,她們的技術實在不壞,而且做起手工來非常神速。如果她兩人肯應承,這事就好辦了。不過日本人天性狡猾,她們要知道是大總統就任穿的禮服,一定要大大敲一下竹杠,這個學生如何敢擅自應承。」雲程道:「只要她們肯做,多花幾個工錢,算不得什麼?」畹九得了他這一句話,便起身說道:「先生稍候一刻,我這就去同她們商議。」說罷匆匆地去了。直待了有兩刻鐘方才折回來,笑道:「幸不辱命,只是費的話太多一點,請您連圖樣帶材料一齊送來。青緞子衣料是不消說了,另外金線十二兩,黃絨絲線一斤,白絨絲線半斤。今天送來,後天晚半天准能交工,不誤大後天總統服用。手工錢不折不扣,日本老頭票一千五百元。」季雲程一聽這工價,不覺激靈靈打了一個寒噤:好大的工價。日幣一千五百元,摺合中國幣兩千元。綉一件衣裳要千元工價,恐怕可著世界,也沒有這大的工價。但是自己已經許了人家,又不好意思駁回。只得用和平態度,向畹九磋商。說:「這工價似乎太高一點,不知女士能否再向她商量,減為一千元,也就很不少了。」畹九笑道:「學生的意思,也正與先生相同。我向她說了許多話,要一千元定議。她卻一口咬定,一千四百九十九元也不做,並且工價還要先付。學生當時很生氣,錯非是總統急用,我一定回絕了她。寧可不|穿,也不受她的挾制。」季雲程無法,只得取出支款簿來,簽了一張支票,是日金一千五百元,交與畹九。說:「價值不駁,衣裳可要提前綉成才好。」畹九道:「那個您自請萬安,決然不至誤事。」季雲程告辭,再預備那一頂冕旒。特到天寶金店,同老闆磋商。
第二天接續著選舉副總統,全場一致,全投李天洪的票。並未費事,一氣便將副總統選出。兩位正副總統已經選出來了,以後還有許多手續,照例由參議院承辦。第一樁要緊的事,便是總統證書。汪唐兩位議長先研究用什麼紙,立堂是一個新派人,當然不贊成中國的舊式紙。他主張用外國印鈔票的那種厚紙,又白凈又結實,紙內還隱著花紋,十分美觀。唐議長卻不贊成,說我們中國總統的證書,為什麼要用外國紙呢?古年時拜相用黃麻紙,現在改用玉版宣。這是我們中國的國粹,又潔白,又美麗,豈不比鈔票紙強得多嗎?立堂雖然不贊成,但這不過是一件小事,犯不上因為小事得罪人,便完全表示同意。又商量得用綾錦裱成捲軸,另外做兩個檀香木的匣子,然後再送過去才顯著冠冕堂皇。兩人商量好了,立刻把庶務科長叫上來,叫他遵著這種樣式辦理。這位庶務科長,本是一位著名的賺錢好手,他領了兩位議長的命令,認定這是一個賺錢的機會。連夜趕製這兩副證書,特特從拍賣場中,瞧了兩副誥命匣子,倒是檀香木的,拆大改小,製成兩份證書匣子。證書裏面的字,是請前清狀元王壽彭給寫的,黑大光圓,很有殿試策的風味。用上好綾錦裱成捲軸,一共報銷了一千二百塊錢,其實他連二十塊錢也不曾用得,真可稱利市百倍。項子城自當選了正式總統,他把左右一班謀士全都叫來,開了一次會議。頭一樣是總統就任,應當到眾議院當著全體議員宣誓,然後才可以正式接受證書。這件事便很有商酌餘地,大家全明白他的意思,是不樂意到議院去,恐怕路上遇著什麼危險。阮中書首先建議說:「古語有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況總統以一身系全國之安危,倘貿然到議院去,如沿路之上有一個風吹草動,那還了得。據中書想,總是以不去的為是。」項子城道:「這是大典,如果不去豈不使人民非議?說本大總統,懼怕危險,弁髦憲章,那就太不值得了。」楊志奇建議說:「下官倒有一條兩全之策,既不使總統擔絲毫危險,且可堵住大家的嘴,使他們無可非議。」大家都問他計將安出。志奇道:「我們中國正式總統就任,這還是第一次。最好由公府下帖,請各國公使觀禮,並知照北京各部院、各局所,所有文武官員,一律叫他們到公府來襄禮。這樣一招集,至少也有一千多人,再加上兩院議員,便是二千開外。眾議院的議場雖大,到底也容不開這許多人。到那時總統便借口議院地方狹小,改在新華宮中正式就任,請兩院議長率領全體議員捧著總統證書,到新華宮當面授受。得派大禮官親奉禮輿,將兩位議長接進宮中。這樣面子上,並不顯得總統是有所避忌,不肯到議院去。而骨子裡,卻是脫去了議院這一關。在兩院議長同一班議員,也一定樂意這樣做。他們既出風頭,又逛一回新華宮,還有上好的酒席款待他們,比蹲在議院中豈不強得多嗎?」項子城聽了,大為讚賞,說:「楊侍郎的識見,畢竟與人不同。我們就是這樣定局好了。」阮中書見楊志奇得了口頭獎勵,他心中有點不甘:我素號智多星,如今這開宗明義的文章,卻被他做了。我必須出奇制勝,另想一條法子壓倒他。遂向子城說道:「不知大總統就任這一天可戴什麼禮冠?穿什麼禮服?這也須預先研究好了,免得臨時叫外人看了不壯觀瞻。」子城想了想,說:「民國大總統,照例兼陸海軍大元帥,我就穿大元帥制服。外人看著,也就很體統了。」中書搖頭說:「大元帥制服,只能用之於閱兵或行軍之時,不足以代表總統全部尊嚴。必須于堂皇冠冕之中,還寓著古雅美麗之意。據中書想,最好是採取古制,而輔以近代的花樣,酌中定製熔治古今,自然有一種經文緯武的冠裳,發現於中外人士之目。較比沿用俗套,可就強得多了。」項子城欣然問道:「你所說的主意我極贊成,但是怎樣復古?怎樣合今?也得有一種研究。恐怕不是倉促間所能製成的吧。」中書笑道:「這個並沒有什麼難處。古來時的帝王以及在朝群臣,全戴的是冕旒,穿的是兗衣。不過旒有多少之分,衣有文綉之別。如今要復古,冕旒可以仿效古時,總統用十三旒,特任官國務卿用十一旒,各部總長督軍省長等用九旒,簡任官用七旒,薦任官用五旒。貴賤的等級,由多少而分;至於兗衣,無取乎什麼藻火粉米,龍章黼黻,只需綉上幾枝嘉禾。衣服用青緞地,以金線綉成黃禾,也十分美觀;至於靴子,穿古式的圓頭官靴,如此又新奇,又大方。宜文宜武,合今合古。總統請想,可以用得嗎?」項子城道:「這樣衣服穿在身上,果然美觀。但恐怕急劇之間製造不來。」阮中書道:「只要總統贊成,可以先由總統一個人做表率。在就任以前,先做出一套來,由總統穿著。俟等過了這一日,再由總統下令,知照全國官員,一律遵照這種式樣,製作禮服。這種禮服,只能用之於郊天祭地,或祀各種神祇,及總統就任受賀,外官來京朝覲。其餘平常典禮,仍用西禮服或常禮服。這樣一變通,于復古之中,仍不背今日的潮流。大總統就任之始,理應使中外耳目一新。這種冠裳之會,似乎還是很切要呢。」項子城點頭說:「很好。你下去先畫一個圖式,交庶務處承辦。好在我的冠服尺寸,他們全知道,叫他趕做,不誤臨時穿著好了。」阮中書見總統採納,面子十足,高高興興地下去尋季雲程接洽。
從來婦人就怕有外心,一有了外心,什麼叫丈夫,什麼叫兒子,一概可以不顧。金鈴在班子里賣笑之時,同岳大誼就認識,並且兩個人還有交情。後來大誼又認識了旁人,金鈴也隨著畸生從良,兩人當然是斷絕了關係。不料近來大誼因為同畸生當的是一樣的差使,彼此很是要好,有時便到陳家來尋畸生,無意中又遇著了金鈴。兩人四目傳情,卻不敢公然相認。畸生給引見,大誼便呼金鈴為嫂子。有時候他來了,趕上畸生不在家,金鈴也把他讓進來,敬茶敬煙,十分殷勤。本來大誼是闊少出身,生來的桃花眼,眼看這個婦人屬了人家,他又覺出是絕色來了。何況金鈴又有意勾搭,自然沒有不上鉤之理。兩人在暗中又重續舊好,畸生卻連影兒全不知道。再加上大誼有的是錢,廚子女僕拉車的,他在默地里一賞便是十塊,請想這些人焉得不為他兩人嚴守秘密。這一次畸生因為要炸項子城,特特回到家來,把銀錢衣服全給了金鈴,又把心腹對金鈴說知,這一來可就壞了大事了。假如他要不說明,只偷偷地把炸彈攜走,這一幕玉石俱焚的活劇,還是真演成了。不過世間事全由天定,非人力所能勉強。一者是項子城的壽命未盡;二者東西各國公使武官,不該罹此浩劫。所以默默中竟使畸生對金鈴,把這一場秘密,和盤托出。金鈴是一個很有閱歷、最能沉得住氣的女子,她心中雖暗暗打算,面子上卻絲毫不露,反倒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來,向畸生說道:「你一定要這樣做,我也不能攔你。因為咱倆的志願原是一樣的,不過你以身殉國,我的這個身子,可就要漂泊天涯,毫無歸宿了,我心裏怎能不難過呢?」她說到這裏,便用手帕拭淚,故作悲泣之狀。畸生道:「這有什麼?你遠遠地走開,擇人而事。無論嫁誰,我都不反對。只要你保持住了,不再墜落煙花,吾願已足。咱們又不是結髮夫妻,難道還能強迫叫你給我守節嗎?」金鈴道:「咱們雖不是結髮夫妻,然而感情卻比結髮夫妻還厚。我又怎忍得在你身後嫁人呢?我的志向是想到南省去,尋一個尼姑廟,落髮修行,了此一生。再不然,便到海外去,投身革命黨,幫著他們做一點事業。我想借你的身後大名,他們總不至於不收。這兩條道兒,不知你贊成哪一條?」畸生道:「當然以第二說不失我們革命家的本色。第一條是厭世悲觀,而且近於迷信,據我看,很可以不必。」金鈴道:「我也想是第二條路好,不過你明天走後,我再拉著箱子行李,往車站上運,很容易招人疑忌,不但與我無益,或者與你的大事上,還許發生影響,這很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你還得仔細斟酌一番才好。」這幾句話,把畸生說得瞿然一驚,連連點頭道:「到底是你的心思細密,眼光銳敏,這件事果然關係很大。據我看,事不宜遲,乾乾脆脆你今天乘夜車便走,好在這時候還不足八點,十點鐘才開車呢。」金鈴故做為難之態,說:「這個如何使得?我們今夜尚可做通宵之談,以志永別,我豈能坐夜車走,棄這千金一刻的光陰呢?」畸生道:「事到而今,咱們是各奔前程,誰也不必顧誰,誰也不用戀誰了。我叫你今夜走,你就今夜走吧。」金鈴遲遲疑疑,尚有戀戀不捨之意。畸生卻至再催她走。金鈴只收拾了一個軟箱,將自己隨身衣裳放在箱內,鈔票也取出來隨身帶著。畸生的衣裳,她不肯帶,說:「我帶許多箱籠,走著不便。」畸生也不便勉強,只將拉車的叫過來,說:「你送太太到車站,她有要緊的事到天津去,三兩天就回來。」金鈴上了車子,與畸生灑淚而別。畸生轉回身來將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