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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心語 秋紋器小究可哀

紅樓心語

秋紋器小究可哀

晴雯:扭開身子我告訴了你,難道你這會子去退給太太不成?
庸俗這種社會疾患,不僅「中間人物」大都感染,某些「先進人物」乃至「英雄人物」,有時也未能免俗。惡人那就更不消說了,儘管也真有「高雅的惡人」,但「俗不可耐」是絕大多數「反面人物」的典型特徵。
晴雯不消說了,是一塊爆炭,由著自己性子生活,她雖然喜歡寶玉,寶玉更喜歡她,卻從來沒有對寶玉私情引誘或嬌嗔轄制,對王夫人她毫無「權威崇拜」,對襲人所謀取到的「半合法姨娘」身份嗤之以鼻,她算得是一個反抗性的人物,秋紋跟她的心靈距離不啻千里之遙。
襲人:行啦行啦,都少輕狂些罷。誰去取了碟子來是正經。
這一場戲,實在可以用現代話劇劇本的形式改寫如下:布景:怡紅院內室。早在第十七回大觀園初建還沒有啟用,就交代那一處建築的內室設計十分獨特: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一一,或有貯書處,或有設鼎處,或安置筆硯處,或供花設瓶、安放盆景處;且滿牆滿壁,皆系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瓶、桌屏之類,雖懸于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俄羅斯作家安東·契訶夫既是小說家也是劇作家,他的劇本對布景的規定非常具體,他曾說,如果布景的屋子牆上掛著一把槍,那麼,一定要在劇情發展到某一階段時,讓那個道具槍派上用場!他的《萬尼亞舅舅》就是那麼設定的,布景上掛的槍,在第三幕被萬尼亞舅舅取下來射擊了尸位素餐的教授。曹雪芹是比契訶夫早一百多年的,十八世紀中期的作家,他的《紅樓夢》文本早有這樣的特點:他前面寫了怡紅院室內的「多寶」與「嵌壁物」,那麼,上壁里的某些道具,到後面就一定會起到作用。幕啟。場上晴雯、秋紋、麝月三個大丫頭分坐各處,或縫紉或刺繡。襲人從外屋進來。
襲人與晴雯思想境界、性格特徵、處事方法全然相異,就思想傾向而言與薛寶釵的封建正統觀念強烈共鳴,但不能因此就把她定位於「反面形象」,或簡單地責備她「虛偽」、「奸詐」,曹雪芹是把她作為一個複雜的藝術形象來塑造的。襲人外表的柔順掩蓋著內心的剛強,她那股剛強勁兒以無微不至地滲透到寶玉生活的每一個毛孔中的「小心伺候,色|色精細」,加以「情切切」地「嬌嗔」,牢牢地籠絡住了寶玉,使寶玉視她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依靠,並且也是很理想的長期性|伴|侶,她具有很強的主動進取精神,按部就班、耐心韌性地去爭取個人幸福——成為寶玉除正室外的第一號側室。襲人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她該收時能收該放時能放。秋紋跟她一比,那就太渾噩了。襲人對王夫人與其說是效忠不如說是主動去參与合謀,她對家族權威「忠」而不「愚」。秋紋呢,對賈母也好,王夫人也好,除了仰望,沒有別的視角;不過是得了一點唾餘,就感恩戴德到不堪的地步。在晴雯與襲人之間,她的生存狀態和言談作派顯得那麼顢頇可笑。
麝月:那聯珠瓶得空也該收來了。老太太屋裡還罷了。太太屋裡人多手雜,別人還可以,趙姨奶奶一夥的人見是這屋裡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不如早收來是正經。
笑語喃喃情瑣瑣,拾人余唾轉驕人。
安東·契訶夫的全部作品,包括他的小說與戲劇,貫穿著一個主題,就是反庸俗。過去有論者論及這一點,一唱三嘆。
秋紋:恍然大悟,恢復常態,笑啊呀,原來是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啊。走到襲人跟前福了幾福我陪個不是吧。
你們猜怎麼著?太太一高興,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你們說說看,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像這個彩頭!得意地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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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紋:胡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哪怕給這屋裡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別的事!
或許她的性格與麝月比較相近。麝月是恬淡平和的,左有以天真魅惑寶玉的晴雯,右有以世故控制寶玉的襲人,她能與世無爭,左右不犯,實屬不易。寶玉曾驚嘆麝月「公然又是一個襲人」,並在與她單獨相處時替她篦頭,但麝月的效襲人「盡責」,只不過是一種性格使然的慣性,並沒有謀求地位提升,更沒有取襲人地位而代之的因素在內;對寶玉給她「上頭」的意外恩寵,也並沒有彷彿得了彩頭似的得意忘形。麝月雖也很「中間」,卻比秋紋境界稍高。秋紋真是不堪比較。小紅攀上鳳姐那高枝之前,偶然給寶玉倒過一杯茶,恰好被合提一桶洗澡水來的秋紋和碧痕(有的古本「碧痕」寫作「碧浪」,想來與她專負責伺候寶玉洗澡相關)撞見,秋紋和碧痕一起醋意大發,後來找到小紅將其羞辱一番,當時秋紋的話聽來也頗鋒利:「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去,你可等著read.99csw.com做這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但她真好比燕雀難知鴻鵠之志,小紅表面上只是軟語辯解,心裏呢,秋紋輩做夢也想不到,人家早把怡紅院乃至整個賈府的前景看破,「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就是後來攀鳳姐的「高枝」,也絕非希圖在那「高枝」上永棲,不過是為的「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秋紋等凡俗人物怎會知道,就在她們以為小紅是要在怡紅院里「爭巧宗兒」而潑醋詈罵的時候,人家已然大胆「遺帕惹相思」,鎖定了府外西廊下的賈芸,為自己出府嫁人的生活前景早做打算,一步步堅實前行了。拿秋紋跟小紅相比,她不僅太「中間」,也太庸俗,太卑瑣。難怪姜祺說:「一人有一人身份,秋姐諸事,每覺器小。」所謂「器小」,就是精神境界卑微低俗,沒有什麼亮點。
另三人停針,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都想不起來。晴雯:想起來,笑啊,給三姑娘送荔枝時候拿去的,她們那裡還沒給還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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懼上欺下。這是庸俗的典型表現。秋紋對上層主子的「權威崇拜」,上面已經揭示過了,她對地位比自己低的小紅「兜臉啐了一口」然後破口大罵,上面也已經講到。而且,在其他丫頭們都並不覺得以「西洋花點子哈巴兒」影射襲人,以及諷刺一下王夫人賞賜襲人衣服,算是什麼罪過的氛圍里,秋紋明明「不知者不為罪」,卻還要真誠而謙卑地去跟襲人賠不是,這場景想必也已經刻進大家心中了,而這一切又都並非是她為了謀求自己的進一步發展,只不過是希望穩住既得利益而已,正所謂「器小」,令人哀其精神世界的淺薄、狹隘。書里其實還有一些涉及到秋紋的細節,表現出她那樣的生命的庸俗疾患的另一方面,就是「背景意識」。什麼叫「背景意識」?社會上的每一個人,都自動或被動地處於社會網路的一個結點上。每個結點的社會等級是不一樣的。社會結點其實是會變化的,個人的「結點背景」隨社會的變化也會轉換,甚至會發生翻覆性的轉換。庸俗疾患的表現,就往往會反映在為人處事時,以自己的優勢「背景」自傲,而從比自己「背景」差的人物的謙恭中獲得廉價的滿足。
確實如此。芳官的性格鋒芒不讓晴雯,王夫人對她興師問罪,她敢於隨口頂撞。四兒,原叫蕙香,她跟寶玉生日相同,就敢說出「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玩笑話,為這一句話她被攆逐,但也不枉在怡紅院一場。春燕,也就是小燕,她夠平庸的了,但畢竟她還記得寶玉說過的一段關於女兒從珠寶變成失去寶色,嫁人後竟變成魚眼睛的一段話,她或許並不懂得那段話的深刻內涵,但她聽了記住,並在關鍵時刻能完整地引用出來,說明她的精神世界里,多少還滲透進了一點新鮮的東西。連墜兒的偷竊蝦須鐲,我在另文有過分析,指出也是一種對現實的消極反抗,總算做了件不平庸的事情。最接近秋紋狀態的是碧痕,第三十一回里晴雯透露,一次碧痕伺候寶玉洗澡,足足兩三個時辰,洗完了別人進去收拾,發現水淹著床腿,連席子上都汪著水,可見碧痕起碼還享受過一點浪漫。晴雯的話頭裡並沒有提到秋紋,秋紋雖然跟碧痕共提過一桶為寶玉準備的洗澡水,但她似乎到洗澡時就不再參与了,否則「嘴尖性大」的晴雯不會不點她的名。這樣看來,秋紋可真是既無大惡也乏小善,既無城府也不浪漫,成為那個時代那個社會那個具體環境里最庸常鄙俗的一個生命。
晴雯樂不可支,秋紋愕然。
襲人走動著取東西,麝月靜靜地做針線活,晴雯取下頭髮上的一丈青掏耳朵。
秋紋一類的生命確實「器小」,但我們對這些有著庸俗疾患的個體生命應該理解多於批評、憐憫多於嘲諷。秋紋器小究可哀。我們要哀其不幸感染了庸俗病毒而不自知。
襲人:家常送東西的傢伙也多,巴巴地拿這碟子去!
清末民初,熱愛《紅樓夢》的人士寫下了大量題詠,以詩詞的形式,對書中的人物、情節進行概括與評價。拿人物來說,幾乎書里所有的角色都詠到了,連傅秋芳、真真國女子那樣的僅僅被提到一次的,以及南安太妃、周姨娘那樣面目模糊的,全都成為詩詞詠嘆的對象。與賈寶玉關係密切的小姐、丫頭當然更被熱詠。有一位姜祺,他寫了一本《悼紅詠草》,裏面不厭其煩地以詩歌形式評價到書中的每一位角色,其中有一首是詠秋紋的:羅衣雖舊主恩新,受寵如驚拜賜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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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庸俗?平庸不是罪過。世人里平庸者屬於絕大多數,對這絕大多數「不好不壞,亦好亦壞,中不溜兒」的芸芸眾生,總體上說,不應該責備,而應該憐九-九-藏-書惜,尊重他們的生存,理解他們的心境,說到底,革命者倡導革命也好,改革家推行改革也好,其目的,都應該是造福于這數目最大的社會群體。平庸的生命不要去傷害,不要去反對。不要把反庸俗,錯誤地理解為針對社會芸芸眾生,去否定他們的生存權,對他們實行強迫性改造。庸俗,指的是一種流行甚廣的精神疾患,這種疾患猶如感冒,一般情況下,雖然具有多發性、反覆性,卻並不一定致命。但是如果一個社會庸俗泛濫,那就像流行性感冒肆虐一樣,會死人,會造成整個社會的損傷,絕不能等閑視之。
襲人:我讓宋媽媽給史大姑娘送東西去,要用那嵌在牆上的碟子給她盛東西。咦,怎麼牆上是空槽子?這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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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紋:還是我取去吧。你取你送到三姑娘那裡的瑪瑙碟去,豈不正好?晴雯:雙手叉腰,笑道我偏去太太屋裡取一遭!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臉雖對著秋紋,眼睛卻斜睨襲人。麝月:一旁微笑通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裡今兒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
小燕、四兒:跟上去,齊聲——花點子哈巴兒了!
麝月:罵得巧!
《紅樓夢》《金瓶梅》很不一樣。後者沒有在書里表達出超過「指奸責佞」、「因果報應」的社會理想與人文關懷,對筆下的人物刻畫生動卻缺乏審美指向。曹雪芹卻在他那長長的人物畫廊里,賦與了對人物的審美判斷。他筆下有賈寶玉、林黛玉那樣的洋溢著個性解放光芒,使讀者從審美中獲得人生啟迪的形象,也有像趙姨娘那樣「蝎蝎螫螫」狠毒而又愚蠢、王善保家的那樣挾勢興風招來耳光等作者不藏其鄙夷,更令讀者齒冷的猥瑣角色。但總的來說,他寫的儘是「不好不壞、亦好亦壞、中不溜兒」那樣的芸芸眾生。在大觀園的丫頭形象譜系裡,他把每一個角色的性格都勾勒得鮮活跳脫,秋紋在上面那場戲里,就一下子與別的丫頭區別了開來,成為了獨特的「這一個」。
其餘幾位圍觀,笑,互相推搡,晴雯誇張地模仿秋紋向襲人賠禮的神態動作。
秋紋:提起瓶子,我又想起笑話。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那天見園子里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子里才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玩,巴巴地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給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
詩末還綴有考語:「一人有一人身份,秋姐諸事,每覺器小。」
庸俗是一種超政治的東西。三十年前,「文革」快要結束了,一次我同一位年紀比我大兩輪的人士騎車路過北京西四南大街,那裡有一幢舊房子忽然引出了那位人士的喟嘆。後來我們在一家小飯館喝啤酒閑聊,他說起,1948年,那幢房子是個郵政局,他去那裡面寄東西,因為他說自己是「市黨部」的,郵政局裡的人就把他奉為上賓,請他坐,給他倒茶,賠他笑臉,向他道乏,完了事,出門還給他「叫車」(當然,不是汽車而是黃包車)。那天那回他得到的「背景禮遇」,竟令他經歷過那麼多的政治社會風雲以後,偶一回憶,仍滿心歡喜。這令我十分震驚。1948年的「市黨部」,當然是國民黨的機構。1949年10月以後,尤其在「文革」當中,此公因為曾加入過國民黨並一度在「市黨部」跑腿,不知受了多少審查,遭到多少批判甚至批鬥,為此「背景」他可以說是已經付出了許多慘烈的人生代價,但那天在一起喝啤酒,酒湧上臉,他所引為得意的「人生片段」,竟依然是那回因有強勢「背景」而獲得的「禮遇」!當然,他能在我面前放言,是因為他信得過我,知道我絕不會把他的「懷舊」上綱上線、加以揭發。但他也絕對想不到,我心裏在怎樣地腹誹他。1948年,那時共產黨解放軍已經圍住北平,那些郵局職員那樣「善待」他,不過是一種敷衍,但人家以庸俗待他,他也就以庸俗為樂。現在那位對1948年的「郵局禮遇」一憶三嘆的人士已經作古,不可能再看到我這篇文章。我現在要對大家說,總體而言,他那樣一個「中間人物」實在算得是一個善良的、本分的、怕事的、謙卑的人,但他那天所自我曝露出的一種心態,和《紅樓夢》里的秋紋一樣,都如同一面鏡子,照出了人世間庸俗疾患的「癥結」。
秋紋:越發沉浸在自我快|感里及至到了太太那裡,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晴雯聽到她這樣尊稱那個女人,撇嘴一笑,周姨奶奶,好些個人,翻箱子呢,在找太太當日年輕時候留下的顏色衣裳,也不知為的是要給哪一個。一見我捧著花瓶去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二奶奶就在旁湊趣兒,一個勁誇寶玉又是怎麼孝敬,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自為又爭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是越發地喜歡了!提高聲音九-九-藏-書
這裏只說集中體現在一般庸人精神里的庸俗疾患。秋紋就可以作為個案加以剖析。
襲人站住聽,麝月刺繡聽,晴雯心不在焉。秋紋:略作停頓后可巧,那天是我跟著二爺,捧著瓶子把花進上去的。老太太見了那瓶花,高興得無可無不可的,那時候正有不少人去給她老人家請安,老太太見人就指著那瓶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也想得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
第五十四回,濃墨重筆寫的是「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曹雪芹卻也在兩大主情節之外,特意寫了字數不菲的若干「過場戲」,其中就有秋紋的「戲份」。他寫的是,元宵節榮國府大擺宴席,熱鬧不堪,寶玉忽然想回怡紅院靜靜,沒想到回去還沒進屋,發覺鴛鴦正陪處理完母親喪事的襲人在裡邊喁喁私語,就沒進屋,悄悄地又往回返,在園林里他內急,走過山石撩衣小解,當時隨身伺候他的,是麝月和秋紋。正如第三十七回秋紋自己所說,就賈母而言,「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賈母只記得襲人,看寶玉回屋並無襲人在側,說「他(指襲人)如今也有些拿大,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可見雖然賈母因為送桂花賞過秋紋幾百錢,卻根本記不得她名字,認為是無足輕重的「小女孩子」;當然後來聽人解釋,知道襲人是因為喪母熱孝不便前來,才不再深究。那麼,秋紋明明剛聽見賈母對襲人看重而輕蔑她和麝月的說法,按說應該心中不快才是,至少,應該不必馬上引賈母這個「背景」為榮吧,但曹雪芹很細膩地寫到,寶玉小解后自然需要洗手,「來至花廳后廊上,只見那兩個小丫頭一個捧著個小沐盆,一個搭著手巾,又拿著漚子壺在那裡久等。秋紋先忙伸手向盆內試了一試,說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裡弄的這冷水?』小丫頭笑道:『姑娘瞧瞧這個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滾水,這還冷了。』正說著,可巧見一個老婆子提著一壺滾水走來,小丫頭便說:『好奶奶,過來給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兒,這是老太太泡茶的,勸你走了舀去吧,那裡就走大了腳!』秋紋道:『憑你是誰的,你不給?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頭見是秋紋,忙提起壺來就倒。秋紋道:『夠了。你這麼大年紀也沒個見識,誰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著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沒認出這姑娘來。』寶玉洗了手,那小丫頭子拿小壺倒了些漚子在他手內,寶玉漚了,秋紋、麝月也趁熱洗了一回,漚了」,這才跟寶玉回到賈母跟前,繼續與宴看戲。秋紋就是這樣以自己依附的「強勢背景」,把那老婆子震懾了一回,獲得了極大的心理滿足。這是非常生動也非常深刻的對庸俗心態的刻畫,同時也是對庸俗的一次不動聲色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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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當然了不起。反庸俗,這確實算得是人類各民族文學作品最相通的一個偉大主題。但有論者提出契訶夫是世界上頭一位著力于反庸俗的作家,則尚可商榷。我以為,曹雪芹的《紅樓夢》,其實也自覺地貫穿著反庸俗這一偉大的主題。
這裏附帶指出一點,就是通過上面我引出的這節文字,可以清楚地知道,作者雖然在全書開篇時聲言,所寫是「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反失落無考」,其實大量的細節是把朝代和邦國逗漏得很清楚的。你看那老婆子開頭拒絕給滾水,是怎麼開口說話的?她先諷刺性地叫了聲「哥哥兒」,那當然不是叫寶玉,而是叫跟她要滾水的丫頭,有的年輕的讀者看到這裏可能就糊塗了,曹雪芹怎麼這樣寫呢?就算那婆子老眼昏花,認不清叫她的是哪屋裡的丫頭,總也不至於連男女也分不清呀?這你就應該知道,「哥哥兒」就是「格格兒」,是滿語的音譯,意思是貴族家庭的小姐,這種語彙是只有清朝才有的,可見作者寫的是清朝的故事。那老婆子明知道問她要水的不過是丫頭,不願意給,就故意諷刺地稱她為「哥哥兒」,意思是你配嗎?你以為你是誰?當然,秋紋挺身而出,拋出「背景」,老婆子才意識到遇見的是比「格格」更尊貴的公子屋裡的人,滿賈府誰不知道賈母對寶玉的疼愛,捧鳳凰似的,別說自己泡茶的水捨得給他用,就是寶玉忽然想要天上的星星,恐怕也會立即派人去取下來!另外,那老婆子還說了句諷刺話:「勸你走了舀去吧,那裡就走大了腳!」可見那問她要滾水的丫頭是纏足的。《紅樓夢》是一部交融著滿、漢兩種文化的書,書里的女性,有的是天足,因為滿族婦女是不纏足的,書里「四大家族」的女性,應該都是天足,有的丫頭是滿族人,也是天足,但有的女主子,卻可能是漢族,纏足的,比如第六十三回寫寶玉「忽見邢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就是形容九*九*藏*書小腳女子的步伐;丫頭裡很多都是漢族,纏足,所以她們互相笑罵,有個詞是「小蹄子」。而這一細節里,老婆子說「那裡就走大了腳」,就是諷刺這類丫頭纏了足不願意跑路。
什麼辦法能夠療治庸俗?其實回答可以非常明確,那就是由一部分文學藝術承擔起這個心靈熏陶的任務。曹雪芹的《紅樓夢》就具有反庸俗,或者說是療治庸俗的潛移默化的作用。細讀細品這樣的文學藝術精品吧,樹立起個體生命的尊嚴感,將自我與他人,與群體,與天地宇宙,和諧地融為一體。
你再瞧,那子盡上頭的一對聯珠瓶,也還沒收來呢!
秋紋的戲份,不算多,卻也不能算少。第三十七回里,有一段文字雖然是「群戲」,卻以秋紋為軸心,說那段文字是「秋紋正傳」也未為不可。
晴雯:高聲要是我,我就不要!稍作停頓后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擲下綉綳,站起,用手帕給自己扇風把好的給她,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
晴雯:輔之以肢體語言,笑呸!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麝月一旁微微點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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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紋:自我陶醉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的……可那天怎麼樣呢?她竟讓鴛鴦姐姐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的單柔。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襲人拿著東西去往外屋,麝月微笑,晴雯掏好耳朵,插回一丈青,拿起綉繃子打算繼續刺繡。
襲人從外屋進來,碧痕、小燕、四兒隨進,麝月站起來接應。秋紋:站起來走近晴雯給這屋裡誰的?我因前兒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是給誰的。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知道。
晴雯:冷笑,環顧眾人,卻並不特別將眼光掃到襲人。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一個月也把太太的公費里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麝月轉身離開,秋紋追上她低聲詢問,碧痕、小燕和四兒湊攏嘰嘰咕咕,襲人只當沒聽見。
再說秋紋的庸俗。她那「背景意識」,在第五十五回又一次發作。當時因為府裡頭層主子都參与朝廷里老太妃的喪事去了,鳳姐又病著,因此王夫人委託探春理家,再由李紈、寶釵襄助。幾件事過去,人們就普遍感覺到,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加上文化水平高,有殺伐決斷,卻比鳳姐更精明沉著。平兒很快就意識到,在探春面前絕不可有什麼「背景仗恃」的特權心理,必須以繞指柔來應付探春的剛毅決斷,這就是平兒的不俗、超俗之處。但秋紋怎麼樣呢?她大搖大擺去往探、紈、釵辦公所在的議事廳,廳外嘗到探春厲害的眾媳婦馬上告訴她,裡頭擺飯呢,勸她等撤下飯桌子再進去回話。秋紋是怎麼個反應呢?她嘻笑著說:「我比不得你們,我那裡等得!」她覺得自己有「背景」,應該享受「特權」,就不停步地要往廳里闖,這時候也在廳外的平兒立刻叫她:「快回來!」秋紋回頭見了平兒,笑道:「你又在這裏充什麼外圍的防護?」直到平兒把已經發生過的情況,以及大家共同面臨的形勢細細地告訴了她,指出這回探春理家可是「六親不認」,而且專門要拿幾家「背景」硬的來「作法子」,以樹權威,秋紋才清醒過來。如果秋紋不俗,她也仍可堅持爭一下「特權」,充一條「好漢」,但她是怎麼個表現呢?聽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裏,沒的碰一鼻子灰。」來時氣吼吼,去時灰溜溜。庸俗者就是這樣,他們並不能捍衛「光榮」而只是謀逐「虛榮」,並不能堅持「進取」而隨時可以「退避」;他們隨波逐流,得空隙就泄,見堤壩就退;他們欺軟怕硬,崇拜「權威」,卻既不能從低於自己的存在里撈到多少好處,更不能改變不入「權威」眼的卑微地位。
晴雯:我何嘗不也這麼說!偏二爺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回來。稍停頓,望望
晴雯:往外走,走到門邊忽然扭頭對著屋裡,並不特別對著襲人,而是對所有的人,大聲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麼事情我不知道!隨著晴雯跑出,閉光,幕急落。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中國作家協會在大連召開了一個農村題材的小說座談會,當時作協的負責人邵荃麟,在會上提出了寫「中間人物」的主張。小說什麼人物都能寫,這本來是一個根本用不著討論的問題,中國的古典小說也好,外國的古典小說也好,都有著極其豐富的人物畫廊。但在那個歷史的結點上,邵荃麟他感覺到受教條主義理論的束縛,小說創作的路子越走越窄https://read.99csw.com,都落入了寫「英雄人物」與「反面人物」鬥爭一番,最後取得勝利的窠臼里,這樣的小說不僅違背了社會生活的真實狀態,也不可能具有藝術感染力,作家越寫越苦惱,讀者越讀越乏味。不消說,邵荃麟是一片好心、苦心,為的是繁榮社會主義文學創作。但是,會剛開完,階級鬥爭的弦就更加緊繃,作家們遭遇到的已經不是一般教條主義的捆綁,而是更加肅殺的極左浪潮的席捲。不久,邵的言論就遭到猛烈批判,「寫『中間人物』是資產階級修正主義的文學主張」,這場批判跟批判電影《早春二月》《北國江南》《林家鋪子》、戲劇《李慧娘》《謝瑤環》等文化批判一樣,成為了「文化大革命」的前奏。其實,把生活與小說里的人物按「英雄」(或「先進」)、「中間」(或「落後」)、「反動」(或「反面」)來「三分」,已經是不科學的了。沒有比人更複雜的宇宙現象了。無論按照什麼樣的標準來衡量社會上的活人,都會發現,那些活人構成了一個長長的譜系,在可以用「好」與「壞」界定的社會角色之間,會有非常寬闊並且變化多端的芸芸眾生的譜段存在。況且,就是譜系兩極的,可以稱為「偉人」和「人渣」的那些生命,倘若再從縱向解剖他們的靈魂,那麼,也會發現出他們的複雜性、曖昧性。「偉人」與「偉人」「偉」得不一樣,而且其與「偉」相伴的,還會有不同的「非偉」甚至陰暗的成分;而即使被指認為「人渣」了,也有可能在其心靈深處發現亮點。作家應該本著自己的生命體驗,把自己熟悉的人物那生命存在的複雜性描摹出來。曹雪芹在《紅樓夢》的創作里,就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
庸俗不是一種政治品質問題,甚至也不是一個道德問題。企圖通過政治教育、政治批判或者道德說教、「道德法庭」來消除人們心靈中的庸俗,是不可能取得效果的。
秋紋:真誠地憑她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啊!
第三十七回回目是「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主要情節是寫賈寶玉和眾小姐以及寡嫂李紈結社吟詩,但海棠社初起時,史湘雲不在,缺了她怎麼行呢?怎麼很自然很合理地把她安排進來呢?於是曹雪芹精心設計了約一千一百字左右的「過場戲」:襲人派宋媽媽去史侯家給史湘雲送東西,史湘雲接到東西偶然問「二爺作什麼呢」,宋媽媽隨口道「和姑娘們起什麼詩社作詩呢」,史湘雲反應強烈,說「他們作詩也不告訴他去,急的了不得」,這反應反饋到寶玉那裡,也就著急起來,立逼叫人去接史湘雲,賈母說天晚了,於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去接,史湘雲午後到達,大家自然歡喜,史湘雲一人獨作兩首詠白海棠詩,又興沖沖跟薛寶釵熬夜商討賞菊食蟹作菊花詩的雅集。這一回的兩段主要情節,如果讓俗手來過渡,那麼像我上面這麼簡單地一交代,也就銜接上了。但曹雪芹誓不寫平板文字,他把襲人派送東西這麼一段「過場戲」,寫得花團錦簇、七穿八達,使其具有十分豐富的內涵,特別是把怡紅院里四位頭等丫頭的不同性格,還有她們之間的人際心理,描摹得入木三分,而在四個人里,又特別讓秋紋成為「主唱」,僅僅通過這一段文字,就使這個角色成了一個典型形象。戚寥生為石印古本作序,盛讚曹雪芹「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嘻,異矣!」他的讚歎,並不過火。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明文交代出,當時怡紅院伺候寶玉的一等丫頭共四位,排名順序是襲人、晴雯、麝月和秋紋;二等丫頭也是四位,秋紋器小究可哀、排名順序則是芳官、碧痕、小燕和四兒。這裏面芳官原是榮國府里養的戲子,因為朝廷里薨了一位老太妃,皇帝規定貴族家庭一年內不能排筵唱戲,元妃也不能省親,所以遣散了戲班,願意留下的女孩們全分配到各處當差,芳官被分到怡紅院,深得寶玉喜愛,竟成了二等丫頭裡的頭名。在大觀園尚未修建前,寶玉身邊還有叫茜雪的丫頭,該能列入一等,卻在第八回的「楓露茶事件」過後,被無辜地攆出去了;還有一位叫媚人的,第五回出現一次,後來不復提及;還有名字與晴雯相對應的綺霰、與麝月名字對應的檀雲,以及一個叫紫綃的,影影綽綽,似有若無;還有叫可人的,在故事開始前已經死掉了;另外一些丫頭,林紅玉(小紅)戲份很多,但在怡紅院充其量只是三等丫頭,攀上鳳姐高枝后地位才得提升;佳蕙、墜兒等在怡紅院地位比小紅更低;還曾經有一個叫良兒的,因為偷玉早被逐出。這樣看來,穩定地留在寶玉身邊,算是一等而排名第四的秋紋,讀者實在不該將其忽略。
襲人:尷尬,強笑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麼死呢!
碧痕:同時笑道可不是給了那西洋——
晴雯:本已拾起針線,聽這話又忙擲下這話倒是,我取去!
跟怡紅院里別的丫頭們相比,秋紋確實堪稱「中間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