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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梁惠王章句上 「禮儀之邦」其實是別的意思

卷一 梁惠王章句上

「禮儀之邦」其實是別的意思

面對著這樣一個禮崩樂壞的社會,作為中央一把手的周天子看在眼裡,急在心裏,想要重振雄風發號施令吧,可在那些大國諸侯看來,你把自己當棵蔥,但沒人拿你熗鍋呀。什麼公、侯、伯、子、男的五等爵位,大國諸侯們早不稀罕了,現在,他們之中也有人想要在自己的名片上做做手腳了——我們的圈子終於兜回來了,梁惠王稱王了。他在自己的名片上寫著「魏王」。梁惠王得意揚揚:哈哈,老子現在也是王了,和你周天子平起平坐了!
如果你有機會當面去問孟子這個問題,孟子說不定會被感動得老淚縱橫,當即免費收你做研究生,還有大把獎學金給你。為什麼呢,因為這個問題表明了你是一位心地純良、懂禮的好苗子,這樣的人在那個年代里可真是鳳毛麟角了啊。孟子在後文里會說到人生的三大樂趣,其中之一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無疑,能問出這個問題的你應該正是孟子心目中的英才。
這就又要澄清一個概念了,一個在現代社會被很多人誤解很深的概念——「禮儀之邦」。常聽到媒體上尤其是在對外國友人表態的時候會說什麼「我們中華民族自古便是禮儀之邦」之類的話,或者有人在抨擊一些沒有公德的社會現象的時候也常會痛心疾首地感慨著我們這個「禮儀之邦」如今怎麼也會發生這種那種不講文明禮貌的事情來,然後「唉」的一聲。其實呢,大家都錯了,「禮儀之邦」本是周朝初年那樣的禮制社會,「禮」不是禮貌,而是政治,是孔孟這些儒家聖人無限緬懷又無限憧憬的一種政治制度,和我們現在所謂的講文明、懂禮貌沒什麼關係的。
其實,最早稱王的倒還不是梁惠王,而是前面提到read.99csw.com的「楚子」,「春秋五霸」里不是有個楚莊王嗎,就是「王」。楚國人早對自己的子爵低人一等而憤憤不平了,再加上當時的楚國地處南方,相對於中原諸侯來講,文明程度比較低,不太招中原諸侯的待見,這一氣上加氣,反正天高天子遠(這時候還沒有皇帝呢),就乾脆稱王了。但是,當時的楚國在中原諸侯的印象中畢竟算是荒蠻之地,隔閡是比較大的,所以,真正在各國之間有影響力的稱王行動還得要算是梁惠王這次。那麼,「梁惠王」這三個字說明了什麼?說明這個時候,社會已經亂了,用文言文來說,就是「禮崩樂壞」了。
《孟子》一書,從這一節開宗明義,先把「利」字一棒打殺,再捧出「仁義」二字,真有當頭棒喝的味道。
梁惠王是魏國的諸侯王,因為魏國的國都叫做大樑,所以這裏以「梁」指「魏」,這就好比我們現在會說「華盛頓的意見是……」用法是一樣的。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但是,在孟子的時代里,社會早就亂掉了,這情況有些類似官本位的社會受到了市場經濟衝擊時的樣子,原本在等級體系最下端的人也有機會暴發一筆橫財,然後牛氣沖沖地買下一棟一萬平方米帶花園九九藏書和游泳池的別墅,早餐是由二百多位廚師按國宴標準做的,出門開一輛阿斯頓·馬丁,名片上印著CEO(首席執行官)之類的頭銜,頭銜後面還帶個括弧,註明:相當於×××級。這樣的情況才正是古人所謂的「禮崩樂壞」,而不是公共汽車上沒人給孕婦讓座之類的什麼。
繼續順著周敦頤的「禮」和「理」來看,其中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本是孔子的話,意思是說名分很重要,人要做自己的名分上、等級上該做的事。後代的儒家大師們對這些東西簡直講究到了苛刻的地步,就說梁惠王的這個「王」吧,朱熹就很是看不順眼。朱熹對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意見大了,說你司馬光記載戰國諸侯的時候怎麼能不按照他們實際的爵位來稱呼呢?噢,人家僭越稱王,你記錄的時候就也說某某王,也不給讀者解釋清楚了,這還講不講名分了,還講不講「禮」(理)了?好小子,反了你了不成!結果,朱熹身體力行,把《資治通鑒》按照自己的高標準嚴要求重新編排了一回。《資治通鑒》里好像沒有提過梁惠王的事情,不然的話,按照魏國被周天子分封的實際爵位,應該是寫做侯爵的。我們現在看朱熹的《四書集注》,他就在註釋里提醒讀者:大家注意了啊,這個梁惠王是僭越稱王的!
當然,這隻是擇其大略來說,禮的內容實在煩瑣極了,還有什麼葬禮用什麼規模、衣服上綉什麼圖案、室內裝修的標準、聽什麼音樂、看什麼舞蹈,等等,但就是和講文明、懂禮貌關係不大。
好,這樣的話,問題就來了。《孟子》一開篇就說孟子去見梁惠王,可是,這位梁惠王不過只是魏國的國君而已呀,充其量九九藏書也就只能被叫做「梁惠公」或者「梁惠伯」什麼的,怎麼卻叫做「梁惠王」呢?這個「王」字是從何論起的呢?
說到這裏,先得澄清一個概念:春秋戰國時期的「稱王稱霸」和我們現代漢語里的「稱王稱霸」意思不大一樣。現在我們用這個詞通常都是虛指,可在兩千多年前的那個時候,這個「王」和「霸」卻都是實指。「王」指的是中央政府的頭子,普天之下屬他最大,每一任的周天子就是這個「王」,比如知名度比較高的周武王、周平王等等,天下諸侯都得聽周天子的號令;而「霸」這個概念本來就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的,打個比方來說,周天子和各個諸侯國的關係是擺在明面上的,是「白道」,而「霸」和各個諸侯國的關係卻很像是「黑道」。所謂霸主,有點相當於若干個諸侯聯盟推舉出來的大哥大,或者說是武林盟主,我們熟悉的「春秋五霸」便都是這一號傢伙。如果我們生活在那個時代,要想混得好點,就得黑白兩道都能吃得開才行。但是,如果做不到這點,非得得罪一頭的話,忠告就是:寧得罪白道,千萬別開罪黑道。
在此之前的春秋時期,是沒有魏國這個諸侯國的。當年統治魏國這片地盤的是強大的中原諸侯晉國,它主要的領地就是現在的山西,所以,現在的山西省還被我們簡稱為晉。在春秋末年,晉國發生了一件世界級的大事:成功應付過一次次外敵威脅的晉國居然被自己人從內部給搞垮了,韓、趙、魏三家權貴瓜分了自己的祖國晉國。從此,這個曾經威名赫赫的中原強國便不復存在,而在兼并戰爭中諸侯國越來越少的周朝土地上卻多出了韓、趙、魏三個新的諸侯國。這段歷史,稱做「三家分晉」,read.99csw.com後來的司馬光就是以這件大事作為《資治通鑒》的開頭的,更加重要的是,還以這件事情來作為歷史斷代上的標誌——「三家分晉」以前算做春秋時期,以後算做戰國時期。
晉國本是超級大國,就算被瓜分成三份了,這三份各自也都不弱,其中最強的當屬魏國。而後,就如同人一旦發財通常都會牛一鼻子,暴發戶魏國很快有人開始要稱王稱霸了。
禮制的內容很多,「五經」當中專門有部《禮經》,又有所謂「周禮三千」的說法,要找個簡明的表述呢,我覺得宋代的理學大師周敦頤在《通書》里的一句話很值得拿來看看:「禮,理也。樂,和也。陰陽理而後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萬物各得其理,然後和。」所以,這個「禮」主要是一種森嚴的等級制度。如果用比較近的情況來理解的話,可以說,禮制大約相當於我們現代所謂的「官本位」之說,一個社會裡的人被劃分成了很多階層,而針對每個階層都有特定的一些要求,包括了衣食住行、公私事務等等,每個人都被要求安於自己所在的階層,不能亂。比如,局級幹部被規定出門可以乘坐桑塔納,車前面有四輛摩托開道,住房面積不能超過一百平方米,等等;部級幹部出門用車是奧迪,車前面有八輛摩托開道,住房面積不能超過二百平方米,等等……所以呢,如果你是個局級幹部,住的是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出門坐的是桑塔納,前面有四輛摩托開道,那你就是一個「守禮」的人,可你要是住房面積達到一百五十平方米了,或者你出門坐的車居然是豪華賓士,還有五十輛摩托開道,那我們就可以批評你「不守禮」或者「不懂禮」了。
「孟子見梁惠王九-九-藏-書」,單單「梁惠王」這三個字就已經有些噱頭了,要知道,搞明白「梁惠王」這三個字後面的故事,就能明白一些聖人們痛心疾首的所謂「禮崩樂壞」大概是怎麼回事了。
儒家聖人們認為,要想讓國家安定團結,先王們賴以治國的禮制是必不可少的。在這個森嚴的等級制度之下,所有人都各安其位、安分守己,這有多好啊!是呀,如果我是這個社會中的一位高等貴族,我一定會舉雙手支持這樣一個禮儀之邦的。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說到這裏,舊問題還沒解決,新問題又來了:一個心地純良的懂禮的人?講文明、懂禮貌,五講四美,這些不都是小孩子就知道的嗎?有什麼了不起嗎?
從稱王一事看得出來,梁惠王雖然從壞了說是驕傲自大,可從好了說也算是雄心勃勃,他為了國家的發展,把首都從原先的安邑遷到了更具發展潛力的大樑,所以《孟子》這部書里才稱他作梁惠王。他要是不遷都的話,說不定就該被叫成安惠王了。順便提一下,這個大樑就是現在很著名的古都開封。河南人可以自豪地說:「《孟子》一開篇,說的就是我們河南的事!」
話說回來,如果「王」只能是指周天子的話,那麼各個諸侯國的頭子們都怎麼稱呼呢?答案有五個:公、侯、伯、子、男。這就是從高到低的五種爵位。比如,「春秋五霸」中的第一位霸主齊桓公,霸主只是他在江湖上的身份,他官方的身份就是「公」,是五等諸侯中最高的等級,而南方的楚國爵位就比較低,是子爵,所以我們如果看到當時的史書里有說到「楚子」這個詞的時候,千萬別認為那是在說「楚國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