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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梁惠王章句上 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

卷一 梁惠王章句上

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

孟老夫子講了一輩子仁義,反對了一輩子利,此刻和梁惠王才一見面,就聽見生平最討厭的這個「利」字,便氣不打一處來,當即來了段長篇大論:「大王啊,拜託,您別講這個『利』字好不好!講點仁義不是比什麼都強嗎?您惦記著您魏國的利,您底下的那些大夫也惦記著他們家裡的利,士人和庶人也惦記自己那點兒切身之利,一個國家要是上上下下都這樣追逐私利,那這個國家可大大地危險了啊!在萬乘之國里弒君作亂的都是那些千乘級的豪門貴族,在千乘之國里弒君作亂的都是那些百乘級的豪門貴族,您想想,這些豪門貴族的家業足有全國的十分之一那麼多,實在是很不少了呀,可他們還是不滿足,還是要犯上作亂,您想想這是為什麼呀,還不是因為他們都把『利』字放在『義』字的前頭,典型的見利忘義啊。您再想想,您聽說過有哪位仁者會不顧自己的父母嗎?您聽說過有哪位義人會怠慢自己的君主嗎?嘿嘿,沒有吧!所以啊,您只要多念叨點兒仁義就什麼都有了,談利做什麼呢?」
大家要注意,這一段是《孟子》全書的開篇第一節,意義重大,講的是義利之辨,具有開宗明義之功。孟老夫子山東好漢式的個人風格在這裏也表露無遺,梁惠王的第一句話就被孟子拿一套長篇大論給撅回去了,真不知道梁惠王當時是什麼表情。
梁惠王迫不及待九*九*藏*書地問:「老孟啊,你大老遠地來我們魏國,有什麼有利於我國的高招兒沒有?」
孟子有沒有改革的具體方案和量化指標呢,看到後面才知道,但是就這一刻來說,孟子可的的確確是在詭辯啊。這就是典型的詭辯,乍一聽上去慷慨激昂、合情合理、頭頭是道,聽者的心裏雖然隱隱約約覺得不大對頭吧,可對這話還真不容易挑出毛病來。不過,梁惠王作為當事人,即便一時想不通這層,早晚也會明白,一旦明白了就肯定會對孟子不滿:好你個老孟啊,盡跟我玩虛的!都說我們河南人如何如何,看來這山東人也不都是實誠人啊!
但是,請大家再仔細瞧一下,看看孟子這段義正詞嚴的開場白有什麼問題沒有?提示:老孟在使壞,在耍花槍。
就這樣,這本險些叫做《文化苦旅》或者《山東寶貝》的書記錄了孟子一輩子艱苦卓絕的推銷生涯。你有沒有過拒絕別人推銷的經歷呢?我想,大多數人都會有過吧。唉,孟老夫子呀,被人家拒絕了一輩子,直到屍骨全爛了,生前那點存貨才賣出去,並且賣了個大價錢——這是不是很像凡·高?
古羅馬的暴君也自有他們的優勢。我們先來想一想現代的暴君:他在國內也許聽不到反對的聲音,但面對國際的輿論,他卻不得不有所收斂;他所要加害的人,可以在逃出國境之後很容易地找到安身之處,他甚至還可以憑自己的能力積聚一筆財富,獲得發泄不滿的自由,或許還能找到機會進行報復。但羅馬帝國卻稱得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反對派還能逃到哪裡呢?「不論你到了哪裡,」西塞羅曾對一個被流放的朋友說,「記住,你一樣是處在征服者的淫|威之下。」https://read.99csw.com
老孟在玩虛的,這可不是我發現的,中國曆朝歷代這麼多聰明人攻讀《孟子》,早有人發現了。就拿一個最權威的人物說話吧。大家知道,朱熹的《四書集注》在中國歷史上地位非凡,是多少代讀書人的標準教科書。以朱熹的水平,早看出孟子耍花槍了。但人家朱熹也是位了不起的聖人,厚道得很,不像我在這裏說孟子是玩偷換概念的鬼把戲,一副刻薄相,他只是註釋說:「王所謂利,蓋富國強兵之類。」真是點到為止啊,既指出了問題,又給孟老夫子留足了面子。
開篇的時候難免要對背景多交代一些,這句「不遠千里而來」還是值得解釋一下的。前面說過,分裂時代,或者說多個政權林立的時代,也自有其好處,最明顯之處便是,言論自由還是很有保障的。關於這一點,我們不妨參照一下愛德華·吉本的名著《羅馬帝國衰亡史》當中的一段:
話說回來,孟子「不遠千里而來」,正是說明了他那點九-九-藏-書存貨在別處沒賣出去,又大老遠地跑到河南碰運氣找冤大頭來了。孟子那樣光輝的思想為什麼生前總是碰壁呢?為什麼他老人家就不能像孫臏和商鞅那樣發跡一回呢?慢慢往下看。
孟子的人生很像他的祖師爺孔子,一樣地廣教弟子,一樣地周遊列國,向各個諸侯兜售自己的政治理想,就連屢屢碰壁、積了一鼻子的灰都和孔子一模一樣的。但好在當時社會裡的所謂「碰壁」並不就意味著斷頭台和監獄,通常,孟子都會受到很好的招待,好吃好住,還有錢給他花,他對國君提的意見哪怕再尖刻也不會給自己招來任何人身安全方面的風險,至多人家國君「顧左右而言他」也就是了。如果意見始終不被採納,那就拍屁股走人,再到另外一個諸侯國去碰碰運氣,雖然各個諸侯國之間征戰連綿,互相敵對,但只有在極特別的情況下才會發生諸侯國國君派人限制知識分子行動自由的情況——比如孔子被困於陳蔡之間的那個非常著名的事例。這真是個知識分子和投機家的黃金時代呀!
孟子帶著一幫弟子,懷著滿腔的熱忱,在車輪滾滾之中流竄於國際社會,以超人的耐心向一位位國君兜售自己的政治主張,力圖改變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但孟子交上的霉運一點兒也不比梁惠王遜色,他雖然總能受到禮遇,受到尊重,可理想和主張卻總是無法實現。堅忍不拔的孟子屢戰屢敗,然後九*九*藏*書又屢敗屢戰。要知道,在那個時代里,挨個諸侯國地上門去推銷他那套理想的政治主張,其中難度可比現代社會裡挨家挨戶上門推銷劣質化妝品要大得太多了。和後輩同鄉秦叔寶比起來,孟子在這些年的推銷生涯里雖然沒能夠「鐧打山東六府」,卻當真做到了「馬踏黃河兩岸」。最後,孟子這位當時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終於放棄了,退而和若干弟子一起整理文獻、著書立說,這才有了這部《孟子》。書中記錄了孟子多年來漫長的旅程,走過了多少名勝古迹啊——孟子時代太早,那時候的名勝古迹並不太多,不過,他走過的很多地方後來卻都成為別人眼中的名勝古迹了,比如這裏提到的古都開封——有弟子對孟子說:「老師呀,您這位當代大儒都走了這麼多名勝古迹了,這真是一次全面的文化之旅啊!您的理想無法實現,旅途當中便充滿了苦澀之感,使旅程變得更有味道,所以呢,學生建議,您這部書乾脆就叫做《文化苦旅》好了。」
有人發現了沒有,孟子其實是在偷換概念,梁惠王問的「利」和孟子回答的「利」雖然都是同一個「利」字,實質上卻根本不是一回事。我們體會梁惠王的語境,他關心的「利」是如何富國強兵之類的事情,如何擺脫霉運,如何使魏國走出低谷,如何走向繁榮富強,如何讓國內生產總值的增長達到一個理想點,這才是梁惠王所關心的「利」read.99csw.com,而不是孟子答非所問的那種私利或者小利。所以呢,梁惠王的問題其實一點兒沒有什麼可恥的地方。我們設想一下,比較切實一點兒的回答大概諸如:我們要搞改革才行啦,我們封建社會也並不排斥市場經濟啦,我們要走一條具有魏國特色的封建主義道路啦,然後再提出一二三四具體措施等。我們知道,在春秋戰國時期強人輩出,有說五行的,有玩邏輯的,有講修身的,有論無為的,但歸根到底,真正幫助一個國家走向強國之路的全是那些有切實考慮、有具體方案、有量化指標的改革家。前面講到的商鞅就是這類人才當中最傑出的一個。
孟子搖了搖頭,說道:「做人要厚道。這麼酷的書名,雖然很貼切,可還是留給後人來用吧。我這書呢,咱就起個俗書名算了,就叫《孟子》吧,雖然不太吸引讀者,不過,反正又不指望它賣錢。」
誰要是看第一遍就能發現問題,智商肯定在五百以上。
另一位弟子點頭讚許,「對呀,老師說得對,咱們這個時代的書不是拿到市場去賣錢的,這我方才倒忘記了。方才我還想著從您的籍貫考慮來給書名想點子,叫《山東寶貝》呢。」
呵呵,點到為止。我們試想一下,雖然後世把儒家推向了政治思想的最高處,把孟子尊為亞聖,但是,如果孟子真的生活在一個大一統的專制王國里,可能早就被迫害死了——我說這話可是有根有據的,後文再來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