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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梁惠王章句上 扯虎皮,做大旗

卷一 梁惠王章句上

扯虎皮,做大旗

這問題確實有些惡搞的嫌疑,怎麼回答呢?照我們常人的思路,如果沿著仁義道德的路線來說,好像該回答說:「賢者不搞這一套,賢者要做的是勵精圖治。既然勵精圖治,每天自然要憂國憂民,哪還有心思玩這些呢?」——梁惠王大概也以為孟子會這麼來回答吧?
孟子想批評誰的時候,經常也祭出這面大旗:你的做法是不合於堯、舜和周文王之道的!那麼,我們知道了,堯、舜和周文王屬於正面典型,可是,經驗告訴我們,單有正面典型是不夠的。於是,反面角色扮演就落到桀、紂這二位身上了。在整個中國歷史上我們經常能見到這樣的議論:一說聖賢之道,就言必稱堯舜,一舉壞典型,就言必稱桀紂。堯、舜和周文王在孟子時代人們心中的地位就是絕對的權威,而桀、紂呢,就是超級大反派,所以,上綱上線扣帽子的招數由來已久,孟子早就玩兒過了。
好了,孟子已經表示了自己比較牛,說話又是有依據的,然後接著解釋說:「周文王動用民力來營建花園,人民群眾卻幹得很爽,給檯子取名叫靈台,給池塘取名叫靈沼,還覺得這園子裏面有那麼多的鹿啊鳥啊什麼的是件很令人高興的事。」
對孟子這種回答,梁惠王能怎麼辦?不滿意吧,可又不好反對,因為一提反對意見就等於公然反對大聖人主義,就等於成了魏國最大的反動派!唉,這處境,怎一個愁字了得!
孟子的回答是不是讓九*九*藏*書人覺得有些奇怪?上一段講義利之辨的時候,他的話是看似有理其實是在偷換概念,而這一段回答卻是猛一聽上去就覺得違反常識的,想想,像慈禧太后之類的人物無論從哪兒論起都和「賢者」挨不上邊,不是照樣在頤和園裡折騰得挺舒坦嗎?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這個「沼」可不是沼澤的意思,不是說梁惠王吃飽了撐的,跑到沼澤地上去玩極限挑戰去了,這個「沼」指的是池塘,而且是園林式的池塘,好比後來頤和園裡的昆明湖,或者北海和中南海。也就是說,孟子這回見到梁惠王的時候,梁惠王正在遊園。
孟子往下解釋了,先來一招引經據典:「《詩經》上說:『開始建造靈台,文王巧妙安排,群眾齊心協力,工程進展飛快。文王本不著急,群眾上趕而來。文王遊覽靈台,鹿兒多麼可愛。鹿兒肥肥胖胖,鳥兒羽毛潔白。文王玩到靈沼,魚兒跳出水來。』」
孟子這裏引述的《湯誓》是後來成為五經之一的《尚書》里的一篇。我在讀先秦時代種種資料的時候,對那個時代的人產生過一種奇怪的羡慕之情。大家看完這本《孟子》就會發現,孟子很會引經據典,但翻來覆去所引征的不是《詩經》就是《尚書》——那個時候,書籍還是很少的,像孟子這樣只要讀熟兩本書就能在國際社會裡混了個頭臉出來,甚至就能成聖人了!可我們現在單純是想讀一讀他read.99csw.com老人家這本《孟子》就需要有海量的書來作參考啊!
請大家原諒,我把優美的《詩經》翻譯成數來寶了,不過呢,《詩經》里的很多篇章本來確實都屬於民間小調,時間一久,原來的俗就變成雅了,說不定兩千年以後,數來寶也會成為當時人們心目中的高雅藝術呢。
為什麼這麼說呢?讀完《孟子》我們就會發現,這位老先生是很會樹典型的,我們知道有一句名言叫做「言必稱堯舜」,這就是孟子的夫子自道。當他要提出自己思想主張的時候,通常都要拉來古代聖賢這面大旗,意思是:你們看,我這些話可不是拍腦門瞎說的,是從堯聖人和舜聖人那裡推演出來的,是周文王的思想路線,難道堯聖人和舜聖人還會錯嗎?我們跟著堯、舜和周文王這些個聖賢天子難道還會錯嗎?
翻回頭來,《湯誓》里被這麼惡狠狠詛咒的那個人到底是誰?他,就是夏代最著名的暴君夏桀,是整個中國歷史上和商紂王並列的頭號壞典型。好了,孟子的又一個經典話語模式出現了:扯虎皮,做大旗,打著紅旗反紅旗。
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鹿攸伏,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于魚躍。』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台曰靈台,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https://read.99csw.com
梁惠王不再問什麼「有利於吾國」之類的軍國大事了,既像是觸景生情隨口一問,又像是存心惡搞孟子一回——你這老小子不是滿口仁義道德聖人做派嗎,嘿嘿,看我拿這個問題刁難住你!
梁惠王欣賞著池塘里的麋鹿和鳥兒,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態,問了孟子一個奇怪的問題:「賢者也好這口兒嗎?」
孟子接著就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概念:「周文王做到了與民同樂,所以自己才能在園林里盡情享受啊。嘿嘿,引經據典只引一回不算本事,看我老孟再引一段!《湯誓》里說:『你這個日頭什麼時候完蛋哪,我情願跟你同歸於盡啊!』看,像這樣的統治者,人民群眾都惦記著要跟他玩兒命了,他就算有再好的園林鳥獸,一個人能玩高興了嗎?」
孟子才一見梁惠王,就來了個偷換概念的把戲。可是,別以為孟子就這兩下子,他老人家的絕活兒可多著呢。馬上,孟子在和梁惠王的第二段對話里就又露了一小手。
扯虎皮,做大旗,這是孟子的經典論辯技術,但說到這一段里所表達的與民同樂的思想,那還是相當精彩的。孟子的民本主義思想在這裏已經露頭了,但是,無論在戰國時期還是在以後的專制時代里,構築這樣的與民同樂的烏托邦又九-九-藏-書怎麼可能呢?至於對周文王營建靈台一事的引述,聽上去是如此動人,可事實真的是那樣嗎?堯、舜的時代真的是一個理想的黃金時代嗎?
孟子的扯虎皮,做大旗,其意義恐怕正在這裏。若有哪個不識趣的傢伙非要孟子拿出這些理想國的扎紮實實的史料證據出來,那肯定是會無功而返的,並且,以實證的態度破壞許多世代里和許多人心目中的那個永恆的美好夢想,這一定不會招人待見的。漢代大學者王充就曾經人單力孤地這樣做過,但他還不是實證,只是揣測。
可孟子到底是孟子,要論思辨能力之強,要論腦筋反應之活,在當時那麼多著名的國際推銷員里他真得算是數一數二的。孟子要是活在現代,肯定能在「幸運52」之類的節目上拿大獎的。面對梁惠王的惡搞,孟子的這個回答,和上一段里的義利之辨一樣,在他的全部思想主張當中也有著開宗明義之功和避實就虛之巧。孟子答道:「人只有在先成為賢者之後才能體會到這種遊園的快樂,而不賢之人即便是有了這麼漂亮的花園也享受不到。」
五四時期以後,要諷刺一個守舊的人,時常用的話就是說這人「滿口子曰詩云」,這個「詩云」就是孟子這時候所說的這個「詩云」。在那個時代里,《詩經》意義非凡,那些詩歌都是上流社會裡最通行的交際語言,我們看那時候的東西,某某人說著說著就會來上一段「詩云」,那感覺有點像是《簡·愛》中的法語,其九*九*藏*書潛台詞是告訴對方:「別小看我哦,我很牛的哦,我可是一位有修養的高尚人士哦!」現在我們再要表達同樣意思潛台詞的時候,用的就是村上春樹、杜拉斯和王家衛什麼的了。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
誰也不知道!
梁惠王這時肯定在想:這都是些什麼人啊,可真夠賤的!
那麼久遠的歷史,幾乎是無據可考的,但現實社會是如此令人鬱悶,那就不妨憧憬一下遙遠的理想國吧。而且,如果理想國不僅僅是存在於人們的想象之中,而是當真曾經在古史裏面出現過,那不是就意味著那是我們曾經達到過的一個理想的社會水平嗎?既然曾經達到過,那我們現在努努力,再達到一次,這豈不是可能性很大的一件事嗎?
於是,孟子對梁惠王的這段回答我們還可以這樣來翻譯:「大王啊,聖人說過,統治者要與民同樂,而不是自己一個人躲在私家花園裡沒事偷著樂,您以為您是貧嘴張大民哪?怎麼著,您還給我擺臉子?不服氣是不是?叫板?跟我叫板可以,可您敢跟聖人他老人家叫板?……就是就是,別看您是大王,料您也不敢……大王啊,您可要小心了,您現在的所作所為可有點兒往反動派那邊靠了,您可要留神哦,別做咱們魏國最大的反動派!您要是做了反動派,全國人民都饒不了您,您還想在這花園裡偷著樂?別做夢了,到那時候,您哭都沒地方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