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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梁惠王章句下 禮非禮,樂非樂

卷二 梁惠王章句下

禮非禮,樂非樂

又唱《唐風》。季札說:「思慮深沉,是陶唐氏遺民的歌曲吧?不然,為何幽思如此深遠呢?若不是以美德著稱的陶唐氏後人,誰還能唱出這樣的歌曲呢?」
周代的官方音樂現在還真能聽到,誰有興趣,自然可以去見識見識,反正我覺得沒什麼好聽的。呵呵,說到音樂問題,一扯就扯多了,實在是個人偏好,順便懷舊一把,我年輕的時候,彈吉他寫歌種種蠢事也都干過呢。
「樂」的意義也不是音樂,也是維護等級制度的手段。
又唱《秦風》。季札說:「這就是所謂的夏聲吧?夏聲廣闊到了極致,是周王室舊地的歌曲吧?」
所以呢,我方才拿貝多芬的音樂來比喻齊宣王原文里說的「先王之樂」其實並不恰當。
標準答案是:那你也得像人家槍殺列儂一樣,槍殺周天子去。
但是,會不會真有這樣的樂迷?我的感覺是:不大可能。
吳國公子季札來魯國訪問,請求能在魯國全面地觀賞一下周樂。魯國就讓樂工們為季札歌唱《周南》、《召南》。季札說:「真美啊!這是王道教化的基礎,雖然還算不得盡善盡美,也稱得上勤而不怨了。」
又唱《魏風》。季札說:「真美啊!委婉動人,有所節制而易於流行,輔以高尚的品德,能成就明主之業。」
回到季札,他要是說什麼「恢弘博大,雄渾深廣」,這都可說,可要說能從裏面聽出德政出來,那就純屬瞎掰了。所以我們知道了,像季札這樣的,穿著筆挺的燕尾服在音樂廳正襟危坐,出來以後又振振有詞的主兒,用齊宣王的話說,叫「窩頭翻身——顯大眼兒」。
我覺得可能的解釋是:歷朝歷代都延續著周代的傳統,不大把音樂當藝術來玩。官方對於音樂,一直把它當做禮制的一部分,是政治;民間對於https://read.99csw.com音樂,發展出了種種俚俗小調和地方戲曲。而在漫長的歷史當中,只有極少數的藝術家置身其間。
——這就是「八佾」,這種級別的音樂,只有周天子才能玩,別人誰都不能玩。音樂和舞蹈在那個時候是分級別的,你是哪個階層的人就玩哪個階層的音樂,誰也不能亂來。我們一開始就講了,梁惠王稱「王」,這就是「禮崩」,現在這裏的貴族玩「八佾」,這就是「樂壞」,合起來就是「禮崩樂壞」,意思不是說沒人講文明禮貌了,沒人喜歡高雅音樂了,而是說傳統等級秩序被破壞了,自我膨脹的人開始多了,天下大亂了。
在「梁惠王章句上」的一開始,先說了「禮」,也順便提了提「樂」,所謂「禮樂」,所謂「禮崩樂壞」,這個「禮」和「樂」本是不分家的。
扯一扯我們老祖宗的音樂。
《論語》的記載里,孔子對「八佾」說過一句非常著名的話,這句話現在也是一句大家耳熟能詳的成語了。孔子當時聽說魯國的某位大貴族在自己家裡上演「八佾」,於是氣哼哼地說:「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看,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個詞就是這麼來的。
又唱《頌》。季札說:「美到極致了!剛健而不狂傲,婉轉而不低迷,繁密處不嫌緊迫,悠遠處不嫌離散,婉轉而不放浪,反覆迴旋而不令人厭煩,雖有哀思卻沒有陷於愁苦,雖有歡樂卻沒有縱情過度,變化萬端而不匱乏,肆意宣洩而不張揚,抒懷而有度,收攬而有節,安靜卻不凝滯,流轉而不放任!五聲和諧,八類樂器協調有度,節奏合乎音律,演奏秩序井然,先王的德政之風就是這個樣子吧!」
又唱《大雅》。季札說:「恢弘啊!熙熙然樂聲和美,音調九-九-藏-書雖然婉轉卻有剛健之風,如同周文王的德政之風。」
當年,年少無知的我拿著書本,對照著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噢,一開始這個「邦邦邦棒——」意思是「命運在敲門」,然後這個樂句的意思是……再下一個樂句的意思是……
又唱《陳風》。季札說:「國家沒有明主,還能長久嗎?」
孟子的名言先按下不表,先說說音樂。
又唱《小雅》。季札說:「真美啊!雖有幽思卻不生二心,雖有怨恨卻隱忍不言,是周朝的德政還沒有顯揚時的歌曲吧?那時候還有一些商朝的遺民在呢。」
對考古有興趣的人都知道在湖北隨縣挖過一個曾侯乙墓,這次刨人家祖墳刨出來一整套的編鐘,這套編鐘更正了我一直以來對中國音樂的一個誤解。我一直以為中國音樂都是五聲音階呢,也就是1、2、3、5、6這幾個音符來回用,我們不是有個詞形容不會唱歌的人叫「五音不全」嗎?就是說這五個音。結果,這套編鐘居然是七聲音階,1、2、3、4、5、6、7七個音符全有!而且音域也寬,變調演奏也沒問題。然後我就去查書,才發現原來周代的時候,七聲音階和十二律已經齊備了。
當時的人怎麼聽音樂,歷史上還真有記載,咱們就拿一段來看看。這段故事的主人公很有代表性,他是諸侯後裔,顯貴之人,教養出眾,品德高尚,總之,如果連這位仁兄都不愛聽當時的官方音樂,那普天之下也就很難再找出什麼人愛聽了。為了鄭重起見,這段文字我翻譯得基本忠實,不作發揮了:
又唱《豳風》。季札說:「真美啊!坦坦蕩蕩,樂而不淫,這是周公東征以後的歌曲吧?」
看到《大武》,說:「真美啊!周朝盛世就是這樣的吧?」
現代人不好理解了:https://read.99csw.com人家在自己家裡聽歌看舞,礙得著你孔子什麼事啊?你就算不愛聽,你可以不聽啊,人家又沒請你去聽!
可是,為什麼我們現在接觸到的中國音樂基本都是五聲音階呢?要知道,五聲音階搞出來的東西是非常單調的,我以前彈吉他配和弦的時候就知道,中國歌曲配和弦特別容易,在一個調式里,三個和弦就能打遍天下——也就是主和弦,下屬和弦,屬和弦;如果你想進階,也容易,再多學一個屬七和弦就夠了;如果還想進階,再多學一個主七和弦;如果還想進階,不是每個大調都有關係小調嗎,插花著用小調和弦配大調,大調和弦配小調;再進階,就再多學幾個花哨和弦,再玩點兒花活,就夠了。後來學英文歌曲了,發現不那麼容易了,旋律也複雜了,千奇百怪的和弦一下子全來了,招架不住了。
「禮」的意義不是禮貌,是維護等級制度的手段。
又為季札歌唱《邶風》、《鄘風》、《衛風》。季札說:「真美啊!意蘊深厚,雖有憂傷卻沒有陷於困窘,可以聽出衛康叔和武公的德政啊,這就是《衛風》的特色啊。」
這就叫瞪眼說瞎話。音樂是這麼聽的嗎?
又為季札歌唱《齊風》。季札說:「真美啊!恢弘博大,雄渾深廣,齊國是太公始封之國,是東方諸侯的表率啊!國運不可限量!」
季札接著觀看舞蹈。看到《象箾》、《南籥》說:「真美啊,但還有缺憾!」
為什麼不大可能?
所以,我就更不理解了,為什麼中國在周代就有了很完善的七聲音階和十二律了,可發展了足足兩千多年,既沒有真正在用七聲音階去編織複雜多變的旋律,又沒發展出和聲和復調?
孔子當然生氣了:照這麼發展下去,怎麼得了?你以為你是誰啊?反了你啦https://read.99csw•com!是可忍孰不可忍!
又為季札歌唱《鄭風》。季札說:「真美啊!但是太煩瑣了些,人民恐怕不能忍受,這是滅亡之兆吧?」
但是,季札這個故事能告訴我們的就是,在那個時候,音樂的意義何在。那不是藝術,而是政治。統治者認為,官方音樂有助於維護安定團結。
所謂「先王之樂」,我們現在還能見識到。有誰看過祭孔的場面?現在山東曲阜孔子老家搞的祭孔儀式用的一種音樂舞蹈叫做「八佾」(讀做「義」),這就是典型的一種「先王之樂」。那麼,這個「八佾」到底還原古樂舞還原得是不是一點兒不差?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們就當它和原來一模一樣好了。
不過還能讓我略微感到欣慰的是:當時不少人也和我一樣蠢。現在我們知道了,音樂不是具象藝術,是抽象藝術,甚至歷來還有過不少音樂家明確反對標題音樂,認為你叫個《第五交響曲》就最好了,不要叫《命運交響曲》。憑什麼你開頭那兩聲就非得是「命運在敲門」?憑什麼就不是「強盜在敲門」?憑什麼就不能是純粹的沒有任何明確指向的聲音?
所以,當現在的大孩子唱起了崔健的《一無所有》,小孩子唱起了周杰倫的《雙截棍》——完了,禮崩樂壞了!
季札這些話,就屬於聽上去很牛,其實卻很虛的那種。這種論調,到現在還能蒙人呢。我小時候就被蒙過。當時從伯牙鼓琴覓知音這種故事知道,音樂是具象的,所以,你來一段曲子,我如果是你的知音的話,我就會聽出來你彈的是「巍巍乎高山」,你又彈了一段,我一聽,噢,這回是「洋洋乎流水」,所以呢,如果有人聽成是「悠悠乎白雲」,那就錯了。
自《鄶風》以下,季札未作評論。
音樂這個東西按說屬於藝術範疇,要按藝術的說read.99csw.com法來講呢,雖然存在普世之美,可更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有迷交響樂的,有迷二人轉的,有聽歌劇聽到心潮澎湃的,有唱十八摸唱到臉紅心跳的,這都正常得很。可是,說到周代的正統音樂,嚴格來說,卻不大屬於藝術範疇,而更是一種儀式化的東西,原始巫術和原始崇拜的味道還相當強烈,再加上「官方音樂」這一「官方」,那腔調就更沒法聽了,而這種音樂的作用又不是為了給人審美愉悅——無論是高尚的愉悅還是低俗的愉悅——所以說就兩個字:難聽。
有人可能會問:「如果那個玩『八佾』的貴族就是個音樂迷呢?或者說,如果我生活在那個時代,而我恰恰是個音樂迷,具有為藝術獻身的精神,雖然我的身份也許僅僅就是個士,可我就是喜歡『八佾』,迷得不行。不是有過樂迷都瘋狂到槍殺約翰·列儂了嗎?如果我也是那麼一個瘋狂的樂迷,就是迷這個『八佾』,那怎麼辦?」
看看,我是不是很蠢?
又為季札歌唱《王風》。季札說:「真美啊!有憂慮卻不恐懼,這是周王室東遷以後的歌曲吧?」
看到《韶濩》,說:「商湯那樣的聖人真是偉大,然而品德方面卻仍有不足,可見聖人也不好做啊!」
這也就是說,理論上,中國在周代就已經能夠演奏和西方音樂一樣複雜多變的音樂來了。
看到《大夏》,季札說:「真美啊!為眾人受盡辛苦而不居功,除了大禹,誰還能成就這樣的功業呢?」
看到《韶箾》,季札說:「這就是德政的極致了!偉大啊,像蒼天一般無所不含,像大地一般無所不載。就算再有更高的德行,想來也就是這樣了!我所觀賞的音樂、舞蹈已經在這裏到達極致了,如果還有我沒看的,我就不敢再請求觀看了!」
因為,那時候的這種正統音樂實在太難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