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卷一 公孫丑章句上 《尚書》錯了還是《孟子》錯了?

卷一 公孫丑章句上

《尚書》錯了還是《孟子》錯了?

來,捋胳膊,挽袖子,拿磚頭拍死顧亭林!
孟老師這一套「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翻來覆去地說,到現在也不知說了第幾遍了。我們聽得煩,有些古人聽得也煩,明清易代之際的大宗師顧亭林就出來挑過刺兒:「孟子的論據恐怕不太紮實呀!周人當年從王季伐諸戎開始,地盤越滾越大,到周文王接班的時候,地盤更像氣球一般吹起來了,河套以西全是他們的。相比之下,商紂王的直轄地無非是河南殷墟那麼一點點,支持他的勢力也無非是那些東方諸侯。周武王的勢力比老爸周文王還大,要想滅掉商朝根本就沒什麼難的。」
如果稍稍發揚一下蘇格拉底的說法,那麼,知識分子天生就應該是社會的牛虻,也就是說,他們天生就是社會的批評家,無論一個社會多麼好,或多麼壞,都無可避免地會遭受這些人的批評,用個粗俗的比喻:如果想讓知識分子不去批評社會現實,那就如同讓狗不去吃屎——你可以把狗殺了,或者天天喂它肉包子吃,但你改變不了它吃屎的天性。
看看顧亭林的險惡用心,居然膽敢質疑聖人?!周文王可是儒家政治標榜的聖王啊!
可是,大傢伙兒真到拍磚的時候,卻忽然發現這磚頭還真不容易拍。為什麼呢?
從某種程度來講,歷史無外乎人情,我們會從中看到很多相似點,很多規律,雖然有變數,卻大體總有輪廓可循。所以,有些事情即便史書不會明確記載,卻也可以稍稍推想。比如,有史書記載官方文件,說是某段時間國泰民安,糧食堆成山,可你會發現在第二年的記載里就出現了透露出相反意思的細微線索;還有一些事件具有暗示意義,比如,如果你讀到大張旗鼓表彰清官的記載,那通常暗示著整個國家的吏治腐敗已經達到了非常嚴峻的地步,如果你讀到一些引人注目的對外政策,那或許正暗示著國內正蠢動著不好解決的矛盾,至於一些過於違背人之常情的傳奇事件——怎麼說呢,比如著名的「田九_九_藏_書橫五百壯士」,當田橫的死訊傳到後來被紀念性地稱作「田橫島」的那座小島上的時候,田橫的五百名部下集體自殺,除了邪教運動,歷史上再難找出同類的例子了(倒有一個被揭穿的所謂「太原五百義士」),我以我的小人之心度這五百人的君子之腹,總覺得這事不合情理。
所以,我們再把目光拉回到清朝這些考據工作者的身上——出事了。
就此再多說幾句。無論是半信史時代,還是信史時代,一段段的歷史在多大程度上是可靠的呢?我總覺得這不大好說。舉一個例子,如果你請和你關係最近的三個朋友各自為你寫一篇傳記,等寫完之後你拿來一看,會認為這傳記的真實性有多高呢?如果你自己來寫自傳,你的朋友們拿過來一看,會認為你是在作如實的、客觀的記錄嗎?想想這些,再想想那些古代的史官吧。
顧亭林這一質疑,可讓一些儒家學者很不高興了:不對,顧亭林一定說錯了!
於是,讀書人紛紛投入訓詁、考據的工作。在當時,大概也只有這種索然無味的研究工作能和現實世界完全無關,可以讓研究者自由探索,不用擔心惹來殺身之禍。
大學者閻若璩考據出來,《尚書》是假的!是被人處心積慮地偽造的!鐵證如山!
——我們現代讀者可能很難理解這一考據成果在當時的意義,我們會想:無非是證明了一本古代的書是偽造的、內容不可信罷了,我們以後不再讀它了,或者讀它的時候心裏有這根弦也就是了,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呢?我們現代社會的圖書市場不是還有數不清的所謂「偽書」嗎,有一陣子各大報紙還連篇累牘地報道過呢,可也沒聽說有誰讀過哪本偽書就心理變態了,仇恨社會了。小事一樁而已嘛。
孟子說:「打著仁義的幌子,靠著武力的底子,這樣的人是能夠稱霸的,要稱霸,一定要有很強的國力。靠的是道德的底子,走的是仁義的路子,這樣的人是能夠稱王的,要九*九*藏*書稱王,倒不需要有多麼強大的國力作支撐。商湯王起家的時候,不過才小小七十里方圓的地盤;周文王起家的時候,地盤也不過方圓百里。以力服人的,別人不會心服,表面上服了你,那是因為胳膊沒你粗;以德服人才能讓人心悅誠服(又來一個成語),就像孔門七十弟子對孔子的心悅誠服一樣。《詩經》上說:『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沒有不服的。』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王肅肯定在黑暗的夜空中偷著樂呢,「嘿嘿,你們背的那些聖人語錄,嘿嘿,那可是我王聖人的話啊!哈哈哈哈!等哪天你們要是明白了過來,非得氣炸了肺!」
那麼,這個《尚書》全都不可信嗎?也不是,這裏面真偽雜糅,時真時假,所以後來又費了很多人的考據工夫。
不錯,這確實證明了「武成篇」的真實存在,卻不能證明後人們讀到的「武成篇」就是孟子當初讀過的「武成篇」。有些專家認為,《逸周書》中的「世俘篇」才是真正的「武成篇」,但這些考據問題我們大可不必操心,那是專家們的工作,我們只需要知道,顧亭林所用的論據不一定就是站得住腳的。所以呢,周文王未必就不是「以德服人」的呀。
但是,顧亭林到這裏還不算完,他接著質疑孟子所謂的「以力服人」和「王不待大」。顧先生說:「難道周文王他老人家當年就沒有過以力服人的嫌疑嗎?」
這是從《孟子》內部找證據,還要從外部再找些證據來。這也不難找,「《史記·平原君傳》,毛遂說過:『我聽說,商湯王靠著七十里的地盤稱王天下,周文王靠著百里地盤臣服諸侯。』還有,嗯,《荀子》里有,《韓詩外傳》里也有,《新語》里也有,等等。」
怎麼辦?
關於《尚書》,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種種版本、種種傳說,清代此時被官方認可的這個版本早已作為官方版本流行了一千年。也就是說,至少這一千年來,多少讀書人把這一儒家經典奉為圭臬,認為九九藏書這裏邊都是古代聖人們的至理名言,這時才知道,大家全都上了大當。——看看,本來最遠離現實社會的考據學問也被搞得動搖了世道人心。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雲:『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
從某種意義上,我們要感謝清朝的幾代聖明君主大興文字獄,讀書人說話、寫字動不動就犯了忌諱,再硬的脖子也硬不過屠刀。這可怎麼辦呢?干點兒什麼都犯忌諱,總不成帶著一肚子的墨水下鄉種地去吧?
顧亭林的同時代人要應對這個質疑確實不易,可後人卻很有資格多說幾句了。
那個時代的歷史遠非信史,況且,從常理猜想,顧亭林的說法倒更容易讓人接受呢。
「武成篇」真是偽造的嗎?我們讀《孟子》讀到後文「盡心篇」的時候,還會對這個問題產生疑問,孟子在那裡說出過非常著名的一段話:「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我們很熟悉的一句「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就是孟子在這裏說的。但是,我們通常的理解,都是把這個「書」字當做泛指的「書」,不管讀什麼書,都不可輕信,要有自己的分析、判斷,切不可聽風就是雨。可孟子這裏所說的「書」,卻是特指《尚書》(當時也沒什麼別的書)。孟子又在這句話之後特別提到了「武成篇」作為解釋「盡信書,則不如無書」這一觀點的例子,那麼,對我們來說,這不正是證明了「武成篇」的真實存在嗎?
顧亭林身當明清易代之際,明帝國的正統顧不上去管他,清政權也正忙得不可開交呢。
——當然不是。
——要能把這樣的論證說圓了,實在不容易,如果換了是read•99csw•com我,肯定沒轍。但聰明人有的是。有人說:「《孟子》這書一定要從頭到尾讀完,就在前文里孟子就說過:『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這句話就在『公孫丑篇』的第一節,我們已經遇到過了。)這就是說,周文王剛剛起家的時候確實是百里之地,這可不是說他後來發達了以後土地還只有這麼大。所以呢,《孟子》這書是很完備、很嚴謹的,只有把前後讀得能夠貫通了,才能夠領會得曉暢無礙。」言下之意是批評顧亭林讀書不細緻。
有了這些考據專家們的成果,我們就可以不懷好意地看看歷史上一些上當受騙的傢伙。
如果顧亭林是依據法家典籍、道家典籍,乃至考古證據來作的論證,那都沒什麼好猶豫的,磚頭如雨下,拍死他!可是,顧亭林是依據儒家的一部典籍來攻擊儒家的另一部典籍,這就讓人為難了。也就是說,如果你說顧亭林批《孟子》批錯了,那你就必須承認顧亭林用作論據的《尚書》寫錯了。哎呀,這可怎麼好呢?《孟子》是經典,《尚書》也是經典,《孟子》不會錯,《尚書》也不會錯,可這兩者在這一點上又確實存在衝突,存在矛盾!
最著名的受騙上當的例子是從這一句話來的:「人心正直,道心精微,要精研、專一,滿懷誠意保持中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這是《尚書》里記載的舜對禹說的話,到宋朝的時候,儒家人物認為這句話簡直適合被每個人當做座右銘,這可是一位聖人對另一位聖人所說的至理名言啊,實在太精闢了,太偉大了。於是,一代代人奉之為至寶,就差數著念珠每天念一萬遍了。結果呢,突然被人考證出來,這話根本就不是舜對禹說的,而是三國時代一個叫王肅的魏國人自己編的。
那麼,如果再追問一下,顧亭林的質疑已經被證明為不夠有力,那麼,這就足以說明周文王的形象確如孟子所描繪的嗎?
顧亭林可不是隨便說說,他是帶著有力證據的,「《尚書》read.99csw.com里有過記載,說是周武王結束了牧野之戰,定鼎中原,各個諸侯國裏面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趕來京城向他朝拜。周武王對大家作了一番重要講話,其中說到老爸周文王的時候,有『大邦畏其力』這樣的話。嘿嘿,這可是儒家重要經典《尚書》里記載的話喲。」
需要一種解釋,證明《孟子》沒錯,《尚書》也沒錯,這兩者間所謂的矛盾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矛盾,只不過是顧亭林理解錯了。
好了,我們現在回過頭來,再看看顧亭林的那個質疑。顧亭林引用的《尚書》里的句子是出自哪一篇呢?出自「武成篇」,這一篇可是很著名的一篇,後人的考證很多,一般認為屬於偽作,至少也是不足以被當做論據來使用的。
顧亭林不愧是一代宗師,這段質疑,可謂釜底抽薪:既然論據站不住腳了,那論點也就犯不著去駁了。
但是,清朝學者考據出來的這部偽書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一本書——不是勵志書,不是企管書,也不是用中國人情情愛愛的小說包裝成的韓流,而是當時國家主流學說中的一部重量級經典,歷來有多少讀書人考試要考它,書里講的內容早已成為國家政治行為的理論依據。而此刻,卻有學者無情地說:「真正的《尚書》不是這樣的,現在我們學習的這部《尚書》有一大部分都是後人偽造的。」
顧亭林引用的這句話,還有下半句,全句是「大邦畏其力,小邦懷其德」,意思是說周文王當權的時候,大諸侯國畏懼他的「力」,小諸侯國感念他的「德」,也就是說,實際情況並不像孟子在這裏指出的那樣,「力」和「德」是截然對立的,周文王不是完全用「德」而不用「力」,而且,畏懼於周文王的「力」的還都是那些大型諸侯國,這足以說明周文王的「力」有多麼強大了。
好了,第一個質疑已經解答了,不管是否有力,總之是很認真地回答了;可第二個質疑才是最難面對的啊。以上這些回答,其意圖是要完全反駁顧亭林,可要駁倒第二個質疑,卻毫無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