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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公孫丑章句上 寧可自殺,不可坐牢

卷一 公孫丑章句上

寧可自殺,不可坐牢

——大家讀漢朝歷史,會發現漢朝的官員自殺率很高,出處就在這裏呢。
「古代社會不是也有不少法辦的嗎!」
——不錯,但賈誼博士不是法家,而是儒家。
什麼叫「貴德而尊士」呢?
儒家注重這個「德」字,前面我們已經看得多了,而為什麼要「尊士」,怎樣才算「尊士」呢?
賈誼博士說:「打個比方,天子就像宮殿,老百姓就像平地,官員則是從平地通往宮殿的台階。大家為什麼都覺得天子很尊貴呢,這是因為天子高高在上,令人望而生畏。但是,大家想想,如果玉皇大帝住的天庭不是在彩雲之上而是在四川盆地最底部,那恐怕大家就把他老人家當妖精了。我們求神拜佛,造的神像、佛像不都也是高高在上的嗎,其實都是一個道理。所以呢,通往天子宮殿的台階是一級一級的,台階越多,天子的位置就越高,老百姓就越得仰著脖子來崇拜他。如果台階只有那麼一兩級,那就壞了,天子和老百姓就沒有距離了,老百姓也就不會再拿天子當棵蔥了。古代帝王深明此理,這才設立了等級制度——從爵位來說,有read.99csw.com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從官秩上說,有部級、廳級、局級等等,這些森嚴的等級形成了一個金字塔,天子高坐金字塔的最頂端,尊貴無比。」
秦始皇和秦二世為什麼不去「尊士」呢?賈誼認為,這是他們治國採取法制、拋棄禮制所造成的。儒家和法家是世仇,賈誼博士詳細考察歷史興亡,覺得秦國之所以滅亡,都是法制惹的禍。賈誼在他《過秦論》之外的另一篇名文《治安策》里詳細討論了「尊士」的內涵及其對建立禮儀之邦的重要意義,他的這段文字恐怕是古人解釋這個問題解釋得最動聽的了,值得我們仔細聽聽。
孟子是一層一層來推進的,說過了「仁則榮,不仁則辱」,那麼,你要不想讓自己被「辱」,那最好的辦法就莫過於做到「仁」,具體的做法就是「貴德而尊士」。
在「梁惠王篇」中,我解釋過這個「士」的意思。什麼是「士」?最早的意思是指各種貴族等級當中最低的那個等級,後來又不斷在這個本意上衍生出一些新的涵義。「士」雖然只是最低等的貴族,但好歹https://read.99csw.com也是貴族,既然是貴族,就和平民不同。孟子在「梁惠王篇」中講過,「士」是有操守的,是在「無恆產」的情況下也能「有恆心」的。
賈誼接著引用了一句中國人都很熟悉的話:「刑不上大夫。」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傷殘身體的刑罰是不能加在統治階級身上的,好比說,即便同樣是被處死刑,統治階級的人是被注射死,毫無痛苦和創傷,而被統治階級里的人卻是被槍斃。但很多人不了解的是,這樣做的目的倒不一定是當官的利用職權為本階級撈取好處和逃避處罰,其深層意義在於:貴族官僚階級是上通天子、下達庶民的「台階」,尤其高級官員是離天子很近的,如果他們犯了罪所受到的刑罰和普通百姓一樣,那就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台階」的意義。老百姓會發現:噢,我殺了人會被綁赴刑場砍腦袋,你們這些達官顯貴殺了人也一樣被綁赴刑場砍腦袋;我犯了錯會挨板子,你們這些達官顯貴犯了錯也一樣要挨板子——嘿嘿,看你們平日里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我還以為你們多了不起呢,敢情read.99csw.com挨板子的時候也一樣吱哇亂叫啊!
到這裏我們就了解了,儒家所謂的「尊士」,不僅僅是現代人從字面上理解的那樣等同於「尊重人才」「尊重知識分子」,不是說劉備三顧茅廬才叫「尊士」,它背後的意義依然是儒家一貫的對禮制社會的追求,對等級制度的維護。
什麼是賈誼所謂的「貴重器皿」呢?就是他在前面所講的那個等級制度,也就是儒家一直追求的「禮制」。
那麼,該如何做到既投鼠又忌器呢?這也容易,對犯罪的官員該殺就殺,該滅族就滅族,但是,千萬不要折辱他們——比如,從政府角度來說,不要讓小小的獄吏都能對收監的高官呼來喝去的,還有,尤其要注意的是,懲治官員的過程千萬不能讓老百姓看見。而且,對犯了罪的官員還不可指名道姓地斥責他。從官員角度來說,官員犯了罪,自覺一點兒,趕緊自殺,別等著皇帝派人來殺你。皇帝對犯罪的官員只要說一句:「你小子不對啊,竟敢貪污這麼多錢,該死!可我尊敬你,給你留面子,我不抓你,你自己看著辦吧。」然後等他自殺就可以了。皇帝九-九-藏-書對貴族臣僚要有這般尊敬之心,等級制度才不會遭到破壞。
儒家推崇禮制,希望營造出一個基本復古的「禮儀之邦」來(這個被我們現代人誤解的概念我已經在上本書的一開始就澄清過了),社會從上到下有一套完整的等級秩序,所有人各安其位,安分守己,政府對貴族階級、對執政階層要給以足夠的尊重,不能像對待老百姓一樣對待他們。賈誼博士還說了,秦朝皇帝在這點上就做得很糟糕,沒有「尊士」。
有人讀到這裏可能會著急了:尊士和這些有什麼關係呢?
有人會回答:「這有什麼可想的,法辦唄!」
賈誼認為,這就好比讓一個局裡的小科員和局長在一個澡堂里洗澡,衣服一脫,大池子一泡,平日里的等級標誌突然通通消失了,小科員們難免會因此而產生出一些微妙的心理變化。古代儒家認為:這類事情,這類心理變化會使老百姓對統治者產生輕慢之心,對社會的穩定是非常不利的。
那麼,難道賈誼認為官員犯了罪就不該打、不該殺嗎?當然不是,他的意思是:投鼠是一定要投的,但在投的時候一定別忘了忌器——秦朝兩位九-九-藏-書皇帝就是犯了這個錯誤,投鼠不忌器,結果導致了下民對上層統治者消失了敬畏之心。
——可我們現在說的是古代社會。
賈誼說:「鄉下有句諺語,叫『投鼠忌器』(現在成了我們的成語)。如果官員隊伍里出了一隻害群之鼠,我們的確應該打老鼠,但要小心別因為打老鼠而把貴重器皿給打壞了。」
簡單來說,就是「看重道德,尊重士人」,若要進一步解釋,內容可就多了。
明清易代之際的大儒王船山推演賈誼的這一論述,說父母對孩子可以寵,也可以罵,但不能殺孩子;君主對於臣子,可以給他富貴,也可以剝奪他的富貴,可以讓他生,也可以讓他死,但也有不可以的,那就是:不可以對他加以侮辱。——說的都是一樣的事,得出的都是一樣的結論,但話到了王船山這裏,出發點好像和賈誼不大一樣了,他是站在士大夫的立場上來看這個問題的,也有當時具體的歷史背景,這就給了「尊士」以另一層解釋。其中曲折,容后再表。
大有關係。
賈誼接著說:「我們來想想,如果一位貴族,或者大臣,貪污受賄了,犯了大罪了,該怎麼處置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