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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噢。」他說,但浪花灌滿了他的嘴巴。他咳嗽了幾聲,咽下更多的浪花,沉了下去,開始被海水淹沒。像往常一樣,傑克潛到他身下,抓住他稀疏的頭髮,把他拉到水面上來;也像往常一樣,斯蒂芬合攏雙臂,閉上眼睛,仰面浮著,讓傑克拖著自己。傑克把他留在馬丁的小艇上,又快速游到船尾扶梯旁,直接爬上甲板,停下來穿上了鞋,又馬上爬到了桅杆頂上。過了片刻,他叫人拿來望遠鏡,證實了自己最初的印象,這都是些返航的東印度公司商船;然後,聽見中士詹姆斯的太太金屬般的尖厲聲音,他叫人把褲子送到大桅樓里來。
「至於說到萎靡不振么,」斯蒂芬繼續說,「我覺得你也許錯用了這個詞。我的理解是,在航海語彙里,萎靡不振是指一種情況、一種狀態,而不是指一個區域。它們和孩子脾氣相類似。一個孩子,有時候甚至連一個成年人——謝天謝地,但願不會有那種事——連一個成年人在任何地方都可能發孩子脾氣。同樣地,一艘船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它長時間停止不動,就是萎靡不振了。我可能錯了,不過奧布雷艦長肯定清楚。」
「我求你原諒一千次。」傑克說。「我在拉D 小調那首——我一直在心裏盤算——可我剛剛下了決心。請你原諒我,稍等我一會兒。」他走上甲板,把親愛的軍艦的航線改成了西南偏南,帶著滿足的神態,又回到大艙來,說道,「就這樣定了,要是不下雨的話,我們有可能在幾星期之內渴死,可我們至少不會錯過『諾爾福克』號了。我的意思是說,」他把手放在椅子的木頭扶手上,又說,「按現在的航線,我們錯過它的可能性會稍微小一些。但話又說回來,恐怕你得去告訴可憐的馬丁先生,他終究見不到佛德角了。」
莫維特喊叫著說大夫說得對,然後就開始背誦起他特別珍視的一段,但不久他就背不下去了。然而斯蒂芬幾乎不在聽,他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大聲地說,「還有書里那種真正的英雄般的尺度,相比之下我們都顯得那麼平庸蒼白;還有自始至終保持著的那種無窮的詩藝;還有那個偉大的結尾,那時候阿喀琉斯和普里阿摩斯一起在晚上安靜地交談,兩個人都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了——真是個偉大的結尾,輝煌的終結,因為我只能把葬禮當成必要的形式,幾乎把它當成附錄。這本書里充滿了死亡,可卻多麼生機勃勃啊。」
「我只是在朝醫生喊『屠夫』。」傑克對著他的耳朵吼道。「在海上,有人摔倒的時候,我們都這麼說的。來,抓住桅腳欄杆。」
「噢,頂刮刮——像隆隆的巨響,有時候,就像海上的大浪。《伊利亞德》是按每行十四音節的格律譯的;而且我肯定它和希臘原文很相像。我得給你看看。不過大概你讀過他的原作。」
他的感覺很對。除了艦長,除了隨軍教士,當然還除了軍械官,艦上所有人都知道這某件事。在一艘擁擠的軍艦上,要私密地進行任何事情都是非常困難的,而所有人都知道侯隆先生和荷納太太關係暖昧。對於從事這樁冒險事業,他所處的位置很理想,因為他的吊床和候補生們掛在一起,而軍械官的王國,也就是荷納太太照看候補生的地方,就在附近。軍艦上很少有其他人可以在這些地方出入而不激起一些議論,現在侯隆既然已經差不多餵飽,他就充分地利用了自己的機會。
「我求你原諒,閣下。」伯伊爾說,「我覺得遊艇上有人在喊。」
「我不是,閣下。」莫維特回答。「我讀的是譯本。在直布羅陀,一個年輕女士送給我一本荷馬詩集留作紀念。那是個叫查蒲曼的夥計翻譯的,一個非常厲害的夥計。我開始讀它,是因為我尊敬送我書的那個人,因為我想以後和婁萬聊詩的時候,可以用些好的意象和韻腳教訓教訓他,可我一直在讀下去,因為我停不下來。你認識這個查蒲曼么?」
「你覺得艦長會停船嗎?哪怕就停半個小時?」馬丁問。「上面不知道會有什麼甲蟲呢。是不是有辦法向他說明……」
再者,他感到軍艦的氛圍中有某種東西,某種他還無法確定的東西。從受雇的機遇來說,傑克一直是幸運的,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度過,因此和大多數與他年資相當的軍官們相比,他和軍艦官兵相處的經驗更多;而且他的經驗還更加全面,因為一個性情暴躁的艦長曾經在好望角把候補生奧布雷先生降了級,把他轉成桅前的普通水兵,讓他和其他普通水兵一起生活,一起吃,睡,勞動。這段經歷,讓他諳熟了水兵的做派和情緒,熟悉了他們的表情、手勢和沉默的含義;而現在他肯定艦上發生了某種事情,某種雖然掩藏著,但大家都明白的事情。可以肯定,那件事既不是密謀兵變,也不是豪賭。他在幾艘捕獲賞金豐富的軍艦上見到過豪賭,而「驚奇」人現在卻幾乎連一隻山羊也沒有;不過軍艦上有某種激動,有某種遮遮掩掩,而兵變或者豪賭,本來也可能有這樣的特性。
除了蘭姆太太,船上所有人都儘可能讓自己填飽了狐鰹,在盛宴之後,侯隆可愛的六月玫瑰從下層傳來,他現在下班了。軍械官走上甲板,去修理船首樓一門大口徑短炮。歌聲突然中斷了。在船首樓上,軍械官拍了拍口袋,發現自己沒帶手帕,於是又開始走回自己的卧艙。
「一無是處,閣下。確實一無是處。有時候我想給他一點暗示,可這種事情太微妙了,我懷疑暗示會起什麼作用。是的,伯伊爾,有什麼事嗎?」
幸虧全體船員集合的哨子聲響了起來,這對情侶才得救了。這是因為,在東北方向的遠處,出現了一片深紫色的濃雲,閃電正在雲層下面閃爍著。傑克認定,這片濃雲很可能會把一場正在轉向的暴風的邊緣帶給他們,所以還不如把所有的上桅杆降下來,儘管幾個小時以前,為了追趕飛魚柔風最後的喘息,上桅杆才剛剛扯起來。
「你顯然說得對,」傑克說,「可是在這種前景微妙的情況下,艦長的責任是呆在甲板上,用他意志和腹肌的合力來催促軍艦。你可以說,那是買了一隻狗,自己又對著馬廄的門叫——」
「請告訴艦長,這水不能喝。」斯蒂芬說,「他必須駛向下風,趕緊靠近海岸,掉轉船頭,駛進聖弗朗西斯科大河,從它清澈的、有利於健康的浪花中取水裝滿我們的水桶,這大河的兩岸覆蓋著罕見珍奇的繁茂植被,迴響著巨嘴鳥、美洲虎、各種各樣的猿猴、一百來種鸚鵡的叫聲,鸚鵡飛翔在美麗的花園裡,而色彩斑斕、美麗絕倫的碩大蝴蝶飄浮在布滿巴西核桃和大蟒蛇的大地上。」
有十分鐘時間,「驚奇」號在縮起帆篷的前桅中桅帆下飛速行駛。風勢稍微減弱后,他們馬上開始鋪展各種各樣為收集雨水而準備的帆布,並且抬出了很多琵琶桶。可是很不幸,大雨毫無價值地淹沒甲板之後,就幾乎耗盡了自己。人們把大桅最高第二帆張在船首樓的支柱之間,帆上還用炮彈壓著,總算積攢了些雨水,但沉迷於自己才智的侯隆先生解開了錯誤的索結,又損失了其中的一部分。
「驚奇」號確實降下了前桅中桅帆,它幾乎精確地在赤道線上頂風停了船。徽章袋確實帶著隨從們到了艦上,按慣例和艦長互相道了祝賀,說了俏皮話,還叫那些第一次越過赤道的人,要麼贖回自己,要麼甘願罰剃光頭。馬丁和候補生們都交了贖金,而其他人都是前「保衛者」號上的,他們都被帶到了木盆跟前;可是剃光頭的時候並沒有多少熱忱,徽章袋的風采也屢次三番地被「注意油漆,喬」的喊叫聲妨礙了,再加上又是星期天,還當著牧師的面,他通常淫穢的逗樂也並不能自由流暢地發揮——而且儀式馬上就過去了,沒有造成什麼傷害,只留下某種平淡的感覺。而即便是這種平淡的感覺,也被晚上的一場音樂會醫治好了。這是他們在南半球舉行的第一場音樂會,所有人都唱了歌,廚師奧拉基唱的英國柏油非常出色: 你們這些輕率的年輕人,我的忠告都要來聽聽,不要離開你快樂的家鄉,去咆哮的海洋里航行。
不過,儀式至少是無聲無息的,因為穿越赤道的那天碰巧是個星期天,碰巧臨時搭建了教堂。這種巧合本來已經極其少見了,而尤其少見的,是軍艦碰巧剛剛油刷過,於是所有人一方面強烈地注意到自己穿著最好的衣服,另一方面也強烈地注意到未乾的油漆、新近鋪好的瀝青柏油、船腰外板上仍舊潮濕的黑色箍條。再加上,馬丁先生讀了一段多恩主教寫的、莊嚴的佈道詞,合唱隊唱了一些特別感人的讚歌、聖歌。在「驚奇」號的名冊上,有非洲人、波蘭人、荷蘭人(一個很寬泛的範疇)、列特人、馬萊人,甚至還有個不說話的孤獨的芬蘭人,不過大部分是英國人,並且這些英國人都信國教,而禮拜又讓大家都非常想念起家鄉來。在星期天的葡萄乾布丁和摻水淡酒之後,普遍的氣氛還是嚴肅的,不多幾個輕浮活潑、想干傻事的人物,一直在被人提醒著:「注意油漆,夥計;留心你的腳下。」因為一旦油漆被抹臟,有人就得重新再刷一邊。
是卡拉米建議他們到前桅樓里去的(因為前桅中桅帆已經被扯上了帆桁),從那兒他們幾乎可以完整地看見四周,而且還可以看得非常遠。他幫助他們爬上去,把他們舒服地安頓到存放在那兒的補助帆上,又給他們帶上來望遠鏡、每人一頂寬邊大草帽,還有一口袋俗稱候補生核桃的碎餅乾,這樣既可以遮擋烈日這個垂直的火爐,防止他們的腦子受損,又可以充饑,因為午餐很可能會晚。
「當然沒有。他是最有紳士風度的人,是個值得稱道的人。」馬丁說,一邊靠在桅樓欄杆上,最後看著石島。現在石島離船尾很遠,已經幾乎消失在閃爍的熱氣中了。「不過,他這麼不靈活機動……五千英里的海域,連五分鐘的停留都不加考慮。但是不要以為我在抱怨——見過藍臉鰹鳥,見過六隻藍臉鰹鳥之後,要是還抱怨,那就是卑鄙的忘恩負義了。我完全記得你警告過我的話:對自然學家來說,海軍生涯是九百九十九個失去的機遇,外加一個也許能抓住的機遇。可撒旦還是會提醒我,明天為了舉行穿越赤道的儀式,我們會頂風停船,一動不動地,天知道要停多久。」
「是啊。」斯蒂芬說。「他們很看重牙檣,因為只要軍艦想轉向風頭,牙檣是很關鍵的;也許是轉離風頭,我記不清了。」
他把這個造物放回馬丁的手裡,然後說,「噢,馬丁先生,我想起那段名言了,連作者的名字也記起來了。他叫塞納克·德·梅蘭。恐怕我讓他說得比原本更加強調了。他真正說的是:『即便是最有教養的女人——les plus sages——對無能也有一種嫌惡,』接著他還說,『而老人是受人蔑視的,所以我們應該掩藏自己的傷口,遮蓋自己生活里令人殘廢的缺陷——貧窮、不幸、疾病、失敗。人們一開始會被朋友的不幸感動到溫柔的地步,但馬上這種情感就會變成憐憫,而憐憫總是含有令人蒙羞的東西,憐憫隨後會變成居高臨下的忠告,最後又變成輕蔑。』當然,後面的話和我們正討論的主題無關,可在我看來——莫維特上尉,我親愛的,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馬丁鬆了一口氣,放下望遠鏡,把容光煥發的臉轉向斯蒂芬:「我看見了藍臉鰹鳥。」他用手推著斯蒂芬說。
「要是我們先鋪些乾淨的布篷和漏斗,也許還算不上試探命運。」普林斯說。
「看在上帝的分上,別用手去指它們,」賀尼說,「會帶來霉運的。布篷在船腰那邊,管子在旁邊鋪好了,作戰燈籠也準備好了,在船首樓下面。從背風面的情況來看,要是這世上還有什麼公道的話,天亮以前我們的水應該有諾亞洪水那麼大。」
「你真是好心。」馬丁爬上來之後,坐在起錨機絞盤上,喘息著說。「小艇非常驚人地上下顛簸,最後半小時我根本沒法進行觀察。」「你在觀察什麼,閣下?」「熒光生物,大多數是微小浮遊甲殼類,橈足https://read•99csw.com亞綱動物;可我需要更加平靜的水面,我們一路上水面都幾乎平靜。我一直在祈禱,我非常希望,離開海藻前水面會重新安定。」
大家普遍認為,他過於充分地利用了機會;大家還覺得,在一個謹慎的開端之後,他變得過於自信了;大家覺得他馬上就會挨揍了,夥計,狠狠地挨一頓揍了。侯隆不會欺負水兵,也不會去懲罰他們,所以大家絲毫也不主動地厭惡他,但因為他又算不上是個水兵,他也不受人尊敬;再說,雖說他暫時運氣很好,雖說他的好運氣很令人嫉妒,但總有可能他是個約拿。對全船的人來說,他一直是個陌生人。荷納也差不多一樣,他陰沉的脾氣和潛在的兇猛,讓他在艦上沒有朋友,儘管從他自己那方面看,做為一個幹練的軍需官他是受人尊敬的,做為一個萬一被觸犯就很難對付的雜種,他又是令人害怕的。
到了第五天下午,裹挾著熱帶河流淤泥和綠色森林的氣息,風從陸地上吹了過來,但是很可惜,這陣風並沒有帶來雨,只帶來一隻蝶蛹期展翅的甲蟲,這是馬丁見到的第一例真正的南美洲生物。他趕緊跑下去給斯蒂芬看,但希金斯告訴他,大夫正在忙著:馬丁先生是否願意坐下來,吃一塊病人吃的船長薄餅乾,喝一點傷病室的白蘭地?馬丁剛剛來得及謝絕——在這樣乾燥的高溫下,餅乾是身體不能接受的,除非外加某種比白蘭地更潮濕,量也大得多的東西——就看見軍械官從裏面走了出來,看上去臉色發黑、表情嚴峻。
「斯蒂芬,」傑克說,「我得馬上回去。你能游到小艇邊上嗎?」他們一直在朝遠離船的方向游著(如果斯蒂芬費勁的、顛簸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水下完成的推進也可以稱為游泳的話),他們的運動,加上船的平穩移動,使艦長和他指揮的軍艦有了二十五碼甚至三十碼的距離,這距離和斯蒂芬的極限已經相差不遠了。
他說得完全對。儘管每天早上,只要天氣允許,一條小艇總要繞它一圈,清掃隊隊長和他的助手們會擦洗所有能擦洗的地方,但樹脂、瀝青、柏油、油膩的海生污垢,還是讓護衛艦鮮艷的耐爾遜方格圖案變得暗淡無光了,而它華而不實的裝飾則完全不是個喜愛這艘軍艦的第一副官本來願意看到的。不過,這些事情一般都留到航行的最後階段來處理,這樣的話還會有幾分可能,有機會讓嶄新的效果,使所有看見它的人都驚嘆不已,但而現在「驚奇」號離最近的巴西海岸還遠超過五百英里。再說,油漆軍艦幾乎總是意味著更慢的進程,儘管油漆工作當然必須在到達淺海之前完成,普林斯本來卻指望,傑克不會為了任何事情在赤道這邊耽擱,除非是為了暴雨,為了裝滿他們一排排的空琵琶桶。然而,他和莫維特從少年時代起就在海軍里長大,而海軍並不鼓勵對命令的疑問,他們說出的「是,閣下」時,只帶上了幾乎無法察覺的遲疑。
儘管如此,在暴雨持續的短暫時間里,他們還是積存了夠用八天的水,而且水還非常純凈。艦上的女人們,甚至連幾乎癱瘓的蘭姆太太,都把所有能找到的小盆小桶全裝滿了——她們的小件衣物已經浸泡在水裡。
「這可能是沒有歸類的。」斯蒂芬說,一邊用放大鏡觀察甲蟲。「我當然從來沒見過這種甲蟲,也幾乎沒法猜出它的屬類。」
他在船腰停了下來,強柔風的渦流在他四周翻卷,隨後他摸索著舷梯,朝後甲板走上去。夜色黑到不能再黑,那是一種天鵝絨般的暖黑色,天上看不見一顆星星。從軍艦急迫的起伏、手下木頭的活潑震動,還有頭頂上圓材、索具、風帆的吱呀聲,他可以察覺到船的運動,但在他向上爬的時候,看不見哪怕一片風帆、一根纜索,就連他鼻子跟前的階梯也看不見。他本來會一直被完全剝奪光感,只是等他的鼻子超出后甲板高度時,他才看見了人影的光亮,視覺才重新恢復過來。在後甲板上指揮操舵的,是個灰頭髮的名叫理查遜的舵工,還有個年輕得多的舵手沃爾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他還辨認出一個更黑的身形,隱隱約約地出現在主桅杆這邊。他對這個黑影說,「晚上好,賀尼先生。隨軍教士回到艦上了嗎?」
更令人寬慰的是,緊跟著暴風,吹來了一股穩定的柔風。或許這就是東南貿易風最初的氣息。
「我不知道離開海藻前會怎麼樣,」莫維特說,「可是我想,在我們穿過赤道之前,天氣肯定會變得更平靜。」
所以,在把軍艦拉出變風帶的勞作間隙,現在大家可以懷著最強烈的興趣,觀察這兩個陌生人了。在著迷的旁觀者們看來,隨著這對情侶的謹慎變得越來越鬆懈,爆炸肯定在變得越來越近。但這些猜測,雖然自由地交流著,卻從來也沒有傳到大艙里去;而在下級軍官室,在隨軍教士在場的時候,猜測也會暫時被抑制住。
「鎖上了馬廄的門。」斯蒂芬舉起一隻手,說道。
「這個他是誰呢?」馬圖林想道。
但他們還沒坐穩十分鐘,就有人請他們挪動了——留心油漆;閣下——看在上帝的分上,請留心油漆;而他們到船尾欄杆和漂亮的塗金雕刻附近徘徊時,別人又說,他們可以逗留一會兒,只要他們不碰任何東西就行了;不過蛋清沒幹,千萬不要在金葉子上呼氣,而且當然他們隨便什麼時候也決不可以把望遠鏡架在欄杆上。就連小艇也比這要好得多,只是在海平面上,海平線拉近到了只有三英里遠。可現在就連那些小艇,也都被拉上軍艦來刮擦、刷漆了。他們剛表現得稍有些不聽勸告,別人就說,他們「不願意軍艦被一群葡萄牙人錯當成紐卡舍爾的煤船,也不願意小艇被當成運泥的方頭駁船」。
他感到擔心。當然這首先是因為缺水,但也是因為進程緩慢。他了解「諾爾福克」號,而且他在「康斯替圖欣」號上見過許多美國軍官,在波士頓當戰俘的時候也見過不少。他知道,要是「諾爾福克」號是由他們中間的哪一位指揮的,它就會在不過度損耗桅杆和索具的前提下,儘快地向南航行。它甚至可能已經彌補了被耽誤的一個月時間,在他之前就駛過了聖洛克角。艦上的人們也讓他擔心。「驚奇」人已經接納了直布羅陀的瘋子們,對待他們很和藹,幫他們切肉,瘋子們聽不明白時,還在他們耳邊大聲吼叫;不過,儘管「驚奇」人和「保衛者」人在一起經受了繁重的拖船勞動,儘管他對值班崗哨的安排進行了修改,「驚奇」人還是不能接納大多數「保衛者」人。幾乎所有的懲罰,都是由於雙方打架而引起的。傑克懷著焦慮的心情,期待最終穿過赤道那一天的到來;在傳統的粗野嬉鬧中,惡意會現出醜陋的原形。他知道以前就有過不受歡迎的人被弄成殘廢的事情。有個人在惡作劇當中還真的被淹死了。那是傑克在「富米達布爾」號上當航行官助手時發生過的事情。況且由於酷熱中持續的勞作,由於質量不好的伙食,大家的脾氣變得非常惡劣。這又讓傑克的焦慮增加了幾分。當然,作為上帝之下唯一的主宰,他可以禁止在穿越赤道時舉行傳統的儀式,但指揮一艘以這種方式治理的軍艦,他會感到羞愧。
「那時候我沒什麼選擇。我小的時候,學的就是荷馬和維吉爾,荷馬和維吉爾的全部作品,還有很多其他的古典作品。可我卻因此喜歡上他了,而且我很同意你說的話——他是詩人中的王子。我覺得《奧德賽》是個很美妙的故事,不過我一直不能由衷地喜歡尤利西斯,我覺得,尤利西斯撒謊太多了;而要是一個人說謊超過了一定限度,他就會變得虛偽,變得再也不可親近了。」斯蒂芬說得頗有感觸,他從事的情報工作需要很多欺騙——或許是太多的欺騙。「……再也不可親近了。有人說荷馬不是寫詩的高手,我也許不該去和那些人爭辯。可是《伊利亞德》,噢,上帝保佑他,世上再也沒有像《伊利亞德》這樣的書了!」
「這好極了。」他對普林斯和莫維特說。「就算『諾爾福克』號一路上遇到的柔風非常微弱,我覺得我們也用不著在這兒游弋超過一星期的時間。要是我們離開海岸足夠遠,把我們的雙頭山保持正橫方向,它就會在靠近海岸的地方經過,朝薩佛隆·沃爾頓方向行駛,這樣我們就有了洋流和上風位置的優勢。我並不是說,它會迴避和我們對抗,就算它在我們的上風方向,說不定它也會迎戰。」
「也許我們今晚可以來點音樂?」斯蒂芬從他散發著惡臭的狗洞里上來,建議道。
「噢,上帝,不行。」傑克馬上叫道。「只要這迷人的微風持續下去,我就得去駕船,我得呆在甲板上。」
他幾乎就是在騎一匹威風凜凜的馬,他熟悉它的情緒和步調,就像他熟悉自己的情緒和步調一樣,這是因為,雖然他從沒拉過纜繩,或者摸過舵輪(除了因為要不時感覺它舵柄的震動,感覺舵柄嚙合的準確程度),他卻有一支高度靈敏的船員隊伍,他和他們一起駕船,追逐過富有的捕獲船,逃脫過強大到毫無希望的敵人,也是通過他們,他和船有了最貼近的接觸。在航程的早期,他對風帆的升降是小心謹慎的,中桅帆的帆篷晚上總是收縮著以防大風。現在他放棄了這套做法,每天晚上,「驚奇」號都上上下下扯滿了補助帆,只要補助帆能承受得住就行。而對水兵們而言,大多數人都很清楚,這是又一次的場合,船正在逃離強大到毫無希望的敵人。他們觀察到,艦長保留了最初幾桶散發惡臭的有毒雨水;通過無所不在的僕人們,他們也聽到了下級軍官室和大艙里關於這個問題的所有議論;而且通過直接的偷聽,他們還聽到了后甲板上所有相關的對話。而那不多幾個想反駁的人,那幾個沒有被他們船伴的辯才說服的笨屁股蠢蛋,也被連續不斷派到舵輪去的不當班的精幹舵手們,被一個值班崗接著一個值班崗持續出現在甲板上的艦長,被他堅持叫他們以超自然速度扯起所有船首三角帆和支索帆的命令,給完全說服了。
這是個單調乏味的時期,而且看來這樣的日子還要一直持續下去。每天中午的觀測,和前一天的觀測相比,只有用最高超的技能來操作最好的儀器,才可以分辨出不同。炎熱一直滲透到軍艦的最深處,使船底污水散發出惡臭,以至於那些卧艙在最底層的人們,其中包括斯蒂芬和隨軍教士,每天只能睡著很少時間。他們預備了可以墊在甲板上,防止軟瀝青沾身的帆布,而等他們扛著帆布卷,在夜間值班崗哨時來到甲板上,卻被水兵們殘酷地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這些水兵們通常是在艦長的直接指揮下,奔跑著追趕最後一縷流動空氣的。這也是理論崩潰的時期,儘管斯蒂芬像變色龍一樣不受炎熱的損傷——事實上他沉醉於炎熱——他還是脫下了夾層外套、布褲子、高級羊毛長襪;他還是穿上了白色法蘭絨夾克,而且常常敞開衣襟,露出瘦弱的胸膛;他也還是穿上了透氣的南京本色布長褲,戴上了寬帽檐的扁索帽。帽子是邦敦為他編織的,在很多年前,在這同樣的水域里,他曾經教過邦敦認字。那時候這片水域要溫和得多,航行也快得多,而且就精神的耗費而言,那次比現在這次也便宜到無法估算的地步。同樣,傑克對濕度的看法,既沒有阻止他喝光自己私人儲藏的東印度公司淡啤酒,也沒有阻止他和航行官一遍又一遍地核查他們的淡水儲備,清點底層艙里那些一百五十九加侖的理格桶里剩下的水,加上一百零八加侖大酒桶里剩下的水,還有塞好了桶口、船底污水滲透不進的、放在翼艙里的五十二加侖的豬頭大桶和二十六加侖的半豬頭大桶里剩下的水,得到一個極其令人沮喪的總和。即便以軍需官制訂的每人一夸特的配額來算——這比起在駐地海域每人一加侖啤酒的定量已經差得很遠——淡水儲備還是會以差不多每天半噸的速度縮減下去,況且這還沒算上大量絕對必需的、用來浸泡腌肉的淡水。
早上很早的時候就看見了東印度公司的商船。當時傑克正沉浸在綠色的海水裡,除了左手幾百英里以外的非洲海岸,右手更遠得多的美洲海岸九_九_藏_書,兩邊都只是海洋,腳下一千英尋以內也只有海水。他在水面上游著又潛下去。游著又潛下去,活潑的海水穿過他招展的長發,沿著他赤|裸的身體涌流著,他享受著海水涼爽和涌動的感覺;他感到特別輕鬆,他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並且因此而快樂。在這離開軍艦的短暫片刻,他用不著思考那些不可勝數的問題,用不著考慮軍艦的人員、船身、索具、進程、軍艦可以選擇的最佳航線。他在船上的時候,這些問題永遠糾纏著他的頭腦。比起他知道的其他所有軍艦,他更喜歡「驚奇」號,但即便如此,半小時的休假也還有一定的魅力。「來吧,」他招呼斯蒂芬,「這海水就像香檳。」斯蒂芬站在錨架上,看上去縮手縮腳、無精打采。
「命運可能會容忍我們這一次。」傑克說。「我看它到現在還幾乎沒怎麼善待過我們呢。另外,明智的做法是,先把上桅杆降下來放在甲板上,裝上滑動索具;海涌正在變大。」
「不是,不是,可惜啊,它們是荷馬寫的。上帝啊,這傢伙真厲害。自從我開始讀他的詩,我自己再也不想寫詩了,他是那麼……」莫維特仰慕的聲音慢慢沉寂了下去,斯蒂芬說,「我一點也不知道你還是個希臘語專家呢。」
「是嗎?我多麼高興啊。我得去告訴可憐的馬丁。告訴我,你拉的迴旋曲是什麼曲子?」
「很好,艾倫先生。」傑克說。「就這麼辦吧。」
「我剛才走神沒冒犯你吧,斯蒂芬?」傑克問道。
「上帝啊,多亮的光球啊!」當值助手侯隆把手伸向聖艾爾牟的火,叫道。雷電在第二斜桅和斜杠帆帆桁間閃耀著,在微弱的月光下顯得刺眼。
「噢,天啊,是的。每次執行任務他都要救起一到兩個人,要不就更多。大概你救下的人合在一起都可以配置一整條駁船了,對吧,閣下?」
「我猜是的。」傑克說。
沒人會說第二天是成功的。「驚奇」號把腳手架搭建在船舷外面,所有人都開始忙著刮擦它的木質部分,忙著敲掉鐵部件上的鏽蝕,然後刷漆、刷各種各樣的黑色塗料。斯蒂芬一大早就告訴了馬丁,他們快接近聖保羅石島了。在合適的季節,島上不僅有大量不同種類的燕鷗,而且還有兩種巨足鷗,棕色的和珍稀得多的藍臉鰹鳥。現在不是合適的季節,但還有希望看見一些失群的鳥。於是等他們從各自的職責中解脫出來,就馬上帶著椅子到各個有利地點,以便能架起望遠鏡尋找鰹鳥,甚至或許看看孤獨地從海中伸出的石島本身。
「一點也不會,閣下。」侯隆說,這是他第一次開口;稍許停頓了片刻,他又加上了一句,「可我要和其他人一起在帆布里撲騰撲騰。可以去涼快一下,這是難得的享受啊。」
「我可憐的朋友,」斯蒂芬說,「要是有什麼可以超過海軍軍官對鳥類的粗暴漠視,那就要算他對甲蟲的粗暴漠視了。你只要再看看新近漆好的那些小艇。我那次能去,只是因為我們無風停船了,可現在我們的速度是五節;我那次去是因為那是個星期天,還因為有個好心的軍官划槳用小艇把我送到了那邊。他的名字叫詹姆斯·尼科爾斯。」他的思緒回到了那個極其悶悶不樂的人身上,他幾乎肯定是故意讓自己淹死在了這個石島附近的海里。現在這個石島正在一英里以外慢慢地移向船尾方向。他和妻子不和,他想重新和好,卻沒有成功。斯蒂芬的思緒又從詹姆斯·尼科爾斯轉向了一般的婚姻,轉向了那種困難的境況。他聽說過高加索有一種蜥蜴,可以孤雌地繁殖自己,不需要任何性|交,沒有任何性的麻煩。它們的學名叫岩棲蜥蜴。婚姻,它的悲哀和苦惱,它脆弱的歡樂,充斥著斯蒂芬的頭腦,因此等他聽到馬丁說的事情,他並不真的吃驚。馬丁壓低聲音,用信任的口吻告訴他,他很久以來一直愛慕一個牧師的女兒。她的哥哥和他在大學同學期間,還一起調查採集過植物。用世俗的標準來衡量,她的地位比他要高出很多,而且她的朋友們對他也不贊成。儘管如此,鑒於他目前已經高得多的富裕程度,鑒於他一年二百一十一鎊八先令的收入,他還是在考慮求她做他的妻子。不過有很多事情讓他煩惱:首先是她的朋友們可能會覺得,就算二百一十一鎊八先令也稱不上富裕;其次是他的相貌——馬圖林無疑已經留意到他只有一隻眼睛——這必定是他的不利條件;另外還有一件難事,就是要寫封信,把話說清楚。馬丁並不是不慣於寫作,可是他沒法寫得比這更好了。他希望馬圖林能看一眼,給他提些坦率的意見。
不管怎麼說,他再也沒聽到炮聲,他思索了很久,又好幾次試圖划著火柴,但都沒有成功,最後他走上了甲板,甲板上從船頭到船尾都點著燈籠。軍艦頂風停著,在冒煙的牙檣殘骸上,救火車在忙碌著。這最後的狂轟濫炸已經耗盡了雷電,而且雖然海浪仍舊很高,但陸地上方的天空正在變得清朗起來。其他穿睡衣的人告訴他,這不是海戰,也沒人受傷,而且局勢也已經控制住了;他回到幾乎空無一人的后甲板,坐在一架大口徑短炮的滑動炮架上。他聽見一聲叫喊,「倒了,倒了。」同時,延伸到船外、四十英尺長的那部分牙檣,伴隨著裂開時發出的聲音墜人海里,濺起一片水花,緊接著他又聽見許多命令;然後軍官們涌到船尾來了。馬丁也夾雜在其中,他看見了斯蒂芬,就走上前來,低聲說:「看樣子我們的牙檣倒了,看來艦長非常關注。」
馬圖林說:「你是在想『噢,你們這群卑鄙的謀反的狗,你們這群婊子養的。』」在一個特別忙碌的當口,「尷尬」戴維斯和他的同伴,躲過了候補生,想不聽從命令的安排,而是根據自己的想法,把一根大索傳到船尾,傳給正在油漆的水兵。低處輔助翼帆一根被纏住的下桁斷裂了,於是從后甲板上傳來這暴怒的叫喊。「這是嚴厲的話,確實嚴厲。可是,上帝保佑你,他們會忍受來自奧布雷更加嚴厲得多的話,他們會滑稽地搖搖頭,報以寬容的微笑。他是艦長中最堅定果敢的一個,而這才是他們最看重的品質。就算他嚴厲、不公、霸道、陰沉、記仇、惡毒,他們仍舊會極端地珍視他;而這些缺點他卻一個都沒有。」
「艦長經常救人嗎?」馬丁問。
它從東南偏東方向吹來,已經宣布自己是真正的貿易風了。而且在太陽越過子午線的時候,他和航行官以及其他在場的軍官們,無限滿足地發現,在這次觀測和上次觀測之間,「驚奇」號航行了一百九十二英里,已經徹底逃離了無風變風帶。
「嗬,帆船。」在太陽升起,遠處霧靄消散的時候,嘹望哨叫道。「喂,甲板上的,一艘帆船……船頭右舷方向偏兩個羅經點……兩艘帆船。三艘帆船,扯著上桅帆。」
斯蒂芬聞了聞,倒了一點在小玻璃瓶裏面,用放大鏡觀看起來。他嚴肅、思慮的臉上,現出了高興的神情,他變得滿臉興奮起來。「你也想看一看么?」他把玻璃瓶遞給了馬丁。「可能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水綿族植物湯,而且我覺得我認出了一些非洲類型的水綿族植物。」
馬丁先生從來沒去過卡納里群島,也沒去過佛德角,更不用說聖保羅石島了,現在看來他連新世界也去不成了。五天之後,「驚奇」號在黎明時分遠遠看見了聖羅克角——一片暗淡、遙遠的海岬——然後它又背離海岸,在航船最常出沒的航線上游弋起來。在那兒,洋流和局部柔風把大部分來自北美和西印度群島的航船帶到累西腓以南非常靠近海岸的水域里,帶到聖佛朗西斯科大河寬闊的三角洲附近的海面上。所謂很近,是從水兵的觀點來說的,因為只有爬上桅杆頂,才可以真正看見陸地,看見一條模糊的線條,這線條比雲層的線條更加硬、更加不規則一些。傑克想在這兒來回行駛,讓駁船在恰好可以看見的位置,在河口的附近行駛,再安排遊艇到它的前面,等待「諾爾福克」號。軍艦還沒在這選定的位置上停留幾個小時,早晨的太陽就向它展示了倫敦的友善「凱瑟琳」號,這艘船正從普萊特河回家。「凱瑟琳」號絲毫沒有想跟「驚奇」號用旗語交談的願望,它非常清楚護衛艦有可能強迫徵用它最好的幾個水手,可它沒有選擇的餘地:傑克有上風的有利位置、有一艘快得多的船,而且有十倍于對方的水兵來升帆。它的船長帶著「凱瑟琳」號的文件愁容滿面地上了船。他離開時,看上去卻很滿意,甚至還有些醉意,因為傑克無論是出於自願的選擇還是根據規定,總是禮貌地對待商船船長們。「凱瑟琳」號沒有見過也沒聽說過「諾爾福克」號,更沒有在南部水域見過其他美國戰艦。在蒙特維迪奧、聖凱瑟琳、里約、巴希亞也沒聽人說起過這些軍艦。它會非常小心地保管「驚奇」號的信件,會馬上把它們投寄出去。它預先祝願它返航快樂。
斯蒂芬因此一點也不知道聖艾爾牟的火在船甲板下很深的地方,隨著海涌的不斷增強,他順著一條漸漸變長,卻一直平穩的弧線搖晃著,耳朵里塞著兩個蠟球。對黛安娜的思念,還有令人無法呼吸的沉悶空氣,本來一直騷擾著他,而現在,劑量慎重的鴉片酊卻讓他頭腦安寧了下來,他不知道後半夜崗哨時,大雨差點把軍艦淹沒了,也不知道隨之而來的近似於龍捲風的狂風,把軍艦狂暴地來回搖撼,同時,在不超過桅頂的高度,雷鳴轟響,藍色和橘黃色的雷電幾乎持續不斷地閃爍著。他終於重新服用了鴉片酊,因為經過成熟的、完全客觀的考慮,他已經認識到,作為醫生,他必須有充足的睡眠,這樣第二天才能履行好自己的職責;再說,上帝創造罌粟並不是毫無用意的,況且,拒絕大自然提供的安慰是一種傲慢的虛偽,是一種異端,這就好比認為令人愉快的事都是有罪的;不管怎麼說,這一天是聖阿波東節。長期禁戒之後,鴉片酊的效果很出色,但即便是半晶特的鴉片酊(而且他還遠沒有接近原先過分的劑量)也不可能把巨大的撞擊聲擋在門外。閃電擊中了「驚奇」號,融化了大錨的錨身,穿過左舷最前方的七門大炮,引起了大炮的發射,最主要的是,閃電以最超乎尋常的方式,炸裂了並且折斷了它用鐵圈加固的牙檣。
本來是高高興興的,但幾艘船慢慢分開時,傑克卻面帶嚴肅思慮的表情,在後甲板上來回踱起步來。姆費特是個非常有經驗的東印度公司水手,他告訴傑克,東南和西南貿易風之間的無風和變風帶有這麼寬,他自己還從沒見過。他和同行的商船在北緯二度就離開了東南貿易風,連拖帶爬了五百多英里才進入真正的東北貿易風,況且貿易風還不夠強。傑克在頭腦里斟酌的問題是,鑒於「驚奇」號目前差強人意的進度,是否他應該轉向朝西,放棄佛德角群島和那兒的淡水,而是依靠大雨。在赤道以北九度到三度之間,刮暴風時經常有這樣的大雨。用風帆和布篷收集的雨水有股大麻和柏油的惡劣味道,一開始完全無法下咽;但積攢幾天的飲水可能是最重要的事了,因為誰也無法斷定,「諾爾福克」號遇上的柔風也會同樣稀少。但同樣地,誰也無法肯定,「驚奇」號一定會碰上大雨。那個環帶裏面的雨,雖然有時候大得幾乎令人難以置信,但規模卻很有限。在此之前,他也幾次穿過變風帶,卻一次也沒被雨淋到過,海平線兩邊的黑色雲團,或者在三四個地方同時出現的孤立小風暴,他倒是都見識過,各個小風暴中間卻總有好幾英里平靜的海面;而在無風帶里,要是船缺乏淡水,它的命運是難以設想的。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區域的氣候雖然酷熱,但總是極其潮濕;你不怎麼會感到口渴,用來浸泡腌肉的淡水,也要比喝掉的多得多。
「也許真是這樣。」傑克心不在焉地說,然後,感覺到他對其他客人沒有盡職,又說,「我希望我們今天下午會在船舷外面見到你,侯隆先生。你會游泳嗎?」
晚上和斯蒂芬一起拉琴的時候,他心裏還在盤算著這些事情,他們正在演奏一個慢板(或許有點乏味的)樂章,兩人對這個樂章都很熟悉。他的手指本來應該給大提琴的長樂句提供輕柔的滴哩——滴read.99csw.com哩——滴哩的背景,卻在輕鬆的過渡句上游移到同一個作曲家的另一個慢樂章去了,只是刺耳的不和諧音和斯蒂芬惱怒的叫喊聲,才把他拉轉回來。斯蒂芬問傑克到底在往哪兒拉?究竟在拉什麼曲子?
馬丁說:「它確實不是典型。可就算在這兒,有時候指責的話也很強烈,要是那些指責是沖我來的,我也會覺得難以忍受。」
「正是這樣。鎖上了馬廄的門,你還自己叫。可你知道,除了天堂、大地,還有別的東西。斯蒂芬,你不想坐在大艙里自己拉琴嗎,或者去邀請馬丁來,或者把斯卡拉蒂改編成適合提琴演奏的譜子?」
「你說得對,閣下。」莫維特說,他在黑暗中微笑起來,一方面是因為他自己回想起了什麼,另一方面是因為,和船上所有人一樣——就是說,和所有老「驚奇」人一樣——他對馬圖林大夫和菲爾丁太太的罪惡交往深信不疑,就好像他親眼見過他們赤|裸著在床上擁吻那樣。
馬圖林大夫卻沒有這樣的禁忌。他晚上來到了大艙,等傑克結束了一首迷人的短小迴旋曲,他說:「這麼說,我們明天不趕忙穿過赤道了?」
「不了。」斯蒂芬說,他任何時候都不願意顯得像在沾光,於是他消失在瀰漫著霉味的下級軍官室里,和馬丁、亞當斯先生、航行官一起,玩起了半便士輸贏的惠斯特撲克遊戲。但比起往常來,現在專心玩牌變得相當困難,因為海軍陸戰隊的霍華德正在學吹德國笛子,他所依據的方法,儘管聽說特別淺顯、無須很高的理解力,可還是讓他極端地困惑;而莫維特正對賀尼讀著伊利亞德的片段,他雖然聲音很低但卻極其陶醉。因此,醫務兵來叫他和希金斯去做夜班巡視時,他並不感到十分遺憾。
斯蒂芬說的是真話。那天下午,斯蒂芬在卧艙里清理了積攢的文件,把大部分都扔了,把餘下的稍稍作了整理歸置。在那些扔掉的信件中,有某個好心人一系列來信中最近的幾封;此人按時寄信給他,讓他知道他妻子在對他不忠。通常這些信只引起斯蒂芬輕微的好奇和輕微的願望,想知道誰不怕麻煩一直在這麼寫信。但是現在,部分地是因為一個夢,部分地是因為他知道表面現象對他不利——知道他當然看來像在和勞拉·菲爾丁勾勾搭搭——這些信增強了他的焦慮。自從他在直布羅陀的「驚奇」號上收到此人第一封信,這焦慮就已經開始產生了。儘管用大部分標準來衡量,他們的婚姻幾乎談不上成功,他卻還是深深地依戀她,想到她在對他發怒,而他又不能和她通訊,這種挫折感就打破了他通常平穩的心態,也讓他的信念產生了動搖。他本來確信,伍瑞帶去的信會把她說服,會向她表明他不變的善意,就算他關於菲爾丁太太的解釋必定是不完整的、從某些方面來說是相當虛假的。而現在,在他目前低沉的狀態里,他覺得有時候假話和真話具有相同的穿透性,兩者都是直覺地被感知的,而黛安娜一向都是直覺的寵兒。
「我們最後這段時間一直在祈禱,就是希望風會變大啊。」莫維特說。「不過,也許我們最好把遊艇拉到船尾來。他可能心裏有點不塌實。你跳下去,幫他從船尾舷梯爬上來。從大艙會有足夠亮光的。」
「不行,閣下。」航行官說,「不管有沒有牙檣都不行。河灣里的淺灘一直在遷移,而且那條河就像胡格里河一樣,需要領航員,即使我們有可靠的彎路可繞,即使是大白天,憑良心我也不能冒這個險,再說我們也不可能繞道。可要是你把遊艇派給我,我就可以進去把領航員叫來,再叫洛貝茲先生讓船塢開始工作,儘快做好新的圓材。有這股柔風,又順著潮水,我應該可以在黎明后不久到達;也許軍艦可以小心謹慎地朝岸邊駛,等離開沙洲有兩三個英里,就在二十英尋水深的地方拋錨。」
現在奧布雷艦長的私人彈藥庫發揮了作用。荷納和他的助手們每時每刻都在裝填炮膛,而每天晚上全體集合時,「驚奇」號都一本正經地噴發起來。長長的、野蠻的火焰和煙霧,從它的船舷射出來;從船首直到船尾,偏舷各炮一輪輪響起,炮火射向拖到五百碼開外的空牛肉桶上,經常把那些木桶擊碎,而且也經常很接近老「驚奇」號每門炮兩次發射間一分鐘十秒的速度,儘管幾乎每門炮的炮隊成員里都有「保衛者」號的人或者直布羅陀瘋子。
「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高興。」傑克說。「基里克,請告訴我的廚師,今天要準備做好吃的。我們有三個印度公司的船長來吃午飯。你可以先取出一箱香檳酒,免得我們碰頭早的話措手不及。取五六瓶用濕毯子包起來,吊在後桅大橫帆的大桁上,就掛在迎風面布篷的下頭。」
「約翰·梅奇歐·莫爾特,以前的一個德國人,」傑克說。「我們家鄉的牧師對他很推崇。我抄了這首曲子,放丟了,十分鐘以前才發現,原來是夾在我們的科萊里C 大調後面。今天是這麼成功的一天,我們來試試科萊里吧?」
他們在北緯六度二十五分確實進入過一場暴雨的邊緣,但這除了讓他們準備好鋪開的布篷和風帆,把它們清洗乾淨,為下一次假定中的大雨做好準備,並沒有產生其他結果。他們用幾個一百零八加侖大酒桶收集的雨水,略帶鹹味和柏油的味道,又充滿了製造商在新帆布上所塗的漿,在目前不太迫切的需求狀態下,是沒辦法下咽的。不過傑克還是叫人把雨水裝了桶。要是情況還這麼繼續下去,即使一杯花上十年的薪水,他們也會喝比這差得多的混湯。
馬丁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但莫維特回答說:「他一直擔心你會這麼說;他關照過我,萬一你真這麼說了,我就得非常得體、謹慎地詢問馬丁先生,是否我們在家鄉用的祈雨禱告,在海船上仍舊適用。因為你知道,我們最不願意為了取水離開目前的位置,用你的話來說,要是我們能辦得到,最好是把水引導到這兒來。」
但馬丁並不是個可以被壓服的人;他脫下外套,小心地摺疊起來,放在吊床上,說道,「不管怎麼說,世俗的謬見神奇地令人涼爽。」
馬圖林說:「確實如此。可是你得考慮到,『驚奇』人在一起服役了多年。他們全都是軍艦水兵,他們當中沒有剛從陸地征來的旱鴨子,沒有市長大人的人;全都是基本熟練的水兵,配合得很好,也不需要催促,更不需要像不太快樂的軍艦上常有的那種驅使、咒罵和威脅。可惜,『驚奇』號一點也不能算海軍中的典型。」
「你總是那麼說。」斯蒂芬嘟囔道。
因此,雖然從迎風面船舷轉折處的旁邊,從他通常的位置上,傑克常常觀察到心照不宣的表情,但對這些表情背後的特定理由,他一直毫無所知;不過,即使他知道其中的理由,在狐鰹出現的時候,他還是會命令所有小艇下水的。黎明時分,甲板上發現了幾十條飛魚,而等太陽升起時,可以看見它們的追逐者在水面之下大群大群地掠過。水兵們駕著小艇,以極大的熱忱,奮力揮動起漁網和漁繩,拉上來幾大堆的魚,這種魚不需要在寶貴的淡水中浸泡就可以吃;而且正如斯蒂芬對馬丁評論的那樣,狐鰹,就像它的近親大金槍魚一樣,不僅是一種熱血魚類,而且是愛神維納斯的促進者。
「是啊,是啊,還有水的問題。」傑克說。「可要是我們縮減定額的話,我們就還有差不多一星期的水。我幾乎不知道哪個星期沒有過瓢潑大雨。我們得準備好水桶和布篷,只要天上有一滴雨就開始接水。要是不下雨,嗯,我們總還可以沿著河上去——航行官知道有個取水的好地方,就在河上游不遠的地方——同時可以留下那些小艇值班站崗。就算它溜過去,它也不會領先多少的,我們只要快趕,就可以在它察覺之前趕上它。」
「或許如此,」馬丁把信折好放了起來,說道,「或許如此。我非常感謝你的建議。」但不需要很大的洞察力,就能看得出,他並不服氣,他仍舊緊抱住自己仔細分配的句號,緊抱住他的明喻、他的隱喻、他的長篇大論。他把信給馬圖林看,部分的原因是,他把這看成信任和尊敬的標誌,因為他真誠地喜歡斯蒂芬;部分的原因是,斯蒂芬也許會讚揚它,也許還會加上一些轉折有致的好句子;這是因為,像大部分心志正常的寫作者一樣,馬丁根本不需要任何直率的意見,除非那是完全的好評。「侯隆先生的聲音多麼神奇地合調啊。」在一陣沉默的停頓之後,他豎起耳朵側向甲板,說道。「對隨便哪個唱詩班都是不可多得的福氣。」從這兒開始,他們又談論起海上隨軍教士的生活、海軍軍醫的生活、「驚奇」號上的生活。馬丁說:「它和我待過的其他軍艦都很不相像。這兒沒有那種拿著藤條和打結的繩索追著人打的事情,也沒有踢人的事,真正嚴厲的話也很少聽見;要不是因為這些不幸的『保衛者』人,要不是他們和『驚奇』人爭鬥,『驚奇』號幾乎會沒有懲罰的日子,或者至少沒有那種屈辱的、而且我認為是不人道的鞭刑。和上次借我去的那艘軍艦大為不同,那兒每天都搭起格子板。」
普林斯做完了這些事。等那些小艇在遠距離觀察后回到軍艦,他又把它們拉到軍艦上,固定在護舷板上,而不是拖在軍艦後面。直到午夜值班崗哨開始的時候,所有這些看來都像是白費力氣,那時值午夜班的麥特蘭、侯隆以及左舷值班水兵們,從賀尼手中接替了崗位。
「肯定是某種類型的模里西斯植物。但我沒法確定是哪一種。」斯蒂芬說。
正是從這高高的平台上,他們第一次確鑿無疑地看見了軍艦海燕,然後,隨著主桅杆上桁嘹望兵的叫喊,他們看見了聖保羅石島的白色痕迹從西南方向升起。「噢,噢,」馬丁說,一邊把望遠鏡放到他的獨眼前面,仔細地調整焦距,「可能是……」一隊笨重的、目標明確的鳥,朝軍艦飛了過來,它們飛得相當快,可飛得不很高,在右舷側以外一百碼的地方,它們停止了飛翔,停在空中,然後像塘鵝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倒栽蔥扎到水裡,濺起一片水花。它們又飛起來盤旋,接著又跳入水中,如此幾分鐘之後,它們同樣目標明確地朝東北方向飛去。
他們站在一片堅實的白色岸灘上,天上已經有了一絲亮光,可以看見坡上不遠處有一片小樹林,但是那些東西肯定太高、太大了,不可能是樹。隨著亮光增強,可以看清它們確實是樹,而且是棕櫚樹,它們的體積和高度,幾乎令人無法相信,它們巨大的扇形樹葉在他們頭頂遠超過一百英尺的地方,在爆炸般的繁茂中進發著,在漸漸變成灰色的天空背景下輪廓鮮明。
「我懇求你原諒我這樣闖進來,打攪你們的甲蟲研究,」莫維特說,「可是艦長想知道,人體是否能承受這種水。」他遞過來一個杯子,裏面是很久以前在赤道以北收集的雨水。
他們緩慢地、充滿敬畏地走進小樹林。地上沒有低矮植物,朔望大潮,或者也許是洪水,把地面掃除得相當乾淨,魁梧的棕櫚樹筆直地聳立著,彼此相距有十碼遠,每棵都是根龐大的灰色巨柱。
伯伊爾大聲清楚地喊了,又回來說,「我只能聽清楚這些了,閣下,我聽見隨軍教士在問,我們是不是擔心風會變大。」
「海上的祈雨禱告?」隨軍教士說。「我懷疑這樣做是否正統。可我會去查查書的,明天告訴你結果。」
在甲板上,他制定了一條攔截它們的航線——這條航線只會讓「驚奇」號稍微偏離自己的航向——又匆匆趕下去享受咖啡、烤麵包,還有各種油煎食品,其中包括煎鹹豬肉條。斯蒂芬已經坐在那兒,不公平地先吃起了肉腸。傑克剛剛坐下,他的其他客人也出現了,客人們是莫維特和更年輕的伯伊爾。候補生們不時被派下來,向傑克報告陌生航船的模樣和行動。在盛宴結束之前,悶悶不樂的卡拉米下來說,「它們只是東印度公司的商船,閣下;普林斯上校說最靠近的那艘是『魯星頓』號。」
隨著牙檣的倒塌,前桅杆的主要支撐也喪失了,因此很花了一點時九_九_藏_書間才把行駛快捷、有銅板包底的遊艇弄到船舷外去,而這一切正進行的時候,斯蒂芬對航行官說:「艾倫先生,我到岸上去對你有用嗎?我的葡萄牙語還算流利。」
「東南偏東,然後把船頭轉向下風,相應措施。」麥特蘭說。
他中午仍舊在甲板上,現在柔風稍微減弱了一些,但依然恆穩得令人高興。
「你覺得我們該去告訴大夫嗎?」麥特蘭問。「那些火球非常奇怪。」
「水……」普林斯開始說。
「我不想去。」斯蒂芬說,一邊凝視著微光閃爍的水波,凝視著一連串小艇逐漸增強的顛簸——駁船、小快艇、單座艇、兩隻獨桅快船,它們彼此相隔都很遠——想要到達遊艇,得先越過這一連串小艇,「壞消息總是不斷。可是聽著,詹姆斯·莫維特,難道它們不是顛簸得很厲害嗎?它們有拉到水底下的危險嗎?會給尾波的渦流吞沒嗎?馬丁先生是不是有失蹤的危險?」
漫長的一天又一天過去了,每天都極其炎熱,令人乾渴難忍。某些人喜歡炎熱,斯蒂芬就是其中的一個,還有那個芬蘭人也算一個,自從直布羅陀以來,他第一次不聲不響地脫掉了皮帽子。亞當斯先生氣喘吁吁,渾身濕透,只好在迎風面布篷下的吊床里,用海綿擦浴。荷納太太則完全喪失了美貌,臉色越來越黃,人也越來越瘦了。人們還發現,她的百靈鳥也失聲了,再沒有五月摘花了,也沒有六月玫瑰了,更沒有跳板上火熱的西班牙吉他了。但這對罪孽的情侶不再激起人們很大的興趣,部分的原因是,他們看來變得小心謹慎得多了;部分的原因是,他們的私情已經持續了幾千英里的航程,現在幾乎已經變得體面了;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所有人現在都忙於繁重的炮術演習,在這樣炎熱的天氣里,他們已經沒有多餘精力來應付通姦,應付對通姦的關注了。
「法國艦隊出動了。」斯蒂芬想,醒了三分。「我得去拿醫療器械——到自己的崗位上去——上帝保佑我們抵禦邪惡。」他的赤腳伸進吊床下來回沖刷的雨水裡,於是他又清醒了一些,「荒唐。這兒是新世界,而且我們是在和美國人交戰,儘管這看上去很可笑,卻是真的。」
他這樣做其實很有好處,暴風轉向的角度,比他和普林斯或者掌帆長所預期的,要更加陡急。在經過各種變化之後,它越過寧靜的海面,嘶嘶地呼嘯著朝左舷後方飛來,它是一條以每小時三十五英里推進的白線,它的背後是濃密的黑暗,三隻灰色的小鳥在它前沿來回穿插。它帶著不斷增強的吼嘯聲,猛然砸向軍艦,立刻把它遮蓋起來。斯蒂芬和馬丁兩個人,想用望遠鏡辨認那幾隻灰色小鳥,於是粗心地鬆開了扶手,暴風立刻把他們拋射到背風面的排水孔里。還沒等好心的水兵們把他們拉起來,整個天空就變成一團咆哮的雨,這團雨溫暖、濃厚,夾雜著巨大的雨滴和粉碎的水沫,令他們在爬上傾斜的甲板時,幾乎無法呼吸,也令所有的排水孔狂噴大水。「對不起,你在說什麼?」馬丁在全能的、無所不在的轟鳴中喊道。
事實上,遠在他們穿過赤道之前,貿易風很早就在護衛艦的尾波里消失了,留下它高聳的風帆毫無生氣,為了捕捉最微弱的氣流,它所升起的闊大風帆,都沮喪地垂在那兒,而軍艦在巨大平滑的海涌中可怕地翻滾著。
「莫爾特?」
斯蒂芬畫了個十字,深吸了一口氣,一隻手抓住鼻子,另一隻手堵住一隻耳朵,閉上眼睛跳了下去,臀部砸在水面上。因為奇怪地缺乏浮力,他很長時間沉沒在海水裡,不過他最終冒出頭來,於是傑克對他說,「現在『驚奇』號上既沒人掌管世俗方面的事務,也沒人掌管身體方面或者靈魂方面的事務,哈,哈,哈!」他說的確是實情,因為,「驚奇」號所有的小艇都拖在了船尾,以免酷熱天氣把小艇的船縫崩裂開來,而在最後一隻小艇上,坐著馬丁先生。他們正航行在海藻旁邊,而他已經採集了很多海藻的標本,外加三隻海馬、七種浮遊螃蟹。
陽光打在前桅樓上,信紙卷在斯蒂芬的手裡,他的心在不斷地下沉著。馬丁是個完全和藹可親的人,是個讀書很多的人,不過一旦他開始動起筆來,就好像踩上了一對高蹺一對非常高的高蹺——而且他以最不優雅的步伐趔趄而行,其間還不時笨拙地跌撞到俗語當中去,給別人展示一個明顯的虛假印象。斯蒂芬把信交還給馬丁說:「這封信確實寫得非常優美,有那樣多不尋常的漂亮句子;而且我肯定隨便哪個女士的心都會被這樣的信打動的;可是我親愛的馬丁,你必須允許我說,我看你整個的處理方式是錯的。你從頭到尾都在道歉,從開始到結束你都極端謙卑。有一句名言徘徊在我記憶所能夠到的範圍之外,我連它的作者也記不起來了,它大致的意思是說,就連最有德性的女人,也會蔑視一個無能的男人;而且所有的自我貶抑結果都同樣不幸!我確信最好的求婚方式也是最短的方式:一封普通的、完全可以讀懂的信,上面寫上我親愛的女士,我會,懷著最大的尊敬,懇求你會給我榮幸,答應嫁給我。親愛的女士,我永遠是你謙卑的、忠順的僕人。這就直接觸及了問題的中心。為女士的朋友們著想,在另一張半開紙上,你可以附上對自己收人的陳述,並且表示,自己願意做出任何他們認為必要的安排。」
「嗯,」賀尼考慮著說,「我也這麼想過;可你知道,它們是電啊,要是我們把他弄醒,光是為了叫他來看看電流扮傻瓜,我真不知道他會不會感謝我們。要是它們有羽毛,又會生蛋,我早就找人把他叫醒了。」
「而且還有些樣子邪惡的珊瑚蟲呢,還有一些無疑和水綿是近親的造物。」 馬丁說,「就算為了得到地方主教的職位,我也不會喝這樣的水。」
「我不認識他,」斯蒂芬說,「不過有一次我見過蒲柏先生的譯本,還有達西爾夫人的譯本。我希望你的查蒲曼比他倆的更好。」
「轉達我對普林斯上校最良好的問候,」斯蒂芬說,「懇求他准許我們缺席。」
「願意說雙關話的人,也會願意做小偷。」斯蒂芬說,「而且那句可悲的模稜兩可的話,甚至連雙關語都稱不上,非常彆扭、拙劣。這個莫爾特是誰啊?」他拿起了抄寫整齊的樂譜。
「你總算把我解脫了,麥特蘭。」賀尼說,然後他又用正式的口吻說,「你現在接替崗位,中桅帆和內三角帆的帆篷縮緊了;航向東南偏東,一直到兩遍鍾為止,然後把船頭轉向下風,航向西北偏西,一直到值班崗結束。如果下雨,採取相應措施。」
「艾倫先生,」傑克說,「柔風現在很有利,你又熟悉這片水域,你能把船開到佩奈多去嗎?」
「不了。」傑克朝他微笑著說。「要是這陣柔風能持續的話,而且我肯定它會像真正的貿易風那樣照看好自己職責的。我希望在西經二十九度稍後的地方,在星期天穿過赤道。所以明天你會離你的老朋友聖保羅石島很近。」
在此之前很久,七點鐘時吃飯的水兵們已經去吃了有松節油味道的午飯。一個沙漏之後,在熟悉的吼叫聲中,其他的水兵們也吃完了。現在橡樹之心敲響了,宣布下級軍官室午餐開始,馬上有傳令兵走上來告訴他們,軍官們在等著呢。
「是我,閣下。」莫維特笑著說。「我和賀尼換班了。是的,馬丁先生還在海上。他在遊艇上,正拖在船尾呢;天這麼黑,行動這麼不方便,我懷疑到天亮他才會上來。要是你朝船舷外面看,你可以看得見他。」斯蒂芬往船舷外看了看,儘管天氣這麼暖和,海面上卻還是沒多少熒光,但這很少的熒光,已經足以讓人看清拖船四周翻滾的洶湧尾波了,而在最遠的那隻拖船上,他可以勉強分辨出馬丁上下移動的小網。「也許你想到他那兒去?」莫維特建議道,「要是你想去,我可以在船尾欄杆邊上扶你一把。」
「這些是你寫的嗎,莫維特先生?」
「噢,絕對不會出事的,閣下。」莫維特說。「一點危險也沒有。就算有大風,有真正的大風,唔,我也會降下一片中桅帆,把他硬拖在船舷邊上,再遞給他一條繩子的。總算開始動起來了,難道你不開心嗎?自從離開直布羅陀,這是我們第一次超過五節:值班崗哨開始的時候,軍艦才開始動起來,要是現在天不這麼黑,你肯定可以看清漂亮的船頭波。『它展翅般飛速向前,連雄鷹也無法超趕。』」
另外四艘海船或者駁船也在一天內給他們帶來了同樣的消息。一艘領航船從河上駛來,問他們是否需要沿著河到佩奈多去。這艘領航船也帶來一樣的消息。上了船的領航員發出高興的尖叫,又親吻起艾倫先生兩邊的臉頰,讓后甲板上的人們大為震驚——原來航行官患乾性腸絞痛之後,在佩奈多這個領航員父親的家裡養病,住過很長時間——但所有能聽見他說話的人,都馬上對領航員產生了好感,因為他向艦長保證,沒有軍艦可以經過海岬而不被他發現。傑克·奧布雷頭腦里一直增長著的焦慮消解了,只留下徹底寬心的甜美感覺;儘管他花了這麼長時間才來到這兒,晚得良心上都說不過去了,他還是比美國人先到。
他們的腳步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但不久他們就走進了黑暗,這是因為,在頭頂很高的地方,稠密的棕櫚複葉彼此交纏,除了邊緣地帶,小樹林仍舊充滿著溫暖的靜夜,蒼白的樹榦伸向幽暗的高處。他們步調一致地向右轉彎,等他們重新抵達樹林的邊緣,面對河水和岸灘,太陽正從東面海上升起,瞬時把耀眼的光芒送到不遠處的河對岸。他們站在餘下幾棵樹的樹陰里,從對面河岸反射回來的亮光和顏色幾乎把他們點燃起來。靠近河岸是片閃亮的沙灘,沙灘背後樹林的牆壁綠得極端強烈而鮮明,那是一種近乎狂暴的綠色,二三十種棕櫚樹聳立在牆的上方,所有一切都深陷在夢一般的徹底的寂靜之中。馬丁雙手十指交叉,凝視著,嘴裏發出些只有他自己能懂的喊叫聲。而斯蒂芬碰了碰他的胳臂肘,朝河流上游遠處的三棵樹點了點頭。那是大教堂一樣高聳的三個樹冠,比其他樹都要高出二百英尺,其中一棵完全被深紅色的花朵覆蓋著。
「它們會不會是模里西斯酒果?」馬丁悄聲問。
四遍鍾打斷了他們的交談,船的四周傳來嘹望水兵們和哨兵們的喊叫聲:「救生圈,一切正常。」「右舷跳板,一切正常。」「右舷船頭,一切正常。」接著是所有其他的喊叫聲。船匠的助手提著燈籠,報告說底艙水泵間水深十一英寸——天亮時需要半小時的排水時間——值班的候補生擺弄了一會兒燈籠和沙漏之後,說道,「七節一英尋,閣下,請。」莫維特把這些寫在了日誌板上。燈籠消失在升降口下面,黑暗又重新回來了,甚至比以前更加濃重。斯蒂芬又說,「在蘭普薩克斯有個蠢人,名叫美特羅多勒斯,他解釋說書里的神祗和英雄們都是各種東西的擬人化,是火、水、天空、太陽等等的擬人化——我還記得阿伽門農是上層空氣——另外還有很多忙碌的傢伙,找到了荷馬的很多隱藏含義。有些人說《奧德賽》尤其是個龐大的隱喻,就好像寫《奧德賽》的人肯定見過一個超級的藏頭詩販子一樣。可本來像中午太陽那麼清楚的一件事,據我所知,居然沒有一個書獃子看得出來——《伊利亞德》不僅是世上偉大的史詩,而且還是對通姦的強烈反對。成百的、甚至上千的英勇的年輕人死了,特洛伊淪落在血與火之中;安德洛瑪刻的孩子從城垛上被扔了下去;她自己也被帶走了,去給希臘女人提水;偉大酌城市被夷為平地,人民流離失所,所有這些,所有這些都是因為通姦。而且最後她甚至不喜歡那個沒用的傢伙。詹姆斯·莫維特,通姦真的一無是處。」
他們在棕櫚樹林里又走了幾步,到達了沒有樹陰遮擋的白色岸灘。在他們左手,岸邊水裡卧著一條二十尺長的大鱷魚,它正凝視著綠色的水流,而在他們右手,在耀眼的陽光下,站著一隻深紅色的朱鷺。
「根本不會有什麼差別的。」斯蒂芬說,因為失眠了一夜,他的反駁勁頭比平常更強了。這失眠的一夜,大部分時間都充斥著對自己惡習的九*九*藏*書渴望。他的惡習是鴉片酊的酒精溶液——一種液態的鴉片——多年以來,在焦慮、愁悶、艱辛、痛苦、失眠的時候,鴉片酊給了他很多慰藉,但自從和黛安娜結婚之後,他就放棄了(除了藥用以外)這種惡習。「你的外套保護你不受太陽輻射,而你的機體會使體溫保持恆常。你知道,沙漠上的阿拉伯人是從頭裹到腳的。表面上的緩解只是個幻覺,是世俗的謬見。」
「這麼說來,這就是萎靡不振了。」馬丁說,因為被邀請到大艙去吃飯,他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他走到甲板上,懷著巨大的滿足,四處觀望炎熱陰霾的天空和玻璃般的海面,「我一直都想見識見識呢。不過,我看我還是要脫下外套,等午飯的時候再穿上。」
「是啊。你知道的,莫爾特·維伐斯。你肯定聽說過莫爾特·維伐斯,Molter Vivace,哈,哈,哈!」他終於笑完了,抹著眼睛,喘著氣說,「我的腦子裡一閃,就想出來了,像一陣靈光,上帝啊,我真是妙語連珠啊。我該去專門說雙關語,賺上一大筆錢。莫爾特·維伐斯……我得告訴索菲。我正給她寫信呢,準備找艘回家的商船帶回去。下星期到巴西附近的海面上,我們還是有可能碰見那麼一艘的。莫爾特·維伐斯,噢,我的乖乖。」
黎明時分,他仍舊在甲板上,利用海洋的每一次湧起、風的每一次推動,讓船駛得更遠一些,更快一些。柔風已經偏轉到朝南方向,在這個時候,「驚奇」號已經儘可能收縮了帆篷,它那些迎風帆的縱椽都瑟瑟抖動著。隨著太陽的升高,風力也增強了很多,現在它顯示了搶風揚帆開行的時候,它能夠做些什麼——它背風面的船首鏈台浸沒在船頭波華麗的泡沫中,船頭波的白線在它船舷下面深深地彎曲著,船腹的銅板包底都露了出來,而寬闊的尾波以每五分鐘一海里的速度,從它背後筆直地逃離。他把手頭沒有任務的水兵們都叫到甲板上來,他把他們,連同兩班崗哨的全體水兵一起,沿著迎風面的欄杆排開,好讓軍艦更加穩定,接著他又升起了大桅最高第二帆,他站在那兒,雙腳牢牢地抵住傾斜的甲板,渾身被飛沫浸透了,他的臉扭歪著,滿臉是沒有刮過的淡黃色胡楂,他看上去完全興高采烈。
「一點也沒有,老兄。」斯蒂芬說。「我們坐下來拉琴以前,我就有心事了。就這一次,連拉琴都沒有效果。」
「去吧,閣下。」卡拉米說。「一會兒就沒事了。你下了水就會喜歡的。」
「莫爾特。」
確實是難得的享受。就連到了晚上,炎熱也似乎從血紅的月亮中散發出來,而在這些壓抑、悶熱的白天,即便太陽經常躲在很低的雲層後面,瀝青也在甲板的木縫裡冒泡,柏油也在融化開來,從頭頂的索具上滴下來,而樹脂也從油漆下面滲出來,沿著船舷淌下來。而船在緩慢地朝西南方向拖行著,所有的小艇都派到了前面,拖船的水兵每隔一沙漏時間替換一次。有時候,一陣變化無常的熱風會吹皺油膩的海面,所有水兵就都衝出去用轉帆索轉動帆桁,來利用風力;可是常常還沒等「驚奇」號駛出一英里遠,柔風就變得不利了,或者乾脆就消失了,留下軍艦毫無生氣地在海湧上翻滾。軍艦的翻滾劇烈到這樣的程度,雖然加固的支桅索新近才上好繩索,后支索也摺疊起來了,甚至連上桅杆也卸在了甲板上,它的桅杆還是有折斷的危險。不僅是蘭姆太太,就連「保衛者」號一些初次出海的水兵,都再次躺倒在床上,病得完全精疲力竭。
「那就跑到船尾,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拿上我的話筒,大聲清楚地喊。」
在甲板上,奧布雷艦長一手拿著已經變冷的、或者至少已經半冷不熱的豌豆布丁,另一隻手抓住主桅杆上桅最靠船尾的直立后支索,確實在用他腹肌的收縮和他意志的持續努力催促他的軍艦;不過他還做了很多別的事。確實,他有一批得力的軍官,況且普林斯和莫維特兩人尤其對護衛艦了解很深;可他認識它的時間卻比他們要長得多——他還是個不聽管教、被罰站桅頂的男孩子的時候,就把自己姓名的起始字母刻在了它前桅杆中段的桅杆帽上——而且直截了當地說,他比其他人都更善於駕駛這艘軍艦。
不過,這些好處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太陽烤晒的甲板極其可厭地漏起了水,「驚奇」號上上下下(儘管興高采烈地穩健行駛著)迴響起滴水的聲音,就連最底層甲板和儲艙本身也在漏著水。除了襯鐵皮的麵包房,漏水把所有儲藏室、所有卧艙、這些卧艙里所有吊床都弄得濕淋淋的;而且還沒等到傍晚的太陽以突兀的熱帶方式落下去,囚禁在艙內的熱空氣就已經充滿了霉味。書上、衣服上、鞋子上、海洋標本上、便攜肉湯上、當然還有每個人都睡在其下的粗大橫樑上,都長出了霉,長出了藍色、綠色、有時候還是斑駁的灰色的霉。除了艦長,每個人時不時都會在那些橫樑上撞頭,這倒不是因為傑克·奧布雷比別人都矮小——事實上他身高六英尺還多——而是因為他的卧艙有更大的凈空。或者更確切地說,他的那些卧艙,因為他有三個艙:艦長專艙在左舷,其中包括後桅的基座部分和一門三十二磅大口徑短炮,除非客人超過四五個,他通常是在那兒吃飯的;他睡覺的艙房在右舷一側;然後緊靠船尾,是他的豪華大艙,它橫跨整艘軍艦,被精美的、帶弧度的、向內傾斜的七扇船尾窗照亮著,是艦上最通風、光線最好、最令人嚮往的地方,也是基里克的王國,它被不停地用沙擦著,用水洗著、刮著、磨著,永遠散發著蜂蠟、新鮮海水和乾淨油漆的味道。
「這可憐的老兄會非常失望的。他對甲蟲的了解比我要多得多,而據說在佛德角有多種多樣四跗節類甲蟲,不過對淺薄的頭腦來說,這類甲蟲是令人難以了解的。這消息我會慢慢地一點一點透露給他。可是傑克,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今天晚上我們的心都不在音樂上。我知道我自己就心不在焉,我看我要到露天去轉一圈,然後去睡覺。」
奧布雷艦長當然清楚,但由於他們是他的客人,他設法對兩邊都表示了同意,只是他的意見稍微更傾向於隨軍教士一些。他說,萎靡不振已經從水兵的切口或者行話,轉變成了陸地上的通用詞彙,並且在馬丁先生所說的意義下,已經被大家用來稱呼以前叫做變風帶的那種東西。他對馬丁非常尊敬,很看重馬丁,可他邀請馬丁赴宴的次數並不多,沒有像他覺得應該的那樣頻繁,而現在為了作補償,他不僅非常頻繁地斟滿他的杯子,幫他挑選羊腿的最好部分,而且還朝他的方向扭曲了實情。事實上,他在馬丁先生面前感到拘束。他認識的牧師不多,他對神職人員很尊敬,因此他覺得,當著他們的面應該神情嚴肅,談吐認真,而且最好是討論有關道德的問題。雖然他並不特別喜歡談論猥褻的話題——實際上,除非和猥褻的同伴們在一起,除非相反的行為會顯得令人生厭地偽善,他從來也不討論那些話題——但強制性的文雅還是壓迫著他。再說,儘管馬丁先生喜歡音樂,他拉起琴來卻差強人意,在一兩個充滿道歉和不和諧音的夜晚之後,他就再也沒被邀請來大艙過。因此傑克對這個客人比往常更加殷勤,不僅祝賀了他(非常真誠地)今天早上佈道的成功,不僅不停地勸他吃喝,把他餵飽到很少人在一百零四度的高溫和八十五度的濕度下可以承受的程度,而且還詳細地告訴他,今天下午會把帆布放到船舷外的水裡去,好讓大家在裏面游泳。這裏的大家,指的是那些因為害怕淹死,不敢到海里游泳的人。這番話引起了關於水手們,尤其是漁民們,不願意學會游泳的討論。普林斯作為名義上的上校,是可以自行提出話題的;他在桌子另一頭說,「你有很長時間沒救過人了,閣下。」
馬丁也說了類似的話,他們又重新凝視起現在已經離得很近的荒蕪群島,「沒有植物,連一根草都沒有,」斯蒂芬說,「除了天上掉下來的水,連一滴水都沒有。恐十白右邊那些鳥只是些黑燕鷗。可飛在最頂上的那些裏面,有一隻鰹鳥,我親愛的閣下,是一隻棕色鰹鳥。它正在脫毛呢,可憐的傢伙,可它還是只真正的棕色鰹鳥。當然,那些白的東西都是鳥糞,在某些地方有幾英尺厚,而且它們有種強烈的氨氣惡臭,簡直嗆喉嚨。有次我在孵蛋的季節上去過,幾乎沒有一英尺的地方你找不到鳥蛋,那些鳥都很溫順,你都可以把它們抓在手裡。」
「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還需要等到明天。」莫維特把這個信息轉達給傑克之後,傑克說,「你朝背風方向看看。」順著晚風,在背風方向離他們很遠的地方,黑雲正在水平線上聚集,而且儘管西面陽光耀眼,卻仍可以看見雲層下閃爍的雷電。就連艦上的空氣中也充滿了電,掌帆長的貓在船首樓索具周圍跳來跳去,處在高度激動狀態中,它渾身的毛直豎著。
遊艇是條精良的小艇,可它卻並不幹燥。它滑過水麵,在長長的海涌中,它每次扎入低谷都載上大量的海水。兩個水兵在排著水,航行官掌著舵柄,依靠南十字星把握著方向。他們深人到河灣時,每個人身上都濕透了,而且幾乎都受了凍,這時河口的沙洲才擋住了海涌,航行官經常鬆開帆腳索,在黎明第一線昏暗、灰色的光亮中,努力朝前察看著隆起的地面,尋找著水道。遊艇有兩次輕微地擱淺在河床上,但兩邊各一個水兵站在不超過大腿的水中,不久就把它推了下去;終於,他們看見了一根高高的木杆,上面掛著面破旗。艾倫說:「我們到了。」他橫過小河,把小艇傾斜著送上一個長長的、低矮的小島,在岸邊沙地上平穩地停下,等麥克白斯拿著斯蒂芬和馬丁的跳板跳下小艇,艾倫說:「我要跑到佩奈多去安排船塢,我會告訴領航員,在他去軍艦的路上,順便給你們帶些早飯來。往下推,麥克白斯。」然後等小艇在平靜的水面上有了一段距離,他回頭說,「當心那些鱷魚,先生們。」
「噢,天哪,不用了,大夫,不過我還是非常感謝你。我和洛貝茲就像一家人,和莫萊拉家也是同樣。可是我告訴你,要是你不在乎身上有點淋濕,要是你願意和我一起走,我可以帶你去看些植物學里不尋常的東西,但願洪水還沒把它沖走,不過這也不太可能。要是馬丁牧師想去的話,也歡迎他一起去。沒人可以說我迷信。」
早早地吃過午飯,他在小床上睡了整整一下午,他仰面躺著,打著鼾,他的鼾聲如此之大,如此持續,連船頭鍾閣里的水兵們都互相擠眉弄眼,露齒而笑了,而蘭姆太太搖著頭,對海軍陸戰隊中士的妻子低聲說,她從心底里可憐奧布雷太太。可在全體集合的時候,他睡醒了過來。因為夜裡的兩班崗哨都已經在白天值過班,他早早地結束了全體集合,只安排了大家非常喜歡的、輕鬆的輕武器演習。所有的水兵,連同海軍陸戰隊員們,都朝掛在船首桁端上的一個瓶子開了槍。而最後,在解散的鼓聲敲響時,他的話讓普林斯和莫維特吃了一驚。他說也許明天他們該開始油漆軍艦了,因為瀝青還這麼軟,所以還沒必要刮擦甲板,但讓任何商船或者葡萄牙軍艦看見「驚奇」號目前極其骯髒的狀態,他們都會感到非常遺憾的。
他們來得很早,午飯之後離開也很晚,臉上紅通通的,興高采烈。席間他們喝了大量葡萄酒。午餐最後一道菜是聖誕節布丁。傑克新廚師的手藝名副其實。大家午飯吃得很高興,因為其中兩個船長,姆費特和姆奎德,曾經和傑克·奧布雷、普林斯、莫維特一起,在印度洋上和一個法國分艦隊卷人過一場追逐,當時傑克·奧布雷、普林斯和莫維特就在這同一艘軍艦上。他們聊個沒完,互相提醒對方,在關鍵時刻風向是如何轉變的,「德·里諾阿」號又是如何轉向下風的。
「不管你在不在甲板上,它自己肯定也會航行的。看在老天的分上,你有這麼能幹的軍官,等輪到他們負責值班崗,他們不管怎樣都會熬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