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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而侯隆本人從一開始就顯出了強烈的焦慮。他沒辦法公開地說出來,但候補生們卻可以說,於是,每天都會有一個候補生來問斯蒂芬,荷納太太身體怎麼樣了,再馬上把斯蒂芬的話轉達給她的情人。而儘管他羞於見到斯蒂芬,為了探詢她的病情,也許還為了和斯蒂芬探討她的情況,他還是兩次報告了生病,但這樣做並沒有奏效。斯蒂芬用半片藍藥片和一種黑藥水打發了侯隆,並且告訴他,除了說病人狀況很好、很差或者死了,他不能討論病人的情況,他的做法杜絕了侯隆傾訴的途徑。
所有軍官同時都微笑了起來。在這片水域上,任何陌生航船幾乎要麼是捕鯨船,要麼就是軍艦,但從來沒有哪艘出海的捕鯨船會沒有桅樓守望台的;這是捕鯨船的關鍵設備,也是它最顯眼的部分。這麼說來,那艘船就是軍艦了。可以想象得出,「諾爾福克」號也遇到了某些意外,或者遇到了非常糟糕的天氣;也可以想象得出,它只好在南方某個遙遠凄涼的港灣里停泊整修;同樣可以想象得出,離他們背風幾英里遠的那艘船就是他們一直追蹤的那艘。
在傷病室里,他就感到自在得多了,在這兒他明確知道對每個男人和男孩該說些什麼——這兒的男孩是約翰·耐斯比,候補生當中的一個,男孩的鎖骨斷了——他懷著寬慰的心情,對普萊斯說,「普萊斯,從這件事情里至少有一個好處:至少再也沒人可以說,『可憐的老普萊斯窮得只剩下一個先令了。』」
過了一會兒,她至少恢復了鎮定的樣子,站起身來,整平她的無袖女服,她的模樣看上去可憐地年輕而病弱。「在你離開之前,」斯蒂芬說,「我要告訴你兩件事:一是,在這些事情上,對自然進程的任何干預都是極其危險的;二是,自然也經常會自己干預自己,十次妊娠中有超過一次是以自然流產告終的。我希望你至少每星期來見我一次;你可能會感到稍有不適,心情也可能需要調整。」
「它確實不但心。大概它是聾子。我知道好幾頭老鯨魚,都是聾子,連兩隻眼睛都瞎了,可它們看來都過得不錯。不過也許它是喜歡有伴,那些孤單的鯨魚,看來它們有時候確實喜歡有伴。就像海豚那樣。它馬上就會下潛了,它已經噴夠了水……」一聲非常驚人的滑膛槍聲打斷了他的話。斯蒂芬沿著欄杆投去一瞥,看見海軍陸戰隊軍官頭上還戴著睡帽,手裡拿著冒煙的槍,臉上露出大傻瓜的笑容。鯨魚把頭扎入翻滾的海水,它巨大的脊背聳起來,尾巴露出了海面,它在水面上停留了片刻,就消失在水底下了。
「星期五?」傑克叫道,他在急迫緊張的忙碌中忘記了日子。「上帝保佑我們,確實是個星期五。可你知道這並不重要;我們不是有意這麼做的;我們是被迫的。不,不。可暫且不說這個——我求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斯蒂芬——有兩件事對我們有利:第一件是,『諾爾福克』號只扯起了普通帆,本來它可以扯起的風帆要多得多;所以要是我們快趕,還有可能追上它。另一件是,朔望大潮可以很快把我們帶到海里,比我們從海上到這兒要快得多。」
「他沒聽到消息。」戴維斯轉向金克斯,說道。
於是「驚奇」號火速地向南推進,一路把新鮮的油漆氣味散布到背風方向;等到比較脆弱的油漆幹了之後,它又開始散布出刺鼻的、令人興奮的硝煙氣味。很少有哪次全體集合時,連輕武器都沒有開火,更少有哪次全體集合時,大炮沒有被推進推出。天氣越壞演習越有效,傑克說,因為你永遠不能確定你會在平靜溫和的海面上和敵人相遇,所以最好還是學會在瘋狂搖擺的甲板上怎麼推動你五英擔重的身體,早早地預先學會這種以後會用得著的本事。這樣持續地進行準備,有著兩個理由:第一個理由是,傑克·奧布雷徹底地喜愛生活;他有著興緻勃勃、樂觀自信的天性;他的肝和視力的狀況都一流,除非世界非常粗暴地對待了他——這不時也會發生——他醒來時總是感到滿意,總是充滿了享受生活的強烈期望。因為他在生活中找到了這麼多樂趣,所以他願意活得越久越好,在他看來,在海戰中保證這一點的最好方法,是對敵人的兩輪偏舷炮,還擊三輪偏舷炮,而且還要射得筆直,致命。第二個理由是和第一個緊密相連的,他的優良軍艦的標準,是它要有一支強有力的、高度熟練的、能以謀略制勝的、能在炮火上壓倒對手的官兵隊伍,它必須是艘紀律嚴明但快樂活潑的軍艦,必須是一艘有效率的軍艦——簡而言之,一艘在敵我差距不大的情況下,幾乎都可以打贏的軍艦。
在大艙里,斯蒂芬正慢慢地給大提琴調著音,一邊想道:「我毫不懷疑,這隻是普通的嫉妒,還有對他本人的不以為然——那個傢伙配不上她——一個可憐的一文不值的人,vox et praeterea nihil(不過聲音還是很美的)——可是話說回來,一般來說男人很少配得上他們的女人。」而同時傑克說,「我不想把他們的希望抬得太高,可要是我們像這樣繼續下去——而且根據所有的跡象,我們非常有可能照這樣繼續下去——兩星期之內我們就可以看見胡安·赫南戴斯島了。我承認這段路很慢很艱苦,不過『諾爾福克』號比我們走得更慢、更辛苦,這也並不是不可能的。很有可能,」他試圖說服自己,又說,「我們還是會發現它停泊在那兒,在那兒休整它的人員,在那兒稍稍輕鬆一下。」
別的都不需要做了。聽了傑克的話,「驚奇」號的桅樓員們飛快地朝桅頂爬去,兩側的支桅索上黑壓壓地都是人。掌帆長的哨子尖利地響了幾聲之後,風帆就閃了出來——非常迅速地,它們落了下來、帆腳索系好了,又拉了上來,帆篷也調整好了,風帆也張開了。隨著「驚奇」號的船頭浪很快地升起,它朝前方猛然地跳去。這時候,嘹望兵又叫喊起來了:「船還在那兒呢,可它轉向下風了;它現在正朝南面行駛呢。」
「如果這是一段文明的探索之旅,我們本來可以呆上三個星期的。」斯蒂芬說。「你的手怎麼樣了?」
「我們來模仿它吧。一刻也不能浪費了。走河邊比走栲樹林濕地要來得快些。把手舉在胸口。我還要提醒你,手帕是我的。」
「我必須有亮光和空氣,兩盆熱水,幾條毛巾。」他用權威的口吻說。「蘭姆太太留下來幫我。這兒地方小,容不下其他人了。」
「或許他真的會這麼做。」幾分鐘之後,斯蒂芬這麼想。他已經走上了甲板,想擺脫這次交談留下的痛苦印象,還想去聽聽那艘商船說了些什麼,這時他看見跳板上離他幾英尺的地方,站著軍械官,黝黑、憤怒、危險,為了一點小事就可能大發脾氣。他是個壯實的男人,手臂長長地垂在兩邊。
「這隻是他們在把水兵們叫醒。」斯蒂芬說。「他們喜歡天亮以前清掃甲板,不能讓太陽因為看見灰塵而發怒。恐怕這種做法非常迷信。」
上尉說:「要是我們沒在荷恩角南面損失這麼多帆布,要是我們的船員隊伍人數更多、更積極,我覺得我們本來是可以逃脫的。但至少我可以感到滿意,我們是給著名的飛船俘虜的。」
從水兵們的觀點看,從那天開始,情況就已經開始好轉了。現在,以無休止的勞作為代價,他們又可以稍稍向西前進了,而且儘管大風仍舊穩固地保持西向,有些天他們還是可以逆風行駛,而不是轉向下風了,還是可以把在這種海流和風向情況下,因為轉向下風而痛心喪失的距離彌補回來了。然而從醫生的角度看,事情並沒有好轉。水兵們的衣服總是潮濕的,水兵們自己也可怕地挨著凍,經常情緒低落,而且斯蒂芬非常擔心地發現,有幾個人出現了敗血症的最初癥狀。艦上只有酸橙汁,缺乏有效得多的檸檬汁,他甚至懷疑酸橙汁質量摻假。他照料著傷病員,成功地給羅傑斯的斷胳臂進行了截肢,處理了許多新出現的病例。雖然馬丁、看護兵普拉特(一個溫和的、不付諸行動的戀童癖患者,)和蘭姆太太都在照看病人方面給了他很大的幫助——希金斯則遠不如他們——但他還是覺得工作很勞累。他很少見到傑克,傑克幾乎要麼總是在甲板上,要麼就在沉睡。他驚奇地發現,自己非常懷念下級軍官室極其簡樸的午餐——除了不朽的阿斯帕西亞,所有的牲畜都喪身了,所有的私人儲藏也都全部吃光或者毀掉了,他們現在已經淪落到只吃軍艦定量供應的地步——他們吃得很快、食之無味,而且有時候廚房生不起火來,他們只好吃餅乾和切成薄片的生腌牛肉。工作很勞累,還要再加上渾身的持續疼痛,加上黛安娜引起的持續消沉——預感、噩夢和預兆。最可慶幸的是,他還有古柯葉,那種高效的樹葉可以讓他在白天堅持下去,可以驅除他的飢餓,在晚上他還有鴉片酊,可以至少把黑暗變為他的庇護所。
他有一些時間是和荷納太太一起度過的。剛開始的時候,她隨時都得有人照看,因此陪她是必要的,後來陪護卻成了習慣,部分的原因是軍械官有一把可以前後搖晃的繩編坐椅,這是軍艦上可以讓他扭傷、挫傷的四肢和咯吱作響的軀幹不感到疼痛的唯一一把椅子,另外一部分的原因是他開始喜歡上她了。婦女們具有的品質中,他喜歡的莫過於勇氣了,而她有高度的勇氣和韌性。在任何時候,她都沒有自我,冷憫,沒有抱怨,在她最疼痛的時候,也只不過是發出憤怒的、氣喘吁吁的、完全不由自主的呼呼聲,聽上去幾乎像是低聲的吼叫。
在接下來的幾天和幾個星期里,尖嘯聲很少減弱過。有時候它會上升到狂躁的高音,威脅桅杆本身的安全而且它從來也沒降低到常規時期大家覺得非常嚴重的水平之下,不過現在大家不久都習以為常了。
「我們這就走了。」馬丁說,一邊凝視著右舷外陽光下耀眼的牆壁,看著它從身邊滑過。
「吼猴,你是說?是啊,毫無疑問。我希望,」他低聲加了一句,免得被導航員聽見,「我希望那個老兄聲音可以小一點。」
傑克抬起眼睛看著他,考慮著說:「私掠船是個麻煩。除非天氣很糟糕,那艘郵船由湯姆駕駛,是可以快過幾乎所有軍艦的。可從西印度群島開始,他就得經受私掠船的考驗,私掠船既有法國的,也有美國的。它們中有些船非常快,而他只有不多幾支氣槍和滑膛槍,會用槍的人也很少。因為海面非常寬,他的危險還不算太嚴重,可就算這樣,我還是會說,你假設的文件和我們在一起要更安全一些。」
「哦,原來是大夫。」戴維斯叫道,他是兩人中比較聰明的一個。「我們還以為你們是印第安人——是野蠻人——是食人族呢。」
他心裏感到不自在。在情報工作中,錢的影響總是不健康的,錢經常令人迷失主次,有時候錢還會變成非常危險的物品。他也不喜歡別人用那種方式告訴他「達奈依」號的藏寶方位。回想起在一系列的信中,約瑟夫爵士告訴他的陰鬱不安的倫敦氣氛,他就更不喜歡那種方式了,而在這種改變了的情形之下,他更願意對整個事情不聞不問。那個指令並沒有涵蓋目前的情況,無論他怎麼做,都有可能犯錯誤。不過要是他無所作為,而郵船又被捕獲了,那在別人眼裡,他就會是個無能的傻瓜,或者更糟。可要是他發現密藏是空的呢?要是老鼠捷足先登了呢?要是被俘的康寧漢先生和老鼠是近親呢?
等他們跑進強烈的陽光,馬丁說:「給貓頭鷹臉的夜猿咬傷,這可不是每個人都能誇耀的事。」
「哎呀,真想不到!」傑克說。「可我一定要懇求你,斯蒂芬,別讓洛貝茲很晚才上床睡覺。我們一刻也不能浪費了——你想一想,要是『諾爾福克』號現在經過,我們卻還在這兒磨蹭,那我們就成傻瓜了——我們得在天亮以前就開始工作。要是他明天頭昏腦漲、睡眼惺忪、精疲力竭,那就非常可惜了。你能不能給他一點暗示,就說,要是他想早睡的話,你會很樂意招待那個秘魯紳士的。」
(東北風,天氣正常。)
「我的手很好,我謝謝你,」馬丁說,「而且就算傷勢比現在嚴重五十倍,我還是會覺得這算不了什麼,因為這幾個小時——這麼豐富……馬圖林,要是你把望遠鏡對準小岬上的那棵大樹,然後朝右看,你是不是看得見一群猴子一樣的東西?」
但「驚奇」號是艘裝備齊全、能夠頂風行船的軍艦,它裝起了預防性后支索、轉帆索、支桅索,而且當然前前後後都裝著支索、滑動索具,全副的風暴小帆也及時系牢了,它所有的上桅杆也都拆下來放在了甲板上。雖然狂風非常大,裹挾著令人盲目的雨水和雨夾雪,雖然一開始狂風逆著海涌,鼓動起邪惡的巨浪,但風向卻並非不利,護衛艦扯著帆篷收縮起來的中桅帆,以飛快的速度駛向南面。船的一半窒息在飛濺的海水裡,綠色的海水時刻都在灌進來,於是甲板上汪洋一片,人們只有抓住從船頭拉到船尾的救生繩才能移動。
傑克很容易想象得出大夫那飛快流利、滔滔不絕的抱怨,想象得出普林斯覺得不便傳達的、心懷怨恨的,而且常常是謀反的措辭。他說:「我得叫基里克也給他做件麥哲倫外套。他的僕人一點也不會做什麼針線。你是說軍械官的妻子嗎?這可憐的女人。大概她是吃了什麼東西。可是有大夫在這兒,她是不會有問題的。你還記得他在『索菲』號后甲板上,搗鼓戴先生的腦子,馬上讓他的腦子恢復正常了?船頭的,把前桅支索帆的帆腳索收緊半個英尋。」
「不是蛇,」馬丁的臉上非常奇怪地混雜著喜悅和痛苦,說道。「是一隻貓頭鷹臉的夜猿。它剛才還在這兒。」他指向空心樹的樹洞。「往外看:小臉上長滿了條紋,眼睛圓圓的,像探究什麼似的,多麼討喜,所以我就冒險……」
快樂的緊張氣氛馬上就消失了。當然,當然,還有那艘郵船,那艘橫帆雙桅的「達奈依」號呢。回憶馬上像潮水一樣涌了上來。「達奈依」號一定也是進程極其緩慢,才會剛剛到了這兒。當然它會掉轉方向,當然它會盡量快跑,它又不知道「驚奇」號是艘什麼樣的船。
在軍艦可以扯起所有主橫帆和全副中桅帆的第二天,毫無憐憫心的、善用魚叉的軍械官,把一頭在海面上抬頭看他的海獅殺死了。斯蒂芬取了它的肝用來治療艦上的壞血病患者,他還留了一點去帶給荷納太太,他去的時間比通常夜晚巡視的時間要早一些。他看見他們緊緊地擁在一起,嘴對著嘴,於是他用極端憤怒的語調說:「離開房間,閣下。我說了,馬上離開房間。」荷納太太剪短的頭髮直豎著,臉色比她發高燒的時候還要紅,像個受了驚嚇的男孩。他隨後對荷納太太說:「把它吃下去,太太。馬上吃下去。」他把盤子重重地放在她肚子上,走了出去。侯隆就站在門外,斯蒂芬對他說:「你要選擇冒險,那是你自己的事,不過你的選擇不能影響到我的病人。我不允許她的健康受到危脅。我要報告艦長。」
「哦,是因為已經有三個先令旋在你頭上了,哈,哈,哈!」艦長說。
「這當然是最好的平葉高山古柯。」秘魯人說。「我有個好朋友種植古柯,這些都是他送的,而且我每次旅行總要帶上很大一袋新產的古柯葉。請允許我給你倒一杯葡萄酒,另一隻酒瓶里還有一些呢。https://read•99csw•com
坐在大艙里的傑克也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叫喊的聲音。他把端起的第一杯咖啡猛地放在桌上,灑掉了一半,接著他跑上了甲板。「桅頂的,」他叫道,「在哪兒?」
「因為她處在譫妄狀態,她大多數時間都沒有知覺,但無論如何,對海上的病人來說,吊起來的小床真是神奇地適用。我看可以說她已經熬過了高燒——我給她剃光了頭——儘管她還極其虛弱,我以前談到過的年輕人的康復能力會把她挽救過來的。有上帝的保佑,很可能會挽救過來的。」
即便在他正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他就已經對自己義憤的腔調感到了羞愧,對其中赤|裸裸的嫉妒感到了驚奇,而同時他察覺到侯隆正看著他的背後,臉色發白,表情驚懼。他轉過身,看見傑克的魁梧身軀塞滿著整個過道——像很多身魁力大的男人一樣,傑克的腳步很輕。「你要向艦長報告什麼?」他微笑著問。
「你不在意明天是星期五吧?」斯蒂芬問道。
「噢閣下,噢閣下。」卡拉米光著腳跑了下來。「一頭很大很大的鯨魚——它就在船舷邊上。」
我的勛爵,我榮幸地向閣下報告……
「你和莎士比亞不無相像之處。」他們走回大艙的時候,斯蒂芬評論道。
「這是非常重大的責任。」傑克接過盒子,嚴肅地說。
「可是得花番工夫才能追得上它。」傑克手搭涼棚看著它,說道。「你可以去告訴大夫,他喜歡看精彩的追逐。」
「兩英尋深,閣下,」舵工震驚地說,「兩英尋還勉強不到呢。」
「我了解他,是啊,」荷納太太用鈍濁的聲音說,「他會殺了我的。」
她很早就已經和他推心置腹,談到了她對侯隆的感情——他們準備一起逃走,去建一所教授數學和航海的學校——她會煮飯,操持家務,縫補衣服,就像現在她給艦上的候補生們做的那樣——一開始,他以為她近乎耳語的夢囈是譫妄的聲音,於是就溫和地附和了她的想法,以此來安定她興奮的頭腦。但後來等他開始嚴厲地禁止這種不當的想法,他才發現,她早已察覺到了他對她的好感,因此他嚴厲的話沒有產生任何效果。
「我非常遺憾地說,它馬上就跑走了。我本來應該早些叫你的。」
斯蒂芬瞄了一眼熟悉的開頭:
「驚奇」號在海上。
「你說得很對。但最近幾年漁業已經擴展到更南、更西的區域,要是在航行官熟悉的沿岸水域,要是沿著智利、秘魯、加拉帕戈斯、墨西哥和加里福尼亞一帶的水域,我們沒有追上它——要是它已經向西航行了三千英里或者更多,我們怎麼可能在那麼大的海洋里找到它呢?那兒沒有貿易,沒有商船會看見它駛過,沒有港口可以打聽它的消息。得特別有運氣才行,可到目前為止我們還一直沒多少運氣,這該死的航行。」
「驚奇」號現在完全投入了追逐。這件事是它、它的艦長和它的水兵們可以幹得很精彩的。在完美的和諧中,他們一起忙碌著,極少需要命令,他們把握住海浪的每一次涌動,把握住柔風的每一次轉向,軍艦上的三角帆和支索帆一直在變動著,轉帆索也永遠掌握在全神貫注的水兵手中。「驚奇」人一直非常喜歡俘虜敵船;他們比其他大多數人都更有經驗,隨著俘虜的商船、軍艦或者重新捕獲船一艘艘增加,他們的胃口也一點點增大了,而現在他們的海盜特性完完全全地、非常急切地表現了出來。雖然除了狩獵本能和以無換有的強烈慾望,看來似乎找不出什麼別的動機了,不過這一次,卻還要加上給普林斯上校出力的由衷願望。這是因為,傑克的許諾顯然被大家聽到了。艦上的人很喜歡普林斯,有了這額外的刺|激,人們投入工作的熱情甚至更大了,於是,雖然「達奈依」號速度很快,也操作得很好,而且有五英里的差距,它本來可以有理由希望保持領先,直到夜晚給它提供庇護,但蒼白的太陽還離水平線很高的時候,它就只得頂風停下了船,在護衛艦的背風方向降下了所有中桅帆。
很清楚,她幾乎沒聽見他說的話,可在他說完的時候,她屈膝行了個禮,穿過門的時候還嘟囔著對自己說:「他會殺了我的。」
「我們也這麼說嗎?我可沒留心過。就算我們也這麼說,我們說起來可沒那種殖民地人帶鼻音的動聽腔調,那種腔調就像都柏林碼頭船婦的喇叭似的。我發現他是勞倫斯的近親,我們在波士頓見過的那個非常和藹可親的艦長。」
在後甲板上,他發現「驚奇」號保持著航線,不過從天上的情況來看,「驚奇」號的航線不可能保持太久了。航行官也在甲板上,他時不時用望遠鏡掃視從左舷船頭到正梁的海平面;有幾個人和他在一起,因為大家都在傳說,要是天空保持晴朗的話,荷恩角可能就在這段時間出現。
在基里克和他煤黑色的助手不滿的注視下,大艙的客人們吃完了傑克最後一塊乳酪。這時軍艦仍舊在獲益於內陸變風,黑面孔上通常都燃著白色的微笑,它表露出來的不滿,確實是貨真價實的不滿了。晚會進行得不很輕鬆;首先,現在船上的情況顯然和歡宴不相適宜;其次,他的朋友們認識的那個樂觀自信、脾氣溫和、多嘴多話的傑克,和身材高大、儀錶堂堂、身穿華麗軍服的奧布雷艦長也是非常不同的,他的臉被長年近乎絕對的權威塑造得威嚴十足,而他接待的兩個美國人則比他年輕得多——也和他自己所想象的相距甚遠。於是他們分手的時候,各自都心懷著共同的、儘管都遮掩得很好的放鬆感。莫維特、馬丁也作陪出席了宴會。俘虜們和莫維特、馬丁一起回到了下級軍官室,而傑克則到后甲板上去踱步。
「是種婦科病,」斯蒂芬說,「而且這種病也並非少見,但恐怕這次她病得很嚴重。我們最大的希望是她年輕人的康復力——荷納太太有多大年紀?」
海潮現在正處在乎潮期,水位非常地高,細小的波浪都漫過了碼頭,因為雖然現在風向有利地轉向了西南方,但在大部分時間裏海潮一直是背風潮。一旦這廣闊的大水開始回落,傑克看著遠處充溢的河岸想道;它會以極快的速度把「驚奇」號推到海里;而且要是再有哪怕一丁點柔風,他們在變潮前就可以離開三角洲了,尤其是因為河裡有這麼多水,他們並不需要緊隨落潮流過的所有轉折。不尋常的大水還有另一個好處:斯蒂芬直接跨上了領航員的小艇,安詳地坐在那兒,既沒落到河底,也沒從小艇另一邊栽下去,更沒把小腿的皮刮破。領航員和他的助手划著槳把他們帶到「驚奇」號上去,而「驚奇」號用兩個屬於船塢的浮錨維繫著,已經泊在水道里了,只等它指揮官出發的命令。
「可是,我會這麼做嗎?」他把信重新讀了一遍,大聲地問道。這封信的語調是錯的,或許還錯得很令人不快。這種語調假定了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困難,而現在他意識到這種假定是毫無根據的,於是這封信就顯得虛偽,顯得刺耳地矯揉造作。他慢慢把信揉成一團,一邊凝望起河那邊那艘漂亮的小軍艦來。它在水道里游著,和它那惡劣的小島離得很遠。等他看見小艇從它旁邊駛開,卻又改變了主意。這條小艇會把他送到艦上,而直到太平洋深處,或許他也再不會看見陸地了。他展平了信紙,寫道:「親愛的上帝才知道什麼時候信會到你手裡,但無論早晚,它都帶著我所有的愛」。
「斯蒂芬,」傑克說,「我覺得你檢查的是右舷架子。」
「咬到了骨頭,」斯蒂芬說,「而且就算你真能活下來,指甲也肯定要掉了。讓它流血吧,夥計,讓它流血。毫無疑問,你把那隻猿猴惹怒了,有上帝保佑,流血可以清除掉一些毒素。好了,現在我把它綁起來,我們要趕緊回艦上去。你一定得儘快做燒灼。那隻猿猴在哪兒呢?」
在不知不覺中空氣變冷了,海也變冷了。每天中午觀測的時候,太陽偏離天頂的程度至少比前一天多出了一度。到現在候補生們都已經可以差不多熟練地測量它的高度了。傑克非常滿意地看著他們每天測量的、軍艦在赤道以南、格林威治以西的位置,有時候他會把他們叫進去,聽他們背誦些拉丁語頌歌的段落(現在他們正慢慢地糟蹋可憐的賀拉斯)或者背誦希臘語某個名詞的變格。「就算他們明天都淹死,」他對斯蒂芬評論說,「他們的父親也不能說我沒對他們盡責任。我勉強擠進去當候補生的時候,沒人管我每天的功課到底是對是錯,更不用說學拉丁語,希臘語了……」他而且還每天喂他們,經常輪流邀請早上值班的候補生和他一起吃早飯,再邀請另一個或兩個候補生一起吃晚飯。
他們確實忙得像蜜蜂一樣,況且還是異常勤勉的監工指揮下的蜜蜂呢。大艙以及下級軍官室和候補生的正規三餐被取締了,吃飯時間削減到僅夠普通水兵狼吞虎咽的十分鐘;所有美化工作都放棄了;傑克自己掏錢雇的許多額外木工在牙檣上乾著活,人數多得幾乎施展不開工具。等到入夜之後,凡是可以在碼頭大火堆光亮下完成的工作,也都完成了,而且雖然仍舊有很多細緻的活計,必須等日出后才能著手,但傑克相當肯定,明天晚上漲潮時分他們就可以出航了。
葡萄酒在這場歡樂的宴席上並不缺少,精美的食物也不匱乏(因為海龜也算是魚),歌聲也不少。實際上,傑克覺得領航員唱得過於起勁了,他唱了那麼多從英國和美國商船上學來的小調。可話又說回採,傑克的頭腦被海潮佔據著,沒能好好地享受音樂,守在航海計時表旁的候補生一跑來告訴他時間到了,他馬上就站起身來,衷心地感謝了洛貝茲先生,帶著斯蒂芬和航行官走了出去,他完全無視領航員為聖彼得最後干一杯的要求。
「那天黑以前,你能不能行行好和我到郵船上去一次,到我們找到鐵箱子的那個房間去?」
快速地做完了檢查、處理了緊要情況之後,他又趕緊跑到下面去,去葯櫃里找葯。在路上,在很深的下層,他碰見了他的助手。因為沒地方可逃,希金斯站在一邊讓他先過,但斯蒂芬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扇格子板下面,於是一些亮光落在了希金斯的臉上。斯蒂芬說:「希金斯先生,希金斯先生,要是我救不活她,為了這件事你會被絞死。你這個膽大邪惡、敗事有餘、害人性命的無知蠢貨。」希金斯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也並非沒有應變的膽量和手段,可他在斯蒂芬灰色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種爬行類動物般被壓制住的兇猛,於是他只是垂下頭,不作任何回答。
斯蒂芬說,「大家為什麼今天這麼著急想要繞過它呢?」
「這些都是它的文件。」斯蒂芬前來商議時,奧布雷艦長說。「當然,這些文件的內容不多,因為『達奈依』號一被俘虜,英國方面的航海日誌就中止了,其餘的都是些關於航線和氣候的零星記錄,大部分時間天氣都糟糕透頂。那些俘虜倒更有情報價值。我說的俘虜,是指那些在別處被抓住、再征來駕駛『達奈依』號的水手。因為他們和『達奈依』號一樣,是在荷恩角這一邊被俘的,所以他們並不確實知道『諾爾福克』號是否已經到了太平洋,不過他們知道它在南大西洋捕獲了兩艘返航的捕鯨船,其中一艘已經出海三年有餘,船上所有的琵琶桶全都裝滿了收穫。這是我起草的正式報告,湯。姆·普林斯會幫忙帶回去的。這份報告里我把所有情況都寫下來了,也許你能稍作修飾,在你覺得合適的地方添些文采。」
「他是變得有些激昂了。」斯蒂芬說。「我們到船頭去吧。」
確實沒多少時間了,不過時間還是充裕到這樣的程度,足以讓馬丁被貓頭鷹臉的夜猿危險地咬傷,而且一直咬到骨頭。他們沿著寬寬的林間小路,在栲樹林濕地後面走著,兩旁是植物耀眼的綠色牆壁,牆的堅實基礎是樹,而數不清的捲曲纏繞的攀緣植物、灌木樹叢、藤本植物、寄生植物填滿了所有空隙,在樹牆較厚的部分,只有蛇才能鑽得過去。他們朝前走著,臉上帶著愚蠢的微笑,愕然地看著分屬許多不同種類,數不勝數的蝴蝶和間或飛過的蜂鳥;空中瀰漫著昆蟲嗚叫的唧唧聲。唧唧聲持續了十到二十分鐘之後,他們就充耳不聞了,好像走在徹底的寂靜中一樣——很少有鳥出現,偶爾出現的鳥也無聲無息。到了林間空地,他們卻驚動了一群種類混雜的鸚鵡。這兒樹分得很開,地上也沒有草木。他們還看見一隊螞蟻抬著樹葉,走在它們慣走的一條小路上。螞蟻隊伍有一英尺寬,長得兩邊都看不見頭。斯蒂芬凝視著螞蟻,分辨起各種蟻兵和蟻工來。由於他喜歡計算,他算出了一平方英尺內螞蟻的數目,以及它們負擔的大致重量。他準備據此對目光所及的整個蟻軍作出某種估計,可他的算術一直就緩慢遲疑,出錯很多。他還在一張闊葉上用樹枝划拉著數字,就聽見馬丁驚叫了一聲。馬丁正站在林間空地另一邊一棵空心樹旁。「噓,別出聲。」他皺著眉頭說。「我寫下三,我把七進一位。」但現在他從叫聲里聽出了痛楚,轉過身去,看見馬丁的手淌著血。他拔出修筆刀,警覺地朝他跑去,一邊叫道,「是不是一條蛇?是不是一條蛇?」
等船差不多修整完畢之後,傑克下到了傷病室。「金肯斯怎麼樣?」他問。
「我看我們不用帶包,」斯蒂芬說,「不過一桿精確的尺也許會用得著。」
幾分鐘之後,測量海深一成不變的儀式開始了。從遠處船首,可以聽到沉重測鉛的濺落聲,靠近船舷的每個人鬆開手裡最後一圈深海繩,同時「當心,當心」的叫喊聲朝船尾傳去,喊聲一直傳到後桅鏈台,舵工在那兒把深度報告給值班的候補生,隨後舵工叫道:「全部準備好。」然後測鉛傳到了船首,整個過程又重新開始了。
「噢,你的靈魂去見魔鬼吧,傑克。」斯蒂芬叫道。「這是我的左手,對不對?」他舉起左手「而在左邊,或者說不吉利的一邊,或者說確實是兇險的那一邊,是左舷。」
重新回到大艙之後,斯蒂芬融化了蠟,把他雕刻得很奇怪的懷錶鑰匙印在蠟封上,把盒子連同一張紙條遞給了傑克,說道:「要是我有什麼不測,這張條子會證明你接收盒子的正當性。」
他們說不了,他們寧願現在就到露天去,不要等哨子把吊床收起來,塞到船舷邊上那些東西裏面,很遺憾地擋住視線。他們會等上五分鐘,等甲板差不多收拾乾淨了,就到甲板上去……
「好吧。」傑克說。「我本來就想去看看。我們要帶包嗎?」
就這樣向南,一個緯度接著一個緯度,在巴西溫暖的洋流里向南行進;還沒等他們穿過南回歸線,那正規的、習以為常的、被鐘聲規定好的航海生活,看來就好像已經持續了很久很久。船現在已經油刷一新了,它的黃銅部件在強制性的干船塢時期已經擦亮了,它扯著淺色的全副晴天風帆,朝著南方展翅航行著,把太陽留在後面,這時候它看上去非同尋常地優美。候補生們開始接觸希臘動詞不定過去時,拉丁語的獨立奪格結構,還有球面幾何的基本知識;這些東西他們學起來毫無熱情,等到放學之後,和邦敦學習馬蹄形編接,和法斯特·杜德爾學習不尋常的扭結時,他們才變得興緻勃勃起來。因為完全笨嘴拙舌,杜德爾從來不做任何解釋,可是他耐心無窮,會一遍遍地給他們做演示。他一句話不說,就可以把用於獨桅船支索的三眼滑輪扭結做上十遍。而在其他時間,他們很少見得著馬丁先生,有時候看來他和他read.99csw.com的學生們一樣渴望放棄正弦、正切和正割;事實上,他正在整理自己非常龐大的巴西鞘翅目生物標本,這些標本以前只是匆忙地採集來了,等到現在,豐富的新種、新屬、新科才完全顯現出來。他和斯蒂芬希望有幾個月時間,愉快而安定地把這些造物進行分類;不過,斯蒂芬對這些甲蟲並沒有那麼大的激|情,況且他的職責(還有他不願意放棄的任何經過的飛鳥和鯨魚)也常常讓他離開。
「什麼消息?」
而且傳說也沒有傳錯。在他十七碼長的后甲板上,傑克正來回踱著步。為了控制艦長的所謂肥碩症,斯蒂芬堅持要傑克每天踱步三英里。還沒等他走完三弗隆的距離,嘹望兵就叫喊說看到陸地了。麥特蘭、霍華德,連同所有沒受傷的候補生全都跑到大桅樓去看,隨即,從甲板上也能看見了。作為世界的冷酷終點,它沒有多少陸地,在大海的邊緣上它是個高高的黑斑,它持續不斷地閃爍著白光,那是海浪在它腳下撞碎,高高地濺上聳立的巨石。
「它看上去一點也不擔心。」斯蒂芬低聲說。
「不管怎麼說,閣下,」馬丁說,「那兒是世界的另一邊啊,另一個海洋,另一個半球,我多麼高興啊!」
船尾在水中陷得很低,舵柱也很可能鬆脫了,可現在已經無暇顧及了。「就投到船尾下面。」他說,於是測鉛濺落到水裡。
不過,那些吸血蝠並沒有騷擾他的客人,因為吸血蝠需要睡熟的獵物,而這兩個(儘管它們從屋椽上愁悶地瞟著他們)卻一直都沒上床睡覺。他們看著新月的月牙從天空沉下,看著光輝明亮的星星組成的行列移過天穹,交談了整整一夜。一種足有兩英尺寬、比較和善的蝙蝠,在星月的光芒下短暫地顯形,而在離他們身下只有幾碼的河裡,可以看見海龜和間或出沒的鱷魚閃爍著星光的尾波;那隻長著獅鬃的絨猴,在斯蒂芬的大腿上很輕地發出鼾聲,一直睡著睡著,然而兩人的交談延綿不止。他們考察了波拿巴臭名昭著的生涯(還看不到結尾呢,可惜啊,可惜),考察了西班牙作為帝國在新世界的傷心歷史,預測了它殖民地將來幾乎確鑿無疑的解放——「話又說回來了,看到那些爬行動物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那樣的地方走上前台,」那個秘魯人說,「我有時候真擔心我們的新國家可能會比老國家還要糟糕呢」——而現在,在夜晚的末尾,他們又再次談起了安第斯山脈的地質構造,以及穿越它們的艱難程度。
「就是幾個指甲扯掉了。我當時還沒留意。」
「你忘記我們已經轉過身了。」傑克說。「你知道,我們現在面朝著船尾。第三個螺栓頭,對不對?」他按了下去,一個金屬盒子立刻從木縫裡掉了出來,聲響大得驚人,盒子的一角撞在甲板上進開了。他彎下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一沓紙幣和其他紙張,又把燈籠放下,他剛看見第一張錢幣就叫道,「上帝啊!什麼——」但他把持住了自己,默默把這沓紙幣歸攏,又遞給了斯蒂芬。斯蒂芬草草地看了一下,帶著擔心的、不滿意的表情搖了搖頭,又把它們放回了盒子里。「我最好的做法,就是馬上把它封起來,再交給你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也許最好由你把它帶回J·晾奇號上去,我以前從小艇滑到過水裡。」
「你怎麼知道的呢,閣下?」普萊斯閉起一隻眼睛,微笑著期待地說。
「在外面遠遠地測一次水深。」他對舵工說,心裏希望測鉛可能會表明沙岸是狹窄的沙嘴,這樣軍艦就可以從側面拉下水來。測鉛並沒有表明這樣的情況;而測鉛旋轉著準備第二次扎人左舷外的時候,他在護衛艦龍骨前端的下方看見了雜草和蘆葦。軍艦所在的泥岸很大,泥岸大部分都在軍艦以外。他跑到船尾去看情況,看見普林斯和莫維特已經把兩隻小艇放下了水。「從下級軍官室的舷窗把錨鏈拉過來。」他走過時叫道。
「都是些普通的關節扭傷、手指壓斷、骨頭撞斷。」斯蒂芬說。「我一直告訴他們,『你們一定要留一隻手給軍艦,留一隻手給自己;要是你們兩個小時之內要爬桅杆,你們就得把骯髒的摻水淡酒倒進排水孔里去,』可他們不聽。他們在掌帆長的鼓勵下,在索具上跳來跳去,就好像他們是群八腕亞目動物,還外加可以翻卷的尾巴呢;所以每次只要有暴風雨,我的傷病室就滿了。」
「你只是嫉妒罷了。」傑克說。「我們今晚演奏一點音樂,怎麼樣?」
它確實就在船舷邊上,它確實很大很大:那是一頭抹香鯨,它碩大的鈍方形頭顱和船首鏈台齊頭並進,黑色的身體一直延伸到后甲板,是頭七十五到八十英尺長的巨大造物,給人的印象安靜而有力;在它旁邊,連軍艦都顯得脆弱。它仰著身體,頭的上半部分和整個不平整的脊背都浸在水裡,而且它在噴水,粗大的白色水柱噴向上方,噴向船頭方向,噴水持續的時間人可以從一數到三。稍微停頓了一下,它又刻意把頭沉入水裡,過了兩倍那麼長的時間,它又抬起頭再一次噴水,再一次呼吸,噴水,呼吸,噴水,而與此同時它一直和軍艦并行,巨大寬闊的水平尾巴做著輕微的撥水動作。它在灰色透明的水裡游著,離開軍艦的距離連餅乾都能扔到的那麼遠。它水上和水下部分的身體都能看得清楚。他們趴在欄杆上靜靜地出神看著它。
「我對此非常遺憾。」斯蒂芬說。「我不準備假裝不知道你要我做什麼,可這是做不到的。我會盡我所能來幫助你,但不會做那件事。你得試著……」他的杜撰失敗了,他的聲音漸漸平息,只能眼睛看著地面,他感到,她所有的苦澀煩惱和目前的失望,都在壓迫著他。
然而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隨著「驚奇」號慢慢地向西,向北航行,進入比較平靜的水域,隨著年輕人的康復能力在遲疑的萌動之後,以顯著的速度發揮起作用,事情變得越來越清楚起來了,原來侯隆已經建立了自己的交通線。他變得高興得多了,在他和書記員、希金斯、美國候補生合用的三角形狹窄卧艙里,有時候還能聽到他唱歌,或者聽到他在賀尼的吉他上彈奏。
「去它的,」傑克對普林斯說,「毫無疑問,我們得馬上和它說話。等它可以看得見,我們就升起短三角旗和艦旗。可是不要太早了,在空空蕩蕩的空氣里白白浪費寶貴的艦旗是沒有意義的。」說完,他又喝起了咖啡。聽說馬圖林大夫正在照看病人,脫不開身,他又接著單獨吃起了早餐。
「穿上它,閣下。」基里克手裡拿著一件帶帽子的麥哲倫外套,匆忙地跟在他身後,惱怒地叫道,「穿上它。我特地給你做的,為了什麼呢?整個晚上都在苦幹,一針又一針,一剪又一剪。」最後這幾句話是不滿地嘟嚷著說的。
「不是的。」斯蒂芬說。「和你毫無關係。」他看著軍械官黝黑、野蠻的臉,「這臉上有依戀么,」他想,「有任何溫情么?還是只有驕傲,只有對財產的關心?」他沒法完全確定。但第二天早晨,在他告訴軍械官他妻子根本沒有好轉的時候,他感覺到這個人的主要情感,在初始的震驚和沮喪消退之後,肯定只是憤怒——是對世界的憤怒,也是對她的憤怒,因為她生病而憤怒。這並沒有讓他驚奇:在陸地上行醫的生涯中,他見過很多很多丈夫,甚至還見過一些情夫,見過他們因為女人的疾病而憤怒,見過他們毫無耐心、充滿責備,相當沒有憐憫心,而且因為人們期望他們憐憫而憤怒。
這猛烈的前後縱搖也差點要了馬圖林醫生的命。他正準備到底層去——他正戀戀不捨,因為軍艦上空飛著不少於七隻信天翁——這時候他發現掌帆長的貓正在下一級階梯上給自己洗臉。自從它了解到自己不會挨餓、不會受虐待、不會給扔到海里去,它就放棄了所有伶俐的、愛撫人的做派;它現在傲慢地瞪了他一眼,然後繼續給自己洗臉,「這是我見過的最裝腔作勢的貓。」斯蒂芬惱怒地說,一邊高抬起腳跨過它。貓向旁邊跳去,而與此同時,「驚奇」號的船頭撞上了海浪的綠色高牆,把它的牙檣指向天空,把已經失去平衡的斯蒂芬摔向前面。不幸的是,下層甲板的一扇格子板打開著,他下落了很長一段距離,落在煤堆上,這堆煤是為吊爐準備的。
可就算他們到了船頭,導航員的歡快,連同他模仿美洲虎的叫聲——一種粗啞的卟卟聲——還是追隨著他們;最令人失望的是,他把軍艦移到了河中央的位置,這樣一來,兩岸的細節就都沒法看清了。潮水開始落下,而軍艦扯著所有中桅帆和三角帆,被斜後方吹來的風推動著,行駛得出人意料地快。但它突然開始平穩地慢了下來,最終死死停在一片沙岸上,它的甲板前後傾斜著,在湍急的水流中,渾濁的泥沙像一朵巨大的雲,從它底下流走。水兵們馬上鬆開了帆腳索,在他們托起風帆的時候,傑克也正從大艙跑向船頭,一邊叫道:「把測鉛拿過來,把測鉛拿過來。」他從船頭欄杆遠遠俯出身去,盯著水面,看它慢慢變清:軍艦在沙岸上犁了這麼長距離,翹得這麼高,它的系船索艙口離水面只有不到一碼。
這一切都極端地令人滿意——大家看見艦長臉色發白了,還有病人的外甥巴雷特·邦敦也是一樣——但血還是順著喬的脖子流了下來——他們還清楚地看見了腦子——這可是為了一大筆錢也不能錯過的事情啊——而且還富有教育意義——他們什麼也沒錯過。本來就該這樣,因為這是他們今後很長時間都不會碰到的滿足了,對某些人來說,這也是他們最後的滿足。從南面和西面來的長長的劇烈海涌,預示著天氣會變得糟糕,冰雹和極端險惡的天氣,來得比他們預期的還要早,把他們打擊得比預期的還要沉重。
他和艾倫把很多航海圖展在身前,進行了長時間的商議,對很多難以對付的島嶼、暗礁和海岬,各種航海圖各自都標著不同的經度。他們交談的時候,甲板上直到船尾欄杆都飄動著被海水浸透的衣服,企圖在傍晚暗淡的陽光下變干。傑克一次又一次向航行官詢問科爾耐艦長的精確程度,航行官一次又一次肯定他能以福音書的名義發誓。「他是庫克艦長的學生,閣下,他帶了一對阿諾爾德的航海計時表。他一直在用它們,一直在旋緊發條,從來也沒有停過,一直到我們在回家路上、在聖海倫娜南面,一直到我們給大浪沖壞船尾之前,它們的精度和實測相比只差不到十秒。」
「至於這一點么,」斯蒂芬說,「我把差不多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年輕人的康復能力上。她還不到十九歲,而一個人在十九歲的時候,幾乎可以熬過地獄和煉獄,還能活下來。告訴我,湯姆·普林斯不會馬上離開我們吧?」
情況確實非常糟糕,但還不是毫無希望。「大錨到遊艇上,」他叫道,「小錨和大索到紅色獨桅快船上。」他的目光越過船尾欄杆,想知道水流方向是否可以提示他泥岸的邊界,他注意到領航員和他的助手已經在兩百碼以外,在自己的小艇里,猛力地拉了起來。他對航行官說,「從船舷邊上放淡水。」隨後飛快地走到軍艦下層去,那兒掌帆長和兩班值班崗里強壯的卷索員們,正把一根十五英寸的新錨鏈傳到船尾去,他們一邊還有節奏地大喊著「拉一,拉二,拉走,拉走,走」。這兒一切都很正常,動作很快。他又跑上甲板,大聲叫來一隻單座艇和一個浮標桶;而他頭腦的一部分,還有時間去感謝上帝給了他這樣好的軍官和訓練有素的水兵。
「是啊。我覺得它們是吼猴,黑吼猴。」
「我才不覺得負疚呢。」斯蒂芬說,儘管昨晚根本沒睡,他還是生氣勃勃,心情愉快。「我們走出去看看野外吧。有人說前面有條小路,它繞到栲樹林濕地背後,穿過那片森林,通向:一片林間空地,那兒有種棕櫚樹。我忘了那種樹叫什麼名字,但它的果實是圓的,顏色深紅。我們沒多少時間了,把時間浪費在無益的捶胸頓足上是很可惜的。」
「現在我們可以重新恢復到真正的航海了。」傑克非常滿意地說。這時「驚奇」號正進入南大西洋,在東北柔風下搶風航行著。柔風裡沒有絲毫陸地的氣息,是一股純粹的海風。「而且也許我們可以讓軍艦看上去不那麼像快進拆卸場的樣子。我多麼厭惡緊靠著陸地航行啊,」他又說,一邊掃視著巴西。現在的巴西是隱現在西方水平線上的一條暗淡的帶子,可對深海航行家來說它仍舊太近了,深海航行家最壞的敵人就是背風海岸。「可是那寬綽的迴旋餘地,那親吻著月亮的雲濤,還有那淚滴,我並不在乎。」他借用莫維特的辭句評論道。隨後他又考慮到,命運可能會把他這番話當成某種挑戰,於是他抓住一個纏索栓,說道,「當然,我只是打個比方。」
南緯四十九度三十五分,西經六十三度十一分。
「現在我們唯一的希望,」他說,「就是在繞過荷恩角以前,遇到一艘船,碰巧曾經見過它,比方說,在好望港整修,不然的話,我們肯定要跟著它繞過荷恩角了。到了那個時候,上帝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找得到它。」
穿過羽毛般的一帶竹林,他們來到河岸,潮水已經退下了,現在河岸是寬闊的沙地。他們面前站著兩個水兵,「尷尬」戴維斯和「肥屁股」金克斯,兩人手裡都抓著浮木的棒子,樣子都很兇惡。
斯蒂芬正希望自己不會露出極端憤怒的表情,在跳板上他就看見了船匠的妻子蘭姆太太。在這種時間,或者在任何時間,她出現在這兒都很不尋常。她一直在等著寧靜被打破,現在她匆匆向他跑來。「噢大夫,你能不能馬上來一下?荷納太太病得很厲害。」
「你要我看看那張紙嗎?」傑克問道。
「我很遺憾。」傑克說。「是不是該去探訪一下,或者送只雞過去,或者送瓶波爾圖葡萄酒,或者三件事全部都做?」
「可是斯蒂芬,我們也說累垮啊。」
「大概我們倆都需要用一些茶點。」傑克說,一邊帶著他朝大艙走去,又回過頭來喊道,「普林斯上校,繼續。」
太陽沉人了紫色的雲層,柔風完全停息了下來。在一種風和另一種風交替的間歇中,荷恩角的洋流抓住了軍艦,把它緊緊裹挾著向東而去;而在午夜值班崗開始的時候,西南風尖嘯著吹了過來。
普林斯上校富有成效地繼續了下去,他把郵船駛到它可以停泊的最近處,這樣就能在天黑以前,在幾乎肯定會來的壞天氣之前,進行物資轉移。斯蒂芬和馬丁沒有急著趕回爐子旁邊,他們逗留了一會兒,觀看那些小艇在逐漸增大的海涌中來來回回,把「驚奇」人和海軍陸戰隊帶過去,把前俘虜們和美國人帶回來。帶回來的還有一個長腿的候補生,以及「達奈依」號上的書籍和文件。
「驚奇」號需要補足十六天的航行;而雖然很有可能,為了節省它的儲備、圓材和帆布,「諾爾福克」號在南下航程中不會扯起很多風帆,但在平穩的東南貿易風裡,就算它晚上適中地收縮中桅帆帆篷,它的航速至少也不會低於五節。這就意味著它比「驚奇」號超前了兩千英里。
他在艙房一側長長的壁龕下搜尋的時候,這些想法在他頭腦里一遍遍地翻騰著。這間艙房就是康寧漢先生和他的鐵箱子曾經佔據的那間——固定鐵箱的釘子留下的小孔還清晰可見。他終於不無寬慰地轉向傑克,說道,「那些瘋狂的野獸們肯定給了我錯誤的指令,肯定是這樣的。這兒什麼也沒有。也許沒有反倒更好。」
八九點鐘的時候,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幹活。所有人指的是所有在場的水兵們,這https://read.99csw.com是因為,普林斯帶著遊艇,莫維特帶著駁船,分別和各自的乘員一起,留在了沙洲外很遠的地方,一邊放哨一邊搜集情報。但還是有很多「驚奇」人留在了這兒;護衛艦已經被牽拽到起重三腳架旁,船塢工人們在它船頭上忙碌著;木匠們在新牙檣、新桅頂和第二斜桅上勤勉地揮動著手斧,大塊大塊光滑的木片飛舞在碼頭四周;掌帆長和他的助手們,還有一隊非常精幹的水兵們,正在拆除它幾乎所有的索具,以便新圓材完成之後,用布里斯托的規範,有條不紊地重新安裝起來;而另一群水兵都蟻聚在甲板和船舷附近,忙著用麻絲堵塞船縫。「保衛者」號的水兵中,沒幾個能勝任這樣的技術活,不過現在他們多多少少也會搖幾下槳了,於是他們和海軍陸戰隊員們一起,被派到河上游不遠處的一個源泉,去給軍艦補充淡水。
說,「聽著,我讀報告之前,能否請你先告訴我一件事。要是郵船上有財寶,你說財寶和我們在一起更安全,還是和湯姆在一起更安全?」
狂風吹了兩天三夜,風暴的霧氣和桅頂一樣低,不過到第三天天氣就晴朗了,中午他們又可以進行觀測了。傑克高興地發現,他們航行到了比預期更南的地方——比他們用船位推演算法預測的地方更南——他們離斯泰頓島的距離一炮可以打到。
「有人把它叫做大南海,」傑克說,「在四十度緯線以下,他們不把它看成真正的太平洋。可是我覺得,到處都同樣地濕。」
斯蒂芬來得晚了,只聽到告別的禮貌寒暄。在白浪點點的、洶湧的、藍寶石般的海面上,相隔四分之一英里遠,這兩艘航向相反的船正在道別。不過普林斯告訴他,消息極其令人失望:「諾爾福克」號沒在普萊特河進港,而是直接繼續航行了,不然的話,緊隨其後的「驚奇」號本來是可以把它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几百英里的。一艘蒙特威迪奧的三桅帆船在南緯四十度的地方和它用旗語打過招呼,因為它一直有更有利的風,這幾乎肯定意味著它已經拉長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在後甲板上,傑克和很多人擁擠在背風欄杆旁邊,從這兒他們都可以看見它在一片灰色中遠遠地若隱若現,但只是暗淡模糊的一塊斑點,並不能看清什麼。「你能不能看見桅樓守望台?」傑克問道。
「要不是有這些東西,恐怕我根本不可能越過安第斯山脈。」秘魯人說,一邊朝半滿的古柯葉袋子點了點頭。袋子就放在他們兩人之間的桌上。「我們快到達山路頂端的時候,風變大了,夾雜著雪花凍成的小球,吹得我透不過氣來。在那麼高的地方,我本來就已經氣喘吁吁了,每爬一步都要喘上兩三口氣。我的同伴們情況也和我差不多,我們的美洲駝也已經死了兩頭。我覺得我們應該退回去,可酋長把我們領到岩石間一個擋風的地方,掏出他的古柯葉袋子,還掏出裝石灰的小盒子,遞給我們。我們一人嚼了一個小球——我們叫它acullico——然後,我們就非常輕鬆地背起行囊,在飛雪中很快攀上了嚴酷的斜坡,過了山頂,又下到氣候溫和一些的地方。」
傷病室是軍艦上極少幾處可以說話而不怕被別人聽見的地方。稍後,在空蕩蕩的傷病室里,斯蒂芬接待了軍械官,軍械官問他麻煩出在什麼地方——自己妻子到底生了什麼病?
「雙手攥緊啊。」傑克叫道,他的嗓音因為努力推桿而沙啞了。「使勁推啊。推啊推啊。」
「停下。」第八遍鍾敲響時,傑克說。臉色通紅、睡眼蠓嚨的左舷值班水兵們和航行官一起接管了午夜的甲板。「晚安,麥特蘭先生。艾倫先生,我看我們大概在聖約翰角附近的水面上。我們有超過一百英尋的深度,水深在慢慢變淺。你怎麼看?」
天亮得很慢,雨水越過海面從東北方向飄來。在光線漸漸增強,西南方向大雨的面紗撩開的時候,嘹望兵叫道:「甲板上的。右舷船頭方向有帆船。」
「我由衷地感到高興。」傑克說。「我正在找你呢,想叫你去看看她。我有好消息要帶給每個病人。我們總算轉到西北偏北方向了;柔風吹向船尾的右舷側,我們現在的航速一直是十一節。如果說我還不能把蝗蟲和蜂蜜許諾給他們,至少很可能馬上就會有溫暖的天氣和乾燥的床鋪了。」
「驚奇」號因此而處在極度的匆忙之中。於是它剛剛和領航員告別,就扯起了很多的風帆。話又說回來,這種情況並沒什麼非同尋常之處:這條軍艦和它的指揮官,在他們幾乎整個服役期間,都一直被時間催促著,到現在匆忙已經差不多成了正常狀態——海上的悠閑,有著某種令人心神不定的東西,有著某種不自然的平靜。但儘管匆忙,傑克還是不打算把它推到它能力的極限,不打算讓圓材和風帆處在崩裂的邊緣,而以前在追蹤的時候,只要他看得見敵船,或者甚至只要敵船恰好冒出海平線,他都經常問心無愧地這麼做過。不過他確實想要離那個極端速度越近越好,但腦子裡會同時記住,現在他前面就是遙遠的南海了,在它海岸上沒有航船配件零售商,更不要說船塢了。他再一次感謝天命,給他送來了普林斯和莫維特這兩個軍官,他們會以同樣的決心和力量讓「驚奇」號日夜行進的。
「因為莎士比亞的小丑們,也經常說些那種類型的俏皮話,就好比揮舞著大棒要把人一棒打死似的。你只要加上瑪麗,起來,或者得啦,讓他倒大霉吧,那就成了純粹的熏豬腿,或者腌鹹肉,或者培根,或者不管你要的隨便什麼東西。」
「也許你見過他之後,我們可以交換意見?」斯蒂芬問道,他不想在公開場合作任何評論,「我很高興,你沒開炮就把它重新俘虜了;我沒想到追趕會這麼順利。馬丁先生和我還以為,要經過很多乒乒乓乓、很多來來回回,才會了結呢。」他看著對面的「達奈依」號。船首樓里的一小群人,正互相拍著肩膀,對微笑的「驚奇」人大喊大叫,他們顯然是俘虜,剛剛才出乎意料地重獲自由。船腰裡的其他人看上去情緒極端低落、沮喪,一整天他們都在一會兒推,一會兒拉,一會兒升帆,一會兒降帆,現在已經疲憊不堪了,這些人顯然是「達奈依」號的正規船員。他們的船長是個上尉,人顯得很年輕,他登上軍艦,臉上保持著最得體的表情,向後甲板上的軍官們敬禮,又給傑克遞上了自己的軍刀。「不,閣下,你得留下軍刀。」傑克搖搖頭說,「請相信我,你領著我們跳了一場優美的舞蹈。」
「嗯,閣下,」普林斯說,「看來他一夜沒睡——軍械官的妻子生病了——現在他和隨軍教士總算在下級軍官室的爐子旁邊安定了下來,在桌上鋪開了甲蟲。不過他說,要是艦長給他直接下命令,叫他到冰冷的大雨,甚至雨夾雪,外加暴風裡去,去放鬆一下自己,他當然會很樂意服從的。」
「讀過我公文和快報的人也常這麼說,」傑克說,「可在這個時候你這麼說,是因為什麼呢?」
「要報告艦長,荷納太太好多了。閣下。」斯蒂芬說。
等靠近了浮標桶,遊艇用人力把危險巨大的鐵錨從船舷邊推下了水;獨桅快船也駛到單座艇發出信號的地方,在勉強可以下錨的河底,投下了小錨,這樣就固定住了大錨本身。傑克站起身來,朝軍艦喊道:「用力卷啊,用力卷啊。」 立刻,護衛艦后甲板上的起錨機絞盤開始轉動了起來。
「我看不見,閣下。」候補生搜尋了漫長的一分鐘之後,回答說,「我肯定它沒有守望台。」
「不過,每天最大的財富,還是植物學的財富,而這讓我想起了一個秘魯旅行家給我的古柯,或者說可可樹葉。要是和石灰放在一起咀嚼,它可以讓頭腦敏銳到神奇的程度,它會產生一種欣快安適的感覺,可以祛除飢餓和疲勞。我儲存了很多,因為我覺得它可以幫我擺脫一個有些麻煩的習慣:你可能早就注意到了,因為失眠和其他各種不適,我一直服用鴉片酊;服用它確實傾向於變得太習以為常了。我不覺得我有任何濫用的問題,更談不上上癮;但它造成了某種需要,和煙草不無相像之處。我會很樂意擺脫它的,而我覺得這些寶貴的樹葉會起作用。它的效力真讓我吃驚,我會在信里給你附上幾片,這樣,你就也可以試試了。這段時間里,整天都是極端累人的勞作和焦慮,因此我建議傑克嘗試一下古柯葉,可是他說,要是它們會剝奪他的睡眠和飢餓,那它們對他就毫無用處——在這場危機中,他需要睡眠,他需要吃飯——簡而言之,他不會吃藥,直到船浮在水裡,不,就算是給他國王的贖金也不會吃藥。」「它現在浮在水裡了,裝備齊全,整潔漂亮,幾乎沒受什麼損傷,它在昨晚朔望大潮的高峰時期從岸上或者說島上被拉下了水;但在這樣做的同時,我們丟失了一隻錨,找回它花費了很多時間,我們只好等待下一次漲潮,而傑出的洛貝茲先生(上帝保佑他)會引導我們到開闊的海面上去。我正準備加上條件『要是他能及時趕到的話』,但我的筆還沒落下,我就看見他的小艇繞過河灣駛過來了。他現在上了船;等他把我們的船送過沙洲,在他離開的時候,我會把這封信託付給他的。」
「哦,你們沒聽到消息嗎?閣下?」戴維斯問。
「聽著,」斯蒂芬說,「我不知道她是否還能活下來。」
「那你告訴他,夥計。」金克斯說。
「謝謝你,閣下。」普林斯笑容滿面地說。從職業的角度看,沒什麼比這對他更合適的了。這裏面不會有戰鬥的榮譽——郵船的武器裝備不可能和護衛艦匹敵,而且郵船也肯定不願意進入戰鬥狀態——但這都無關緊要,因為榮譽總是歸於艦長和第一副官的,對一個志願者來說,帶回一艘重新捕獲的貴重郵船,是他熱忱和運氣的更加明顯、更加引人注目的證明,況且在雇傭者的眼裡,運氣絕對不是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品質。
「是啊,勞倫斯艦長還俘虜過『孔雀』號上的莫維特,待他也非常好。我準備在我的職權範圍之內,儘可能對這個年輕人多加關照。我已經邀請他和他的候補生明天來共進午餐了。斯蒂芬,你不會在乎放棄我們慣常的烤乳酪吧?乳酪只夠給客人做道拿得出手的菜了。」
在這段冗長緩慢的航行中,因為有了充足的時間,常規宴請重新變得穩定有序,甚至變得有些單調。艦長和他的軍官們在下級軍官室吃飯,下級軍官室成員輪流到大艙吃飯,候補生每次一個或兩個到大艙或下級軍官室吃飯。軍艦越是往南,伙食變得越差。兩個廚師都儘力而為了,但私人儲藏變得越來越少,不過每天早上,雞籠抬上后甲板的時候,下級軍官室的公雞龐修斯·庇拉多仍舊啼唱,它的母雞們有時候還會生個把雞蛋,而山羊阿斯帕西亞也仍舊在為大艙的神聖咖啡提供著羊奶,然而最後一隻綿羊在南緯四十度稍南的地方死了——為了它在赤道附近不至於熱死,它被剪掉,不,剃掉了身上的羊毛,現在它卻無法承受日漸增強的寒冷——而且某天隨軍教士和傑克共進午餐的時候,腌豬肉也在艦長的餐桌上佔據了位置。傑克為這個變動道了歉,因為原本是邀請他「分享羊肉」的。不過馬丁說,「完全不用道歉,完全不用道歉;這是我吃過最好的腌豬肉——西印度群島的香料搭配得這麼微妙——可就算今天吃的是黑乎乎的贖罪稀糊,我還是會覺得是個盛宴。今天早上,閣下,八點半,我見到了第一隻企鵝。大夫告訴我說那是笨驢企鵝,它速度極快、非常優雅地從軍艦旁邊游過去,就好像在水裡飛!」
「我懷疑他是否能活下來。」斯蒂芬說,「整個肋骨腔都……羅傑斯可能會丟一隻胳膊。那是什麼?」他指了指傑克用手帕包紮的手。
「現在沒法看清,閣下。」桅頂的說。「我看它可能在右舷船頭偏一個羅經點的方向,距離很近,左舷搶風航行。」
「噢,至於說到財寶,恐怕『諾爾福克』號早就把它搶走了。兩個鐵箱,裝滿了金子,上帝保佑我們!你不會真指望他們把財寶留在船上吧。我自己肯定是不會指望的,哈,哈,哈!」
「有很多時候,我最親愛的靈魂,」斯蒂芬給黛安娜寫著信,信上註明的日期是「從聖佛朗西斯科的河岸」,「你並不完全對傑克·奧布雷滿意,但要是你最近兩個星期一直觀察著他,我覺得你會承認,他有某種英雄的品質,某種偉大的靈魂。像我說過的那樣,一個喝醉的領航員把船領到了這條河中間的一片沙岸上,而且還是在最大的海潮漲到最高的時候,雖然我們竭盡全力,但還是沒辦法把它拉下水去;接下來的一次海潮雖然很高,也還是不足以把它從積滿淤泥的河床里抬起來,它因此沒有移動。在這之後,沒有其他辦法,只有等月底,那時候會有另一次朔望大潮。這想法給人安慰,但是,每過去一天,我們和敵船的距離就拉開了一兩百英里,而傑克的所有幸福、他的職業生涯、他的聲譽,全都取決於這艘敵船。況且一點也不能肯定,下一次朔望大潮會不會像敗壞我們的上一次朔望大潮那樣高。可從那時候開始到現在,我沒聽見傑克抱怨過,也沒有聽見他喊『噢,一切都見鬼去吧』,更沒有聽見任何更加熱辣的、海上常用的、他自己在各種場合也隨意使用的措辭。當然他要求每個人整天都非常非常賣力地幹活,因為所有的大炮都必須抬到岸上去,還有無數噸食物、儲備,加上水淺的時候,還要設法挖出一條水道來,這樣等時機一到,船才更容易拉下水,而同時舵柱也必須重新安裝上去;但雖然有這麼多事,我不記得聽見他說過一句瀆神的話,他幾乎連指責的話都沒有。而奇怪的是,這種冷靜卻把大家完全驚呆了。他們不安地看著他,神奇般勤勉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對我和馬丁來說,也是一樣。在最初幾天里,必須迅速減輕船的分量,以防它因為船腰被低潮托起而船身變形或者龍骨斷裂,而所有熟練水兵都已經派去搬運大炮了,於是他就把單座艇(一種惡劣的工具)託付給了馬丁、軍需官和我,命令我們去把沉重的水桶拉上岸來;我向你擔保,我們一直感覺到那雙冷靜、堅決、威嚴的眼睛;我們來來回回的時候,總是感到他在看著我們,而我們就像小學生一樣柔順。」
「好些了?她還是老樣子。」斯蒂芬強調地說。
「這個洛貝茲真是合我心意。」他對斯蒂芬說。「他了解時間的重要性,也知道第二斜桅孔徹底包上皮革的重要性,而且我一點也不懷疑我們星期天就可以下海。」
過了一些時候,他問:「大夫在哪兒?」這時候,「驚奇」號正朝南疾駛,它扯起的風帆完全讓人震驚,風在它的側後方吹著。
「你非常好心,不過對我來說喝酒是個浪費。自從我嚼了第一個小球,愉快的震顫感平息之後,我的味覺就完全消失了。」
「要是有文件呢,要是在船身里藏著寶貴的文件呢,」斯蒂芬仍舊低聲耐心地說,同時他把自己的椅子拖近傑克的椅子旁邊。「更有可能在我們這兒丟失,還是在他那兒?」
他上午給桅前普通水兵看病,下午通常在傑克的陪同下,他會巡視傷病室,再次見到這些普通病人,而軍官們則通常通過病床的護理員,通過那個醫護兵,預先約定診治時間。但這也完全不是一成不變的,尤其是對下級軍官室里和他一起吃飯的人來說,就更是如此。於是在離開佩奈多幾九_九_藏_書天之後,斯蒂芬聽見敲門聲一點也不驚奇——他知道有幾個任命的或者委任的肚子仍舊苦於過量的海龜和熱帶水果。可他想的一點也不對:是荷納太太,在所有水兵都在甲板上的時候來了,因為「驚奇」號已經頂風停了船,正升旗和普萊特河來的一艘商船對話呢。他建議在軍械官的艙房裡,在軍械官在場的情況下給她做檢查,但是她拒絕了;而且她也不希望蘭姆太太或者中士的妻子在場。事實上,確實也用不著很長的詳細檢查。荷納太太懷孕了,自從上次月亮變化以來,這個事實她自己也完全清楚。斯蒂芬把檢查結果告訴了她,她說:「是啊,而且不是荷納的。你知道他的麻煩,大夫。他告訴我了。不是他的,他要是知道了,是會殺了我的。他是個可怕的人。除非我打掉它,他會殺了我的。」在接下來長長的安靜中她低聲對自己說:「他會殺了我的。」
「我也至少得寫封信。」斯蒂芬說。「要是可能的話,我會過來幫你處理繳獲的信件。」他又加了一句,他知道,傑克非常不願意去讀別人的信,就算別人的通信里可能包含無價的情報,他也不願意去讀。「我們會忙上一整晚的。」
「噢,上帝,」傑克叫道,「我不知道有這麼嚴重——我非常擔心——我希望你會有什麼辦法?」
更多的人走上了甲板,其中包括軍醫和牧師。「他們看上去多像初次出海的人啊,可憐的傢伙們。」傑克溫和地搖搖頭,想道。他把他們叫過來,告訴他們,那確實就是荷恩角,還讓他們用自己的望遠鏡觀看。馬丁絕對地興高采烈。盯著遠處危險的峭壁,看著飛沫騰起到匪夷所思的高度,馬丁說:「這麼說來,那些水沫,那些破碎的水花,就是太平洋了!」
「十九。」
那些小艇回來的時候,也正是最緊張的時刻。起錨機絞盤仍舊轉動著,可是轉得非常慢,人們彎腰俯向絞盤棒,大口地喘著氣。斯蒂芬和馬丁肩並肩地推著,但等小艇乘員們跳上軍艦,紛紛撲向絞盤棒時,傑克把斯蒂芬拉了出來,自己站在了他的位置上,說道,「我的分量重一些。」然後傑克更大聲地說,「使勁推啊。使勁推啊。」現在絞盤棒上完全布滿了水兵,起錨機絞盤轉了一整圈,鐵棘爪咯——咯——咯地作響,拉力大到把錨鏈綳斷的地步。斯蒂芬向船尾望去,看見錨鏈幾乎筆直。它已經變細了,只有原來尺寸的一半。
第一遍鍾,第二遍鍾。然後,舵工終於把測鉛拿到了燈籠下面,說道:「九十五英尋的深度,白色多貝殼的沙地,閣下。」懷著強烈的寬慰感,傑克下命令搶風駛船。「驚奇」號現在從那個邪惡的背風岸駛離了,但仍舊朝南,傑克可以下去睡個安穩覺了。
「可你也要有思想準備。她也許會熬過高燒,也許熬不過去。」
「不是因為我吧?」軍械官低聲問道,「不是因為我的那什麼吧?」
「嗯,閣下,」航行官說,「我覺得我們應該在測鉛中空的地方塗上油脂,繼續測量深度,直到我們碰上九十英尋的深度、碰上白色多貝殼的海底為止。」
「這是頭八十琵琶桶重的老雄鯨,」航行官在斯蒂芬的胳膊肘旁邊說,「也可能有九十琵琶桶重。我們把這種魚叫做校長,不過它們通常孤孤單單。」
「什麼,外面在叫喊什麼呢?」秘魯人叫道,這是因為,從「驚奇」號上,傳來了一陣哨子的尖嘯,還傳來吼叫的聲音:「起身,要麼去死,起身,要麼去死。起床,起床。我來了,我來了,我的匕首鋒利,我的良心無愧,起身,或者去死。捲起來,捲起來,捲起來。」掌帆長的助手們正在把睡覺的水兵們叫醒,護衛艦上所有打開的舷窗在黑暗中都顯得金黃。
「這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斯蒂芬說。「自從你好心地給了我第一個acullico,我一直感到頭腦在發熱,感到我的智能增長了,而且體力無疑也增強了。我毫不懷疑我能游過前面這條河。但我不會那麼做,我寧願享受我們的交談,享受我目前顯著的欣快|感覺——沒有疲勞,沒有飢餓,沒有憂煩,卻有以前很少體驗過的理解力和綜合力。你的古柯葉,閣下,是我見過的最有效力的草藥。我以前讀過加爾西拉索·德·拉·維加和富克納對它的描述,可它的功效比我設想的要強上百倍。」
「遊艇一小時以前就應該進塢了。」戴維斯說。「噢,我的乖乖,他們現在像蜜蜂一樣忙著呢。」
「我非常樂意。今天我會拉得很糟糕,就像我們的美國俘虜常說的,我差不多累垮了。」
第三件事是莫維特和駁船的乘員們,他們神奇地完成了駁船的修復,在將近凌晨的時候趕了回來。那些駁船手中有很多極聰明的索具裝配人,在他們的幫助下,活計進展得非常神速。新牙檣十點半送上來了,十一點縛在了船頭上,裝上了帆,而且新的第二斜桅也搭了起來,所有支索、支桅索在潮水最低時就裝好了。傑克下命令開始喝酒,又轉向普林斯說:「油漆和裝飾的活,我們只好留到海上去做了,當然它看著不漂亮,可我從來沒想到這麼短時間我們能幹成這麼多。請航行官去告訴洛貝茲先生,我們很高興終究還是可以接受他的邀請,他知道我們變潮時必須離開他。上帝啊,我可真餓得不行,最好還能有杯葡萄酒,看在上帝的分上。」
他越來越對作為手術助理的希金斯感到不滿了。毫無疑問,這個人拔牙技術很高明,但他對醫藥和手術都極端無知,他不僅無知,而且大胆、鹵莽。而且他還在利用著普通水兵的輕信。咒語和白片,可以說都有可取之處,但希金斯卻做得過了頭,他的行為,遠不是用對病人有利這樣的理由,就可以辯解的。況且,從那些生病的水兵,或者那些希望在傷病室裝一會兒病,輕鬆一下的水兵身上,他還開始收取非法的診費(外加鰻魚、老鼠和蠼螋)。斯蒂芬於是決定自己照看所有的病人,讓希金斯只管病人的牙齒。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終止這個人私自的,或者說秘密的活動,因為水兵們就是那個樣子,但至少他可以把最危險的藥品鎖起來,保證他們不會中毒。
普林斯叫人告訴他,他不喜歡目前的狀況,於是傑克又回到了甲板上。他手裡拿著一片烤麵包,一邊仔細觀察它,一邊考慮著。它的信號是準確的,它升起的旗也是正確的,而現在它發出了「帶著急件」的信號,意思是說,它既不能停下,也不能被阻攔。但私密信號仍舊還有可疑之處:它從來也不顯示清楚,總是在整串信號旗被風完全展開以前,就把信號旗降下了。「把信號重複一遍,」他說,「再給它迎風方向打一炮。」
傑克思索了片刻,考慮了柔風的力量、洋流、郵船的航向,然後說道,「讓大家去吃早飯。然後我們會開始行動。要是它真像我想的那樣,要是我們能抓住它,你就把它帶回家去。」
「布萊克尼先生,」傑克對一個候補生說,「帶上望遠鏡,跳到前桅杆橫桁上去,把你看到的告訴我。」布萊克尼雖然渾身濕透,但激動得臉色通紅。
荷納太太確實病得很厲害,她在小床上痛得彎著身子,她的臉色發黃,滿臉是汗,她的頭髮粘在臉頰上,而且她因為極度疼痛正屏著呼吸。軍械官心神煩亂地站在角落裡。中士的妻子跪在床前說:「好了,好了,我親愛的,好了,好了。」今天早晨斯蒂芬根本沒想到過荷納太太,但他一踏進艙內,就明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好像她親口告訴了他一樣:她做了流產,而且蘭姆太太知道這件事。其他人卻都不知內情。在一陣陣痙攣性巨痛的間歇,荷納太太唯一關心的就是把他們都趕出房間去。
他把烤麵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架大口徑短炮的滑動炮架上,用莫維特的望遠鏡觀察著「達奈依」號。它表現出猶豫、失措,信號旗又匆忙地升上降下;揚帆繩也卡住了;又一次,還沒等看清整個信號,關鍵的旗幟就消失了。為了在追逐中贏得寶貴的幾分鐘時間,他自己也很多很多次使用過這樣的伎倆。對「達奈依」號這樣一艘速度很快的船來說,這些都絲毫不能令人信服:他們本來同時還應該瘋狂地轉舵,再鬆開一些縮帆索或者束帆索。不對,不對,這完全說不通。它已經被俘虜了。它在敵人的手裡,現在它正想盡辦法逃脫。
「還有責任比這重大得多呢,我親愛的。」斯蒂芬說,「我得馬上去巡視病人了。」「你提醒我了。」傑克說。「我看見軍械官的妻子在你的病員名單上。我希望她現在好些了。」
天剛亮的時候,他再次走上了甲板。天色晴朗,風力在變強,吹來陣陣怪異而不安的大風,天空和海面同樣動蕩不寧。混亂無序,但背風面已經看不見陸地了,一點陸地也沒有了。航行官負責了午夜值班崗哨,本來應該睡覺,可他還在甲板上,他們兩人一起給軍艦制定了一條航線。這條航線應該可以讓船繞過荷恩角,同時和陸地保持不遠的距離——距離遠到正好足以讓他們高枕無憂,但同時又近到軍艦能夠得益於內陸變風的地步。現在的內陸變風是從北方和東北方吹來的,這是再有利不過的了。
在開始的三天,傑克一直竭力保持他寶貴的西向進程,側著穿過大風駛向六十幾度緯線的海域,在那兒,甲板上、索具上、帆桁上結滿了冰,凍結的飛沫把帆布變得像木板一樣堅硬,纜繩也在滑輪上凍住了,人們因此而悲慘地受苦。向南,向南,一直向南,儘管有冰的危險,儘管晚上有和冰山致命相撞的危險,繼續向南,希望情況會出現轉變;但是等到轉變出現了,情況卻變得更壞,正西風增強了,朝東面翻卷而來的巨浪變得更大了,它們白色的、被風撕裂的浪峰彼此相距四分之一英里,其間是灰綠色深深的浪谷,而「驚奇」號最多可以做到的,不過是頂風停船——而且其中有整整一天,狂暴的一整天,整個海面——山峰似的海浪、浪谷和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空氣和粉碎性海水的混合物,「驚奇」號只得在鵝翅形的前桅中帆下順風疾駛,喪失了一段很長距離的進程。每個小時那樣的噩夢般的順風疾駛,都意味著,需要一整天勞累地頂風開船,才能重新挽回喪失的西向進程;而雖然「驚奇」號和它的水兵們,早已習慣了南半球高緯度巨大的海浪,早已習慣了聲名卓著的南緯四十幾度的海浪,習慣了更糟糕得多的南緯五十幾度的海浪,他們卻從沒有逆浪行駛過,甚至沒有嘗試過逆浪行駛。海浪的尺寸非常大,迎著海浪的護衛艦,看上去更像一隻小艇;雖然它有四十碼長,但它還是無法橫跨兩個海浪,於是它的路徑成了一條猛烈前後縱搖的「之」字形道路。
「甲板上的,」第一個嘹望兵雖然嗓門很大,卻悶悶不樂,充滿了失望,他喊道,「它只是一艘橫帆雙桅船。」
「當然。可是告訴我荷納太太的情況。我們前後顛簸得那麼厲害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著她。」
「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因為知道這兩個本來都和遊艇在一起,斯蒂芬問道。
「因為他們害怕天氣會起變化。」傑克說。「這兒是西風地帶,你肯定記得我們在『列奧帕德』號上的那次航行;可要是我們能繞過荷恩角,繞過迪艾果·拉米雷茲,而且朝上多走幾度,就算西風猛吹——我們還是可以改變航向駛向下風,靠近智利海岸——我們還是可以轉過彎去。不過在我們繞過它之前,你看,一股西南風,甚至就連一股強西風,都可以擋住我們的路。在這個時候,我們非常害怕西南風。」
再過了一些時候,星星開始變得暗淡;東方變亮了;幾分鐘之內,太陽把它的邊緣探出了遠處的海面。這是最短暫的黎明,接著就是大白天了,完完全全的大白天。奧布雷艦長從大艙走了出來,洛貝茲先生也從家裡走出來,他們在碼頭上相遇了。一隻令人難堪、純粹多餘的蜘蛛猴,尾隨著洛貝茲先生,他們對它發出一陣嘶嘶的威嚇聲之後,才把它趕走,而傑克帶上了航行官做翻譯,還帶上了掌帆長,以便應付可能出現的技術問題。
「斯蒂芬,」大夫來接他時,他說,「今天你的傷病員名單很長很長啊。」
「可艾倫先生熟悉英國捕鯨船出沒的區域,而且『諾爾福克』號的唯一使命不就是追逐捕鯨船么?」
向南,一直向南,但他們連一艘船也沒遇到過。日復一日,一個星期接著一個星期,安寧的洋麵直到邊緣都空空蕩蕩,是一片廣闊的孤獨。這段時間風一直很微弱,而且變化無常,有時候風向還是不利的。可首要的問題是,風一直很微弱。接連三個晚上,傑克反覆夢見自己騎著馬,馬漸漸縮小著,直到他的雙腳碰到兩邊的地面,而人們看著他,顯出不以為然的,甚至是蔑視的表情;每次他醒來都渾身出汗,焦慮重重。
「去告訴大夫,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現在都必須到甲板上來,讓自己輕鬆一下。」傑克說。等斯蒂芬出現之後,他又說:「這就是他們說起過的那艘郵船。可是『諾爾福克』號肯定俘虜過它,因為現在它船上的水手都是押送捕獲船的人。那個美國軍官現在走過來了。你有什麼評論嗎?」
不久,喊叫聲從上面傳了下來:是的,它是轉向下風了。布萊克尼先生可以看見它的尾波,它正在順風行駛呢。
破了相的護衛艦,就像丟了鼻子的人一樣醜陋而無法辨認。神情嚴肅的領航員引導著它,小心翼翼地穿過漲潮中三角洲的淺灘和泥岸,領航員叫他的助手們在前面用木杆標記了水道的轉折,然後它痛苦地溯河換搶航行,在每一段直線航程的終點,它的頭被那些小艇拉轉過去——每段直線航程都很短,這是因為,地勢增高到佩奈多附近時,聖弗朗西斯科河已經變得很窄,河寬只有不到一英里。雖然如此,他們最終還是在火炬指引下把它送進了船塢,其間只因為等待退潮,在水道中停頓了一次,而且傑克極為滿意地發現,艾倫和船塢主人洛貝茲先生,已經為新牙檣選擇了一塊上好的木料,木匠們也已經用綠心硬木,為新牙檣粗粗準備了一個漂亮的桅頂,而且明天早上頭一件事,就是把起重三腳架豎起來,以便拔除牙檣破碎的殘根。
「請吧。可上面寫得非常明白。『距離船艙隔板三英尺九英寸,在左舷架子下按第三個螺栓頭。』」
結果洛貝茲先生並不需要什麼暗示。他只會勉強說些西班牙話,看到兩個客人西班牙話都說得很流利,甚至非常流利,而且談得也很投契,他就以需要早起工作的理由,向他們致歉,和他們道了晚安,把他們留在了寬敞的陽台上。陽台上有一些馴化動物,其中有三種不同的絨猴、一隻年老的禿頭巨嘴鳥、一排昏昏欲睡的鸚·鵡;在黑暗中還有個毛茸茸的東西,要不是它不時地放屁,每次還吹毛求疵地四處觀望,本來極有可能被當成一隻樹懶或者食蟻獸,甚至當成一塊門墊;陽台上另外還有隻幼小的藍色蒼鷺,漂亮得驚人,一直在走進走出。兩瓶白葡萄酒就放在他們兩人之間,兩個吊床搭在各自的身後,而過了一會兒,洛貝茲又回來了,來懇求他們使用蚊帳。「並不是說我們佩奈多有蚊子,先生們,可是我得承認,在月初的時候,吸血蝠確實會變得有點死氣白賴。」
「看到這些人都這麼認真于活,我自己卻什麼也不做,我感到極端愧疚。」 馬丁說。
「謝謝你,基里克。」傑克把帽子拉下來蓋住頭,心不在焉地說。然後他又大聲清楚地說,「大家去升帆。所有上桅帆和迎風面的補助帆。」
有一股連接太平洋、大西洋和印度洋的洋流環繞著整個地球,很多南部海洋動物都共同生read.99csw.com長在這股洋流里。事實上「驚奇」號正處在這股洋流的邊緣;海面相當突兀地改變了顏色、溫度甚至特性。雖然想看到大的信天翁或許還為時過早,但極有可能會看得見海洋鳥、藍海燕、鯨鳥,當然還有很多企鵝。這個變化發生后的次日,他和斯蒂芬一聽到沙石摩擦甲板的熟悉聲音,就離開了溫暖的小床。沙石的摩擦聲離他們的頭頂很遠,與其說是他們聽到的不如說是感到的,不如說它就是通過木板和繃緊的索具傳下來的震動。他們先走到下級軍官室,那兒的管家給了他們每人一碗熱騰騰的燕麥牛奶粥——一種稀粥。到這個時候——因為馬丁已經藉著軍需官蠟燭的光亮,洗完了臉,颳了鬍子——東方現出了微弱的灰白,荷納也赤著腳走了下來,他因為一直站在淌水的甲板上,雙腿凍得通紅,現在他暖暖和和地穿上了鞋襪。他告訴他們,甲板上的水五分鐘之內就能差不多擦乾了,夜裡的小雨也停了。「風向東北,海浪跟在船尾。可外面還是很冷,你們就不能吃過早飯再去嗎?聞聞糨糊的氣味就知道早飯會有鱈魚乾。」
傑克不是時下那種極其注意軍艦儀容整潔的艦長,他覺得一艘優良的軍艦,在港口撤除中桅杆時並不需要比其他船快五秒;一艘優良軍艦上大量的黃銅部件也並不需要在任何時間、任何天氣下都比太陽更加明亮;一艘優良軍艦上的候補生們並不需要身穿緊身白長褲,頭戴三角帽,腳登黑森士兵穿的靴子,靴子還帶著鍍金的彎邊和金綬帶、特別適合於收縮中桅杆帆篷;一艘優良軍艦的炮彈架子和索環上的圓炮彈並不需要仔細弄黑,而自然黑的伙食木桶圈也並不需要用沙打磨成銀白。然而他確實喜歡「驚奇」號為數不多的裸|露銅製部件閃閃發光,喜歡它的油漆看上去勻稱到過得去的程度;他的第一副官則更加喜歡這樣;而奇怪的是,那些得親手幹活的人們卻也完全同意他們的觀點。整潔是他們所習慣的,而他們珍視習慣了的東西,即便這意味著每天用沙土和沙石在潮濕的甲板上苦幹,每天起得比日出還早很多,比早飯時間就早得更多;即便這意味著在軍艦上下顛簸翻騰,從側面穿過大西洋海涌時,在軍艦顛簸得需要四個人掌握舵輪,而且值班崗大部分水兵都站在一邊讓所有舵手都可以試試手段時,還去油刷軍艦露出水面的部分。並不是說這樣的事會經常發生,因為泛泛而言,比起航行的初始階段來,風對「驚奇」號並不更加青睞;而雖然侯隆在軍械官私人水域里游弋得很成功,但他的脊梁骨——個吃掉了風的約拿的脊梁骨——仍舊遭遇了很多歪斜的目光。
「有老虎。」金克斯說,「在蘆葦里折騰著呢,想喝血。」
「一對阿諾德的航海計時表?那麼很好,艾倫先生。」傑克終於滿意了,說道,「我們來制定一條朝向聖約翰角的航線。要是你到船頭去,請告訴大夫我今天晚上可以陪他巡視病人。」
「驚奇」號的船員像大多數水兵一樣,整體上來說是群患疑病症的食屍鬼,而且他們喜歡外科手術的程度,幾乎和喜歡捕獲船的程度相當。但是如果說,他們全都清楚船伴截肢后的不良後果,那他們也清楚開顱沒有任何後果。病人只要能活過來,他以前的能力就會全部恢復——就會像新的一樣,還多加了一塊銀片以及奇聞逸事的光榮,這光榮還會伴隨他和他的朋友們直到墳墓。
「最初的幾天過去了,我們手上流著血,毫無疑問,我們的脊柱也永久地損傷了,但我們卻輕鬆了下來,因為已經沒有完全不需要技術的工作了;我得坦白,最近這個星期我格外地舒適。這是我知道的唯一一條沒有蚊蟲出沒的熱帶河,可它附近卻有一流的沼澤,裏面不僅有豐富的涉水禽鳥——請想象一下,我親愛的,一隻玫瑰色的篦鷺,只要你能想象得出——而且當然也是各種植物的無窮寶藏。我很少見過有人像我的朋友馬丁先生那樣高興:他覺得,單單是因為鞘翅目生物,就已經不虛此行了,可他不僅收集了大量非常奇怪的甲蟲,而且還見到了一條大蟒蛇,而這本來就是他最大的心愿之一。我們正走在森林的一片開闊地帶,談論著美洲虎,我們兩個突然被撲倒在地上。我本來以為那是根粗樹榦,或者是一根藤,可那根藤劇烈地扭動起來,我也很快就看出來,事實上那是從樹上掉下來的一條巨蟒。但這條蛇極度驚慌,驚慌到了失去理智的程度;它努力地掙脫著,同時它的尾巴朝四處亂掃。看見馬丁用雙手抱住它的脖子,我告訴他這是鹵莽、大意、輕率的舉動。我本來還想繼續提醒他拉奧孔的命運,可是蟒蛇的尾巴卷緊了我的脖子,把我的話打斷了。他喘著氣回答說,這是條蟒蛇——蟒蛇是有名的脾氣溫和的動物——他只想看看它退化的後腿——然後就放它走——他並不在傷害它。到這個時候,這條可憐的蟒蛇恢復了理智,它用一個堅決的衝刺,從他的握抱牛竄(要是這個詞可以用在這麼龐大的爬行動物身上的話,它很粗、很粗,而且幾乎無窮地長)出去,飛快地爬上了樹,就像一條反轉的急流,我們再也沒見到它。從它斑斕鮮艷的外表、還有它驚恐的心理狀態來看,我認為它最近肯定剛蛻過皮。」
可是「達奈依」號有些古怪。很明顯,它一開始並不信任「驚奇」號的旗幟,而且它的職責就是不信任。但奇怪的是,雖然現在天色已經相當亮了,它卻對私密信號也沒做出令人滿意的、不可否認的回應。而且更奇怪的是,它一直稍許有點搶風,就好像它想搶到上風位置似的,而同時它的後桅外端,每隔很長時間就升起難以解讀的信號。它確實是艘非常快的船,郵船總是這樣快的,而現在它升起了很多風帆,正在離「驚奇」號越來越遠。
這種手術馬圖林大夫以前在海上做過,他總是在儘可能強的光線下做,因此總是在甲板上做,而且很多人見他這麼做過。現在他們又一次看他這麼做了。他們看見喬·普萊斯的頭皮被揭了開來,頭蓋骨露了出來,他們看見一片圓形的骨頭被吱吱有聲地鋸了下來,看見環鑽的把手在莊嚴地轉動著;看見一枚三先令的錢幣,被軍械土錘成了平展的圓頂,旋蓋在圓洞上面;看見頭皮又重新鋪上了,又被牧師乾淨利落地縫合。
排除了所有無關的細節,忽略了所有瑣碎的更正,他們才弄明白,消息是,「諾爾福克」號已經路過了,它扯著所有的正常帆,朝西南偏南方向駛過了;普林斯上校馬上駕遊艇朝佩奈多趕來,但他們很難找到水道;現在正是朔望大潮最低的時候,或者至少離最低水位相差不遠,遊艇在這最後一段路上很多次觸底,戴維斯和金克斯又都非同尋常地肥胖,還因為有順風,所以也不需要他們划槳,於是普林斯命令他們走完最後這段路,不過要留心防備老虎。另一方面,負責駁船的莫維特先生,已經降下了所有的桅杆,因為駁船早就撞在沙岸上翻了,只能等在那兒,等軍艦下來。
「只有三天。」斯蒂芬說。「可惜啊,可憐的馬丁,我告訴過他我們停留的時間要長得多,他一心想看看蟒蛇、美洲虎、貓頭鷹臉的夜猿,他還想盡量完整地收集當地甲蟲的標本呢;可只有這麼短時間,要完成這麼多事情是沒法指望了。不過,我同意你對洛貝茲先生的看法。他還是個最和善、最好客的人呢,他已經邀請了我去他那兒過夜,去見見一位秘魯來的紳士,這個人也是他的客人,還是個了不起的旅行家呢。我聽說,這位紳士曾經穿越過安第斯山脈,他肯定對那個內陸國家見識很廣。」
「不會。他一直到早上都會和我們在一起。我還有很多文案工作要處理呢。」
沒有人預先警告傑克·奧布雷,他被帶進了軍械官的房間,或者說年輕人的房間,他看見的年輕人康復能力的跡象卻非常之少;而且要不是斯蒂芬有言在先,他本來會說,她灰色的臉孔、她空洞的帶黑眼圈的眼睛,顯示了死亡的印記。荷納太太只有足夠的力氣拿起一條圍巾,包在自己的禿頭上,同時向斯蒂芬投去責備的一瞥,又朝傑克嘟囔說:「謝謝你,閣下。」傑克已經告訴了她,看見她氣色好了很多,他非常高興,為了候補生們的緣故,當然也是為了荷納先生的緣故,她必須儘快康復,候補生們都非常想她。現在他正想說:「胡安·赫南戴斯會讓她臉上的玫瑰色恢復過來。」他留意到斯蒂芬把手指放到了唇邊,他窘迫地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用那樣一種口氣對荷納太太說話,就好像她是下風方向很遠的一艘船似的。
他們沒有睡覺,忙碌了一整晚,但在一晚的忙碌當中,他們發現了一封有個名叫卡勒伯·基爾的軍官寫的信,信中清楚地表述了「諾爾福克」號計劃中的行程,一直到加拉帕戈斯群島為止,從那個地點開始,它會向西,到「我的帕爾莫舅舅的特別天堂去,我們有一幫移住民,這些人希望生活得離他們同胞越遠越好。」帕爾莫舅舅顯然指的是「諾爾福克」號的艦長,他的特別天堂可能在南海中的哪個地方;然而通過比較日期、方位和捕鯨人所提供的有關「諾爾福克」號航行特性的描述,傑克有幾分把握相信,他會在加拉帕戈斯群島之前很遠就碰到它,或許在胡安·赫南戴斯島碰到它——它計劃在那兒加水,加柴——或許在伐爾帕雷索附近——它計劃在那兒整修;要不是有兩個病人壓在心頭,斯蒂芬本來是會非常興高采烈的。兩個病人當中,一個是老朋友喬·普萊斯,他從扶梯上摔了下來,這本來是司空見慣的事,他卻把頭撞在了一個環端螺栓上,把顱骨摔折了;而另一個病人則是荷納太太,治療對她不起絲毫作用。
他跳進單座艇時,小錨已經放進了紅色獨桅快船,大錨也從錨架上弔了下來,懸在遊艇上方,而淡水正從船舷邊上湧出來,快速地減輕著船的重量。
「我們的水兵可以從一艘船直接轉到另一艘船上去,不經過任何練習,就能把船開走,這真是令人震驚。」馬丁說,當時他們正站著觀看「達奈依」號離開,它掉轉船頭,在水面上劃出一條長長的平滑弧線,把船頭指向東北偏北方向,而「驚奇」號則繼續朝西南方向前進。
「有人告訴過我,索具的複雜性在所有航船上都很類似,」斯蒂芬說,「正像我們可以在各種脊椎動物的骨架之間清楚地看到類同之處,水兵們看船也是一樣。在橫帆雙桅船上,有些纜索是向前鋪設的,而在三桅杆航船上,好像同樣的纜索是向後鋪設的,可對水兵來說,這並不會引起混亂,就像對解剖學家來說,反芻動物的多個胃、吼猴不正常的舌骨,也不會引起混亂一樣。不過,我想說的是這件事:我知道你出於善良的願望,想去探訪軍械官的妻子,但她目前處在精神的激動狀態中,處在身體的極端痛苦中,我真的認為我必須求你不要這麼做,一直等到情況有所改善再說。我已經禁止她丈夫去探訪了。另外,等光線充足了,我有個算得上精細的手術要做,我會很樂意有你幫助的:是一例凹陷顱骨。我得在可憐的普萊斯頭上做開顱手術,我希望今天就可以動手術;他們跟我說前面有壞天氣,而我們顯然需要穩定的甲板,需要病人保持一動不動。我有把改進的拉瓦歇開顱環鑽,頂呱呱的器械,穿透力特彆強。要是你願意,你可以幫忙轉把手!」
起錨機絞盤幾乎不動。格楞響了一下——然後是奮力的長長停頓——然後是另一聲勉強的格楞。「用力推啊,用力推啊。」然後棘爪的聲音變快了,格楞——格楞——格楞——格楞;廚師叫道,「我們下水了。」而一些沒在絞盤棒上找到位置的人也開始歡呼起來,但這隻是錨被拔了出來。除了在爛泥里陷得更深些,「驚奇」號並沒有移動,而現在潮水又退了兩英尺。「停下,」傑克從絞盤棒直起身來說,「普林斯上校,」他環視了河的兩岸,說道,「我看潮水退下之後,船會傾向右舷,所以我們得拿掉一些儲備;同時我們得在近些的岸邊找塊結實的地面,把大炮轉移到那兒,這樣等下次漲潮它才浮得起來。」「或者,」 他對自己說,「要等到下一次朔望大潮的時候了。噢,求上帝明天給我們送來一場大洪水。」
他們拉了琴,可是沒吃乳酪;他們一直拉到了深夜,直到在兩個樂章之間,斯蒂芬的腦袋垂到大提琴上為止。斯蒂芬告辭了,在半睡半醒中爬回自己的卧艙去。傑克叫了一杯摻水淡酒,喝完之後,圍上他妻子織的毛圍巾,穿上他的麥哲倫外套,走到了甲板上,毛圍巾依舊充滿了溫馨和愛意,但已經被巴西的老鼠稍微有些咬壞了。這是個下著細雨的夜晚,第一班值班崗的第七遍鍾敲過不久,麥特蘭在甲板上當值。傑克的眼睛剛剛適應了黑暗,馬上就查看了日誌經緯板。「驚奇」號準確地保持了航線,不過它航行得比他預期的要快。外面黑暗中背風方向的某處就是斯泰頓島。他在《安森的旅行》這本書里,見到過一幅雕版畫,描繪的就是它礁石層疊的海灘,他不願意撞上它的岸灘,也不願意在圍繞南美洲頂端的、穿過勒麥爾海峽的強勁海流和狂暴潮水中打轉。「把前桅最下大橫帆帆下角扯到桁上,把深海繩傳過來。」他說。
像急切的狗一樣,單座艇來來回回探索著水深,尋找著好的下錨地點,在第一個勉強可以下錨的地方,傑克從舷側扔下了浮標,呼喊起遊艇來。現在大錨已經在遊艇上了,錨鏈也拖在了遊艇後面,遊艇正頂著風,頂著比風力大得多的退潮,儘快地拉著,它拉得如此用力,水兵們的臉都漲得通紅,同時木槳在槳座上危險地彎曲著。這是因為,每個水兵都知道,現在沒有一刻,哪怕是一刻可以浪費了,這場潮水會落下三十英尺,僅在前面的十分鐘里,從淺灘和軍艦四周就落下了五英尺寶貴的水,而且要是他們不把船弄到今天的海潮里,那等到下一次海潮的時候,也不會有什麼希望,因為下一次不會再漲得這樣高了。況且潮水落下之後,龍骨還有斷裂的危險。「往外拉,往外拉。」普林斯在遊艇上吼叫著。「往外拉,往外拉。」莫維特在獨桅快船上吼叫著。
身上骨頭沒斷,不過他擦傷、摔傷、扭傷得厲害,也很受了一場驚嚇;而且這件事正好發生在最不幸的時候。當時暴雪一直在從水平方向吹來,像鳥槍子彈一樣猛烈,同一天晚上,在暴雪的間歇期,傑克下命令收卷前桅和大桅的中桅帆。兩個值班崗的水兵們都在甲板上,他們一起在帆耳索、帆角索以及兩者的帆腳索上忙碌著;而帆耳索、帆角索都斷裂了,而且是幾乎同時斷裂的。因為帆腳索半鬆開著,風帆馬上從針腳處崩裂開了,大桅中桅帆劇烈地搖晃起來,桅頂馬上就會折斷。莫維特、掌帆長、邦敦、大桅樓隊長瓦里,還有瓦裏手下的三個水兵,立刻爬上了桅頂,趴在結滿冰的帆桁上,緊貼著帆篷把中桅帆切割了下來。瓦里站在背風的桁端上,他踩著的腳纜斷了,他栽下來遠遠地落在船舷外面,馬上就消失在可怕的海里。同時,前桅中桅帆完全撕成了碎片,而主橫帆也被吹得鬆開了,它攜帶著可怕的力量,上下翻騰,左右摧毀。他們在常常是齊腰的旋流中,把帆桁降到船舷的高度,他們竭盡了全力,他們的努力程度,常人也許會覺得難以設想;接著他們又降下了前桅最下桅桁,開始把小艇固定在吊杆上,而吊杆本身也處在鬆脫的邊緣。在整個這段時間,「驚奇」號僅靠後桅頂風停著。最終他們成功了,他們又開始纏結,編接損壞的索具,又把受傷的船伴們扛到了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