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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之國

母之國

(什麼?)
島田笑嘻嘻地說。
如此寫來才不過一張信紙,似乎太過冷淡,於是在後面又加了「有關未來方向想聽聽島田良范的意見」等字,才勉強湊了兩頁。
「啊,是有馬!」
在神戶碼頭時,由於太過匆忙,使他有種仍在旅行的錯覺。羅絲要去阪神間的扶桑女子大學,而蘭波太太則會在旅館待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去東京,三人就此分手。中垣不知道羅絲的住處,往後只能透過大學來連絡。
「沒問題,我幫你準備一個房間。雖說不可以太猴急……不過,還是趁早追到手吧。否則住宿費和飲食費不是白花了嗎?哈、哈、哈……」
他悄悄捫心自問。
「十四歲還只是個孩子呢。大概現在長大了,想回母親的故鄉看看。」
島田從讀佛教大學時起,就不愛經典只愛小說,也曾經在同人雜誌上刊登過幾篇小說。中垣要去印度之前曾去找過他,當時島田雖然已在神戶任職,但對小說仍舊難以忘懷。
「你的朋友嗎?」
「你會在神戶待多久?」羅絲問。
(在她看過的書籍中,並沒有如山下這般年輕的新女性啊!)
在蘭波太太的身上可以看到超越年齡的美,那或許需要經過歲月的洗禮吧。總之,這種美絕非年輕女孩可以相比。而且,也不只是態度沉穩,在她銀框眼鏡後面的眸子里,還閃爍著清澄卻又浮動的光芒。
「是的。」羅絲,「您與家父是舊識啊。」
中垣暗自決定。
中垣趁著羅絲話聲方歇,立刻追問。
羅絲?基爾摩是從香港來的客人。聽說她是出生於日本的英日混血兒,在日本待到十四歲,這次重返睽離十三年的故鄉。
「有嗎?我記不得你一年前的模樣哩。」
羅絲點點頭。
蘭波太太用斷然的語氣打斷他的話。大概想停止這種寒暄式的話題吧——
「哦,別的事?」
羅絲注視著漆黑的海面回答。
三封信及信封一股腦兒地全燒光了。
「五歲嗎?」
「我很想多了解亡父、亡母的事。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比較熟的朋友還住在紳戶?」羅絲問。
山下一臉淘氣,猛力點著頭。
島田用手摸摸頭,「沒法子啊!閑得沒事幹,只好拚命長肉啰。看來非得做美容體操不可啦。」
中垣似乎可以想象得出父親看到信時抱怨的模樣。
「日本……對你而言是母之國啊!」
「你好像又胖了一圈。」
「我在東京住到十四歲。五歲就離開神戶,所以沒什麼印象。」
「事情的梗概就是這樣。」
「在印度大徹大悟了嘛。」
「是大戰結束后的第二年。」羅絲說。
「不會,我沒通知他……你呢?學校有人來接你嗎?」
一般人就算再不熟,也會敷衍地隨口提兩句有關西蒙?基爾摩的趣事,或者乾脆說「他是個好人」之類的客套話。可是,克拉拉?魯森咬著嘴唇,臉上的表情卻是擺明了不想多談羅絲的父親。
「她的母親呢?」
「還沒決定。」
「一九四六年……或許您認識家父。先父叫西蒙?基爾摩。」
「電話在隔壁?」
「不管是當和尚還是當學者,都不妨一試啊!」
「在這起事件中涉案的有三個人。由於主嫌犯馬歇爾自殺身亡,使得調查無法繼續下去,所以基爾摩被釋放,而這個叫王慣明的中國留學生也被驅逐出境。喏,這便是整個事件的梗概。」
中垣也將身子離開護欄。
中垣打開旅行箱,取出筆記本和便箋,再向島田討回剛才的鋼筆,坐在桌前照卡片上所述,一條條記錄下來。抄好后,他寫信給父親。
「沒有。我是法國人。由於當時法國的貝當政府投降德軍,算是日本的同盟國,所以並沒有被當成敵國人民看待。盛管有點不自由,可是大致上還算禮遇。」
那時他的心已經漸漸偏離,只要一有機會,立刻會拔腿奔逃。她記得那天仰望納爾遜紀念塔時,胸中洶湧翻攪的不安——事後證明,她的疑懼並非空穴來風。
「思,有道理!哈、哈、哈……」
……經過多方考慮,我終於有了一個結論—我不應該再和你見面。到目前為止,我都很尊敬你。正因為尊敬,所以我不得不離開你……,不論是字句還是艾利歐流露出的情感,都深深刻在她的記憶里——但如同他的淚痕很快會消失,那悲慘的一天也終會被忘得杳無蹤影吧。
還記得島田搖晃著碩大的身軀,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
看著宛如新鮮鯰魚般活蹦亂跳的山下,羅絲忽然有點迷惑。
「喂,基爾摩的女兒長得漂亮嗎?」
「呵,鬆了口氣。還以為你會追根究底呢。」
走到船艙門口,羅絲忽然回過頭說:
「那真是太巧了。」
「沒關係,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能忍受。請務必明說,不要隱瞞,我已經做好心裏準備了。」
「中垣先生。」
島田把中垣的座墊對摺當做枕頭,氣定神閑地躺在地上,對著天花板說:「嗯,沒錯,你要打給誰?」
信紙還沒從信封中拿出,不過她記得信上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中垣暗暗責備自己。
「羅絲嗎?」
和先前一樣,他晃動巨大的身軀坐下,將卡片交給中垣。
那時流行以伊安?佛萊明為首的間諜小說。
每次看到這張照片,她總忍不住脫口而問,然後再慌張地四下張望一番。
中垣比羅絲大三歲,大戰結束那年他正好七歲,。由於住在信州鄉下,沒有遭受空襲的經驗,可是他曾隨父親去過東京,放眼所及儘是斷垣殘壁,人們奔走悲泣的情景至今難忘。
「太棒了!可以說明一下嗎?」
被火舌吞噬的照片漸漸變成茶褐色,靛藍的火焰在她手上蔓延。她把那團火丟進煙灰缸。
(回國了!)
羅絲褐色的雙眸筆直地凝視前方,同時輕咬下唇。她的心中一定正澎湃著對母親的思念和對馬歇爾事件的好奇,年輕的力量滿湓而出。
馬歇爾事件雖不像梭爾格事件鬧得那麼大,但是由於主角法蘭克?馬歇爾已自殺身亡,真相亦被暗中掩蓋,留下了頗多難解的謎團。
「基爾摩小姐,行李已運來了,我帶你去房間。」她用英文說著,語氣十分輕快。
羅絲把身體憑靠在護欄上。
山下小姐伸出手,羅絲握了握。年輕的手十分有彈性。
年老的父親希望中垣回信州的寺院當住持。假如他真的選擇走這條路,那麼以後陪伴他的將會是和葬禮、墳墓、施主周旋的生活。至於回學校從事研究工作,他對自己做學問的熱情又有點擔心。
「日本是她亡母的故鄉,難怪她會格外嚮往。」
離大學約五分鐘車程,有一幢名叫尤加利屋的七層樓公寓。屋前如名字所示,種著一棵巨大的尤加利樹。這幢公寓的二樓是前任教師留下的,現為羅絲的宿舍。
島田良范搖晃著身子問。
「哎,那可不只一點點。真不好意思,我還拚命用蹩腳英語和你說話。」
蘭波太太的臉上則不時浮出淺淺的微笑——她即將踏上思念人兒所在的土地,內心的滿足不由自主地顯現臉龐。
海面十分平靜,船身也沒有搖晃的感覺。可是,中垣卻緊抓住安裝在走廊牆上的鐵欄杆,嘆了一口氣。
「我最近太忙了。」
(假如真實的母親不是這樣,那該怎麼辦?)
中垣笑著說。笑聲出乎意料地爽朗。他把視線從梅花樹移開,發現島田如滿月般的臉龐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她喃喃說著,從紙袋裡取出一些東西。
的確,戰爭期間若仍堅持保住英國國籍,恐怕不是被當成敵人遣返,就是會遭到拘禁。因此,羅絲的父親若想和日本籍的太太繼續廝守,唯有歸化為日本籍一途。羅絲母親的娘家姓立花,所以西蒙,基爾摩也煞有介事地取了一個九-九-藏-書日本名字,叫立花左衛門。
「嘿喲!」
「應該不會和船身一起被報廢吧。」
「這位岸尾常三是從東京派來調查的憲兵。岡崎老先生說,當時凡是特殊事件一律交給特務警察或憲兵偵訊,而且不準泄露出去。所以,這個案子恐怕只有岸尾最清楚。」
「她想多了解一點佛教。由於我知道的並不多,經她追根究底地一問,害得我都不敢回答什麼。」
「這個嘛……老朋友有些回國,也有些去世,恐怕沒什麼人在神戶……」
要去印度之前,為了等船,中垣曾在祥順寺住過一個星期。而島田則自學生時代開始,每逢暑假便到信州中垣家「避暑」,兩個人交情匪淺。
(看樣子,魯森太太一定知道不少。不過恐怕很難從她那裡套出什麼……)
她有好幾張艾利歐的照片,可是到最後只保留了這一張,其他的全都燒了。她本來打算連這張也一起燒掉,但卻不忍心把它付諸一炬。
望著信封在火焰中蜷縮起來,羅絲忽然發現:
這艘三十高齡的老船雖不如新造的船那般時麾漂亮,卻還相當結實。在外行人眼中,一點也看不出它即將面臨被淘汰的命運。
武昌號酒吧間的牆上掛著一幅希臘神話的浮雕,桌椅也都古意盎然。整體氣氛不只莊嚴,甚至到了高傲的程度。
他一邊和蘭波太太聊著天,一邊暗自比較兩個女人之間的差異。
「哦,和她連絡啊!?」
說完,她匆忙地離去。
「我小的時候住在日本,所以還記得一點點。」羅絲回答。
吉同二郎,B報社記者,熊本縣人。
「媽媽,您的機會來了。現在趕快警告他吧!」
(讓該消失的東西化成灰燼吧!……)
「說起來奇怪。我十四歲以前在日本,其後十三年在英國,兩地待的時間正好各佔一半。可是,大概因為我是在日本出生的吧:心理上總感覺是回日本。」
(重要的是,在他面前出現比我更富吸引力的女性!)
羅絲已經不再遲疑。
中垣將手肘撐在桌上,瞇著眼睛回答。每次看見這個女子,他便不由自主地有種睜不開眼的感覺。
一定有什麼事情不對勁!
「我?」
「您認識亡母嗎?」羅絲追問。
這麼簡單的計算也花了好一會兒時間,島田用筆在卡片上填入:
「是啊。一九四零年,也就是太平洋戰爭爆發的前一年,會經發生過一樁叫馬歇爾事件的間諜案。你知道嗎?」
「Thank you——」羅絲也故意用英語回答,然後朝校長笑了笑。如此一來,連女職員也不知道羅絲會說日語。為了騙學生,不得不對工作人員有所欺瞞。
「令堂也吃安眠藥?」
羅絲直覺地認為。
(嗯,讓它化成灰燼。)
「這一倒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中垣說。
岸尾常三,前憲兵中尉,當時三十歲,為了調查該事件,從東京調來神戶。長野縣S郡G村人。
她走路的姿勢,與蘭波太太走出沙龍的樣子如出一轍。高跟鞋的鞋跟也彷彿重重地鏤刻在甲板上。
(是因為梅花花|蕾的緣故嗎?)
像要打斷羅絲的話,魯森太太簡短地回應了一聲。
(可以從這裏開始著手!)
中垣在隔壁房間查電話簿,接著撥動電話鍵。
見到梅花就想起母親,也是從書本知識所引發的感情。
儘管如此,須磨祥順寺的梅花才剛剛含苞待放。
「學生們的發音可能比較偏向美式英語。會不會給你帶來困擾?」石村校長說。
「偶爾,反正不急嘛。」
「你想聽她的消息嗎?」
船進到港內,緩緩接近碼頭,乘客們幾乎都涌到甲板上。中垣也夾在蘭波太太與羅絲中間,從甲板眺望神戶市和遠處的山巒。不管市區的建築物還是如屏風般的六甲山,全沭浴在陽光的照射下,亮晃晃地閃耀著。
中垣在印度期間,除了到各處佛跡巡禮,便是待在恆河邊的聖都貝那裡斯,完全接觸不到日本人。從加爾各答上武昌號時,也只有他一位日本籍乘客。直到抵達香港,上來這兩位日本籍與英日混血的女性同胞,中垣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是日本人。
「我住在隔壁。」
校長嚴肅地說道。
一年前,他從日本出發前往印度時,也是乘船。那時的他有滿腔青春的熱情與抱負。而在印度的這一年使他的信仰動搖了,對學問的熱情也為之降低。
「父親直到去世都不會告訴我母親真實的死因……啊,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畢竟母親被燒死的消息,對小孩子而言,是個相當沉重的打擊。然而一旦欺騙說是病死,那麼哪怕孩子長大,也難以啟齒改口說以前講的都是謊話。再加上父親個性沉默,不喜多言……」
「兩年前嘛……」
只有壓抑自己情感才做得到。
(這種事實在不必大驚小怪。)
「那麼,或許經過我調查,會出現一些你不想知道的結果。」
山下向羅絲仔細說明怎麼開鎖,怎麼打電話,怎麼買東西等等生活細節,口齒清晰的英語帶著美國腔。
她一面眺望著含苞待放的梅花蓓蕾,一面想:
發色黑中帶栗的她是個聰明而且敏感的女性。雖然夜晚的甲板上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不過她似乎已覺察到中垣心中的困惑。
「只有這張卡片?」
「你啊,是心寬體胖。」
「沒事了。」
——到底為什麼呢?
島田說話的時候,中垣一直看著院子的方向。不過,他能感受到島田逡巡似的視線盯著自己的臉側,讓人很是難受。
「這些數據是一位叫岡崎的老特務警察說的。他啊,年紀大了,頭腦不清楚。我只能從他那兒打聽出這些。」
不知不覺中,竟重複羅絲剛才的動作。
——和島田那個閑散的傢伙能商量出什麼!……
雖然兩個人是在開玩笑,可是島田知道中垣為什麼消瘦。那不僅是因為印度炎熱的氣候,更因為駒橋和子結婚的消息,深深地打擊了中垣的肉體和心靈。
她有股衝動——這或許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我也沒告訴他們船的名字。因為我想再多享受一下自由自在的旅行。」
(她是個意志力很強的女人。)
「她做事情很專註。與其說她是大小姐,倒不如說她是學者更恰當。」中垣回答。
「你父親也一樣啊。他因為歸化日本籍,所以平安無事。」
魯森太太盯著羅絲,但眼睛仍帶著警戒的神色。
「很困難的工作呢。」中垣喃喃地說。
「嗯,還沒決定。少則一兩天,多則一個禮拜吧……」
「其實我在英國待得比較久!然而,我對日本卻念念不忘。對我來說,思念日本的心情宛如思念亡母。」
「蘭波太太,你思念的人呢?」中垣轉問右側的蘭波太太。
「不會,我有不少朋友是美國人。」
「沒問題。」
「快到瀨戶內海了。剛才上甲板,彷彿已經聞到日本的氣息呢!」
「嗯……」
島田把視線收回,低聲說道。
但無論他怎麼自責,乾涸的心泉始終涌不出水。
「你負責的課程是英語會話。假如學生們知道你會說日語,或許會因此偷懶也不一定。所以希望你在上課時,盡量不要使用日語。」
島田說有資料,還以為是厚厚一迭檔呢,想不到才只是一張明信片大小的數據卡。而且,卡片上面寫了寥寥數語。中垣有種敗興的感覺。
羅絲的父親不同於一般的外籍人士,他不讓女兒念美國學校,反倒讓她讀一般的日本學校。當羅絲在東京讀到國中二年級時,和父親一同回到了英國。
艾利歐藍色的眸子似乎想向她訴說一些事情。
——神戶市神戶區北野町三段XX號
「那就拜託你了。我另外還有一些事非做不可。」羅絲說。
「我們進去吧。」
「是真的沒關係吧。」
「你認為羅絲小姐怎麼樣?」
照片中的人微笑著,露出少許潔白的牙齒。雖然張著口,可是真要訴說什麼的卻不是嘴,而是眼睛。
說話的速度非常緩慢,不知是天性閑散,抑或是為了慣重起見。奇怪的是她與故人https://read.99csw.com的女兒相見,卻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
「他沒結婚是因為要去印度嘛……現在回來,應該快了吧?」
(但我的內心又有什麼感觸呢?見到闊別一年的故國,難道竟毫無所覺嗎?)
「嗯!它是母親的國家,也是我童年的故鄉。所以,我認為這次是『回』國。不過,越接近日本,心裏越惶恐。回家的心情應該不會這麼複雜呀……」
「借你的桌子一用。」
(為什麼會畏懼羅絲的意志力呢?)
中垣照道像是要和這種肅穆的氣氛作對似地,故意斜倚在桌上,忽然身後傳來:
這是中垣看見她時的第一印象。
中垣依舊把手撐在桌子上,企圖消除緊張的壓力。蘭波太太為人並不古板,甚至可說相當圓滑,為什麼要交給他這個重責大任?
「他兩年前在倫敦去世了。」
寫好信,中垣問。
正確地說,應該是大戰結束后第二年。不過計算年份的方式很多,恐怕其間會有一年左右的誤差。如果提早一年,那就是大戰結束那年,她的母親有可能死於空襲。
想到要解釋被火燒死有點麻煩,中垣只簡單地答了幾句。
中垣遲疑片刻。這個問題有點突兀,令他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其實他也正好想到羅絲哩。
「才這麼一點哪?」中垣難掩失望的神情。
(那麼為何要忌諱談起呢?)
法蘭克·馬歇爾英國人,當時三十二歲,H汽船駐日人員,后自殺身亡。
中垣說著,在島田的對面坐下。
「啊……這方面我比較外行。除非特別大的事,否則並不清楚。」
「家父在世時,我雖曾問過許多次,但他總回答說,自己和馬歇爾非親非故,只是彼此相識,才會遭人懷疑。家父再三表示,他只不過是個古董美術商,與間諜案根本扯不上關係?」
「到底完不完美,恐怕連自己也不清楚吧。好歹試一試嘛……對了,你回日本之後是要投身於寺廟,還是繼續做學問?」
——那個女人很厲害,你要當心。
「原來如此。」中垣隨聲附和道。
「會很忙嗎?」
島田誇張地聳聳肩,「這些是為了日後查數據所收集的重點筆記,我不是說過還沒著手嗎?……別小看這點資料,可是相當珍貴的線索呢!」
「不管是女學者也好,女教師也罷,美女就是美女……喂,中垣你要不要進攻啊?我看你很有希望喲。仔細再想一想,像我這麼胖,即使見了面,也不會有戲唱,還是算了!」
「家父在兩年前去世了。他生性沉默,因此甚少提起在神戶的生活。這次我有機會重返幼時的故鄉,也希望能和認識父親的人多聊一聊。」
西蒙·基爾摩英國人,當時三十四歲,古董美術商,一個月之後被釋放。昭和三十年回英國。
在所有的樹木當中,只要提到哪種最具日本味,她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梅樹。奇怪的是,她在日本的少女時代並不會對梅樹或梅花有多麼深刻的印象,反倒是櫻花還比較常見些。
「可是,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她誇張的表情及動作,都與羅絲心目中典型的日本女性相距甚遠。
「嗯,基爾摩家可愛的小姑娘……難道就是你嗎?」
「騙人!」
一艘漁船駛近武昌號。除了引擎和波浪聲,還傳來船上人們說笑的聲音。聽不清他們談話的內容,不過那是久違為已久的家鄉話。
「哦,我得把這個消息記下來……也算是件大事。」
這段書籍上記載的文字知識,如今在眼前的石村校長身上,得到了強烈的印證。
看見島田龐大的身子巍顫顫地坐在座墊上,中垣忍不住說道。
羅絲回答著,想起武昌號上蘭波太太和其他乘客用美式英語交談的情形。
天空繁星點點,卻不見明月。瀨戶內海的海水在眼前如墨一般地開展。
她雖然專攻亞洲近代史,可是主要論題卻與西歐諸國和亞洲接觸方面有關。對於英日混血兒的她,可說是個適合挑選的題目。
「那麼,您大概也見過小時候的我啰?」
中垣打算在神戶靠岸后,不直接回信州,先去親戚島田良范那兒。他想和島田碰面,了解一些情況,以便作為今後行止的參考。
羅絲調整一下憑倚護欄的姿勢,挺了挺腰說:
「那一陣子我必須靠吃安眠藥才能入睡。這件事被桃樂絲姑姑知道后,她狠狠地罵了我一頓。教訓我的時候,她不小心說漏了嘴……她說你再這樣下去,遲早會步上你母親的後塵!」
(終於到家了!……)
只見原來正忙著調整窗帘的山下,聽到羅絲流利的日語后,把眼睛瞪得老大。
石村校長說話時只有嘴唇在動,身體或是表情全然維持原狀。
駒橋和子結婚的消息是島田寫信告訴他的,但他並不知道細節。島田怕中垣感到沮喪,僅僅說出事情發展的結果而已。
中垣如此解釋。
羅絲這麼猜想著。馬歇爾事件之後,她的父親便歸化為日本籍。對於這件事,父親會向她解釋:
島田說著伸出手,中垣從口袋取出鋼筆遞給他。
「拜託!」
——自我壓抑是日本人的傳統修養美德。為了達到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美德,他們變得沒有表情!
其實在接到分手的信之前,她已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有一次兩人在倫敦廣場前邊喂鴿子邊散步時,她便察覺出艾利歐的目光閃爍,顯得不知所措。
不只對中垣,也是說給他自己聽。
「很漂亮。」
送魯森太太出門口后,羅絲憑窗而立,眺望著窗外景色。
她只知道日本傳統的女性不敢抬眼看人,不管做什麼事都非常客氣——然而這種典型日本女性的印象,卻無法套用在山下小姐的身上。
「起風了。」
「令堂是你的偶像?」
中垣想起了友人島田良范。
「沒錯……假如要進行調查,找岸尾是最快的方法了。雖然不曉得他現在的住處,但是知道他是哪裡人。咱們運氣好,岡崎老先生的朋友碰巧是岸尾的同鄉。這樣至少不用再大海里撈針。」
魯森太太曖昧地回答,同時像要岔開羅絲的話題,從椅子上站起身。
「神戶的朋友會不會來接你?」羅絲問。
羅絲越看越覺得好笑,忍俊不住,只好露出微笑遮掩過去,回答:
不過,等戰爭一結束,他就立刻脫離日本籍,再度恢復英國籍。不管他有多麼充分的理由,羅絲父親的行為難免遭人物議,被指責有欠操守。
中垣像是被帶領似地跟在她的身後。看自己走路的模樣,大概便可猜得出這個人沒主見吧。
島田的母親斂頭為禮,告辭出去。
島田轉頭朝中垣露齒而笑。
蘭波太太說著在中垣對面坐下。她雖然只是靜靜地坐著,中垣卻隱隱感覺她的語言和動作,都隱含了另一層深意。
她望著煙灰缸中燃燒的照片和信,浸淫在冥想中。
「沒錯。」
「當然啦!我雖然已不記得媽媽的長相,但在我的心目中她是個完美的女人。」
(好像銅像在說話!)
「是啊!就是那個可愛的大小姐。」
父親過世后,島田繼任為祥順寺的住持,又因為還沒結婚,所以生活上無憂無慮。
「我是在去年才曉得。有一次我去桃樂絲姑姑家……她是家父的妹妹。」
直到現在,他才有種終於回到家的感覺。
中垣想起早餐后羅絲清脆的嗓音。
「還在寫小說嗎?」中垣問。
當時島田便向中垣潑過冷水,事後證明他的猜測沒錯。
約好碰面的時間,羅絲放下電話,山下便一臉訝異地嚷著:
「其實我和令尊並不大熟……」
佛經中的「色」,指的是有形的物質。從印度回來的中垣,不斷在心中默念著它的梵文「魯巴」。
「戰爭期間魯森太太住在哪兒?」羅絲問。
……由於有一點事,我將在神戶的祥順寺住一陣子,事情辦完后將儘快回家。至於今後行止,亦於回家后再決定……
(身為混血兒的羅絲,反而比純粹日本血統的蘭波太太,有更強烈的日本意識呢!)
目送島田圓滾滾的身read.99csw•com體好像游泳似地走出房間,中垣不禁苦笑。
大概發現羅絲一直注視梅樹,校長站起身走到窗口,解釋說:
她打開筆記本,口中喃喃重複著母親被燒死處的門牌地址。
「對,我去有馬了。所以,那天晚上只有母親一個人待在神戶,大概睡得太沉了,完全沒注意到發生火災……我們家好不容易才躲過空襲的。」
今年梅花開的時間比往年遲了半個多月。
年輕的住持島田良范把座墊拿到走廊,然後將巨大的身軀置於其上。
他一邊發出吆喝的聲音,一邊盤起腿,似乎太過沉重的身體很難駕馭。
「哈、哈……錯過與美女親近的機會,是會被罰的。對了,她是金髮美女吧?」
——如果可以,今天晚上一起吃晚飯好嗎?
如今引擎聲和拍打船身的波浪聲,則把現實拉向羅絲。
中垣打算在神戶停留一陣子,調查馬歇爾事件和羅絲母親的事。目前唯有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些事上,才能使自己振作起來。
島田繼續說:
像回答某人問話似地,她在心裏暗暗說道。
她開始沉吟自己的未來生活,第一步是必須確認她從父母那裡得到些什麼。
欄杆變成廢鐵,終究會被銷熔,歸於無形。那不正是耳邊慣常聽到的佛學道理。
(真怪哩!假如這些漁夫說的才是日文,那麼羅絲和蘭波太太說的又是哪國話?)
「一直待在日本。」
蘭波太太說完站了起來。她的高跟鞋在紅絨毯上印下一個個的痕迹。中垣覺得,每一步都殘留著她堅強的意志。
只見一個約五十歲的中年婦人站在門口,瞇著眼上下打量羅絲,說:「我和住在這間公寓的史密斯太太很熟,我叫克拉拉?魯森。」
「雖說是一半時間,但其中有幾年還不懂事呢!」
「回日本的船上,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她的父親曾經涉入馬歇爾間諜案……所以才想了解事情的真相。」
說著,島田的母親像要看穿什麼似地凝視中垣的臉龐。
由少女時代模糊的記憶,混合文字知識塑造出的「日本像」,終於可以獲得實際的確認。這是她來日本的一個目的,也是她理解亡母的方法。
「你不是很忙嗎?」
(羅絲也一樣。是她們兩人心中的熱情,深深地吸引了我吧。)
這種反常是不自然的。
「我?」
「我這次回日本有三個目的,一是希望多知道一點有關媽媽的事:二是調查馬歇爾事件:三是治療我受傷的心。」
一事無成,而且茫茫人生不知所終,他回到了故鄉。這樣的他,難怪會被羅絲這樣強烈的念力牽引。
羅絲含糊地說。
首先是艾利歐的照片,然後是三封他寄來的信——她把這些東西仔細地一一攤放在桌上。
「還是先抽這個出來……」
「那個被驅逐的王慣明又回日本了?」
中垣凝視著卡片,彷彿看到起跑線。
第二天下午,武昌號抵達神戶港。
魯森太太有種剛毅之美,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人。儘管羅絲仔細盯著夫人的眸子,想從眼神里讀出些許的變化,但對方瞇起眼睛,絲毫沒有反應。過了一會兒,魯森太太才回答:「我認識令尊……你是基爾摩先生的女兒啊!」
「還沒呢……」中垣摸了摸下巴。
「那麼,我請人帶你去宿舍。」
中垣回答。羅絲連自己失戀吃安眠藥的往事都告訴他,他怎能不答應。
「是個迷小說的和尚。而且還說過為了寫小說,要調查真實的間諜事件……這個人現在正好住在砷戶,所以他或許已經調查過你說的馬歇爾事件呢。」
「還沒著手呢。必須先收集數據才行。」
中垣說著想要苦笑,臉上的肌肉卻鬆弛不下來。
「啊,不大熟……當時沒幾家外國人……你媽媽實在可憐,那場火真大啊。當時我就住在附近,嚇了一大跳。」
「好呀。等一等,我去找找看。」
「趁這空檔,我想調查收集一些研究報告的資料。這部分和家父有關。」
羅絲凝視遙遠陸地的燈光,娓娓訴說著馬歇爾事件,口氣和剛才談及亡母時顯得略有不同。
他再一次展現預知力,彷彿窺見中垣掐指計算的模樣似地。
沒多久,年輕的女職員走進來。她的個子很高,身材健美,是個運動員型的女郎。
「終於快到日本了。」中垣也豎起大衣的領襟。「羅絲小姐,你的感想如何?船離開香港的時候,你曾經表示此行與其說是去日本,不如說回日本來得恰當。」
(難道這個人喜歡父親?)
「新學期四月十日才開始,不是還有一個多月的假嗎?」
「但是你會接受吧!?」
「沒有。那個間諜案很難查出真相……你為什麼會對它有興趣?」
「是的,我明白。事實上我也有此打算。雖然欺騙了學生不太好,但為了方便教學,暫時不讓大家知道我會說日文吧。」
魯森太太不論姓氏或容貌都像法國人,應該八九不離十吧。然而,長住在神戶的外國人並不多,哪怕國籍不同,彼此大概也曾見過面。所以羅絲才決定試試看,說不定魯森太太碰巧是父親的舊識。
只不過那並非對日本的真實了解,而是在腦海里描繪出的模樣。她也深知這個缺陷,所以才期待這趟日本之行,能為白紙黑字的知識加上血和肉。
「大概是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神戶會經發生過一椿馬歇爾事件。你對這個間諜案了解多少?」
說畏懼或許有點誇張,應該說羅絲的意志力刺眼得厲害。但他認為,只要忍耐一下,自然會習慣的。
「你的想法很對。其實也不算欺騙,反正是為學生著想。」
等了好一會兒,島田終於拿著一張卡片走進來。
中垣問。他聽別人說,蘭波太太至少在美國住了二十多年。
這件事與其說和父親有關,倒不如說和羅絲研究的興趣有關。它和母親意外死亡的事件,在性質上略有不同。
「所以我才擔心哪。我怕日本會讓她失望。」
(對媽媽祖國的知識就像這些蓓蕾,正在添加血肉,逐漸豐盈起來……)
庭院里的梅樹與現代化的校舍顯得格格不入。
當然,其間有許許多多的原因。不過他從大學畢業以後,一邊在高中教書一邊存錢,全心全意要完成到印度遊學的夢想。期待太高以致夢想幻滅,受傷的程度亦相對成正比。
這時,忽然有人敲門。
「思,我會一點日語……魯森太太也會說日本話?」
她靜靜地搖搖頭。
「不,是火災。」
「你說她不是病死的?」
「她的母親是日本人。」
「你就是這樣漫不經心,才會一直發福。」
「就這樣?」中垣問。
(這列油漆斑駁的欄杆,也會變成廢鐵一堆吧!……)
對方越是裝得若無其事,羅絲越想追根究底。
羅絲考慮得沒錯。一般人大多不會當著女兒的面批評她的母親,只會讚揚故人的優點,對於缺點則多所隱瞞。
羅絲說著垂下頭。
羅絲勉強把視線從海面移向中垣,背靠著護欄。由航艙窗口透出的燈光模糊地投射在她美麗的面頰上。剛烈的個性固然展現在眉宇之間,但因燈光朦朧,使輪廓益形柔和,多了一分嬌態。
島田一聽中垣有興趣的不是駒橋和子,態度立刻放鬆下來。他把盤著的雙腿向前伸,迭放在一塊兒。
「啊!那是日本的燈呢!……」
羅絲像是想躲進帶有皮毛衣領的大衣中似地,縮著脖子喃喃說道:
「對不起。因為校長認為我教英文會話時,最好不要讓學生知道我會日語……所以,山下小姐,可不可以請你保守秘密,不告訴學生我會日語?」
「那麼,請你務必抽空幫我查一下亡母的事……從前我一直以為母親是病死的,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並非如此。所以,我很想知道真實的情況。」
「令尊?」
「啊,是那個調查到一半,主角跳樓自殺的英國間諜案嗎?」
這便是她所期待的。
這時島田的母親端茶進來,「我的年紀大了,希望良范早點娶老婆,中垣先生,麻煩你多勸勸他!」
接受羅絲懇求調查她母親九*九*藏*書的為人,對中垣來說未嘗不是一個機會。這段期間,或許可以藉著和她接觸,受她的影響,而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
至於梅樹則為東南亞特有的植物,世界其他地區並不多見——這是羅絲得自百科全書的知識。
話才剛出口,羅絲便警覺地朝山下那邊望去。
中垣很能了解她不安的情緒。
羅絲向中垣走近半步,彷彿要看穿內心似地問道。
「麻煩你啦,中垣先生。」
島田揚聲大笑。
「是意外。」
她有這樣的疑慮。
可是校長依舊表情嚴肅,用帶著濃厚口音的英語介紹著:「這位是山下小姐,今年剛畢業,在辦公室工作。」
羅絲輕輕敲打護欄,轉身朝後走去。
「哦,你在印度大徹大悟了?哈、哈、哈……」島田一邊大笑,一邊像找什麼破綻似地凝視著中垣。「就算大徹大悟也不妨聽聽她的消息……反正死心了嘛。其實趁早知道結果,未嘗不好。總之,她把婚姻看成做算術,結婚對象老早就決定了。」
「事到如今,不想聽了。」中垣回答。
雖然是自己在做著這些動作,卻有種詢問別人意見的錯覺。
「間諜事件嘛……」
(難道是礙於父親更改國籍的事?)
口氣像是在鄭重宣示。
中垣感到意外。既然急迫地想知道母親的一切,為什麼不自己去查呢?羅絲的個性應該很積極啊!
「那麼,就不是死於空襲啰!?」中垣說。
聽羅絲說完,魯森太太含混地回答:
「但我似乎沒有那麼完美哩。」
武昌號已進入瀨戶內海。
「也還沒收集資料嗎?」
中垣提議。
資料卡上寫著:
「應該不會。」
「對了,我的朋友說不定對這個事件有研究。」中垣說。
「總之,我會和他碰面,問問看。」
「我想知道有關家母的一切事情。家父早兩年過世了,之前他從不提起母親。我只知道母親是在神戶去世的,當時我才五歲,當然什麼也記不得。啊,我真希望有人能幫我多調查一點母親的事……中垣先生,你願意嗎?」
這附近有許多新的建築物,交織出現代的線條與色彩。這是使羅絲困惑的新日本。不過,此時她腦中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真是太慘了。」
看來除了卡片記載的事情以外,其餘島田一律不知。他在卡片的西蒙?基爾摩那一欄後面加註——娶日本婦人為妻。
「拜託我調查的,正是基爾摩先生的女兒。」
「會啊,我已經在這裏住了三十年以上。你是在哪裡學日語的?」
「中垣先生,」蘭波太太忽然口氣堅定地說,「你是個好人。希望你能努力不讓她失望。」
有起居室、卧室、客廳三個房間,也有寬敞的廚房和浴室。
「是嗎?……思,聽說基爾摩先生在日本一直待到昭和三十年。」
——在當時那樣的環境,假如不變更國籍,根本無法在日本待下去。
「那麼她就不是金髮啰。」
「什麼事?」
聽桃樂絲姑姑說,母親經常吃安眠藥。她一定是有什麼煩惱,才會必須藉助藥劑——這件事似乎與羅絲塑造出的母親形象不合。
一面如此說給自己聽,她一面打開行李箱。
「對方是插花老師的親戚。父親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他本人好像是常務董事,工作之餘在河原町開了一家小咖啡屋。瀟洒的咖啡屋老闆本來便對女孩子很有吸引力,學校老師或和尚根本比不上。至於那時駒橋小姐會看上你……說句不客氣的話,我認為她是被你憂鬱的臉孔給迷住了。可是一臉愁容的人只能觀賞,要長相廝守可就有麻煩。所以你去印度以後,她大概也想通了,還是選擇嫁給咖啡店老闆兼年輕實業家比較穩當……這是任何人都會的簡單算數呀!」
蘭波太太笑嘻嘻地回答。
憧憬母親祖國的心理,大半出自少女式的感傷,與現實多少有點距離。
島田又藉著吆喝一聲,才把沉重的身體抬起來。
扶桑女子大學的校園建在遠眺大阪灣的高地上。嶄新的校舍,不像羅絲在英國的學校那般有股懾人的威嚴,反倒流露出明快、輕鬆、親切的感覺。
他明白同樣的情況將會發生在羅絲身上,因為她心裏正為母親的國家而悸動著呢!
其後,羅絲雖在英國受教育,但她大學專攻的是亞洲近代史,日文說得極流利,幾乎沒有外國人的腔調。除了速度稍慢,偶爾使用的表達方式不夠口語化之外,不仔細聽是聽不出和日本人有什麼不同。不夠口語化的原因是缺乏談話的對象,只好利用閱讀彌補。
羅絲挺直背脊。
「剛才我敲門時,你是說日語吧?」克拉拉?魯森問。
——間諜小說一定要有現實做根據。像我就打算先調查某個間諜事件的詳細始末,再以它做為藍本寫小說。一定是非常精彩的傑作!
中垣覺得被羅絲堅強的意志擺布,直到這會兒才從她的魔力中掙脫出來。儘管並沒有念任何咒語,卻有種蠱惑人似的感覺。
色即是空——
由此可以立刻看出魯森太太並非生性閑散,而是城府極深。
「兩年前回來過一回。」
「可以在這裏住一陣子嗎?要和她多親近也得花時間哪。所以我需要一個落腳處。」
「嗯……」
從校長室的窗口望見梅花,羅絲想起了母親。
羅絲也介紹了自己,並且邀請對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大概意志堅強的人,必須時常自我提醒吧。
「嗯,他嗎?……這個人似乎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很清楚。岡崎說,他搞不好比其他特務警察還清楚個中底細哩。所以我才把他列入。只知道他是熊本縣人,其他包括年齡等就統統是謎了。反正只要能找到岸尾,也可以用相同的方法找到吉岡。」
「最後這位記者呢?」
戰後,基爾摩先生搬到東京,一方面是剛遭妻子意外身亡的變故,另一方面恐怕也是為了躲避同伴間指責的目光——羅絲這麼揣測著。
島田搔著頭說。他故意用開玩笑的口氣說話,似乎是想鼓舞中垣因駒橋和子移情別戀而受傷的心靈,但又怕太直接的表白會讓中垣受窘,只好採取這種閃爍其詞的方式。對中垣而言,治療受傷心靈的方法,倒不是和羅絲交往,而是學習她積極的生活態度。
「誰?」羅絲用日語問。
「間諜小說呢?你以前不是說要以真實事件為藍本寫間諜小說?」
島田把目光投向庭院。一向磊落的他,居然有如此纖細的心思,在談論這個話題時不敢正視對方。
儘管十四歲時就回到英國,但是羅絲對母親祖國的思念並不會稍減,仍不停地補充這方面的知識。
說完,島田乾咳了一聲。
至此方有真實的感受。
倫敦郊外桃樂絲姑姑家的附近有一個果園,種滿櫻桃樹。櫻桃樹和日本的櫻花樹雖然略有不同,但在羅絲眼裡,她可能把櫻花樹也歸為「英國的樹」吧!
由於只剩下一張,燒掉艾利歐的照片,她心中難免有些戀戀不捨。
「梅花快開了。這裏以前是有名的默林,可惜現在只剩下這幾棵。時代在改變哪。」
蘭波太太瞇著眼睛問:
他想。
「真的。」
「所以我不能自己去打聽啊……中垣先生,上次你不是說在回鄉下以前,會在神戶待一陣子嗎?」
同時,亦可藉此而深刻了解體內流著日本人血液的自己。
「哦……是小姐?」
這個感覺真奇妙。
「在女兒五歲時去世了。是昭和二十一年的事。」
「沒錯。她說十四歲以前住在日本。」
中垣送羅絲到房門口,轉身折回。
「是嗎?」島田摩擦著鼻頭,沉思片刻。「我有這起事件的資料。」
一別二十多年,往日見過的孩子如今已長大成人。一般人在這種場合,總會自然流露出感動的表情,然而魯森太太卻十分反常。
遠方陸地寂寥地閃爍著幾盞燈,海面上也有點點船燈呼應。
「哦,羅絲和你討論過學問嗎?」
島田雙手抱膝,淘氣地伸出舌頭。
下一瞬間,她的指尖夾起艾利歐的照片。
武昌號在這次航海結https://read.99csw.com束回到倫敦之後,便要報廢了。
晚餐過後,中垣和羅絲來到甲板。
「基爾摩小姐,你的日語很棒呢……嚇我一跳。」
魯森太太不但認識羅絲的雙親,還見過小時候的羅絲,可是她一直很小心地避開這個話題。
「好吧。說明一下,這些資料到底有什麼寶貝?」
中垣往回推算時間。羅絲今年二十七歲,她說五歲時母親亡故,那麼表示是二十二年以前的事啰。
他用手掌拍擊著欄杆。
「經常回日本嘛。」
(燒了吧?)
只見蘭波太太站在那兒。她雖年屆五十,可是看起來不過四十齣頭。蘭波太太本為日本人,嫁給美國的企業家為妻。
「或許很殘忍,但我覺得應該盡量讓你明白真相。」
王慎明中國人,當時二十三歲:京大經濟系學生。事件發生后被驅逐出境,戰後再回日本,現為神戶建茂公司老闆。
「女子大學。」
前任的美國太太似乎會抽煙,所以桌子上有煙灰缸也有打火機。羅絲按下打火機,燃起一道長長的火焰。
中垣拉起外套的領襟說道。
校長打電話到辦公室,叫值班的小姐到校長室。
聽到羅絲的叫聲,他楞了一下。那是和蘭波太太一樣,有所企求的聲音。她有什麼地方不安嗎?就算有,她也有可以擊潰不安的意志力。
校長石村圭造併攏雙膝,兩手迭放膝頭,背脊挺直地端坐在羅絲面前。這位膚色略黑的老人,聽說會在昭和初年到英國留過學。
原來是中垣照道從須磨的祥順寺打電話來。他先撥電話到大學,才打聽出尤加利屋的電話號碼。
三月初。儘管沒什麼風,但是早春的海面仍然冷冽得刺骨。
——昭和四十一年死亡。
「可是晚上要去校長家,明天好嗎?」
——晚上去甲板好嗎?應該快到瀨戶內海了。
煙灰缸中的火焰已經熄滅,燒過的紙只剩下少許灰燼。
「當時你們家的其他人呢?」
從口氣中聽來,魯森太太似乎並不對羅絲的父親更改國籍一事耿耿於懷。
「我儘力做做看。」
為了研究佛教,中垣有一整年待在印度,格外懷念日本女人細膩的肌膚。當初乍見蘭波太太也上這艘船時,他有種得救了的欣喜。
「那個人似乎很迷日本嘛。」
「岸尾的家鄉離我的老家很近。」
「我想知道母親的真實面貌。我猜神戶應該還有人認識我母親吧。可是,假如由我……羅絲?基爾摩去打聽的話,人家還會告訴我真話嗎?」
回日本一定得面對駒橋和子結婚的消息。這事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所以剛才島田一提起和子,他便立刻產生終於回家的感覺。
「我是不是瘦了?」
「她要在扶桑女子大學當英文教師。本來是專攻歷史的女學者。」
「我就住隔壁,歡迎你有空來玩。」
島田搶也似地把卡片從中垣手中扯回去,接著說道:
「聽說是因為吃了安眠藥,睡得太沉,以致火災時沒能逃出來。我纏著桃樂絲姑姑,卻只能打聽到這麼一點消息……」
(蘭波太太也勸我試一試。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就好好幫她忙吧!)
去印度之前,中垣在京都某所與佛教有關的高中教書,駒橋和子是他住處附近揮花老師的女兒。由於是房東的遠房親戚,所以常到他家玩。和子那時才剛從短期大學畢業,沒找工作,待在家裡準備嫁人。
羅絲輕拂鬢邊的髮絲。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起風了。
「出車禍嗎?」中垣問。
「就是這個啦。」
「聽完桃樂絲姑姑的話,我忽然興起一股衝動,想多了解母親一點。我那時因為有感情糾紛,心情苦悶才會吃安眠藥……正確地說,是我失戀了……我推想媽媽大概心裏也有什麼煩惱,才會吃安眠藥。不過恐怕母親的老朋友都不會告訴我真話,畢竟事情有點複雜……所以,才想拜託中垣先生。」
化成灰燼的字句雖然仍深刻在她的腦海,但隨著時光飛逝,終有一天會被淡忘。而且隻字片語根本窺不清艾利歐的真心。他是怕如果太接近,會傷了羅絲的心嗎?若真有這層顧慮,對她而言豈不是一大屈辱?
在羅絲之前任敦的是一位美國籍的老太太,已經卸職回國了。
「是的。你也調查過?」
「請進。」羅絲一邊說,一邊打開房門。
「中垣先生!」
首先她從倫敦搭飛機到巴基斯坦,再從印度經緬甸、馬來西亞、泰國到香港,這趟旅行正好使她有機會真正踏上和自己研究題目有關的土地。到了香港之後,近鄉情怯的心情越來越濃,於是她選擇走海路,以便慢慢調適。
魯森太太會說她和前任教師史密斯太太很熟,當得知有新的繼任者住進來時,立刻就前來拜訪。由此可見她十分善於交際,也應該很健談才對。
「這一些桌子怎麼辦?送到古董店去嗎?」
「昭和二十一年時五歲,那麼她……嗯……現在是二十七歲吧。正是最美的時候。」
「我倒是知道他的下落。就住在神戶,隨時都可以約好碰面。我因為尚未開始寫,所以和他還沒碰過面。」
(他為施主誦經時,也這麼吆喝嗎?)
島田聽到這些話,咧開嘴笑著說:「媽媽,中垣也還單身啊。等他娶了老婆再來催我吧。」
「爸爸好像有事出差,我被女傭帶著回她鄉下老家渡假……在六甲山裡,有溫泉……」
中垣失神地聽著島田的話。
「我也想見見她呢,說不定可以幫得上忙……對了,我打算開始寫馬歇爾事件的小說。」
不過,終究無法抱著充滿少女趣味的母親形象不放,因為羅絲的本質比較像喜歡追根究底的學者——正當她怔怔地望著空蕩蕩的柜子胡思亂想時,桌上的電話鈴響了。
中垣將大拇指抵住下巴說。
「你說的也有道理。」
坐計程車到須磨祥順寺的途中,中垣遠眺車窗外神戶的街景,並沒有產生歸國的特殊感動。
「我想向你打聽另外一件事。」
等山下做完事走出房間后,羅絲才從行李箱中掏出一個粉紅色的紙袋。然後,她拿著這個紙袋發了好一會兒呆。
「唉!真羡慕你,能夠不發出任何聲音地坐下來。」
嚴格說來,這張卡片並不算數據,而是如何取得數據的線索。
羅絲已接受了阪神間扶桑女子大學的英語教席。由於她一心想回日本服務,所以當日本方面提出徵人啟事時,她立刻毛遂自薦,並展開前往日本的旅行。
門外沉默片刻,接著那人用英語回答:
若不探明她的真心,將無法決定自身的何去何從——中垣抱著這樣的心境。
這個發現固然讓人沮喪,不過她有接受現實的勇氣,也不願欺騙自己。
「現在的日本的確有這個可能。」
「那一年有一個叫法蘭克?馬歇爾的英國人,被國際間諜組織向神戶當局檢舉,結果在調查期間自殺了。因為這件事,家父也被他們逮捕,關了一個月才釋放。」
漫長的歲月里,羅絲不斷雕塑、修飾著母親的形象。然而現在,她再也無法確定自己塑造出來的形象是否與實體一致。因為無論如何,真實的模特兒已不存在,同時由於火災的關係,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
扶桑女子大學的中庭也有一株梅樹。
「那真是太好了。」
蘭波太太的英語與其說是科班出身,倒不如說是親身體驗之後學來的。
「我沒邀他到這裏。在港口碰面,將會破壞氣氛。等一下要領行李,又要辦手續,在這麼紛亂的情況下,怎麼會有好心情呢!?梅花綻放。」
「有沒有遭到囚禁?」
「您離開日本多久了?」
中垣怔怔地望著院子里的梅花蓓蕾,如此想道。
中垣趕快縮回手掌。
島田經常到京都去找中垣,因此知道兩人的戀情。
意識到羅絲透視似的目光,魯森太太顯得有些慌亂。
中垣對於自己只有這麼一點感慨,而覺得慚愧。
「是啊……我每次回日本都對日本非常失望。幸虧遇見一些好人,才改變我對日本的觀感……我這次是為了和某個人碰面才回去的。希望你也能努力不讓羅絲小姐的夢想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