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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曉之光

拂曉之光

一方面努力克制情緒不顯露出來,一方面又不能面無表情,羅絲只好儘可能使神色及行為看起來正常。
「是北杉大夫嗎?」
假如蘭波太太——羅絲的母親要自殺,她應該會選擇這一天。
使羅絲母親的人生產生混亂的禍首,正是纏繞在幾千根強韌纖維中的寥寥幾根脆弱的線。
萬一蘭波太太早上冒冒失失地跑來尤加利屋,和妹妹康子打了照面的話,那可就穿幫。羅絲為此事擔心不已。
可是,羅絲再三思索,自己身邊似乎並沒有和母親年齡相仿的中年婦人。
「是北杉大夫嗎?」
——醫生和警察都這麼表示。
同時一經提醒,不安有如波浪般搖撼著內心。
羅絲顫抖的雙唇發出嘶啞的聲音。
接著,再把手放在母親胸口,也感覺不到心髒的跳動。
「我和他見過面。」
(媽媽的愛人終於死了。)
(果然……)
從D醫院又回到比治山公園時,羅絲重新思索今村的死訊,沉吟著:
「媽媽……」
那時候,羅絲聲音顫抖,全身僵硬起來。
「是嗎?」
「那麼伊澤先生又怎麼說我?」
「媽媽,不要說了!」
儘管羅絲早已淚流滿面,表情鎮定的蘭波太太這時才從發紅的眼眶中流出淚水。
「媽媽……」
回到神戶以後,她每天都生活在焦躁之中。
這種叮嚀顯得有點超出一般關心的程度。
「啊……」管理員猛地點點頭。「今天只有一位女士來過。」
假如金澤的阿姨不來找她,羅絲會想到這兒掃墓嗎?既然已知母親還活著,那麼便沒有必要在所謂的祭日前來掃墓。
假如只有羅絲,或許蘭波太太願意現身。但是,她卻無法在認定自己已死的妹妹面前露臉,因為那將會引起軒然大|波。
「你聽誰說的?」
「喂,在修法原外國人墓地的樹林里,有一個女人躺在那邊,動都不動,不知道怎麼了。」
羅絲下定決心后,獨自來到京都八坂通的文華堂。
「是的。」蘭波太太點點頭,好不容易睜開雙眸。「我們在船上聊了不少,你雖然不是頂喜歡和我這個老太婆打交道,大概也還可以忍耐吧……當我知道你想到日本調查亡母生前的事情時,簡直嚇壞了。因為在日本有太多人會說我的壞話,我實在不忍心看著你興匆匆地到處打探,再面對幻夢破碎……你是個好孩子,我只想多保護你。」
羅絲激動地呼喚著,彷彿不這麼做就會崩潰。
當初告訴中垣說要還車,只是個借口。她和車主已經約好第二天在尤加利屋的停車場碰面。
修法原赤松下橫躺著母親的遺體——這樣的情景陡然浮現在羅絲的腦際。
我想了許多,最後決定與其被煩惱纏身,倒不如一死求得解脫。我不想再提有什麼煩惱。大概是長久在國外生活的緣故,使我的頭腦混亂,神經過敏。我的先生年事已高,而且又有老年痴呆症,我們沒有子嗣。
羅絲強烈地否定了。
「媽媽,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不回答?」
打從中垣告訴她有關倉田豐子的事之後,羅絲便開始懷疑自己的母親還活著。
我只想無論如何能在出生的土地上結束自己的生命。
白布蓋上蘭波太太的臉。
「什麼時候的事?」
「好像應該用來裝情書。」羅絲說。
「我以前在下村商會工作時,的確有個女同事名叫柏井光子,後來嫁給一個姓加藤的男人。不過,不是你所見到的女人。」
起初,只是心底掠過一般的感慨。
穿制服的刑警把羅絲和中垣引到另一個房間。
「媽媽,媽媽……」羅絲雙手抓住蘭波太太的手腕搖著,像個小孩似地在撒嬌。
事實上,在羅絲去z村的前一天,就明白自己的母親確實是蘭波太太沒錯。
羅絲知道母親一定會守在今村敬介的身邊。由於今村在廣島,蘭波太太也在廣島露面,這意味著什麼?她立刻便察覺到。
她依偎著母親。
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哦?」
「也有道理啊。不過,這封信只是用來證明我是自殺。至於真正的遺書,不是已經刻在你的心版上了?難道這樣不好嗎?」
假如母親還活著,而且是在日本,那麼一定會想接近女兒的——羅絲想。
——羅絲小姐,人生本來便有幸與不幸……太過多慮反而會招致不幸……
「喔……我對伊澤先生做了無理的要求。不過,我相信那個人,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把我的秘密給說出去……北杉先生如此,伊澤先生亦復如此。」
羅絲輕聲呼喚。
「沒錯。」蘭波太太閉上眼睛。「我的確沒有服用什麼至多再活半小時的毒藥。而且,恐怕也沒有這種葯吧。如你所料,我什麼葯也沒吃……我沒有向你和盤托出以前,是不會貿然吃藥的。可是,現在我的心愿已了,我可以安心地離開人世。這個葯的藥效在兩分鐘內就會發作。」
她對自己的話吃了一驚。料想不到在這個節骨眼,居然還有閑情說些無聊的事。
「是啊。那些話將會永遠在你的心底,不會消失。」
「你做這些安排,全是為了要和我碰面?」
羅絲走到她的身邊,感覺胸口脹得發痛,無法呼吸,頭一陣抽痛,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她知道自己的臉色肯定白得嚇人,於是一邊用雙手揉搓雙頰,一邊站起身。剛開始舉足時,步履蹣跚,似乎還無法行走自如。
胸口悶得很,一點食慾也沒有。
「我明白,我明白。」羅絲反覆著這句話。
——今村先生死了……
「為什麼不把魯森太太的罪行告訴警方?」羅絲說。
(媽媽,我現在一個人啊!)
「這樣可以吧?」蘭波太太笑著說。
羅絲屏息問道。
等蘭波太太在赤松樹下坐好,羅絲也像個木偶似的,搖晃著趺坐在地。
——你要為羅絲做個好男人,不要使她的夢破滅。
「知道你投宿的旅社后,我開始翻電話簿,查伊澤先生的電話。我使用了北杉先生的名字。我知道北杉有個妹妹,所以以北杉之妹的名義說哥哥背來口信,要邀伊澤先生出來一趟。為了小心起見,我還刻意改變自己的聲音……我和伊澤也約在兼六園,一直擔心萬一在那兒碰到你們就糟糕了!在室生犀星的文字碑前,伊澤先生乍見到我,一句話也說不出,而我則拚命向他解釋事情的原委……」
雖然那一切到後來都被拆穿,但她這回是否又想在女兒心目中留下其他的印象呢?
「您想報仇。」
說不定正躲在某棵樹的後面,偷窺著羅絲他們跪拜亡者。
說完,她左手輕輕抵住羅絲的下巴,然後細心地為擦拭臉上的淚痕。
「咦?」
羅絲偕同母親走出外國人墓地,繞到裏面去。
雖然是平凡的表現,但一切卻恍如在夢中。
羅絲命令自己。
羅絲急忙再度用力抱住母親的胳臂,使出九*九*藏*書渾身之力想把它拉開。
羅絲歪著頭,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
也許只是過了幾秒鐘吧,她才恢復神智。
「啊,她說和您以前在下村商會是同事……」
(我在五歲時就被尚在人間的母親拋棄了。我也是她軟弱一面的受害者之一啊!)
蘭波太太不停用手指撫弄信封,說:
「站起來!」蘭波太太說著,扶起羅絲。
「什麼時候知道的?」蘭波太太問。
「的確,思前想後只有這個法子。」
走到離十公尺遠時,漆樹下的女人站起身搖著手,同時面帶微笑——果然是蘭波太太。
(媽媽已經來過了!)
第二天,羅絲得悉今村敬介去世的消息。
而蘭波太太的表現也很奇怪。按說和羅絲、中垣許久沒見,應該希望多聊一點才對,可是她卻借口當天要離開廣島,行色匆匆地走了。
「請立刻到K醫院來好嗎?」
「謝謝您了……」
「那天,媽媽把她帶回家……」
倘使對方不是自己的親人,只會讓人覺得多管閑事。
蘭波太太用手環住她的腰,說:
「去小諸?」
羅絲走出北杉的醫院時,腦際忽然浮現這個念頭。
「報仇?唔,這個想法不錯,至少心理上會平衡一些。你知道,那個女人確實做了可怕的事。你既然去過z村,想必知道豐子的事吧?」
「為什麼?」
那時,羅絲總覺得婦人說的話有種隔靴搔癢的不真實感。
羅絲為自己的行為提出說明。
羅絲想折回去,問醫院什麼時候舉行今村的告別式。
羅絲平靜地說著,像是為了完成想象中的畫面,所做的一道手續。
「嗯。那麼我也就不再多做說明了。解釋這些實在很痛苦呢!」
總算有點了解北杉博士那種欲言又止、行徑怪異的背後因素了。
「你知道了啊!?」
「拚命……」
她以前曾經向朋友借過化妝品,總覺得和自己的東西相比,氣味上有少許不同。
「我也不想再提。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真相。請原諒你母親固執的天性吧!」
聽說警方在蘭波太太的皮包里找到護照,所以也請美國領事館的人來鑒定身分。
「媽媽,不要死!」
(多麼堅強的女人啊!)
然而,這個希望竟像薄膜一般,一刺就立刻破滅。
現在不是沉溺於悲嘆母親之死的時候。
「那個女人也很可怕……哎呀!經我一說,好像世上每個女人都很可怕似的。你媽媽真愛計較啊!不過,那個女人對豐子……算了,不提也罷。總之,那天晚上豐子的病情急速惡化,我打電話叫醫生,卻沒有人肯來,大概是局勢不太平靜的緣故吧……我正想自己開車送豐子去醫院時,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悄悄往外一看,咦?那不是克拉拉正在灑汽油嗎?那麼重的汽油桶,當然不可能是那個女人自己搬來的,可能早就藏在我家的某個角落吧。」
蘭波太太像是自言自語般地低聲嘟嘍著。
(接下來,必須理智地處理一些事!)
「哈、哈、哈!」蘭波太太把力氣灌注在手上,握了握羅絲的手背,笑著說道。「你擔心這個啊?」
我在日本已沒有親人,我在東京P旅館留了兩千美金,請做為葬儀費。我不需要葬禮,也不需要墳墓。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越來越接近母親亡命的時刻。
說到一半,再也接不下去了。
(會不會是蘭波太太?)
「媽媽……」
如此一來,她便不可能和母親相遇。
她害怕一個人,卻不得不獨處。
中垣望向窗外,低聲說:「我們去坐船的時候,你和母親見了面,對不對?」
可是,在堅強里依舊隱藏著脆弱。
當視線相遇時,羅絲如此問道。
羅絲胸口像被敲了記悶棍。
現在她只有藉著流淚,使自己不致崩潰。
說到這裏,蘭波太太喘了口氣,好像很累的樣子。
「為了我?」
「媽媽也是,一點都不像快要死的人。」
「啊,真的?我在廣島也有朋友呢……是市內嗎?」
蘭波太太再度睜開眼,凝視趴伏在她身上的羅絲片刻之後,還是閉上了眼。
此刻,她根本沒心情再談有關墓地的事了。
想到這裏,羅絲的心情便激動得難以平息。
羅絲啜泣著說道。
羅絲說完后,被自己草率的措辭嚇了一跳。
「不過,我也相信,媽媽一定會想辦法在做儍事之前,先和我碰面。」
「那裡離廣島近不近?」
羅絲聽任母親的擺弄。
(今村死了,媽媽也失去活下去的勇氣。)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放心。」蘭波太太繼續說。「山本固然不曉得我的具實身分,但是我為了給你留下好印象,終究在熟人面前泄露了隱瞞多年的行藏。我的老朋友自然大吃一驚。對他而言,我一直是個死去多年的幽靈,他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見到幽靈。」
「咦?不是羅絲嗎?」蘭波太太先開口。「聽人說這裏風景很好,所以過來看一下。我們真是有綠,連廣島在內,巧遇好多次……這次我會在神戶待久一點,晚上再打電話給你。」
「你真了不起,連北杉都能找得到……不過,北杉大夫告訴你火災后發生了什麼事?」
羅絲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倉田豐子的戶籍已去除了。那是因為她在昭和二十三年嫁給外國人,喪失本國國籍的緣故。
母親曾經為了給羅絲製造完美的假象,刻意請保險推銷員假冒加藤光子,還像幽靈地現身嚇人,只為請伊澤出馬。
「你去孔雀堂時,我就跟在後面。我等了好久,不見你出來,往店裡偷看,發現工人把你的行李提了進去,好像打算留宿……我為了使你和康子不要這麼接近,故意用片假名寫了封信,托快遞途去。或許是太多心了,我一方面怕康子說自己的壞話,一方面也怕她會取代我的位置……她剛才不是也來掃墓嗎?大概把我罵得很慘吧。」
「不曉得,所以我也嚇了一跳……不過,上回在廣島碰面時,我便覺得你的神情有點僵硬。」
「媽媽……您並不是刻意來見我的,對不對?反而是我懷疑您來過,才找到了您。既然您不預期我們會碰面,怎麼可能已經吞下毒藥?……倘使您已經服下毒藥,卻未能與我見到面,如此離世豈不是太過遺憾?」
羅絲不可以知道的是什麼?不就是其實她的母親還活著這件事嗎?
「是嗎?」
「說來不好意思,我是請她來讚美我自己的……當然,我沒有告訴山本我就是你的母親。只說亡友的女兒想多了解母親,與其由我這個知己來描述,不如透過第三者之口,可能更叫人信服。所以我拜託她假扮成加藤光子,並且事前花了大半天時間交代許多往事。」
蘭波太太緊摟羅絲的雙肩,努力抬起她癱軟的身子。
羅絲答完,悄然把手放在母親的手腕上。
羅絲有這個預感read.99csw.com
羅絲感到胸口有一大塊東西湧上喉頭,恨不得能藉著號啕大哭,把它發泄出來。
天黑了,她沒點燈,直接躺在黑暗中。莫名的疲倦襲卷而來。
羅絲像是要調整混亂的呼吸,如此間道。
(我必須堵上感情的決堤口,而且要築很高很高的堤坊……)
「那棵樹真漂亮,你看它是不是裏面枝葉最茂盛的?」
該怎麼度過這段恐怖的時光?
開車行經市鎮時,把全副精神都放在駕駛盤上,無暇思及其他。
「不必了。」蘭波太太撫摸著羅絲的手背,「我應該捨棄對人世的依戀。我向來行事乾脆絕不拖泥帶水。」
這個推論對羅絲而言實在難堪。
電話鈴聲把她吵醒,是警察打來的。
果然在不遠的漆樹底下,坐著一位身穿黑衣的女人。
「是的。」蘭波太太沉聲回答。「我必須外出工作賺錢,可是,一個死人怎麼去找工作?至少在熟人多的故鄉,我待不下去,只好搬到了東京。那一陣子過得非常苦……好幾次我想放棄,卻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嚷著: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到底。或許是苦盡甘來吧,那時我遇到了蘭波先生。他雖然年紀大了點,可是很有錢,而且很疼我……我再次審視和你父親的婚姻,覺得一旦嫁給蘭波先生,不但可以有筆錢自由運用,而且搬到美國去住,對一個改變身分的人也不失為最佳掩護。」
不過,蘭波太太是否會出席並不確定。
羅絲用力抓住母親的手腕。由於蘭波太太的右手仍放在皮包里,所以羅絲一搖晃,皮包也跟著一陣晃動。
「我什麼都不想,拚命地逃……一直逃到他的身邊……在他住的醫院里,有一位我認識的醫生。」
「不是,我們並沒有特別……」
「你見過加藤光子?」蘭波太太問。
看報也提心弔膽,尤其是「自殺」這兩個鉛字一映入眼帘,她更加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
強與弱這兩個極端在羅絲母親的體內並存著。如同北杉博士所說,她就像個火球沿直線滾動,但脆弱的直線也會因為綳得太緊,被風一吹就斷!
「不,他什麼也沒說。」
(還有什麼事可以做?)
羅絲覺得口中鹹鹹的淚水滋味,使她連想到血。
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羅絲思忖著。
「我明白。」
原本留在病房中的警官有事外出后,羅絲一個人留在K醫院的某間病房,獨自守著蘭波太太的遺體。
她採取開門見山的方式,直接擊中要害。
羅絲不記得怎麼和母親走到赤松樹下。
羅絲對自己這麼說,同時離開了廣島。
羅絲的母親之所以苟延殘喘至今,全是為了今村敬介。
死者的死因是自殺,除了有留下遺書,從遺體外表亦可以清楚判定,所以不需要法醫解剖。
「您是說她對媽媽……」
當羅絲的母親知道今村病入膏肓,從美國趕回日本之際,說不定心裏就已經有了準備自殺的念頭。
羅絲把椅子挪到中垣身邊,「連你都知道了啊!或許爸爸也察覺出媽媽還活著……」
羅絲說話時,順著臉頰滑落的淚水,流進了口中。
羅絲默然點頭。
蘭波太太像避開羅絲目光似地閉上眼睛,同時吃力地一個字一個字說:
「嗯,我不會忘記的。」
那天站在櫃檯後面的不是老闆娘,而是一個像是店主的中年男子。羅絲買了一隻小丹波燒的茶壺,隨口問:「您是京都人嗎?」
羅絲一面忘我地瞪著蘭波太太的臉,一面說道。於是,她握住對方手腕的力氣不由得減小。
於是等中垣搭計程車走了之後,羅絲走到公用電話亭,撥一一零的號碼。
「羅絲,把媽媽的衣服裙襬弄好。」
(難道北杉博士知道媽媽還活著?)
羅絲清楚地看見。
「太遲了呀,我已經服下毒藥。」
「啊!」她不由得叫出聲。
對這個未曾謀面的男人,由於知道沒有好轉的可能,所以他的死訊倒也不會帶給羅絲太大的震驚。
就在這時候,蘭波太太放在皮包內的右手突然握拳,掙脫了羅絲的控制。
「就算你用車子載我去神戶也沒用了。可是,我們還有時間再聊一聊。」
現在才恍然大悟其中的道理。
因為連一個可以打招呼的人都沒有。本想再寫一份英文遺書給我的先生,但恐怕不必了,反正他已經痴獃到認不得字的地步。
她勉強拖著踉蹌的步伐離開母親的屍體。直到看不見母親的屍體時,她才頹然跌坐在地。
面容依舊安詳。
「媽媽,您猜得出我曉得您還活著嗎?」
把粉盒和唇膏收進皮包之後,蘭波太太拿出筆記本,打開來指著第一頁說。
警察表示在一名自殺者的皮包里,找到寫了羅絲的地址及電話的筆記本。
羅絲依偎著母親走著,想:
蘭波太太似乎對自己自編自導的戲十分有興趣,很想知道效果如何。
由於也請中垣照道來確認死者身分,所以屍體還沒有放進冰庫。
阿姨則表示由於事前以電話連絡過,可能墓地的管理員特別準備了花束吧。
她想。兩個人都喜歡堅持到底。既然媽媽快要死了,還有什麼事不能忍耐一下呢?
聽完蘭波太太的話,羅絲終於能夠理解北杉大夫為何滿臉陰沉,老用憐憫的眼光看著她。
——有一些事你可能不要知道比較好。不,應該說是不可以知道,當然這部分我沒說……
「可是……」
現在,羅絲也猜出誰是殺死魯森太太的兇手。除了二十三年前差點被魯森太太殺害的母親,還有誰和那個女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這個念頭在羅絲腦際閃過。
向管理員道了謝后,羅絲問:「剛才墳上有一把紅玫瑰,是你們準備的嗎?」
不久中垣來了,他和羅絲一樣提出證詞:「這位的確是蘭波太太。」
她啜泣著走進浴室,沖了個澡,然後再裸身倒在床上,放聲大哭。
那是去姬路拜訪北杉博士后不久的事。
「我不想。」蘭波太太回答。「因為你父親也牽涉在內。或許他並不愛我,但我顧慮到年幼的你。」
蘭波太太以右手握住羅絲覆蓋在自己左腕上的手。
因為她發現今村死訊背後可怕的含意。
雖然希望羅絲是第一個被傳訊來認屍的人,但她卻擔心女兒因此成為嫌疑犯。
蘭波太太一面輕撫羅絲的背脊,一面安慰她。
然後,下巴微微蠕動,彷彿在點頭說——再見。
回想起北杉博士沉重的聲音,羅絲突然感覺有一股奇異的力量鑽入她體內。
「……」
「嗯,我想我會告訴你實情……或許你會受到驚嚇,但我認為你是個堅強的女孩……而且,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媽媽。」
「那只是原因之一。事實上當時我身心俱疲,而且才從鬼門關走一圈回來,只想到怎樣保命,遑論其他。幸好我背豐子離開時,並沒有告訴別人我的名字https://read.99csw.com,只有幾個好朋友知道這件事……衡量利弊得失之後,我決定冒名頂替倉田豐子。當時情況危急,使我不得不採納北杉大夫的建議。」
再見——
每次讀到這裏,她就會反射性地連想到母親的祭日。
好像有一些不是出自她本意的話,受了引誘似地脫口而出。
可是,讓遺體躺在那裡接受日晒雨淋……
「可是不像一般的遺書呢。」羅絲回答。
因為在比治山公園裡遇見了蘭波太太。
「我用車送您去看醫生。」
聽中垣說,文華堂的老闆和倉田豐子是同鄉。
「坐一下吧,我好累。」
這是羅絲之母最後的遺言。
(又是嶄新的一天!)
自從發生魯森太太事件之後,羅絲?基爾摩的名字便出現在各大報章上,等於為她來到日本登了次免費廣告。
(如果要來,一定會先打電話。而且論時機,恐怕下午比較好吧。)
「剛才您所說的話,便是遺書?」羅絲問。
羅絲依書點點頭,接過粉盒和唇膏。
羅絲讀著遺書,心情反而平靜下來。
羅絲抓住母親的手。
羅絲在心底把墓志銘重複默念一次。
「接下來的事,我也一併告訴你。」
五月水靈靈的鮮綠,在羅絲眼前彷彿布景似地展開。
羅絲想起在東京的旅館中,見到那個自稱是加藤光子的婦人的情形。
羅絲側望著母親的臉:心想:
羅絲壓抑內心的悲痛,哽咽地問道。
(我是不是看起來既無知又可憐?)
似乎在抗議母親說她是個堅強的孩子,羅絲的眼淚如洪水決堤般地滾滾滑下。
然而,蘭波太太已咕咚一聲往後仰躺在地上。
它已不只是單純的情感,而是超越理性的骨肉親情。
直到沒有淚可流,她才再度進浴室淋浴。
因為在基爾摩久子變身為倉田豐子的過程里,北杉博士正是共犯。
蘭波太太隨後也擦了擦自己的臉,同時拿出粉盒和唇膏。
彼此靈犀相通。這種奇妙的感情實在很難用言語形容。
因為母親正在挑選往生之所——
從克拉拉?魯森有大門鑰匙,以及家裡早就準備好汽油桶這些疑點看來,羅絲的父親的確是藏在背後的共犯。
(這種情境是媽媽營造的。)
她以為找點事做,便可使自己不致沉溺在糾纏不清的情緒中。
對未來我不抱任何希望,眼前是一片黑暗。
對著話筒一口氣說完,她不留姓名地掛上電話。
羅絲瘋狂地呼喚著,同時搖晃母親的身體。
羅絲不由自主地為北杉辯護。
既然只早到十分鐘,很可能蘭波太太是因為看見羅絲他們,才刻意躲了起來。
於是,羅絲把臉埋在母親膝間,放聲大哭。
從廣島回來以後,她每天不停地想象和母親再度重逢時的情景,並在心中反覆默念著要對母親說的話。只是想說的實在太多,很難整理出頭緒。
口氣中並沒有責備的意思,只是想讓蘭波太太休息一下,擔心她太過勞累。
「媽媽!」
摸了摸母親的手腕,已經觸不到脈搏。
但是,接下去迎接她和中垣的每一個清晨,都將比這個還要恂爛奪目——
「羅絲乖,別哭。來,好好看著媽媽,好好看著媽媽。」
「嗯,我會仔細地聽……但是,媽媽,您還好嗎?」
「嗯。」
然而,當蘭波太太的手離開嘴巴時,手上已空無一物。
蘭波太太執拗的意志力,有時連羅絲也被折服。
後山多赤松,間或夾雜了幾棵山櫻花。
或許做得並不自然,總感到中垣狐疑的目光一直在打量著——羅絲有此感覺。
等羅絲讀完,蘭波太太問:「你覺得怎樣?」
「嗯,我們今天不是碰面了嗎?我剛剛一直在觀察你掃墓的樣子,覺得自己已了無遺憾。沒錯,正如你所擔心的,我已經做了儍事。」
「他是為了媽媽好啊。」
遺書的第一段只寫了兩個字,羅絲繼續往下念:
羅絲停下腳步。
「然而,我還是捨不得啊!我想在可愛的女兒面前保有美好形象,那也是一種對世間的依戀。我只想成為你心目中的母親——我知道你住在尤加利屋,這種事查起來不費吹灰之力——讓我驚訝的是,克拉拉?魯森居然就住在你的隔壁……你知道克拉拉和我的過節?」
她被人認定已死卻還活著,如今今村一死,又立刻要拋棄寶貴的生命。這種自我了斷到底是強是弱,連羅絲也分不清楚。
像嫁給西蒙?基爾摩、做蘭波先生的妻子,這些不都是脆弱一面的傑作?
「那麼,剛才有誰來過?」
水池邊不時傳來歡愉的笑聲——
羅絲應了一聲后,咬住嘴唇。
同時,那隻右手飛快地抬起來移到唇邊,把一個東西塞進口中。
——我能說的全都告訴你了,而且無所隱瞞。
到了墓地,乍見那一束紅玫瑰,她心頭一緊,想道:
(我現在所做的只是例行公事。)
「京都文華堂的老闆娘,她以前曾在下村工作過。」
羅絲想,詢問這個問題時,最好中垣和阿姨不在場。
「好吧,我聽。」
羅絲想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
羅絲撲倒在床上號啕大哭。
「假如我什麼都不知道,您會一直瞞著我嗎?還是會在我的心頭用永不褪色的墨水留下遺書。」
羅絲悄悄看了看手錶。
「在廣島碰面后的第二天,我便到N村去調查戶籍。」
(查一查便知道。)
她揭開白布,再次凝視著蘭波太太的遺容。
中垣也把羅絲擁入懷裡,手重重地反握回去。
蘭波太太繼續說:
羅絲吃了一驚,不由得從椅子上站起身。中垣把視線投向羅絲。
「在這兒寫上你的姓名和住址。」
「我在京都住了很久,不過出生地卻是在廣島。」老闆回答。
(那麼堅強的母親會尋死嗎?)
「嗄?」
「是的。」
蘭波太太把遺書的信封放進皮包,然後用手摸索了一陣子,不知找什麼東西。
假如我就此回美國,恐怕會失去尋死的勇氣,只能聽任自己一天天地枯萎,最後絕塵而去。若果真這樣,倒不如假自己的手來結束生命吧!
羅絲越想越煩惱。
仔細一看,右手的掌心上還沾著一些白色粉末。
除了語言,她真正想向母親表達的是二十多年的思念之情。
「媽媽,為什麼?」
在這個空蕩蕩、充滿藥味的房中,兩人面面相觀。
「我以為光靠山本一個人無法滿足你的好奇心。再說,對一個完全搞不清來龍去脈的人而言,無論怎麼吹噓,只怕也無法切中要害……你聽了她的話,是否也有同感?」
羅絲毫不遲疑地伸出手,握住中垣的手。
這是明亮的拂曉之光。
「第三天我到D醫院,聽說今村先生去世的消息,所以十分為媽媽擔心。」羅絲說。
羅絲溫順地留下自己的姓名和尤加利屋的住址。
羅絲近乎悲鳴地喊道。
「沒關係,藥力不會那麼快發作。」蘭波九_九_藏_書太太靜靜地說。「我一直希望能死在日本。他若不在人間,我活著也了無生趣。七十六歲的蘭波先生固然可憐,但是我的心情更加悲痛……和你在武昌號上聊過天之後,令我重新燃起想活的慾望。我想,以前的我可以為他活,現在為什麼不能為可愛的女兒活?……因為我對人生還有一絲依戀啊!」
羅絲清晰地說。
「不是本人?」
沒多久金澤的阿姨來到神戶,先在羅絲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再去修法原的外國人墓地。
「媽媽,媽媽……」
「中垣先生是個好人。」蘭波太太岔開話題。「雖然有點優柔寡斷,不過至少是個表裡一致的人。這樣的男人可以帶給女人幸福。我一宜搞不懂你父親,直到現在我仍懷疑……火災過後,你父親是否知道死者並不是我……」
羅絲嘴裏喃喃重複著蘭波太太的話。
二十三年前母親到底死了沒有,原本就缺乏確實的佐證。總之,先查明這點再說。
蘭波太太圓睜雙眸,凝視羅絲好一會兒。她那銀邊眼鏡后的眼眶也漸漸發紅。
(今天媽媽也會去祭拜。)
總覺得北杉博士一直用憐憫的眼光看著她。大概任何人只要曉得立花久子還活著,都會用相同的目光,注視這個被蒙在鼓裡的女兒吧。
「金澤先生?嗯,我們偶然間在湯涌溫泉碰了面……他打電話來說,在旅客登記簿上看見我的名字。」
「我猜那個女人一定會毀謗我,也可能編一些無中生有的事騙你……克拉拉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女人,我不能讓她對我的女兒胡說八道……所以我採取了行動。」
「可是,媽媽怎能預測到臨死之前可以見到我?就算您躲在一旁看到了我,能坦然走出來碰面,同時交代剛才那些話?」
接下來,必須儘快回到阿姨和中垣身邊,一滴眼淚也不能流。
產生疑問的原因是與中垣約會時,曾經聽他說過,當初在武昌號上蘭波太太特別叮嚀:
因為今天是代替別人而亡的倉田豐子的祭日。
「當聽說那人病危時,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回日本。因為他一死,我就完了,徹底地完了。在這之前,我本來想先到英國去看你,結果陰錯陽差,反而知道你要來日本。消息是從我大學的朋友那裡打聽出來的,同時他也告訴了我你的旅行社,以及你要在香港搭乘武昌號。於是,我也訂了從香港到日本的船票。我想直接搭飛機趕去香港,時間上或許來得及。」
「我也不曉得,大概這麼做最妥當吧。我為這一天已經計劃很久……啊,還有一件事差點忘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羅絲感到一陣昏眩。
臉色慘白。
羅絲依言在她的身邊坐下來。
(不可能!)
「這個……」
她想。
生身的母親——自從羅絲懂事以來,那就是個遙不可及的名詞。她現在彷彿置身於與世隔絕的聖境里。
「嗯,剛剛才想到的。因為今天是葵祭……」
只要想到終其一生都要獨自背負這個秘密,羅絲便氣悶到難以呼吸。
(還有什麼可以做的?)
眼前出現強烈的拂曉之光。在眩目的光芒里,馬歇爾事件、憲兵上尉之死、基爾摩家的火災都消融了。而魯森太太的死也隨著匿名的立花久子之死,埋葬在萬丈光芒中——
至少必須趕在阿姨和中垣他們起疑心以前,恢復正常。
儘管拚命地安慰自己,羅絲還是覺得忐忑不安。
和中垣廣島旅行時,她第三天謊稱要一個人到鄉下走走,其實便是去N村。
既然只是例行公事,便不帶任何感情。
蘭波太太身軀微微顫抖,同時凝視著羅絲的面龐。
「你到金澤時,是不是碰見一位伊澤先生?」
第二天,羅絲一個人到z村的戶政單位,調閱戶籍謄本。
「怎麼說?」
同時,又加上母親在大戰結束第二年葵祭之日,帶著病重瀕死的朋友回家。
「咦?你認識他?」
「你問的問題,」蘭波太太緩緩地說。「我早該回答。」
她從皮包里拿出一直擺著的鎮定劑,一次連吞三顆。
多年以來,羅絲的母親曾多次回到日本,只要她想謀殺仇敵魯森太太,隨時都有機會。
羅絲直視著母親的臉。
「我並沒有拋下豐子不管。我希望你能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那天,我一直目不轉睛看著,克拉拉走到後門,把紙揉成團,然後點燃火柴,再把小火球往後門一拋,轉身逃走。火勢在汽油的幫助下猛烈地燃燒起來。當時,我本想背著豐子逃出去,可是就在我移動她時,才發現人已經死了……我雖然難過,但卻不得不獨自逃生。火已經開始延燒,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假如我再背個她,恐怕兩個人都會葬身火窟。」
(調查一下倉田豐子吧。)
可是,現在還有另一個人可以幫她承擔。
「儍事?」
「因為醫治今村先生的病,需要用錢?」羅絲說。
「嗯,那時北杉大夫還沒結婚,一個人住在神戶災后倖存的破屋中,以通勤的方式上班。那天晚上我一直哭到天亮。真的,你看我到現在說起來還會掉眼淚,可見當時我受到多大的驚嚇,簡直快要發狂了。北杉大夫答應我第二天去看看情況如何,他回來之後告訴我說:你已經死了。因為倉田豐子的年紀、身高和我差不多,所以大家都把她的屍體誤認為我,再加上她身上穿的是我的衣服,更加使眾人相信無誤。北杉大夫勸我說:反正有人要殺你,活著隨時都會有危險,倒不如繼續被人誤以為你已經死了,來得安全一點。」
「不會耽誤太多時間。我們只想詢問一下蘭波太太在船上的情形,請稍等一下。」
「我連遺書都準備好了。」
「沒有。」羅絲搖搖頭。「阿姨只是羡慕您……阿姨說媽媽太優秀了,以致她要活在您的陰影底下。」
答案似乎已經揭曉。
「怪不得……」
嘴裏回答著,羅絲的疑惑卻越來越深。
「除了不願讓她破壞我的形象,」蘭波太太繼續說。「另外,還有一件悲慘往事留藏在我的心中。那是我這輩子受到的最大懲罰。」
羅絲在心中高聲吶喊著,同時向樹林方向走去。
心已經不再悸動。好不容易挨蹭到那裡,她感覺自己體內殘存的力氣全部消失殆盡。
不管多麼優秀的保險推銷員,光聽別人傳述,就要表現得有如親身經歷,畢竟誠非易事。因此哪怕她用盡了所有讚美的詞彙,也無法讓人產生絲毫的感動。
蘭波太太說著,再次拿出粉盒及口紅,用手帕細心地擦拭,甚至連筆記本部沒放過。
蘭波太太說到這裏,哽咽得不能成聲。
我是個與佛無緣的人。
「你擔心什麼?」蘭波太太問。
這個煩惱使中垣跟著擔心起來。本來她打算趁準備功課,暫時壓抑住自己奔騰的思緒——
蘭波太太看看四周,指著前方的赤松說:
(不要想任何事!九-九-藏-書
「別哭,別哭……你不是個堅強的孩子嗎?」
她好像覺得心被揉成了一團。
「真的是拚命呢。」蘭波太太說。「我猜你到金澤大概會去找我的妹妹。康子一向討厭我,八成不會說出什麼好話。所以,我必須拜託伊澤先生來讚美我。伊澤先生儘管臉色慘白,終究還是點頭答應。」
蘭波太太說,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怪不得爸爸在墓碑上刻著MANY DAWNS SHALL BREAK。如他所說,媽媽在其後依舊迎接了許多個清晨……而且是二十三年的清晨!」
蘭波太太從皮包里拿出手帕。
(那個人生命垂危,恐怕活不過今天,必須趕緊回去不可。)
「就在你們幾位來之前不久,還不到十分鐘呢。」
「坐車要一個小時吧。」
「嗯,藥效還得再過二十分鐘才會發作。」
羅絲的肩膀猛烈搖晃著。
從這點來看,基爾摩家火災過後,戶籍上的倉田豐子仍然活在世間。
「他說媽媽是當時數一數二的傑出女性,恐怕世上沒有人能了解您的真正價值。」
「好。」
聽到這話,她決定去N村一探究竟。
(媽媽就算要尋死,也會在我的面前再出現一次。)
她站起身,緩緩走向水池。
「果然沒錯,所以我才再拜託伊澤先生。我知道你要去金澤,於是決定搶先一步,去了趟小諸。」
「咦?」
然後,羅絲幾乎嚇得打冷顫。
然而,母親借她的化妝品不但氣味相同,連口紅的顏色都一模一樣。
羅絲說完合上雙眼。
這次終於下手殺了魯森太太——是不是因為羅絲的母親已有必死的決心?
再見,這封遺書沒有署名給誰。
(媽媽和我的個性好像。)
「……」
「不,是在N村。」
「嗯,很像在背稿子。」
「那是我和他之間的秘密。其實,想出假借倉田豐子身分的人正是北杉。」
母親會刻意安排加藤光子與伊澤和她見面,為什麼不會安排她自己和女兒在此刻相遇?
「中垣,你已經知道了?」
(完)
「如你所料,我做過許多事。現在說出來已經不要緊了。你有權利知道所有的事。」蘭波太太說。
羅絲腦子裡一片茫然。
儘管相信蘭波太太一定會和自己連絡,可是其後卻一直杳無音訊。
她為了準備教材,查了不少介紹日本民俗的書,裏面針對祭典有著如下的介紹:
「對,設法和中垣先生寄宿的法瑞寺的住持搭訕……從他那裡套出中垣買了兩張前往金澤的特快車票,我便搶先趕去金澤。當你和中垣先生下火車時,我正躲在月台等候著呢。然後,我跟蹤你去旅行社訂房間,當然我是改了妝的……總之,被我打聽出你住在湯涌溫泉。」
羅絲飛快地說著,因為時間變得異常寶貴。
蘭波太太相信的人竟然全是她以前的男朋友!
她簡直無法承受這個念頭。
蘭波太太從信封中抽出信紙,在羅絲面前展開,說:「請讀一遍,不過別留下指紋。」
麻煩您了——
——葵祭本於農歷四月中旬酉日舉行,現改定為五月十五日……
羅絲用手背抹著眼睛,回答:「是。」
她坐著休息了好一陣子。
羅絲扭動著身體,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
那是一隻粉紅色的信封。
「我怎麼都沒發覺?」
羅絲在K醫院再度目睹母親的遺容。
蘭波太太的臉朝向羅絲。
其實蘭波太太的衣服一點兒也沒亂,儘管如此,羅絲還是依書把裙子拉直,把衣襟弄正。
她再三叮嚀自己。
「確實是蘭波太太沒錯。」
「這樣當警察發現我的屍體時,一定會先和你連絡,因為沒有其他人的資料。」
「擦一下精神好多了。來,你也撲點粉,上點唇膏吧。」
「在遺書里,」蘭波太太說。「我寫的也不是謊話。只不過隱瞞某些事實罷了。」
(一定要讓人儘快發現媽媽的遺體!)
「有可能。從事那種工作的人都特別敏感。」中垣說。
「是時候了。」蘭波太太也用教導幼兒的口氣說,「我們在這邊坐一下,只一下下就結束啰。」
羅絲覺得自己突然心跳得好快,彷彿連身體都跟著搖晃起來。
蘭波太太沙啞著嗓子說道,然後頹然跌坐在地。
兩件事連繫在一起,忽然一道靈光刺穿她的胸膛。
然而,老是一顆心懸在半空,也著實叫她受不了。
「就是到東京旅館來找你的那個人。」
「四月櫻花開的時候。」
羅絲漠然地讓思緒圍繞在這個話題上。
「因為令村先生死了,我怕媽媽……會想不開,做出什麼儍事!」
「好。」
羅絲失魂似地半張著嘴,坐在草地上,陷入恍惚狀態。
她想起母親最後的遺書——把我的衣眼裙襬弄好。
她擔心自己心緒不穩無法開車,所以好不容易開到中突堤送走阿姨之後,便也叫中垣下車。
於是,祭拜完后她找了個借口,把中垣和阿姨支開到水池邊,一個人去見管理員。
但是,她的母親很想親口對女兒訴說遺書的內容。
「那並不是偶然,而是我拜託伊澤先生這麼做的。」
因為她的母親並沒有在遺書內寫出任何實話,也就是說,那些可怕的事實將隨著母親死去而被塵封遺忘——想到這裏,羅絲油然生出一種類似安心的感覺。
「我服下了毒藥。」
「咱們走走好嗎?我起先是想把這裏當做葬身之所,但是在我想換個地方……這裏到處都是墳墓,死在這邊簡直就像在自掘墳墓!」
為了防堵情感泛流,她亟需找點事做。
這些動作的含義,就算處於異常興奮狀態的羅絲也能明白。母親是想消除羅絲的指紋痕迹。
直到回宿舍,羅絲才飛奔進房間,打開心防,讓貯積甚久的情感一股腦兒地渲泄出來。
過了好一陣子,才覺得失去的力氣回到體內——同時,她的腦子裡也開始盤算,應該採取什麼態度應對別人。
管理員一臉狐疑地回答。
羅絲憑直覺朝那女人走去。
或許是那樣也說不定。
蘭波太太用兩根手指夾起裝著遺書的信封擺了擺,說道。
「假如我只有孑然一身,倒還無所謂,但……」
羅絲後來才明白——蘭波太太只是為了歇一口氣,才到比治山公園。
羅絲心想。
她不必再有所顧忌,盡情讓淚水汩汨流下。
「擦擦眼淚吧……來,等一下還要去見康子他們呢。」
蘭波太太說要到山後轉一圈,再出發去關西,根本就是託詞。
「呵、呵,因為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啊。嗯,用這個信封放遺書會不會有點奇怪?」
「那不是和不留遺書沒有兩樣?」
「和你見面的人,是一個完全無關的第三者……她和我相識不久,是個口才甚佳的保險推銷員,本名叫山本……是我拜託山本,請她假冒加藤光子之名和你見面。」
外國人墓地鋪著綠油油的草皮。羅絲沿著潔白的十字架,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