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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獅子香爐

青玉獅子香爐

博物院的幹部雖然在各方面拚命地活動,但仍無法調度船隻,好不容易才從海軍調到軍艦。由於這艘軍艦必須在各地運載重要貨物,所以,分配給文物的空間十分有限。
日本海軍航空隊初次偷襲南京,是正在這八十個箱子離開南京的隔天。依照行政院「文物緊急疏散」的指示,故宮秘寶在南京根本不曾安定過。
「啊,那就好。」素英身子不動地說道,「嚇了一跳……得再休息一下子才行。」
在重慶的素英也經常到峨眉來和丈夫見面,不過有時是為了公務。她經常帶領政府的外國客人——美國的軍事顧問、外交官、實業家等,拜訪重慶。
畢生的夙願擺在眼前,卻遭此挫折,他一定感到相當懊惱。但仍然有意把記掛著要做的工作交給接班人。
「可是,父親,這隻不過是仿造一百五十年前不知是誰做的東西,難道這就是您想傳名後世的工作?」
原創品不在中國的事實,誘發了王福生創作的慾望。
相關人員奔走相告,高興古物平安無事。
「不,我也吃了很多苦,不過,現在工作起來倒很起勁兒……」
四十年後,一名還活著的職員在回憶錄上如此記載。
前後五次,費時四個月的運送,故宮文物南遷總算大功告成。
文物從長沙搬出后一個月,日本空軍炮擊了長沙。曾是文物保管所的湖南大學圖書館也被炸得體無完膚,文物精華有驚無險地渡過危機。
木箱陸續地用起重機吊起,再放進軍艦內。
清點工作的程序,是先決定收藏品的名稱,然後記在總賬簿里,貼上紙簽,再重新核對一次。
直隸第三軍總司令馮玉祥,由於和張作霖作戰而奉命出兵至熱河,但暗地裡卻和奉天軍締結和約,並返回北京發動軍事政變,這是十月二十三日發生的事。
那所外國人經營的女校位於賽馬場附近,周日顯得格外安靜,反而讓人感到不易親近。
「是!」李同源連自己都感到意外,回答得很自然,聲音也沒有顫抖。
庄念偉做的是以外國人為對象的古美術掮客。聽同業說,他做的生意並不太大,但生活過得很富裕,他的遺孀至今仍住在很寬敞的大宅邸里。
心情最輕鬆的時候,正是搬運塗著紅色油漆的箱子之時。即使車子跌落谷底,也等於是和獅子香爐一起自殺,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李同源五度往返寶雞和漢中。
「所以不在國內?」
蔣介石、馮玉祥等國民革命軍諸將領,在西山碧雲寺的孫文靈柩前,報告北伐完成的事實。
——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
1949年(民國三十八年)1月6日,招商局汽船海滬號裝載了第二批1680箱的文物,從南京出航。
談話到此中斷,李同源還不想站起來。
在陝西這個地方,本來就有居住窯洞的風俗習慣,有不少大得像大宅邸的洞窯,冬暖夏涼。可是挖掘以後卻發現濕氣太重,根本無法收藏文物。
天安門是外門,神武門是紫禁城的內門。明朝時稱玄武門,到了清朝,為了避諱康熙帝玄燁名字中的「玄」字,改稱「神武門」。
「是這樣的嗎?……」
幾天後,野口請李同源到餐廳吃飯。
8月14日,第一批最重要文物從水路運到漢口。之所以能夠如此迅速,是因前一年在倫敦展出時,最重要的美術品已經篩選出的緣故。運送的時候,得以就便沿用原來的八十個鐵箱。
「這可不行!」
他住院這段時間,內戰一天比一天激烈,解放軍猶如怒濤般展開了攻勢。有消息傳來,國民黨軍在徐州的形勢不利。
就在郭祥拜訪后的第三天,王福生因腦溢血而倒了下來。生命無甚大礙,但半身不遂,根本無法再握雕刻刀。
兩人從那以後,也很少見面。
——如今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讓他振奮的了。
「好。」
素英抓著李同源的手腕又問了一次。
「沒錯!」素英毫不猶豫地回答。
(香爐平安無事……)
故宮博物院受難的歷史從此開始,同時在經濟上也面臨困境。
「是的!」素英答道:「廣東革命運動殘留下來的火使我這麼做的。那時,還余留著殘火……我的一生,全部投注在廣東那一年了。在那裡燃燒的火,微微弱弱地過了兩三年……然後消失。後來像是靠著別的火種而活下來。」
——這麼說來,現今世界各地的學者爭相挖掘原始時代的遺迹,並研究當時代的器物,就表示準備返回太古穴居生活了?
清查工作在每一年盛夏的三個月中進行。因為被招聘的專家多半在台北的大學任職,所以才利用暑假工作。
清朝覆亡以後,遜帝溥儀因優待的條件,被允許保有尊號,並可留用以前在宮內的侍從人員。在同一個條件的第三項中,遜帝本應移居到北京的西郊,但溥儀卻未遵行而仍繼續居住紫禁城內。因此,還有四百七十名宦官和一百多名宮女住在城內,侍奉著被廢除了的皇帝。郭祥就是其中之一。
孤兒李同源不需要撫養家族,一個人勉強可以過活。只要能待在獅子香爐旁邊,他就心滿意足了。生活上的艱辛,在磨玉的小學徒時代早已習慣,根本不以為苦。這樣,使他更遠離了同事。
王福生當上潤古堂的主人後,便將店務交給李同源,自己則完全投入玉器的雕刻之中。找到自己喜歡的玉以後立刻買進,一有空閑就把玩這些玉器。
李同源整個人感到暈眩。
乾隆三十四年——正值1769年。
誤解再加上誤解,在那底部,清澄的憧憬和污穢的物慾相互糾葛夾纏著。
——他覺得恐怖。
故宮文物會南遷其實是唯恐遭受戰火波及的權宜之計,文物復歸北京是最後的原則。但是,南京是首都,總希望能擁有一座博物館,所以成立分院,目的是為了當和平來臨時,想將一部分文物留在南京展示。
素英發問了以後,李同源往後退縮,結結巴巴地回答說:「這……這不行!不是,我……那塊玉,是師父……」
由於李同源很難得如此認真地主張,庄念偉以為是有什麼專門的理由,就照著他的意思做了。有關玉器,他多半都會讓李同源處理。
根據當初國民政府對清室開出的優待條件,清帝本來應該離開北京市移住西郊的萬壽山,可是,溥儀並沒有前往,而依然住在紫禁城內。
02
那一年的12月上旬,庄念偉夫婦來到醫院。李同源望著兩人的樣子,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庄念偉穿著合身的新灰色西裝,腳上是閃閃發亮的皮鞋,簡直像經常在街頭看到的暴發戶。
他在病床上反覆地自言自語。
由於李同源在創作獅子香爐時,投注了全副的心力,以致目前還暫時無法從事雕刻玉的工作。不過,只在古董品上貼標籤則是輕而易舉的差事。
故宮文物南遷的消息走漏后,掀起了激烈的反對運動。
他答應野口邀請的最大理由是,在香港也許能碰到庄念偉。他想徹底了解獅子香爐究竟怎麼了。
這種理由並不能撫平北京市民激動的情緒。
到目前為止,北京的統治者都是北洋軍閥的保守派人士,對清朝王室還算尊敬。每當遜帝生日時,都會攜帶祝賀的禮物前往「謁見」,甚至還有人攜著遜帝送的許多禮品回去。
清點委員會的書記說道。
當素英提到乳|房的話題時,庄念偉憤怒的表情下,莫非隱藏著黑暗的憎惡?
——和青玉獅子香爐的邂逅,已相隔了二十三年。
那時,他經常發著低燒,但在發燙的頭部,只有香爐不斷地清涼地掠過。
庄念偉的眼睛瞄了一下堆積在倉庫的木箱。李同源循著他的視線一看,那個塗有紅色記號的箱子在那裡。
——素英的丈夫一臉怒容。
「不,這裏的收藏品是長年從人民身上榨取來的,是民脂民膏!讓咱們這麼激動的,恐怕是藏在每件寶物里,那無依無靠的人民的怨嘆吧!」也有人如此反駁。
想至此處,李同源不寒而慄。
1939年(民國二十八年)春天,重慶遭到空襲。戰況愈來愈激烈,即使在內地也不安全。安置在華岩洞這個安全地點的八十箱文物精華,暫時可以不用擔心。
獅子香爐能夠完成,可以說是由於素英的促成。可是在完成的那一瞬間開始,她便一天一天地從李同源的內心裡遠去。
素英垂下了眼睛。
庄念偉如此說明。
可能曾經是高級品,但堆在通風不良的倉庫角落裡長達兩百三十年,纖維變脆弱並非不可思議之事。
國民政府決定以南京作首都,顯然是對於北京曾被改名北平一事耿耿於懷,才會企圖將精髓從北京抽離。被抽離的不僅僅是首都的地位,還有象徵北京的紫禁城秘寶。
郭祥走後,素英激動地說道:「父親,這不是你為了要做傳世之作,而特地留下的青玉嗎?」
素英鬆開了他的手。
「是的,你做的成了原創品,將一直流傳下去。」
但是,把同時也是貯存火藥的兵器庫——關帝廟,當作文物保管的場所,未免太雜亂。於是又在寶雞城外挖了四個洞穴,預備安置文物。
故宮文物應該運送到內地四川省的成都去!
有一次,庄念偉夫婦聯袂來到峨眉,三個人一起喝著美國人送給素英的威士忌酒。
一溜眼環顧的話,應該很快看到青玉獅子香爐。可是,李同源略微彎腰,眼睛直視地板的角落。如果香爐被放置在下方,最遠只達到那裡了。
「不說,我就不接這個訂單!」王福生斬釘截鐵地說道。
科員念著形狀、顏色和尺寸。
「針對青玉獅子香爐是這麼寫的……和這個形狀幾乎相同的東西,出現在華盛頓R氏的收藏品里,銘文也一樣,不知是誰模仿製造的,專家一致認定,本美術館所收藏的是原創品。這可以從質地優秀的玉、絕妙精緻的雕刻手法,以及獲取管道的確實等條件加以判斷……R氏的收藏品是在北京從宦官那裡得到的,當時,他們經常把贗品賣給外國人。關於本美術館擁有的這件文物,雖不宜透露取得的管道,但確實是來自世界最高權威的收藏處,因此管道是毋庸置疑的……順帶一提,在剛才提到的R氏收藏的名單中,那個香爐已完全被刪除了……」
玉器和瓷器都沒有開封,只有書畫因為要改收在鋁製箱子內,所以先取了出來。文書方面的工作先做,至於實物方面,開始文物的清點工作是在1951年,預計以三至四年的時間進行。
「顏色我記得,你那裡應該有各種原玉吧?嘿,讓我瞧瞧!」
妻子這麼問了以後,他的臉微微往旁邊顫動了一下,像是否定的意思。此時年輕的素英比糟糠老妻的反應來得靈敏:
現在,李同源的心,出現了一個空空的洞。不,應該說是整顆心都被刨挖一空。想著掉包者是誰,並非他的心,而是余留的情緒在作祟。
幾次夢裡掙扎著。睜眼看見自己黃色皮膚下,藍色血管像沒事似的潛藏著,反而令人感到害怕。如此安穩,可以嗎?獅子香爐即將被撕扯掉了!
他交出了香爐,祈禱似的如此想著。
素英的視線終於迴轉。李同源偷瞄了她的眼睛。
那個人說道。
「什麼?」
博物院的事業又恢復了生氣。院內也有攝影室的設備和印刷所,除了《故宮月刊》,還出版各種刊物。
「是嗎?……」
峨眉縣城東門外的大佛寺,成為由陝西、成都轉運來的文物保管地點。在那裡,李同源和為了聯絡而從樂山來的庄念偉相見。
「頤和軒好像有很多玉器,可能的話,請派人去那裡清查。」
「好,暫時休息一下……然後再請人叫車吧!」
鹿司令向宮內大臣紹英要求遜帝即刻出宮。
表現獅子繁多鬃毛的重複線條,因沒做線條的分解而完成。露出的牙齒採用的是玉的性質中最銳利的一面,與此相對的是鼻子周圍,以玉最溫潤的一面來表現。
如何處理這個空洞?
「嘿,是乾隆時代的烤皮子哩!」
自從他有記憶以來,玉就出現在他的生命之中。雖然還年輕,但他自認和玉已結下了深緣。可是,觸摸了素英的乳|房后,他才感到自己第一次了解了製作玉器的方法。不僅如此,他同時察覺到自己連玉的本質都沒掌握。
那一年,炙熱的日子持續著,李同源感到身子不適。清點文物的日子愈接近,他就愈感到緊張。
國防最高委員會的張群將軍和南京市長馬起俊,不僅得籌措疏散費用,也忙著船舶和車輛等的斡旋,採取和軍事輸送相等的優先措置。
李同源一直魂不守舍。他抓住一名苦力的手腕央求:
「沒什麼,因為太熱了。」
李同源閉著眼睛,將身子深埋在沙發里。
他把對素英強烈的思念,完全傾注在青玉之上,然而香爐至今只是偶爾地映照出素英的幻影而已。
「不是!也許這是因為帝王所擁有的文物,都是由民眾製造的。偉大民眾創造力的結晶就在裡頭!這才是觸及我們的內心,讓我們感動的東西。」也有人持這種看法。
事情太突然了,李同源沒做聲。
玉器在1933年(民國二十二年)運離北京后,曾經在上海開箱清點過,封箱之後,就一直被收藏在箱內。
(他知道那個香爐是我做的嗎?)
「請先搬那裡的箱子。」
政府通令全國各地鐵路局,除了特快車外,全部都得讓「古物車」優先通行。
和她的交談,表面上很融洽,甚至可以說親密得太過分了。因為,連乳|房被觸摸的事都說了出來。然而,對李同源而言,他覺得與素英的聯繫就此中斷了。因為,素英對獅子香爐的感受完全褪色了。
老人在玉器前,挺直了彎曲的腰桿,眼睛炯炯發光:
張繼針對此,很有耐心地予以反駁:
朝氣指的是躍動清新的氣氛,是所有人員在興奮狀態下的產物。
托政府下達最高命令搬運古物的福,百姓生活的必需品鹽也獲得了補充。
當古玉完全裝箱之後,箱子還留有約三分之一的空間。
從北京南遷時感覺像搬家,但這一次是緊急疏散。疏散分成水路和陸路兩條路線,九千多箱經由水路運往漢口,七千多箱經由陸路運往陝西。
被城牆和壕溝包圍的大宮殿範圍廣達三五公里,即使距離再近,從琉璃廠仍無法看到紫禁城失火的情況。李同源四處打聽消息,得知火延燒至中正殿及其周圍后,火勢就控制住了。
對他而言這是無法忍受的侮辱。他認為,即使只是去目送薩福克號,也都將是一個會遭受天譴的重大背叛行為。
有一個相似的。蓋上刻有獅子,是只龍耳的香爐,尺寸也差不多一樣。顏色稍微淺藍,是沒什麼韻味的普通玉,雕刻的手法也很粗糙。
(把這個人最鍾愛的香爐,換成大筆鈔票……)
——重慶和成都文物立刻在三周內,遷移到距離市區四十公裡外的地點,然後,再找合適的收藏處。
每當庄念偉來訪時,李同源的心就會莫名地震蕩起來,面對玉的時候,心中的火焰便會瘋了似的燃燒起來,因此,疲倦的時候,心中的火焰自然而然地也變得非常微弱。
在戰爭結束的翌年6月中旬,初次下令先把樂山、峨眉、安順三地的文物集中在重慶。
這個案子最後因政府不允許而作罷。
王福生嗜酒,喝醉了,就經常抓著李同源說醉話:「的確,你玉雕刻得很漂亮,這個呀!我也承認。不過,如果讓我來評斷,我的作品有……有人間的溫暖,是你雕刻的玉所沒有的,可惜呀!」
「開始工作吧!」
故宮博物院的職員在南京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謂查疏散時被遺留下來約三千箱的文物。這批文物都被日本軍從朝天宮移到了北極閣,而清九九藏書點的結果發現,這批文物幾乎完全沒有損傷地被好好地保管著。
在南京開箱的時候,他人在醫院。出院后,香爐因要送別台灣而裝在箱里。
——比在台中收藏庫體會到的更恐怖的情緒,強烈地制止了他。
「好,就到那裡去吧!」李同源答道。
清末,夏仁虎在《舊京瑣記》記載:
張繼是故宮博物院理事的一員,撰文反駁了經亨頤的提案。
大家都恐慌了,琉璃廠內不斷接到頂替用的贗品的訂單。
他的精魂全被青玉獅子香爐吸盡了,從那以後,只靠著香爐反射出來的東西活著。
更何況,庄念偉僵硬的表情令人不安。李同源討厭他,可以想見對方也一樣地厭憎自己。素英表現出來的親密態度更撩起了自己對庄念偉的憎惡。
只有書畫在疏散時為了除蟲,做了「曬晾」的舉動,玉器和瓷器則幾乎原封不動地放在箱子里。
年底,博物院的同事來探病的時候,李同源得悉被嚴格選上的三百二十箱重要文物,將全部送往台灣。
兩人凝視著王福生的臉。
「喔,這……」
因此,他找了別的女人替代。
好不容易到了「開箱檢查」的時候,李同源忍不住心跳:
中國在租界內不享有警察權,雖然對北京市民誇口表示並非轉運國外,結果,卻在中國境內的外國租界避難。
王福生相信玉是有生命的。不曾被雕刻刀雕琢過的玉,只能算是沉睡著的玉。他認為,將睡著的玉喚醒是自己分內的工作。
委員將香爐翻轉過去說道:「乾隆三十四年的呀!……沒有必要特地帶過來的物品嘛!名單上怎麼寫的?」
庄念偉伸出手來。
1928年(民國十七年),北伐軍以北京為目標,自南方一路北上。南北兩軍約七十萬名士兵,對峙于華北一帶,最後梟雄張作霖因害怕退路被截斷,而放棄北京逃往奉天。6月4日,張作霖搭乘的火車在奉天車站前被炸,他身負重傷,幾天後宣告死亡。
「如果換成我,就不會再待在這裏了。這種把中國的東西賣到日本去的事,我是不會幫的!……不過這是你的事,必須由你自己決定。」
李同源一面找話題一面說道。
「小夥子,就看你的了!」庄念偉說道。
恐嚇信和電話不斷地湧來。連李同源這種低層職員都收到了恐嚇信。
李同源被雇做工人,搬運物品、貼上紙簽是分內之事。但是,碰到玉器時,幾乎都是由他決定名稱。組長庄念偉雖自稱專攻歷史,考古學造詣也很深,但在李同源看來,他連入門知識都有待商榷。例如,將黃玉說成瑪瑙,將水晶錯認為玻璃。
「不,這得貼在底部。」李同源用力地搖頭答道。
李同源渾身冒汗。
由於僅靠參觀的收入無法維持開銷,再加上院內首腦階層不屑於仰仗軍閥政府的援助,只好由幹部之一的熊希齡出面向銀行借款三萬元以渡難關。
青玉雙龍耳獅子香爐
軍艦崑崙號到達南京是在一月底。李同源他們沙啞著嗓子督促苦力,拚命地裝塞文物,直等到負責的海軍士官作出「到此為止」的手勢。
來到台北,大約過了一年以後,李同源遇見了一個稀罕的人物,那個潤古堂的幕後老闆日本人野口。
素英問道,她的表情依舊。
的確有一段時期她是在那個香爐裏面,但是,早就漸行漸遠,到最後已完全剝落了。
最後一班前往陝西的疏散文物列車,從南京出發是在12月8日。日本軍脅坂部隊在第二天即抵達南京城光華門。
洞窟無法使用,不久后也接到將寶雞文物運往漢中的命令。
「能做吧?這裡有尺寸。」
喃喃自語著,回宿捨去了。
如同不放過清朝崩毀后的機會一般,野口料准了逃亡富豪會開始走向窮途末路。
庄念偉帶領老人視察玉器。李同源在審查過程中,全身直冒冷汗。
文物都已經在打包了,卻還不能作出決定。
「是……是,是的。」
清朝時,崑崙山脈玉的開採屬於國營,不僅嚴禁民間開採,對於玉的買賣也作了限制。乾隆年間,兵部侍郎(相當於國防部副部長)高朴,對盜採和走私玉者判處死刑。然而,即使施行死刑,走私仍然無法杜絕,這足以說明人們對玉是何等地憧憬了。
對此,也有這種務實的批判。然而,批判的聲音並沒有再升高。
誰拿走的呢?
因此南京、上海人心騷動。
(正是我看到那個假香爐后,整個人幾近崩潰的時候。)
展覽會結束,這些文物精華被裝進八十個鐵制的箱子,從上海招商局碼頭,裝上英國巡洋艦薩福克(H.M.S.Suffolk)號。
另一方面,也了解到像重慶、成都這種有遭遇空襲之虞的大都市,並不適合作為戰爭時保管文物的場所。飛機的發展,強化了將文物安置內地的想法。
這次,文物裝了972箱。這是第三批移送台灣的文物,也是最後一批。前後三次的輸送,總計有2972箱移送台灣,其中,玉器103箱,共計3894件。
——勝利、勝利。
李同源心想在見香爐之前,必須先鎮靜下來。感覺身體彷彿浮在雲端,想加上什麼重量,好讓腳著地。開口說話也許能夠穩定些,雖然腦子一片空白,但還是開口說話了:
琉璃廠為書畫、古玩商鋪萃集之所。其掌各鋪者,目錄之學與鑒別之精,往往過於士夫。
感到香爐被放到自己的跟前時,李同源睜開了眼睛。
素英若無其事地坐回椅子,將扣子扣好。
(她終將消失在香爐里……)
很含糊的說法。其實,科長真正想說的是——剛從學校畢業的職員增加了,年邁的職員如果不看好時機退休,還真令人困擾……
——素英在南京。和上海比,南京人口少得多,相遇的機會恐怕很大。
野口|交給李同源經營的香港的店也取名「潤古堂」。契約是採取傭金制,李同源有生以來如此努力地做生意。因為必須存錢去美國。
庄念偉他們利用水路運到漢口的九千多箱文物,也在南京失陷后,從漢口上溯長江送到宜昌,等夏季的漲水期過後再運到重慶。
讓李同源下定決心製作香爐的就是素英這番話。從此以後,每天早上他都從素英那裡接下玉,那塊一整晚被她抱在懷裡的玉。
軟玉只有新疆生產,所以,即使再怎麼垂涎也不是那麼容易到手的,這和國力的消長也有關係。控制西域的力量一旦消失,那麼中國內陸也會失去玉的供給。
由於擔心日軍發動的軍事戰爭遲早會波及華北,博物院的理事會檢討了情勢后,認為民族文化財產如果就這樣放置在北京,那麼發生戰爭時,將有遭受破壞之虞。因此作出「遷運文物」的決定,並向政府請求后獲准。
他和香爐一起在峨眉縣待了七年。在這段期間,曾因生病停職了一年。
打包文物是項大工程。院里的職員很少人有這種工作經驗。琉璃廠的美術商習慣與外國人做生意,因此對於長途運輸的包裝法很有心得。於是找他們來進行實際包裝,讓院內的職員們見習,體驗打包的訣竅。
新成立不久的故宮博物院,堅韌地忍受著迫害。雖然曾發生因薪水遲發致使維持會長引咎辭職的事件,但職員們依然咬緊牙根忍耐著。
聽說故宮文物不久將會運往南京,李同源感到些微的不安。
野口選了小古董店的掌柜做後繼者。他是個專做贗品的人物,即使沒有素英的勸解,李同源也無意在這種人的手底下做事。
李同源也常常和素英見面。
但是,反過來想,獅子香爐將被收藏在紫禁城內。雖說是頂替的贗品,卻也是以國寶的身份,被慎重地收藏著。
「先休息一下再進去吧!」李同源說道。他已接不上氣了。
素英說著,手捂起臉頰。
她的白色牙齒潤濕,閃了一下。
素英說道。可能是酒精的作用,眼眶都泛紅了。
正式決定將南京朝天宮的用地提供給故宮博物院作為倉庫和分院,這是南遷后第二年12月的事。
這段期間,政局變動很大。
素英嚇了一跳,將他扶了起來。
素英凝視著他,靜靜地說道:「讓我來抱那塊玉,你工作時,就讓我坐在旁邊吧!」
只要多包裝一件古物,他就多一份功勞。
並非害怕審查的結果。關於這一點,他非常地放心。
上海是有素英在的地方。李同源記得她服務的學校,他在休假那天去找她,問了當地人以後很快就知道地點了。
可能被他的熱情感動了,士官終於點頭,伸出食指,向操作超重機的人做了指示。
庄念偉在戰爭後期,當上了重慶大學的兼任講師。
開始經營潤古堂的時候,他找了個附近賣糖果的寡婦,是個年過三十、散發著成熟韻味的女人。
有一天,工作怎麼都不順手,他頻頻嘟起嘴唇輕輕地嘆氣。似乎不想讓一旁的素英察覺似的。
雖然是嚴冬寒冷的季節,但宮殿建築里嚴禁點火。無人的宮殿靜悄悄的,寒氣格外逼人。記錄員用毛筆登錄,一個不留意,筆尖就會凍上,只好不停地用嘴呵氣暖筆。職員們一面跺腳一面搓手,以取得少許的暖意。
他感到一籌莫展。
「啊,素英小姐……」
這是一座三足的火缽型香爐,蓋子上雕有一隻蹲著的獅子,兩側把手則仿龍頭而造,亦即雙龍耳。
馮玉祥控制了北京。外國人稱他「基督將軍」,他對南方革命軍的情勢完全了如指掌,是個以進步著稱的人物,對遜帝的態度自然是無所忌憚。
國民政府替代了軍閥政權,成為北京的新主人。
那麼一定是在峨眉了。能夠自由出入有一個中隊守街的峨眉大佛寺的,只有博物院的職員。但成立清室善後委員會以後,規定不準一個人單獨進出大佛寺,原則上必須組成小組才能出入。但是,收買幾個人、再巧言欺騙的話,想取出物品並將替代的贗品帶進去,並非不可能。
素英的乳|房感受到李同源手掌的溫熱。
直系統帥吳佩孚討伐馮玉祥,在楊村吃了敗仗后,搭乘軍艦逃往南方。
海報的圖案以黑色為背景,那個青玉獅子香爐就嵌在其中。香爐浮在空中,如夢似幻。再沒有比這個的存在更為清晰的了。
「這裏面充滿了覆滅王朝的怨恨,這些怨氣一定會附到咱們身上來的。」有人這麼說。
故宮博物院據此由古物館、圖書館、文獻館三館聯合而成,成為政府直屬機關。被軍閥政府以共產黨員為由逮捕的原理事長李煜瀛再度復職。
如同師父王福生所言,他製造的並非仿製品,而是重新創作的秀拔的玉器。雖然不是出於負疚的心理,但是,只有那刻著乾隆三十四年的銘文,成為他內心的污點。已經雕上的文字並不容易消失,但至少可以藉由貼上的紙簽隱藏起來。
溥儀退走後,國務院從紫禁城內許多財物中,整理出像是私人的物品,歸還愛新覺羅家,公家的物品就交由清室善後委員會處理。
「我的更短。燃燒的只有創作香爐那幾個月。」
「可是,……那個香爐是我做的……素英小姐,你不是知道的嗎?」
疏散的文物在1947年(民國三十六年)3月,完成了集中到重慶的任務。將近兩萬箱的古物,全數從重慶歸返南京是在那一年的12月。
他回握庄念偉的手說道。
很不幸地,上了紅油漆的箱子在離碼頭很遠的地方,而且,是堆在下面,苦力們都是從近的箱子開始搬運的。
軍閥政府一直在覬覦故宮財寶,而對予以抗拒的博物院逐步施加壓力。博物院里有許多進步人士,這也是其被視為眼中釘的原因。軍閥政府決定將存放在大高殿軍機處的記錄移交國務院保管,也是基於此種心態。一旦軍閥政府接管故宮博物院,將會使文獻調查的工作面臨重大障礙。事實上軍閥政府的目的不過是在找碴兒,所以才會在下命令之後遲遲未見接收,徒令故宮博物院憂心焦慮。
王福生縮起下巴,表示同意。
她悄悄地伸出一隻手,留意著不移動上半身,從皮包掏出手帕,擦拭李同源額頭上的血漬。
——香爐才是他靈魂的歸宿。不和素英再會,就不會犯失去內心依靠的危險。
「你也該來了,我正等著呢!」素英看到李同源后,突然說道。
有一天,一個老人捋著白鬍鬚出現了,是受政府委託審查文物的玉器專家。
「有真品的話,我就用不著那麼費心了!就是因為手邊沒有,所以才把照片帶來。」
文物只在漢中停留了一個半月。
任何組織都會產生派閥。庄念偉是出身學校的中堅幹部,等在他面前的,是未來即將設立的博物館的重要職位,而進一步升遷的大門也敞開著。因此,他必須掌握住許多有能力的部屬。他原本和父母屬意的女子結婚,但夫婦倆的感情並不好。由於家庭不和的反彈,致使他將鬥志轉向工作。
「一定是個恨我的傢伙所為!」李同源如此想著。庄念偉的臉突然浮現眼前。
……
「請拿出熱情吧!」
清室善後委員會的清點工作進行著。從事這項工作的人們彷彿逐漸著了魔似的。在他們之前,負責處理紫禁城收藏品的只限於喪失男性機能的宦官們,這些人大多是精神不健全的人。對於身心健全的人們而言,在初次接觸到令人眼花繚亂的無數秘密寶物時,是既感動又害怕。所以,氣氛變得不一樣自是無可厚非。
疏散文物最辛苦的是陝西-成都組。庄念偉一行的漢口-重慶組是走能夠大量運輸的水路,沒有遭遇太大的困難。但李同源他們從寶雞以後,就面臨崎嶇難走的道路和河川,被沒有鐵路以及僅能用運載二十箱文物的卡車運往內地等問題煩惱。雖然晒黑了,但那不是健康的象徵,不僅如此,身體也被不慣於旅行和內心的焦慮搞壞了。
贗品的出現,表示那個香爐不見了。當那個香爐被放進故宮時,之前的原創品似乎已經遠渡重洋到了美國。
為守護文物,從西安行營派來同搭一輛車的士兵撅著嘴說道。
「庄念偉老師辭去了學校的教職,到委員會工作,他請我幫他找具有專業知識的人。」李同源答應之後,素英加上了這一句。
面對自己那緊黏在香爐上虛幻的血色,他畏縮了。
基於這份領悟,青玉獅子香爐終於完成了。
第一年,清點了約六百箱。以在上海製作的詳細名單為基準。
李同源閉上眼睛。
(沒什麼好急的,一定能夠很快地見到香爐!)
北京馮玉祥出動大軍擊破直魯聯軍佔領天津,但眼看形勢不利,又突然發出下野的通電后離開北京——
李同源雖是專攻玉器的工匠,但只處理過新玉。清點的時候,寫成漢玉,不過是照實登錄罷了。
「真傷腦筋……對了,我來替你想辦法,我有個門路。」
「不錯哇!」
——王福生的心情一定是這樣。
「李先生很著迷乾隆時代的青玉獅子香爐,可以說,那已經不是故宮的瑰寶,而是李先生的寶貝了!」
李同源心想,這真是上天註定好的。
清室善後委員會時代的清點工作,大多是由外行人擔任,因此,再度進行核對檢查的工作。
「走吧!」庄念偉跟素英說完后,對李同源說道:「你和香爐在一起,不會覺得寂寞吧?」
被這麼一說,科長也不得不打消渡河的念頭。李同源的職位雖低,但他可是自清室善後委員會成立以來,道道地地的老職員。
雖然同事們一再邀約,但李同源還是沒有去送行。
「你是故宮博物院成立以來,很有功勞的人,我們卻沒有獎勵功績的辦法,實在非常地遺憾。怎https://read.99csw•com麼說呢,因為預算有限,薪水又少。可是,你仍然帶著病體拚命地工作,非常地令人佩服……」
「知道。我每天晚上,用肌膚溫熱,坐在你身旁,讓你的手觸摸我的乳|房……激起你的激|情,是你用你的激|情做成的不是嗎?」
「父親已經無法再雕刻玉了,現在只能交給值得信任的你。」素英激勵著退縮的李同源。
和古玉裝在一起的新玉,也算是一級品。
李同源用向登記員借來的筆,一面呵著氣一面在紙上如此寫道。手在發抖,不僅僅是因為寒冷的關係。
庄念偉說不出話來了。
素英站起身來,將手放到旗袍領口的紐扣上。她到底想做什麼?李同源一時糊塗了。
兩年半以前,孫文抵達北京時市民的狂熱、接著人們面對孫文死訊的悲嘆,以及針對軍閥政府對同事們施加迫害時所表現出的悲憤——這些全部是李同源內心中的遙遠景觀,輕輕地在角落裡出現,又悄悄地消失無蹤。
大家都點頭表示認同。此刻,在每個人的心裏短暫地勾起了對艱苦日子的記憶。
他熱愛獅子香爐的事情,庄念偉以前就知道。但是,在包裝的木箱外假裝不慎潑到紅色油漆,事實上是在暗地裡做記號的舉動,彷彿對方也察覺到了。
「一天兩天又怎樣?」李同源說道,「我們運送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應該很清楚吧!」
苦力檢查了這把鈔票的金額后,眨眨眼,答道:「知道了。」
「有乾隆三十四年的銘文。」庄念偉舉起香爐,向老先生說明。
張作霖的部將郭松齡揭起叛旗和馮玉祥結合,宣布反張宣言后出兵。但是,郭松齡部受到日本關東軍的警告而導致作戰步調不一致,結果遭到張作霖的包圍殲滅。
由於忙於兵員武器的輸送、政府各官廳的疏散等,交通狀況又相當混亂,以至於留下了三千箱無法裝載,這是盡了人事後不得已的結果。
兩位訪客終於離去。是短促的再會,也是別離。
他說給自己聽,凝望著病房裡白色的天花板。
「東西在哪裡,和你無關吧!」
「自有記憶以來,就在雕刻玉器了。」李同源經常如此說道。
吸了一口氣,他靜靜地將自己的手從她的胸口抽出。
玉器和瓷器並不怕濕氣和蟲害,問題在書畫。只有書畫從上海轉到南京的時候,曾經從木箱取出置於分院內的陳列櫃。疏散的時候,由於太匆忙,沒時間一個個地檢查放回原來的箱子,而是放入丟在附近的空箱內,其他的古物則多半放在從北京南遷時的箱子里,內容和在上海清點時製作的名單一致。因此,書畫除了為防蟲害拿出來暴晒以外,也為了重列名單而從箱子里取出來過。
「哦……」
文物出國前在上海的展覽會裡,李同源被編派了擔任場內監督的任務。
由於工廠內煙囪林立,擔心會受到煤煙影響有所損害,於是又轉到郊外。三棟收藏庫在台中縣霧峰鄉吉峰村的偏遠鄉村北溝落成,是在翌年的四月。
然而,在運送途中,政府的新命令又追了上來。
他就便搭乘崑崙號,前往台灣。
從2月下旬開始到4月中旬為止,七千多箱的文物全部搬運完畢。
他雖身懷技藝,但是獅子香爐把他的魂魄完全攝走了。香爐完成之後就再也沒有好好地工作過了。並非怠惰,實在是再也無法專心工作了。
正因為沒有預期,李同源的內心深處,感受到極大的衝擊。眼前一陣暈眩。
庄念偉的臉色很不好看。
除了博物院里的獅子香爐,他真的是一文不名。
「前幾天,和庄老師巧遇……提到同源先生還是單身?已經快四十歲了,怎麼還不結婚?」
那一年(民國十四年)的三月十二日。孫文在北京鐵獅子衚衕的國民黨本部去世,結束了六十年的人生生涯。
「青玉……獅子香爐?」
十一月五日,紫禁城的北門神武門,謠傳有戰事發生。
05
(無論如何,一定要把獅子香爐運走!)
李同源的眼睛望著天花板,直到庄念偉的腳步聲消失,再將視線轉回香爐的時候,感到素英的面容悄悄地來到自己和香爐之間,不一會兒,即和香爐融為一體。間隔消失了,素英的幻影,寬容地包裹著和香爐成為一體的他。他已陷入陶醉的境界。
(師父其實是迷上了擁著玉、坐在一旁的女人。)
(這雙眼睛表示她並沒有說謊。)
李同源覺得對方的臉頰浮現著冷笑。
「就是它!這個色澤最接近,就用這個做吧!」
不安消失了,他的自信和對香爐的愛情更加強烈了。
當老先生移步站在青玉獅子香爐前面時,李同源的膝蓋顫抖著,拳頭緊握,幾乎透不過氣來。
終於,上了紅漆的箱子開封了,工人和年輕的科員打開蓋子,取出箱內的玉器,剝開包裝紙,依順序排在地板上。
李同源勉強擠出笑容,額頭上滲著黏汗。
庄念偉拿起那件假的漢玉,頻頻地用手指摩挲。
他們的忍耐終於有了回報。
「把高級的新玉也裝進這個箱子吧!」
被素英這麼一問,李同源也很想跟著去上海。可是,他沒有在陌生土地上生活的信心。
除了庄念偉,不會有人知道。
他在獅子香爐周圍塞滿充填物,包裝得特別用心周到。
香爐的青玉,正因為交響在那深淵的澄澈顏色,彷彿是肉眼看不見的碧血,如此鮮明地映照在心眼裡……
裝玉器的箱子依然沒有被打開。
北京再度落入北洋軍手中,段祺瑞政府和學生、民眾的軍事反抗運動的對立不斷地重複著。
北京全城沸騰著。除夕夜,眾所期待的孫文在市民的熱烈歡呼聲中抵達北京。溥儀退出紫禁城和孫文進入北京,宣告中國的新時代已經來臨。
他去到收藏庫,走近堆積如山的木箱。從名單上知道了放獅子香爐箱子的號碼,找到后,用紅油漆在四周作了記號,畫上比以前更大的圓印子。
「玉器很讓人擔心,」李同源說道,「應該不至於選無趣的東西,而留下好東西吧?」
他甚至感受到了肉體上的痛苦。玉里那乳色的血管和自己體內的血管相連,彷彿被撕裂著。
李同源好不容易開口問道。
素英扶他坐在沙發上。被她撐著的時候,李同源將一隻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坐下以後,他的手並沒有離開她的胸部。
李同源臉色蒼白。
然而,王福生終究不得不放棄一心一意想留名後世的工作。
「是這樣嗎?……走吧!」
至於封印,則因長期以來,蠟的脫落以及紙張的磨損,已經重貼了好幾次,實際上,李同源在峨眉時也做過這樣的事。
漢中指的是南鄭市,靠近四川省。從寶雞出發沒有鐵路可通,必須用卡車載。但一輛卡車大約只裝得下二十隻箱子,為了搬運七千多箱的文物,總計要三百輛以上的卡車。
王福生是潤古堂的主人。他原非商人,而是從事翡翠與玉加工的雕刻匠。店鋪的出資者是一名叫野口什麼的日本人,王福生不過是形式上的店主,幾乎是個傀儡。
清室善後委員會裡大多是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人,他們全部都沉浸在悲哀里,中國的救星隕滅了。聽到孫文死訊的當天,連莊念偉都流下了眼淚。
素英到事務所買了介紹書後走進休息室。
在倫敦展覽的八十個鐵箱子也從長沙經由廣西桂林,再轉移到貴州省的貴陽。
——他握著拳頭,盡量不轉動視線。
但是不悅的感覺,與再見到獅子香爐的愉悅心情相比,就顯得微不足道了。他懷著一顆雀躍的心,開始到紫禁城內的「清室善後委員會」上班。
「請裝這一個!拜託。不是其他的箱子,不是有紅色圓圓的印子嗎?……那是最重要物品的記號,就請多載這個箱子!」
「的確如此……青玉有很多種,乾隆時期,也有拙劣的雕刻師。」
「你,現在在哪裡?」
「喔!」李同源站起來說道:「有了錢以後,總有一天要去美國。」
李同源屏息盯著師父。
南京才剛定為首都,所以還沒有足夠容納兩萬箱貴重文物的設施。因此這批古物和圖書在浦口滯留了一個月以上的時間,好不容易才運往上海,其中只有文獻類交由南京的行政院保管。
政府再度下達命令。
李同源說道。
從校舍的內門正好走出一位中年婦女,看樣子像是個打雜的婦人。李同源用不太流利的上海話向她詢問,得知素英在一年前辭去了學校的工作前往南京。
他那原來空掉了的心,猶如再度鑲上一顆生存時所必需的小小的核那樣。向素英開口,說不定能湊出旅費來,但那毫無意義。
「能不能做和這個一模一樣的香爐?」
「那裡面有珍品嗎?」庄念偉從背後發出聲音。
「李先生,你臉色不大好。」
「是為了錢?」
——他蓋上毯子睡著了。
他安靜地咀嚼內心升起的喜悅,看著看著更加心滿意足。是一種澄明的沒有量感的深深的恍惚。撫摸素英乳|房的情景,突然湧現腦海,終於形成一滴水滴,滴落在心底,形成波紋緩緩地逐漸擴大——
「這麼說,不只偷了那個香爐了?」
他如此預感。
政府終於下令,先利用鐵路將文物送到浦口。
李同源的手指觸到素英的乳|房。
「什麼?」李同源反射性地看著庄念偉。
「待遇不高!」素英雖這麼說,李同源還是立刻答應了。
抵達基隆的文物在楊梅倉庫經過短時期保管后,又轉運到台灣最乾燥的台中市某製糖公司的倉庫。
「裂了?」庄念偉伸出右腳,低頭看看長褲。
他在裝載古物木箱的貨車上鋪了稻草,躺在上面。塗了紅色油漆的箱子放在即使躺著睡覺也能看到的位置。
笑得太激動而笑出淚水的職員,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說道:
(把我拉近之後,可能會用爪子撲殺我吧?)
庄念偉指的是上了紅色油漆的木箱。
素英的酒量很好,那一天,可能心情好的關係,話談得非常帶勁兒。
由於局勢不穩定,搬運工作改在深夜進行。從天安門用卡車通過戒備森嚴的道路運往北京西站。
「哎,不知不覺地……」李同源低著頭說道。
「是一流的雕刻師傅創作的呢!」
——國土即便被奪,總有收復的一日。但是,國寶一旦遭破壞,數千年的文化結晶將永遠無法修復。人民可以站在土地上和敵人作戰,可是,古物本身卻毫無抵抗之力。更何況,古物並非送到國外去,只不過是遷移到國內的其他地方而已。
相似的只是形狀而已。以和心相系的眼睛看的關係,外形的相似並沒有攫住他的視線。
郭祥從懷裡掏出寫了尺寸的紙片。王福生接過去,核對著相片看了一會兒,說道:「高三寸……不過,不知道是什麼顏色?」
如果將既憎恨李同源又想要能夠偷天換日的人,限定在博物院職員的話?——無論怎麼想,除了庄念偉,實在想象不出還會有誰。
「讓我來寫紙簽。」
庄念偉瞄了一眼,就走了。
出身學校的庄念偉,在辦公室的地位自然比李同源高。二十四歲的李同源以「工人」的身份被僱用。
「又種下一個被怨恨的種子。」李同源這麼想著。
「嗯!……也好。」
短暫的冥想后,王福生終於睜開眼睛,說道:「好!就用這塊玉做!」
「哎……」李同源把手插|進頭髮里,說道,「不知道該怎麼做,想聽聽你的意見。」
「雖然寫的是青金石仙人像,但其實是用藍草染的染藍色石!」他毫不客氣地指摘組長的錯誤。
庄念偉從旁插嘴:「單身才輕鬆呢!我和妻子離婚後,也不考慮再婚了。」
「無所謂,我只要有獅子香爐就行了。」
在上海的收藏地點,是位於法國租界天主堂街的七層樓倉庫。這裏曾是仁濟醫院,臨近沒有別的建築物,且具備了警備和消防設施。
那容顏和十三年前一樣幾乎沒變。她邊微笑著邊走近,握住李同源的手。
「真的好久沒這麼笑過了。現在想想,咱們已經很久沒像這樣打心底里笑了。」
李同源看著夥伴們歡欣雀躍的模樣,覺得有點兒匪夷所思。
「日本人也懂得尊重古物。」
在這段時期,由於人手增加,終於能夠分頭清點各宮殿了。
準備疏散最忙碌的時候,庄念偉來到車站的倉庫拜訪李同源。
不知是否是因懷念通過此地的骨瘦如柴的詩聖,年輕的科長低聲吟誦著杜甫的詩作《劍門》。
日軍的攻勢很迅速,這一年的12月,南京失陷了。而當時在南京還留有三千箱文物。
這是件令人驚恐的事。
「全部……世間全部,都向我靠近了。現在終於明白了……到美國來還是值得的!」
從額頭流下細細的血絲流進了眼裡。他眨著眼睛,並沒有失去意識。
陶醉於自己創作的作品,是一種自戀症。但如果消失了,李同源將了無依靠。對素英的愛,反正不會有結果。
清點工作首先由乾清宮展開。這裡是歷代皇帝召見軍機大臣、決定重要國務的場所。其次是坤寧宮。
「所以……怎麼啦?」
信里寫道:
在場的夥伴們大聲笑了出來。庄念偉也一面搔著頭,和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這人也會哭?)
跪著的李同源蹣跚地站了起來,用手背擦汗,汗里摻雜著沙子。
外界如此的狂熱,和李同源內心興起的興奮毫無關聯。如同遜帝溥儀被驅逐,不如在同一天素英的父親死去那樣來得重大——
素英可能也察覺到這一點,她只說:
第一批的八十個箱子,從漢口運到長沙,保管在湖南大學圖書館內。
故宮文物被安排優先疏散到最安全的地方。
玉如果缺乏光潤的色澤,不算是上乘作品。帶給玉色澤的是超越技巧的東西。
李同源這麼想。
新一代的匠人李同源,打心底里否定師父異想天開的想法。
如果開口詢問可能打聽得出來,但是,李同源沒有向任何人探詢素英在南京的地址。
——展示會將青玉獅子香爐摒除在外。
李同源站了起來。
放在貴陽的八十個箱子,一年後被移到安順城外,沒有濕氣的天然洞窟「華岩洞」,是防範空襲的絕對安全地點。
經王福生這麼一說,素英也不吭聲了。儘管不是她的責任,但老工匠的獨子、她的丈夫死了,且沒留下一兒半女也是事實。
「要看到什麼時候?看來好像很中意。」
風光明媚的峨眉山高三千米,山中有七十七間寺院,並以聖寺晚鍾、白水秋風、羅峰晴雲等峨眉十景膾炙人口。李白也作了首名詩《峨眉山月歌》。
因為太熟悉了的緣故。在尚未體驗熱烈情感的興奮以前就接觸了玉,是遺憾的。而一味緊張地使用手指的工作經驗,徒然令他羞愧。
「疏散到四川的時候,念偉需要錢。身為妻子的我,因為做的是接待外賓的工作,過的是優裕的生活,我想,可能多少刺|激了他……那座寶山,就在一心一意想要錢的念偉身邊……他想到偷那些寶物。」
上了紅漆的箱子在第二年被調來。
翌日,李同源擅自出院,到博物院分院去了。得知第二次送到台灣的文物已送到下關的碼頭了。裝獅子香爐的箱子不包括在名單里。
(兩人都要去漢口,在那裡,他們會住得很近吧!)
從成都返回漢中的卡車上滿載著四川的鹽,使得當時陝西嚴重缺鹽的窘況,因此而得以舒解。
「我辭職!」他說道。
石角皆北向
——古物雖然很貴重,但是,國土和人民應該更重要吧!可是,政府卻只重視古物,莫非是想遺棄人民,放棄國土!
李同源心想,香爐要是送去台灣,他也跟著去;如果被留下,他就留在read.99csw•com南京。他的去留完全取決於香爐。看到素英手指上光燦的鑽戒,他閉起了眼睛。
委員會的各組人員共有十名左右。各組編派了一名國民軍和一名警察。由於處理的是貴重物品,因此還身兼著監視的工作。進入宮殿後,立即換穿工作服,一律集體行動,不得擅自離開。
「嘿,咱們的時代來了!」庄念偉張開雙手說道。
庄念偉一面說著,一面回過頭去。
透過素英肌膚浸潤過的玉,被李同源滿懷著對她的思慕而精心雕刻、琢磨著。所以香爐可說是他嘔心瀝血之作,自是捨不得割愛。
但是,科長又表示要介紹他到台北某美術商那裡工作。工作輕鬆,待遇也不差。
列車從徐州進入隴海線,向陝西省前進。在西距省都西安約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有個叫寶雞的城市。故宮文物被安排放在這裏。
士官像銅像似的站著,一時間毫無反應。
「什麼香爐?」素英問道。
在青天白日旗翻飛的北京,博物院職員期待著開明政府的支持,但也對曾經出現太過激進而脫軌的情形,感到膽戰心寒。
浦口是長江(揚子江)沿岸的一個城鎮,位於首都南京的對岸。
「對手是時代呢。那個香爐才經歷一百八十年……兩千年的歲月,成了那些古玉被選中的理由,就只是這樣……」
在上海的點收工作開始展開,並藉此機會,再度進行文物審查。
「快點登記吧!」庄念偉說道。
「新玉看來也都放得進去。」
他似乎已能了解師父答應郭祥的委託,而忍受著製造贗品的屈辱和心情了。
「嗯!……」
在必須越過秦嶺的兩百公里的公路上,大雪堆積,輪胎都必須套上鐵鏈防止雪滑,同時還得提心弔膽地沿著斷崖走,可說是艱難的行程。
郭祥不安地說道。宦官失去了男性化的表情,像個神經質女人似的揚起眉毛,聲音也提高了。
庄念偉穿上剛做好、摺痕嶄新的長褲,展示給大家看。
時值五四運動的翌年,全國年輕人熱衷於投身在這個為了民族的光榮運動中。素英插手夫家的事,在做法上雖有逾越之嫌,但她仍以相當嚴厲的言詞表示反對。
當時李同源大約二十歲左右,現在則已經五十多歲了,起初他喊住野口的時候,野口怎麼都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直到說出潤古堂,野口才拍著膝蓋說:
惟天有設險
庄念偉進入清室善後委員會已經三年了。在這段期間學到專業性知識一點兒也不奇怪。在博物院受難的時代,職員們也還是很努力地學習。恍恍惚惚過日子的恐怕只有李同源一人吧!
快接近白龍江時,天色已暗,風力也增強了,相當於隊長的年輕博物院科長表示:「這種程度的風,沒關係。」
是沒有預先告知的拜訪。李同源並沒有聽懂素英早已等著的弦外之音。
(才瞄了一眼。這不是正式的會面,等一下再慢慢地找……)
(這個人都知道了嗎?)
年輕時,他讓自己的妻子擔任這份工作,但是,從很早以前開始他就說道:
東北(滿洲)的五十萬名國民軍——都被林彪消滅了,徐州於一個月前失陷。由陳毅、劉伯承諸將領率領的解放軍,如雪崩般陸續南下。徐州一旦失守,長江流域就無法保住。
委員以無趣的表情說著,繼續審視下一件玉器。
「喔?……但是,我是這麼感覺的,對不起。」
閉上眼睛,李同源如此低語著。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
皇室辯稱,十三年前,在該退出紫禁城時,由於國民政府並沒有指令,所以才會繼續留下來。此外,亦以搬家時,整理行李需要時間為理由,要求寬延幾天。
「素英,你不了解……」王福生說道,「我的工作不是製造形體,而是將靈魂注入玉這個有生命的東西里……不怪你不懂。哪,同源,你應該懂吧,形體次要,靈魂才是最重要的……聽好,我要做的東西和乾隆時代的那個香爐完全不一樣。對不對,同源?」
「庄先生,你買的那塊棉布,記錄著是康熙三十七年入庫的喲!」另一名職員說道。
1932年(民國二十一年)的下半年,故宮博物院的人們為了搬運文物,從早忙到晚。除了故宮博物院,國子監和古物陳列所的文物也不得不從北京搬運到安全的地點。
故宮文物在上海停留了三年半以上。這段期間,清點工作和目錄編輯等差事繁多,職員們都很忙碌。此時的目錄,詳細地登錄了重新審查后的品名、形狀、色彩、破損度、尺寸及重量。
在似乎聽得見口哨聲的明朗氣氛中,博物院的工作再度展開。薪水也能夠確實給付了。為了使事業更加充實,允許原本要當做資金,卻遭軍閥政府干涉而沒能處分的「雜品」可以脫手了。
在中央政治會議第一百五十五次會議中,這個問題被提出討論,經亨頤的謬論遭到否決。故宮博物院組織法終於公布了。
「堆在那邊下面的那個呀?不幹。」
交涉的結果,國民軍雖認可整理東西需花時間,但要遜帝即日出宮的要求則不變。
最反對他接受做潤古堂名義上店主的是兒媳婦素英。
這番話,也有說給自己聽的意思。他在博物院,已爬升到極高的地位。生活再怎麼艱苦,好不容易建立的地盤就這麼輕易地放棄,未免可惜。
反對的理由是,新開的店鋪,目的在使中國的文化遺產流失到日本去。她認為,這是不可原諒的。
M市的布林美術館很小巧,但玄關旁的休息室則意外地極寬闊。沒有其他參觀者。看得出來平時訪客也不多,走在磨得光亮的大理石地上,彷彿不知會被吸進哪裡去似的。
「要拒絕嗎?」
玉器的箱子全部統一用B作代號,並在箱子下面打上號碼。
不僅是他,故宮博物院的職員幾乎都同樣地在內心裡歡呼著。
和討厭的人在同一個地方工作,令人心情沉重。
經亨頤在提案中申述的理由是:
「怎麼樣?激動嗎?」
這不過是出過場的喜劇。
民族文化的遺產不遺失。但是,一旦知道了不會遺失,也可能產生不須急著複員的想法。
「來道別的。面臨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的時局,千萬要打起精神好好地看管文物!」
但是,李同源並不滿意,還特意在裝獅子香爐箱子的幾個側面塗上了紅漆,如此一來,即使箱子堆積得再多也能夠立刻知道香爐的所在位置。
「玉器全部打包了,問題在於到底要裝哪一件。」
潤古堂的經營權就在隔年正月轉讓給新店主。李同源當時已將賬簿和商品整理完畢。
不用問,李同源也知道「她」指的是素英。
「原來如此……是乾隆三十四年的。新玉還是乾隆年間的最好。」
在醫院病床上意識恢復的李同源,第一個想到的念頭就是這件事。
「這裏已經不是咱們能住的地方了,是共產黨的天下。我最近要到香港去,你最好也趕快脫身吧!」
素英這麼一說,他也不好說還要繼續待在潤古堂了。
李同源事實上已經很久沒看到心愛的獅子香爐了。如同不被允許與情人見面一般,李同源顯得十分焦慮,對香爐的思念日益深刻。只要一閉上眼睛,香爐的細微部分便清晰地映在眼前,便想將青玉的外殼緊緊地擁在懷裡。
博物院的幹部職員被派往四川省西部地方旅行,物色收藏文物的地點,選中了岷江沿岸的樂山和峨眉兩縣。
接著,她伸出手,執起李同源的手腕朝自己的胸部探了進去。
王福生有個非常優秀的兒子,以公費生的名義赴日本留學時,在東京與同是留學生的程素英結婚。回國后,他們參加革命運動,而年輕的夫君因為操勞過度,病死於廣東。成為遺孀的素英,帶著丈夫的遺骸返回北京,並在女子學校教書,自力更生。
雖然同樣是玉,但是,顏色從乳白色一直到帶有藍色、綠色、黃色都有,而且還有深淺的差別。相片是黑白的。
郭祥委託的工作,可是當務之急的問題。中風之後,王福生無法開口講話了。
當時,既沒有收音機,也沒有新聞號外,在正陽門外的琉璃廠完全不清楚狀況。人們對流言飛語感到害怕。
——摺痕處的確綻裂了五公分。
「對,哀求了半天,才終於把照片寄來了。」
「事實上,……我在重慶結婚了。」
李同源反而鬆了口氣。和她見面后,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辭掉了上海的大學教職。大學教授又怎樣?……利益比名聲重要的時代來臨了!」庄念偉說道。
素英學校里的同事,有個歷史老師叫庄念偉,經常到潤古堂來和她閑聊。他像是被年輕貌美的寡婦素英所吸引了。他具有南方人的氣質,是個瀟洒、有禮的青年。
如今知道獅子香爐已經不在了,故宮中再怎麼珍貴的秘寶,對李同源而言,都只是破爛。
他要求強行渡河。但被李同源制止了:「在這裏住一晚,看看明天的天氣如何再做決定。」
王福生聳聳肩膀,在手掌中吐了口口水說道:「差不多了,想流傳後世的工作也該開始進行了。等拖到想要動手的時候,雙手可能已經不聽指揮了!年紀大了,這可是個好機會呢!」
然而,擔任實際工作的職員,大部分都對古書和古代美術一竅不通,經常連標籤都會貼錯。錯把鼎誤認為香爐,將尊(盛酒容器)寫成痰盂,使得「清點物品」的工作不時地延誤。因此,委員會很想引進對古物有相當知識的職員,李同源在這方面的資格,可說是完全符合的。
從北京搬運到南方的玉器,計有8369件,瓷器類則接近三萬件。
「不對!」李同源無法說下去了,一徑地搖頭。
中正殿是位於紫禁城外西路有喇嘛供佛的宮殿。聽說他做的獅子香爐放在外東路的頤和軒。這棟建築與火災現場正呈相反方向。
「等看了香爐以後吧?」
庄念偉拿著香爐,從各個角度檢視著。
——十年了。
故宮博物院的主事者拚命地說服反對者。
——以空虛的心情工作,對玉而言是難以原諒的褻瀆。
「可是,殘留的火似乎繼續燃燒得很久……有三十五年了吧!」
——接手的是師父畢生的工作,材料是師父鍾愛多年的名玉。他雖然暗地嗤笑師父那異想天開的想法,但是,確實也感受到師父對那塊玉的執著。師父病發至今,說不定對那塊玉的感情已因未能完成夙願而變成怨恨了。
「好!訂單我接下了,你來看看原玉!」
「不像你,具有找到其他火種的才能。」
他感到全身的血在流失,眼前一片模糊,突然失去了意識。
李同源靠在椅背上,疲倦從心底升起,他閉上眼睛說道:
李同源呼吸困難地掙扎著,嘗試著鎮定情緒。
李同源將紙簽貼在香爐底部,然後,反覆地撫摸著香爐。
樂山和峨眉近到當天就能往返。在南京分水路、陸路兩路輾轉遷徙的九千箱和七千箱文物,再度在幾乎相同的地點相遇。
「痛恨?沒那回事!不只如此,還暗地裡尊敬著你呢!他很羡慕你對古代美術,尤其是玉的鑒賞力。所以……」
「疏散」的時候,動作很神速,從北京南遷的舉動,事實上在戰爭開始前四年就進行了。從南京作文物疏散,甚至有時優先於作戰計劃中的輸送。
另外,據他的說法,玉如果要真正地展現生命力,就必須吸吮人肌膚的精髓,而且必須是女人的肌膚。他讓女人懷抱著正在雕刻中的玉。不但如此,工作時,他還讓女子坐在一旁,但不是用來充當模特兒。即使他雕獅子狗、龍的時候,也是如此。
「你可真行!在車子幾乎擦過斷崖邊的節骨眼兒,我可是緊張得睡不著!」
「去了南京,反正也見不到了。」
環顧作業現場,庄念偉滿足地說道。
「真品究竟在哪裡?」王福生問道。
不知是否因老妻的死而沮喪,王福生日漸衰弱,十一月以後,病情惡化到瀕臨生死的關頭。
聽見庄念偉和鑒玉的老先生談起專門性的內容,李同源嚇了一跳。原以為庄念偉什麼都不知道,沒想到他對玉擁有相當的識見。
(師父刻出來的玉,確實有著不可思議的暖意,屬於人的……)
「那麼,讓同源來做嗎?」素英從旁問道。
1920年,琉璃廠新開了一家賣工藝品的潤古堂。這種店在這一帶有很多,因此,這家新開的店並不特別引人注目。況且,這家店像是刻意躲著四周的眼光似的悄悄地開張了。
1933年(民國二十二年)2月6日早晨,第一批運載文物南遷的列車自北京出發。列車從平漢線南下,至鄭州改搭隴海線,等到了徐州再轉搭津浦線,朝著目的地浦口前進。
——這十七年之間,是在何時、何地以及如何地被掉包的?
「你沒有告訴庄先生這些?」
有一天,科長前來探病。
這真是一語中的的言論。
(莫非要答應下來?)
領口的紐扣解開之後,她的手指很快地向下滑動,繼續把右肩鎖骨旁的紐扣和下面右腋的紐扣都解開了。
他壓抑焦慮的情緒,把箱子里的玉器全部拿出來,排列在地板上。然後,蹲在獅子香爐前,聚精會神地凝視著。
八年抗戰期間,李同源的周遭呼聲不絕。徹底抗戰、民族至上、國家存亡之秋等口號,以及高聲慷慨的議論、愛國的呼喊、暗中低語的悲觀言詞,混雜著望鄉的叨絮、軍靴的跫音、炮車的響動。但是,李同源的內心深處穿著青玉獅子香爐這件盔甲。玉石外觀的潤澤微光一閃,全部的呼喊就化作寫在空中的平板文字,迅速地如泡影般消失。
在工作室的裏面,有一個混雜了一百塊以上大大小小的玉的收藏處。潤古堂開張的時候,王福生把野口給的大部分經營資金都拿來買玉了。
博物院再度考慮疏散文物。
在卡車車台上一面凍得發抖,一面還不時擔心著留在寶雞的獅子香爐,甚至幻想著它已被送到漢中。
三年後,李同源和素英一起前往美國。
(這麼說來,這是那個的贗品嗎?)
——青玉獅子香爐果然輕易地通過了再審查。
玉的光澤,自古以來即為中國人所憧憬。常見的宋瓷,即是以其特質接近於玉而經常被拿來創作。
十七年來,雖然沒見過,但他的心從來沒有離開過青玉獅子香爐。他始終陪伴在裝著香爐的箱子旁邊。
「老太婆衰萎的皮膚,已經沒有精髓可讓玉吸取的了!」
那名叫野口什麼的日本人,是個在日本擁有幾個有力收藏家客戶的古美術中介商。他為了採購中國美術品而投資開設潤古堂,並以具備工匠誠實性格和鑒定眼光的王福生為名義上的店主。
他把恐嚇信撕掉扔了。
老先生將香爐接了過來:「啊……好作品!這個……」
舊曆年底,李同源搬到崇文門外的租處居住。在此之前,素英幫他找到了工作,過完新年就上班,工作的地點是「清室善後委員會」。
李同源知道素英一向剛強,對於她吐露了自己的軟弱面感到意外。他重新端詳她的面容,在微暗的倉庫里,看不見十三年的歲月留在她身上的痕迹。
從在上海天主堂街的倉庫,重新審查裝箱后,一直到在台中霧峰鄉的收藏庫因清查而再度開箱為止。
李同源如此懷疑。
李同源比誰都清楚這個事實。但是,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師父作品中的暖意,是因為吸取了女人肌膚精髓的緣故。
「沒關係的,只是眼花而已。」
送到哪裡好呢?
李同源閉上眼睛,如此說道。
「她現在在重慶。」
李同源想起流傳在琉璃廠一帶的謠言。
09
「李先生對玉非常了解,就由他負責玉器的工https://read.99csw.com作。」庄念偉向上司建議。
庄念偉被分派到漢口組,主要是監督在碼頭的作業。
(我要把獅子香爐運出來,任何人的指示都不聽!)
李同源將手伸進口袋,掏出一把鈔票。時值通貨膨脹,鈔票不是一張、兩張。
如今也是。他漫不經心地遠眺著永遠也不會靠近的遠景。
李同源和素英也在場。
開始經營潤古堂時,王福生把在工藝局工作的愛徒李同源挖了過來。李同源才二十歲,可是,雕刻玉器的功夫,連師父都不免折服。
風很強,不知道話傳到了沒有?他兩手緊握;向甲板上的士官打躬作揖似的,頭低了許多次。
郭祥物色著原玉。一個個仔細地端詳著,好像是在和自己記憶里的香爐顏色比較似的。終於,他指著最角落那塊帶有藍色的玉,說道:
——溥儀身邊雖然不乏愚忠愚誠的遺臣,但是,欺騙遜帝、盜取財物的人也不少。不知道溥儀是否稍微察覺到了,他宣布最近要清點宮廷內的收藏品……
喜歡的女人在身邊時,男人的心會感到興奮。這是很人性的感情,一旦將這種感覺導入創作中,那麼持續燃燒著的人的溫暖,自然而然地便會表現在作品之中。
從漢中到成都,是五百六十五公里的行程。天氣狀況好的時候,三四天就能抵達,可是一旦下雨,公路立刻變得泥濘不堪,車子就無法前行。李同源的卡車隊花了六天的時間抵達成都,但也有花了半個月才到達的隊伍。
——所謂「故宮」,意指曾有宮殿的地點。在共和國里,雖不允許以宮殿命名,但是像巴黎羅浮宮、柏林夏洛騰堡宮等,這些共和國的博物館,冠有王宮名稱的並不少。
素英打開介紹書,譯成中文給他聽:
老實的李同源恭敬地聆聽師父說話。可是,無論再怎麼說,他還是不讓女人抱著玉,工作時也不讓女人待在身邊。
野口已經快七十歲了,但仍在從事美術品的買賣。到台灣旅行,為了順便調查一下行情,所以來到美術商這裏,他操著沒有忘記的中國話交談著。李同源正好在那家店。
「是極品呢!」
然而,期待被背叛了。和博物院有關聯的人,對於故宮文物的珍愛更甚於城市。他們的心態是,萬一開戰,那麼,再怎麼艱難,也要將文物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這個人是為了誇耀來的。)
「賣給美國人了,在華盛頓!」
楊村之戰勝利后的第三天,他派遣警衛司令鹿鍾麟,將遜帝溥儀趕出紫禁城。
「在行政院上班,機關已經疏散到漢口去了,等整理完剩下的公務,我也會去。」
庄念偉的聲音再度打破他的陶醉。
勝利這個字眼在報紙上狂舞著。呼喊勝利的聲音不絕地響徹在李同源的四周。他想起孫文進入北京和北伐軍收復北京的情景。如同當時那樣,人們狂熱的模樣在他眼裡,不過是發生在雲霧般迷濛而遙遠的世界里的事。
06
「我既沒有兒子也沒有孫子,要留下什麼?能留下的也只有依賴本領做出來的上等好玉罷了!如果留在工藝局,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年紀也一大把了。這份工作既能保障生活,時間又充裕,對我而言,真是求之不得呢!」
由於貢品都是高級品,價錢也很便宜,庄念偉於是買了一匹厚的棉布做長褲。
翌年(即民國十五年,1926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向兩萬人的軍事抗爭隊開炮,導致47人死亡,164人受傷,此即所謂「三·一八慘案」。
南京分院於1936年(民國二十五年)8月落成。從12月上旬,開始搬運在上海倉庫的文物。
然而,當時讓李同源感到憎惡的是庄念偉的僵硬表情,究竟意味著什麼?
「清點台中故宮文物的工作已經展開的消息,對了,大約在三年以前,就在美術相關者之間傳了開來。念偉那個時候就半開著玩笑說,你可能會臉色大變地跑來,我們逃到美國去吧……不,也許不是在開玩笑。」素英說道。
關於玉有許多迷信的說法。讓死者嘴裏銜玉,可以防止屍體腐爛即是一例。藥房收購雕刻玉后留下的玉的屑粉,是因為能賣給罹患重病的病人家屬。生於舊時代的王福生,對玉擁有奇特的信念並非不可思議的事。
神武門的騷動,即是因為鹿鍾麟的部隊,命令護城河營房警察(相當於皇宮警察)四隊四百八十人解除武裝的關係。
「玉器分配到180箱,總之,先將展示室的古玉包裝起來。」
神武門一帶因為戒嚴而無法接近。
也沒有留在台中的必要了。心被掏空的男人,隨風順勢漂泊是他的宿命。
在南京車站的倉庫,當著素英的面提到獅子香爐的事。後來,庄念偉和素英結了婚,兩人都認識的李同源一定是夫妻之間常出現的話題。有關香爐的秘密,素英也許告訴了丈夫。
這也是李同源和庄念偉的再會。自從南京車站倉庫分別以來,已歷經了一年半以上的歲月。
在他眼中,只存在一件美術品——那就是他親手做的青玉獅子香爐。即使進到秘藏寶物的寶山,他也只看到這一件。
但是,她還是發現了。素英對著李同源說道:「今天好像沒什麼進展?」
——可能是指再裝一箱的意思吧。
七月,代替了段祺瑞的杜錫圭內閣成立了所謂「故宮保管委員會」。委員會裡,有很多人和以前的宮廷有淵源,使人覺得溥儀的歸返也許不是流言。不過,這個不自然的委員會,終於因杜內閣的辭職而流產了。
突然下起雨來。
——幾年來不會發作的老毛病,突然發作了。
「不過,可得找份新差事,你有頭緒嗎?」
像野口這樣的人,不會只是因為過去認識,就毫無理由地請對方吃飯。果然,提到生意了。
在南京分院,體驗的是連解開行李的時間都沒有的疏散騷動,香爐被緊封在箱內歷經寶雞、漢中、成都、峨眉,輾轉變換地點。最後在重慶集合歸返南京。
成都的民眾反應強烈,很遺憾故宮文物疏散到自己的土地上,保管了七年,卻連一次也沒見識到。因此,決定在成都舉辦展覽會,但僅限於書畫。
庄念偉伸出一隻手,漫不經心地舉起香爐。
可是,文物複員遲遲沒有展開。
1935年11月到翌年的2月,在倫敦舉行了「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展示了約一千件文物。精選的美術品可說是中國文化的精華。有六十件玉器被選上,但青玉獅子香爐落選了,因為本次展覽是以古玉為主的。
攸關祖國存亡的戰爭,對李同源而言,不過是遙遠的景緻。
(一定跟技術有關。)
才剛開封的箱子又裝進古物重新打包。
將塑膠布蓋在行李上,李同源鑽了進去,把臉頰貼近漆了紅油漆的箱子。
溥儀退出的時候,將兩方玉璽交給鹿司令以表示恭順之意。其中一方刻有「皇帝之寶」,另一方則刻著「宣統之寶」。
「沒有,完全沒著落!」
他心想,就算紫禁城全部燒毀,只要獅子香爐完好無事就行了。
李同源是自己主動要求參与的人,所以,庄念偉當他是自己人。
這次李同源不再提心弔膽了。獅子香爐畢竟躲過了白須老人鷹眼般的審查。他有信心不會被識破是新造的贗品。
王福生願意受雇為店主,是因為收入固定和時間自由。他想做的不是禮品用的工藝品,而是能充分發揮自己的技術並遺留後世的不朽作品。在此之前,他雖在工藝局工作,但是,無論在經濟還是時間方面,都不是那麼的充裕。
就在李同源站起來的同時,眼睛偶然地觸及其中一張海報,瞬間,閃電般地貫穿了他的全身。
李同源跪了下來,額頭擦撞著碼頭的石塊。
「有,這個!」
一名年輕的職員咬起嘴唇說著。
由於是先從重要的宮殿逐步展開清點工作,因此只典藏著新玉的頤和軒不知要等到何時才會輪到。
三個專門委員分開調查玉器。一個委員走近那個似是而非的獅子香爐旁,科員一面看著名單,一面從旁說明:「是乾隆的青玉,有銘文。」
素英喃喃自語地直盯著李同源的眼睛看。
他並沒有想要利用這個組織出人頭地的慾望,也就沒有必要討好任何人。
「師父答應接下潤古堂的時候,你好像非常反對。」
掉包者是誰,已經是次要的了。
1923年春天,經常來兜售書畫的宦官郭祥,帶著幾張相片出現在潤古堂,向王福生下了一份訂單:
李同源對素英的單戀,會視情況而有所起伏。
「兩百三十年前的東西呀!……」
雖然如願了,但仍由庄念偉擔任調查頤和軒的組長。
1948年(民國三十七年)冬天,決定將首批嚴格篩選出來的幾百箱文物移往台灣。
其次是檢查複員的古物。
任職的台北美術商那裡,主要交易的是瓷器,玉器並不太多。正如科長說的,工作很輕鬆。
「當然!」
收藏品當中,有被宦官偷去后頂替用的贗品、有不知是偽造而進獻的貢品,也有的是只作部分篡改的東西,如將明代繪畫在落款處動手腳,當作是元代畫家的畫作。這些都要經過專家細密的調查后,再加以更正。
他看起來生活得很富裕,比起名聲,一定是獲得了不少利益。但不知道是怎麼賺來的?
李同源提心弔膽地向主任提出要求。
透過素英肌膚浸潤過的玉,李同源滿懷著對她的思慕之情雕刻、琢磨著。所以,香爐可說是他嘔心瀝血之作,自是捨不得割愛。他甚至感受到了肉體上的痛苦……
這並不是公開的場合,因此,他努力地緩和內心的緊張,並且很快地將視線在玉器類上掃視了一下。
郭祥要求製造贗品。
「我知道。」素英慢慢地回答:「聽到你深深地被那個香爐聽吸引……不如說,是的,不如說是我告訴念偉的,同源先生那麼愛那個香爐,一定是了不得的東西……是的,是我唆使的。因為,在那裡面……那裡面,有我……對我來說,我想離開你,可是我始終覺得自己正被拉近你的身旁。」
戰爭結束前一年,庄念偉辭去博物院的工作,成為大學的專任講師,博物院像是他的踏腳石。
「沒有。」
他放心了。
07
——這種預感讓他覺得戰慄。
「寫了這些事情嗎?」
「你看起來倒很健康。」
——研究宮殿設備以及皇帝使用了什麼,等等,正如同是在研究未來誰要當皇帝,而預先成立「大典籌備處」一般。
「嘿,我讓你摸過胸部吧?」
他期待著庄念偉從事專業的古美術工作,那麼在香港只要問問這一行的人,就可以知道他的下落了。
李同源在醫院看到了前來探望的同事們所出示的古物名單,青玉獅子香爐不在其中。
「會是熨斗嗎?……」他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拉拉褲子膝蓋的周邊,然後,沿著被拉起的摺痕,褲子又破了。
他倒下的時候,額頭撞到旁邊的紫檀椅的一角。
(可是,素英小姐不久就要到上海去了。庄念偉再也無法糾纏她了……)
「不,不用再看了……看不得。」
運送文物的卡車每十輛編成一隊。李同源要求獲准編入擔任搬運紅色油漆箱子的那一隊,然後,始終都緊跟在箱子旁邊。
李同源戰慄了。
「對,怎麼都使不上力氣,可能是累了。」
從1928年北伐成功到1931年九一八事變(滿洲事變)爆發前的三年之間,是故宮博物院最幸福的時期。
這一年(民國十二年)的六月,紫禁城發生了火災。
04
李同源鬆了口氣。
(沒有!)
「我要去上海,我在那裡找到了一份工作。那個日本人表示你可以留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在乾隆玉器當中,算得上是件傑出的作品。」
1924年(民國十三年),中正殿失火的第二年夏天,王福生的妻子還在世,卧病數天後,很快就辭世了。可能是看護病人太勞累的關係。
在沒有任何的抵抗之下,中午即完成了解除武裝的工作。
「把紙簽貼在把手的龍頭上吧!」庄念偉說道。
——在南京車站倉庫意外地感受到她的軟弱時,就預料到會有這種結果。
「果真是庄先生做的?他一定很痛恨我?」
其他的職員彷彿被紫禁城不散的陰魂附身似的,開始熱烈研究古代美術。面對豐富的研究材料,他們從早到晚,都沉浸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古代美術里。閱讀大量的相關文獻,登門請教專家,在短期間內像海綿吸足水似的吸收著大量的知識,再也沒有人會將水晶誤認為玻璃了。
郭祥太陽穴的青筋浮起,唇邊微顫了一會兒后說道:
「就算是一天也必須儘早送到成都去。」
這封信對李同源而言,不過是眾多遠景中的一個鏡頭罷了。
運載量的多寡是由軍艦內的空間決定,和裝載時間的快慢無關。但是,必須儘可能迅速地搬運到軍艦內。
但只有一個人遠離旋渦之外,他就是李同源。
「地點選得不好嗎?這一帶的窯洞其實都挺乾燥的。」
可是,當苦力喚了同伴抬出堆在下面上了紅漆的箱子,走到超重機旁時,站在甲板上的士官高舉一隻手,示意停止。
將普通玉的表皮用特殊方法燒成黃色,使其看起來像古玉,這是乾隆時代流行的做法。
沒有人知道今後博物院的命運會如何。總之,集合了以前的幹部和職員成立了「故宮博物院維持會」。但是,當務之急是籌措經費。考慮了各種可能性的結果后,決定將收藏在永壽宮的銀錠和沙金處理掉。美術品和書籍類是極為珍貴的東西,處理掉這些物品其實是博物院的自殺行為。但是,銀粒和沙金並非古董品,即使賣掉也不足為惜。
李同源不可置信地盯著庄念偉的眼淚。而他自己卻沒有任何傷感的感覺。對他而言,孫文不過是遠遠的標語牌上的名字,全部都是遙遠景物——除了青玉獅子香爐。
倉庫的入口處,站著一名身穿藍色旗袍的女子。
「輕鬆這回事兒不只是男人這麼覺得,我也充分感受到單身的輕鬆呢!不過,在這種時局,女人一個人過活,畢竟還是孤單哪!」
(我在害怕自己。)
博物院的職員有許多都是在北京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市民們期待博物院的內部也能發出反對的聲浪。
他坐在陳列室角落的椅子上,其實並不想睡,而是因為香爐沒有參展,顯得意興闌珊,乾脆裝作一副打瞌睡的樣子。但面對錶情嚴肅的參觀客人,則努力地不讓自己浮現出輕蔑的眼神。
真正的經營者野口,另行物色了一名傀儡替代王福生。
聽了兩人的談話,李同源覺得耳根熱了起來。
劍門天下壯
「我想看看真品!」王福生回答。
在那一瞬間,王福生閉起了眼睛。李同源不由得和旁邊的素英面面相覷。
他終於理解了師父那種陳舊的精神主義者的做法,已不是他當初認為的滑稽嚇人的符咒了。
「現在正拚命地打包呢!因為情勢緊迫,不知道能送幾次,全部都送恐怕是不可能。政府機關和軍部想疏散的東西太多了,不能確保船的貨艙都裝得下,現在,正和招商局交涉中,聽說新年以後,就能調到船。」
08
王福生的寡慾也是野口選中他的理由之一。但是,這僅限於金錢方面,對於工作,幾乎沒有人比王福生更加熱衷的了。
吸取女人肌膚精髓的不是玉,而是創作者的精神。這種精神正是通過玉表現出來。
李同源愈來愈疏離。
「不,體力變差了。」李同源說道。
紅印箱子被網了起來吊進軍艦內。
很幸運地,第二天沒有風,十輛卡車安全地渡過白龍江,他們一面瀏覽著西邊的劍門一面南下read•99csw.com
素英說道,彷彿知道李同源心裏在想些什麼,無力地笑了。
庄念偉走後,李同源因貧血病倒,被抬到醫院去。
李同源慌張地回答。
那一年(民國十四年)的十月十日,故宮博物院成立,並在乾清門舉行了開幕典禮。清室善後委員會的委員長李煜瀛擔任故宮博物院理事長,包括李同源在內,委員會的職員幾乎都進了博物院。
庄念偉夫婦回去了以後,李同源如此喃喃自語,一骨碌地躺了下去。
——太深刻地浸透到自己內心的東西,即將被揪出來,扔到眼前。是靈魂被剜挖的痛苦。
雖然很快地恢復了意識,但醫生嚴格地命令他住院,開箱檢查就在這段期間進行。
在頤和軒里,他終於和青玉獅子香爐會面了。青玉獅子香爐和其他玉器,一起被裝在箱子里。
——他逃走了,一如避開戰爭的故宮文物那樣。
「從北京到上海的時候,我其實挺猶豫的呢……我曾想過就待在這裏,找個人結婚吧……和同源先生也行。」
在這條路線上,橫亘了幾條沒有橋的河川。因此只能僱用木船運載卡車。李同源一行人找到附近的居民協助,有時候還必須一起將木船推往上游處,整個人胸部以下全浸在水裡。然後,讓船順著水流抵達對岸。
西安行營主任蔣鼎文將軍,遵照中央的命令,很快地提供了文物的保管地點。地點在關帝廟和城隍廟。
用如此珍愛的玉製造仿製品,王福生到底有沒有想清楚?
獲悉了地址后,他前去拜訪庄念偉的遺孀素英。她的確住在傳聞中的大宅邸里。
「奇怪,嘿,右邊小腿好像裂了!」有個同事說道。
「這是件做得相當精美的玉器!」看著相片,王福生說道。
現在,終於能親眼看到始終縈繞胸懷的獅子香爐了。
「還是不覺得激動?」
暗地裡存在的故宮博物院,猶如反抗其境遇似的只熱衷於工作的進展。圖書文獻的目錄完成了,製作拓本和印譜的工作也不斷地進行著。
國民政府行政院火速下令疏散重要文物。
李同源覺得自己做的香爐,應該會比師父想做得更好。因為,他相信比起師父迷戀妻子和賣糖的寡婦,他更深刻地愛著素英。
那時,事情也真相大白了。
——那個香爐被奪走,對李同源而言將是何等沉重的打擊。
「但是,現在分開來住,很孤單吧!」
「現在,香爐在哪裡?」李同源問道。
即便是卧病在床、看來已失去意識的王福生,恐怕也感受到四周非比尋常的氣氛。當天下午,即因病情加重而過世了。
「你去美國的時候,務必讓我同行,我可以當你的口譯。」
「好久不見,隔了十三年才見面,沒想到又要離別了。」
03
李同源錯愕了。
「還有一個人,有個說要和你道別的人。我把她帶來了……」
李同源滿腦子只有獅子香爐。年輕的他是個僅接觸了狹窄的世界,且只躲在那個天地里的人。至於為了當領袖而讓部屬就範的庄念偉的心理,早已超過他所能理解的範圍,他對於想接近自己的庄念偉,總覺得沒來由地厭惡,而多了份戒心。
「全在這裏了,照名單順序來吧!」書記的聲音聽起來像宣告什麼似的。李同源緩慢地抬起頭來。
面對師父不尋常的信賴,李同源感到了沉重的壓力。
被李同源催促似的追問,素英的眼睛轉向窗外,說道:
——民眾如此感覺。
「南方將會來援救,好不容易堅持到這個時候,再忍一忍吧!」為了挽留因不滿而想開溜的夥伴們,庄念偉如此說道。
相片有好幾張,是從各個不同角度拍攝的同一個香爐。包括底部及內側都拍了。香爐的底部雕著銘文:
7月7日,日本在盧溝橋發動戰爭。
每搬一箱,苦力都會領到一枝紅色的竹棒,交給領班。工資就以竹棒的數目來計算,因此,苦力們不會特意去搬動難搬的箱子。
——他的人生在此。
就在日軍攻入之前,李同源搭上了北上的津浦線列車。
委員會由政府派出七名、清室派出四名委員所組成。汪兆銘和蔡元培均是政府委員中的成員,曾經逃亡日本的羅振玉,也在清室委員之中。成立委員會的目的是,要迅速清理城內的收藏品后,早日設立圖書館和博物館。
玉有硬玉和軟玉兩種。雲南和緬甸生產的翡翠等硬玉,都太堅硬而無法施以精細的雕刻。雕刻玉器用的通常是崑崙(新疆)生產的軟玉。但是,即使是軟玉,也還不如做印章的青田石和壽山石來得軟。
「李先生,看在過去的交情上,能不能再幫個忙?是香港啦。我最近要在香港開店。那裡呀!從大陸逃出來的有錢人,手頭上有很好的古董品呢!他們會慢慢地脫手。是難得的機會哩!」
李同源並沒有立即邂逅獅子香爐。
輕微的妒意刺進了他的心裏,但是,只是輕微的一刺而已。
如果是清點紫禁城的收藏品,或許有機會和青玉獅子香爐相遇。被深深地禁藏在宮內的香爐,懷有他對素英的情愫,曾經以為再也見不到而死了心。
素英如此一想,便放棄了勸說。她是個才二十一歲的年輕遺孀。
休息室的牆上貼著幾張海報。聽素英的說明後知道,那是布林美術館的收藏品,在各種展覽會作特別展出時的海報。
用木箱包裝,並使用棉布、稻草、稻穀殼等物充填。為了減少箱子的使用量,因此儘可能在同一個箱子內多塞些古物,最後裝了19557箱。但這還不是故宮文物的全部,這批文物都是收藏品當中的極品。
故宮博物院成立不久,孫傳芳向奉天軍宣戰後北上,連看來像引退的吳佩孚也糾合了直系諸將領,高揭打倒奉天軍的大旗。
「布拉姆伏特把從念偉那兒買去的東西,全部轉賣給一個叫布林的有錢人。布林先生已經去世了,留下遺囑將他在M市的別墅改為小美術館,在那裡展示布林氏生前的收藏品。」
——在上海做清點工作以來,十七年間,他不曾再看到那座青玉獅子香爐。
想想,庄念偉是自清室成立善後委員會以來,在一起工作了十三年的夥伴。對對方懷抱的嫌憎感,已成為李同源肉體的一部分。和庄念偉的分別,宛如從他的身上扯掉什麼似的。
沒有人知道第三次的運送能否如期完成。
「我將用這塊玉創作留名後世的玉器。我的生命可說是為它而活的!」
——就算公公不接受,總還是會有人扮演這個角色的。
辛亥革命推翻清朝,建立中華民國,時值日本大正元年。許多滿洲旗人和宮廷官僚都失去了俸祿,而不得不依靠典當度日。他們紛紛賣掉祖傳之寶和皇帝賜予的寶物,這對收藏家而言,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
可是,李同源在南京終究還是沒見到獅子香爐。
(對素英小姐的愛慕,也藉由這項作品而得以永遠留存下來。)
李同源驕傲地回答。
他並非不興奮。
「這不是古玉,是贗品!」
「她在重慶的行政院,得兩個人工作,沒辦法。」說著,庄念偉環顧四周,「有你在的地方,就有那個哩!」
直視貼著漢玉紙簽的玉器,老人吐氣似的說道。
大小四十件玉器排列著。即使眼睛掃射得再神速,香爐如果在的話,絕不會逃過他的眼睛。為了慎重起見,他又再環視了一遍。
「好哇!」庄念偉說道,「你喜歡的獅子香爐也裝進去嗎?」
——這個機構開始有了朝氣。
香爐還是不在。
博物院的職員們正百思不得其解的當兒,當地居民笑著說道:「一下子就挖那麼大的洞是不行的啦!我們啊,造再大的窯洞,第一年也只挖一些,先住一陣子。等過了一年,再挖一點兒,多費幾年慢慢拓寬著挖,就不會有濕氣了。」
科長嚇了一跳。從未表示過自己意見的李同源,竟以強硬的語氣主張延期渡河。
「對,有二十件左右……一名曾做過古美術掮客的美國人布拉姆伏特,正好在重慶。那個人慫恿念偉,而且安排製造替換品、仿造品的也是布拉姆伏特。」
「啊,你是在王福生先生教導之下……,那個雕刻玉的……好久以前的事了。」
國民政府委員經亨頤是個激進派。他提議將故宮博物院里不值錢的東西交付拍賣。他似乎對「故宮」這個名稱不甚滿意。認為「故」就如同故鄉等字,有「懷念」之意,等於是荒謬地懷念覆亡的帝政時代。共和國的體制下是不允許使用宮殿這個名稱的。
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管理玉器的時候,刻有乾隆三十四年銘文的除了獅子香爐外,再也沒有別的了。
儘管如此,他還是感到失望。
李同源為了增加木箱的空間,盡量少塞進棉和稻草等充填物,然後,將充填物擠得緊緊的。如此,分配到的箱子才有多餘的空間裝新玉。因此當古玉都裝箱之後,空箱竟比預期的還多。
任何事物都穿不透他的盔甲。唯有生病時才能短暫地將他拉離收藏著香爐的木箱。
為了將民族文化遺產送到安全的地方,真正是要穿越李白所吟的「難於上青天」的蜀道。這也是一千一百八十年前,杜甫為了逃避饑饉,從秦州赴成都的路線。
當時展示室里,陳列著從商周到漢代的璧、環、圭等佩玉類,每件文物都是經過白須老人銳利眼光保證過的極品。選擇重要物品時,以玉器而言自然是先從古玉開始。
1937年(民國二十六年)6月14日,有南京分院的故宮文物清點完畢的記錄。
「可別說忘了喔!」素英盤腿說道,「不過,你比我年輕,再怎麼樣,我都很難主動啟齒。」
但是,苦力搖搖頭說道:
「我名利都沒有。」他答道。
「你也要保重身體。」
李同源近似瘋狂地跑上前去,他跑近停靠碼頭的軍艦旁,大聲喊道:
李同源的警戒心態,可說是幾近於動物性的反應。如此深的懷疑,來自對對方的厭憎,想來對方也是一樣的念頭。
總之,只能把要運走的箱子先送到碼頭。
李同源和第四批的南遷文物一起來到上海。博物院的職員們大部分和文物一起走的。
李同源很聰明,於是工藝局的書記就教他讀書識字。所以,他雖然沒有上過學堂,卻擁有相當於中學生程度的學力,也懂得會計。
「和我?……啊……」李同源不知怎麼回答。
「是這樣嗎?」
國民黨撤退,北京再度成為保守派的天下后,迎回溥儀的謠言甚囂塵上。
「守護這些國寶的是外國警察,不覺得遺憾嗎?」
進入紫禁城,讓李同源吃驚的是,那些古物的數量多得令人驚愕。他原以為來到這裏就能立刻和獅子香爐相會,然而此刻則深感自己就像是不知大海之深的井底之蛙。不過,既然被推薦為玉器專家,那麼再會的可能性一定很大。
曾經參加過革命運動的素英很單純,她無法理解王福生的想法,為什麼要選擇做贗品作為這輩子工作生涯的總成績。
01
「拜託!」
在戰火最熾之時,守護著民族文化遺產的一個青年的感傷,李同源是無法理解的。
庄念偉如此告訴李同源。
——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再會時不可以慌張。
由於謠傳政府想將國寶賣到國外去,因此這批文物要先在上海公開展示,等到從倫敦歸返,在南京再舉行一次展覽會。
提到觀光,在這一帶最有名的就是峨眉的名勝。
據李同源的推測,一定是素英在庄念偉面前提及乳|房的事情以後。說推測,不如說是肯定。
李同源再度開始工作,他知道自己的感情已經滲透到玉裏面了。
「已經快四十歲了!」
北京正陽門外的西邊,有個地區叫「琉璃廠」。以前,建造宮殿用的琉璃瓦就在這裏燒制。從前通西山的河道就在旁邊,對搬運燒制琉璃用的原料土來說有地利之便,所以,就將官窯設在該處。後來,官窯荒廢漸漸形成市街,而成為書肆、文具、書畫古董店林立的文化地區。
就這樣,北京的局勢發生了劇烈的變化,琉璃廠的潤古堂也因主人的死,上演了一出簡單的世代交替劇。
究竟是誰做的贗品呢?
由於寶雞被政府安排為上海和天津地區工廠的疏散地后,成為工業地帶,因此,會有遭到空襲的危險。
戰爭終於結束了。
「呵,真像。這下子不用擔心了,這個香爐就讓它擺在頤和軒吧!」郭祥說道。
兩人都快六十歲了,李同源的頭髮全白,素英看起來則比實際年齡年輕三四歲。怎麼看都像是對老夫妻一起觀光旅行。
17日,在廬山的國防會議中,蔣介石發表了「最後關頭」的談話,有即將發生全面戰爭的暗示。
一想及此,他的心雀躍了。
不久,政府以博物院理事長李煜瀛是共產黨員為由,發出了逮捕令。
「小夥子,好好乾!」庄念偉說著,手搭在李同源的肩膀。李同源感到有種黏黏的東西從肩膀淌下,彷彿要堵住胸口似的。
那是王福生最鍾愛的青玉。他經常撫摸著它說道:
開箱檢查展開的那一天,他再度因貧血昏倒,後腦勺撞到水泥地而不省人事。
——這個人,找到其他火種了嗎?她如此想著。
他如此想著,忍耐著。他對庄念偉不具好感,並不只是對方接近素英的關係,還有本能上的厭惡感。
庄念偉這時和分居中的妻子正式離婚了。
一般稱宋代以後的玉器為新玉,和以前的古玉相比,工藝更為精巧,但古董性的價值被認定為較低。
是因為整顆心對香爐傾倒的關係,以至於對素英的思慕日漸淡薄嗎?不是!李同源心想。思念密封住了,不知什麼時候會噴涌而出!但如果是這樣,他對香爐的愛情是否會因此而淡薄?
(庄念偉這傢伙,什麼時候……)
李同源心想。
李同源被編進陝西組。
——和香爐別離的痛苦,也只能以這樣的字眼表達一二。
「怎麼樣?這麼漂亮的藍布,是使用以前正牌的染料做成的。」
一年後,野口在香港開了店,李同源去了那裡。
因為這麼想,所以,表情變僵硬了?
——他著實發揮了過激派的精神,大力地如此主張著。
博物院派遣了市區內金飾店的工匠,在院內將沙金熔成金塊銷售。另外也將曾是貢品的大量茶葉和棉布賣出。
「熱情」常在他心裏翻騰,但卻從沒有透露過。原以為被密封在自己的內心,卻突然從外被人揭發,他感到很狼狽。
在香港一打聽,果然很快地就得到消息。——但是,卻是他已在兩年前去世的消息。
「那個香爐對我而言,有什麼意義,你並不知道?」
博物院職員在這裏的主要任務是防火、防濕、防蟲、防盜,中央還派來一個中隊的軍隊,擔任警備的工作。
「熨斗燙得太用力了!」不知是誰說的。
既然決定要把紫禁城的古物搬到南方去,你們最好有心理準備。我們已準備好炸藥了。
——「文物複員」即將展開。一旦決定了博物院的地點,那個上了紅漆的箱子將被打開,如此就能和十年不見的香爐會面了。
連山抱西南
遜帝溥儀在十幾名親近的陪伴下離開紫禁城,搭乘汽車前往醇親王的府邸,這是當天下午四點過後的事。
重要美術品搬走後,留下的全是次級品。他並不希望獅子香爐被貼上次級品的標籤。
重慶的文物決定放在樂山,成都的文物則轉到峨眉。
把登記員寫的紙簽貼在物品上,是工人的工作。但是,因為特殊字太多,李同源有時候順手就寫了。因此,庄念偉一點兒也沒有起疑,這就遂了他的意。
「精神不錯!一段時間不見,你晒黑了,看起來很健康。」庄念偉說道。
彷彿被素英的視線震住,他將頭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