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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這期間,矢田部低著頭一言不發。若槻瞥了兩人一眼,在桌上放下兩張名片。
若槻環顧四周。
「那次事件是縱火吧?罪犯查到了嗎?」
「那顧客是怎麼說的呢?」
看樣子他在接聽顧客的投訴。因為在京都支社,負責保全方面的人只有若槻和葛西,所以再沒有其他可與之商量的人。
坂上弘美點點頭,推推田村真弓,返回座位去了。
這次的事,如果用駕駛執照等也能確認是否為投保人本人,即使印跡不符,也有辦法辦手續。人壽保險公司與市政廳不同,是做顧客生意的,對待顧客不能太死板。
若槻深吸一口早晨的清爽空氣,又伏案工作起來。他桌上是堆積如山的死亡保險金申領文件。
「事情的大概,已經聽剛才接待二位的文員說了……」
櫃檯方面,似乎葛西終於成功地哄住了荒木。玻璃自動門開著,看見了往回走的荒木的背影。瘦骨嶙峋的身體,睡衣的背部和腰部皺巴巴的。
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若槻心想。故意拿錯印章來,等人家指出,回頭就走。至此為止是製造理由,從現在起才見真面目。
那結實漢子扭動他的粗脖子,細細打量若槻。此人顴骨微赤,給人怒氣沖沖的感覺。襯衣領子撐得滿滿的,別人看著也覺得憋得難受。
(1922年4月21日)。
「沒那東西就弄不清楚嗎?」
壯漢對葛西的龐大身軀顯出瞬間的戒備表情,但見葛西的態度比若槻還要好,又趁機喋喋不休地提出要求。
看見坂上弘美的面孔,若槻產生了不快的預感。平時幾乎面無表情的她,此刻眉眼上呈現出些許緊張。僅僅是轉電話的話,不妨使用自動轉移鍵,而她特地起身走過來,可見其事非小。
「因為矢田部先生今早拿來的印章,與保單上的印鑒有些微差別……」
混賬!胡說什麼呀。若槻對自己衝口而出的話感到愕然。保險公司沒有必要多管閑事到這個地步。如果說話不得體,可能會損害公司的名譽。
「對。」
「失禮?!說句『失禮』就完了嗎?」
看葛西要擱聽筒了,若槻正要起身,不料正面的櫃檯傳來了怒氣沖沖的聲音。
「沒錯乙你們是怎麼教育女行員的?嗯!」
「嗬嗬。」
自殺,其實不過是極常見的死因之一。日本每年自殺者的總數,自1975年起變化不大,由兩萬兩千人上升至兩萬五千人。這個數字,比每年因交通事故死亡的多一倍以上。
「我叫若槻,是窗口業務主任。這位是矢田部先生吧?對不起,這位呢?」
「不知道。好像是受了欺負,但校方直到最後也沒有承認。」
「不,此人和真正為非作歹的人或黑社會團伙不同吧。」
一直封閉起來的情感洶湧而至。
女人嘆了一口氣。
女人的口氣好像有了些微變化。
「怎麼,又新來一個人?一次都來好了!又讓俺重說一遍!」
「我可能是多此一舉,您可以聽一下我的話嗎?」
葛西嘮叨著。他捲起襯衣袖子,顯露出相撲運動員般的粗臂,不時用手帕擦擦汗。葛西身高一米七五,但體重穩超一百二十公斤,散發的熱量當然也就遠遠超過常人。時值初春,且是早上,藍色的特大尺碼襯衣,背部和腋下處已變成藏青色。
另一方面,殺人案件在京都府轄下則極少。由昭和人壽保險公司所經手的部分,有時一年僅有一宗或乾脆沒有。儘管人稱日本的治安狀況急速惡化,從這個情況看來,可能比某些國家好些。
矢田部所參加的保險碰巧都是儲蓄性質較強的險種。也就是說,解約或期滿所得到的返還金額,與死亡時所得的保險金並無多大差別。但如果是重在保障的險種,則解約時幾乎不可能得益。而死亡保險金卻非常高。對那壯漢而言,殺害矢田部,攫取其保險金,豈非一種難以抵禦的誘惑?
若槻為自己的粗心而慚愧。竟然連看看過去的貸付記錄也沒有想到。
「怎麼了?」
「豈有此理!想賴社長嗎?」
的確,這種說法看來也行得通的,若槻心想。
鄰桌的葛西好夫副課長望望若槻桌上,開腔搭話。
「於是我們就辦理了保單抵押貸款的手續,但他帶來的印章與保單的印鑒不符。字體是一模一樣的,大概是同時刻制的印章吧。」
「……明白了。我來說吧。」
若槻正要站起身,一瞬間又遲疑起來。因為他掠過這樣的念頭:又得以這種人為對手?
「是。」
昭和人壽保險公司有一本從長期工作經驗中總結出來的處理投訴的手冊。這杯橙汁也是按手冊的指導出的招。
「我的話不是站在保險公司負責人的立場說的。因為我自己有過家人自殺的經歷,所以才這樣說。」
「……噢,這也是常有的事吧。」
「那個男人真是黑社會的嗎?」
該怎麼辦?若槻感到握聽筒的手滲出了汗。他毫不懷疑,對方正認真地考慮要自殺。
「……read.99csw.com這個嘛,職員二十人的退職金和今後的生活保障。其實嘛,該說是一億的,交個五千萬算了。怎麼樣?昭和人壽保險公司大名鼎鼎,也該顯示相應的誠意吧?」
「真沒法子……說句玩笑話,那些縱火燒人家房子的人,都該槍斃。」
見那自稱「職員」的壯漢拽著丟了魂似的矢田部社長消失在電梯里,若槻這才向葛西問道。
「俺公司嘛,就因為你們而被拒付,倒閉了。職員和家人統統從明天起就流落街頭啦。喂,你們怎樣來負這個責?」
「弔死嘛,並不限於從高處懸吊。在比自己身高低處打結的例子多得很。之前我在仙台支社時,曾有一位為阿爾茨海默病(一種發展緩慢的痴呆症。)所苦的老太婆,在醫院床頭的鐵管子上,用長衣打個結,套在脖子上,從床上滑落下來弔死了。要說高度的話,那次還不到四五十厘米呢。」
「可剛才他又和後面站著的那人來了,說因為得不到那筆貸款,支票被拒付而致公司破產,要我們賠償損失五千萬日元……」
打電話來,當然是想問有關自殺責任免除的事,但也有可能是在行動前,無意識地要給誰一個求救的信號。
稍作思考之後,最終決定不說。一方面因為剛才所說的一番話不屬於正常的職責範圍,另一方面說出來也毫無意義。因為無從查究這個電話是誰打的。
「對不起。」
「對不起,對於您的要求,本公司不敢苟同。」
「噢?哪方面?」
對方可能是黑社會。若槻做個深呼吸,穩定情緒。葛西在下午乘一號線到下京營業所巡視。雖然近在咫尺,但在他回來之前,只能自己單獨面對。
若一家的頂樑柱死了,遺屬的生活隨即窘迫。若僅因自殺,致使遺屬領不到保險金,則違反人壽保險原本的使命——保障遺屬的生活。
「俺是職員。因為你們做錯事,讓俺們公司倒閉,所以跟社長一道來。」
「對不起,我們有什麼接待不周之處嗎?」
若槻猛一回過神來,看見了葛西快步走在走廊上的背影,慌忙趕上去。
葛西從手中的文件夾里取下矢田部的簽約人貸款記錄列印件,用指甲彈了彈。
此時再打量一下,以那副模樣直接來窗口|交涉,倒不會讓人產生心理上的壓力。但有一名年約四十五歲的男子,抱臂站在他身後。略胖而結實的體格,紅而寬的臉膛,玻璃珠子般的小眼睛,惡狠狠的眼神。即使穿西服系領帶,也散發著異於一般職員的味道。
壯漢狂呼亂叫起來。
「這麼個案子,不覺得奇怪嗎?」
「設定這種條款是出於『人壽保險不得鼓勵自殺』的考慮……」
「即使有過那樣的事實,也完全是例外。拿和保單印鑒相同的印章前來辦理,是我們的原則。」
葛西一返回座位,若槻便拿著剛才那份死亡保險金文件走過去,意在趁未有其他事打擾之前談一談。
若槻站起來,將放在會客室柜子上的輕質鋁製煙灰缸拿過來放在桌子上。
人壽保險公司經常會接到這種電話。但是,以坂上弘美的神情來判斷,似乎她並不認為這是個惡作劇電話。
1996年4月8日(星期一)
葛西深鞠一躬。
是一份一千萬日元的終身保險。投保已二十年,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但是,「死亡診斷書」幾個字被雙線勾去,改成了「驗屍報告」,這一點要注意。兩者間的區別在於驗屍的醫生是否在死亡前二十四小時內曾為此人診治。關於死因,也有不能絕對肯定的地方。
儘管死亡診斷書上沒有記錄體格的專欄,但特地加註,寫明辭世的老太婆身高一百四十五厘米在不到自己身高一半的高度弔死是可能的嗎?
坂上弘美將電腦打出的核算表遞給若槻。從表上看,那位白髮、有社長般舉止的人名叫矢田部政宏。因為參加了儲蓄性質較強的保險和個人養老保險,所以以保單做抵押,總共應可貸到一千六百四十萬日元以內的款項。
「情況我都聽說了。此前由於窗口人員業務不熟練,很抱歉。」
「還沒有呢。不過,因為受益人參與的可能性甚小,支付應該沒有問題。」
「這種事,不是可以酌情處理的嗎?嗯?!即使印跡有些微差別,手續還可以做的吧?想對俺撒謊可沒門!」
若槻慢慢坐下,自己的猶豫被葛西看穿了,他感到很慚愧。
「在商法上,與自殺有關之事都屬於責任免除的,但在保險條款上,則有個一年之內的限期。」
若槻面對的是未謀面者的死亡。一大早就幹這種事,難得有好心情。
這個季節死亡事件如此之多,當有其原因。若槻掀掀那沓文件,在記錄保險金受益人的死亡保險金申領書下面,附有醫生寫的死亡診斷書及交通事故證明書,戶籍謄本等。這個謎馬上就解開了。
若槻讓他們喝橙汁https://read•99csw•com,見那壯漢喝了,才開口說事情。
「剛才的電話是有意的。如果真的是黑社會,才不會那樣子顯擺呢。那個叫矢田部的大叔的公司要倒閉可能是真的,另一個傢伙應該是債權人吧。」
那女人的聲音顯得有點冒火的樣子。
「我馬上查一下,嗯……是哪一位亡故了呢?」
荒木又嚷嚷起來。
「好。出了什麼事?」
「若槻主任。」
進一步說,如果自殺也支付保險金,結果可能鼓勵了自殺。另外,企圖自殺者全都在行動前買保險,即所謂「逆選擇」的問題,人壽保險公司的收支情況就會嚴重惡化。
感覺到對方要掛電話,若槻慌忙說:
窗帘捲起了,陽光從總務室東窗射進來,在桌上形成小亮斑。筆盒裡的圓珠筆、圖章、確認文件真偽用的放大鏡,以及兩腳規等文具上面,細微的光粒子閃閃發亮。
「就這樣辦吧。」
「有不可支付的?」
商法第68。條也確定,「自殺、決鬥及其他犯罪、執行死刑」,均為保險金支付上的責任免除事由。
「你們這裏的女行員沒有好好說,對不對?因為這樣,社長認為毫無辦法,才絕望而回!」
依然是快活的聲音。他扭頭向川端智子遞了一個安慰的眼神,落座。
吸過一口煙,壯漢壓低聲,威嚇地嚷道。
「有什麼困難嗎?」
坐在櫃檯前的和坐在後面沙發上輪候的顧客,都不快地皺起眉頭。
若槻明白葛西是為了不傷自己面子,才過問這事的。他苦笑著收起文件,心情頗為奇特:既非放心,亦非氣餒。
「又是他!」若槻一見就煩。此人姓荒木,不知是否有工作,總有太多的空閑,似乎把到支社窗口來發難當成了樂趣,擺出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無論對方態度如何橫蠻,保險公司方面也只能小心應對。荒木抓准了這一點,順勢將平日里自己被社會排斥的鬱憤發泄一番。
「真有負大好春光啊。」
如果保險的簽約人或保險金的受益人故意造成被保險者死亡,將成為條款上的責任免除事由,得不到保險金。或可認為,出於同樣的考慮,被保險者致被保險者自身死亡,即自殺,這種場合也不應支付保險金。
不久,壯漢似乎吼累了,傲慢地仰靠在椅背上,吸吮變得不太涼了的橙汁。這時,電話鈴響了。若槻條件反射般地看看會客室的電話,但發音源不在那裡。
壯漢打完電話,又磨了約三十分鐘,最後扔下一句「俺還要來」,終於走了。
若槻一抬頭,見是坂上弘美和田村真弓。田村表情難堪,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
「喂!沒有煙灰缸啊?煙灰缸這種東西得預備著啊!」
壯漢繼續有意識地大聲說話。很明顯是向若槻他們抖出自己的暴力團伙身份。若槻心想,是因為自實施針對暴力團伙的新法以來,明目張胆地亮出「××組」來威脅已經行不通,所以才用如此拐彎抹角的方法嗎?
以後就是打電話的人對生死選擇的問題了。只是這陣子要注意一下申領死亡保險金的案子。
保全部的負責人同時也負責窗口業務。也就是說,當出現麻煩事時,若槻或葛西,兩人中的一個非出面應付不可。
葛西淡淡地說道。
「噢,那就謝謝啦。好久沒問候了嘛。大哥最近如何?啊,不錯啊。這邊憋得慌,受不了啦。咦?現在?還有點事。噢噢。嘿嘿,過來走走吧。向老大問個好啊……」
那是「在高七十厘米的衣櫥抽屜上結繩縊死」。
③住所:京都府城陽市久世……
「如果我說得不對,敬請原諒。我希望這樣問不至於令您不快;是您打算要自殺嗎?」
壯漢大聲打斷若槻的話。
「不,才一年左右。」
女人又沉默了。
①姓名:田中里。
第十二項的「死亡原因」是「非定型縊死」。在閱讀第十三項的外因死亡附加事項的記錄時,若槻的藍鉛筆停住了。
「那位矢田部先生上午來過,申請保單抵押貸款。」
「就是說,不能支付。」
「噢噢,這就是那次發生在京區的火災的案子呀。」
「若槻先生?您做這工作,很長時間了?」
若槻慎二垂下握藍鉛筆的手,輕輕打個哈欠。
他聽見低低的、清嗓子似的咳聲,對方什麼也沒有說。似乎是個女人。
「讓二位久等了。」
「責任免除?」
若槻望望櫃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他見過。白髮,戴銀邊眼鏡。是早上荒木來吵鬧時,坐在一旁的中小企業的社長打扮的男子。當時,他曾覺得這個男子的舉動有點不尋常,但因為當時被荒木吸引了注意力,沒有去深究。
壯漢拍案大怒。
「是什麼事?怎麼說是我們的責任?」
葛西極明快的男高音在房間里回蕩。
若槻見對方得意洋洋的面孔,心想糟了。討論轉變了話題,可能落人了對方設下的圈套。
若槻很想指出「女『行員」』之誤,但終於按捺住了。
「噢?read.99csw.com
「您要諮詢什麼問題?」
他進入公司已五年,原先分配在總社的外國債券投資課。因為那時佔據腦袋的儘是美元的長期利率或匯率之類經濟上的事,與其說是進入了保險業,毋寧說是模糊地覺得像金融機構的一員。不過,自去年春天調到京都支社,做核定死亡保險金的工作后,才第一次切實感到自己是處理他人生死的企業中的一員。
「是這樣。」
「喂,你。知道你這裏的女行貴幹什麼了嗎?」
然後,壯漢繼續暴跳如雷,葛西則以「不畏懼、不失禮」為原則,穩守反擊。
「我去談,如果葛西副課長回來丫,讓他來第一會客室。稍後送點飲料來,好嗎?明白了嗎?」
「真讓俺們好等啊。那麼,作為回報,該有個相應的答覆給俺們啦?」
「如果顧客方面有萬不得已的情況,也可能會作為特殊例子考慮。但是,因為矢田部先生沒有特別提出……」
而且,因自殺的死亡已包含在計算人壽保險費率的基礎——生命死亡率中,那也是不可忽視的一大部分。也就是說,若排除這個因素,在無得益合同等方面,保險公司會受到貪取不當利益的指責。
「你們,以為顧客是什麼?」
「什麼?怎麼回事?是因為你們的原因,俺的公司才被拒付了!」
荒木傲慢地仰靠在椅上,露出髒兮兮的小腿,將穿拖鞋的腳架起來,用變聲期前孩子般的嗓音,抱怨起女文員未經教育培訓等等。葛西並不提出異議,一邊適時插一句話,一邊傾聽。
因自殺而責任免除的規定,對人壽保險公司而言,也是令人頭痛的部分。
經他這麼一說,確實感到死亡的文件數量多得有點異常。從統計上看,死人最多的是冬季,因為體弱的老人和病人多半熬不過嚴冬。
「保險金,在自殺時也能拿嗎?」
④死亡種類,外因死亡(自殺)。
坂上弘美有五年窗口經驗,關於保險的知識,甚至比若槻還多。一般的問題她自己應該就能回答。
怎樣做,才能讓一心要自殺的人放棄這種念頭呢?
又重複了一次。停了一下,一個女人說話了。
「貸款餘額曾增至最大限度。這是矢田部為資金運作所迫的證據。而到了上一周,突然全額歸還了。」
田村真弓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這時,電話鈴響了。坂上弘美拿起聽筒。若槻聽見她低低地說著「是、是」,卻又按下保留鍵,徑直朝若槻這邊走來。
松村佳奈從櫃檯那邊小跑著過來。
「不過你要是放心不下,不妨讓營業所長到所在的警署問問看。如果沒有可疑之處,你也就可以放心了。」
縱目窗外,京都的天空一碧如洗,處處是如畫筆淡抹的薄雲。
對方沉默著,喘息聲隱約可聞。聽筒清楚地傳達了對方的緊張。
「有失禮之處嗎?」
「別想欺負人!你們當我是誰?」
「辦理保單貸款,須持與保單的印鑒相同的印章來作印跡證明。也就是說,我絕沒有說,窗口工作人員要求對方持有相同印章是做錯了。」
到此為止沒有特別異常之處。過去一年間天天閱讀死亡診斷書,這個國家的入主要死於何種原因,雖然模糊卻已有印象了。
若槻遲疑不決:是否該把剛才電話的內容向葛西交待一下?
自思可能是殺人案的若槻泄了氣。
壯漢的鼻子上頭堆起了皺紋。
他當然不認為自己的話有讓一個想要自殺的人回心轉意的力量。不過,下決心試一試也許是好事。他覺得對話的末尾有不多的那麼一點相互理解之處。
壯漢一邊吐煙,一邊嘮叨:
隨著敲門聲響起,坂上弘美進來了。她所端的托盤上放著三杯從這個大廈的飲食店買來的橙汁。可能是過度緊張,玻璃杯相碰發出「丁當丁當」的聲音。坂上弘美簡直像是面對爆炸品一樣,將盛著飲料的杯子往桌上一放,彎腰一躬便迅即消失了。
對方無言。又是清嗓子的咳聲。
「即使沒有保險單據在手,只要知道顧客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也可以查到能否支付的依據。」作為若槻,只能做出一副相信自殺已經發生的樣子,盡量設法問出對方的姓名。
不過,若槻覺得不能坐視不管。
「好吧,帶顧客到第一會客室。」
「如果您是這樣想,您最好能重新考慮。」
若槻突然想到了某種可能性。
「這俺當然知道!」
手冊上寫明,在櫃檯或會客室的桌子上,絕對不可以放置有可能成為兇器的、分量沉重的石制煙灰缸等物。現在這種煙灰缸,即使遇上職業棒球投手,也弄不出什麼大傷害。
「……什麼話?」
「葛西副課長,能過來一下嗎?」
此時不會有誰來責難他。
荒木身旁坐著一個像是中小企業社長似的男子,他頭髮已白,戴一副銀邊眼鏡。進入公司第二年的田村真弓正指點著保單,解釋著什麼問題。擺在他面前的文件好像是簽約人貸付的文件,看樣子正在說九_九_藏_書那男子所持印章與預留印鑒不符。那男子望著荒木,對解釋顯得心不在焉。不一會兒,他將保險單據收入皮包內,匆匆忙忙地起身離去。
見若槻答應,坂上弘美好像鬆了一口氣,返回自己的座位。固定的業務和交付的工作,她們都完成得不錯,但她們對某種意義上要負責任的事情,卻避免做決定。因為她們被教育過,遇上這種情況,首先要獲得負責職員的指示。這個結果,必然使若槻他們肩負重大責任,但既然拿著一份她們無法相比的高薪,這種情況大概是理所當然的吧。
「若槻主任,麻煩您。」
壯漢從衣袋掏出香煙叼著,擺出等若槻來點火的架勢,但若槻有意視而不見。壯漢瞪了若槻一眼,慢吞吞地掏出自己的打火機。
「若槻主任,是顧客的諮詢。」
若槻從桌子的抽屜里取出不對外的本公司對保險合同條款的解釋。問題本身當然是極簡單的,身為人壽保險公司的人,誰都能夠即時答覆。但是,在回答的方式上,要顯得鄭重其事。
有人敲門。緊隨著一聲「打擾了」,手持文件夾和筆記本的葛西進來了。
「這樣到窗口找碴,是常見的伎倆。反正只要解約,那錢隨時可拿回。這種事做不成也沒有損失。在我們的應對中只要一有空子可鑽,他們便會咬住不放。」
女人又沉默了,似乎是在想著什麼。然後,她輕輕嘆口氣,說道:
既然談到這裏,也不是不能回答。
「葛西副課長……」
「我問的就是為什麼要這樣?」
應付他的好像是剛人公司的川端智子。她有點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為何被指責。
「是我哥哥。在他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是四年級。」
四十八歲的木工,因吐血入院,被宣布為胃癌;六十歲的公司幹部,打高爾夫球時突然昏倒,被發現是腦腫瘤;今年才參加過成人儀式的大學生,駕車出遊速度太快,轉彎不及猛撞電線杆……
就人壽保險公司支社的業務而言,大致可劃分為新合同和保全兩類。所謂新合同。顧名思義就是顧客新加入保險時,使合同得以成立的手續。另一方面,所謂保全,指已簽合同的後續服務。正因為這個部分與支付保險金一一錢的事直接相關,所以與某些麻煩或犯罪多有關聯。
這樣的理由令保險公司進退兩難。現在,日本的人壽保險公司設定了在投保一年內自殺為責任免除期。這是出於這樣的想法:即使最初是為自殺而投保的,但一般人在整整一年之後仍抱定去死的念頭,應是很難的吧。不過,一年為限是否真的妥當,至今仍有不少表示懷疑的看法。
「喂喂,實在抱歉,讓您久等了。我是若槻,窗口業務的主任。」
電話鈴響。葛西伸手抄起聽筒,按一下閃爍的鍵。他是在給女職員現身說法:電話要馬上接。
「是的,因為存在可支付和不可支付兩種情況。」
最多的顯然是惡性新生物(癌)。其次是腦血管疾患、肝臟病等。
若槻只帶筆記本和鉛筆,走出總務室。經過鋪著油氈的走廊時做了好幾下深呼吸,然後敲敲第一會客室的門,打開門。
田村真弓將手中的描圖紙和今早寫的簽約人貸款申請書放在若槻桌上。描圖紙上正確地印下了保險單上的印鑒。字體的確一模一樣,但申請書上蓋的印跡直徑約大兩毫米。
「如果您手上拿著保單,能說出編號的話,我就可以查到了。」
若槻覺得此人的舉動有點說不出的不協調感。
②出生年月日:大正十一年四月二十一日
「您好。抱歉讓您久等。這裡是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京都支社!」
「這是……常有的?」
是一種壓低到幾乎難以聽清的沙啞的聲音。對方似乎很緊張。
「順便要提醒的,是加入保險一年內,自殺是責任免除的。」
然而,那女人沒有回答。如果「自殺」只是若槻自以為是,對方恐怕會勃然變色,至少應說些什麼。可這樣的沉默是怎麼回事……
「若槻主任,那邊的顧客說,要讓他們等到什麼時候?」
「還會來嗎?」
真正的麻煩事發生在那天下午。
「我剛才說過了。」
「當時他只說了一句『這樣確實沒有辦法了』,馬上就走了。」
若槻挺來勁地指指死亡手段及狀況一欄。身高一百四十五厘米的老嫗,在高度只有七十厘米的衣櫥抽屜上打個繩結弔死了。「這不是挺不正常的嗎?」他問道。
若槻一邊放好電話,一邊想該不該這樣做。他仍興奮難抑,體內熱血沸騰,兩耳熱得火燒一般。
「想整人啊,喂!你們,印章拿錯不也有能辦手續的嗎!」
若槻嚇了一跳,轉眼望去,只見一個年過五十、窮人打扮的男子金剛式站立,雙目圓睜,瞪著女文員。此人花白的頭髮因為睡覺弄得東倒西歪,穿一身不合時宜的、皺皺巴巴的條紋睡衣。看來他就是這麼一副樣子搭乘公共汽車從家裡來這兒的。
若槻能核證的只是京都九*九*藏*書府轄下、昭和人壽保險公司所經手的部分,儘管如此,幾乎每周就出一個案子。最近尤以高齡人士的自殺引入注目。
「……那是,為什麼?」
然而,若站在買保險者的立場上看,被保險者將來可能自殺的危險,與可能因為交通事故或疾病而死的危險相比,並無本質上的不同。即使簽約時根本沒有自殺的念頭,之後因神經官能症等的發作而選擇死的事是有的。
若槻想像,那些人或許都是被人懇求時不忍心駁人面子的老實人吧。他們對外務員「定額太嚴」的叫苦不能嚴拒,一個接一個地加入了公司的保險。日本的人壽保險參加率為世界之最,大大得益於這些人的貢獻。
活著的話,再過不到兩周應該是七十四歲了,若槻在心裏計算著。
葛西慢慢審視著死亡診斷書,並不顯示出特別的興趣。
若槻按次序自上而下檢查下去。
坂上弘美在桌上放下一沓已完成一審的醫療給付金申領文件,這位幹練的女文員入公司已是第五年。即使不算這些,用顏色標出類別的文件在桌上已堆積如山:滿期保險金的支付。遞增養老保險給付金的支付,養老金的支付,簽約人貸付,解約,印鑒申報,簽約人或受益人的變更,住址或出生年月日等合同內容的修正(甚至連家人親屬關係或性別的訂正都有),保險證券的再發行等。
葛西於1975年畢業於大阪市內的私立高中之後,進入昭和人壽保險公司工作,因身心堅強而受賞識,一直是干保全這一塊的骨幹。他在北海道某支社供職時,曾因支付住院給付金的糾紛,被監禁過一晝夜,這在公司內傳頌一時。對顧客的每句話都誇張地附和的葛西,以一種極具親和力的明快聲音笑起來。看樣子不是什麼大事。實際上,來自顧客的投訴幾乎都起因於外務員或工作人員說明不充分,假如他們認真聽了對方的話,好多問題也就解決了。
壯漢裝模作樣地從西服內袋取出手機,開始旁若無人地大聲說起來。
「請問,您貴姓?」
「你看看這個。」
「是嗎?……」
坂上弘美一臉無奈地說。
「那人問,在自殺的情況下能拿保險金嗎?」
葛西搖搖頭。
若槻對松村佳奈發出指示,然後穿上搭在椅背上的西服。那感覺如同上戰場前鎧甲加身。
「是那邊的顧客。說支票拒付,是我們公司之過……說要我們賠償五千萬日元。」
若槻手捧文件,打量一下正在打電話的葛西。
櫃檯上,荒木正大喊大叫,把總務室上上下下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
「這是為什麼?」
「但是,他這是為了幹這種事,而特地預備了還貸的錢?」
還是沉默。但是,冥冥中他覺得對方在傾聽。若槻下了決心。
葛西站起來,拍一下弓著腰停在那裡的若槻的肩頭,利索地邁向櫃檯。
那是三周前的一次事件,一所木結構房子全部燒毀,全家五口罹難。總計十五件申領死亡保險金的文件一齊送來,難怪有那麼一大堆。大部分是儲蓄性質較強的、滿五年期的養老保險。
坂上弘美憤憤地補充道。
「即使再來,也就兩三次吧。明白這事沒門,那些傢伙應該很快就放棄了吧。哈,你看吧,下星期準會來全部解約。」
矢田部倒不像有多壞。若槻想像,此人在生意不景氣中資金運轉情況惡化了,於是向不該去借錢的地方借了錢吧。結果,不但被逼得公司倒閉,甚至落到被敲骨吸髓的地步。
聲音裡帶著疑惑。
即使不看櫃檯那邊,也能感覺到那個站著的男子正盯著這邊。若槻有意不與他對視。
這種假話連若槻也瞞不過。壯漢怎麼看都不像個正派打工的人。而且,他對社長矢田部採取一種幾乎可說是無視的、傲慢的態度。
人壽保險公司歷來被視為專門與人和紙打交道的,文件種類之多無法細數。沒有讓人消停的時間。若槻利索地審閱著。除了因火災引起的一系列申領死亡保險金之外,幾乎都是久病辭世者,說不上什麼像樣的問題。然而,在接近完成時還是卡住了。
「對不起,請稍等一下,不要掛斷電話。」
這是說,對於激動的顧客,絕不可給熱飲。要送上冷飲,且設法讓他喝上一口……
葛西從鼻孔里「哼」了一下。
「今天還是那麼多上西天的呀。」
「我這是多嘴了,但請聽我說一句:自殺的確可能會讓家人領到保險金,但對於活著的人,他們心靈上終身都會留下不可恢復的損傷。」
若槻看一眼默默坐在一旁的矢田部。矢田部一副身心疲憊的樣子,看來早對眼前發生的事心不在焉了。
數秒種的停頓。然後一個嘶啞的聲音嘟噥道:「謝謝。」那女人掛斷了電話。
當然,即使對方一擱聽筒就從窗戶躍下,對若槻而言,法律上、道義上都沒有任何責任。他純粹是解答顧客的諮詢而已。相反,根據一己之主觀判斷而不回答問題是不允許的。
「我姓若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