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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若槻對阿惠這個沒有惡意的問題,只能苦笑。
「你留言說給你打電話,我就打了嘛。」
阿惠在那可怕的大顎中慢慢死去。斷氣前的一瞬間,阿惠向這邊回過頭來。從一開始她就察覺到他的藏身之所。然而,她沒有打算向他求助。看來她即使犧牲自己,也要使他得救。
「為什麼?」
嚴密封存著的罪惡感沒有消解,永遠像炭火般在他的心底里灼燒。
若槻詳細說了日前有人到支社來,以簽約人貸款為借口勒索的事。
「對啊,你的肉必是上等肥牛肉,肝臟成了鵝肝餡餅啦。」
若槻回想起初遇阿惠時的情景。大學時代,阿惠作為新人加入了若槻所在的公益小組活動。她身材小巧苗條,日本人偶般的黑髮白膚給人印象深刻。也許因為拘謹,她甚少說話,但某次有人為了搞活場面,開了些無聊玩笑,令她一啟丹唇。他被她當時的笑容完全迷住了。
過了一會兒,阿惠出來了,一頭黑亮頭髮洗後用毛巾束著,照樣穿著原先的連衣裙。
「找家小店坐一下?」
「『花兒花兒安息』吧。」
不過,他仍要在阿惠面前裝門面,一口氣衝上最後幾級台階。
「唔,像令尊這樣的有錢人,只是用了兜里的錢而已。不妙的是,連手頭沒有餘錢的人也卷進去了。它和銀行融資捆在一起,簡單說,是勸人從銀行借錢買變額保險。按當初的設想,分紅加滿期保險金,除了可返還融資的本息之外,還會為顧客留下相當不錯的收益。」
「對對,我知道了。好吧,晚安。」
阿惠閉起雙眼,像是要喚醒記憶。
然而,伸子那邊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徑自說起人秋以來,為銷售人身傷害保險而在支社進修的事情。
阿姨說道,那可怖的模樣彷彿她看到了前所未見的可怕的事情。
阿姨只說了一句,就閉口不談了。
「這算什麼呀,這年頭,連牛也在白天喝啤酒啦。」
「談到你的工作,好像不大愛開口嘛。以前不是這樣的呀。」
不知何故,他屏著氣縮成一團。絕對不可發出聲音。如果響聲泄漏出去,會被逮住的。
「一起洗呢?」
若槻一邊戴頭盔,一邊長嘆一聲,其實他心裏很高興。他將為阿惠買的粉紅色頭盔遞給她,跨上摩車。
「……對不起。」
「啊啊,慎二。有什麼事?」若槻生氣了。
他想說出夢中的情景,聽聽她的意見。但儘管那是個夢,坐視她被殺,到底難說出口。
有人大聲喊住慎二,其餘的也都一齊惡狠狠地望著他。
慎二見阿姨咬緊牙關,一臉苦相,不禁呆住了。這時,周圍人們的竊竊私語傳到他耳朵里。
「不同。蜘蛛屬蛛形綱,蜈蚣屬多足綱。」
若槻不停地按著小照相機的快門,嘴裏答道。
黑澤惠打聽那些吹捧者像念咒似的話是什麼意思。
「哎呀,行李捆還沒解開呀?」
「不到兩點哩,不早不晚的。離晚飯還有很長時間……往下怎麼安排?」
阿惠右手持杯,靈巧地避開若槻的擁抱。
「父親因交通事故亡故時,加害者溜掉了,一元錢賠償金也沒有。所以,如果沒有隨大流加人人壽保險,簡直就走投無路了。還有,因為老媽做了保險的外務員,才勉強供我讀大學。沒有特別技能的中年婦女,能夠憑努力得到相應收入的工作,也不多見呀。」
「你置身其中,反倒不易發覺嘛。」
「對。我到東京找你的時候,你開口閉口就是歐元如何、LIBOR的日本保險費如何、美國財政部債券如何。我聽了完全莫名其妙的,你卻不在乎,一個勁猛說。」
「雖然不至於有臭味,但我進來時,還是覺得有一股男人房間的味道。」
阿惠以大姐姐的口氣教訓皺起眉頭四處嗅著的若槻。
感覺好像過了很長時間,但睡著的時間和醒著想事情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個小時。
若槻心想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一邊卻撥了電話。
「好看。若槻只有煮咖啡是一流的。」
「噢。沒有特效藥的時代,對水痘、鼠疫的恐懼,大概比今天對艾滋病或埃博拉出血熱更甚吧。整座村莊毀滅的事,似乎並不少見。」
「洗個淋浴?」
阿惠一副被教訓的小孩子的神情。她覺得非得說句話才行,但怎麼也找不到該說的話。
「數學用得上?」
「不過,如果你那時在做死亡保險金的核定工作,可不得了哩。突然之間,五百人的文件一齊堆上來,說是昨天水痘毀掉了一座村莊什麼的。」
「不好。」
這種現象會一輩子纏著我嗎?若槻長嘆一聲。
「保險公司的存在意義,在於向顧客支付保險金。一切公司或機構,可以說,都有它的終極目的。從這點來看,我在東京做過的資產運用的工作,反倒是後方。」
周六的午後,慎二一回到家,便發現有東西忘在學校了,於是返校去取。
「……你不必道歉。我的確對現在的工作有點煩。讓我負責保險公司的窗口業務。天天都得面對那些無賴傢伙,你看我壓力不小吧?」
若槻想把手搭在阿惠肩頭。
九-九-藏-書槻原先並非對公益小組特別感興趣。和多數組員一樣,開學儀式一完,便被強拉硬勸,稀里糊塗人了小組。不過,阿惠卻是從一開始就自願參加的少數人之一。
為何會做那種夢?
慎二從建築物的隱蔽處悄悄窺探。
「太忙沒有時間收拾嘛。反正用不上的東西居多。在人家結婚儀式上得的餐具呀、交友后才用了三次的網球拍呀、高爾夫球具什麼的。其餘就是書了。」
「嘿,支社的保全工作,說起來也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嘛。」
可能從若槻的聲音中聽出了什麼,伸子不說話了。
「可能是上小學時,讀了法布爾的《昆蟲記》吧。後來還反覆讀過數十次呢。那時候附近還有許多雜木林。我經常拿著捕蟲網和標本採集箱出去採集昆,蟲。」
這種嚇唬人的話,以及當時的氣氛,令年幼的慎二信以為真。
平時可通過自制力抑制住。然而,一旦他去掉了壓抑,想要表露真我時,漆黑一團的感情沉渣便如幽靈般泛起。
若槻爬起來。
「不……多數和大我兩歲的……哥哥一道去。」
阿惠似乎想了想,又轉臉向若槻提問:
「因為是後方的工作?」
阿惠沒有再糾纏在這個問題上。
「像法布爾那樣,帶上飯盒,一早就到野外,整整一天在觀察蟲子中度過,我認為那是最大的奢侈了。可今天的日本,經濟上還不是那麼寬裕啊。」
「在我看來,你是期待早日逃出京都呢。」
阿惠用手帕捂住鼻子,打了個大噴嚏。
阿惠深吸一口氣,感嘆道。
「怎麼了?」
若槻產生了強烈的衝動,想問母親一件事情。
「沒事……是什麼意思呢?我忘了。」
其間,阿惠從餐具櫃里取出杯子和杯墊擺好。
「我雖然不大明白保險的事……不過,原本所謂保險,人壽保險也好,損害保險也好,都是為了分散風險吧?這樣的保險,卻為了掙錢而冒險,好像不對勁呀。」
「這些人是明知有風險,還搞投資的吧?」
若槻嘆一口氣。
「總覺得有阿爾卡托拉茲監獄的味道。」
阿惠帶來的平和氛圍消失無蹤。有的只是深深的失落感,彷彿正被黑不見底的泥沼吞下。
阿惠一臉詫異地問道。
淚如泉湧。
一按鍵,傳出了母親的聲音。留言可以說上一分鐘,但母親卻在十五秒內匆忙地說了句「打電話給我」,就掛斷了。
若槻兩手輕輕搭在阿惠肩頭。瘦削的肩骨整個被納入掌中。阿惠只稍為掙一下,便鬆開了,閉上雙眼。若槻把阿惠拉近來,雙手繞到她背部擁吻她。然後兩人並肩坐在床上,再次接吻。
「別說了。」
若槻淡然答道。
「什麼事?」
若槻自嘲地撇撇嘴,在她身旁仰躺下來。
馬上就有魚水之歡時,突然,若槻身上的某個地方不行了。
若槻臂彎中的阿惠的身軀,柔若無骨,彷彿用力摟緊會擠壞了。他把她抱坐在膝上,自己馬上有了反應。
用沸水往濾紙上放的咖啡粉上一衝,房間里充滿馥郁的香氣。
房間里的空氣突然緊張起來。若槻心想:「糟糕!」
透過防空洞的縫隙能看見外面的情況。他大吃一驚。他看見了阿惠的身影。
良一在後面坐在地上,低著頭不做聲。好像在哭泣。慎二未能和良一的視線相遇。因為慎二心想若被人知道是兄弟倆,自己也可能受欺凌。良一不知是否為著這一點,沒有顯出他知道慎二也在這裏。
若槻嘆一口氣。在夢中親眼目睹阿惠遇難而不救的罪過意識,怎麼也想不出其根源何在。對他而言,即便只是在內心裡,也從未有過舍她而去的念頭。
「啊啊,不錯。給你介紹對象,怎麼樣?」
阿惠雙手托腮望著若槻。
慎二膽戰心驚地走過去。那些幾乎高過他一個腦袋的高年級生問他看見什麼了。
「對呀。有種職位叫保險統計師,是成為保險數理專家的途徑。是運用統計學來計算保險費率或年金等。咳,只要擁有保險統計師的資格,既不必擔心被差去做最差地段的營業所長,董事會又須依靠保險統計師,所以成為董事的機會很大。」
阿惠。他的心靈在呼喚。她的意識已經消失,什麼也感受不到了。
「等一下,別逃嘛。」
「……」
「噢。現在幾點了?」
六年級生們圍著良一,似乎在追問什麼事。不久就開始對良一揪衣領、推搡起來。良一性格溫和,幾乎從不與人爭鬥。即使對小兩歲的慎二,照理應是個爭吵的對手了,可幾乎沒有吵鬧過。
和若槻一起喝酒時,時常令人感到她與父母的關係有問題。她原是橫濱一家著名的機械零件廠的廠長千金,她之所以離開父母來京都的大學專攻心理學,並留在研究生院的理由,似乎也在於此。
「最後唱的是什麼?」
阿惠按住他。
「難受,喘不過氣了。」
「哦。什麼事?」
「那只是你這麼說。」
後來,阿惠留在母校的研究生院。到去年,完全出於偶然,若槻調到京都支社。當初估計這樣每周周末就可以約會的,但若槻的工作九九藏書比預想的忙碌,所以近來是每月見一兩次面。
在性方面沒有獲得充實感,倒被孩子哭鬧著入睡般怡人的自我憐憫所籠罩。若槻任自己置身於阿惠安慰的舉動中,讓睡意漸漸將自己吞沒。
「討厭,又在白天喝啤酒!」
「不必硬爬起來嘛。你不是累了嗎?」
她的性格,是一見社會上的弱者或受苦的人,便打心底里產生同情的那種。
阿惠的食指戳戳若槻的腹部。
兩人走到若槻停放愛車的大德寺內。那是一輛雅馬哈SR125,平平常常的普通摩托車。一位學弟曾在京都支社做營業員,調離時很便宜地轉讓給若槻。若槻為了解決運動不足的問題,每天上班用山地自行車,休息日則用SR125代步,兩車各司其職。
慎二被迫照這些小霸王們說的那樣,保證不向任何人說出這裏看見的事情。
她趴在窄窄的床上,頭部至腿腳的輪廓,形成了優美的曲線。若槻見一向整潔的她這副隨意的樣子,甚覺新鮮。
慎二走近人群,想看看出了什麼事。這時,他被人拉著胳膊扯了出來。一看,是住對門的、面熟的阿姨。
「又來了!」若槻煩了。伸子的話總是很長,而且說得很快,讓人插不上話。
「不行。你知道的吧?雖說是公寓,卻管得像大戶人家的閨房。說好能進那房間的,只能是二等親以內的家人、女友和貓而已。」
「你為什麼會選中保險公司?」
若槻原想盡量說得緩和,誰知出口的話,卻像怒氣難抑似的粗暴。
若槻換個姿勢,翻到她上面,將臉埋進她柔軟的胸溝。阿惠的手指輕輕在他的頭髮中扒梳,溫柔地撫摸。
對自己置身何處沒有產生疑問。似乎是躲在防空洞之類的地方。說是防空洞,也僅能容身而已。簡直就像烏龜的甲殼。
北區紫野的今宮神社裡,身穿紅衣白褲、扮成赤發鬼和黑髮鬼的男人們正敲鑼打鼓、上躥下跳,表演一種勇武的舞蹈。
若槻默然起身,向杯里注入第二杯咖啡。
當他答是四年級時,被警告若說出去的話可不輕饒,還有把你殺了埋在山裡之類的話。
「你也沒個人照看著。對方如何,聽聽也不要?」
阿惠。他心中一聲絕望的叫喊。阿惠要被殺死了。
他回過神,發現阿惠頭枕右手,靜靜望著他的臉。
「是嗎?」
輕撫小巧的乳|房,解開連衣裙的前胸部。他將阿惠的連衣裙扔到床邊,自己也脫下浴衣和短褲。
某年除夕,她救助一名因躺在寒風凜冽的路邊而患上肺病的老人,將他送往病院急救。老人因故離鄉背井,但即使無家可歸也絲毫不顯得卑微、頹喪,衣服乾淨利落,齊胸的銀須整齊清潔。但是,他因為年邁沒有工作,已整整一周沒有吃東西。阿惠熱淚盈眶地聽老人敘述。見此情景,若槻越發被她吸引。
那天傍晚,出事了。
若槻洗罷,輪到阿惠進浴室。她仔細上好門鎖。
一片漆黑。剛才那麼平和、滿足的感覺消失了,一種荒涼、凄慘的感覺籠罩著他。
「你其實是想做別的工作吧?」
兩人的性格,都不是那種輕易可以換情人或腳踩兩隻船的類型。而難得見上一面,可能反倒可防止流於形式。
「哎呀,說來我父親好像也被人鼓動買了。」
阿惠撅起嘴指指若槻的臉,然後,目光停在他手中的啤酒鋁罐上。
「這倒也行……不如……這麼難得,就去一下你的住處?」
夢雖醒了,余悲仍在。他輕輕擦一下含著淚水的眼眶,看看身旁。阿惠正安詳地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噢,一般地說,『昆蟲』是什麼?」
「我已經寄了照片和相親函(相親時互相交換的身份說明。)啦。不管你滿不滿意,也還得看人家呢。看完馬上寄回來。用挂號速遞。」
「……想來,即便是祗園祭,原本也是為了降伏天花神而開始的吧?所謂祭節,現在是看熱鬧,很多是源於對疾病或死亡的恐懼哩。」
「什麼?」
「不過,你認為真實情況並非如此?」
「你在想什麼?」
踢良一最狠的那個頭兒模樣的六年級生說,咱們朋友間談事而已。你是幾年級的?
若槻住的公寓位於御池道稍往北。不巧此時公寓電梯口正掛著「定期檢修中」的牌子。兩人無奈,只好從樓梯上去。途中,阿惠開口說道:
「這裏也有問題。在推銷變額保險時,若認真向顧客說明,存在因利率變化而有風險的因素,這樣就好了。但外務員一心要創佳績,不少單子是在信口胡謅『絕對賺錢』、『沒有風險』的情況下賣出去的。而且,不單保險業務員,連銀行的融資負責人也拍著胸脯說行,顧客就信了,照此辦理。對了,這就跟信用金庫破產時出問題的抵押證券一樣。所以,到賠錢時,顧客覺得跟當初說的不一樣,上門強硬交涉。其中當然也有很激動的人。」
在若槻說出「晚安」之前,電話已掛斷了。
「不,這些人不同。耍無賴的反而是人壽保險公司和銀行方面。」
「你說,一大早就在想『今天也得努力九九藏書干』,這種工作叫人心情不太好。而且,遇著壽終正寢的老人還好,真不想看小孩的死亡診斷書。看到父母偶一疏忽,讓幼兒被車撞死之類的案子,就不由得聯想到做父母的心情……」
「哎,摟著我好嗎?」
「記得嗎?去年春天,剛調職那陣子,你什麼都跟我說。」
慎二因為難於回家向哥哥交代,一直在外閑逛。到他終於下了決心走回家時,已快5點鐘了。若槻家住高層住宅區的八樓。正好太陽下山,晚霞將整座建築物染得通紅。
她的聲音有點兒緊張,好像害怕又破壞了若槻的興緻。他內心裡害怕她再三問及哥哥的事,聽她這樣問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其次記得的。是喪禮上和尚以奇特的抑揚節奏念經,聲音綿延不絕,令盤腿正坐的他雙腿麻木,好生難受。然後,是從火葬場升起的一縷煙。他心想,人死了就是那麼輕啊。
「噢。」
「真的嘛。如果你不介意味道,把一種叫『豆斑貓』(土斑貓科甲蟲,分佈於日本本州、四國、九州一帶。)的昆蟲搗爛了放在裏面,聽說效果更好。」
若槻抗議道。
然而,這個問題在若槻舌尖上沒有變成聲音,就消失無蹤了。
「大家都像你這麼聰明就好了。……唉,在泡沫經濟持續時,保險公司也運作順利,即使付了銀行利息仍有賺頭,既然保險金也好分紅也好,都增加了,顧客也就高興了。然而,從泡沫經濟崩潰的那一刻起,地價股價同時下跌,加上曰元升值,連海外的運作也不行了,運作成效大跌,一下子變成了負數。其中有人因為從銀行借大筆錢做巨額投資,而面臨傾家蕩產。」
「不為什麼,喜歡蟲子而已。」
從樓梯口數起,他的房間是第五間,7。5室。插入鑰匙開了鎖,沉重的金屬聲在下午悄無人聲的建築物里回蕩。
阿惠見寢室一角堆著有搬家公司標識的行李小山,吃驚地說。算一算,她半年前來過。
「這樣抱一會兒行嗎?」
若槻仰躺下來,眼望天花板。
因為父親在兩年前死於交通事故,所以母親伸子做昭和人壽保險公司的外務員維持一家生計。母親一般在晚上7點前回家。營業所的電話倒可以回家查,但此時母親一般正外出工作,很難聯繫上。
「哎……若槻,我問過你為何在大學里專攻昆蟲學嗎?」
奇怪的是,之後的事在記憶中很淡薄。
「有催情作用。」
或許,這應當解釋為對哥哥的感情換了一種形式發泄出來嗎?受阿惠的影響,若槻有一段時間對心理學產生興趣,涉獵多種書籍。但因為不是系統地學習的,所以對自己的分析還不夠自信。剛才阿惠似乎就想談這件事,不打斷她的話就好了。
「喂喂,是我。」
若槻用話來填補這段空白。雖然只看見她的側面,但他覺得阿惠的表情開始緩和了。
心底里有一種莫名的罪惡感。當要奔向快樂之時,必然出來阻礙。
額上滲出了汗珠。今天也不行嗎?失望像冰冷的泥漿爬上身體。過了一會兒,若槻突然垂頭喪氣。阿惠握著他的手。
「好像是吧。」
不久,若槻謹慎的攻勢奏效,兩人開始約會了。所幸京都一地除一千六百古寺名剎外,更有眾多名勝古迹,稍往遠處,還可以置身嵐山、大原等美麗的大自然之中。年輕情侶不花錢也不乏好的去處。
「就是身體分為三段、六條腿、四片翼翅的節足動物呀。唔,翅膀退化了的也很多。」
羞愧之心在無意識之中顯露出來了。今天來討這筆欠賬了。
阿惠一臉陷於沉思的神色。
「我已經累了。」
「那感覺就像彼此掩蓋自己的弱點,虎視眈眈盯著對方似的……」
阿惠終於有笑容了。
若槻想了想,說:
「……這樣的也算『無賴傢伙』嗎?」
內心存有罪惡感的真正原因是非常清楚的。因為自己是眼看著惟一血肉相連的哥哥怎麼死的。這件事必定是心中永久的傷痛。
「……噢噢。你對人壽保險還是抱有理想的。」
若槻不解她為何現在提出這種問題。
「怎麼還穿著衣服?」
「你要永遠在我身邊。」
那是一種完全體諒的微笑。
阿惠小聲嘟噥道。
「沒有別人嘛。」
「——噢,你喜歡這種工作?」
若槻掩飾著,他感到被觸動了內心的痛處。
體育館後面有一道高牆,外面是一大片梨樹林。體育館與高牆之間不到兩米寬,除了能從體育館的天窗望下之外,幾乎從任何角度都看不見裏面的動靜。
談話中斷了一下。兩人轉入通過大德寺墓地側面的小路。阿惠「噢」了一聲,頗含意味地看著他的臉。
「4點差一點兒。」
自殺?慎二抬頭仰望高層公寓。從樓下望去,彷彿不同於往日,有種大山壓頂的感覺。跳下來?
房內是約六席大的廚房兼餐室和同為六席大的起居室兼寢室,其餘就是洗手間。即一個單室套。雖然狹窄,但既然是靠近京都市中心的便利地點,又是公司付全額房租的社宅,所以他也不能再抱怨了。
「只要這樣就行。我很幸福九*九*藏*書。」
「喂!你,到這邊來!」
哥哥為何自殺的,你知道嗎?
「如果連受益人也死了,就沒有申領的啦。」
此時,追趕而來之物現身了。它的形象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一種不祥之感令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若槻原以為她在千葉獨自生活太寂寞,總是多聽聽她的訴說,可她今天的話比平時還要長得多。
「真的?」
「你這麼說,就好像這房間有臭味似的。」
阿惠坐上後座,摟緊若槻的腰。
阿惠死了。如同世界末日到來,深深的絕望和悲痛一下子朝他湧來。
良一他們換穿運動鞋后,向體育館後面走。
他家所在的樓前圍了一堆人。停著急救車和開了警燈的警車。
「真正可怕的是普通人真正發火的場合。例如泡沫時期賣的那種『變額保險』,最近幾乎沒有賣了。就是根據保險公司的運用實績來決定保險金是多少的那一種。唉,與其說是保險,不如說是一種財務運作。」
若槻擁抱阿惠。
阿惠為尋找避難所而在荒野上拚命奔逃。她明白敵人馬上就要從後面追上。而且她也明白絕對逃不掉了……
「那就沒辦法啦。今天就在寒舍招待稀客吧。」
「不,一點也不。」
「不過,你要是真喜歡,總會有辦法。」
「我要掛了,明天要早起。而且,想一想吧,還得付電話費呢。」
「這種事事前也得問問我吧?!」
「你對自己的工作,好像不怎麼喜歡呀?」
一拉鐵門,響起了令人聯想到監獄的悲涼之聲。若槻將阿惠請進房間里。
伸子自然是悲嘆命苦,因為自丈夫亡故后,可以說,只有兩個孩子才是她生活的全部意義。
「還能光著身子跑出來?!」
「各種各樣的事。」
若槻雙手抱臂,以掩飾擁抱落空的尷尬。
「像單人牢房似的房間,不大妙吧。」
阿惠發出凄慘的叫聲。
年幼的慎二感到不對頭,與他們拉開一段距離跟在後面。
「普通人都會這樣。尤其是你。心中沒有蟲子,所以會覺得無趣。大概自古以來,所謂『蟲魚之學』,就是無聊學問的代名詞吧。因為進入社會後,這些學問都無用武之地。」
校園內的白楊樹的落葉,被風刮到水泥路面上,幾乎遮沒鞋面。慎二並沒有特別躲著走,只是尾隨而行,但六年級生們一次也沒有回頭,所以慎二沒有被發現。
「媽……」
若槻長吁一口氣。
晚上,若槻回到房裡,發現電話有一個留言。
「剛才一副很傷感的樣子。」
電話鈴響六次之後,伸子拿起了話筒。
若槻將車鑰匙插入,按下發動鍵。發動機啟動了,摩托車沿北大路向東馳去。
「就是那些企圖從保險公司榨取金錢的傢伙。可能是經濟不景氣的原因吧,估計這種人還會絡繹不絕地來呢。」
「說的是為了核定保險金,必須檢查死亡診斷書的事。你當時好像是這麼說的……」
結果,他未能向母親及其他人說出哥哥遭受欺凌的事實。因為說了的話,他丟下哥哥的事也非說不可了。
若槻邊混合咖啡豆,邊往電動咖啡磨里放,然後啟動。阿惠的口味偏酸,所以用來做底料的莫加或乞力馬扎羅的分量,要比平常多放,曼迪琳或巴西產咖啡要減量。
「我現在才注意到,咖啡還有取代除臭劑的作用呢。」
「原是工作狂的若槻慎二,怎麼一下子變得不愛談公司的事了呢?」
「咖啡還有另一個優點,知道嗎?」
「如果你成了殺人犯,警察見了這房間,絕對會將你分類為『無秩序型』。」
「好,你先洗。」
「也沒有那麼嚴重。只不過,既然是在保險公司工作,當初在理學系不選生物課,選數學課就好了。」
「有什麼事嗎?」
若槻搖搖頭。
沸騰的咖啡幾乎從小爐子上的曲管煮沸器上溢出。若槻慌忙熄了火,把黑而熱的液體注入清水燒制的咖啡杯里。這個杯子也是兩人前往別名「茶碗坂」的清水新道時買回來的。
若槻眼前隨即浮現出雜亂的房間。
他慌忙辯解。
慎二沉默地搖了搖頭。
哥哥良一比慎二大兩歲,讀六年級。良一原先和好幾個朋友在一起,後來有兩個人挾持著哥哥走了。一副押送囚犯的樣子。
「也不是特別地不愛談嘛。」
若槻將阿惠摟在胸前。
「今天挺悶熱的,剛才走路時還出了汗……」
「對了,剛才說的事。」
各種人在他眼前來來去去。小叔叔、學校的老師……其他不知是誰的人。似乎他們都對慎二說了各種各樣的話。想來不外是安慰他,事後再想,一句也記不住。
「噢……不。當然正是如此腑。」
「那麼,你是怎麼喜歡上昆蟲的呢?」
「你哥哥出大事啦。」
「是『花兒花兒安息吧』?我在京都住了這麼久,竟然不知道有這種節日活動。所以這就叫做『休息節』吧?要是為了這個,我也要祈求我的花粉症不要發作哩。」
「要問為什麼,噢,有我老媽的期待吧。另外,我們家是特別受過人壽保險的益處的。」
正因為如此,良一在學校便成了被欺凌的目標。和read.99csw.com現在不同,當時校園暴力的問題還幾乎未被媒體報道過。儘管那時沒有勒索錢財的事發生,但把欺負弱小同學當成樂趣的學生,幾乎所有學校都有。
若槻正要回答,此時喉嚨深處突然有東西頂上來。
「那不足以謀生吧?」
終於上到六層與七層間的平台。很顯然,若槻平曰運動不足,腰酸腿軟。
「剛才說的那件事……」
「真是那樣?我記不清了。」
「媽,我是若槻。」
阿惠突然發問。
「那是你理想中的生活嗎?換了我,就覺得太悶。」
「你不能看!」
撒腿就跑的話,也許逃得掉,但他沒有這樣做的勇氣。都讓人家看得一清二楚了,他今後還得在這所學校上學呢。
「當時,你曾經一邊說著,突然就神色黯然。對了,就是在店裡喝波旁威士忌的時候。不知為何那次印象這麼深。」
「你說『那些無賴傢伙』?」
為了防止萬一,昨晚他已將不宜讓阿惠看見的雜誌之類收拾好了。但是,房間里仍然凌亂得很,是一個忙碌的單身男人住處常見的情形。換下的牛仔褲、舊報紙、灌了水的尼龍啞鈴、空啤酒罐和空酒瓶等到處亂放著。
慎二揪心地看著事態的發展。對良一的折磨逐步升級到推倒在地用腳踢。
若槻突然想起幾天前那個打到支社來的電話。當時,他向一個從未謀面的人說了哥哥自殺的事。當然,他隻字未提自己也有責任。這豈不是說,自己只是哥哥自殺的受害者嗎?
「為什麼?」
阿惠一怔。停住不說了。
若槻畢業後到東京的人壽保險公司就職,兩人繼續遠距離戀愛。他們的關係,即使見面機會少了,也沒有走向自然消亡,直至今日仍幾乎一如既往地持續著。
「我一直在想,這是什麼原因……」
「都已經一年了……」
「從前每年到現在這個季節,也就正好是花粉紛飛之時,總有瘟疫流行。於是,為了驅趕疫神,各地就搞起了鎮花祭。這是導遊書上說的。」
慎二決心去叫老師。但他運氣太壞了,此時一個六年級生一抬頭,與從體育館角落處探頭察看的慎二的視線相遇。
阿惠並非光是表面的開朗和天真,內心同時也深藏著病態般敏感和易受傷害的因素。在長期交往中,他很清楚她對於自己不被人愛、被冷落有著異常的不安。
若槻進了浴室,一邊淋浴一邊吹著變調的口哨。原想吹巴卡拉克的《你和另一個姑娘在那兒嗎?》的,但自己聽來也就像個自暴自棄、學鳥叫的人而已。外面的阿惠似乎在認真聽,並禁不住笑起來。
「我不喜歡搞這種事。」
「不,不是。正好相反呢。」
「吹——晴?……」
「是嗎?」
「你醒了?」
阿惠做個要打人的動作。
有所期待的今天,結局卻很悲慘。少量的酒精最終也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非但如此,他甚至感到癥狀較以前惡化了。
4月14曰(星期日)
「例如繼續研究昆蟲。」
然而,不能衝出防空洞去幫助她。去了自己也得死。他思緒混亂,死盯著阿惠的身影。
「有點心理學家的潛質。你能不能再學深一點嗎?」
「為什麼這樣想?」
說是從樓頂跳下來的。還是個小學生?六年級?他為什麼要自殺?
「你不喜歡現在的工作的事。」
那是十九年前,即衛977年秋天的事。若槻慎二九歲,讀小學四年級。
若槻將咖啡杯放在桌上,來到阿惠身邊。從背後輕輕擁著她。她沒有動,身子僵直,彷彿沒有呼吸。
伸子對若槻的話充耳不聞。
若槻張開握得緊緊的手掌一看,掌心留下了四個深深的指甲痕。生命線、感情線等凹處和小皺紋里,聚成了小水珠的汗在閃爍。
「對了,你知道怎麼聯絡你媽媽嗎?」
慎二搖搖頭。
「沒事,我並沒有發火。」
他從書桌里取回遺忘之物,便跑下教室樓的階梯。中途忽覺有異。在鞋箱附近,他看見了以為早已回家的哥哥。
阿惠彷彿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噢,你騙人。」
「也行。不過我倒想看看你的房間。」
公益小組所組織的活動,是慰問京都府的老人之家,到智障者工作場所表演文娛節目,或年底在大阪西成區的愛鄰地區為流浪者施粥飯等。
若槻浴衣下穿一條短球褲,從冰箱取出罐裝啤酒喝起來。
「蜘蛛和蜈蚣不同嗎?」
「不要緊嘛。」
結果,他丟下哥哥在那裡,自己逃也似的離開了。
「是什麼?」
終於趕上來的阿惠嘟噥道。
阿惠「嘻嘻」地笑了。若槻望著她的笑臉,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也咧開了嘴。
「別說了,真是蟲迷,倒胃口。」
阿惠趴著,探出身子來問。
阿惠摸摸他的臉。
「那麼『昆』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外面有不明身份的、可怕的敵人在徘徊。被發現的話就難逃一死。只有屏息以待,讓危險過去。
「不要。」
「要外出嗎?一一現在還早了點。」
「別的工作?例如呢?」
「一個人去?」
兩人出了神社,信步閑逛。暖融融的春光好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