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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龜岡營業所的營沼所長在正面大門前停下車,若槻先下,眺望四層樓的醫院。
「不過,三善先生也不容易呀。」
起初,若槻幾乎懷疑那是喉癌的初期癥狀,因為他剛剛審閱過喉癌患者的住院證明。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察覺到那聲音大起來,足以恐嚇他人。
三善和來時一樣悄然離去,若槻一直送至電梯門閉上。
葛西歪著腦袋想了想,說:
男人蹲下挨只抱抱小狗,用臉頰親親它們。
「你仔細考慮。今天就此告辭。」
算了,家裡沒人的話也就沒有辦法了。一般情況下,他會設法盡量在那一天里與對方見面,惟有今天不同。若槻為一種無論如何儘早一刻離開的情緒所驅動。
葛西送三善到電梯口,說道。
「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啦。總社請了『能人』,後面的事交給『能人』好了。」
「是嗎?明白了。那麼說,你是負責的人了?」
菅沼艱難地登上狹窄的樓梯,呻|吟般說道。腳步聲和說話聲在封閉的空曠空間里迴響。樓梯上的油氈已磨損,變得滑溜溜的,防滑橡膠也沒有了,稍不留神腳下就會打滑。
男人低頭看看放鞋的石板,嘟噥道:「怎麼回事,和也不在呀。……老婆上哪兒去啦?」若槻一看,角落裡放著一雙小學生穿的運動鞋。只要有可能,若櫬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但他仍脫下皮鞋整齊地擺在旁邊。
「那就拜託了。」
似乎是聽見了男人回家的動靜,幾隻小狗從庭園跑過來。是茶褐色的茶犬(日本一種豎耳卷尾小狗。),垂耳的白色雜交種,帶著可憐眼神的長身黑犬……似乎都是隨處撿來的喪家之犬。
「哎,和也。你要是在家,到這邊來一下!」
「之後還要到哪裡去嗎?」
「不敢當。」
「你……你這臭小於啊。別想欺負人!」
走出大樓,外面是明媚的五月天。
若槻勉強擠出笑容,掩飾內心的遲疑。
「還有關於病名,住院之後變過兩次吧?最初是胃潰瘍,住院過程中出現肝功能障礙,然後現在是糖尿病吧?的確……」
「解除合同的同意書。」
「順利時的確爽快。反之,受挫時就難收拾了。唉,這次但願他能順利吧。」
5月7日(星期二)
若槻剛人大學時,就知道京福的「福」指「福井」,記得曾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並不存在京都至福井縣的線路。
「的確。不過,住院一次支付給付金的限額是一百二十天,可是不知為何,每次剛好到一百二十天時,病名就變了?」
若槻從地上撿起紙片放在床上,轉身走出病房。最後瞥一眼角藤那張紫黑色的臉,已全無血色,變得蒼白了。
收款是太秦營業所的事,先給所長掛個電話,碰巧所長外出。既然問題不算嚴重,若槻便決定單獨前往。他用住宅地圖查出地點。複印了所在的一頁。
若槻按了幾下按鈕,弄了些粘糊糊的綠色洗手液,花了很長時間搓洗雙手。
角藤試圖再次恐嚇若槻,但聲音卻帶著顫抖。以往因保險公司太軟弱而以為自己夠硬氣,現在突然意識到自己處境的不利,動搖了。
若槻因還記得葛西說過的話,見了三善,擔心解除合同的交涉受挫。
「哎,賢太,寂寞嗎?想爸爸了嗎?好啦好啦。喂,淳子,你也到這邊來。」
此人身高與若槻相仿,但身板單薄,手足乾瘦,顯得體質貧弱。他額頭已禿,但年齡不見得有那麼大。大而黑亮的雙眼像凝視什麼東西似的,一動不動。嘴巴小得使整張臉失去了均衡,還浮現著一種不可理喻的嗤笑。若槻看著這個人,被一種後悔之情攫住。
那一帶似乎自古以來住有不少殷實人家。古色古香的竹柵欄裏面,時時顯露出富豪車或賓士車亮晃晃的車身。若槻一手拿著住宅地圖的複印件,沿著大彎道走,過了一家有樹籬的顯赫人家,對面出現一所似已半朽的黑黑的房子。
然而,暑假到福井一游,才知道福井這邊也行走著京福電鐵,疑問頓釋。有朝一日將現有京都和福井各自的線路連接起來,似乎是經營者的宏願吧。
面對這種人已有一年的經驗了,是否是真正危險的對手,馬上就能明白。若槻一眼看穿這角藤的能耐。與日前帶矢田部社長來公司的壯漢相比,壓力可差遠了。他肯定是個膽小鬼,只會大呼小叫。
「這傢伙有壓迫感吧?」
若槻驀地從回想中返過神來。此刻頭腦中鳴響著明白無誤的警告:
4月19日(星期五)
「要是像那傢伙說的,能調一下崗位,真是意外的幸運了。」
若槻無奈,只好照他說的,站起來,邊說「你好」,邊打開拉門。
大致四十齣頭,眉毛稀疏,臉頰瘦削,有縱向疤痕。眼窩深陷,幾乎不眨一下眼。頭髮剪得很短,幾乎能看見頭皮。是一種經常曬太陽的健康膚色。眼看去像個普通職員。
若槻一邊從應試英語的記憶中尋求幫助,一邊答:雖不必一定是日本籍,但原則是在日本居住的人。對方又問:投保時必須檢查嗎?read•99csw.com
「特長?」
「若槻主任是支付方面的負責人。」
這又是怎麼回事呢?葛西雖然說了「請你現在跑一趟」,自己卻忘了問是與對方怎麼約定的。說來或許是聽錯了,產生了什麼誤解,葛西不是說,菰田說話嘮嘮叨叨,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嗎?
「不,沒聽說過。」
似乎無聊之人還挺不識好歹。
奇妙的是,從線路對面的建築物上,正好能看到和這邊道路大致相同的空隙。說不定,那邊也是同樣堵死的小巷。
自針對暴力團伙的新法實施之後,明目張胆的恐嚇減少了。然而,近年因幾乎所有的醫院都陷入經營困難的境地,讓暴力團伙找碴的機會反而多了。
那一瞬間,若槻的心臟不知何故「咚咚」地驚跳起來。
「不,實在不必……」
「關於住院給付金,我們不能付,但角藤先生迄今所交的保險費,會還給你。你讓這份保險合同就此作廢,本公司迄今所支付的住院給付金,也就不要求你返還了。」
「讓您久等了。我們走吧。」
若槻字斟句酌地說,血液檢查雖無必要,但投保時已患病,則必須告知,否則死亡時若發現違反告知義務,不付保險金。
那所醫院位於地鐵的山科站進入山邊之處。
後來他向朋友打聽那條小巷。朋友說那裡是個封閉的岔道口,封掉的原因不明,似乎是因每年這裏事故頻仍,無法容忍的居民委員會與電鐵公司協商之後,從兩側將小路封閉了。
連休后的工作日從早上起就很忙碌,空氣中似乎飄蕩著一絲不安定氣息。
「我們營業所的人員好像有些不周之處,向您致歉。」
若槻追趕著在斜坡上一蹦一跳緩緩滾動的小球,進入了一條沒有人的奇特的小巷。
那天傍晚。支社的窗口關閉之後,三善又出現了。
無法猜測是什麼味,但似乎已長年充斥這所房子。任何人都對自家屋內的味兒不敏感,但在這種程度的氣味中也能處之泰然,只能說是異常。若槻拚死與想從衣兜里掏手帕捂鼻子的念頭作鬥爭。他只願早一刻獲悉投訴的內容,好溜之大吉。
即使進入建築物裏面,醫院給人的印象也沒有任何改觀。原本就採光不足,加上照明也不夠,大廳里就像黎明時分。抬頭一看,日光燈約有一半不亮。
然而,儘管他穿著樸素的西服,舉止得體,卻令人感到他身上有某種常人所沒有的氣質。並非運動員般的陽剛之氣,而是一股積聚在內里的凄楚氣息。
「什麼?」
從位置上看,應該就是這所房子了。房子看上去朽壞嚴重,佔地卻頗廣。黑色的木板柵欄裏面的庭園裡,傳出幾隻小狗的吠聲。
「你想說什麼?這種事情……上哪家醫院,難道不能由我自己定嗎?」
「你們以為我……我是誰?你以前在哪裡混?嗯?滾回總社去吧!你這種毛孩子,我就這樣,你能把我怎樣?!」
「您的家人?」
他呆立著,拚命與想吐的感覺搏鬥。
「你……你小子!……你閉嘴聽我說!」
若槻猛眨幾下眼。男孩子雙手雙腳耷拉著,懸吊在離地約五十厘米的空中。
那男子在床上調整一下朝向,盯著若槻問道。
當發覺這是一具上弔而死的屍體之後,若槻已弄不清自己有多長時間茫然不知所措。他突然清醒過來時,菰田重德不知自何時起已並排站在他身邊。
男人站起身,小狗們又跑到庭園去了。男人用鑰匙打開玄關的門,邀若槻人內。
接待他的是青柳有香,她讀過短期大學英文課程,現在又在英語會話學校學習。但僅僅三言兩語之後,青柳便過來向若槻求助。
若槻注意到三善的小公文箱內蓋上,貼有一張過塑的照片。
若槻轉向菰田,目光與他漆黑的雙眸相遇。菰田重德無表情的臉令他驚慌失措,他移開了目光。
第二天,搭乘早上頭班新幹線來的「能人」在支社露面了,此人出入意料地是個小個子男人。身高不過一米七。遞過來的名片上只印著「保險數據服務 三善茂」幾個字。
菰田不理會弔著的孩子屍體,而是窺測著若槻的反應。那是一種冷靜的旁觀者的目光,絲毫沒有感情上的波動。
若槻從公文包里取出入院證明的複印件,故作認真瀏覽之態。
若槻帶著些許困惑坐到櫃檯前。那是一個不到二十五歲的男子,看不出是來自哪個國家。
營沼向若槻那邊擺擺手,試圖轉移對方的攻擊目標。
「有意見去問院方。是醫院診斷出來的……」
舊房子大抵有某種獨特的味兒,但菰田家的味道卻非一般。垃圾變餿的不快味兒,加上腐敗的酸臭及麝香般膻味香料的味兒等等,複雜的混合味令若槻感到噁心。
他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很久以前也曾有過同樣的感覺。
與人壽保險有關的犯罪之中,詐騙住院費不像為了保險金殺人那麼聳人聽聞,所以幾乎不被媒體提及,但其實詐騙住院費是最損害保險公司利益的做法。
醫院的院長雖然是醫學上的專家,但經營管理上是外行,習慣於被周圍的人奉承,因此不懂世故九_九_藏_書者居多。
「要問問題?事到如今……」
稅務署和福利事務所每天都給保險公司送來大堆關於合同內容的通知,但若無本人的同意書或官廳的正式通知書,便不能告知內容,這是原則。
「其實,讓個營業所長跑一趟也可了結,但對方說了要見若槻主任,只好勞駕你現在跑一趟,行嗎?」
之中也有的醫院處於半死不活的狀態,期待地產市場復甦。對於想要欺詐給付金的人來說,這類醫院就是再好不過的「溫床」。
「不,到了那時候,因為非證明醫院是同謀不可,會變得非常難。醫生協會是決不會承認有『道德冒險』醫院存在的。還非得讓他同意解除合同才行。」
見了若槻,葛西招招手。
他返回時,葛西正面帶難色地擱下電話。
「噢噢,有這回事。家裡……什麼人也沒有?」
簡直像是兩種不同的時間在流動。菰田演戲似的所作所為,顯示了周圍世界的時間在正常地流動。然而,瞪著恐懼的雙眼的孩子周圍,彷彿靜止的繪畫一樣,時間是凝固的。
「奇怪呀……」
答覆是因為事關隱私,要出示正式的書面通知方可照辦。但對方不肯。那人以根本不像個公務員的傲慢態度。聲稱自己到任何地方都是出示身份證明即可。
「他們都走開了。您有什麼問題嗎?」
類似焦灼的不快|感覺催逼著他。緩緩退後,正要邁步返回的若槻視線中,出現了一個從他來路走來的人。
然後,裏面的橫隔與男孩之間的一條繃緊的繩子躍人若槻的眼帘。地下的榻榻米像被水浸過似的變了色,前頭翻倒著一張帶小腳輪的椅子。
角藤漫長的住院史的頭一次,是他開的計程車被其他車追尾撞上了,得了頭部震顫症。據交通事故證明書的描述,是計程車後部嚴重破損的大事故。若槻心想,這一次可能是真的。不過,他大概一嘗出甜頭便忘不了,逐漸變成一種慣用伎倆。
「沒有。我只是來交回這個的。」
莫名的不適一下子變為驚愕。
三善從小公文箱里取出來的,是解除合同的同意書。若槻有點匪夷所思地加以確認。的確是角藤的簽名和印章。
若槻對於每天做出笑臉與寄生蟲般的人打交道已經煩了,內心是歡迎採取強硬手法的。葛西苦了苦臉。
下午第一個出現在窗口的顧客,一眼便能看出不是東亞人。頭髮又黑又鬈,皮膚蒼白。來京都的外國人甚多,出現在保險公司窗口的卻從沒有過。
左邊是個倉庫,右邊是朽掉半邊的廢屋。小巷往前三十米被堵死了。盡頭處是木框上釘塑料波紋板的圍牆。它的外面,應該是私營鐵道線路,他就是搭乘這條線路的車到這兒來的。
「哼,我挑這兒,礙著你們了嗎?」
菰田沒有觸摸屍體之意。彷彿害怕自己的指紋會印在上面似的。
調查員開始粗聲粗氣了,但這種程度的口角早已司空見慣。最終,一番鬥嘴之後,調查員漲紅著臉,惱火地離去。
為什麼?他一邊看站牌一邊想,發覺從「帷子」一詞聯想到給死者穿的經帷子(麻衣。)。和將天花板的木紋看成幽靈一樣,情緒不安時常有這種現象。然而,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變得如此神經質。像葛西說的,這回並不是多麼嚴重的投訴啊。
儘快離開此地!
「我是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京都支社的若槻。是菰田先生嗎?剛才您給我們來過電話。」
「我假裝不在意地問同房間的病人,據說他日間天天到本站前打彈子機。」
只有門像是新造的,但卻是與周圍人家不相稱的便宜貨。確認一下門牌,是「菰田」。沒錯。
「不,我不是說那個。把他惹成那樣,往後會不會鬧大了?」
白色的牆壁已發黃,給人陰森之感。玄關周圍也極冷清,沒有任何花壇或植物。轉到側面一看,與水泥牆之間有三十厘米左右的空隙,滿滿堆積著報廢的自行車、空鐵罐、塑料飲料瓶等垃圾。
見那男子已明白的樣子,若槻鬆了一口氣。他目送那男子乘電梯離去。
終點嵐山的前一站:是位於JR(JR:Japan Railways,日本鐵路的縮寫。)山陽本線的嵯峨站旁的「嵯峨站前」——一個好謙卑的站名。菰田的住所,從這裏步行十分鐘左右就到了。
他為什麼把自己叫到這裏來?若槻想起葛西說過,此人指名要自己來解決。他原以為即使記不起名字,但見了面總能回想起來,但記憶中自己在支社窗口從未接待過此人。
男人收下點心盒,但顯得心不在焉。左手的棉手套在家裡也不打算脫下。關於至關重要的投訴問題,沒有打算談的樣子。
「真有福氣啊!」
即便若槻沒有任何先人為主的看法,恐怕也不想住進這種醫院治療。
「您是哪一位?」
在現實中,艾滋病漸漸變得不那麼致命了,在美國,據說也有接受HIV抗體呈陽性的人投保的意向。然而,在日本,要使之現實可行,還得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吧?
過了10時,稅務署的調查員到窗口查訪,出示了塑料夾子里的身份證明,催著要九九藏書查看顧客的詳細的保險合同內容。
他悄悄一伸手拾起小球,一溜煙逃離那個地方。不知為何,他認定在那地方待久了一定沒有好事。
不知何時,他的目光固定在死巷盡頭空無一物的地方。那廉價的波紋塑料板,他覺得那外面有什麼東西。異樣的感覺令他脖頸上汗毛倒豎。
「擅長軟硬兼施,根據對方情況,或強硬或懷柔,巧妙地解除合同。既能耐心從對方的弱點人手施以壓力,又能大發雷霆嚇得對方膽戰心驚,以毀掉合同。說是他擅長此道。不過,我反對依賴這種人。即便對方來者不善,只要花時間堂堂正正地去說服,大多能有好的結果。」
屋裡昏暗,若槻剛往門檻內跨人一步,異臭撲鼻而來,甚至令人產生進入了奇怪的動物巢穴中的錯覺。
「這裏可是出名的『道德冒險』(英文為moral risk,指參加保險者為拿到保險金而有意製造事故。)醫院哩。」
「明白了。」
若槻突然感覺到背後的動靜,回頭望去。對門人家的門扉處,有一個中年婦女在窺探這邊的情形。似乎是那家人家的主婦。那女人見若槻以目致意,慌慌張張地縮了回去。若槻走近兩三步,那女人「砰」地關上了門,菰田家的事也就無從打聽了。房子的外觀莫各地讓人感到厭惡。加上對門女人的奇特態度,若槻得出一個菰田家為鄰居所孤立的印象。
「這是……是什麼?」
「您是打電話來的菰田重德先生吧?」
三排發黑、變形的沙發上,都坐著無所事事的老人。距午休時間還早,問訊處的窗口已拉上了帘子。
「和也?怎麼客人來了,卻假裝不知道?對客人很失禮吧?」
看來這男人並非鼻子不靈。至少他承認惡臭的存在。要是這樣,為何不放置除臭劑呢?
「好的,我明白了。」
「為什麼?……因為別人說這兒好。」
「你是胃潰瘍痛得厲害,對吧?自己駕車上醫院的吧?一般該找一家近的醫院,對吧?」
「能打贏嗎?」
菅沼把車停在停車場,搖晃著矮小肥胖的身軀快步走過來。
年約三十有半、和善但已稍稍發胖的女士,抱著一個兩三歲、也是胖乎乎的女孩。一個偷|拍的瞬間情景。女士笑容滿面地附在女孩耳邊說話,像是告訴她要面向鏡頭,但女孩好像睡著了,口張開著;眼卻差不多是閉合的。
「上次去的時候,他不在病房裡。」
菅沼一進人大房間,便向盤腿坐在最裡面床上的正在吸煙的男子打招呼。
「叫菰田重德的人打來的,認識吧?」
「對不起,讓你等得太久了。工作時間比預想的,拖長了。」
「沒錯。」
「你可以在這上面簽名嗎?」
若槻被帶到面向庭園的客廳。那裡的異味也很濃重,但男人拉開拉門后,有風吹進來,才變得稍稍可以忍受。
反正在支社裡,也一樣要應付令人頭疼的顧客。只要不是太嚴重的投訴,外出反而感覺更好。
內科病房在四樓。三台電梯都停在高層,似乎沒有下來的意思,兩人無奈,只好跑樓梯了。
……責任免除條款在英文里應是「EscapeCause」,但「被責任免除」該怎麼說才好呢?
那男人問道。也許因為不常說話,發音有點含混。正如葛西說的,很難聽清。
「實在給您添麻煩了。您真幫了我們大忙。」
「這位是支社的若槻主任。」
「是啊,跟平常人不一樣。」
人壽保險附帶住院特約時,每住院一天,通常可領取一萬日元給付金。若在好幾家保險公司都投了保,一天就有數萬日元收入。這比認真打工合算多了。因此,以詐病不正當地撈取給付金的人,從不間斷。
雖然樓梯里別無他人,但聲音很響,若槻擔心被人聽見,小聲答道。
三善看了資料,點點頭。聲音是與體格不相稱的低音,但其中混雜了金屬性的高八度音,特別刺耳。這種聲音大概就屬於那種蒼老的聲音吧。
「傳說他以前幫人收債什麼的,做過不少心狠手辣的事,但婚後就洗手不幹了。似乎難找什麼正經事做,正好被那邊的社長看中他的特長,錄用了他。」
「挺髒的地方,請進吧。」
「沒有沒有,我剛到而已。」
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京都支社位於四條烏丸路口往北的昭和人壽保險京都第一大廈,佔用了八層建築物的最高一層。人壽保險公司的支社和營業所設在自己公司的大廈時,大多會將有較高房租收入的樓層出租,自己使用高層。
「那裡是學習間。和也應該在那兒。」
他感到去追球並拾回球所花的時間很漫長,但實際上不過三十秒左右而已。
「大概兩三天里解決吧。」
投保人菰田幸子,被保險人菰田幸子,保險金受益人菰田重德,三千萬日元的定期終身保險。被保險人為菰田重德的,也是三千萬日元定期終身保險。然後另一份是五百萬日元的兒童保險,被保險人是菰田和也。
暴力團伙把目標瞄準這類院長,最初裝成地道的實業家與之接近,慢慢取得信任,在經營上提供意見或出謀劃策。最典型的手法,是九*九*藏*書向苦於醫院經營、口吐怨言的院長介紹經營顧問,這類顧問號稱曾整頓過多家醫院。
若槻環顧污跡斑斑的病房四壁。
出來接待的是支社業務負責人,內務次長木谷,以及葛西、若槻,共三人。三善說聲「久違,葛西」,葛西也笑嘻嘻地點點頭。看樣子是熟人了。
在會客室,若槻遞上有關角藤的資料,一邊說明情況,一邊打量這個叫三善的人。
此人一副萬不得已的表情,一開口便用英語問:外國人是否可以投保?
他到新結識的朋友家去玩,練習投球接球。最初彼此投簡單的球,不久就玩起花樣,比試起旋轉球來。當然也沒有多大變化,但朋友投了旋轉的一球,在若槻的皮手套上一彈,飛向了另一個方向。
小球滾落小巷中的電線杆柱基里。若槻走近一步要去取出小球的瞬間,忽然不寒而慄。
「好像原來也是來硬的那種人。」
「這麼快!不過,那人肯同意?」
身穿沾了油污的工作服的中年男子,徑直向若槻走近來。
若槻邊打哈欠,邊嘟噥遣。
「解除?這是怎麼回事?」
「說起來噦噦嗦嗦的,究竟想說啥也不清楚。好像是埋怨前去收款的外務員態度不好吧。」
燦爛的陽光照射在樸素的深咖啡色牆面上,透過成了半透明鏡的窗子,隱約可見一排排亮著的日光燈。
「首先,你為何進這家醫院?」
彷彿替換似的,這時從東京來了一位昭和人壽保險公司的顧問律師,由木谷內務次長、葛西和若槻三人出面接待。因為第二天要在京都地方法院對訴訟的事件進行首次庭辯,為此要進行磋商。這是繼承人之間圍繞領取保險金的骨肉之爭,把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也卷進來的一場官司。
三善的身影一消失,若槻便思忖自己為何有鬆一口氣的感覺。與角藤的大發雷霆相比,三善隨便說說的樣子,更令人感到可怕。葛西捅捅若槻的腋下。
他乘坐回程電車時再次通過那裡。仔細觀察,薄薄的圍牆內側,果然留有橫道欄杆的殘跡,一晃而過……
健康的人長期住院度日,實在閑得無聊。自然日間要偷偷外出,若沒有走遠的勇氣,目的地也就限於彈子機店之類的地方。
「哪裡。你也很不容易呀。」
「怎麼也不行的話,就要打官司。」
「也不是。」
若槻起身上洗手間。
菰田重德突然伸長脖子,對若槻背後的隔扇吼叫起來。好像是在演戲似的。沒有回應,一片寂靜。
那男人從工作服兜里取出鑰匙。不知何故,他只有左手戴著白線手套。男人開門人內,若槻只好無奈地跟在後面。
因為支社長在其他樓層召集營業所長們開動員會,木谷和葛西要出席,留下來的負責保全管理的只有若槻一人。
那應是剛上初中的時候。時間是4月或5月。
「什麼什麼,這位是?我說的是要帶支社長來,對吧?」
這種人一旦進入醫院,隨即掌握了醫院的經營管理大權。之後,為了向毫無關係的企業融資:隨意將地皮或昂貴的醫療設備用做擔保,被多次利用之後,終因亂髮支票而倒閉,這是註定的結局。
「角藤先生家住龜岡市吧?龜岡不是在京都西面的邊上嗎?為什麼你特地挑選京都市最東面的山科區醫院住院?」
若槻突感喉部有東西往上涌,想嘔吐。他用手帕堵在嘴邊。胃酸「呼」地躥上來刺|激著鼻腔,淚水涌了出來。
若槻這一問,三善才頭一次微露笑容,只答了一句:「我老婆和女兒。」
大家一站起來,木谷便彎腰致謝,其他人也隨之向三善致意。
「若槻主任,指定找你的。」
「嗯?」
這就留下了一個疑問:他是怎麼知道自己名字的?
若槻把點心盒放在桌上。
第一次口頭辯論只是確定第二次及以後的日程,並不進行實質性審理。頭髮垂額、和若槻年齡相差不多的律師,基本上是懷著一種來旅遊的心情,喝著茶,除了談天之外,就是打聽去名勝古迹的路線,並一一記錄下來。
菅沼這麼一介紹,角藤隨即將香煙掐滅在代替煙灰缸使用的空飲料罐里。口和鼻流里流氣地冒著煙,眯著眼問:
若槻從公文包里取出文件和圓珠筆。
在樓梯處,營沼趕上來問道。
與其說是寵狗,他更像是在寵自己的孩子。男人一門心思招呼他的狗,彷彿完全忘記了若槻的存在。
原本擁有不動產等巨額資金的醫院,可謂暴力團伙的好目標。因為醫院極重聲譽,所以找個小小的醫療差錯進行要挾,輕易便能弄到錢。
「角藤先生,你好。身體如何呀?」
「不過,那傢伙要是說什麼也不簽字,該怎麼辦?」
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半翻白眼,眼球朝上地凝視著他。男孩臉色蒼白,半張的嘴巴上方,有鼻涕干后的痕迹。
答覆是根據投保的險種和金額,由醫生診查后,填寫告知書即可。那男子又重複問道:必須要做檢查嗎?若槻迫問是指何種檢查,卻沒有明確的回復。
男人邊走邊向屋內喊:「和也,和也!……」然而沒有人應。中途他一回頭,微笑著問若槻:「有臭味吧?」若槻只能表情read.99csw.com僵硬地晃晃腦袋。
菰田重德的眼睛不是在看孩子。
「關於支付給付金的問題,目前總社正在研究。」
「那倒是。該怎麼做才行?」
角藤嘴唇哆嗦著,吼叫著推開同意書。圓珠筆滾到房間的一角。
若槻胺過列印的保險合同內容和葛西手寫的記錄,卻不明就裡。列印的內容有三頁紙。
「說是連院方也參与合謀。是真的嗎?」
男子轉過頭來。「地道的無聊之人」,這是若槻的第一印象。這人身上沒有任何一處地方能夠引起別人的興趣。
「打擾了。」
「對。解決這宗以後,到九州的小倉。是其他的人壽案子。」
「投訴的內容是什麼?」
若槻到附近一家對昭和公司定點供應的日本點心店買了問候顧客的點心盒。根據投訴的情況,點心盒的大小不同,這次用最小的該可以了。乘阪急電車走一站到四條大宮,在那裡換乘京福電鐵的嵐山線。
若槻瞠目結舌地注視著菰田重德。
在京都,十多年前,以妨礙交通的理由取消了市內電車,但有部分線路與一般道路相連的京福電鐵或叡山電鐵,則至今仍為市民所用。
過了一會兒,那男子終於說道:不必提交血液樣本嗎?
「常見的類型吧。」
「那又怎樣?做檢查嘛,後來才發現有毛病嘛。」
「你感覺他很氣憤嗎?」
「對,好像沒有人。」
「於是我打算改日再來,正要走,卻跟他碰個正著。他兩手還抱著一大堆威士忌酒瓶、蟹肉罐頭之類的。一見我,就一副『糟了』的神情。他的解釋才有趣呢。什麼有極要緊的事才外出的呀,威士忌是替別人買的呀之類……」
一輛孤零零的舊電車,從寬敞的道路鑽人小巷般的區域,幾乎是擦著屋檐和綠籬行走。隨著目的地越來越近,若槻心中不知為何增添了不安的感覺。三條口、山之內、蠶社……極具京都特色的站名一個接一個。一過以電影村而聞名的太秦,接下來是北野線岔口的「帷子辻」站。當播音報出站名時,若槻突然產生了極不吉利的感覺。
「若槻主任,行嗎?」
「是嗎?怎麼回事?總之是指定的。特別提出是若槻主任,要你去一趟。」
「關於這件事,我有兩三個問題要問一下。」
「是個好醫院嗎?」
所謂「道德冒險」,是人壽保險業界的用語,指起因於人的性格或精神的危險。也就是說,被冠以此定語,即意味著與犯罪有關聯。以若槻所知,醫院本身參与欺詐給付金犯罪的「道德冒險」醫院,僅在京都市內便有四家。
若槻返回座位,舒適地躺靠在椅背上,給總社撥電話。管這事的人還在,他報告合同已經解除了。打完電話,他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將文件裝入文件夾里,放進帶鎖的辦公桌抽屜。營業會議似乎拖長了,內務次長也好,葛西也好,都還沒有回來。
「不過,像角藤這樣的,可能這種人才是……就是所謂『以毒攻毒』吧。」
廊子的木地板黑亮,似乎蹭磨已久,但在濃烈的臭味中,只能讓人感覺這黑色是污垢凝成的。
「沒關係。解約的方案,是總社決定的。今天只是來通知他而已。」
「你好,我們見過。……是若槻先生吧?」
用得最多的病是頸椎挫傷,即頭部震顫症(因車禍、撞傷等的後遺症。)。醫生也難於客觀地診斷,若患者本人自訴疼痛,便可過關。不過,這回若槻要拜訪的計程車司機角藤,還牽連著更複雜的問題。
男人隔著矮桌,在壁龕前落座。
「讓他同意嘛。……這人好對付。」
「噢。會讓我滾到哪裡去呢?」
「研究、研究,要我等到什麼時候?嗯?別想欺負人!」
若槻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按了內部通話器的開關。等了一會兒,未見人來應門。再按一次,並喊了一聲「打擾啦」。但除了小狗的叫聲之外,沒有任何反應。
若槻有個癖好,遇有投訴時首先看對方的年齡。四十五歲。從經驗得知,最危險的是三十至三十五歲的人,不過與這個年齡相差不多的也還不能大意。再看住址,是嵐山附近。說來應該是個高級住宅區。試著回憶一下,卻一無所獲。
葛西用食指在臉頰處比劃著傷疤的樣子,說道。
角藤的虛張聲勢開始一落千丈。
菰田像要避開若槻的目光似的走近吊著的屍體,嘴裏嘮叨著「和也,怎麼做出這種事」之類的話,然而,這些念白是那麼不自然。
若槻勸解道,菰田意猶不平。
蓬亂的一頭濃髮,幾乎看不見額頭。吊眼梢,小眼睛顯示出對利害得失精明敏感的樣子,而想像力則完全缺乏。臉膛是不健康的紫黑色,顴骨高高。簡言之,若槻看到的只是個一臉無聊神色、過著無聊日子的男人。
葛西的擔心沒有成為事實。
偶爾望一眼鏡子,見自己臉上帶有從未見過的扭曲的笑容。笑容緩慢延伸,然後消失。
「你幫我打開那裡的拉門好嗎?」
「喂,我申請這麼久了,總不見付錢過來,這是怎麼回事?!投保時怪麻利的,到了支付時,卻翻臉不認賬啦?你是負責的吧?得把事說清楚,真是豈有此理!還想不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