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母親如此一說，我便又仔細看了一看，手足的頭上，恰好系著三個緞帶。剛才一下子看到四、五個，大概是看走眼了吧。

時至今日，我依然對此深感訝異。為何要把如此年幼的手足，關在黑暗的禁閉室內？若把發瘋發狂的成年人，關到禁閉室里，自是功德一件，但她只是五、六歲的小小孩童，就算髮瘋發狂了，亦只能弄壞紙門的木條罷了。因這般緣故，而特意準備一個堅固的禁閉室，真是難以索解的謎團。

身後，傳來了母親似乎是輕聲細語的斥責。那並不是對我的責罵。雖然，她是責備那個咯咯笑著、心情非常愉悅的幼童，但我總覺得有些怪異。

正當我們相互比較著各自的髮髻之時，不知何故，那黑布竟自動卷了起來。我一眼看見黑布下面，尚有新的紅色緞帶，不禁臉色大變。

我對手足的記憶，不過如此罷了，之後的事情全無所知。

只需讀讀這則尋人啟事，就會明白，我正在尋找分離的手足。從現在往前倒退十八年，追溯到我五、六歲的時候——哎呀，若被你們知道了我的真實年齡，真是很不好意思呢，所以，請不要利用加減法，來計算我的年齡。

我的手足，似乎非常喜歡繫上紅緞帶的髮髻。有一次，我照常系好了紅色緞帶，靠近禁閉室的時候，裏面躺著的幼童，似乎正等著我，一反常態地輕輕搖頭，露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喜悅神色。我正訝異是否有事發生時，旁邊的母親對我說道：「read.99csw.com你看！阿珠（我真正的名字是珠枝）！……你看這個髮髻喲……」

「太狡猾了！太狡猾了！……你竟然擁有比我更多的緞帶，偷偷藏著……」我抓著窗欞，開始吵鬧。

二月十九日，詛咒之日。今天，被賜予了三個人的雙胞胎。

我把蜀葵扔進小窗裏面，開始重複同樣的話。

那時，我曾有過一個奇妙的發現。咧口大笑的幼童的牙齒，有時是滿口黑牙，使人覺得缺了門牙，有時卻又是前面並排兩顆門牙。對年幼的我而言，不啻是件怪事。

「你今天也梳了很漂亮的髮髻呢！大家一樣呀！……」

我只好遵照母親的吩咐，來到庭院，摘下一朵彷彿梅雨天空下綻放著的蜀葵，再度沖回禁閉室。

我這才仔細凝視幼童的頭髮，只見她的頭髮上，綁著和我一樣紅色的緞帶，數目正是三個。

後來，我偶然得知母親過世的消息，只有妹妹活了下來。若這次探索失敗，那傍著小河的家中，彼此對望髮髻的情景，無疑就會變成我和母親、妹妹別離前的最後時光。

須臾，母親對我說道：「阿珠！緞帶數都是一樣的，你仔細看看。」

何以我會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呢？理由是，我那在禁閉室中的手足，似乎非常喜歡我髮髻上綁著的紅色緞帶。某次，我大搖大擺地走進禁閉室裏面時，幼童正因為某件事情，無理取鬧，使身旁照顧她的母親相當困擾。當她的淚眼看到我的髮髻之時，心情reａｄ.99csw•cｏｍ突然就變得愉快了。

我亦曾玩起「切舌雀」的遊戲，以搏躺著的手足開心一笑。但母親總會中途打斷，命令我去庭院里摘蜀葵花或酢漿草，或用大竹新芽冒出的寬葉子做竹船。

不對，仔細想想，那個幼童似乎並未發狂。印象中，我曾有四、五次，或是更多次，去那個禁閉室裏面玩耍，卻沒見她有任何粗暴之舉——別說粗暴之舉，那幼童始終靜靜地躺在床上，我都沒見過她起床。

尋人啟事：鄰著河蟹粞息的溪流，庭院里綻放著紫色的蜀葵，隔著那窗欞前來拜訪的小孩，穿著黃八丈的和服，系著繪有鹿斑的寬寬腰帶，河童般的頭上，綁著三個紅色的「蝴蝶結」。距今十八年前分離。雙胞胎的同胞手足。

報上那則猛一看非常奇怪的尋人啟事，背後似乎藏有玄機，其刊登者正是本人。

「很棒的髮髻。對吧？……」

這再度引起了手足的騷動，她看起來非常髙興。

因梳成了和我相同的髮髻，她似乎非常髙興。母親坐在她背後，手放在她頭部的後方，覆蓋著一條既非https://read.99csw.com枕頭、又非坐墊的黑布，一直凝視著我們。

某次，我事先摘了一堆花草，塞進懷裡，當母親吩咐我去庭院取花草時，我立刻從懷裡取出花草，丟進小窗裏面。那一瞬間，但見母親的臉色陡變，以可怕的神情說道：「不許投機取巧，快去庭院重摘！」結果，我只好去庭院里重複進行徒勞之事。

自那之後，母親常常會給我一些，帶有獎賞意味的糕點。我一直覺得：母親會帶我去那間禁閉室，所以，決定隨時都要給髮髻綁上三條緞帶。而這，又讓我想起了另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故而，我對母親屢次派我去庭院的做法，略有不滿。既然她們並不喜歡這些花草，那我費力前去攀折，豈非很是愚蠹？

籠統說來，我當時只有五、六歲，穿著黃八丈的和服，系著繪有鹿斑的寬寬腰帶，河童頭上綁著三個紅色緞帶，那就是當時我的打扮。我所找尋著的手足，就是那時每天都乖乖躺在宛如禁閉室的住處里的幼童。倘若她還活著的話，該和我一樣長大成人了吧。

提到雙親，我又想起來一件事情。當我去那幼童處遊玩時，母親一定在禁閉室中照顧著她。母親似乎很溫柔地哄著她，讓躺著的小孩心情愉快。

這世上真會有如此殘酷的父母，競忍心把疾病纏身的幼童，囚禁起來？我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

我想，她大概是身患宿疾。

我那時，曾經得意揚揚地跑到暗黑禁閉室的小小窗前。

我把臉和頭髮伸到小窗裏https://read.99csw.com面，正躺著的手足，忽然露出滿口黑牙，笑得非常開心。就這樣過了片刻，母親突然吩咐我去一趟庭院，摘回一枝蜀葵的花。這樣的吩咐，真是很掃興呢。只見手足的臉上，似乎露出不滿之色，掀起嘴瞪著母親，而母親則溫柔地安慰著她，並喝斥我快去庭院辦事。

我要找尋的那個人，既沒有五、六歲之前對他的記憶，又沒有之後對他的記憶。我就像是一個盲人，漫長的生命之中，只有一瞬間曾睜開眼睛，看到的情景，宛然烙印在腦中，那就是我對手足的記憶。如今想來，以前我曾和手足相處，只因當時年幼，尚難記事，而後又因某種緣故使我們分離兩地，所以就斷了記憶。總之，那毗鄰河川的宿舍的情景，彷彿彩色照片一般，深深留在了我的記憶裏面。

尋人啟事里，並也曾稍稍提到，我那時的頭髮，宛如河童頭，綁成兩三個髮髻，又欣然繫上了紅色的緞帶。

以上，就是我對小窗后的手足的僅存印象。不管如何絞盡腦汁，我始終想不起她的名字，只依稀記得，母親曾指著躺在那裡的小孩，說是和我同年的手足，讓我這位姐姐溫柔待她。然而，我始終想不起她的名字，大概，母親根本就沒有告訴過我吧。

「為何要將幼童放進黑暗的禁閉室呢？」

對我親手摘來的花草，無論是損傷抑或弄髒，母親都不曾責罵過我。反正，她就是要我先去庭院一趟，再回去房間門口，重複同樣的行為，以此安慰那個不幸的手足。我始終無九九藏書法理解，為什麼要重複做那種令人心煩的事。

然而，對小孩而言，不管去庭院拿的，是蜀葵還是酢漿草，甚至是竹船，都沒有太大差別。因為不管是我的手足，還是吩咐我去做那件事的母親，幾乎看都不看，我特意帶回來的東西。只有當我重複「很棒的髮髻吧！……」的時候，她才會非常高興。

「髮髻？……」她用滯澀的舌頭說道，而後便發出了怪怪之音。她因綁了髮髻，而沾沾自喜，所以，肯定是「他」非「她」。

「很棒的髮髻吧？……」

說句實話，那啟事名義上，是要確認我手足的生死，實則含有更加重大的意義。因為最近，我偶然發現了曾是船員的亡父，所留下的日記，裏面針對我的身世，記載了一個大謎題。我雖然並不介意，卻難免有些疑惑——距今二十三年前的二月十九日的日記上，赫然如是寫道：

為什麼我要尋找手足呢？此間情由，值得一番詳敘，且容我慢慢寫出。

當然，那天我依舊被趕去了庭院。當返回房間之時，我又重複了相同的祝賀。

說到之後的記憶，不只是禁閉室那位手足，甚至母親的事情，腦子裡都是一片空白。因為，沒過多久，我就和母親、以及那位不幸的手足分離了。那是突然的分離，關於這一點容我日後再敘。總之，意想不到的變故，從我身旁奪走了母親和妹妹——所謂妹妹』當然是我對那位喜歡梳髮髻的手足的稱呼。

「住口！……」母親依舊斥道。而幼童則再度看著我的髮髻，咯咯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