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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里的新娘 第五章 東京,夢未虔

棺材里的新娘

第五章 東京,夢未虔

「大家都忍耐一下,不要平躺,盡量側身睡,能多進一個人,是一個人!」負責的人下了命令。大家紛紛調整睡姿,一個貼著一個側躺著。
走了一會兒,杜老師回頭看了看阿千。接著將其中的一個飯糰遞給了她。他想了想,又多給了她一個飯糰。
然而,難民們還在源源不斷地擁進帳篷里。一開始兩人之間,還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可後來人越來越多,兩人終於貼在了一起。
兩人走到兩國橋附近。阿千突然大喊一聲:「啊,大家都死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啊,我以後可怎麼活啊……」她又哭了起來,邊哭邊朝著綠町的方向雙手合十,嘴裏不住念經。
司機擺了擺手走了,只留下一股汽油的臭味。
「手還疼嗎?」他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語調詢問道。
阿千硬是不肯要。杜老師說自己不餓,讓她多吃一個。可阿千卻說自己不要緊,一定要杜老師吃。杜老師覺得這個身材肥胖的女人,肯定很容易餓,硬是把其中一個飯糰,塞到她手上。沒想到阿千沒有握緊,飯糰掉到了地上,沾滿泥土。
生活中充滿了興奮與獵奇。他們如同夫婦一般,每天都住在同一個房間里。當然那只是為了方便,長久以來,兩人一直相敬如賓,從未越雷池半步。
好在附近還留著一個磚石砌成的交警亭,這才讓杜老師辨明了方向。
無奈之下,杜老師只得取出一張名片,寫上時間與日期,在名片背後寫道:「橫濱海關倉庫倒塌,貨物損失三分之二以上」。他想把名片釘在顯眼的地方,可是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合適的縫隙釘名片。
「對不起,都怪我沒拿好……」
每天早上起床后,兩人就結伴九-九-藏-書出門。杜老師前往難民聚集的帳篷區,到處張貼尋找「美知滿」與「房子」的尋人啟事。阿千則拖著那隻受傷的左手,一路跟隨著杜老師。
大地震發生后,過去了十二天。杜老師的心情越發陰暗,可阿千卻逐漸恢復了平靜,一天比一天精神了。她就像是真的妻子一樣,每天照顧著杜老師的生活起居。
「那要等到我辦完事,才能帶你回去,可是,我不保證能立刻辦完啊。」
杜老師走在前面開路。女子提著裙子,努力跟在後頭。杜老師不經意間發現,她重新穿上了那件撕破了的白色內衣,而且還換了個角度,讓別人看不出衣服己經破了。
有黑色裝飾的鞋子,燒焦了的校服裙,燒焦了的手腕,充滿不甘的雙眼……然而,萬幸的是,這位慘死的女學生,並不是美知滿。
杜老師與阿千夫人一前一後,走在路上。電車燒得只剩下外面的鐵框了,彷彿一具大骷髏一般。一輛消防車也燒得變了形。一匹馬跌落在馬路的裂縫裡死了,屁股翹得老髙。轉角處掉落了幾塊水泥板,透過水泥板,還能隱約看見兩隻被火燒過的粗壯的腳。阿千看到這幅情景,不由得尖叫起來,一把抓住了杜老師的衣角。
「來,免費的,大家多拿一點吧!」突然,路邊的帳篷里,傳來一陣中氣十足的聲音。
難民還在不斷擁進。
「我家裡人好像還沒回來。這樣,我先陪你回去吧。」說完,杜老師就帶著阿千離開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火災之後的荒野中。
「唉……真是個麻煩的女人。」杜老師在心中嘆了口氣。
「沒關係,我可以等的,我真的……」她沒能說完九_九_藏_書這句話。
「那個……這裡有一塊磚,上面正好有個洞。」杜老師回頭一看,發現那位女子手上拿著一塊磚,臉上略帶微笑。
於是,杜老師和阿千的同居生活開始了。二十五歲的年輕男子,與三十二歲的女人。女大男小,不過阿千並不顯老,兩人在一起,也不是很顯眼。
杜老師一下卡車,阿千突然說:「我也要下車。」
阿千站在一旁,同情地看著杜老師……。
之後,兩人手拉著手,走過燒毀了的吾妻橋,去往河對岸。橋墩上堆著好幾具屍體。往下一看,只見紅褐色的水面上,同樣漂著許多屍體。起碼有三、四十具……不,只怕更多。
這時,杜老師忽然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昨晚他帶著這位女子,在野毛山的帳篷里住了一晚。之前,他還帶女子去醫療站,處理了手上的傷口。可是女子還是說自己手疼,而且還有些發燒。他不忍心丟下她不管,就向醫療站的人打聽,有沒有可以睡覺的地方。醫生就讓他們去後山的帳篷看看。
「沒關係,不要緊的,別擔心。」杜老師繼續在前面開路。
杜老師在焦土上一路走著,前往丸之內,尋找自己的公司。不幸的是,公司已經化為一片灰燼,連塊招牌都沒留下。
第二天(九月二日)早晨六點。兩人置身東京正中央的新橋。放眼望去,一片荒涼,只有橋上還隱約能看到「新橋」二字。
「啊?女學生……」聽到這話,杜的眼前一片漆黑。
過了一會兒,她小聲說道,「太謝謝你了。」語畢,淚眼婆姿。
「要上快上,別磨磨躇蹭的,我還要趕路呢。」滿臉灰塵的司機,從木材后探出頭來,不耐煩地說道。
累極了的杜老九_九_藏_書師躺在了席子上。可是因為席子太短了,他的頭和腳都露在外面。不過女子還是很高興,能找到一個地方睡覺,立刻躺了下來。
「這……我著急去公司,還要回淺草的家裡看看,沒空帶你回家啊。」
阿千為了避嫌,一直背對著杜老師睡。可是為了調整睡姿,她只能翻了個身,與杜老師大眼瞪小眼。接著,她就好像找媽媽的奶喝的嬰兒一樣,朝杜老師的方向靠了過來。
兩人穿過淺草橋,來到駒形,跨過吾妻橋,終於來到了杜老師與美知滿的愛巢所在的旅館。然而,旅館也遭到了火災的侵襲,附近化作一片荒野。
「我就在這裏下車,司機師傅,太謝謝您了。」
杜老師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後來才想通,哦,他說的是自己身後的阿千夫人吧,覺得很是好笑。
這樣看來,人其實比瓷娃娃更脆弱。兩人來到河對岸,前往阿千以前住過的綠町。現場的情況比他們聽說的要糟糕十倍百倍。一個渾身是泥,背上被火燒傷的男子,晃晃悠悠地從他們面前走過。據他說,綠町的人,基本都死在被服廠了,撿回一條小命的,就只有十多個,包括他在內。
說完,這位年輕男子將三個大飯糰放在了杜老師的手裡。
「夫人,您還是一路坐到上野較好……」杜老師如此說道。
杜老師考慮了一會兒,決定將那根鐵棒插|進灰里,再把自己的名片插在鐵棒上。名片上寫著「我沒事,明日正午,在觀音堂前等你。致松島房子」,之後他好像又想起了什麼,在「房子」旁邊加了行字——
「阿千會不會一直記得這件事啊?」杜老師的耳根子突然紅了起來。
「來,吃飽了,才有力氣趕路啊——給您幾個飯九*九*藏*書糰吧,把手伸出來。還有您夫人的也一併給您吧,一共三個。不好意思,只能給您這些。」
女子用手帕擦了擦臉,咬緊嘴唇說:「可我剛才聽說:我原來住的本所綠町,已經化為灰燼了,町里的人,原本在被服廠避難,可是遭到旋風的襲擊,十萬人幾乎都死了。我好害怕,不敢一個人回去啊。」
「好像好一點了。」阿千微笑著回答。
「謝謝!」杜老師謝過女子,一把拿過磚塊。
他們走過化為廢墟的銀座,往日本橋的方向走去。他們競然看到自己的正面,有一片綠色的森林。仔細想來,那一定是上野的森林吧。因為原來擋住視線的髙樓大廈,都倒塌了……啊,美知滿是否平安呢?
杜老師往那個方向看去,只見一位穿著襯衫,打扮得像個店員的男子沖了過來。
如果那堆灰燼里,埋著美知滿的屍骨……想到這兒,他立刻抓起一根鐵棒,用力撥開腳下的灰燼。萬幸的是,沒有發現人的屍骨。看來美知滿一定是去什麼地方避難了,房子附近沒有豎指示牌,附近也沒有他認識的人。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小山美知滿
被服廠的慘狀,著實讓人觸目驚心。阿千頓時放聲大哭,一直哭到嗓子啞了,淚珠仍止不住簌簌落下。
杜老師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走向交警亭。他必須要看個究竟。猶豫了許久之後,他終於下定決心,朝交警亭里望去。
他們輾轉各地。
杜老師也顧不上睡覺,一直幫阿千舉著受傷的手腕。
不知什麼時候,阿千與九*九*藏*書杜並排坐了起來。
「美知滿啊,為什麼我沒能立刻回到你身邊!」他在心裏默默向美知滿的在天之靈懺悔。
阿千臉色慘白,立刻蹲下身子,想撿起那個飯糰。杜老師嚇了一跳,立刻將她拉住。
「那我就告辭了,」杜老師握住草帽的帽檐,向夫人道別。
「啊,太好了……」杜伸出雙手伸向天空,不斷重複著這句話,然而,他們的愛巢,已經化為了一片灰燼,火災的餘溫尚未完全消退,這讓他再次擔心起來。
交警亭內部亦被燒了個精光。窗外的石牆留下了火災的痕迹。有四五位倖存者,好奇地向里張望。其中一人,朝杜老師走來,說道:「唉,好可憐的女學生。死的時候,還穿著校服裙呢。」他指了指後面的交警亭。
杜老師長嘆一口氣:真是個麻煩的女人。不過她好像也被這副荒涼的景象嚇到了吧。
夫人?
杜老師帶著她往帳篷走去,發現帳篷里有許多人。他們後來才知道:這是專門給攜家帶口者準備的帳篷。這帳篷十分簡陋,只有一根柱子,地面上鋪著四、五張席子,還用鐵板搭了個天花板。
女子一臉狼狽地說:「請留步——我很害怕,請你帶我一起走吧!」
誰能想到:這裏原來是銀座的入口?東京已經完全變了個樣。
杜老師在心中覺得可笑,心想:「要不是我救了她,她現在也是這副模樣,有什麼好怕的。」
這個比自己大幾歲的女人,一直跟著自己。為什麼她要跟著自己呢?因為她膽子小嗎?她覺得自己的家人都被燒死了嗎?還是因為她被壓在柱子下面的時候,他出手相助了呢?考慮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再靠緊一點!還有很多人風餐露宿呢!大家再多擠出一點空間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