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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落

奈落

朝次的聲音。
當天所演出的歌舞伎是「加賀見山舊錦繪」,是由女流氓的故事改編的一出通俗劇,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一齣戲。
看到小龍站在舞台上演出之後,我不得不承認他仍然是一位具有奇特魅力的演員,絢爛而不華麗。如果要說艷麗的話,那是沒有人可以和龍太郎相比的。或許是因為他患有不治之症,表面上沒有人看出來,他的魅力就是來自這個帶有疾病的身軀。當然啦!如果這麼推斷下來,小龍不也應該有病了!如果是真的話,小龍罹患的疾病可能是旅行演員長久積壓在心上的屈辱!而且,這個疾病也永遠不會被別人看出來。
我的手一離開,朝次的手就垂到地板上,我從背後將朝次抱了起來,像抱住了阿七的人偶一樣。
這個男人越過背景的道具幕,好像正準備來刺殺小龍。或許是因為被大道具擋住了,所以沒有發現我和朝次;或許發現了,但是看我們只不過是兩個小孩,沒把我們放在眼裡。
大正初期建立的菖蒲座,到現在——昭和三十年初,所有舞台設備的操作都需要仰賴人力。
兩年不見的龍太郎劇團又出現了,但是小龍和朝次已經無法再像以前一樣,扮演彼此的替角了。對於朝次的成長,身為演員的小龍一定是非常嫉妒的,而朝次也不喜歡自己只是小龍的替身。
在女流氓的世界里,最精採的就是偷換骰子的戲。企圖擴張勢力範圍的女頭目阿岩,是一位人望極高的女債主,經營一家大賭場。她命令心腹偷偷將阿龍所使用的骰子換成假骰子,然後在大庭廣眾之下痛責阿龍的假招式,阿龍為了不使自己在對他有恩的債主面前抬不起頭來,於是就自殺了。
朝次的動作看起來是比較敏捷,他甩開了小龍的手,解下綁在頭上的花紋大絲巾,勒在小龍的脖子上。這時候小龍的手正好握住刀柄,往朝次的胸口刺去,朝次立刻鬆手倒在地上。
小龍和朝次吵架而拿刀相向,可能是因為女人的原因。到底是誰搶了誰的女人,或者為了那一個女人,我一無所知。女人只要一高興,往往出手非常大方,贈送許多禮金,但是金錢雖然重要,小龍和朝次之間的爭執,這恐怕只是導火線而已!真正的原因是長久以來彼此的嫉妒。如杲成為一個好的演員,自然就會大受歡迎;受歡迎之後,禮金自然就會增加,這是很實際的問題。
從此以後,我們就不曾到奈落去玩模仿做演員演戲的遊戲了。對真正站在舞台上表演過的朝次而言,奈落只是工人們推動旋轉舞台的地方,換句話說,那只是一個工作時的場所,不是一個絢麗的幻想空間。再加上為了節省人事開支,劇場的人手已經大減,所以旋轉舞台使用的機會已經大大地減少。
我的手指勾住切穴蓋子上面小小的握把,用力地把蓋子掀起來。除了這裏,這個奈落之外,我不認為其餘的地方可以找到朝次。攀住梯子,呼吸著蘊含潮濕泥土味的空氣,我緩緩地往下爬。
當我們提出以奈落甩場地的條件時,小龍滿臉不解地問:
歡送客人時,一定得和觀眾打個照面,但是常客們都知道他被燙傷的經過,對他臉上的傷痕反而更加表示同情,所以前來捧場的女客反而大增,據說還有女客要買下他呢!
「少爺,你也來演一段吧!」
敬請稍待!第一部前狂言、第二部歌謠秀剛剛結束,請稍待一會兒,第三部切狂言「亂舞阿七與貞三」馬上開始,敬請不吝批評指教,精採的地方也請各位給我們掌聲鼓勵!開幕之前,會報告主要上場人物和扮演演員……。
「太好了!這座梯子是通往天堂的嗎?這不正好嗎?我要下去!」
當天,我和臉上化著濃妝的朝次並肩站在舞台旁,欣賞著台上的表演。
朝仔!殺了你的人是我,不是小龍兄啊!是我殺了你!
歌舞伎的主要劇情是:想要霸佔產業的局岩藤,為了要陷害中老尾上,設計讓尾上去偷他所保管的蘭奢待的香木。尾上將裝著香木的箱子交給了上使,但是裏面裝的卻不是香木,而是草鞋。岩藤責備尾上的過失,用草鞋擲打他。尾上為了要討回清白,也報一箭之仇,於是召集使者準備反攻。
賣菜的阿七這一齣戲在人形凈琉璃中的正式戲碼是「伊達娘戀緋鹿子」,現在的歌舞伎里卻只演消防望台這一段而已。吉祥院里的小廝吉三郎要尋找天國的名劍,如果沒有找到的話,隔天早晨六時整,必須切腹自殺。和吉三郎私訂婚約的賣菜的小姐阿七知道了劍的下落之後,想要以鐘聲來通知吉三,但是因為街上的柵門已經關起來了,她無法將消息傳達給吉三。為了要使木門打開,阿七爬上了消防望台,敲打著除了火警之外不能打的大鼓,讓人以為真的有火警發生了。
卡車司機從窗口探出頭來。
雖然有不少人懷疑加代是故意的,但是我卻認為好歹她也是朝次的母親,應該不試忍心這麼做的。
「找小龍兄來教我們演戲吧!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他一定會答應的。」
朝次的屍體被發現了,警察來調查了,判斷是自殺,這些事情都像風一樣的過去了。
「為什麼?」
我以為會拍到地面上,沒想到竟然打在朝次的肩上,朝次並沒有還手。只要我打他,朝次從來就不曾還手,或許是因為我是劇場老闆的兒子,而他只是服務生的私生子,所以他總認為比我的身分還要低,但是我從來不曾有過一點點這樣的想法。
加代從朝次的身邊走過的時侯,絕對不會經過頭的方向,一定是繞到腳邊去。因為據說男人的頭被跨過之後,他就永遠不會有出息;即使是吃魚的時候,她也絕不讓朝次吃尾巴的地方。
我不喜歡跳舞!
「太好了!這座梯子是通往天堂的嗎?這不正好嗎?我要下去。」
警笛的聲音使我回過神來。
嵐朝次的藝名在許多劇團中出現,立刻又消失九*九*藏*書了。
「卸妝之後,這個傢伙簡直長得像鬼一樣!如果哪個女人在夜裡碰到他,準會被他嚇破膽!」

02

這時候從切穴往下窺看的演員,原也以為是工人們又偷懶了,知道事情不對勁之後,立刻回到舞台上,為了不要讓觀眾知道事件發生而帶來騷動,舞台上的表演一定要繼續下去。
當仙龍和龍太郎的眼神一起往意到時,龍太郎便站起身來,一把推開打雜的演員,從朝次背後將朝次一把抱了起來。仙龍的嘴裏哼著三味線。
到底是誰刺的呢?警察經過了一番調查之後,仍然一無所獲。雖然斷定是演員或者劇場里的人,但是卻說不出名字。
從龍太郎的背後仲出手來,將美麗的村姑娘緊緊抱住,身體和手接觸時的享受,也完完整整地傳到我的身上。雖然是村姑娘,但是筋肉上所表現出來的仍是男子的模樣。在劇場的浴室里,我曾經和小龍一起洗過澡。因為演員身上所塗的紅白粉常會將洗澡水弄髒,所以城裡的澡堂都不太歡迎演員。菖蒲座里備有一間浴室,小龍總愛全身抹上肥皂之後,才故意跑來抱我。對小孩子的我而言,他是不用裝模作樣的。
用帶子將淺黃和桃紅麻葉條紋的水袖,高高東在胸前的小龍,因為天氣太熱,便把袖子和衣擺都撩高了,當他出現在舞台前時,觀眾席上引起了一陣騷動,大概是在旅行劇團之中,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適合扮演旦角的演員吧!
「等一等!」果然不出所料,傳來一個聲音。
「是嗎?你想下來嗎?」
他活躍的時間不長,僅數年而已,而且,不屬於任何劇團,是一位自由演員。雖然說他通常是在東京附近的舞台表演,但是大都以溫泉地區為表演中心,一個月加入一座,然後突然消失不見人影二、三個月;不意之間,他又加入別的劇團,站在舞台上表演。
雖然我打算隨著菖蒲座的毀滅,將自己埋葬在奈落里,但是卻提不起勇氣來逃脫這個活生生的血肉身軀。朝仔,為什麼我無法捨棄這個空無一物的身軀呢?難道是你不等我了嗎?刺死你的人是我啊!

03

我還沒有用盡全身的力量,就將刀刃全部插|進胸口了,我將刀子拔|出|來一點點,但是,想了想又將它用力地刺進去了。
這樣的表演常惹得觀眾捧腹大笑。
「你找死啊!」
刺殺了當地小流氓這件事情,朝次和我都當作是忘記了一樣,絕口不提,好像只要我們不說,事實就會從此消失了似的。但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卻開始受到戲劇的侵入了。
這個時候,我故意發出一聲碰撞的聲音,小龍嚇得拔隨就逃。
龍太郎和小龍被帶去訊問了一整晚,還是平安地放回來了,因為兩個人都在舞台上,這是最好的不在場證明。其它人也相互之間成立了不在場證明,而我和朝次連指紋都不必探驗,逃過了一劫。
你的父母是演員嗎?
年輕工人們怠工的情形在當時是經常發生的,劇場給他們的薪水微乎其微,每月更換一次,或半個月更換一次的旅行劇團團長給他們的禮金,才是真正的收入。如果禮金的金額比想象中少的話,他們工作起來就會心不甘情不願,故意弄錯該轉動轉盤的時間,在切穴里上上下下,搖晃著梯子,做出一些令人不高興的舉動。只要他們稍微動一下手腳,演員在舞台上就會出大紕漏,所以團長隨時都得準備幾個紅包在身上,看見情形不對,立刻得填補禮金。
觀眾的人數不斷地急遽減少,在川筋附近原本有五十幾家小劇場,如今已經關閉一、二家了。相對地在溫泉中心的舞台上,提供旅行演員們演戲和秀的傾向卻愈來愈盛行。劇場中的演出,入場費的收入扣除了宣傳費之後,還必須和劇場拆帳,通常是劇場六分,劇團四分,或者七分三分,五分五分,如果賣座情況惡劣的時候,連團員的薪水都付不出去。如果是在溫泉中心演出的話,是採買斷的方式,和觀眾的人數毫無關係,要給劇團一定的金額。因為收入安定,演員們演起戲來沒有後顧之憂,通常會在舞台上賣力的演出。
將這兩出歌舞伎精採的部分融合為一,改編成一出通俗劇的是團長的叔父,劇團里的幹部嵐仙龍。他是團長最得力的助手,經常想出許多好點子,因此他們的劇情總是很吸引觀眾。
但是,我仍然經常一個人鑽進奈落里。在昏暗的奈落之中,一個無形的東西在空中緩緩的飄浮著。
兩人都是還未開口就動起手來了,對罵了三兩句話之後,就扭打在一起了。我將一把白晃晃的短刀放在他們兩個人的手可以拿到的地板上,雖然說他們是攜械吵架,但是實際上拿出刀子的人是我。五歲的時候,在奈落里檢到這把刀子以來,我一直非常妥善地珍藏它。在時間的消磨之下,刀柄上沾滿的黑色血塊已經全部掉落了。
朝次卻相信母親是故意的。
扮演阿岩的是仙龍,扮演阿龍的是龍太郎,小龍所扮演的是阿龍的妹妹,名字叫做阿初。
「下來之後就無法再回到人間了!」
「嵐朝次」到底是不是受歡迎的演員,是不必多說的,只要看看他每次演出所收的禮賞就知道了!他所收的賞金金額通常都僅次於團長和該團的花旦。
男人被年輕工人壓在下面。轉動中的轉盤突然停止轉動了,舞台上的人一定會大吃一驚吧!
旅行戲劇的歌舞伎劇是每天更換的,一個月演出三十天,每天各演前狂言和切狂言兩出,全部的戲碼都不一樣。如果是早就很熟悉的東西,不必練習就可以站到舞台表演了;如果是團員們不熟的新作,前一天散場之後,先排演練習一下,第二天就可以上場了。團長口頭上簡單地將台詞、身段九_九_藏_書說明一下,團員們就將劇情概要記在腦海里,一個劇團通常都有三百出以上的戲,但是有很多戲碼不同、劇情卻重複的戲。
朝次說著,仍然以哀求的眼光看著我。
「下來之後就無法再回到人間了!」
接到菖蒲座廢館的通知后,我回到了故鄉。無法再經營下去的劇場,還是賣掉吧!
這件紡綢戲服上沾滿了朝次的汗水和白粉。
事後,我仔細想了想,或許是因為我自己也想加入他們之間的爭執吧!
大概是在五歲的那一年吧!我和朝次在這裏目擊了一個男人被殺。
「好吧!好吧!隨便你們挑選了!」
朝次為了要推翻母親的企圖,用極濃厚的舞台化妝,巧妙地將臉上的疤痕隱藏過去。可是,即使塗了再厚的脂粉,正面細看的時候,臉頰上的疤痕仍然是非常明顯的。但是舞台上有燈光,只要燈光效果好一點的話,很容易將觀眾的視線瞞騙過去。
「大概是謠言吧!不過劇場已經不再是我的了,別人想要怎麼處理,我毫無干涉的權力啊!」
歡迎光臨!我低聲嘟嚷著。
龍太郎一行人移往下一個演出地的時候,朝次正躺在醫院里。朝次的左臉頰上留下了一個極明顯的疤痕。
戲碼是「亂舞阿七與吉三」,旅行戲劇經常演一些奇妙得令我無法理解的戲。

04

當天晚上,為了明天的戲練習到深夜。等其它演員都散去之後,在空曠的舞台上,我看見小龍和朝次之間的爭吵。
雖然說旅行劇團已經日漸蕭條,但是三十多天連續在同一個地方演出,多少會帶來一些戲迷,尤其是許多爭著要來和龍太郎、小龍惜別的女人們,更是團團地圍住了演員們所搭乘的小客車。
「你真的要下來嗎?」
可以容納五百人的小劇場,只有十幾位觀眾,這樣的事情也是常有的,但是朝次好像一點兒都不在意。
沒有等小客車離開,我就跑進了後台。
旅行演員的舞台化妝都是非常濃艷的,和歌舞伎一樣必須將臉塗得全白,帶上假睫毛,鼻樑更需抹白,使得臉的輪廓更突出,那位演員將他獨到的化妝功夫表現在朝次的臉上。

05

當小龍已經獨當一面的時候,朝次才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而已;沒想到才數年的光陰,他已經大到足以對自己造成威脅的程度了。
既然稱之為人偶,就一定和人有所差別,後仰、前俯、甩動著重重的長發、彎著腰往前跳的動作,對身體而言一定是非常痛苦的。這不是靠演技的表現,而是一種肉體上的虐待,從小龍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了。
切狂言之後的舞蹈秀由小龍和龍太郎合演,從背景的幕後,突然跑出來一個身穿西式襯衫的男人,穿過花道,走進劇場時,倒地不起。
確實,小劇場具有其它媒體所沒有的特徵。
「是嗎?你想下來嗎?」
不論任何角色他都演得很好,但是他不喜歡扮演花旦,他自己說個子太高了,不適合,周圍的人卻都認為他演得很好。
嵐朝次突然消失了!
只有小龍一個人膽怯不已,膽怯的小龍看起來更是虛弱而醜陋。
「我要下去了?」
警笛催促著我,卡車已經駛上了奈落。
我讓朝次躺在奈落里,走出了切穴,再將蓋子緊緊蓋住,幸好地板上沒有留下任何的血跡。
只看一次就學會了!
朝次有兩道淡淡的眉毛,雙眼皮下是晶瑩的眼睛,整個臉的形狀非常討人喜歡。
因為他們而使得劇場變得活生生、華麗耀眼的情景,我是一無所知的,自我懂事以來,礦坑就關閉了,當地的人都認為與其辛苦地跑到缺乏冷氣空調設備的劇場來看戲,不如坐在電視機前面,蹺起二郎腿,輕輕鬆鬆地欣賞節目來得舒服了。
我又奪回了朝次。
在舞台上,朝次臉上的傷痕成了小龍取笑的對象。
「等一等!曉仔,這個梯子是不能下來的!」
沒有想到慾望實現至今,又經過了兩年的歲月。
因為受到大人們的禁止,所以這個地方就更加的好玩了,尤其是我,一直非常喜歡奈落。
這件事情發生的時間極短,立刻就結束了,所以在後台里並沒有被人發現。
開幕之後,演員們群聚在後台喝酒作樂。朝次請劇團里一位打雜的演員把人偶借給他,他就學起阿七的舞台動作了。
他舉起了可以自由活動的腳,用力向我踢過來。
朝次常常在前來菖蒲座演出的劇團中客串一角,白天因為還要上學,所以只能在夜場演出。
突然察覺到這是在我記憶之中發生過許多次的事,我哀求著朝次,要他打開奈落的蓋子。
卸了妝之後,其實每位演員和觀眾都一樣,所以,人家會以為你是演員,只不過是因為你臉上的舞台妝,和那一身戲服罷了!
旅行戲劇、旅行演員這個稱呼最近改為大眾演劇,聽起來比較冠冕堂皇,但是,和我關係密不可分的,仍然是旅行、旅行演員。
男人即使臉上受了傷,只要會做事,就會有出息;除了當演員以外。這或許是加代一廂情願的想法吧!但是,誰也料想不到,臉上的疤痕反而會使朝次更受歡迎。
為什麼會突然地拿出刀子呢?我自己也想不透!但是在思考之前,行動卻已經產生了。
我在劇場前將紡綢戲服燒掉了!嵐朝次也隨著消失了!
阿龍並不替自己辯解,說他並不知道骰子里暗藏玄機,他只是惡言惡語地大聲謾罵,還一邊恣意吐痰,但是,突然之間從腰際拔出短刀。那隻手……這隻手……,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呢?當他自殺身亡,短刀也啷噹落地之後,我不禁手往前一拍,流出了惋惜的眼淚。
我幾乎是沒有見到血的,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這也不是我所能理解的。當時我想到的只是:這個人妨礙了推動轉盤的工作,等一下一read.99csw.com定會遭到工人們嚴厲的斥責。
舞台的地板卻是依然堅固如昔,絲毫不受到腐蝕,只要將覆蓋在表面上的塵埃撣掉,立刻就可以使用了。旋轉舞台的轉盤,和切穴的蓋子,也毫無間隙的嵌著,看不見任何歲月風化過的痕迹。
前一天夜裡,小龍一直喝灑,喝到天亮了才回來。第二天因酒醉而加倍地感到痛苦。要裝出玩偶般僵硬的動作的阿七,內心是非常焦急的,但是身體卻無法隨心所欲地靈活轉動,這反而產生了一種悲愴美——大概只有我有這種感覺吧!
「我又沒看見車子!」
朝次不知道是沒有發現我的企圖,或者已經發現了卻不理睬我的想法。在日場開始前的空曠、明亮舞台上,他和小龍開始演起了「新、眼瞼的母親」。

01

朝次念完了中學二年鈒,在三年級剛要開始的四月,嵐龍太郎劇團再度來到菖蒲座。
他也經常說不喜歡當演員,力雙討厭化妝,但是,雖然嘴裏這麼說,一旦站到舞合上去,他的表演總是令觀眾看得屏氣凝神。
配合著音樂的伴奏,朝次將他所記得的動作一一的表演出來,黑社會老大的伊那勘太郎,英俊俏皮的救火員野狐三次、旦角的湯島白梅……模稜兩可的地方就隨便以其它的動作帶過,喝酒已經喝得七、八分醉的演員們,看了之後紛紛豎起大拇指來大大地加以讚賞一番。
「為什麼?」
我緩緩地站起身來。
從前在看台上,成群的觀眾隨著演員的表演,哭、笑,戲迷們有出賣自己身體換取金錢來獻給自己喜愛的演員的妓|女,還有終日工作在不見天日之處的礦工,如令卻全都消失了。
奈落里蘊含著微微的不安,和令人不愉快的感覺,但是,如果一個人長時間待在裏面,久了自然就不會害怕。如果沒有人發現我待在裏面,就把蓋子蓋上,上面再放上什麼重物的話,以我一個小孩子的力氣是無法將蓋子掀開的,所以只好像被幽禁在地牢里一樣,被關在地下的奈落了。即使再喜歡的地方,也要確定有通路,才能讓人安心,所以,如果不確定有安全逃出的通道,我是不會輕易地踏進這裏的。
「和電影、電視,或大劇場不一樣,小劇場反而會讓人們覺得有新鮮感。」
龍太郎的劇團後來一直待在關西表演,所以很久都不曾再回到九州島。
嵐朝次這個演員的名字,到現在或許還有人牢記著吧!
我裝出一副想睡的模樣。
因為今天加入的演員,明天就逃跑的情形經常發生,所以團長叫我開始做一些打雜的工作,漸漸地團長發現我並非外行人,於是安排一些角色,讓我上台表演。
我的藝名叫做嵐朝次,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這個名字就受到東京附近劇團的注意,但是,我仍然非常厭惡化妝,到了無法忍耐的地步。於是我擅自離開劇團,找一份安定的工作,但是數個月之後,我體內就會冒出一股騷動,像被火烘烤著一樣,叫我難以再待下去了,只好再加入東京附近巡迴演出的劇團。如此加入、逃跑,反反覆覆無數次,這期間,我也一邊在咖啡廳、酒吧里工作。到了成年的年紀之後,我取得了駕照,當長距離的卡車司機,或者到酒廊里擦洗啤酒杯,再辛苦的工作我都嘗試過。
朝次!你還會跳別的嗎?
據說讓朝次的母親懷孕的,就是一位巡迴旅行演出的演員!
要改建為停車場的菖蒲座在我的眼裡看來像是一幢瀕臨死亡的建築物。
只要找到打工的機會,就不怕沒有飯吃,但是到底要到什麼地方去,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所以心裏漸漸地焦急起來了。
在奈落里兩個人的遊戲總是不斷加入新花樣,這是不用多說的。朝次喜歡模仿舞台上演員們的表演,而且一點兒也不覺得不好意思。
即使受到大人們的叱責、打罵,我和朝次仍雙會偷偷地跑進奈落里。
劇團裏面所有的演員不分高矮胖瘦,全部改扮成旦角,這就是這一出狂言最有趣的地方。
一個月要演出六十齣不同的戲,這看起來的確是一件相當辛苦的事,但是這些戲通常又各分為好幾個類型。故事大綱很單純,只要看了起頭,後來的發展、結束都會在預期中進行。只要舞台上有受歡迎的演員,不管劇情合不合理,觀眾都會看得如痴如狂。
中學畢業之後,我就堅持要離家,來到了東京。行李裏面只放著一件紡綢戲服,因為常聽人說廚師只要有一把好的菜刀,演員只耍有一件好的戲服,就可以走遍天下,但是,我一點兒都不想當一個演員!
「我們來點戲碼吧!只要是小龍兄演的角色,我們都把它學起來!」
載滿了大道具、小道具,和褪色旗幟的卡車已經先行出發了。
我決定將來不要朝演藝事業發展。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有一位演員好玩地幫我和朝次化妝,濕濕的毛刷輕輕掃過我的臉頰,從額頭到下巴出現了一道白色的痕迹,我不由自主地慘叫起來,而且全身上下都冒起了雞皮疙瘩。
小龍就是幫朝次化妝的男人,阿七的妝化好之後,小龍和朝次兩個人並排站在一起,實在相像得難以區別,彷彿一對兄弟——或許應該說是姐妹——般的相似。
奈落里沿著四周的牆壁,並列著支撐舞台的柱子,柱子和柱子是交叉地搭建起來的,花道下的通路像洞窟的支道一般向前延伸,中央直立著轉盤的軸棒。從軸棒突出的八根車軸狀梁木的前端,是垂直往下的力棒,年輕的壯漢就抱住力棒,用盡全身的力氣,推動著轉盤。因為轉盤的邊緣還有輪軸,如果上面的裝飾品少的話,四、五個人就可以把它推動了。四周牆壁是紅磚瓦堆砌而成的,地面上露出的部分是水泥造的,交接地方的磚瓦部分,大約突出十五公分左右。當年輕人在這裏氣喘如牛地推動轉盤時,我和朝次便背靠著https://read.99csw.com牆壁,坐在突出的紅磚上,雙腳夠不到地面地垂著晃來晃去,眺望他們工作時的情景。
「你真的要下來嗎?」
第二天,我在奈落里將朝次痛打了一頓。
當加代走過沉睡中的朝次枕邊時,突然絆了一跤,當時加代的手中正好拿著裝滿了熱水的熱水瓶。
為了除去刀柄上的指紋,我讓朝次的手來握住刀柄。因為我不想讓警察介入我和朝次之間的事情,所以我就將自己的痕迹消滅了。
最精採的地方是阿七爬上望台時的偶人動作。
晚場的戲結束之後,所有的人都回到後台休息,或者外出夜遊。這個時候,我和朝次又鑽進地底下那個屬於我們的世界里。
要看什麼隨你們點吧!
我對演戲一點兒興趣也沒有,真正想學的是朝次,我的目的只是將小龍拉進地下的世界,成為我們的好朋友。但是,我並沒有將這個企圖告訴朝次。
朝次還常常對我說:
發現小龍朝我這裏望了一眼,我立刻拔腿就跑。
暗黃色的微弱燈光,是無法照遍奈落里的每一個角落的,當年輕的工人們握住了力棒,開始推動轉盤的時候,黑暗中突然湧出一個佝僂狀的陰影,一個男人好像從黑暗中誕生似的飛了出來,碰撞到一位年輕工人的身體。
兇器短刀是被害者的所有物,將刀子奪下,再去刺人,這不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能辦到的。大人們以常識做了這樣的判斷。
觀賞舞台上的表演,對我而言是和在奈落里同樣喜歡的事情。和朝次兩個人將看過的戲記得的部分學著大人的模樣,演了起來,並不限於只在奈落里玩,有時候也會在散場之後,跑到舞台上玩。但是,只要舞台的幕一拉開,我就會變得非常緊張。因此,只要有人找我上舞台表演,我都會覺得這個人很討厭,而且,我總覺得為了讓別人觀賞而演戲,是一件很丟臉的事。如果除去了在奈落里玩耍的這段時間,我的童年大概就剩下一個空架子了。
因為我乖乖地去上學,加代看了非常羡慕。但是,這一點加代是看不清的,不只是加代,大概沒有人發現我內心深處有一個強烈的慾望,正在夜以繼日地侵蝕著我呢!
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加代聽了大磬斥責。
「嘵仔,聽說這個劇場要拆掉,改建為停車場,這是真的嗎?」
演員和當地女人發生糾紛,或者和黑社會發生衝突,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以嵐龍太郎劇團來說吧!第一天公演的一大早,當地的一群黑社會人物,就搭著卡車到劇場來,將卡車停在入口前,使得觀眾無法入場。原因是劇團對他們的招呼打得不夠誠意,換句話說就是保護金給得不夠多。幾個人跑進了後台,團團圍住一位演員,並且拿出短刀插在榻榻米上,聽說劇團里有演員曾經和他們老大的女人發|生|關|系。這樣的事情雖然可以用金錢來解決,但是,發生流血事件也是難免的。
下雨天!路上不好走,有勞各位前來菖蒲座看戲,真是萬分感激!
因為朝次和小龍的體型極相似,如果再加上化妝的話,兩個人就完全長得一模一樣了,所以朝次就在舞台上扮演小龍的替身。
奈落是被禁止進入的地方,尤其是舞台上有戲劇在演出的時候,更是嚴禁鑽入裏面。在電燈泡微弱的燈光所照射到的這一片微暗地方,是演員們的戰場。
朝次若無其事地說。
八歲的小孩辦不到的事情,十一歲的少年應該可以辦得到吧!我心裏非常羡慕朝次,為了小龍,他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朝次好像不像我這樣,擁有一個完全破滅的幻想,他仍然興高采烈地加入龍太郎的演出。
我每天過著像影子般的日子。
雖然說也有盛衰的現象,伹是劇場的建築卻永遠不會有壽命終結的情形。人六十古來稀,六十歲的人已經算老年了,但是木造的建築則不一樣,難免會發生蟲蛀的現象,可是,只要不去拆除它,建好的房子永遠屹立在那裡。
因為躲避壞人的追趕,而使小姐有緣進入阿七的家中,進而發展出一段令人難忘的感情。我從小就開始看旅行演員所演出的戲劇,可以說是看戲長大的,但是我從來不去看舞台旁所寫的戲碼,和擔任的演員。因為年紀還小,看戲只是喜歡湊熱鬧,小龍人偶動作的巧拙,我完全看不懂,只知道他是男扮女裝,而且有人在他的背後操縱人偶。
「我們喜歡在奈落里!」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的對話了。
加代將朝次綁在柱子上,不讓他搭上小客車。龍太郎一行人離去之後,第二天,下一個劇團的卡車又到了。
如果是原本歌舞伎的阿七的話,她從花道退下之後,幕就落下來了:但是這個阿七卻被捕吏斬殺了,後來還留下了一件長襯衣。粉紅色的襯衣里還浮現出淡淡的紫色,和龍太郎的身長相互映照。
毫無人氣的觀眾台隱隱傳來一陣陣的瘴氣,窗子和門一直都是緊閉著的。規定是容納五百人,但是如果擠一點兒的話,一、二樓合起來共可以容下七百位觀眾。看台上的榻榻米經過一陣踩踏之後,散出了濕氣和發霉的味道。
和我比起來,大我三歲的朝次的確大胆多了,即使在人前要他表演,他也可以演得唱作俱隹,對於別人的誇讚也不覺得不好意思。
事後我偷偷地將它拿出來看,白木的刀柄上貓滿了鮮血,看起來像極了留在臉上的小黑痣。
朝次對我說。
朝次失蹤的事一直到笫二天才被人發現,因為朝次經常被女客邀到外面過夜,所以,即使一、二次深夜不歸,也不會有人起疑心。
觀眾們紛紛傳說,看見了那個男人的背上好像有一支短刀的刀柄。因為小龍搶走了他的女人,所以才到這裏來複仇,他是當地的小阿飛。好像是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就死去了,刀子正好插在心臟上,這是最大的致命傷,其餘的地方几乎沒有任何的出血。
突然間消失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出現。read•99csw•com
少爺也來跳跳看吧!
站在舞台旁,像是敲響鐵片般的聲音在念著旁白,我聽起來卻像一陣刺耳的噪音。
迅速將兇器刀子撿起,並且藏起來的人是我,我非常珍愛這把刀子。兇器被小孩子撿去了,這件事情沒有人發現。
建築物雖然永遠屹立著,但是劇場真正的生命——觀眾卻漸漸地在消失中。
無論如何一定要念到高中畢業,這是加代唯一的條件,朝次頻頻站在菖蒲座的舞台上表演,她也只好默認了。
當我突然發現朝次正在為想當演員的事情煩惱的時候,我狡猾地對他說:
「我要下去了!」
另外小姐吉三登場的戲是「三人吉三廓初買」,月還朦朧,東方出現魚肚白,小姐吉三為了幫助少爺吉三逃跑,爬到消防望台上去打大鼓。
當我知道龍太郎和小龍被警察帶去當參考人之後,我對警察說是我做的。警察聽了大笑不止,還大聲責罵我:「小孩子!不要搗蛋!」
「溫泉中心所演的不是正統的戲劇,客人們一邊吃東西、講話,還可以四處走來走去,根本沒有專心在看戲,曉仔,菖蒲座絕對不可以拆掉!」
當時我突然跑到淺草僅存的小劇場去看看,和演出的團長談過之後,很輕易地就答應讓我上台演戲了,也沒有做什麼身家調查。
可惡!為什麼不願意到奈落里去呢!難道會掉到切穴里去嗎?還是轉盤轉動時會夾到你的腳?或者會被奈落吃掉?
冬天,奈落里的冷氣像水般地沁入人的身體;夏天,年輕工人們脫掉上衣,在微弱的燈泡照射之下,每一個人身上的汗珠都發出了晶瑩的亮光。
事件發生后,我仍然像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一樣,到奈落里玩耍。
被惡人追趕,而逃進停泊在大川邊的屋形船之中。在一陣叫喊聲之後,打開了屋形船的拉門,走出來的是扮演小姐吉三的龍太郎,高達一八〇公分的身高,穿著黑底的絲質戲服,擺動著水袖走到台前,他的美貌令在場的觀眾都忍不住為之嘆息。
加代當然是不會知道這些事情的原委的,她一直希望兒子能夠念到高中畢業,然後當個領薪階級,所以仙龍和龍太郎一再勸朝次加入,朝次自己也有此意,但是加代卻始終不答應。
如霧般的黑暗緩緩流過。
「趕快幫我把帶子解開吧!」朝次焦急地說。
那位演員因為看我吵鬧不休,心裏也不高興,就把我放在一邊,不想理睬我,專心地為朝次化妝。
一個月的演出結束之後,嵐龍太郎劇團在即將出發前往下一個演出地的當夜,朝次被反手綁在空無一人的後台柱子上,綁他的是朝次的母親加代。
如今回想起來,我對途得滿臉通白的化妝的確太敏感了,但是這或許是一種預知的敏感。
看見了小龍,我微微地吃了一驚,競然是一個個子如此矮小、感覺遲鈍的演員,在我的記憶中,小龍是一個只需用指尖輕輕抓住我,我就全身動彈不得,一個力氣強大的男人。到底是這幾年使他的英氣喪失,還是我目己本身的改變,我也無法得知了。
我在舞台一側跪坐了下來。
迅速變換角色的演員一邊脫衣服,一邊在奈落里忙碌地賓士。半裸的男人們數著節拍,推動舞台的轉盤,四個體格健壯的大男人推得汗流浹背,如果他們的身後站著一個小孩子的話,說不定被踩死了都沒察覺呢!
平常都是扮演主角的團長嵐龍太郎來演小姐吉三,他雖然是個男人,但是演起女人來,更能將魅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再加上由不論演誰都很像的嵐小龍來扮演阿七,這一場戲保證讓觀眾看得如痴如狂。
「不要罵嘵仔!要罵的話,你就罵我吧!」
我心裏胡思亂想著,越想就越生氣。
告別公演前三天的夜裡,朝次的臉上受到嚴重的燙傷。
劇場的主人——我的父親、劇場的職員,以及劇團里沒有分配到工作的人,紛紛湧進切穴里,協議著事情該如何處理,在一旁的年輕工人們再度抱起力棒,開始轉動轉盤。為了不要將消息傳到外面去,每一個人講話時都是輕聲細語的。不久下來了幾位警察,因為通往奈落的切穴在舞台的旁側,在這裏出入是不會被看台上的觀眾看見的;但是,不穩定的氣氛在劇場中飄蕩著,再加上演員們知道有事情發生,表現出浮躁的心情,後來聽見觀眾批評這是一次極差勁的演出。
朝次拿起附近一塊小道具的木板塊,往男人的臉上丟去。我連忙拾起男人不意間掉落的短刀,但是卻不知該做什麼好,就將它交給了朝次。朝次正好知道短刀的正確使用方法,以全身的力量,將刀子插|進往前傾倒的男人的背上。
朝次聽了,就趴下身來,假裝在哭泣,一邊跳著舞,不意之間往小龍的腰上踢了一腳。
「別跑!」小龍一把將我捉住,抱在懷裡。雖然他的個子不大,但是力量卻很大,我被他緊緊抱著,一點兒也動彈不得。雖然急得想哭,但卻流不出眼淚。
「嘵仔,道座梯子是不能下來的!」是朝次的聲音。
閉幕之後,所有演員都身穿戲服,站在出口,歡送每位觀眾。
而且,劇場里的舞台總是把自己的身分放低,故意去抬高客人的身分。
「為什麼要在那種地方呢?散場之後舞台就空下來了呀!」
我將朝次沉重的身體拖到切穴旁,打開蓋子,將他拖下切穴。我故意不將切穴的蓋子蓋滿,留下一道小小的隙縫,讓光線從這裏照進來。
朝次曾經這麼對我說過。
觀眾和舞台一體化,隨著每天觀眾的反應,戲劇也做柔軟性的變化,演員和觀眾好像是搭乘同一艘船的人,舞台上的人偶爾也會到台下去走走,觀眾也可以任意到後台。觀眾們都了解舞台上表演的是虛構的戲劇,但是仍然很盡情的隨著演員的表演而歡笑或悲傷。
我是菖蒲座小劇場老闆的兒子,朝次是劇場服務生的私生子,我們都是在小劇場里一起遊盪,一起長大的。
「快一點!」
那你就唱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