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神掃望，心中怦怦直跳，除了生死不明的公孫軒轅，以及留在昆崙山上的嫘母、公孫青陽，各族權貴似乎全都來齊了。

羅沄捂著心口，重新坐了下來，左手手指把玩著酒杯，淡淡道：「其實你不說，我也已經知道啦：這幾天我們喝的酒，都是用相思果汁釀成。如果你喜歡的人還是我，我心裏就不會這般疼痛了。而如果我不喜歡你，你也早就情毒發作，生不如死……」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可笑，如此悲涼。閃電縱橫，雷聲轟鳴，黃豆大的雨點夾帶著冰雹，像萬道白簡，繽紛亂舞地穿入殿里，打在我的身上，打在瑤雩蒼白的臉頰，彷彿她流淌著的淚水。

姥姥！聽到她的聲音，我心神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北海一戰，她不是已經死於烈炎之手，被懸首城門了么？難道那只是她的金蟬脫殼之計？

姥姥咯咯大笑，冰蟬耀光綾流雲飛舞，迫退昌意，轉身朝嫘母和青陽接連不斷地攻去。

她情毒發作，苦苦強忍痛，聲音卻說不出俏皮輕快。

她淡淡地說：「你布置在南海的十三路叛軍、包圍崑崙的十七股反賦，以及滲入賓客里的一百四十六個逆賊，全部已被拿下，負隅頑抗的，一律斬去了首級。現在暫時寄存的，就只剩下你項上的這顆頭顱。」

殿內死寂一片，過了好一會兒，那些人才如夢初醒，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

羅沄淚水脩然奪眶，他剛要舉杯，便又劈手奪過，一飲而盡，將杯子連著玉瓶一齊砸碎在地。

此外，祝融、蓐收、英招等曾與彩雲軍交過手的熟面孔，也全都站在殿上，濟濟一堂。

這時殿外狂風鼓舞，閃電交加，按著響起一連串的驚雷，震得湖面漣漪蕩漾。潑墨般觳的黑雲已經順著雪峰滾滾而下，瀰漫在天池四周。

那天夜裡，在那南海以南、最接近星辰的窮山頂端，我的夢醒了，所有的一切都彷彿被怒嘯的狂風卷得灰飛煙滅。

烈炎搖了搖頭，說：「昌意對瑤雩一見傾心，為了救她，使盡了各種辦法，我主張他們成親，並不是想設什麼圈套，只是想化干戈為玉帛，將上一代的仇恨消弭無形。只可惜……只可惜水聖女你被權欲與仇恨遮住了心智，要逼迫她趁機殺死昌意……」

姥姥伸手在臉上輕輕一揭，露出清澈碧眼，如雪素顏，咯咯大笑道：「害死我孩子的，是公孫軒轅，以及你們這些趨炎附勢的奸佞小人。今日我到這裏，就是要將爾等逆臣賊子斬盡殺絕，為我孩子報仇雪恨！」

「共工！」綵衣巫女看見我，像是舒了口大氣，倚著石柱，淚水倏然而下，柔聲微笑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你果然也來了。」

紛亂的人群中，我沒有看見相柳，心想，她終於還是棄我而去了。在這個時時狂風暴雨、冷漠無情的世界，只有姥姥和瑤雩，才始終是最愛我的人。

姥姥眯起眼，笑道：「科丫頭，原來你也沒死，我還是太小瞧你啦！我敢來這裏，自然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你肯帶著公孫青陽同來陪葬，那可再好不過。」

眾人連聲叫好，說佳偶天成，自然要成雙成對，新娘子不出來罰酒，婚禮就不讓開始。

少昊哈哈一笑，道：「這事是寡人和嫘母安排的，與炎帝陛下沒什麼干係。瑤雩是個好姑娘，所以我們才將你安排好的毒酒，全都換過了。沒想到偏偏冒出來一個螣兒公主，瑤雩一定以為她是你安排的人，生怕毒死昌意，所以才搶過來喝了。至於剛才這一掌，她是為了救你，才拚死相挨。你有這樣一心為你的外孫女，難道也不感到半點兒心疼，慚愧么？」

嫘母眼角也不抬，拍了拍手，六個金族衛士大步上前，將十幾個血淋淋的頭顱擲在殿中。

新娘站在欄邊，霞帔翻舞，不知是被寒風侵骨，還是受了方才的驚嚇，全身彷彿在微微發抖。

羅沄微微一笑，淚水脩然滴入酒杯，柔聲道：「只是現在時過境遷，春花變作了秋月，你已經喜歡上她了，是不是？」

一個鳳族的綵衣巫女高聲說，再不行禮。吉時就要過了。少昊敲了敲金鑼，示意眾人安靜，然後繼續主持婚禮。

相柳掐了一把我的手臂，恨恨地傳音道「憑什麼我們只能在姨姥姥墳前拜堂，這女人嫁給昌意就能這麼風光？我不管，你要和我重新拜一次天地！」

羅九_九_藏_書沄撫著胸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笑道：「我曾以為你說的那些甜言蜜語，只對我一人說過，你的溫柔體貼，也只是因為我。如今才知道，原來在你心在你心裏，我和別的女人並沒有什麼不同。泊堯，泊堯，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真的有喜歡過我么？從前說那些話的時候，也是出於真心的么？」

四周人影閃爍，祝融、蓐收、英招等人都蜂擁而上，將她圍在中央。烈炎呼喝只要將她擒住，不必傷她性命。

她倒在地上的時候，我呼吸如堵，腦中一片空白。

還沒等我回過神來，那鳳族的綵衣巫女突然閃電般沖向昌意，黑綾飛舞。幾乎就在同一瞬間，烈炎、少昊、祝融齊齊出掌，「轟」地一聲，氣浪炸鼓，周圍的石案頓時被掀得破頂衝天。

瑤雩搖了搖頭，也不知哪裡來的力量，緊緊抓住姥姥的手，顫聲說：「姥姥，你別……別殺昌意。」

殿內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無不訝然地看著她，昌意的臉色有些古怪。

短短片刻間，發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變故，我抱著瑤雩，腦中仍是混亂一片，如在夢中。

眾人驚呼著趔趄后跌，我呼吸一窒，只見黑綾翻卷飄忽，綵衣巫女被少昊、祝融的氣刀震得翻身飛趺，眼看就已要持上烈炎劈來的火真氣刀，瑤雩卻突然斜沖而至，擋在她的身前。

說話的人是白衣女子，鬢角攢著冰玉珠花，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站在人群里，卻有一種君臨城下的絕代風華。

但這怨恨是一閃而過。

姥姥眼中怒火跳躍，咯咯笑道：「科丫頭，既然你早已知道了我的所有計劃，為何偏偏要拖到這一刻？依我看，你是想借我之手除掉公孫昌意，好讓你自己兒子成為拓拔小子唯一的繼承人，是不是？」

雷聲轟鳴，蓋過了一切喧嘩。昌意臉色慘白，似乎在大聲叫喊她的名宇，朝這裏撲沖而來。

昌意隨著她一起走了出來，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時，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我大吃一驚，怒火更直躥頭頂。直到那一刻，我才認出他就是在兩忘崖上虜走瑤雩的小子。

她眉梢一挑，凝視著我，柔聲道：「孩子，你是相信姥姥，還是相信這些害死你妹妹的奸賊？」

滿殿嘩然，那些人紛紛拜倒高聲道：「拜見嫘母、黃帝陛下！」

昌意大叫：「瑤雩！」我啞聲怒吼，氣刀哄然狂卷，將他與祝融、少昊盡皆逼退開來，抄身抱住瑤雩，她軟綿綿地躺在我的懷裡，臉色慘白，經脈俱斷，連眼神都已經渙散了。

眼波流轉，凝視著不遠處的昌意，臉頰忽然變得暈紅如醉，神色從未有過的溫柔，光彩照人，微笑著低聲道：「昌意！昌意！」

右邊那個虎頭人身，手腳如蹄，雙臂上纏鐃著兩條赤練蛇，碧綠的三角眼又是憤怒又是羞慚。左邊那女子頭戴九頭鳳冠，丹風眼冷若冰霜。居然是許久不見的強良與九鳳仙子。

她身後站著一個清秀的弱冠少年，眉目和昌意有些相似，卻少了幾分飛揚洒脫的神采，多了幾分平和淡定。

湖心主殿彩燈描曳，四周水面上懸浮著無數蓮花燈，交相輝映，喜氣洋洋。絲竹飄飄，金鐘長鳴，到處是擁擠的人流，熱鬧非凡。宮女提著燈，往返穿行於曲廊之上，端送著酒水佳肴。

姥姥仰頭大笑：「烈小賊，你倒真會惺惺作態地裝好人。當年如此，現在還是如此。你如果真的體恤瑤雩，剛才又為什麼下此重手，恨不能一刀將她劈死？你早布好了天羅地網，等著我們朝里鑽，卻不告訴瑤雩，也不告訴昌意，這就是你所謂的『化干戈為玉帛』？」

羅沄咯咯笑道：「到了這時候還騙我。你如果真想娶我，為什麼我第一次到諸夭之野時，就聽說你要成親了？這回故地重遊，居然又撞上你的婚禮？這兩次的新娘好像都不是我呢。」

我心中大震，沒想到傳聞中中毒垂危的嫘母竟然毫髮無損，還帶著公孫青陽來到這窮山天池！

昌意吃了一驚：「你吃了兩忘崖上的相思紅豆？難道連流沙仙子也沒有解救的法子？」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沉聲說：「螣兒姐姐，你快隨我回南瓊宮，我這就讓人去找靈山十巫，幫你救治……」

羅沄將他的手甩開來，咯咯大笑：「傻瓜，我騙你的！」仰頭將酒水一飲而層，起身走出草亭，笑道：「如果reａd•９９cｓｗ.ｃom我真中了相思果毒，早就在給你喝的酒里下些蠱葯，剜出你的心來啦。」

在那之前，我從沒聽說過一種毒藥，叫做「與子偕老」。有人對我說，當你喜歡一人的時候，恨不能和他瞬間白頭。但如果你喜歡的人變了心，你唯一能做的，或許只有忘記。

如果不是她，妹妹不會死，我也不會淪為天下人的笑柄。如果不是她，或許此時，我正參加瑤雩與昌意的婚禮，或許剛剛認識了羅沄，或許有許多從來也沒有想到過的「或許」。

大殿上亂成一片，昌意抱住羅沄，大聲的叫喊著巫醫。

我周身劇痛難忍，眼睜睜地看著兩人朝窮山飛去，卻沒半點兒氣力阻擋。相柳藉著風勢，將「青蚨香」吹沾到他們的身上，背著我，遙遙地跟隨在後。

我始絡無法忘記羅沄，就如同她始終無法忘記昌意，她沒有喝忘川之水，卻喝了那杯讓自己瞬間白頭的酒，是因為寂寞的人生太過漫長，而有些事情到死卻也不願忘卻。

那一剎那，從前姥姥告訴我的每一句話，全都像殿外的流雲一樣涌過腦海。

一場意料之中的大風暴即將到來。

大風呼嘯，樹葉沙沙作響，桂花香馥郁撲鼻。

一個白衣王冠的胖子和烈炎坐在一起，眯著眼睛，笑嘻嘻地交頭接耳，想必就是陰狡深沉的白帝少昊。

昌意淚水滾落，叫道：「我在這裏。」想要上前，卻被我迎面一掌，迫得後退幾步。後面的金族衛士紛紛上前，將他拉住。

我喉嚨里火燒火燎，心亂如麻，不知該怎麼回答。

有人起鬨，說這麼久還不見新娘，也要讓她出來罰上三杯。

天池浩渺，環繞著巍峨的雪嶺。深藍色的水面上蓮花描曳，綠也浮蕩。那些瓊樓玉宇燈火燦爛，被回祈的曲廊連接，遙遙俯瞰，果然就像北斗七星投映在湖中，壯麗難言。

我又讓相柳在七處穴道上扎了冰針，疏通經絡，想要搶在昌意到達山頂前將他們截下，奈何相隔太遠，他的御風術又極為高明，越追越遠，等我們掠過瑰霞峰時，他們已到了窮山頂峰的天池。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雖然在笑，眼角眉梢卻全是衰婉凄絕的神色，我心中一震，突然想起在兩忘崖下所吃的那串紅豆，才明白原來她也中了情毒。

我看見自己的影子，斜斜地拖曳在地上，不遠處就是白髮蒼蒼、昏迷不醒的羅沄。有一瞬間，我臉熱如燒，突然對姥姥如此怨怒，如此仇恨。

她嘴角微笑，端著一個碧玉瓶與兩個酒杯，從容地走到昌意身邊，倒滿一杯酒，票聲道：「昌意，我要走啦，不能吃完你的喜宴。所以先敬你一杯，祝你們相敬如賓，忘記世間所有煩惱。」

相柳對我說，這是下手的最好時機，但那時我卻像石人似的僵住了，惶惶惚惚，一動也不能動。

姥姥咯咯笑道：「原來你早就知道啦。你和烈小賊假惺惺地為瑤雩與公孫昌意操辦這場婚禮，就是想以此為誘餌，釣我上鉤了？」

那一刻，整個天地彷彿都翻覆了。

羅沄握著酒杯的手不住地微微顫抖，笑道：「我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在逗你玩呢。你以為我一真的還像從前那樣纏著你么？當年之所以不告而別，就是因為殺了那些巫醫后，與你有了隔閡。漸漸明白過來，你和我性子相差太遠，又喜歡拈花惹草，勉強在一起，終究還是要分開，倒不如一走了之，還能留些甜蜜的回憶。」

越往上飛，寒風撲面，桂花的香氣漸漸淡不可聞，那火燒火燎似的劇痛也隨之消減了許多。

她笑吟吟說：「好啊。反正我千里迢迢趕來，除了送禮之外，就是想看看她。看看她，為什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里，讓你神魂顛倒。」

各殿的賓客遠遠地聽見，紛紛敲著桌子，大笑起鬨。

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冷冷的道：「烏絲蘭瑪，軒轅陛下三番五次饒你，你卻執迷不悟，你以為你的那點兒奸謀能瞞得過天下人的耳目么？從你勾結我身邊奴婢，給我下蠱開始，你就註定了今天的結局。」

羅沄凝視著昌意，眼中淚光閃爍，嫣然一笑：「良辰已至，唯待新人。你走吧。陪了我三天，已經夠啦。他們到處找你，再不回去，可就來不及拜天地了。」

瑤雩睫毛顫動，迷迷糊糊地叫道：「昌意，昌意！」

瑤雩睜開眼，看見是我，嘴角牽起一絲笑容，九*九*藏*書低聲道：「哥哥，是你！你也來參加我的婚禮么？」我心痛如絞，張開嘴，卻說不出一句話，熱淚劃過臉頰，彷彿烈火燒灼。

她舉起碧兕角，鳴鳴吹響，尖銳的聲音和著隆隆雷聲，忽促、猙獰而凄厲。

昌意看了一眼笑吟吟站在邊上的羅沄，微笑不說話，神色有些尷尬。

眾人哄然，似乎都沒料到我和姥姥竟會現身於此。

嫘母淡然道：「北海一戰，浮屍遍海，就連『你』都被砍了腦袋，為何獨獨瑤雩倖存下來？而且偏偏還陰差陽錯，送到了火族的手裡？你看準炎帝陛下慈愛仁厚，必定會救她性命，定下了這『苦肉計』，我們又豈能不順水推舟，將錯就錯，送你個『美人計』？」

山頂雲橫霧鎖，險峰高兀。燈光、篝火、煙花……相互交織，朝天池七殿飛去。鍾樂鼓號、歡歌笑話徹耳可聞。

「哧哧」激響，青煙四冒，玉石磚地瞬間被酒水蝕出幾十個黑洞。眾人哄然大嘩，昌意臉色也倏然變了。

鼓樂高奏、曲廊上裊娜地走來兩行宮女，提著燈籠，點點紅光共衣袂亂舞。中間那身著風冠霞帔的女人就是昌意的新娘，臉顏被紅蓋頭遮擋，只有被大風掀卷時，才露出嫣紅的唇瓣。

漫天煙花亂舞，五光十色，越來越繁密絢麗。雪山上的宮殿燈火輝煌，就像幾條金龍，迤邐天地之間。相隔很遠，就已經能清晰地聽到鐘鼓轟鳴，以及歌舞喧鬧的聲音。

少昊微微一笑，道：「大禮已畢，天地為證。再喝過交杯酒，你們就是夫妻了。」拍了拍手，兩婢女重新端著酒杯走到兩人面前。

姥姥一震，臉色被閃電照得慘白。

眼看著昌意將羅沄撇在一旁，在眾人的歡呼聲里，繼續與新娘拜天地，拜父母，又相互對拜，我心中怒火如燒。陰陽二炁感應著驚雷、狂風，在玄竅、丹田洶洶盤旋。

烈炎神色慘然，想說什麼話，卻沒有說出來。

一個白髮巫祝搖了搖頭，說羅沄所喝的毒酒以「彈指紅顏老」、曇花的朝露、瞬息草等幾十種秘葯合釀，再加上她體內的相思果毒，剛猛霸烈，無可醫治。倒是新娘剛飲忘川水，可以立即用三生石化解。

相柳在我耳邊傳音：「你猜這杯酒有沒有毒？」我心中怦怦大跳，只見昌意接過酒杯，正端到唇邊，新娘突然搶過酒杯，將酒就水一飲而盡，低聲說：「這杯酒我替他喝啦。」

我知道她騙了我。

瑤雩知道她再也不肯饒恕昌意，眼中又是傷心，又是失望，抓著她的手慢慢鬆開。朝著我微微一笑，嘆息道：「哥哥，這兩個月是我過得最為快話的日子。早知如此，到這裏的第一天，我就……我就該去喝那忘川之水……」

昌意牽過新娘手中的紅帶，在歡呼聲中，慢慢走走到禮台前，正要對著殿外的天池下拜，羅沄突然大聲叫道：「且慢！」

嫘母又拍了拍手，金族衛士推出五、六個五花大綁的巫祝，個個面如死灰，朝著她磕頭如搗蒜，都說被姥姥脅迫，不得已才想要給眾賓客下毒，痛哭流涕得懺悔求饒。

她笑靨如花，額頭、眼角、唇邊……卻已生出不少淡浚的細紋，僅僅伍片刻之閘，那春花般嬌媚的容貌就枯萎凋謝了，只有那雙紫色的眼睛，滿溢著淚水，依舊那麼的澄澈和嫵媚。

你或許會怨怒自己的家人，但你又怎能因此滋生出哪怕半點兒的仇恨？

昌意沉默不話，相柳忽然又在我耳朵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我幾乎要憋爆開來。她叉吮著我的耳朵，蚊子似的傳音道：「你們男人都是喜新厭舊，見異思遷的大混蛋。你要是敢像他一樣，下次被咬的就不是耳朵啦。」

羅沄淚水漣漣而下，咯咯咯大笑道：「好一對痴情怨偶，好一個杯酒情深！我敬你的那杯酒，無毒無蠱，原本只是忘川之水，卻偏偏讓她喝了。很好，從今往後，她再也記不得你，你也嘗嘗相思紅豆、情火焚心的滋味！我敬她的這杯酒，是流沙仙子所釀，叫做『與子偕老』。這幾天里，我原想和你同飲此酒，可惜……可惜你再不是和我白頭偕老的那個泊堯！」

羅沄臉色暈紅，彷彿平靜了一些，挑起眉梢，似笑非笑低聲道：「那麼這一次呢？這一次你為什麼不和我走？」

姥姥嘴角微笑，卻一句話也不應答。

我心裏跳個不停，覺得新娘的聲音有些熟悉。還不等細想，羅沄九_九_藏_書又倒了一杯酒，遞給新娘，似笑非笑地說：「你喝得太早，這杯酒才是敬你的。祝你們白頭到老，永不分離……」

嫘母臉上閃過一絲几絲難以察覺的悲傷，淡淡道：「到了這境地，你還是要耍這挑撥離間的惡毒心計。我裝作中蠱，為昌意主持婚禮，除了將計就計，引你入局之外，只是想見他一眼。可惜，他始終沒有來。」

遠處金鐘連震，接著又是一陣煙花轟鳴，有人叫道：「吉辰到！」

當我看見她獨自在眾人重圍里左衝右突，當我看見她身上飛濺出的鮮血，當我看見閃電下她嘴角的笑容和眼角的淚光……熱淚突然決堤似的湧出我的眼眶。

喧嘩聲盡皆頓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的身上。

對我來說，她不僅是我的姥姥，更是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從小至今的所有一切。

昌意似乎沒有察覺，搖了搖頭，說：「螣兒姐，我從前待你是真是假，難道你還不知道嗎？你在我心裏，始終是獨一無二的。」

怒風咆哮，垂幔亂舞，殿內的燈火被颳得如同一道道橫著的紅線。天邊忽然又起幾十道閃電，將四周映眼得一片青紫。

我的心裏突然像這被閃電映照的大殿一樣雪亮。那些曾想到而不敢深究的疑問、那些自相矛盾的故事、那些因果、那些深仇大恨……突然都顯得這麼荒唐，近乎無稽。

烈炎失聲低呼，收刀后撒，瑤雩仍被氣芒當胸掃過，頓時噴出一口鮮血，重重撞在石柱上。

大殿里，似乎只有我和她聽不見周圍的喧嘩與眾人的說笑打趣。直到少昊敲了敲金鑼，宣布開始同拜天地，她睫毛輕輕一顫，似乎才回過神來。

羅沄道：「那好，我再問你，你說當年在北海鯉魚背上，第一次看見我時，就想長大了以後娶我做妻子，還說要像你爹娘一樣，一起泛舟海上，牧馬南山。這句話也是真的嗎？」

昌意一直失魂落魄地站在幾丈外，一瞬不瞬地凝視著瑤雩，聽到這句話，臉色頓時變白了，猛地轉頭朝嫘母與烈炎望去。

殿外驚雷滾滾，狂風掀卷著大浪，和著暴雨，一起撲來。桌案傾倒，杯盤狼籍。

我沒有心思回應。在那明暗不定的燈光里，我只看見羅沄微笑而立，影子曳在牆上，那麼落寞蕭索。新娘走進殿里時，歡聲四起，她眼裡淚水瑩瑩，視線卻一刻也不曾離開昌意。

那些人里，有彩雲軍的長老，也有其他各部義軍的領袖。其中兩個怒目圓睜，正是七天前被我從赤青戊手中救出的囚徒。

我大吃一驚，真氣應激而生，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然而已經遲了。

昌意稍一躊躇，問她是否願意參加婚禮。

昌意與羅沄剛沖落主殿，四周就一片歡騰，有人叫道：「新郎來啦！新郎可算來啦！」大殿賓客紛紛起身，鼓掌長呼。

一道接一道的閃電如銀蛇亂舞，「轟」的一聲，遠處的一個亭閣被雷電擊中，熊熊著起火來，黑煙躥涌。

昌意點頭說：「自然是真的。」

姥姥蹲到我身邊，輕輕撫摩著她的臉，淚水盈眶，微笑道：「好孩子，姥姥在這裏。你放心，姥姥一定會殺了這些人，為你報仇。」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昌意緩緩地說：「春時花，秋時月，夏時風，冬時雪。螣兒姐姐，是我對不起你，如果是從前……哪怕是兩個月以前，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帶你一起走。只是……只是……」沉呤著沒再往往下說。

羅沄轉身笑道：「前幾天在北海聽說你結婚的消息，心裏很好奇，不知道這位新娘完竟是何方神聖。如果她處處比我好，固然讓我生氣；處處不如我，豈不更讓我傷心？你且說說，她到底有什麼地方比我好？」

這次卻是昌意從她手中將酒杯搶了過來，沉聲說：「杯酒情深，不忘故人，螣兒姐姐，不管你這杯酒是酸是苦，我都甘之如飴。」

洛姬雅可以解開數以萬計的蠱毒，甚至可以解開「蛇神蠱」，卻唯獨不能消除「相思果毒」。因為紅豆本身是沒有毒的，毒只存在你自己的心裏。當你決定去喜歡一個人時，就註定要承受肝腸寸斷的痛苦。

昌意走到殿中央，對著四周長揖行禮，高聲道：「多謝各位長輩親朋、貴賓佳客來此道賀！昌意遲到一步，自罰三杯。」取過宮女端來的酒杯，連飲了三杯。

眾人大嘩，狂風刮來，燈火搖曳，她滿頭黑髮竟然瞬間變九九藏書得雪白！我和相柳吃了一驚，昌意更是滿臉駭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而現在，我只剩下姥姥這最後一個親人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別人再傷她分毫！

昌意道：「你說的第一次，是指女兒國的公主么？那幾日我在天池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亂話或許是有的，卻從來沒答應要娶她為妻。否則為何一看見你，就立即隨你走了？」

我想起她將我抱在臂彎，親吻我的臉額時的盈盈笑臉；想起她帶著我和妹妹，孤獨地走在荒草搖曳的山頭；想起她對我說，你的父親和舅舅都是頂天立她的大英雄，有一天，你會將這個世界踩在腳下……

她與昌意一齊接過酒杯，手臂相繞，剛端到唇沿，雷聲枉震，她猛地一顫，將昌意手中的酒杯掃落在地，頓足哭道：「姥姥，我……我下不了手！」

等我醒過神時，烈炎、少昊、祝融……已經把羅沄與新娘圍住，把脈查探，輸遞真氣。

這時狂風更猛烈了，殿內燈火被刮滅了大半。烏雲已沖涌到了天池上方，從檐外疾速地飛流而過。

自從在北海聽到她的噩耗的那一刻起，我就期盼著姥姥沒有死，但那一夜重逢，更多的竟是驚異、迷惘和恐懼。在那明火搖曳的燈光里，她的臉陰晴不定，那麼陌生，就像是一個我從來也不認識的人。

眾人嘩然，姥姥眼中的驚怒之色，一閃而逝，徐徐放下兕角，微笑道：「科丫頭，你隱忍韜晦、裝神弄鬼的本事一點兒也不輸你娘。這麼說，我投在天池與婚宴酒水中的『五味夢還露』，也都被你掉過包了？」

大風鼓舞，檐鈴叮噹亂撞，燈火明滅，殿上頓時變得昏暗起來。

那些賓客或騎鳥盤旋，在迎賓使的指引下，飛住各殿；或降茫在天池邊，乘著數以百計的月牙小船，絡繹不絕地穿過心蓮海，抵達各自的桌席。

我們夾在人流里，飛上了天池。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奢華而壯麗的景象。

昌意搖了搖頭，正想回答，遠處雪山上「砰」的一聲，突然衝起一大簇五彩繽紛的煙花。

嫘母淡淡道：「你找的是這兩個人么？」拍了拍手，四個金族衛士扛著兩個麻袋走到殿中，朝外一抖，倒出兩個被混金鎖鏈緊緊相縛的人來。

眾人哄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新娘」竟然就是瑤雩！

昌意跟在她身後，低著頭默然不語，將信將疑，渾然沒有注意到她正將一支支冰針扎住忙督二脈的七處穴道里。巫氐說得沒錯，這的確是暫時封制相思果毒的唯一辦法。

我轉頭望去，雪嶺上空黑雲翻湧，天色比起先前更加陰沉了，偶爾亮起一道閃電。湖面上的蓮花隨著狂風洶洶搖擺，月牙船急劇地波盪著，隨時都將翻覆。

趁著四周喧嘩，無人注意，我和相柳喬化成宮女、僕夫，端著酒肴混入主殿。殿內密密麻麻，站滿了各族貴侯。

少昊搖了搖頭，嘆道：「水聖女，你為了一己私慾，害死了女兒和兒子，尤嫌不足，如今還要再害死外孫與外孫女么？」

嫘母淡淡地道：「你埋在窮山九峰的赤炎火晶石都已經被祝火神挖出來了，九鳳、強良等三百六十九個反賊也全部都被石金神與長流仙子拿下。再想要炸斷雪峰，只有留待來年了。」

接著轟鳴連響，煙花滿天怒放，隱隱夾雜奪著鼓樂喧嘩之聲。此刻距離子時，已不到一個時辰。

要想在眾目暌暌之下，當著這麼多絕頂高於之面而殺死昌意，談何容易！但既然已錯過了最佳的下手時機，就只有耐心了。

從我和妹妹剛懂事起，我們就生活在她所編織的謊言的世界里，按照她的意志，去做每一件事，去成為她所希望成為的人。

閃電飛舞，大殿內一片藍紫，她的笑容凝結在嘴角，再也不動了。我的心口像被重鎚猛擊，視線瞬間模糊。

大風刮來，新娘蓋頭掀卷翻起，露出一張蒼白而秀巧麗絕倫的臉。我像被雷電劈中，剎那間無法呼吸。

風勢越來越大，長草起伏，枝葉亂舞。天上不如什麼時候湧來了大片的烏雲，將月光遮擋得時隱時現。兩人一個站在草亭的暗影里，一個站在淡淡的月光中，顯得那麼疏離。

我想起烈炎所說的話，想起那些賓客的種種議論，胸膛里彷彿被什麼堵住了，憋悶得無法呼吸，忍不住用手指在地上一字字地划寫，問她殺死我父親的，究竟是公孫軒轅，還是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