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生命有如白駒過隙，再長的歲月也只是彈指一揮間。

四周驚嘩四起，而我心裏一震，難道姥姥所埋下的「赤炎火晶石」終於還是爆炸了嗎？

她轉過頭，微笑凝視著我，眼中又是驕傲，又是喜悅，柔聲說：「好孩子，姥姥知道你絕不會讓我失望。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做成你爹和你舅舅的遺願！」說到最後一句時，突然反手一刀，扎入自己的心口。

她摩挲著我的臉，手指冰涼，臉上卻煥發出一重溫潤的光彩，低聲微笑：「傻孩子，你以為姥姥還想離開這裏么？姥姥不死，也只能成為你的累贅。」

四周轟然大嘩，少昊擦去口角的一絲鮮血，哈哈大笑：「好小子！你如果能打得敗寡人，寡人就放你和玄女下山！」

殿外號角長吹，越來越多的人從四面八方圍衝進來，都想將我和姥姥擒住，建立大功。

她碧綠的雙眼恍惚渙散，像是越過了我，凝望著天上的滾滾烏雲，微笑道：「姥姥從前說的那些話是真是假，全不重要。你只需問自己，人生短短百年，為的是什麼？你是想要像螻蟻一樣，渾渾噩噩地被人踩在腳底、朝不知夕；還是要翻手為雲覆手雨，主宰蒼生萬物？好孩子，我知道有一天……有一天你一定會……登上崑崙的……巔峰，讓這些人……這些人在你腳下……訇匐……」

從那一夜開始，一切都不在關乎仇恨，關係的只是尊嚴、野心與人生的價值。姥姥告訴我的身世是真是假，那些人是否害死了我的父親，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總有一天，我要踏著這些人的頭顱，登上世界的頂峰！

我將陰陽師龍獸打得落花流水，然後又藉助冷暖之水的漩渦，劈裂了不周山的山壁，朝下足足挖了一百多丈，卻始終沒有找到那面太極銅鏡，直到我摸到了袖中的幾枚「五行本真丹」。

我躺在鯊魚上，看著晚霞染紅了海面，就像那傍晚無邊的鮮血，心裏那麼蒼瓊、疲憊，而又放鬆。

經過蒼龍灣的時候，我將姥姥與read.99csw.com瑤雩沉入了冰冷的海中。那裡的海底沉埋著萬千彩雲軍的英魂，她們一定不會感到寂寞。

我知道，當她登上窮山天池時，就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因為早在十年以前，當我母親與舅舅死去的那一刻起，她也已經死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軀殼，和一顆浸滿了仇恨的心。

幾十個大漢拎著一張巨大的黑蠶金絲從我背後撲來，想趁我不備，向我兜頭罩下，被我氣刀怒掃，「轟」的一聲，連同整個大殿的層頂，全都震出幾十丈高。

那巨大的壓力，帶著徹骨的冰寒，將我經脈緊緊封住，絲毫也不能動彈。我彷彿變成了一個冰人，氣血僵凝，就連睫毛上也覆蓋著厚厚的冰霜，漸漸地，呼吸越來越虛弱，連半顆塵埃也無法吹起。

她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天上風起雲湧，暴雨將至。在她雪白的赤腳下，一群螞蟻正慌張地穿過盤虯的樹根，尋找新的避雨洞穴。

透過那個千瘡百孔、分崩飛揚的雲層，我看見環繞天湖的九座山峰瞬間崩塌，雪崩滾滾，彷彿天柱傾倒，銀河迸瀉。

（《山·海》之《不周記》完）

此後的六十年中，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只有她一直不舍不棄，四處尋找著我。她找遍了大荒四海，找遍了三山五嶽，找遍了每一個她所能到達的地方。

還來不及細想，閃電飛舞，雷聲轟鳴，無數的巨石、冰川、稜柱……破空炸舞，整個窮山頂峰似乎都被夷平了。

她說在窮山上時，覺得身心俱疲，了無生趣，只想回到北海，回到這荒寒無人的「天之涯、海之角」。她說這裏就是她的故鄉，再也不想去其他地方。

我一直以為她早已棄我而走了，直到六十年以後，才知道當我藉著山崩雷火，施展無形刀殺出重圍的時候，她被流石撞成重傷，摔下了雪嶺，一直休養了整整三個月。

我背著瑤雩，抱著姥姥，站在暴雨橫斜的荷葉上，看著那寂然無聲的人群，想著姥姥所說的話，空空蕩蕩的心裏，彷彿九九藏書又一點兒、一點兒地燃起了熾烈的火焰。

姥姥站在我的身邊，衣裳獵獵，大笑道：「科丫頭，你以為這樣就能打敗我么？我們的較量現在才剛剛開始！」

混亂中，昌意迎面衝來，想將瑤雩從我背上搶走，被我氣刀掃中，噴出一口鮮血，踉蹌後退。那些人頓時像炸開鍋般，洶洶怒沸，叫道：「抓住這小子，別讓他和玄女跑了！」

但就在我抓住鏡沿的那一瞬間，上方的崖壁轟然倒下，連帶著滾滾冰雪，將我和鏡子一齊壓在了不周山下。

就在我和姥姥被嫘母、少昊團團圍困的時候，相柳趁亂逃出了北斗七殿，將剩下的所有「五行奪真丹」都埋在了九峰之下，一一引爆。

雷聲隆隆，和著四周的喧嘩與逼仄的狂風，讓我憋得透不過氣來。

那一天，就將是世界末日。

我臨風站定。不遠處，蓮花搖曳，碧怕起伏，北斗七殿幻火寥落，整個天池都籠罩在無邊的黑暗中，只有閃電大作時，才看得見四周那漫漫如星的萬點刀光。

電閃雷鳴，虎面大浪如傾，我背著瑤雩，氣刀光芒怒放，在殘垣斷壁之間殺伐衝突。到處都是刀光，到處都是人影，到處都是轟然炸舞的氣浪。頃刻間，便有百餘人被我劈中撞飛，慘叫徹耳。

比如蟬在黑暗的地底經歷了漫長的冬天，化蛹、破繭，飛上高樹，只為了最後短暫而歡愉的鳴唱。蝴蝶也是如此，吐司結繭，破蛹化蝶，為的也只是在短暫的生命里，留下斑斕的瞬間。

四周突然沉寂了下來，就連那滾滾雷鳴也暫時頓止，只有狂風依舊呼嘯，掀卷著波濤。

轟隆狂震，少昊微微一晃，九塊巨石衝天飛起。我胸口劇痛如裂，「哇」地噴出一口鮮血，貼著地面沖入湖潮中。

我背著瑤雩與姥姥，趁亂衝出重圍時，恰巧看見斜躺在殘垣斷壁、奄奄一息的羅沄。原本守護在她身邊的昌意與烈炎，都被突如其來的山崩流火撞得不知道去了哪裡。

那一夜，在窮山頂峰、天池之央，我從沒有那九_九_藏_書麼貼近過死亡。看著羅沄瞬間白頭，看著瑤雩香消玉殞，看著姥姥化羽，我知道終有一天，我也會死去。但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發誓要給這個世界留下震天動地的聲響。

少昊喝道：「好小子，不愧是蚩尤的兒子！既然你不肯投降，就接寡人一刀！」白袍飛舞，貼著湖面朝我衝來。轟鳴連聲，九塊巨石衝天飛起，順著他袖子飛卷的方向急速飛旋，合成一柄巨大的石劍，朝我當頭劈下。

那些人驚呼著紛紛後退。

她躺在魚背上，仰望著北海的萬里藍天，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微笑著說，想不到這個世界最為了解她的竟然是我。

想不到這縱情于聲色的胖子，竟然也已修成了白招拒的「大九流光劍」！

她低著頭，看著冰洋中自己的倒影，咯咯笑了起來，淚水還來不及滑落就在她的臉額上凝結為冰。

姥姥！我熱淚滂沱，驚駭痛楚，緊緊地抱住她，想要輸入真氣，將她救活，可她的心脈與經絡卻都已自行震斷了。

她死的時候，一如生時那般美麗，張揚而率性。

那一夜，包圍在窮山頂峰的一共有兩萬多人，其中還不包括盤旋空中的那三千最精銳的金族飛騎。

羅沄醒來的時候，我正騎著虎斑鯊乘風破浪，游弋在冰天雪地的北海。寒風呼嘯，浮冰跌宕，不遠處的白熊站在冰墩上愣愣地瞪著我們，緩緩地走開。一切都那麼澄澈寧靜，彷彿我們從未離開。

回頭望去，連綿崔巍的窮山籠罩著一片白蒙蒙的雪霧，上方是黑茫茫的滾滾烏雲，夾雜著銀亮飛舞的閃電，以及岩漿般破空噴薄的萬千火線。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炸斷窮山九峰的不是姥姥的赤炎火晶石，而是巫氐與燭龍合練的所謂「五行奪真丹」。

殿外竄起幾十道閃電，天地俱亮，我背起瑤雩，啞聲大吼，俯身沖入人群，氣刀卷舞，將周圍眾人盡皆掃開。喉嚨中迸爆而出。陰陽二炁滾滾怒爆，衝出我的手譬，瞬間化作了幾十丈長的藍紫氣芒，所向披靡。

湖上大浪滔天，那洶湧https://read.99csw.com起伏的波濤，彷彿與四周的風雲雷電一起湧入我的丹田，剎那間激爆成猛不可當的陰陽二炁，化作無形氣刀，迸勢怒斬。

不知什麼時候，我也躺在魚背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才發現羅沄伏在我的身上，左手裡抓著她自己的心，右手捏著一支沒有融化的血針，嘴角掛著一絲淺淺的笑容。

我的情毒已經消除了，但為什麼那一刻心中卻依然如此疼痛？

姥姥大笑道：「好孩子，聽姥姥的話，殺了嫘母和公孫青陽，你就是昆崙山的主人！」她碧綠的眼睛里閃耀著喜悅、驕傲、憤怒、傷心、苦楚、仇恨……諸多神情，在閃電與刀芒的映照下，灼灼如火。

除了不周山。

狂風呼嘯，我呼吸一窒，像被大山當頭傾軋，腳下的大殿倏然塌裂，連著我一齊朝下沉去。

再過不久，這裏又將是漫長而寒冷的極夜。

嫘母早已布下天羅地網，算好了每一步。我知道我再也沖不出去了。但我寧可與姥姥一同戰死。也絕不能向他們跪地乞降！

許多年以後，在那長草搖曳的山頂，一個藍眼睛的少一女告訴我，大多數昆蟲成年的壽命只有短短几天。

少昊和烈炎連聲呼喝，一個要我棄暗投明，俯首投降，一個則讓眾人手下留情，不可傷我們性命。但無論是哪一種話，聽在耳中都像是莫大的侮辱，激起我更加熾烈的怒火。

就在我下這個決定的時候，「轟」的一聲震天巨響，彷彿幾百個驚雷同時驚爆，烏雲里噴炸出萬千遵刺目的火光，融的天池通紅一片。

我旋身掃舞，氣刀大開大合，每一刀雖然都極為簡單，卻天人交感，借勢而生，猶如狂飈雷霆，兩根大柱轟然斷裂，大殿頓時坍塌了一半。那些人忙不迭的四散退開來，有些人更被迫得跌入水中。

那天夜裡，天崩地裂，周遭亂作一團，我再沒有遇見她。

那一刻我忽然升起強烈的後悔，後悔沒有在今夜之前，去窮山以南，看一看南海與世界的居頭。

就在我夢見不周山上搖曳的女媧花時，她剜出了自九_九_藏_書己的心，將心血疑成冰針刺入我的任督七穴。

那時剛入九月，太陽已斜掛在了西邊的天海交接線上，晚霞如火，在風中疾速流動，彷彿在與雪鷺齊馳並舞。

大雨如潑，滾滾黑雲沉甸甸的壓在頭頂，閃電亂舞，轟隆聲震耳欲聾。我全身都已經濕透了，分不清是雨水、浪濤、鮮血，還是眼淚。

但我知道，再長的夜都有破曉的時候，終有一天，朝日將從東邊升起，冰雪消融，我將帶著這面鏡子衝出不周山。

於是我用冰蠶耀光綾將她和瑤萼、姥姥一起綁在身上，順著那滾滾雪崩、滔滔飛瀑，一齊衝下了萬丈懸崖。又穿過瑰霞峰，穿過雲葦湖，穿過忘川穀，到了茫茫南海之上。

我將那些丹丸丟入不用山的縫隙，用真氣強行攪爆，在那震耳轟鳴聲中，岩洞飛炸，山石崩塌，我終於看到了嵌在石縫中的那面青銅神鏡。

透過那扶長的洞隙，我看見淡紅的夕陽正一點兒一點兒地被湛藍的海面吞沒。天空中星辰點點，依稀可見。時而隨著狂風，舞動起炫目的極光。

她的頭髮已經全部變白，滑膩如凝脂的肌膚也化若雞皮，只有那雙紫色的眼睛，依舊那麼美麗：我知道她再也變不回從前的容貌，但和她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心裏卻仍然劇痛入絞，情火如燒。

於是我騎著鯊魚到了天之涯，將她埋葬在那曾一起躲藏過的洞穴里，又從那兒回到了不周山。

或許是北海的狂風太過寒冷，可以凍結一切，我流不出眼淚，笑不出聲。我對自己說，既然一切都在這裏結束，那麼一切就都在這裏開始。我要回到不周山，取回封鎮康回的神鏡，將「無形刀」修鍊得爐火純青，然後再回到大荒，去攪他個天翻地覆！

對我來末說，哪怕是做撲火的飛蛾，也遠勝於這些終日匆匆忙忙的螻蟻，不知因何而來、為何而往。

她的身體越來越冷，聲音斷斷續續，終於什麼也聽不見了。我昏昏沉沉，腦中空茫一片，只有一個念頭反反覆復地在心裏激蕩：姥姥終於還是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