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眾人正豎耳傾聽,聽到此言登時又是一陣眼冒金星,恨不得搶過那雙纖纖柔荑,大聲宣布自己也是上京趕考的。
他心中大震,將那袋子倒提抓起,輕輕一抖,眩光閃耀,琳琅滿目掉了一地,昨夜的那些珍寶赫然在目。
一時滿屋騷然,十人之中倒有九人將注意力從這絕美的晏公子身上轉移到了飛揚跋扈的李東侯身上,各自思緒飛轉,挖空心思想著待會兒如何與他結交,奉承討好。
他平時才思敏捷,任俠尚義,絕非窮酸迂腐的書生,但在這美貌少年面前,竟變得笨口結舌,束手束腳。
眾獵戶自覺有趣,齊齊大笑。
晏小仙大為歡喜,嘴角噙笑,雙靨酡紅,更添嬌艷。
他猛地掀開草垛,那隻白狐也渾然無蹤,但在他身邊,赫然橫放著昨夜那銀白色的絲囊!
楚易一愕,低頭看去,那手如青蔥白玉,纖美玲瓏,抓在自己的手腕上,滑膩清涼,舒服已極。
晏小仙「撲哧」一笑:「楚兄快坐下吃飯吧。飯菜涼了可就不好吃啦。」
主樓后是連綿數十間的房屋,多為酒店旅舍,中間橫隔了一條青石板大道。
白衣公子對眾人視若不見,拉著楚易衣襟一起坐下,嫣然笑道:「公子,在下揚州晏小仙,還未請教你尊姓大名?」
楚易牽著毛驢,在房舍前停下,正要將驢兒在廊柱邊拴好,忽然聽見裏面傳來一聲盛氣凌人的叱呵:「小叫花子,你的小瘦驢也敢和本公子的『赤兔馬』拴在一起?別怪本公子沒提點你,小瘦驢兒若被我的寶馬一蹄子踢死了,你可就得走著進京啦!」
一個獵戶哈哈笑道:「小娃兒,莫非你殺了這些野獸,心裏悔疚,想要出家當和尚么?」
他絲巾白裳,飄飄如仙,珠簪玉帶,燦燦生光,儼然貴侯王孫;明眸皓齒,雪膚櫻唇,姿容清麗絕倫,一笑起來更如雲開雪霽,陽光明媚。
眾人聞言,鬨笑更甚。
方欲起身,卻被晏小仙一把拉住衣襟。見他關心自己,他似是甚為歡喜,兩靨暈紅,雙眸亮晶晶的極是明亮,笑道:「此人這般討厭,公子何必理他。哼,咱們聊得高興,他來搗什麼亂?唧唧喳喳的,也不知胡言亂語什麼,還不如你的毛驢叫得好聽呢。」
山路迂迴,兩側青松橫斜,怪石嶙峋,桀然天半。遠處數峰聳立,橫雲斷霧,清麗如山水墨畫。
毛驢昂首睥睨,顧盼自雄,在眾人的注視下一顛一顛地小跑著,趾高氣揚,時而引吭高鳴,抒發平生鬱鬱不平之志。
楚易雖然對權貴豪富殊無畏懼,但卻不願這美少年因為自己與本朝左僕射結怨,低聲道:「晏公子,這李公子家世顯赫,你何必為了在下,這般開罪於他?我替你去給他賠個不是……」
定了定神,將珍寶重新收納入囊,這才驀地發現那紅玉小鼎、瑪瑙葫蘆、玉石匣子和赤紅念珠竟然全不見了!仔細回想,明明記得自己已將這四件物事塞入囊中,怎麼會消失了呢?心頭不由又是一陣發冷。
晏小仙微微一顫,回嗔作喜,笑容登時如春花綻放,凝視著他,柔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可不能再行反悔。」
楚易面紅耳赤,大感羞慚,一時想不出辯白之詞,訥訥道:「晏公子,我……我絕無此意。」
晏小仙臉上忽地一紅,閃過一絲害羞之意,笑吟吟地端起酒杯,淺啜低飲。
眾人看了無不意奪神搖,自慚形穢,均想:「什麼宋玉潘安,衛玠周郎,比起此人來只怕都遙遙不及。」
「難道昨夜那些和尚屍體都是這些畜類所化么?」他陡然又是一九*九*藏*書驚,冷汗滿背,彷彿掉入深不可測的冰淵寒窖。
剎那之間,情勢陡變,大出意料。眾人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剛想坐下,又有一個人起身將他攔住,笑道:「這位仁兄,不是在下不讓你坐這兒,只是你若是坐在這裏,這滿桌之人豈不是都讓那位公子瞧不起了么?」
這時,不遠處的山林中突然響起陣陣豪邁的歌聲,樹葉沙沙,群鳥驚飛,幾個獵戶背著弓箭,提著矛叉走了出來。
身在崖頂山坡,四周松林如海,荒墳錯落,枯草紛紛搖曳,他的身上蓋著一堆厚厚的草垛。哪裡有什麼寺廟?哪有什麼僧人?
楚易眼角瞥處,忽然察覺到眾人妒恨交集的眼光,驀地醒覺自己還緊握著晏小仙的手,「啊」的一聲,急忙鬆開。
滿屋舉子見他們兩人這般旁若無人地親密說笑,眼中險些噴出火來,但均知那美貌少年是李東侯看上的的禁臠,誰也不敢上前搭惹,只能一邊偷眼瞄看,一邊暗自恨恨嗟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忽聽一個清脆的聲音淡淡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李公子這麼了解驢的心聲,想必和它屬於同類了?」
楚易心裏微微有氣,摸了摸毛驢的脖頸,默不作聲地將它拴好,走入房舍。見左面的桌子尚有空位,便走了過去。
楚易茫然起身,將攤放在地的書卷一一收起,放進行李架里,牽著毛驢往山下走去。走得幾步,突然發現滿山枯草中橫七豎八地躺卧著眾多野獸的屍體,虎狼鹿羊,交疊橫陳,均是膛開肚裂,鮮血淋漓。
車輪轔轔,蹄聲嘚嘚,眾人談笑著從楚易身邊經過,見他青衣布鞋,補丁錯落,形孤影單地騎著一匹瘦黑毛驢,旁若無人地吟讀詩書,無不指摘大笑,極為不屑。
所以眾舉子見到這美貌絕俗的少年公子唯獨對此衣裳破舊的鄉下窮書生情有獨鍾,無不又妒又恨,暗自咬牙切齒。
晏小仙「撲哧」一聲,嫣然道:「你看,它都不答應呢。」笑靨如花,清麗奪目。
楚易還未回答,外面那毛驢又已慌不迭地歡嘶長鳴,昂首睥睨,極是得意歡喜。
「慢著!」白衣公子大急,翩然起身離座,搶到他的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嗔道:「公子,你不願和我共坐,是瞧不起我,是也不是?」
眾人聞言又是一陣鬨笑。楚易不願與他爭執,只微微一笑,轉身朝其他座位走去。
他腦中愈加迷亂錯愕,亦真亦幻,一時之間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看著四周荒涼的墳頭,寒意森然,突然想到:「難道……難道昨晚當真是撞鬼了?」
楚易面上一紅,大為不好意思,微笑道:「那我就不客氣啦。」眼見滿桌琳琅滿目,多是見所未見的山珍野味,一時倒不知如何下箸。吃了幾筷,羊肉鮮香滑嫩,木耳清甜爽脆,胃口大開,再不拘謹,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晏小仙大喜,嫣然一笑,眼如秋水橫波,眉如春柳舒黛,滿室粲然生輝。
眾人哈哈大笑,紛紛拍案叫絕。
眾人轟然稱是。
話音未落,房舍內鬨笑聲大作。
晏小仙面色稍霽,「哼」了一聲,冷冷道:「罷啦。公子既無心結識,何必勉強。吃完這頓飯,咱們各走各路便是。」眼圈微微一紅,別過頭去。
晏小仙見他吃得香甜,端著酒杯抿嘴而笑,叫來夥計,又添了幾樣酒菜點心,笑道:「楚兄,這荒野驛站,粗肉野菜比起我們淮揚菜也不知差了多少千倍,你將就著吃吧。哪天你隨我到揚州,我再請你到秋月樓好好吃上一頓。」
楚易一怔,忍不住九-九-藏-書笑了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毛驢突然「啊吁」一聲,朝前奔沖,靈巧躲過。
李東侯雖然跋扈囂張,但畢竟是丞相之侄,又值此進京趕考的非常時期,知道越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越不能太過仗勢欺人,以免落人口實,給叔父的仇黨以可乘之機。當下只能強忍怒意,坐回座位連灌悶酒,暗自咬牙切齒,尋思如何在沒有旁人的時候好好報復收拾。
在它的一生中,大概從來沒有一刻如今天這般威風快活過。
走了片刻,看天高地遠,萬水千山,白雲悠悠,碧水遙遙,楚易的心情又漸漸舒暢明亮起來,重新吟詩誦文,聊遣寂寞。
楚易見他面色青白紅綠地直轉,心下有些不忍,悄悄地拉了拉晏小仙的衣袖,低頭道:「晏公子,這位李公子在和你說話呢。」
李東侯在遠處看著那美貌公子語笑晏晏,對鄉下小子柔聲蜜語,更是幾次三番險些氣炸了肺。片刻之間,心底已閃過萬千條毒計,直欲將兩人千刀萬剮,但看著晏小仙那清麗絕俗的容貌,心中卻又愛又恨,又氣又狂。
眼看滿屋中人目光灼灼地瞪視著自己,恨不得將自己生吞活剝了,他又是好笑又是局促,當下抽出手,沉吟道:「晏公子盛情相邀,豈敢不從。只是……在下只有一匹毛驢,只怕有些不便。」話一出口,連自己也覺得豈有此理,莫名其妙,耳根一陣燒燙。
此處距離萬壽縣尚有三十余里地,正好又是兩條官道交匯之處,馬嘶人語,極是熱鬧。
想到此處,他驀地一陣衝動,那慷慨之氣重新涌了上來,握住晏小仙的手,懇切地說道:「晏公子,你教訓得是。君子相交以誠。我這麼說實是大大不該。倘若你不嫌棄楚某一介鄉野布衣,還願意屈尊結交,楚某此生當以同懷視之!」
晏小仙柳眉一揚,故作詫異道:「有么?我怎麼只聽見一隻驢在耳邊叫喚?」
楚易此刻恨不得插雙翅膀離開這裏,笑了笑,拱手作別,牽著毛驢徑直往山下走去。
其時西唐國勢鼎盛,奢靡淫樂之風極為流行,官宦富商不但廣納美妾,更喜歡蓄養孌童,男風頗盛。
他呼吸一窒,直如醍醐灌頂,神魂俱醉,呆了呆,方才恍然道:「我……在下閩地楚易,是進京赴考的。」
楚易心中又是驚詫又是感激,轉頭望去,只見一個白衣公子獨據一桌,臨窗而坐,正朝自己微笑示意。
楚易瞠目結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這就是他母親從村口花了三兩銀子買來的癩皮驢嗎?
驛站雄立河邊,主樓高達三層,鉤檐飛角,紅牆綠瓦,頗為壯觀,乃是來往官差休息打尖、傳遞各地公文的所在。
李木甫深得帝寵,近年來權勢愈重,統管吏、戶、禮三部,朋黨眾多,門生遍布,可稱本朝一大紅人。他膝下無兒,因而對侄子極為疼愛。倘若能和此人同行,考中進士決計不在話下。
眾人哄然,楚易大吃一驚,失聲道:「犟驢兒,當心!」
富家公子大多有龍陽之好,喜歡塗脂傅粉,結交美貌少年,光明正大地調風弄月。民間不以為恥,反引為風流韻事,津津樂道。
眾人一愕,嘩然大笑。
楚易心中又是一陣劇跳,呼吸不得,忖道:「倘若這晏公子是女兒身,什麼西施貂蟬都被她比下去了。」
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不敢掙脫,臉上通紅,訥訥道:「在下……怎會瞧不起你?」
「啊吁!啊吁!啊吁!」也不知是否聽到了他的話,屋外,那毛驢竟高高站起,昂首踢蹄,不住地引吭高歌,九-九-藏-書以示抗議。
楚易見他嬌嗔薄怒之態楚楚動人,心中一陣懊悔憐惜,忖道:「楚易啊楚易,你幾時變得如此婆婆媽媽,讓人心寒?能識得這等好朋友,也不知是你幾世修來的福分。」
睜開眼,藍天如洗,陽光在樹梢間燦爛地閃耀著。毛驢正低著頭,瞪著眼,與他四目相對,嘴裏「吧唧吧唧」地嚼著乾草。
楚易搖頭道:「晏公子,這一頓飯也不知要花費多少,楚某無端受用,已經於心不安,豈敢再讓兄台破費……」
晏小仙大喜,拉著他的手脆聲笑道:「這可真巧啦!我也是去長安趕考的。楚兄如不嫌棄,咱們一起結伴同行吧。」
剛到桌邊,一個錦衣高帽的年輕公子便從座上笑嘻嘻地站了起來,伸手一攔,揚眉道:「小叫花子,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驢是畜生,不知道分辨地方也就罷了。你好歹也是一個人,難道看不出這裏不是你該坐的地方么?」聲音輕狂張揚,正是適才發話的貴族公子。
楚易微微一笑,不以為意。他家世貧寒,由寡母、族人養大,生性單純磊落,安貧樂道,對於奚落鄙視向來毫無所謂。此番進京趕考,更不是因為貪慕榮華富貴,只是想為國效力,光耀族門,不負母親栽培養育。
當下感激地笑了笑,拱手道:「多謝公子美意,我……我還是到外面去吧。」轉身便走。
楚易一覺醒來,已是翌日清晨,耳邊鳥鳴啾啾,寒風呼嘯。體內卻似有暖流迴旋,精神奕奕。
那聲音清脆婉轉,似嗔似喜,似怨似艾,說不出的悅耳動聽。滿屋書生聽了,頓覺熱血上涌,神魂顛倒,情不自禁地想要替楚易回答。
看見遍地獸屍,眾獵戶大為驚愕,紛紛叫道:「喂,讀書的娃兒,這些野獸都是你殺的?」
昨日楚易為了尋求捷徑,橫穿山脈,這才困在紫霧峽中。經此一事,心裏發毛,不敢再孤身亂闖。當下翻身騎上毛驢,沿著官道,朝萬壽縣進發。
毛驢似是聽懂了那人話語,扯著脖子「啊吁啊吁」高聲大叫,撅臀踢腿,極是憤怒。旁邊一匹赤紅如火的高頭大馬扭頭看了看,默然不屑,低頭吃草。
楚易思緒混亂,也不應答,高聲問道:「幾位大哥,請問這裏附近有什麼寺廟么?」
兩人經過李東侯桌前時,李東侯的幾個僕從更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附著李東侯的耳朵嘰里咕嚕地說了幾句,然後猛地起身齊吹口哨。
楚易忍俊不禁,點頭道:「能與晏公子同行,誠我之幸。」頓了頓,微笑道:「我若再不答應,這驢兒只怕也要撇下我,隨著晏公子跑啦。」
如果是昨日,楚易必定沿途觀賞,和景吟詩,但此時毫無心緒,思潮洶湧,只是不斷回憶著昨夜怪事。倒是毛驢「啊吁」不絕,健步如飛,甚是快樂。
晏小仙嫣然道:「好,這裏氣味污濁不堪,咱們到外面透透氣去。」拋了一錠黃金在桌上,拉起楚易的手朝外翩翩走去。
眾人嘩然,那李公子大怒,回身正欲發作,突然目瞪口呆,作聲不得。
「吧嗒!」赤兔馬嘶聲悲鳴,轟然倒地。四腿抽搐,肚腹起伏,再也站不起來。
到了中午,官道上的人越來越多,三五成群,幾乎都是前往長安趕考的舉人。其中大多是富家子弟,不是肥馬輕裘,就是金輪彩車,身邊還跟了不少書童僕人。
門外廊柱邊,那頭膘肥體壯的赤兔馬聽得哨音,驀地昂首高嘶,前蹄著地之後,後腿雷霆飛舞,朝身旁那匹瘦黑毛驢的側肋重重踢去!
楚易見那素手纖纖妖嬈,想到適才所握香軟滑read.99csw•com膩,柔若無骨,心中登時又是一陣異樣的感覺,心想:「王孫子弟果然不同尋常人家,就連雙手也同少女般柔軟滑膩。」
唯獨晏小仙充耳不聞,眼角掃也不掃他一眼。只管笑吟吟地凝視著楚易,牽著他的手,柔聲央道:「楚兄,你的毛驢可真有趣。咱們結伴同行吧,你的毛驢也好借我騎騎,好不好?」
又聽那人柔聲道:「這位公子,在下和你一樣,可不是什麼驢馬之類,禽獸之屬,不知你願不願意賞光到此一坐呢?」
楚易心中雖然也頗感快意,但終究不願多惹麻煩,微微一笑,解開毛驢的韁繩,拉著晏小仙的手,一起朝外走去。
晏小仙第一個回過神來,格格脆笑,拍手喝彩道:「好一個神龍擺尾!」
楚易腦中一片迷亂,難道昨夜之事竟是一場幻夢么?
中午時分,楚易到了仙人嶺驛站。
年輕公子陰陽怪氣地笑道:「哎呀,你沾了一身人氣回去,也不知你那驢兒兄弟還認不認得你?小心被它一腳踢傷了身體。」
李東侯端著酒杯僵在那裡,尷尬至極。他自小錦衣玉食,萬眾奉承,哪曾當著眾人之面受過這等冷遇羞辱?先前被晏小仙譏諷,瞧著他絕色無雙,怒火才迅速轉化為欲|火;但連吃閉門羹,欲|火無從發泄,不由又轉化為怒火。當下勃然變色,便待發作。
但他單純豁達,憂愁怨怒素不久長,轉念又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切世事,上蒼自有安排。我又何必杞人憂天、自尋煩惱,聽天由命就是。」一念及此,頓時大為輕鬆。
驛站各房舍的旅客聽見聲響,紛紛出來看熱鬧,問明端倪,無不嘖嘖稱奇。當場有數名才子激|情澎湃,詩興大發,洋洋題壁作《毛驢賦》、《赤兔為黑驢所踢歌》云云。
楚易忍住氣,只好轉身尋找其他座位。豈料滿屋中人竟像是串通一氣,都有心拿他開涮解悶兒,待他一走近,便立時紛紛起身,笑嘻嘻地又是作揖又是行禮,將他趕開。鬨笑之聲此起彼伏。
意識到這一點,楚易心中不由又是「咯噔」一響,猜想多半是昨夜那兩顆藥丸之功。但那藥丸既是妖鬼之輩所有,自己妄服濫用,焉知會不會有什麼可怕結果?心中忐忑,惴惴不安。
時值臘月,寒風如割,下山時一無遮擋,原該頗為寒冷,但他體內卻暖洋洋的毫無冷意,全身彷彿充滿了使不完的氣力。
毛驢聽見她的誇獎,搖頭晃腦,「啊吁啊吁」地縱聲大叫,得意已極。
見那雙黑白分明的秋水明眸似笑非笑地凝視自己,楚易心中頓時又是一陣莫名地怦怦亂跳,不敢逼視,只得點了點頭,微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多謝公子相邀。」隨他回到桌前坐下。
白衣公子嫣然一笑,甚是歡喜,鬆開手,柔聲道:「那好,你過來坐下。」
楚易與他挨得甚近,只覺一股冷寒幽香撲鼻而來。那香味奇特至極,宛如月光與流水並舞,寒梅共雪花齊開。
他離鄉半月,所帶的蒸餅乾糧昨晚已經吃光,這時早已飢腸轆轆,聞見酒肉飯香,更覺難耐,當下牽著毛驢朝驛站里走去。
楚易笑道:「此生能有如此知己,楚易歡喜還來不及,怎會反悔?」
楚易單純樸直,向來與人為善,一生之中從未受過這等無謂的侮辱,聽到滿堂惡意而尖銳的嘲笑,心中又是憤怒茫然,又是委屈氣苦,想不出他們為何要如此對待自己。當下一言不發,轉身朝門外走去。
眾人變色,噤若寒蟬,紛紛飲酒,裝作沒有瞧見。他的幾個僕從大聲呼喝,挽著袖子剛想要衝上前,卻被他怒斥https://read.99csw.com喝住。
聽得此言,晏小仙柳眉一蹙,如花笑靨登時煙消雲散,嗔道:「君子之交,貴乎情誼。我與楚兄一見如故,誠心結識,楚兄卻如此見外,動輒搪塞以阿堵物。楚兄是看我不起,不想與我結交么?」
房舍中人見狀更是一陣狂笑。
酒館內,李東侯的臉已經變成了豬肝色,猛地拍案而起,渾身顫抖,恨不得將楚易連人帶驢撕成碎片,慮及身份,卻又偏偏無可奈何。幾個僕從懾其雷霆,早已灰溜溜地躲到一旁,噤若寒蟬。
楚易還想說話,突然「咕嚕」連聲,腹中已如青蛙似的叫將起來,極是響亮。
下了山,穿過一片山谷,便回到了官道。西唐官道頗為齊整,每三十里便設有一個驛站。
就在眾人驚呼聲中,它驀地迴旋跳躍,屁股一顛,后蹄高高踢起,如閃電般踹中赤兔馬的肚腹!
楚易被眾人的目光瞧得不自在,如芒刺在背。匆匆忙忙地吃完飯,鬆了口氣,道:「晏公子,咱們走吧。」
那年輕公子見眾人都支持自己,一起作弄這窮書生,大為得意,笑道:「小叫花子,你耳朵聾了還是傻了?抑或你也是只蠢驢精變的,所以聽不懂人話么?小二,快快領他到外面石柱,送他一捆乾草,記在我李公子賬上。」
奈何這晏公子語笑嫣然,妙目凝注,對周遭眾人熟視無睹。
眾獵戶指了指北邊山巒疊嶂處,笑道:「過了飛雲峽、仙人嶺,就是萬壽縣。小兄弟殺了這些生靈畜類,若想投案自首,去那裡便是。這些屍體就交給我們來處置善後吧。」說著又是一陣大笑。
眾獵戶愕然道:「荒山墳地,哪有什麼寺廟?」
一時間,屋內鴉雀無聲,數十雙眼睛都怔怔地看著兩人,滿嘴醇酒都化作了酸苦餿水,均想:「他奶奶的,天下掉下塊天鵝肉,偏偏讓這隻癩蛤蟆給一口叼著了。」
眾人目光隨之移轉,心中老大不是滋味。
此刻青石板路兩邊早已停滿了馬車、駿駒,兩旁的房舍里人頭聳動,高談闊論之聲嘈雜相聞。
楚易心下森寒,知道自己果然是撞鬼遇妖了,登時一陣莫名的后怕。無心回應,又道:「幾位大哥,請問最近的官府在哪裡?」
「啊吁!」毛驢等得不耐,叼著他的衣襟,似是催他起來。
楚易雖是一介書生,然生性慷慨尚俠,素好結識朋友,若換了旁人提此建議,必定欣然同意。但不知何以,對這美貌如處|子的王孫公子,他雖極有好感,頗想親近,卻又覺得手足無措,單隻坐在他身邊,心中便怦怦亂跳,如坐針氈;倘若一路同行,那還得了?
楚易呆了一呆,心中莫名地狂跳起來,十七年來,從未覺得自己這般污濁微渺,忽然覺得自己若是坐到此人身旁,實在是對他極大的唐突、冒犯。
他忽然想起昨夜之事,驀地坐起身來,剛一環顧,心中頓時大凜,「啊」地失聲大叫。
李東侯惱羞成怒,再也按捺不住,重重地哼了一聲,一甩手將杯子摔擲,拂袖回座。
楚易心中一跳,想要抽出手,但見他笑靨如花,生怕唐突冒犯,惹他不悅,便任由他攜手并行。
那李公子在一旁瞧得神魂顛倒,按捺不住。站起身,端了一杯酒,笑嘻嘻地走了過來,對著晏小仙揖了一禮,抑揚頓挫地說道:「在下洛陽李東侯,也是赴京趕考的,沒有什麼毛驢,只有赤兔神駒一匹,四駕馬車一輛。晏公子如若不棄,可與在下結伴同行。一路同車共馬,促膝談心,豈不風雅快活?」
眾舉子聽見「李東侯」三字無不哄然。此人赫然竟是當朝金紫光祿大夫、左僕射李木甫的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