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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胭紅如血

第一章 胭紅如血

信武提著刀,大步走上前,說:「大伯,我在。」
從此,晁記胭脂坊正式定名為京西胭脂鋪,也就成了皇宮御用商家。儘管乾隆帝從未表示,今後不再使用類似於後來的競標的方式確定胭脂專供權。但其在位的時間太長了,幾十年間,沒有一個人敢就此事進言,京西胭脂鋪,也就一直擁有著皇宮御用胭脂的專屬地位。
晁信義大吃一驚。他離開京城的時候,已經有傳聞鬧洋兵的事情,但沒有人想到洋兵居然能打進京城。家裡的父母、叔叔嬸嬸、兄弟姐妹們怎麼樣了?
山路崎嶇難行,起初的一兩個時辰,晁信義沒覺得有什麼意外,但漸漸就腳步沉重,頭昏眼花起來,心中預感到不妙。中途換了一道葯,發現腳背上已經黑了一大片,依然不疼,不麻,只是有些腫,用手指一按,肉就陷了一個洞。
晁信武吃了一驚,問:「添添呢?」添添是晁靈珊的兒子,才三歲。
晁信義微微一笑,說:「究竟什麼事情,大哥只管說。」
被蛇咬了,不疼痛,也不麻木。晁信義不敢大意,他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藥丸,先吞了一顆,忙把剩餘的火焰果摘下之後,下了懸崖。
「如果我爹媽不喜歡你,我就和你回到這裏,我們永不分離,生死都在一起!如果我負了你,不得好死!」晁信義左手摟著花紅藍,右手指著天發誓說。
王家棟和松下長生一同跑下樓,來到院子里。王興業看到家裡忽然多了一個陌生男人,穿著怪模怪樣的衣服,嚇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回過神來:「他是什麼人?」
晁子寅說:「分號的事,沒什麼好說的。」
那時,晁子軒就勸過大哥,是不是暫時避一避,可大哥不肯。到了五月底,外國政府以保護使館為名,強行向北京城派兵,晁子軒聽宮裡傳出的消息說,外國人這次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太后又聽信讒言,以為拳民真的刀槍不入,可以對付洋槍洋炮。果然,到了六月,局勢更加亂了,拳民在京城四處搜殺洋人,圍燒教堂。
王興業喝了口酒,心事重重:「家棟,你是喝過洋墨水的人,如今,滿大街都是洋兵要打進京城的消息,還在說洋兵野蠻成性,殺人不眨眼……」
這個房間不大,是用木頭和竹子紮成的,床頭有一個木板釘成的簡易箱子。房間里還有一個用幾塊木板隔成的書櫥,裏面擺著幾本厚厚的書,有《葯經》《醫經》《本草綱目》,都是醫藥方面的書,還有一個大夫出診用的藥箱,晁信義的口袋擺在旁邊。
晁信義感慨道:「如果你家在京城開家胭脂坊,京西胭脂鋪這塊金匾就應該是你家的了!」
王家棟說:「是的,太后和皇帝已於今天西巡,離開了京城,估計是擔心北京守不住,怕被八國聯軍當俘虜抓了。」
晁信義把她輕輕攬入懷中,吻著她的額頭:「我想一天就飛回京城,帶你見我的父母。你這麼美麗善良,又會做胭脂水粉,我們全家都會喜歡你的!」
「松下君,帝國派出軍隊,就是為了來救援被困在中國的僑民!現在你安全了。」加藤大佐狡黠地一笑。
加藤手握軍刀,嘰里呱啦說了一番日本話。
花紅藍的玉足在水中動了動,兩手按在胸前,側過頭看了一眼晁信義,眼中柔情如水,低聲道:「我喜歡做胭脂水粉。」
船到宜昌,兩個人下船,上碼頭。晁信義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焦急地大喊:「信義兄弟,信義兄弟,我是常風,我在這裏……」
中國的傳統是保守,家傳的工藝製作流程、產品配方都是機密,想要得到很難。但松下長生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京城其他胭脂坊,質量方面遠遠不如王記。如果這些妝品在京城賣,那是砸王家的牌子。可拿到分號去賣,又屬於非常好的妝品,不僅沒有影響王家的聲譽,還為王家賺了不少錢。
聽到晁子霖如此安排,晁家人安心了。在大家看來,晁子霖到底是當家人,臨危不亂,安排得井井有條,滴水不漏。有這樣一個主心骨,京西胭脂鋪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加藤大佐沒時間用茶。攻下北京城之後,各國的指揮官有意放鬆了對部下的約束,其實就是希望他們去搶掠。這些軍人搶回去的財產,雖屬私人,但畢竟增加了本國財富。加藤匆忙應付幾句,就要離開。
晁子軒嘴角一哆嗦,晁子霖咬了咬牙,大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洋兵嘰里呱啦的聲音。
晁信文說:「今天下午我還看見王家棟了,沒什麼動靜。」
最典型的是王家棟回來不久,向父親提出開分號。
常風直盯著他的臉說:「你必須有點心理準備,這個事情有些大,但是我希望你聽了之後不要慌。」
松下長生驚喜地道:「真的?」
晁信義說:「我覺得你不應該當女郎中,而應該當一個胭脂水粉製作師。」
晁信義在宜昌,是晁靈珊說的。常風找到順風客棧,掌柜的說,晁信義每年都會到這裏進貨,進了貨之後放在這裏,又會出門,一般十天左右就會回來。可這次特別,他出去已經一個多月,還沒有回來。
花紅藍搖了搖頭:「走了!」
王家棟留學歸來,並沒有如王興業所願,替他帶回個孫子。不過,聽兒子說,葉小芸在國外生過兩胎,第一胎養了兩個月,第二胎養了半年,都病死了。
否定的原因有幾個。其一,京西胭脂鋪的產品,沒有大規模生產,無法滿足中低端市場的需求。其二,一旦批發給各商鋪,就無法保證被仿造,京西胭脂鋪的產品一旦被大量仿造,等於砸了自家招牌。其三,一旦批發,就要向經銷商讓利,晁家的利潤額就會大幅度減少,若要保持利潤額,經銷商就得提價,對京西胭脂鋪同樣不利。
王家棟說:「如若八國聯軍真的攻進來,我想請松下君幫我一個忙。」
談過這件事,晁子霖又開始談京西胭脂鋪未來的發展。
王興業一發現這個苗頭,立即採取了措施,兩個月之內便把李氏娶進了門。
常風一顆心也是七上八下。一個家族的滅頂之災,換誰都無法承受。
長天一片肅穆,西邊的天幕如被火焰燒得通紅,遙遠的天際,隱隱約約有隆隆的炮聲傳來。樹枝上,知了像和炮聲比賽似的,叫得此起彼伏,絲毫不受影響。
松下長生面露喜色,立即轉身,對加藤大佐說了幾句話。
不久前,拳民作亂,專殺洋人。王興業擔心拳民把兒子當成洋人殺了,王家就斷子絕孫了,嚇得剝了他的洋裝,換上了馬褂。幾個月里,王興業天天燒香,還不斷嘮叨:「孽子啊,讓你別去留洋,你偏不聽,惹下大麻煩了吧。」
晁信武接過錦盒,向伯父、父親、兩位叔叔磕了一個頭,轉身離去。
「如果你爹媽不喜歡我呢?」花紅藍羞澀地問。
掌柜的擺頭:「他只說去會個朋友,卻沒說是什麼樣的朋友,住在哪裡。」
松下長生看了一眼王家棟所穿的長衫,道:「快,換衣服。有和服沒有?叫你的夫人換上。」
「爹,請您去用晚餐。」葉小芸臉上微微一紅,低下頭去,有些不安。
正出神之際,晁信義聽到有什麼跑了進來,抬頭一看,是一條大黑狗,正抬頭對著他,吐著舌頭。
此事是晁家的最高機密,知道此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京西胭脂鋪的繼承人,另一個是負責採買火焰果的人。採用火焰果雖然屬於京西胭脂鋪的核心秘密,但是,用火焰果還存在配方問題。負責採購火焰果的那個人,還是不能完全懂得配方。這也就使得京西胭脂鋪的配方,既成為高級秘密,又有一定的防範風險能力。
嘩啦一聲,大門被撞開,一群洋兵端著槍沖了進來。
姑娘嫣然一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腳,側過身去,把手中的鞋子放在地上,彎下腰穿起鞋。這時候晁信義才看見,她肩膀上的竹簍里有些野草、樹根。
三個女人頓時倒地,當場被亂槍打死。
加藤心裏再清楚不過,所謂保護僑民,那是各自國家的事,是政客們的事,他們是真的想著保護僑民,還是看準了中國這塊大肥肉,以保護僑民為借口,大大地美餐一頓,那是他們的事。作為軍人,提著腦袋冒著生命之險幹了一場,自然就想占點大便宜回去。八國聯軍的指揮官也清楚這一點。攻下北京城之後,他們有意不對軍隊進行任何約束,就是要他們在異國他鄉大大地放肆一回。
晁子霖說:「那就再準備半個月用的。」
「在配料室。」葉小芸小聲地說。
「謝謝姑娘救命之恩!」晁信義雙手抱拳,深深施了一禮。
晁子軒撲進了院門。他的腿腳有點不方便,拄著拐棍,右手的紙扇忘了扇,身上的短袖綢衫濕透了,額頭上的汗如線串著的珍珠一般,直往下淌。他的前腳剛剛邁進門檻,顫抖的聲音就喊了出來。
就算把整個京城的市場全部給晁家,他們也吃不下。京西胭脂鋪是由手工作坊發展而成的,雖經幾代人努力,生產規模一再擴大,但這種發展卻是緩慢的,也就是由最初的一家人生產,發展到晁子霖的爺爺時,請了幾個人。再到晁子霖的父親,除了工人之外,又請了幾個技|師。現在發展到晁子霖這一代,光是技|師就有十幾個,在後院生產和前店經營的工人加起來已經近百人。
王興業問:「昌延里有多少人跑了?」
晁信義把自己的家世告訴了花紅藍,花紅藍也把自己的家世告訴了晁信義。
有炊煙的地方就有人,只要找到人,就有獲救的希望。
晁子霖魁梧高大,濃眉,刀條臉,一雙虎眼,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他穩穩地站在正堂門口,手裡同樣拿著扇子,卻沒有動。待他轉身進屋,其他人也跟著進去了。
晁家是京西的大家族,共四子,老大子霖,是晁氏家族的主心骨,也是京西胭脂鋪的大掌柜。老二子軒,年輕的時候是個敗家子,染上過鴉片,被晁家老爺子打折了一條腿,至今走起路來還是一瘸一瘸的。長子信文出生之後,子軒才開始浪子回頭,現在主要負責處理京西胭脂鋪與官家的聯絡。老三子瞻,主要負責家庭作坊的生產。老四子寅,主要負責前店的銷售。
「一言難盡,你跟我來,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一邊吃一邊說。」常風緊緊地拽著晁信義。
王興業右手支撐起自己疲憊的身體,坐直了,端起茶杯撇了撇,喝了一口,放下。又摸出鼻煙壺,吸了一口,猛打了一個噴嚏,精神陡然好了許多。王興業將鼻煙壺蓋了,置於掌心把玩著。
其實,無論是李氏還是周氏,王家棟都不愛,他真正愛的是晁靈珊。見父親又要替自己張羅三房,王家棟同樣苦不堪言,無以排解。恰在此時,有了去日本留學的機會,公派十三人,還有些人通過民間渠道可以私費前往。王家棟想逃離這個家,便編了一套理由,試圖說服父親。王興業暗想,去幾年也好,回來時晁靈珊早已兒女成群,你還有什麼好想的?便提出一個條件,去留學可以,但要帶著老婆。
松下長生並沒有對晁子霖說假話,京西胭脂鋪四面都有日本軍隊,呈包圍之勢。晁子寅、晁信仁、晁信文以及家人剛剛出門,就被亂槍打死,大人孩子無一倖免。
晁子軒剛剛轉過照壁,兩個兒子已經搶到他的面前,爭著問情況。晁子軒用拐杖在地上杵了兩下,右手的扇子快速地扇著,臉上掛滿了汗。晁信文顧不得自己了,忙用手裡的扇子扇父親的後背。
「老二,攔住他們,給信文他們拖點時間。」晁子霖說過,大喝一聲,「你們想幹什麼?這是私人家業。」便提刀上前,攔在那伙洋兵面前。
葉小芸是王家奶媽的女兒,當時才十四歲。奶媽親手帶大的王家棟,自然對王家棟有感情,又考慮到女兒若是跟著王家棟去了日本,回來時說不定就是三少奶奶,自然願意。
王家棟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平靜地道:「爹大可放心,洋兵燒殺擄掠不假,但會聽命令,也要看搶掠的對象,我保證,就是洋兵打進京城,王記胭脂坊也會安然無恙。」
王家棟走到大門口,見門口聚集著十幾個驚慌失措的工人,他們本在後邊的小院住的,聽到槍炮聲,有的逃跑了,有的無路可逃,就來到了東家院子里,正準備關大門。王家棟叫大家不要慌,將手裡的一些小旗子分給大家,要求他們將這些旗插在門樓的兩邊以及店店的前面。王家棟、松下長生和葉小芸則排成一排,各自拿著一面小旗,站在門樓下。
松下長生一眼就看見了血泊之中的晁子霖。
花紅藍的身軀彷彿融化了,兩個人倒在大青石上……
花紅藍坐在大青石上看。
他支起身,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竹床上。褂子已不在,光著的上身搭著一條布毯,床邊放著一條麻布褂子。他忙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腳背,上面的黑色不見了,變成灰烏色。他活動了幾下腳,感覺不出什麼,頭也不昏了,只是身上有些乏力。
花紅藍把頭埋在他的懷裡:「我明天就跟你走!」
晁子瞻說:「這是一個好辦法。我們也可以這樣做啊。」
這話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說了,每當說出此話,大家都只能沉默。
第二天,常風把晁靈珊交給弟弟,自己趕往京城。幾天後,到了昌延里,一打聽,晁家遭了大難,晁家和替晁家打工的八十多口,全部死於洋兵的槍口之下。劫難發生幾天後,鄰里才有幾個人出面,湊了些錢埋了屍體。
晁子霖眼瞼抽搐了一下:「消息准嗎?」
以前,政府一次又一次敗給洋人,儘管敗得很慘,可那些戰爭都遠離京城。這次,卻是打到了家門口,有誰不害怕?
有些女眷要回自己家裡清理細軟,被晁子霖喝住。
晁子霖說:「錢財是身外物,只要有命活著,錢財總會有的。你們記住,逃出去后一直往南走,去宜昌找信義。」
晁子霖從左腋下拿出錦盒,九*九*藏*書舉起來說:「晁家所有人看好了,這個錦盒裡裝的是我們晁家的立家之寶。」
晁子霖走上前,扶起晁信武,將錦盒交給他。「快走!」
晁子軒繼續說:「我去宮裡打探過了,老佛爺和皇上,還有那些王公貴族,今兒一早就跑了,還說什麼西巡,車輦擺了好幾里遠。」
晁家曾無數次討論過這一經銷模式,最終的結果是否定。
雖然兩胎都沒有養活,卻讓王興業看到了希望,也是想徹底斷了晁靈珊的念想,王興業立即著手,替兒子舉辦了第三場婚事。
晁信義猜想是父親出了意外或者身亡,再嚴重一點就是母親也一同遭遇意外……
松下長生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
花家這一支逃到四川萬州,以花為姓,至今已有四百余年。逃到其他地方的各支,因為彼此沒有聯絡,花家並不清楚。逃到四川的這一支,人丁並不太旺,幾代都是單傳。花家以醫為生,美顏術只是作為家傳手藝代代相傳,卻又輕易不展露。
王家棟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他留學學了些洋派,平日喜歡穿西裝、戴禮帽,唇上還喜歡留著一撮小鬍子,手上少不了一根文明棍,腳上踏的是皮鞋,平常結交的也都是些洋派人物。
信仁問:「爹,您怎麼辦?」
本來,按照乾隆帝的意思,專買權每隔幾年就重新競爭一次。可是,失去專買權的王記為了奪回失地,在宮裡大量行賄,希望通過各宮的太監影響他們的主子,讓主子將手中的票投給王記。晁記得知此事後,同樣拿出一大筆錢,買通了其中一個太監,當了晁記的卧底,拿到王記的賄款之後,立即舉報了。如此一來,鬧出了一起後宮貪腐案。乾隆帝龍顏大怒,處理了幾個太監。為了避免今後出現類似的事件,乾隆帝提起御筆,題寫了「京西胭脂鋪」五個字。
「砰!砰!砰!」外面槍聲如爆豆一般,鋪天蓋地。
此刻,加藤其實已經沒有軍事任務,他帶著自己的人在京城橫衝直撞,只有一個目的:乘機搶掠並且不加節制地放肆。
晁子軒道:「千真萬確。我回來的時候,差點和洋人撞上了。那些洋人到處亂竄,見了人就放槍。我親眼看到好幾個人倒在街上,地上是一攤一攤的血,連屍體都沒人收。」
王家棟說:「應該是。」
夜,圓月高掛,月光輕柔,蟲子在草叢之中低吟。
晁子霖說:「雖說洋兵的洋槍洋炮厲害,畢竟,洋兵的人少,京城這麼大,不可能守住京城所有地方。我們分散逃,前門是昌延里,外面在打槍,前門肯定不能走。老二,你帶著你們全家,除了信武之外,從東側門走。老三,你帶著你家,從西側門走。老四,你和信仁一起,帶著兩家從後門走。」
松下長生五十多歲,瘦小,淺眉毛,鷹鉤鼻子,鷂子眼睛,臉上布滿了青筋。他是日本商人,家族世代經營化妝品生意,在日本多地有分店,其企業叫松下妝品會社。因為王家也是化妝品生產商,王家棟留學時,格外留意東洋的化妝品產業,自然不會漏過這家日本最大的同類企業。去得多了,便結識了松下妝品會社的副社長松下長生。
這一聲驚叫,引來的是一排子彈。
葉小芸說:「爹房裡有黑妞呢。」
「我叫晁信義,晁是姓晁的晁,信義就是……信用和義氣那兩個字!」晁信義忙自我介紹,他本是口齒伶俐之人,現在卻有些慌亂。
晁子霖說:「別在這裏杵著,都給我進屋。」
晁信武緊貼在牆邊,不敢探出頭。他右手拔出刀,咬牙切齒,靜靜地等待著。
晁信義忽然站起來,如一桿標槍般挺直,如山一般穩重,他吼了一聲:「我不哭!我是晁家的男人,家破了,我要一塊磚頭一塊磚頭重新建起來。」
另一方面,王興業也注意兒子和晁靈珊的來往,這一觀察還真讓他暗捏了一把汗。這個不孝子,開始兩年,和晁靈珊差不多不說話了,見了面就繞著走。後來,傳來晁家替晁靈珊定親的消息。
他說:「其實我早就知道,只是,我更不想走,因為我也愛你!」
松下長生換了笑臉:「加藤君,晁家可是家財萬貫,錢財歸你,如果有活的人,無論大小,留給我!」
晁子霖說:「既然你們都沒有意見,那就向祖宗三磕頭。」
晁子軒看了大哥一眼,伸手入懷,掏了掏,掏出一枚精緻的鼻煙壺,旋開小蓋,遞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起頭,閉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氣,再睜開眼,平視前方,緩緩呼氣,說:「大哥,情況不妙啊,洋兵已經破城。」聽說已經破城,在場所有人都暗吸了一口氣,只有晁子霖穩坐那裡,不動聲色。
這個情況,晁子霖也知道一些。東洋的松下家族,開了一家東洋妝品會社,總店在日本的東京,天津和上海開了分號。東洋人的經銷模式和中國人不同,他們搞批銷經營,把貨品批給各個經銷店,天津和上海的大小商鋪,都可以賣他們的產品。
晁子軒說:「我昨天查過,家裡的米用半個月沒有問題。」
三兄弟立即說:「沒有意見。」
大家陸續坐下,晁子軒坐在八仙桌的另一邊,老三和老四分別坐在兩位哥哥的身邊。晁信仁等晚輩,只能坐在正堂兩邊的椅子上。
晁子霖的肩膀、大腿上各中了一槍,又被一個洋兵一腳踹倒。晁子軒聽到槍響,頓時眼都瞪圓了,大叫一聲:「老子跟你們拼了。」說完便衝上去。可是,他僅僅是沖了兩步,就被子彈打中,倒在地上。晁子瞻到底年輕敏捷一些,他衝上去撲倒了一個洋兵,卻被另一個洋兵一刺刀捅上了身。
晁信武說:「那我們不能這樣等死啊。」
王興業是在憂鬱與焦急之中熬過一天又一天的。他口齒伶俐、聰明能幹,把祖傳的家業經營得風生水起。平心而論,王記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鋪可謂各有千秋,比肩天下,就因為京西胭脂鋪的出品受到了皇家青睞,有了先帝御賜之匾,頓時名動天下,僅價格就比王記胭脂鋪高出一倍不止。
可是,京西胭脂鋪還滿足於北京市場的時候,王記胭脂坊已經開始悄然擴張。
晁子霖再一次提出了議過很多次的話題:「王家在天津和上海都有分號,他們怎麼做的?」
花紅藍安慰他:「吉人自有天相!京西胭脂鋪是本分的生意人,別擔心太多!」
王興業似乎不信:「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是王家的心頭之痛,歷時百年。此外,王家還有第二痛,那就是王家人丁不旺,已經四代單傳。王興業先後娶過六房太太,儘管他辛勤耕耘,卻鮮有收穫。如今,這六房太太,前面三房均已過世,第四房跟人跑了,王家為了遮醜,說其是因病入了空門靜修,第五房因為肚皮不爭氣,進門七年,氣泡都沒有冒一個,被王興業休回了娘家。第六房進門時,王興業已經過了天命之年,雖然力不從心,卻也要藉助藥物在女人身上折騰。同時,王興業也為兒子王家棟娶了妻,希望在自己這裏實現不了的夢,能夠應在兒子身上。
晁信義把左腳泡在木盆之中,感覺水入骨,有些灼|熱。花紅藍拿了個竹凳子,坐在他的對面,說:「你是被火焰蛇咬傷的吧?」
最後一件事,是護院,這件事由晁信武負責。院子里有不少樹,家裡還有些木頭,都能派上用場,可以用這些木材加固各個門,預防洋兵衝進來。
晁子霖用刀尖拄著地,支撐著身體,慢慢地站了起來,一雙眼睛如鋒利的刀刃,盯著松下長生,牙縫之中迸出一句:「是你!日本鬼子!」
京西胭脂鋪四周的槍聲立刻停止了,遠處,不時還有槍聲、哭喊聲傳來。
晁信義從來沒有看過女人的腳,一時痴了,忘記了動。
晁信義坐在板凳上,兩眼直直地盯著餐館的牆壁,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就在王家棟回國之後不久,松下長生主動請纓,要求來到中國,擔任分社社長。
晁子寅年輕,有些擔心,問道:「那如果洋兵打過來了,我們怎麼辦?」
這件事,讓晁子霖一下子醒了。王家棟顯然不是在瞎折騰,而是有計劃地擴張。他先建分號,是想將王記的產品向全國鋪開,同時,他已經著手買地蓋工廠。也就是說,王記胭脂坊準備脫離傳統的作坊生產,向工業生產跨越。
大家都明白他所說的無法抓住是什麼意思。
晁子霖喝道:「慌什麼?天塌不下來。」聲音不高,卻極具穿透力。別說是院子里的人不敢出聲了,就連樹上的知了,似乎也被嚇了一大跳,有那麼一瞬間,半點兒聲音都沒有。
花紅藍看出他有心事,悄聲問他:「你在想什麼?」
大家默不作聲,早些日子聽到洋兵要攻打京城的消息,已經有很多人逃走了。後來,聽到了洋兵攻城的炮聲,又有一批人逃走了。京西胭脂鋪所在的昌延里,大大小小几百家胭脂鋪和其他商鋪,現在還在營業的只剩下一半,相信這幾天,又會有些人躲出城去。
「配料配料,只知道配料,是配料重要還是傳宗接代重要?」想起這件大事,王興業顧不上老幼尊卑了,沒來由地發了一通脾氣,站起來向前走。
可是,王家棟並沒有仔細想過,哪怕是拳民作亂,作為一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人,松下長生完全有大把機會溜出北京,返回天津或者上海,為什麼要在北京涉險?
王興業一聽,頓時大怒:「開分號開分號,你以為分號是那麼好開的?我們王記胭脂坊,每天只能生產這麼多妝品,滿足京城市場已經有些吃力,你開分號,妝品從哪裡來?」
「老佛爺西巡!洋兵打進來了!」
兩個人擠到常風面前,常風一把拽住晁信義的手,拽得晁信義胳膊生疼。
晁子霖臉色大變。
王家棟只說了一句:「王家的救星!」
王興業走到廂房前的廊道,停下來,轉過身,見葉小芸還站在那裡,便說:「去,把他叫來,我有事兒。」
正廳之中一陣靜寂。
「別開槍!別開槍!」松下長生一邊焦急地大叫,一邊分開眾洋兵,沖了進來。
晁信義忙問:「你去哪裡找解藥?」
他說:「儘管如此,我們不能不有所準備。現在聽我的安排,老二,這事會鬧多少天還不一定,所以,家裡的糧不能斷,你負責多運些米回來。」
常風把京西胭脂鋪遭受到的滅頂之災說了一遍,那個時候,常風並不在京城,而是在滄州家中。死裡逃生的晁靈珊輾轉十幾天,才拖著半條命,勉強捱到常家,把噩耗告訴了常風,立即病倒了。
常風問掌柜的:「知道信義去了什麼地方嗎?」
王家棟還有自己的理論,他說:「我們王家和晁家鬥了一百多年,不是輸在技術上,而是輸在認死理上。既然晁家獨佔了宮廷生意,我們為什麼要和他斗?越斗越輸。我們不如改變思路,他做高端,我們做低端,他做貴族,我們做民間。市場大得很,他京西胭脂鋪也只是一個手工作坊,沒有那多的貨品供應。」他還說,靠手工作坊是無法發展大的,不發展就會像這個朝廷一樣,被動挨打,最後成為洋人手裡的柿子,想怎麼捏就怎麼捏。他還說,別看現在京西胭脂鋪牛氣衝天,王記一旦佔領了民間市場,又開起了現代化工廠,京西就算是拍馬都趕不上。
常風到晁家墳前祭拜一番,又立即趕往宜昌城找晁信義。
王興業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抹了抹一頭的冷汗,從懷裡拿出鼻煙壺,放在右邊的鼻孔前吸了吸。回頭看到葉小芸也在往外看,得意地道:「我這一輩子,看得最準的事情就是送他留了洋!」
晁子霖一聲長嘯:「京西胭脂鋪不會就這麼倒的!」說完,拼盡最後一點力氣,艱難地將大刀舉起來,猛地向松下長生劈過去。
忽然,一條幾寸長、全身血紅的小蛇從火焰果樹上跌下來,跌在晁信義的左腳背上,因為是熱天,他穿的是草鞋,裸|露的腳背如被針扎了一下。晁信義低頭一看,那蛇躥入石頭縫隙中,不見了蹤影。
晁子霖將目光投向兩個侄子。
他看到一支耀武揚威的隊伍之中,一個熟悉的人,他的朋友加藤,一個日軍大佐,手裡揮舞著一把軍刀,指揮燒殺搶掠。
晁子霖的子侄輩有好幾個人,按照家訓,未來京西胭脂鋪的大掌柜,只能是他的兒子信仁。可信仁過於仁厚,不太適應商場的狡詐,晁子霖隱隱有些擔憂。正因為如此,他才將採買業務交給次子信義。名義上,他是讓信義在外當採購,而實際上,他是讓信義掌握了京西胭脂鋪的一個核心秘密。
「你不是會,你是做得非常好。你怎麼做得那麼好呢?」晁信義讚不絕口。
那淡淡的香味就是從那兩個蓋在一起的竹筒縫隙之中飄出來的。晁信義小心翼翼地揭開一個蓋子,大吃一驚,裏面裝著半筒雪白的水粉。他用手指頭沾了一點,感覺細膩水嫩,比晁家最好的水粉有過之而無不及!
王家棟一走,王興業就如風箏斷了線,心裏整天沒個著落。兒子和葉小芸到底怎樣個情況,他不知道。又想,求人不如求己,畢竟自己年齡還不是太大,應該還有機會,便極其努力地耕耘。王興業的第六房太太總懷疑他在耕自己的田時,還在替兒子耕田,有事沒事找李氏周氏大鬧。起先還只是關起門來鬧,可門再緊,畢竟有風透出來,何況這種大戶人家,怎麼著也有些下人,事情漸漸傳了出去。王興業得知后,惱羞成怒,乾脆將六姨太趕出了家門。
晁子軒、晁子瞻、晁子寅跪在哥哥身邊。晁家的男丁,在他們身後跪下一片。晁子霖給祖宗的牌位燒了三炷香,又磕了三個頭。身後的晁家子孫,也都跟著磕頭。
晁信武一聲大吼,人如猛虎一般飛躍而出,手中的刀如閃電一般落在一個洋兵的脖子上,喀嚓一聲,這個洋兵的腦袋橫飛了出去。
王興業不知道兒子搞什麼名堂九-九-藏-書,見兒子領著松下長生以及葉小芸往前面走,便誠惶誠恐地跟在後面。
眾人從各個不同方向散去,晁家前院只剩下晁子霖、晁子軒和晁子瞻夫妻。晁子霖道:「老二老三,你們怎麼還不走?」
話音落後,知了彷彿聽到命令一般,立即大聲地叫起來。
其餘的幾個洋兵不知道飛來的是什麼武器,各自靠在牆邊,端起槍射擊,子彈打在晁信武藏身的牆上,泥土亂濺。
花紅藍點了點頭。
晁信義練了一套,跳上大青石,蹲在花紅藍身邊,問:「紅藍,我應該沒有事情了吧?我出來這麼久了,也應該回家了。」
晁子霖雙手扶著大刀,挺直了身體,高高地昂起頭,看了看血紅的天,那是燃燒的火焰映紅了天,那是中國人的血在流。
晁子軒說:「我聽說,京城其他商號都在向王家供貨。王家會不會拿到這些貨,再換上自己的商標?」
燈剛剛亮,有一個人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站在那裡,對王家棟深深鞠躬。
晁子軒和晁子瞻不甘落後,幾步跨上去,站在哥哥身邊,用手裡的傢伙指著洋兵。
六月,果然傳來洋兵在天津大沽登陸,正向北京殺來的消息。同時,還得到消息說,北京的一些達官貴人,早已經做好準備,一旦洋兵接近北京,他們隨時舉家逃走。甚至有些高官已經安排家眷等,分散離開了北京。另一些消息靈通的商人也都紛紛離去。
花紅藍落落大方地喊了一聲:「常大哥……」
今晚,王家棟之所以將葉小芸支走,是因為有話要對松下長生說。
「你當女郎中,救的人不多,如果你做一個胭脂水粉製作師,你能讓天下的女人變得更加美麗。」晁信義說。
所有晁家人都知道,錦盒之中裝著幾樣東西,一個綠色的小冊子,是京西胭脂鋪的家傳配方。還有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用錦緞包著的宣紙,那是乾隆皇帝當年賜予晁家牌匾的御書,上面有五個大字:京西胭脂鋪。
然而,晁家立下規矩,絕對不能從集市上收購。倒不是價格問題,而在於晁家若是大量購進這種原料,不可能不讓競爭對手知曉,競爭對手一旦知曉,定會加以研究。那樣一來,晁家的配方就沒有任何秘密了。所以,一百多年來,晁家總會安排一個人秘密負責此事。
獨子王家棟娶第一房時,只有十五歲,髮妻李氏十九歲。
幾個洋兵放了一陣亂槍,又沖了過來。
「嗯!」花紅藍柔柔地應了一聲。
晁靈珊還在猶豫,晁信武急了:「洋兵是專門衝著你手裡的東西來的,姑姑,快跑。」
松下長生冰冷地道:「你聽聽這槍聲,每一聲槍響,你們晁家就可能少了一個人。你難道真的願意看到他們一個個死在你的面前?只要你肯和我們合作,聽加藤太君的話,我保證你們全家的生命安全。」
晁靈珊已經爬了過去,然後站起來,向後看,巷子里很安靜,似乎也很安全。晁信武於是向姑姑揮了揮手,示意她快點離開。晁靈珊也不敢停留,快步向前走。就在此時,出事了,黑黑的巷子里有一隻什麼動物躥出,從晁靈珊的前面掠過。晁靈珊猝不及防,一聲驚叫。
王家棟繼續安慰父親:「爹,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以前,您一直後悔讓我去留洋,這一回啊,您就能知道留洋的好處了。」
晁子霖斷然拒絕:「不行,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事,我們不能做,我們不能砸了京西胭脂鋪的招牌。」
花紅藍還是嫣然一笑。
花紅藍聽了,嫣然一笑。
此後,王興業不敢再娶妻,怕人家笑話,又希望再有子嗣,便將四姨太的陪房丫頭收了,默默耕耘多年,仍然沒有結果。
廳堂里很靜,只有木風扇呼呼的聲音,應和著外面的槍炮聲和知了的聒雜訊。
「爹,您喝茶!」葉小芸端來一杯茶,放在太師椅旁邊的茶几上。
松下長生說:「如果八國聯軍攻來,中國軍隊肯定守不住。」
松下長生在京城東藏西躲已經幾個月,畢竟他是東洋人,又會說幾句漢語,和那些紅髮碧眼的西洋人還不同。即使如此,還是有幾次差點被拳民發現。幾天前,實在無處可逃的松下長生幾經輾轉,終於找到了王家棟。松下長生本以為王家棟會拒絕,想不到王家棟一口應承下來。當然,王家棟沒敢告訴父親,父親是絕對不會同意的,所以只告訴了葉小芸,畢竟,葉小芸懂日語,可以照顧松下長生的生活。
相比而言,開兩個分號對於王家來說,不是大事。王興業拗不過兒子,便答應了。
姑娘落落大方,抿著嘴唇微微一笑,她的唇上有淡淡的紅暈,說不盡的美麗。
川東大寧谷,兩邊懸崖峭壁,雲遮霧罩,中間一條小河,蜿蜒流淌。
晁子寅說:「他們的貨品倒是很足。這一點,我一直無法理解,他們的貨,從哪裡來的?按說,王家的生產能力還不如我們。」
大家凝神屏息,等待晁子霖繼續往下說。
接著,王家棟進門,見松下長生已經拖出自己的箱子,箱子里除了衣服,還有一些日本國旗。王家棟換西裝,松下長生換和服。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人呢?
晁子霖轉向晁子軒:「工廠一旦開工,技|師就是關鍵因素,老二,你負責找人的,找得怎麼樣了?」
所有人立刻安靜下來。
吃完晚飯,王家棟回到卧室。
晁子霖的妹妹晁靈珊,丈夫吳剛,是個憨厚老實的人,聽說晁子霖要留下來,立即說:「大哥,我和你一起留下來。」
那段時間,晁子軒天天只做一件事——找宮裡的熟人打聽局勢。宮裡負責採買的劉公公,是太後面前的紅人,從他口裡傳出的消息,是一片大好。說自從鴉片戰爭以來,朝廷受盡了洋人的欺辱,這次要藉助拳民好好出一出這口惡氣。但從另一些人那裡得到的消息,卻沒有那麼樂觀。有些膽大的私下裡說,西宮太后一個女人家,能有多少見識?又常年生活在深宮之中,對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完全聽信身邊幾個人在那裡胡說八道,人家說什麼,她就信什麼。
「爺爺說,醫者仁心,救死扶傷,不求回報。」花紅藍微笑。
加藤大佐卻贊了一句:「這個中國人有骨氣!」
姑娘抿住笑:「我叫花紅藍。你先回床上,你的傷還沒好,適當走動一下可以,我給你重新上點葯!」
王家棟請松下先生坐下,又從懷裡拿出一些食物,擺在面前的茶几上,說:「實在對不起,情非得已,只能讓松下先生吃這些東西。等時局安穩以後,家棟一定請松下君好好吃一頓,以報家棟不周之過。」
「我被困在北京,逃不出去,多虧了王記胭脂坊的少東家搭救,才幸免於難!」松下長生回頭指了指王家棟。
幾個洋兵衝過來,一個洋兵被磚頭砸中腦袋,頓時頭破血流,嗷的一聲慘叫,撲倒在地。
王興業半信半疑,沉吟不語。
「我爹哪裡肯聽我的?」晁信仁有些懊惱地說。
晁子寅說:「漢口分號的事,是我負責。這是我們晁家的第一個分號,倒是開了起來,花了十幾萬銀子。結果怎麼樣?我們根本沒有貨送過去,貨架上擺的都是些空盒子。請的三個人每天在店裡發獃,根本沒事可做。」
晁信武磕了一個響頭。
葉小芸知道,傳宗接代是王家的頭等大事。王家之所以娶她過門,就是為了生個兒子。與李氏、周氏比起來,自己是小戶人家出身,如果無法母以子貴,她在王家大概連半點地位都沒有。
「我答應你的條件。」晁子霖拼盡全力,說出一句話。
聽說父親有事找自己,王家棟從後院出來,穿過側面一扇小門,進入前院,快步走過迴廊,來到廂房,見父親正躺在靠椅上玩弄鼻煙。
晁信武非常嚴肅,說:「姑姑,都什麼時候了,能跑出去一個算一個,我斷後。」
王記胭脂坊的格局和晁家一樣,臨街是門樓和店面,中間是三進住房,還有一個後院,分別是胭脂作坊、配料室、原料儲存室和工人住房。當年,晁家宅子是安石匠修的。宅子還沒有動工,王興業就已經著手準備,要修一幢比晁家更氣派、更豪華的宅子,一定要把晁家壓下去。所以,王家的宅子比晁家寬五米,深七米。
晁信仁說:「我去了解過王家在上海的分號,他們的經營情況也一般,勉強不虧而已。」
松下長生並不死心,一直留在京城,為的就是與京西胭脂鋪合作。本來,京城之中胭脂作坊數百,松下長生與王記胭脂坊少東家王家棟是朋友,也可以與王記胭脂坊談合作。不過,松下長生經過認真比較,得出結論:京西胭脂鋪的產品優勢,在其獨特的配方,落後的卻是中國傳統的生產和經營模式。前者,王記沒有;後者,王家棟正在做,而且遠不如松下妝品,無法形成優勢互補。
「這個晁子霖,真沉得住氣啊。」王興業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放下,說,「這樣的人才能成事兒,也正因為有了這樣的人,才是我們王家的心腹大患。」
王興業心急如焚,冷汗如雨,他左手的鼻煙壺一會兒放進懷裡,一會兒又拿出來。那些工人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躲在院子之中的角落裡瑟瑟發抖。王興業倚靠在大門後面,壯著膽子往門外看。大街上不時有人逃竄、呼喊,槍聲響成一片。王興業這個時候有點後悔了,應該早做決定讓兒子逃出城去……
最後,晁家經總結得出,王家棟是個敗家子,由著他折騰下去,不出幾年,王家就會完蛋。
王家棟擺了擺頭。
懸崖上,一個穿著白色無袖短褂、黑色褲子、腰上系著青布口袋的年輕人,正向上攀爬。
姑娘只是微笑:「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你若不走到我家門口,我怎麼能救你呢?」
晁子霖走上前,取了三炷香,點燃后擺了擺手,讓明火滅掉,然後將香插|進香爐,再退後幾步,在正堂跪下來。
晁子霖疑惑地望著加藤,不知其意。
京城素有「東富西貴,南貧北賤」之說,京城西區是大量王公貴胄聚集的地方,富庶繁華。城西三里河一帶的昌延里,因經營妝品而聞名,匯聚著近百家大小妝品作坊,每天來自全國各地的商賈雲集,熱鬧非凡。
晁信文接著說:「上海的情況和天津一樣。東洋妝品會社的商品,在上海市場的份額很大。他們的經銷模式,是我們不能接受的,我們要想在那裡立足,太難了。」
晁信義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穿上床邊的麻布褂子,走到門口拉開門。屋邊有幾塊菜地,菜地里有一些菜,朝前面望去,就是他昏倒的小溪……
常風臉色鐵青,眼神之中滿是痛苦,聲音哽咽著:「兄弟,天真的塌下來了……」
花紅藍點了點頭。
晁子軒不理會兒子,卻問站在後面的信仁:「你爹呢?」
人比人氣死人,王家的宅子還大些,卻空空蕩蕩。三進屋,第一進是主屋,沒有住人,二進由王興業住著,三進由王家棟住著。即使如此,還是顯得空空的。為了增加人氣,王興業弄了一些傭人住在了二進院。
這時,葉小芸穿著和服出來,王興業看了,大吃一驚,問:「這是什麼衣服?」
晁家宅院,由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前面臨街的門店,第二部分,是晁家的宅院。門店和宅院,既有區別,又相聯繫。至於第三部分,是京西胭脂鋪的生產車間,和前院是隔開的,只有一個小門相連,因此,後院也自成一體。前院有一個院落,後院也有一個院落。
「什麼?」晁信義一怔。
葉小芸端了幾碟小菜、一壺酒、一大缽燉雞湯,擺放在客廳的八仙桌上。王興業坐在上方,王家棟坐在王興業的左手方,給他面前的酒杯里倒酒。葉小芸舀了一碗雞湯,盛了幾塊雞肉,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到王興業面前:「爹,您喝點湯!」
王興業看了看兒子,沒說話,他心裏其實有一番話。晁子霖的二兒子信義在家時間少,不是太了解。信禮還太小,看不出來。另外三個肯定幹不了大事。王興業一直在想,要想超過晁家,就在家棟這一輩了。只可惜,家棟沒有兄弟,不然家業可能會更大。
晁信義繼續道:「朝不是帶走了周朝的典籍逃到了楚國嗎?這些典籍之中,有一本從商紂王宮中得到的古書,這本古書是紂王的寵妃妲己留下的。妲己為了討紂王的歡心,用秘制的花汁脂打扮自己,這就是最初的胭脂,胭脂的來源地在燕,也稱燕脂……朝有兩個後人,就以此為生,世代相傳,胭脂水粉也不斷改進,到了乾隆皇帝的時候,晁家的胭脂達到了最輝煌的時代。」
晁信武連退了幾步,靠在牆上,人沒有倒,刀還在手中。
王興業原以為兒子只是瞎胡鬧,讓他沒想到的是,王家棟和昌延里幾家胭脂作坊簽約,由他們向王家提供妝品。王家棟拿到這些妝品之後,貼上王記的商標,拿到分號里賣。
晁家的正堂,中堂懸挂著一幅畫像,這是京西胭脂鋪,也就是當年的晁記胭脂坊的創始人晁老太爺。在他的畫像之下,還有四幅較小的畫像,一字排開,上面分別是京西胭脂鋪的四位前掌柜。在這些畫像之下,有一張長條形供桌,供桌的正中擺著香爐,兩邊排滿了牌位,所供的均是晁家祖人。供桌前面還擺了一張八仙桌,八仙桌的兩邊擺了兩張太師椅。
晁信義望著她的如花容顏,怦然心動。
松下長生皮笑肉不笑,裝出無辜之狀,攤攤雙手說:「晁掌柜,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是來幫你的,可惜晚了一步……」
那幾個洋兵回跑了一陣,才掉轉頭來,端起步槍射擊。子彈如雨點一般打在晁信武的身上。
晁家人丁興旺,長房有三個兒子,二房有兩個兒子,三房、四房各有一個兒子。如今,孫子孫女都已經有了五個。故此,將偌大一個宅子住得滿滿的。
常風點了點頭說:「對,九九藏書天塌下來,你也得頂住。」
王興業年輕的時候,曾經風流成性,但凡京城公子喜歡的手段,他幾乎沒有不沾染的。到了中年以後,一心經營王氏家業,年輕時的那些手段大多放棄了,仍然保留的只有鼻煙壺。京城的鼻煙壺玩家中,王興業算是頂級中的一員,家裡專門辟有一間密室,用於收藏鼻煙壺。
王家棟說:「我聽說,子軒叔和信仁幾兄弟嚇得可不輕。」
「跟我走!」晁信義一激動,情不自禁就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並往懷裡一拉,花紅藍的身體就軟軟地倒在了他的懷中。
晁信武先爬上一棵樹,試探了一下,果然沒有槍聲傳來。他順勢爬上了圍牆,還是沒有危機,於是伸手將姑姑拉上來。姑侄倆好不容易從圍牆下來,落到了吳家的殘屋裡。這裡是殘屋,根本沒有門,只有幾堵破敗的牆。
晁子霖說的晁信義,是他的第二個兒子,今年已經二十四歲,文武雙全,膽識過人。十八歲的時候,晁信義一個人到甘肅、四川、湖北一帶採購做胭脂的原料,從來沒有出過差錯,深得晁子霖、晁子軒的喜愛。
葉小芸也安慰父親道:「是啊,爹,家棟會說洋人話,懂洋人禮節,還有那麼多洋人朋友,洋人不會害我們的。」
晁子霖端坐,腰挺得筆直,聲音不大,但字字入耳:「晁家的男丁,只有信義不在,今天,我們商量一下……」
晁信義倚在門邊,鼻子之中還是那淡淡的香味,是從屋裡飄出來的。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回頭,不由自主就走了進去。
信武指了指對面那條小巷,對姑姑說:「你只能慢慢爬過去。那條巷子好像沒有洋兵,這可能是唯一的生路。你爬過去后,就拚命往前跑。」
晁子霖說:「晁家信字輩的都給我跪下。」
晁子軒停下來,掉過頭看了看信仁,說:「信仁啊,這恐怕是一次劫難啊,躲得過躲不過,就在這兩天了。你勸勸你爹,還是去西邊躲一躲吧。西太后和皇上都可以西巡,我們平頭百姓為什麼不能去?好漢不吃眼前虧,避開洋兵,等局勢穩了再回來。」
晁子霖將錦盒打開,又往裡塞了幾張紙。
晁子霖鬆了手,語重心長地道:「信武,家中除了你,別人都擔當不起這個重任。錢財是身外之物,家破了可以重新再建,晁家的人一定有能逃過劫難的,但錦盒只有一個,是晁家的希望……」
晁信義心想,自己倒在小溪之中,肯定被人弄了回來,人呢?他記得還有一條黑色的狗。
晁信義朝著炊煙升起的方向走去,終於,他看到一條小溪的對面有幾間竹樓,三面用竹子紮成一個柵欄,圍成一個小院子。院子前,一條黑色的狗發現了晁信義,狂吠起來。
花紅藍只是微笑,說:「我的祖先就會做胭脂呀,這是家傳!」
王家棟說:「只要你讓我開分號,妝品我自然有渠道,這個不用你管。」
他說:「這次洋兵入侵,整個京城都亂了。昌延里的胭脂鋪,逃走的大約有一半。留下來的,大概也不可能立即投入生產,到底什麼時候能恢復生產,還真說不定。所以,今後一段時間,至少半個月,市場將會嚴重缺貨。如果王家也逃走的話,市場缺貨就會更加嚴重。對於我們來說,原本是一次最好的發展機會。可是,就因為我們準備不足,無法提供更多的產品給市場,因此,明知是機會,我們也無法抓住。」
他在她耳朵邊動情地說:「我娶你!」
晁信武拉起晁靈珊,說:「姑姑,跟我來!」
幾年前,王記胭脂坊的少東家王家棟從東洋留學歸來,一開始,晁家並沒有將他當一回事,見他把辮子盤起來,用一頂禮帽蓋著,穿著一套洋裝,每天招搖過市,以為他其實沒什麼料,只是一個紈絝公子。可是,半年後,王家在上海開了第一家分號,不久,又在漢口開了第二家分號。
晁靈珊說:「信武,這個是傳給你的,我不能拿。」
晁子霖目光如刀,迅速看了大家一眼,沉聲道:「洋兵打進京城,是我晁家不幸,也是京城不幸,國家不幸。現在看來,昨天我決定不走是錯了。事到如今,但願老天憐惜我們晁家,能有些人活著逃出去。」
晁子軒說:「最近這幾個月,時局不穩,我還沒開始呢。」
晁靈珊是晁子霖最小的妹妹,同父異母。如果說王興業和晁子霖算是同輩的話,晁靈珊就應該是王家棟的長輩。可偏偏兩個人的年齡相近,晁靈珊只比王家棟大三歲。北方地區時興女大三抱金磚,女人比男人大三歲,根本就不算是一件事。
晁子霖說:「我留下來,不到最後一刻,我不能離開。」
「爹,您有事找我?」王家棟今天穿的是青色的緞褂,文質彬彬。
晁信武靠在牆上,始終沒有倒下。
又是一個月以後,黃昏,夕陽已經落山,天地之間還有一絲餘暉。晁信義在小溪邊練拳腳,閃展騰躍,虎虎生風。
這次出行異常順利,晁信義計劃再摘幾天火焰果,就打道回京。懸崖上,幾株火焰果樹並排在一起,一顆顆火焰果鮮艷奪目。晁信義滿心歡喜,攀過去,一手把在懸崖上,一手摘果實,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之中。
晁家眾兄弟磕完頭,晁子霖又轉向晁信武,神情嚴肅地說:「信武,你給我聽好了,家可破,人可亡,財可丟,但這個錦盒不能丟!」
王家棟還了一個日式鞠躬,說:「松下君,真是抱歉,讓松下君藏起來,實在是萬不得已!」
王家棟剛倒完酒,伸手接過葉小芸手中的碗,放在父親的面前。王興業道:「這一碗給小芸。」在王家,父子二人都喜歡的只有葉小芸。王興業喜歡她,是因為她能生孩子。王家棟喜歡她,是因為她模樣俊俏,知書達理,進得廳堂,入得廚房。尤其重要的是,他們自由戀愛。在王家,只有葉小芸可以和王家父子同桌吃飯,李氏和周氏只能在廂房裡吃飯。
花紅藍道:「毒蛇出沒之地,七步之內必有解藥。」
松下長生是一個為了自己的事業,不擇手段、不惜代價的人。
「難道我今天要把命丟在山谷之中?不死則生,不進則退!沒什麼可怕的!我要活著回京城……」晁信義一邊鼓勵自己,一邊站起來,無意之中看到山谷中有一股炊煙裊裊升起。
晁信武熱血沸騰,答道:「是,大伯放心,就是死我也要保護好錦盒。」
「你口袋裡裝著火焰果,肯定是在摘火焰果的時候被蛇咬傷的!」花紅藍輕描淡寫地道,「我爺爺說過這蛇毒,因為你服用和敷了葯,才能堅持那麼久,不過時間有些長,蛇毒已經入骨。」
王家棟說:「這些衣服可以保我們王記胭脂坊平安無事。」
「胡說。」晁子霖一聲暴喝,「誰都不能留,留下來就是大逆不孝。現在還剩最後一件事。信武,你過來。」
松下長生得意地說:「看,我們是講信用的,也希望你講信用,別用一家人的性命開玩笑!你的傷口在流血,你沒有多少血可流,你說出來,我立刻給你包紮……」
「難道這葯與火焰果樹有關?」晁信義看著木盆之中的水,驚訝地問道。
晁信義想到她居然到懸崖上去拔火焰樹的根,心中感激不盡:「謝謝姑娘,即使粉身碎骨,也不能回報!」
晁子霖哈哈大笑:「是豺狼,你披著羊皮,那嘴臉也不像!」
晁子瞻說:「宛平那塊地,銀子已經付了,地契也辦下來了。不過還有幾間棚子沒拆。只要時局穩定下來,隨時可以開工。建築由安石匠負責,我找他談過,並且付了一萬兩銀子,讓他做前期準備。接下來的大頭,需要採購一些機器,我計劃下個月去一趟天津、上海,聽說那裡有我們需要的機器。」
常風三十來歲,虎背熊腰,濃眉大眼,凜然一軀。他是河北滄州人,有一身好武功,擅長使一把潑風刀,在京城龍門鏢局走鏢。京西胭脂鋪進原料,或者給供貨商結款,一般都是請常風護送。常風和晁信義投緣,說話投機,情同兄弟一般。
為了拖延時間,晁信武並沒有躲開,而是半蹲在牆角邊,順手抄起地上的一塊磚頭,呼的一聲,砸了出去。
晁信義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在碼頭上向他揮手。
兩個人在大青石上瘋狂、纏綿,很久,才相擁在一起。
王家棟,王記胭脂坊的少東家。王記胭脂坊,京城第二大胭脂鋪,是京西胭脂鋪一百多年來最強大的競爭對手。最近幾年,王記胭脂坊一連開了幾家分號,讓晁子霖突然覺得競爭形勢嚴峻起來。
滿清入關之前,京城已經有幾十家胭脂作坊,卻不像後來那樣集中,幾十家胭脂作坊,散布在京城各地。滿洲到來之後,皇宮用品集中採購,也不知誰打通了宮裡的關係,將皇宮的採買太監引到了昌延里。如此一來,全城的胭脂作坊,開始逐漸向昌延里遷移。
松下長生嘆息了一聲:「可惜……」
「不要慌!」一聲斷喝,晁子霖和妻子田氏拉開卧室的門大步走了出來,晁子霖緊扎短打,右手倒提著一把寒光閃閃的鬼頭大刀,左腋下夾著一個錦盒。
晁信義微微嘆息一聲說:「洋兵打進京城,不知道家裡是個什麼情況了,心裏不踏實!」
王家棟畢恭畢敬地向加藤大佐彎腰鞠躬,並用日語問候:「大佐閣下辛苦了,請到寒舍用茶。」
「兄弟……」常風眼圈之中布滿了血絲,臉色發黃,頭髮被汗水濡濕,結成一綹一綹的,一身風塵,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嘶啞。他看到晁信義身後還跟著個嬌小的女人,本來想說的話就止住了。
拜過祖先,晁子霖站起來,走近八仙桌,在左邊的太師椅上坐了,對在場的人說:「你們坐吧。」
兩個人正說著,感覺大地震似的動了一下,然後一聲巨響,接著就傳來槍聲。松下長生似乎有些懷疑,問:「是不是打進來了?」
二房姓周,娘家是一個小老闆。這個周氏倒是塊肥地,種子一落土,立即發芽。可不知什麼原因,那芽總也長不出來,幾個月後,無緣無故地流產。加上王家棟和晁靈珊之間,總有些風言風語傳到王興業的耳里。王興業對此苦不堪言,思來想去,覺得兒子是不是像自己一樣,特別好色,便又算計著,準備給兒子娶三房,希望通過女人纏住兒子,不讓他鬧出醜事來。
晁子霖看了看弟弟:「王記胭脂坊有什麼動靜?」
王家棟既不想帶著李氏,也不想帶著周氏。最後父子倆達成妥協,帶葉小芸去照顧他的生活。
王家棟把這一碗放在葉小芸的面前。葉小芸禮貌地說了聲:「謝謝爹。」另外又舀了兩碗,一碗給王興業,一碗給王家棟,之後才默默地坐在王家棟身邊。
松下長生看了看晁家院子,院子四周到處是跑動的腳步聲。松下長生跨前一步,臉色顯得很平和:「晁掌柜,你是個聰明人。京西胭脂鋪已經被包圍,別說是人,就是一隻老鼠,也別想逃出去。晁家幾十口,是死是活,就在你的一句話。」
晁子霖說:「洋兵要對付的是官兵和拳民,我們是生意人,沒礙他們什麼事,他們為什麼要對付我們?不過小心一點是應該的,大家跟工人們說一說,這幾天就不要出門了。」
「沒動靜。」王家棟說。
「家棟君太客氣了。」松下長生說,「救命之恩,終生難忘。但有生還的一天,必當湧泉相報。」
那也是一個簡單的房間,沒有門,只掛著一條麻布帘子,而且是挽起來的,裏面有竹床、衣物。床邊有一張用木板做成的桌子,桌子上擺放著十幾個幾寸高的竹筒,還有一些用小木條、竹條做成的工具。其中有兩個竹筒是上下蓋在一起的。
晁子軒擺了擺頭,什麼都沒說,轉身從天井邊的廊道向前走去。
不料,今年年初,王家開了第七家分號,同時有消息傳出,他們在玉泉山以西香山以東,買了一大片地。
此前,王興業叫兒子不叫名字,叫不孝子。雖然是不孝子,但畢竟是兒子,而且是獨子,王家如此之大的家業,還要靠他繼承。對於家族業務,王家棟也有興趣,留學期間還對日本的妝品行業進行過細緻的調查。所以,在事業方面,王家棟還真能幫父親的忙。
葉小芸在一旁說:「爹,您看,我們要不要也出去躲一躲?」
早在幾個月前,北京鬧拳民,政府雖然一再下諭旨剿滅,可越剿越多,越剿越亂。坊間傳說,這些拳民其實是受慈禧太后暗中指使的,目的就是想藉助拳民逼一逼洋人,替太后出一口惡氣。
晁信文說:「爹,您快點想辦法勸一勸大伯吧。」
信武想,四周都是洋兵,除了吳家那些殘垣斷瓦,別處是無路可逃了,只能往那裡去碰碰運氣。
王家在商場的任何動靜,都會引起晁家的高度關注。王家每開一家分號,晁家的男丁都要坐下來討論好多次。最後,他們得出結論:第一,王家人丁不旺,開了分號,沒有人去管理,只能委託給別人掌柜,那等於把機會拱手讓給他人,自己失去控制,增加了風險。第二,王家和晁家一樣,都是作坊式生產,王家的技|師比晁家還少好幾個。以王家現在的生產能力,也就是滿足京城市場的需求,最多能支撐一家分號。開了好幾家分號,哪有產品供應?如果供應不及,只能降低質量來提高數量,那等於是砸自家的金字招牌,這種做法,無異於殺雞取卵。
晁信武拿到錦盒后並沒有立即離開。錦盒帶著不方便,他先回了自己的房間,打開錦盒,拿出裏面的傳家寶,用布包了,結成一個包袱,背在身上,才匆忙出門。他沒有選擇門,而是選了西面的牆。西牆外是一條巷子,只要落地,可以迅速逃離。
按理說,非禮勿視,這是老祖宗的傳統,也是道德大限。公公大人竟然盯著兒媳婦的肚皮,這是犯了大忌,但王興業心中急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已經六十多歲了read.99csw.com,還沒有一個孫子,他這把老骨頭就是死了都沒法瞑目啊!
王家棟說:「我聽說,八國聯軍中日本軍隊最多。到時候,我想請松下君找日本軍方斡旋一下,看是否能保全王記胭脂坊。」
「在後院呢。」晁信仁說,「二叔,今兒個又有什麼不好的消息?」
「破城了?」晁信文和晁信武兄弟倆同時驚叫了一聲。
晁信義又揭開另外一個竹筒,裏面是胭紅。晁信義拿著竹筒蓋子出神:這荒山野嶺的,怎麼會有這麼好的胭脂水粉?是自己做的呢,還是從別的地方買來的呢?看這情形,分明是自己做的呀!什麼人能做出這麼好的水粉呢?
李氏已經成年,日夜纏著王家棟。王興業有時候裝著在院子里走動,跑到兒子窗下去聽房。兒子房裡總是會有很大的動靜,這動靜不是來自兒子,而是來自李氏。王興業就想,到底是成年的女人,懂得這事兒。那時,他心裏是暗喜的。只要兒子有這種興趣問題就不大,年輕嘛,很快就會把種子播下的。
「啊……」晁信義吃了一驚。
王興業看見一隊洋兵衝過來了,松下長生和王家棟揮舞著手裡的旗幟,迎上去,嘰里咕嚕說了幾句,這些洋兵就往前衝去。
晁信義聽到家中的噩耗,多問了一句:「你是說,我們晁家就只剩下我姑姑和我兩個人了嗎?」
晁子霖的目光落在晁子軒身上,不緊不慢地問:「老二,你先說說情況吧。」
「哥,我們不走了,我們一起守家。」晁子瞻說。
「這是我妻子花紅藍,這是我大哥常風。」晁信義忙給兩個人介紹了一下。
晁子寅說:「那我們這樣虧下去,也不是辦法。」
晁信武判斷,洋兵有備而來的,所有的門都被堵上了。恐怕不僅僅是門,哪怕是小巷,他們也都可能派重兵把守。這不像是一次隨意的搶掠,更像是一次有預謀的搶奪。事情很嚴重,晁家人能逃出一個是一個,別的顧不上了。
晁信仁說:「天津的市場,被東洋妝品會社佔了,我們要進去,難度很大。」
「爺爺出外給人診病去了嗎?」晁信義遲疑了一下,問道。
晁信義在大寧谷採摘的是一種神奇的果子,他從父親的口中知道,這種果子叫火焰果,只有在川東長江支流的峽谷峭壁上才有,火焰樹高不過兩尺,一根樹枝丫最多三根,結出的果實也就七八顆。這種果子在川東一帶完全不值錢,偶爾在集市上可以用極低的價格收購。
王記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鋪雖然世代仇家,可畢竟同住一條街,相距不過百米,兩家的孩子從小一起玩,一起上私塾讀書,家景又相當,甚至可以說門當戶對,儘管兩家嚴防死守,可少年情懷,情竇初開,不是家法規矩所能阻隔的,時不時總會擦出感情的火花。
「差不多都跑了,已經沒幾家了。」王家棟說。
王興業又問:「晁家呢?他們有什麼動靜?」
「王家的家業就要敗在我的手中了,我對不起王家的列祖列宗啊!我這把老骨頭,是埋不進祖墳了……」王興業一聲長嘆,頹然倒在太師椅子上。
昌延里是一條南北走向的里弄,一百多年前,還只是京城的邊緣,因為妝品業在此聚集,漸漸成了規模,里弄開始向兩邊沿展,形成了今天這條全長一里多的商鋪街。京西胭脂鋪是最早的商鋪,所佔位置最佳,鋪面也最是氣宇軒昂。整個京西胭脂鋪共分為三大部分,正面是門店,店寬三十米,裝修富麗堂皇,集中了中國皇家建築和徽派建築的優勢。門店被門樓分成兩大部分,門樓的頂上懸挂著京西胭脂鋪的金匾。說起這塊金匾,可是大有來歷,那是乾隆皇帝的御筆。第二部分是三進的四合院,這是晁家的居所。四合院後面還有一塊更大的地方,是京西胭脂鋪的工廠區,建了十幾幢房子,既安置工人住宿,也作為生產車間。
松下長生停止進食,道:「家棟君,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什麼要求,只要我做得到,就一定答應。」
晁子軒答應之後,晁子霖又對晁子瞻說:「老三,胭脂鋪暫時停工,家裡所用儲水的工具,都要儲滿水。這些水由你掌管,任何人不準動用,要防止一旦斷水的情況發生。」
晁信義帶著花紅藍,先到萬州,乘船順水而下。船上,大家都在談洋兵打進京城火燒圓明園的事,也在說老佛爺和皇上逃出京城,還傳旨說什麼西巡。
王家棟換衣服的時候,樓下傳來王興業焦急的喊叫聲:「家棟,洋兵打來了,家棟,洋兵打來了,你快想辦法。」
不過,晁家的院子並不是正規的四方形,在西北角留下了一地很大的凹地。起先,晁家買這塊地蓋後院的時候,這一塊屬於一個姓吳的人家。吳家和王家走得近,又拿了王家一筆錢,說什麼都不肯賣給晁家。晁家無可奈何,只得將自己的院牆圍著吳家的牆建。晁家的牆高,牆邊又栽了大樹,濃蔭蔽日,把吳家蓋住了。吳家恰好流年不順,多災多病。風水先生說,這是因為晁家壞了吳家的風水。吳家無可奈何,既不肯將這塊地賣給晁家,又不敢在這裏住,於是舉家遷走,房子遺棄在那裡,沒幾年就破敗了。
晁子霖一生敢作敢為,這次,卻做了一個極其錯誤的決定。
松下長生立即說:「這個沒問題。我的箱子里有些日本國旗,到時候你插在大門上,還有,你和夫人都懂日語,你們可以站在門口迎接我們的軍隊,他們一定不會驚擾你們。」
「加藤君!」松下長生忙招呼道。
三人進了碼頭一家小餐館,要了幾碟小菜,幾碗麵條,一壺酒。常風招呼兩個人吃了麵條,喝了點酒,才開口說:「信義兄弟,你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有件事情你必須擔當起來!」
「家棟呢?」王興業小心翼翼地把鼻煙壺放下,眼睛繼續在兒媳婦的肚子上掃,看到是平平的,心中就冒起一股怒火,聲音也提高了許多。
晁子霖有些痛心疾首,說:「我接手京西胭脂鋪,無時無刻不是小心翼翼,克勤克儉。可我千算萬算,卻算錯了一件事,讓我現在想起來心痛不已。」
晁子霖舉著錦盒說:「你們都知道,這個錦盒裡裝的東西,是我們晁家的命|根|子。剛才,我又往裡面塞了幾樣東西,這是我們晁家的房契、地契。盒子太小,塞不進其他任何東西,只能塞這麼多了。按照我們晁家祖訓,這個錦盒只能傳給晁家的長房長孫。除非晁家長房長孫早逝,無福承當,方可傳給長房次孫。可是,今天事起突然,晁家子孫中只有信武一人習武,有能力保護錦盒,所以,我不得已改變祖訓,將錦盒傳給信武,你們有意見嗎?」
然而,刀並沒有落下來。就在他舉起刀的那一瞬,日本鬼子開槍了,砰砰一陣亂響,無數顆子彈撲向晁子霖的肉身,在他的身上爆開一朵又一朵花,卻沒有見到多少血。他的血,幾乎流光了。即使如此,晁子霖仍然硬撐著,不肯倒下。可畢竟已經沒有力氣,舉不動大刀了,那柄跟了他幾十年的大刀,先從他的手中失落,掉在地下,咣當一聲響,彈了一下。在大刀跌落的餘聲中,晁子霖的身子晃了幾晃。他顯然還想站穩自己,可是不能,轟然倒了下去,如一座山崩塌似的,發出一聲悶響,眼睛卻圓圓地睜著。
松下長生說:「加藤大佐的意思是,交出晁家的胭脂配方,他就會放一顆信號彈,通知所有的士兵停止開槍,保住你們全家人性命。否則,全家人被殺,配方仍然保不住,你好好考慮一下。」
花紅藍從此和年邁的爺爺相依為命。為了不使花家祖傳的醫術和美顏術失傳,爺爺改變了傳男不傳女的祖訓,開始將醫術和美顏術傳給孫女。不久,爺孫倆從萬州遷到了大寧谷,一來,爺爺喜歡這裏的清幽;二來,花紅藍需要認識各種藥材,離自然近些更好。
「即使王記胭脂坊已經離開了京城,京西胭脂鋪也應該留下。而現在王記胭脂坊還在京城,京西胭脂鋪就更不能離開了!王家在京城打不贏我們,現在向外圍發展。我們一旦離開,京城的市場,王家就會乘虛而入。王家一旦佔了外勢又佔了內勢,我們就可能敗在他們手裡。」晁子霖語重心長地道。
晁信義一怔:「還是姑娘救了我呀!請問姑娘芳名?」
晁信義每年這幾個月就要到宜昌採購一批原料,採購好原料之後,寄存在宜昌的順風客棧,然後乘舟逆水而上到萬州碼頭,再從萬州碼頭雇小船進入大寧谷採摘火焰果。總之,行程絕對保密,不讓任何人知道。
晁信武知道暴露了,顧不得許多,對姑姑說:「快,快跑。」
身邊幾個洋兵魂飛魄散,連滾帶爬。晁信武掄起刀,欲繼續砍,後面衝過來的一個洋兵眼疾手快,抬手就是一槍,子彈打進了晁信武的胸膛。
這些洋兵在燒殺搶掠,如入無人之境,根本沒想到會有人阻攔,看到幾個人衝上來時,均愣了一愣。僅僅只是一瞬間,見只有三個男人手裡持有冷兵器,另外三個女人,一個拿了把菜刀,一個拿著一隻鍋鏟,另一個甚至只是拿了把掃帚,頓時壯膽了,紛紛舉起槍。
晁子軒將手裡的紙扇扔給老二,伸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沿著迴廊向正堂走去,一邊走一邊說:「皇上和太后跑了,說是西巡。洋兵已經破城,北京城恐怕要遭難了。」
「哦!」花紅藍依然淡淡地應了一聲。
門是用竹排做成的,虛掩著,屋裡除了他,沒有其他人。
加藤舉起右手,在空中揮了一下。身邊一個日本鬼子從腰間拔出一支手槍,舉起來對天空開了一槍。砰!一聲槍響,一顆紅色信號彈升上了天空。
常風坐在晁信義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傷感地道:「兄弟,你哭出來吧!哭出來心裏會好受一些。」
花家祖先是皇宮御醫,最擅長的不是治病,而是美顏之術。不料出現意外,導致皇貴妃毀容。先祖自知在劫難逃,一面欺騙皇帝,說這是美容的正常情況,把體內的毒排出來,三個月內必然自消,一面悄悄安排家人分散逃走。
晁子霖話鋒一轉:「現在,我們來議一下開分號和開廠的事。子瞻,開廠的事,是你負責的,你說說吧。」
晁信義暗暗稱奇,坐了起來,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是三間竹屋,一個乾淨整潔的小院,自己躺的是中間一間。左邊一間里有些瓦罐、灶台、碗筷之類,應該是廚房。右邊一間里有一張竹床、一些衣物,從衣物上看,應該是一個女人的。
晁子霖皺了皺眉頭,卻又不好說什麼,只好轉換一個話題:「老四,你們負責分號的,說說情況吧。」
晁信義心中一喜,堅持著來到小溪邊,眼前一黑,一個踉蹌,人就栽倒在小溪之中,昏迷過去……
「火焰蛇?」晁信義並不清楚是否有這種蛇。
晁家有一個習慣,通常把自家的女兒嫁給京西胭脂鋪的年輕技|師,他們用這種辦法保證年輕並且出色的技|師對晁家的忠誠。晁靈珊也沒有脫離這一命運,她被許給了店裡的技|師吳剛。
晁子霖說:「所以,宛平的工廠要加緊進度。只要工廠開了工,我們就有了自己的產品。」他不想再在這件事上糾纏,轉向信仁和信文:「天津和上海的情況怎麼樣?」
晁子軒看了看正門上面的「誠義仁信」四字金匾。這是一個三進的四合院,照壁後面是一口天井,四面迴廊,雕樑畫棟,雖比不上王府,卻也是大富大貴的人家。院子里的樹已經有幾十年了,挺拔高大,濃蔭蔽日,平常倒是一個極好的處所,今天,這知了卻叫得人心煩。
花紅藍緩緩地站起來道:「生老病亡,豈非正常?我給你端粥來,你一定餓了。」她轉身出門,長發和麻布裙子飄飄欲飛,晁信義的心也跟著一起飛了。
經過幾十年的研進,昌延里的胭脂坊出現了兩大巨頭:晁記胭脂坊和王記胭脂坊。這兩家胭脂坊,幾乎壟斷了宮廷里全部的胭脂採購。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晁家和王家,自然想將對手擠出皇宮,獨家經營皇家生意。
他繼續說:「想當初,王興業把兒子送到東洋留學,我認為他是瞎折騰,是在敗家毀業。現在才知道,我錯了,大錯特錯了。今後,我們要定出一個計劃,陸續把晁家兒孫送出去。事實證明,洋人確實有很多技術、理念,是值得我們學習借鑒的。」
王家棟說:「爹,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都已經安排好了,我保證,洋人不會動我們王家一磚一瓦。」
晁子霖再一次不滿:「沒什麼好說的?為什麼?」
「松下君,你怎麼在這裏?」加藤大佐看到松下長生,驚訝不已。
王興業不說話,而是轉頭看著兒子,問:「你的意思呢?」
晁信文說:「王家在天津的分號應該是虧損的。」
六個人原只想組成一道人牆,將洋兵阻一下,好讓家人有更多的時間逃走。可他們沒想到,洋兵的槍端起來的同時,有人已經扣下了扳機。槍聲一響,其他洋兵彷彿得到信號一般,紛紛扣動扳機。
「大黑,不要嚇著客人……」一個溫柔如水的聲音傳了過來。晁信義心中一顫,只見一個姑娘走進來,長發披在肩頭,穿著淡白色的麻布衣裙,臉如白玉,眼睛如泉水般清澈。她的肩膀上背著一個小竹簍,手裡提著一雙布鞋,手指纖細、白|嫩。她沒有穿鞋,或許是剛剛從小溪涉水過來,赤著腳,小腿上還有些水的痕迹。
王家棟見松下長生打發走了一隊洋兵,暗自慶幸,在他危難的時候出手相救是多麼明智。
王興業之所以在兒子十五歲時讓他成親,有兩個原因。王興業急於抱孫子,想讓王家棟替王家多生幾個孫子,是明面上的原因,還有一個暗面的原因:王家棟愛上了京西胭脂鋪的晁靈珊。
常風怕晁信義聽了噩耗之後失常,而現在,他沒有失常,常風反倒擔心起來:「兄弟……你不要緊吧?你沒https://read.99csw.com有事吧?」
這倒並不出乎晁子霖的意料,他問:「那王家的分號呢?他們的情況如何?」
他就是京西胭脂鋪掌柜晁子霖的第二個兒子晁信義。晁信義從十八歲就開始在外採買原料。做胭脂顏料的一般是紅藍花、蜀葵花、重絳、黑豆皮、石榴、山花、蘇方木等中草藥。但是,京西胭脂鋪的胭脂水粉能成為皇宮貢品,絕非偶然,他們不僅僅配方獨特,而且配料之中也有別人沒有掌握的原料。
「這就是火焰樹的根,搗碎之後倒入水中,水才會變紅,能拔蛇毒!」
晁靈珊輕輕說了聲好。晁信武迅速解下身上的包袱,往姑姑面前一塞,說:「姑姑,你帶上這個。」
兩家暗中較勁,歷時幾代人,王家做夢都想超過晁家,成為第一。可惜事與願違,無論王家怎麼努力,明面暗面的手段都使上,總被晁家那塊御賜金匾壓著,無法翻身。
他沒有問,他清楚常風的脾氣,能說的不用自己問,不能說的即使問他也不會講。
晁信義眼睛也望著水面,眼角卻悄悄地看著花紅藍的臉,她的臉仿如美麗的夢一般。
晁信義字字如鐵:「沒事!回京城!」
「你中的蛇毒並沒有那麼嚴重,早就好了,但我卻欺騙你,說蛇毒入骨,要三個月才能愈合!」花紅藍無限嬌羞,「因為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你,我捨不得讓你走。」
躲在槐樹下,信武仔細聽了聽動靜,感覺沿著晁家圍牆,似乎都有洋兵把守。由此可見,洋兵似乎是專門針對晁家的,而直對著他們的那條小巷,卻沒什麼動靜。
「常大哥怎麼到宜昌了,是走鏢嗎?」晁信義有些好奇。
「你爺爺是個郎中?」晁信義問道。
晁信義回到房間,坐在竹床邊,心中起伏。他對花紅藍這三個字太熟悉不過了,因為做胭脂的原料之中,最主要的是紅藍花,而這個姑娘居然叫花紅藍,豈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晁子霖用刀撐在地下,調動全身意志力穩定自己,不讓自己倒下。傷口在流血,他能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虛弱,全身發軟,力量正在悄然而逝。再看看躺在地上的妻子、弟弟和弟媳婦,他的腦子極其清醒。
花紅藍聽晁信義說起他家是開胭脂鋪的,嫣然一笑:「做胭脂嘛!我也會呀!」
那時,晁子軒已經數次和晁子霖商量,京西胭脂鋪是不是也要考慮避一下風頭。晁子霖的態度堅決不容置疑:不走。
花紅藍微微一笑:「你家既然開著胭脂鋪,肯定是祖傳的手藝了。你的家族從什麼時候開始做胭脂的呢?」
晁信義蘇醒過來,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他從小在胭脂水粉作坊里長大,對香味有一股特別的嗅覺。
晁信義來過多次,知道這附近沒有人煙,至少也要走幾個時辰才有一個偏僻的山村,只要走到那裡,自己就有救了。
晁子軒正急急地往前走,迎面見大哥跨出門來,他的身邊跟著三弟子瞻和四弟子寅。
晁信義心中一沉:難道家中出了什麼事情,常風大哥是特意來找我的嗎?
聽到聲音,從京西胭脂鋪店堂里跑出三個年輕人。他們穿著絲綢短衫,各自手裡抓了一把紙扇,不停地扇著。店堂向院子開有後門,他們是從三個不同的後門跨進院子的。這三個人中,有兩個是晁子軒的兒子:長子信文,次子信武。另一個三十多歲,出來的那扇門離照壁遠些,所以他落在最後。他是京西胭脂鋪掌柜晁子霖的長子信仁。
花紅藍笑道:「我是問你晁家怎麼做起胭脂水粉來的呢?」
京西胭脂鋪有沒有遭受損失?晁信義心神不寧,歸心似箭。
其實,王家棟不知道,松下長生留在北京,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得到晁家的胭脂配方。只要用上晁家全天然的胭脂配方,再加上西方先進的化工以及現代工業技術,松下妝品便可以暢銷全球,壟斷全球妝品市場。松下長生曾拜訪過京西胭脂鋪掌柜晁子霖,提出讓京西胭脂鋪出技術,松下妝品會社投資,開設工廠,共同管理,同分利潤,但被晁子霖一口拒絕。
晁靈珊哭著說:「也被打中了。」
王家棟上樓,葉小芸跟著上去。王家棟知道,她是想跟著服侍他。可是,他要做的事,她跟著不方便,於是不得不對她說:「你去爹的房裡看看。」
晁信義心中忐忑不安,嘴裏卻道:「就是天塌下來,我也頂得住。」
此時,王興業才意識到,留學還真有用,外國確實也有好東西。從那時開始,他不再叫兒子不孝子了,對於王記胭脂坊的生意,他也漸漸交給兒子,過問越來越少了。
松下長生吃東西的時候,王家棟坐在他的面前,對他說:「松下君,八國聯軍馬上就要攻打北京了,你知道嗎?」
晁信仁露出驚愕的神色,有些惶恐地說:「二叔,那您快想辦法啊。」
據松下長生說,他在天津住了幾個月,主要是熟悉中國的情況,接著來到了北京。一來,他想看看北京的市場,了解一下他的產品是否有進京的可能;二來,想過來看看老朋友王家棟。不料,他剛到北京不久,撞上了拳民鬧事,義和團見了洋人就殺,搞得洋人四處躲藏。京城主戰派端親王載漪、輔國公載瀾、庄親王載勛都排斥洋人,欲置之死地而後快,暗中支持義和團。於是八國以保護僑民為理由,組織聯軍,威逼京城。
晁子霖一聲令下,院子里已經跪了六七個人。
「洋兵打來了,怎麼辦啊,大當家的?」晁子軒的妻子劉氏驚慌失措,後面幾個媳婦六神無主,幾個孩子在她們的懷中瑟瑟發抖。
下到懸崖底下,晁信義仔細看了看腳背,已經有一個如豌豆大小的黑點,心中明白是毒蛇,毒性已經開始擴散。晁信義又拿出一個藥丸,嚼碎之後敷在腳背上,用小刀割下褂子的一條,把腳包紮起來,折了根樹枝當拐杖,開始往山谷外走。
來到西牆邊,晁信武爬上一棵樹,藉助樹枝的掩護,先看了看外面的情況。晁信武是練武之人,長期擔任護院之職,早已經練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敏銳。他在樹上剛剛冒頭,感覺外面有些響動,迅速將身子往下一溜,立即有一排子彈飛來,從他頭上掠過時,彷彿他的頭皮都在跳動。
「就是渾身如火焰一般紅,幾寸長,小指般粗細!」花紅藍淡淡地道。
晁信義有些意外:「大哥,你怎麼在這裏?」晁信義到宜昌進原料,並沒有告訴常風,原因就是晁子霖要絕對保密。
此刻的王興業,實際上沒有心情玩味鼻煙壺,手裡轉動著這把玉壺,其實只是習慣性動作,他的眼睛正盯著葉小芸的肚皮。
他的本意是要抓幾個活的,但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這些入侵他國的士兵,身處陌生的地方,面對陌生的人和事,心理十分脆弱,更充滿了恐懼,對於哪怕一點點危險的苗頭都會極其敏感。就算有紀律約束,他們都可能因為恐懼而失誤,何況現在完全失去了約束,處於完全的自由狀態。恐懼以及自我感覺的強大,便會激發一種嗜血的瘋狂,殺人對於他們來說成了一場狂歡。
正胡思亂想時,花紅藍端來一個木盆,木盆里有半盆水,血一樣紅,放在晁信義的床邊說:「你把傷腳泡在水中!」
晁子霖臉上微微一動,什麼也沒有說。
「你敢欺騙我,我要你付出代價。」晁信義大笑著把她摟得更緊,瘋狂地吻她。
「是。」晁信義奇怪地道,「你怎麼知道呢?」
晁靈珊拚命往前跑。她的身後,子彈颼颼,雖然她的腿發軟,可一想到懷裡的東西比晁家幾十口人的命還重要,便開始不顧一切。
安排了水,又安排燈火。這件事由晁子寅負責,既要多採購一些油料,還要多採購些蠟燭,同時,要對院里的燈火控制好。
王記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鋪在同一條街,兩家只相隔兩百多米。王記胭脂坊老掌柜王興業,年輕時也曾是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只是如今年過六十,精神頭似乎有些蔫兒了,背也有點駝,八字眉長年累月擠在一起,似乎從來沒有舒展過。
一個月以後。
乾隆帝在位的時候出了一件事。晁王兩家,為了將對方擠出皇宮,各自使盡手段。如此一來,乾隆帝的後宮也形成了兩派,彼此明爭暗鬥,派生出一系列事端。乾隆帝知道后,做出一個決定,今後只採購一家的胭脂,到底哪一家,由後宮佳麗們使用后投票解決。最後的結果,晁記比王記多出兩票,皇宮的胭脂供應便落到了晁家。
「你醒過來了?吃過飯沒有?忘記給你說了,我在鍋里給你留了粥……」
晁子軒一怔,遲疑了一下說:「我一天都在打聽宮裡的事。」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京西胭脂鋪,男女老幼紛紛從卧室跑出來,衣衫不整,臉上神色驚恐不安。他們都是被槍炮聲、喊殺聲、凄厲的慘叫聲驚醒的。人群之中,只有晁信武臉色平靜,他習過武,又是他守夜,腰上懸挂著一口帶鞘的腰刀。晁家這麼大的家業,防火防盜,不守怎麼行。
聽到這個消息,王興業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認定兒子已經結婚,晁靈珊也已經訂婚,自然不會再起波瀾。可沒料到,有一天晚上,王家棟竟然跑到晁家後院的柳堤上和晁靈珊幽會,差點被晁家人逮著。如果不是王家棟年輕,跑得快,可能已被晁家打斷腿了。
八國聯軍向京城而來的消息傳來,其中日本派出的軍隊最多。松下長生得到這一消息時立即想到,這是一次絕佳機會。於是,他找到王家棟,在王家躲了起來,目的只有一個,八國聯軍一旦入京,自己就可以藉助日本軍隊,將京西胭脂鋪的配方搶到手。
晁子軒一瘸一拐地走到大哥面前,說:「哥,我年輕的時候不懂事,做了很多對不起列祖列宗的事。這次,就讓我為我們晁家做點該做的事吧。」
王家房子多,每一進都是樓上樓下兩層,有十幾間房子。李氏和周氏都住在一樓,王家棟和葉小芸住二樓。不過,葉小芸住的只是一個小套間,王家棟卻擁有一個大套間。王家棟的這個房間是日式的,分別有一個會客廳,一個書房,卧室有榻榻米。
晁信義點了點頭,但心中始終無法徹底平靜。
晁信義悄悄挪動了一下身體,和她距離更近了,然後說:「紅藍……」
常風默默地點了點頭。
到了花紅藍父親這一代,仍然只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按照花家祖訓,花氏醫術和美顏術,只傳花紅藍的哥哥。不料,父親帶著哥哥採藥的時候,遇到山體滑坡,父子倆被滑下的半邊山埋了。母親從此一病不起,半年後也離開了人世。
松下長生自然不肯放過機會,叫住加藤,走上前小聲地對他耳語幾句,加藤大佐露出猙獰的笑容……
花紅藍眼中的淚水簌簌滾落,她強忍住心中的悲痛,沒有哭出聲來。
小溪之中,一塊大青石上,晁信義和花紅藍並肩坐在石頭邊,兩個人的鞋放在大青石上,腳放在水中。溪水在兩個人的腳上輕輕流淌。
前面是一棵大槐樹。樹的旁邊是兩條小窄巷,呈倒T字形,T字頂端的那一橫,是晁家圍牆和鄰居家圍牆隔成的窄巷,對面是另一條巷。
四面八方槍聲驟然大作,響成一片。
松下長生本是松下家族的長子,從小就跟著父親經營家族生意。可是,日本畢竟太小,松下妝品已經做到了全日本第一,若再想發展,幾乎不可能。恰在此時,甲午戰爭爆發,中國戰敗。中日締結的條約中,有允許日本人到中國經商一條。松下家族看到這是一次機會,便派松下長生的叔叔來到天津,開了松下妝品會社天津分社。
這件事讓王興業嚇出一身冷汗,從此以後,不再叫王家棟的名字,只叫他不孝子。這件事促成了王晁兩家再一次採取果斷措施。兩個月後,晁家替晁靈珊舉行了婚禮。而王興業也琢磨著,兒子會不會對李氏已經失去了興趣?畢竟,李氏進門三年多了,肚子連泡都沒冒一個。於是,王興業替兒子娶了二房。
王家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頓時明白丈夫的意思,將手裡的一包東西往他面前一塞,轉身走了。王家棟在樓上站了一下,看到葉小芸向前一進房子走去,才轉身推開自己房間的門,返身將門關上,閂了,再大步跨到卧室前,掏出鑰匙打開門。門裡早已經是一片漆黑,王家棟並不是先開燈,而是返身先將門閂了才打開燈。
洋兵們停止了射擊,知道他死了,但沒有一個人敢過去。
晁信武知道從這裏無法逃走,立即跳下來,轉個方向,向前跑。剛跑幾步,看到晁靈珊披頭散髮跑回來,驚慌失措道:「後門外有洋兵,信仁和你姑父被打中了。」
無可奈何,常風只得在順風客棧住著等,白天沒有特別的事,就跑到碼頭上,希望能早點看到晁信義。
花紅藍低垂著頭,出神地望著水面,嘴角是淡淡的微笑。
晁信義眉飛色舞道:「這要從我家的晁姓說起。東周第十二代君王姬貴,也就是周景王,太子早死,周景王喜歡他的小兒子朝,想立朝為太子,但還沒有策立,景王就病死了。在王位爭奪之中,朝失敗,帶著周朝的典籍逃到了楚國。朝的子孫後代就以朝為姓,稱為朝氏。晁是朝的古字,因此又寫成晁,這就是晁姓的來歷……」
洋兵們一聲歡呼,開始搶掠。
花紅藍微微一笑:「不過你放心,三個月內,你的蛇毒可以清除,我今天就是去給你找解藥去了。」
花紅藍柔柔一笑,仰起頭說:「信義,我欺騙過你……」
王家棟立即跑出門,想叫葉小芸,恰好見葉小芸站在樓下。因為沒有王家棟的命令,不敢上樓。王家棟在樓上喊:「快,去把你從日本帶回來的和服換上。」
「走了?」晁信義看她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下,明白她說的走了的意思,忙解釋道,「不好意思,我……」
晁子軒說:「大哥,你說吧,我們怎麼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