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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獨騎瘦馬

第二章 獨騎瘦馬

王家棟道:「是呀!爹,我就擔心這一點,我們王家和晁家鬥了一兩百年,好不容易有了今天,怎麼能輕易讓晁家再一次壓著王家。」
晁信義慌忙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在安石匠的面前。
晁信義說:「姑姑,我娶紅藍的事情沒有早給您說,請您原諒,實在是事情太多!」
王興業顯然不是想證實這件事:「如果是我們王記接下這個單,需要多長時間才能交貨?」
車夫將晁信義拉到南城的一條小衚衕口,衚衕太窄,家家戶戶門前擺放著很多雜物,人力車無法進去。車夫對晁信義說:「只能到這裏了。」
晁信義不懂,問:「叔的意思是……」
花紅藍搖了搖頭,柔柔地道:「現在晁家處在最艱難的時候,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一文錢,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就足夠了。」
「為什麼?」
王家棟喝住:「別杵在這裏,干你的事去。」
果然,接下來連續走了五六家父親交好的朋友,每一家都沒有空手,有一千的,有兩千的,也有三千五千的。家家都伸出援手,讓晁信義很感動。晁信義又到了供應京西胭脂鋪包裝盒的武記工藝品店,雖然沒有借到錢,但武掌柜答應,京西胭脂鋪開業后,半年內所有的包裝盒先不付款,等京西胭脂鋪賺錢之後再付,這在無形之中也緩解了晁信義資金的壓力……
溫掌柜七十來歲,清瘦、矍鑠,三綹飄逸的鬍鬚。他在櫃檯里看到晁信義出現在大門外,站直了身子,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溫掌柜悲喜交加,忙手忙腳,繞過櫃檯,幾步趕上來,語無倫次地說:「賢侄啊!賢侄啊!」
晁靈珊一手摟著晁信義,一手摟著花紅藍,淚流滿面地說:「孩子,姑姑高興都來不及呢!晁家後繼有人了,快起來。」
安石匠沒有推辭。
松下長生微微一想,說:「他這時候來,一定有什麼特別的事,我們還是不要出面了。」又對下人說:「你去見一下朱買辦,讓他出面接待一下。」
他的話還沒說完,被王興業打斷了,王興業說:「賢侄言重了。外寇侵我泱泱大國,天下匹夫,但凡有點良心,豈會顧惜一己之力?可惜我們力弱,所能做的也僅此而已。賢侄不用再說了,再說就讓老朽更加慚愧了。」
店雖然開了起來,可是,目前還沒有貨品上架。當時,全部力量都在趕松下長生的那批貨,每天都有客人到店裡問,京西胭脂鋪哪天才有貨賣。晁信義不得不好言相慰,告訴她們,就在這幾天,一定有貨上來。
王家棟說:「爹,您怎麼不講理?」
「叔!」晁信義抱拳施禮。
晁子霖剛剛接過掌柜之任,家族生意興隆,積蓄豐厚。因老店修建已久,又想擴大經營,於是決定把老鋪新建一下。因為要一邊經營生意,晁子霖決定包工包料,讓京城著名的石匠修建。
就在此時,王家棟走進門來。
「世伯!」晁信義語一出,眼淚便流了出來,又要跪下去磕頭。
「爹,有事兒您就說事兒吧。」王家棟顯得有些不耐煩。洋裝怎麼了?就是這洋裝救了王記胭脂坊,還是這洋裝讓王記胭脂坊第一次超過了京西胭脂鋪。
「嗯!」花紅藍溫柔地說。
在庫房之中,晁信義看到了京西胭脂鋪的美白霜、嫩膚霜。打開一些之後,無一例外,都變酸和發霉。
晁信義機械地應道:「聽說過一點,但也不十分了解。」
晁信義這才感覺到自己失禮,忙雙手抱拳,深深施了一禮:「在下多有冒犯。」
「要是……紅藍……」和花紅藍分別這麼多天了,每天被各種各樣的事佔據著,他還真沒時間想妻子。今天見到常風,對妻子的思念之情,如狂風一般席捲而來。不知不覺間,他失口說出了這句話,話出口時才暗吃一驚,連忙收住。
王興業說:「黑妞怎麼啦?你嫌棄人家黑?」
松下長生是生意人,他王興業也是生意人。以他在生意場的經驗來看,無論如何,他不會將六萬的訂單,交給一個剛剛遭了大難的店號,更不會交給一個從未真正經營過的年輕人。
「錢伯伯,你別傷心了,傷心也於事無補。」晁信義反過來安慰他。
王家棟若有所悟,說:「我明白了。」
晁信義想了想說:「可能水多了,泡的時間太長……只是為什麼前些天在沉澱池之中沒有問題呢?」
晁家遭難之後,王玉堂不忘僱主恩情,傾盡家資,幫助晁家收斂屍骨,得到街坊鄰居的一致稱讚。晁信義來找王玉堂,一則是感謝他的恩情,另外是想請他回到京西胭脂鋪。
王興業聽到這個消息后,一下子從半躺的太師椅上坐了起來。隨後,他離開了太師椅,在房子里走了幾圈,一句話也不說,轉身走開了。王家棟不明白父親到底是什麼意思,站在那裡發愣。
松下次郎說:「我認為他想重建京西胭脂鋪。」
晁信義開門見山說:「錢伯伯,小侄這次來,是想請您幫忙的!」
難道就是這個松下長生?
晁信義確實有些迷糊了。王晁兩家鬥了一百余年,在晁信義的耳朵里,早已經灌下了諸多兩家結仇的事。然而,這次事件之後,王興業的做法徹底顛覆了晁信義以前的固有認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有些轉不過彎來。
王玉堂半信半疑地問常風:「常風兄弟,是少掌柜回來了嗎?」
「急也不在一時。」王興業說,「你坐下來。」
晁信義平靜下來,道:「姑姑,天塌下來也有人撐著,您別擔心,我和紅藍會好好處理這個事情。」
「怎麼不行?」松下次郎吃了一驚。
晁信義恭敬地道:「請賜教。」
花紅藍道:「前幾天氣溫低,變質的速度慢。這幾天溫度上升了,變質就快了。」
松下次郎的眼睛突然一亮,說:「對,我們可以想辦法讓他借不到錢。關鍵時刻,我們再出面,幫他完成這個夢想,他沒有理由不和我們合作。」
「請講,在下洗耳恭聽。」晁信義認真地道。
晁信義如實以告:「我問過隔壁鄰居,他們只是說,來了很多洋兵,這一撥人走了,另一撥人又來了。大家都躲進家裡不敢看,只聽到外面亂得很,到處是槍聲、慘叫聲。」
葉掌柜斟了兩碗茶,將其中一碗遞給晁信義,正色道:「信義,你剛才來了怎麼就要走呢?」
另一方面,王興業既然將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他再不接受,就是他小氣了。他接過了銀票,對王興業說:「叔,您對我和我們晁家的恩德,我會永遠銘記。這些錢,和您在晁家喪禮上用的錢,我日後一定奉還。」
京西胭脂鋪的技|師王玉堂為這個事情忙碌了很多天,還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之後謀了個工,討生活去了。
葉掌柜擺了擺手,長嘆了一聲:「信義呀!你是個男人,是個男人就要擔起振興家業的重任。」
晁信義揚了揚手中的合同,並把兩萬兩銀票摸出來,說:「這是合同,這是訂金!」
花紅藍幸福地道:「等重建家業之後再說不遲。」
晁信義說:「京西胭脂鋪雖然被焚毀,但是,門店我已經修起來了,不久前,又接了日本商人松下長生的一筆六萬的生意。接下來,還有宮裡的供貨。沒有二十萬,我周轉不開。」
王興業說:「生意場上,競爭是正常的。但生意場下,我們是街坊鄰居。換句話說,正因為生意場上的競爭,才有了我們王晁兩家,一百多年的冤家,也是一百多年的情誼啊。我不敢說,往後我們兩家在生意場上還會不會有爭鬥,但我敢說,無論怎麼爭鬥,我們都是一體。就像樹葉的陰面和陽面,就像衣服的正和反。你能把陰陽分開嗎?你能把正反分開嗎?不能。」
晁信義說:「我明白了,按照現有的價格,打個八折給松下先生,如何?」
松下長生說:「我曾經想和你們晁家合作做生意,雖然沒有談成,但是,對你們晁家極其敬佩,也和你的父親晁子霖先生成了好朋友。你們晁家遭此大難,令我痛心不已。我得知消息,當即從天津趕來,希望現場祭拜,還望晁先生成全。」
王興業一驚:「宮裡要貨的量,不至於很大吧。」
「家棟,你坐一下。」王興業說。
松下長生說:「八折太少了吧?你要知道,我是運往西洋的,運費可是一筆不小的數字。」
「爹,您懷疑他躲進我們家是借口?可是,他為什麼這麼做呢?」王家棟不明白。
果然,聽到他的叫聲,常風和姑姑一起出來。晁信義快步迎過來,伸出雙手抓住常風的膀子,在他的手臂上拍了一下,說:「太好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安石匠從此和晁子霖成了朋友,晁信義經常聽父親提起安石匠,但從來沒有見過他一面。
王興業說:「急什麼?我還有話沒說完呢。」
「這是正理。」溫掌柜說。
黑妞走後,王興業對晃信義說:「賢侄,我聽說你要重建京西胭脂鋪?」
王玉堂激動得眼淚在眼眶之中翻滾:「我王家父子都靠京西胭脂鋪照顧……」
松下次郎心領神會:「是,父親!」
兩個人押了合同,安石匠安排修建,五個月後,氣勢恢弘、富麗堂皇的京西胭脂鋪修建成功。安石匠給各個工匠算清楚了工錢,他就只賺了一文錢。
想不到這麼快又出現了轉機,松下長生喜出望外:「他一個人嗎?」
晁信義把安石匠請到一家小店,要了一碟牛肉米,一碟花生米,一壺酒,兩大碗山西刀削麵,敬了安石匠一杯。這個時候他完全明白了,安石匠為什麼會在京西胭脂鋪的廢墟處傷心。那是因為,修建京西胭脂鋪是安石匠在京城嶄露頭角的第一家庭院,是晁子霖給了他這個機會。
晁信義斷然搖頭:「我不能逃。就算蹲大牢,那也是我去坐牢,你們還在,還可以把京西胭脂鋪撐起來。」
老人看了一眼晁信義,說:「記得,你是上次打聽王玉堂師傅的那個人。」
晁靈珊目瞪口呆。
常風打聽到一個消息,王玉堂的妻子叫李正霞,是奉天人。在北京找不到王玉堂,他決定去奉天打聽一下,所以離開了京城。
朱七說:「我最後說一句話,三天之內,你必須賠付十二萬兩,否則,我會告你詐騙,把你送進大牢。好了,不送了。」說過之後,朱七轉身便走。
松下長生擺了擺手說:「不,晁信義雖然身無分文,但是,京西胭脂鋪並非真的山窮水盡了。京西胭脂鋪這塊匾,至少可以抵押四十萬。還有京西胭脂鋪的配方,甚至可以抵押一百萬。只是晁信義覺得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不肯走這一步。」
安石匠老淚縱橫,說:「京西胭脂鋪遭受了這麼大的災難,要重新振作起來,也只能一步一步地來了。」
王家棟應了一聲。
「沒想到,真沒想到。」向前走的時候,松下長生自言自語,又問晁信義,「當時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晁先生知道嗎?」
王興業半躺在太師椅子上,眯著眼睛,左手舉起鼻煙壺,悠閑地吸了一下。口中哼著京劇的調子,抑揚頓挫,有板有眼。
一隻手從絕壁上伸出來,一把抓住了晁信義的手,把他拽到了小路上。
他自然不知道,晁信義打聽到的事遠遠不止這些。比如說,整個昌延里,被搶的店鋪不少,被殺的人也有一些,可像晁家這樣被滅門的卻是獨一無二。這事極其怪異,按說,那些洋兵與晁家遠日無怨近日無仇,就算是要搶劫,也不至於滅其全家,連幾個月大的孩子都不肯放過。
松下長生平靜地道:「等朱七回來,我們就知道了。吃飯。」
葉掌柜從廢墟之中快步走出來。他四十多歲,魁梧壯碩,兩道濃眉,一雙大眼。他對晁信義說:「信義,來了怎麼不進屋?」
松下長生沒有來,來的是朱七。朱七驗過貨,支付了餘下的四萬兩,晁信義便和幾個夥計一起,趕著大車將貨品送到了松下的住所。
王家棟上前扶晁信義,晁信義仍然向前磕著頭。
進入正堂之後,晁信義又要給王興業磕頭,被王興業一把拉住,將他按坐在紫檀椅上,又大聲叫:「黑妞,給客人上茶。」
晁信義說:「替我謝謝叔,讓他操心了。」
松下長生擺了擺手說:「你不了解中國,不了解中國人,更不了解晁家。他們講究仁義誠信,講究一人有難,大家幫忙。晁家有不少親戚朋友,這些人都會幫晁家。所以,晁信義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籌集幾萬兩銀子。中國人怎麼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有一句俗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要和中國人做生意,就一定要了解中國文化。」
松下長生嘆息了一聲說:「我不是一個軍人,我只是一個商人,我憎恨暴行,在暴行面前卻無能為力!只希望天下太平呀!」
安石匠拿出了自己多年的積蓄,借給了晁信義。
王家棟送別晁信義,返回后準備去後院,被王興業叫住。
趕到京城已經是正午時分,晁信義顧不得歇息,也顧不得吃喝,匆忙進城,直接往昌延里趕去。儘管他早有心理準備,可看到自家老宅時,還是悲從中來。晁家的前院和店鋪,差不多完全毀了,只剩下一些殘磚斷瓦。就連院子里的那些數十年的大樹,也只剩下一截截的黑炭,原本不能燒燃的照壁等,也都變得五顏六色,有的焦黑,有的剩下過火的黃。
晁信義看了看廢墟,說:「你家也是這個樣子,我怎麼能拿你的錢?」
王家棟答:「工廠那邊正緊張呢,開了年我還要去天津跑一趟,看看那邊的機器。」
「京西胭脂鋪很快就會重新建起來的!」晁信義猛地喊了起來。
晁信義又是一驚:「哦,松下先生說的事,我是第一次聽說。」
花紅藍說:「走,隨我過去,我要打開幾盒看看。」
晁信義端起茶杯,錢萬里也禮節性地捧起茶杯,一邊用茶蓋擋住茶杯,一邊用眼神偷偷地觀察晁信義。
「前腳到,你後腳就回來了。」常風說,「聽姑姑說,你去找玉堂大哥了,情況怎麼樣?找到沒有?」
晁信義說:「是啊,是啊。最近,您見王玉堂師傅回來過嗎?」
安石匠在京城各地修建房屋,五年前,他就把事業交給兒子,自己頤養天年了。
松下次郎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想了想才說:「首先,當然是錢。他需要大量的錢,至少需要三十萬兩銀子,才能恢復從前的京西胭脂鋪。」
晁信義心中一喜,看來這事大有希望。他說:「我想向錢伯伯貸一筆款子。」
「我是不是在做夢?」王玉堂喃喃地道,一邊說,一邊用右手擰自己的脖子,又道,「我不是在做夢啊?」
晁信義站起,隨王家棟跨進門,繞過照壁。王家棟是走在前面的,走了幾步,感覺後面沒有腳步聲,轉頭向後看,恰好見晁信義跪下去,對著王家正堂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王家棟說:「可是,我怎麼感覺,您很在意晁信義虧了這一大筆錢?把這件事告訴您之前,我想過很多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您會是這種態度。」
深秋的傍晚,已經有了陣陣寒意。晚霞如剪,剪出一個老人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廢墟之中。這是一個穿著粗布衣服、厚重靴子的老人,他的臉如一塊鐵板,上面深深刻著一道道歲月的溝壑,他的雙手背在身後,手上有一層厚厚的黃繭。
但是,晁家這一行動很不成功,一年來,分別在漢口和鄭州開了兩間分號,由於沒有足夠的貨品提供,兩家分號絕大多數時間處於缺貨之中,只能慘淡經營。原計劃他們還要在上海、天津等地開分號,可因為漢口和鄭州兩個分號不成功,這事就緩了下來。
王家棟笑了笑說:「爹,您別和日本人一般見識!」他本來想說松下長生也救過王記胭脂坊,沒有他,王記胭脂坊還能有今天?
晁信義誠懇地說:「是,朱買辦,所有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請求你們給我三天時間,三天之後,我一定給你一個答覆。」
竟然燒得如此徹底,連始作俑者松下長生都暗吃了一驚。
松下次郎說:「對,我也想到了。我們可以放出風去,因為我們和晁家有交情,見他遭難,想幫他們一把,所以提供了一大筆訂單。沒想到,京西胭脂鋪早已不是從前的京西胭脂鋪,交出的貨品不是有酸味,就是發霉的,造成我們松下妝品的重大損失。無可奈何,我們也是商人,不得不按合同要求賠款。」
朱買辦勃然大怒:「晁掌柜的,按照合同規定,你得雙倍賠償十二萬兩銀子,我還沒有算你給我們造成的間接損失!」
晁信義道:「是啊。他說,給我三天時間,要麼賠償十二萬兩銀子,要麼,他告我欺詐,蹲大牢。」
松下長生不緊不慢地道:「恐怕借不到錢吧。」
晁信義抬起頭,聽到馬車車夫對車裡人說了一句:「先生,這裏就是京西胭脂鋪,幾個月前被洋兵燒毀了,正在修建呢!」
晁信義走後,王家棟迫不及待地問父親:「爹,您變了。」
轉而一想,這樣不行。朝廷對於貿易是有規定的,想到這一點,晁信義頓時面露難色:「不好意思,松下先生,您大概也清楚,朝廷禁止中國商人直接和洋人做生意。」
晁信義心中更是高興,他已經看到了眼前的希望:「只是,我現在遇到難題了,希望錢伯伯能伸出援助之手,幫小侄也幫我們晁家一把。」
暮色蒼茫,金色的晚霞斜斜地掃過來,席捲了京西胭脂鋪的廢墟,廢墟因此有了斑斕的色彩。幾隻烏鴉站在殘垣之上,悠閑地散步,甚至和夕陽對話。只有它們,才能讀懂這殘破的樂章,也只有它們,才能從殘破之中聞到死亡的氣息。
松下長生說:「中國人的貨,只在自己的店裡賣,所以,全國都是同一個價格,這沒有問題。但日本人以及西洋人做生意,很多貨是要別人幫著賣的。比如你們京西胭脂鋪的妝品,可以由我們松下妝品幫忙售出。我們如果按照你們的價格拿貨,再以你們的價格賣出,就要虧進去運費和人工。如果加價賣出,因為比你們的價格高,消費者就不會買。而且,還會把你們的價格搞亂,影響你們的市場信譽。」
王興業說:「給晁信義銀票的事。」
松下長生得意地一笑,說:「如果他們的產品質量沒有問題,晁信義會感激我,這樣有利於我日後的計劃。再說了,京西胭脂鋪的妝品運到各地,也會給我們賺上一筆。總之,對我們只有好處,而無絲毫的壞處,何樂而不為呢?」
在晁子霖的張羅下,王玉堂開了一頭親。晁子霖又在南城替王玉堂置了這所小院,並且給他假期將房子整修好,準備結婚。正在此時,大難發生,王玉堂僥倖逃過一劫。
吃飯的時候談起局勢,常風說:「一路行來,大家都在議論,說《議和大綱》已經簽字,皇上和太后就快回朝了,一場風波總算是過去了。」
松下次郎瞪大眼睛,一臉茫然:「父親,京西胭脂鋪正需要錢,這六萬兩銀子,豈不是幫了他們的大忙?」
松下長點了點頭,說:「這就對了,說明你開始用腦子了。晁信義想重建京西胭脂鋪,可僅憑他一個人,無異於痴人說夢,根本沒有可能。他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向別人借錢。」
回到后廳,松下長生已經吃完飯,正在一邊喝茶,一邊等著。見到朱七,松下次郎問:「朱七君,什麼事?」
王興業不說了,鄭重地磕了第三個頭,站起來,以一種疑惑的目光望著兒子,問:「你剛才說什麼?信義來了?哪個信義?」
王家棟一心惦著胭脂生產,並沒有坐下,只是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說:「爹,有事您吩咐。」
兩頂轎子停在一家店鋪門口,公公立即上前掀開轎簾,又伸出手,轎里頓時伸出一隻衣著華貴的手,扶著公公的手跨下轎來。晁信義看了一眼九_九_藏_書冠戴,果然是王公女眷。以前的京西胭脂鋪,常常接待這樣的女眷,因此晁信義能認出她們的衣服。
王興業說:「你想,八國聯軍打進來之前,他為什麼不逃,而要躲進我們家?」
晁信義一驚,問:「有什麼問題嗎?」
王家棟不得不停下來:「爹,還有什麼事?」
松下長生說:「他的性格,太像他父親了,寧折不彎,寧可玉碎,不肯瓦全。你想,我們抓了他,而他又不肯屈服,怎麼辦?我們就斷了自己所有的後路,說不定他還能由此判斷出,晁家的禍事,是我們想搶奪晁家配方引起的。那樣一來,我們就不可能再有別的機會了。」
「在皇宮裡活動?怎麼活動?」松下次郎不解了。
松下長生喝了一口茶。顯然,這茶味道太一般,他只是小小地抿了一口,做了做樣子。放下茶杯,他說:「晁先生,我曾經有一個設想,和令尊合作,把京西胭脂鋪推廣到全世界去。但令尊拒絕了我,我想你們中國有自己的傳統,我也就不好多說什麼了!」
黑妞再沒發一言,轉身走了。
安石匠是安徽人,有精湛的石匠手藝,三十五年前,他帶著幾個師兄弟到京城討生活。雖然他們的技術精湛,但因是外地人,僱主不相信,又遭到本地石匠的排擠,生意很差,勉強能養家糊口。
溫掌柜眼中滿是讚許的目光:「好,有志氣,不愧是子霖的兒子!虎父無犬子啊!說說看,你是怎麼打算的?」
松下長生微微一笑,說:「終有一天,京西胭脂鋪的分店將開到世界各地。」
晁信義正要客套幾句,王興業卻大聲地喊王家棟。不一會兒,王家棟從後面進來,先和晁信義打了招呼,又轉向王興業:「爹,您叫我?」
松下長生回到北京的寓所。
可是,他幾次進入王家,察言觀色,感到王家父子很坦然,不像對晁家有愧,除非他們掩藏很深。
晁信義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不是我自信,我是在陳述事實。」王家棟說,「我是說,在今後相當長一段時期內,我們王家會一枝獨秀。但是,辯證地看,這也不一定是好事。晁家的消失,會讓我們失去目標。我們扶持晁家,至少在三個方面我們受益。第一,前面我說的傳播產品文化內涵方面,我們受益。第二,晁家若能很快起來,最好能夠追在我們後面,我們就有了向前沖的強大動力。第三,即使晁家最終無法起到這種作用,也可以對其他同行起到掣肘作用。晁家和其他同行競爭,實際上等於消除了我們的競爭對手。」
松下次郎猶豫了一下,又問道:「父親,晁信義來做什麼?」
王興業終於提出了不同意見:「你這麼自信?」
花紅藍不慌不忙,用手掐了掐晁靈珊的人中。晁靈珊幽幽醒過來,淚如雨下:「信義,水粉出了問題,這可如何是好呀?」
他滿心歡喜,還有一步就能攀上去了。忽然,腳下一滑,他整個人向深淵跌去。
「還沒有山窮水盡?他們什麼都沒有了。」松下次郎說。
松下長生看了兒子一眼,說:「這也不失為一個思路。」
王興業又吸了一口鼻煙,顯然,他對兒子的分析很認同。
「老人家,您有什麼傷心之處?」晁信義注意這個老人已經很久了。他並不認識這個老人,父親的朋友他基本都認識,不過從來沒有見過這個老人。從老人的衣著來看,他不像一個生意人,而是一個工匠類型的人。
「我、我、我……」黑妞一連說了多個「我」字,卻不知要說什麼。
松下長生繼續道:「我有一個經營理念,把東方的妝品賣到西方,把西方的妝品賣到東方。在日本,松下妝品會社的妝品最優秀,在中國,京西胭脂鋪的妝品最負盛名,我想從京西胭脂鋪訂購一批妝品,到世界各地出售,不知道晁先生意下如何?」
王家棟試探地問:「您覺得松下先生有問題?他會有什麼問題?」
等到天一亮,大家又都躲了起來,不敢開門,怕遇到洋兵。那些洋兵成群結隊地在街上竄,見了值錢的東西就搶,見到年輕漂亮的女人就拉。一直鬧了好幾天,能搶的該搶的,都已經搶得差不多了,再搶多了,他們也沒法弄走,才漸漸平靜下來。
王家棟連聲道:「爹說得對。我只是很奇怪,松下長生要那麼多胭脂水粉做什麼?難道,他要把中國的胭脂水粉賣到國外去?」
一個三十歲左右、健壯的年輕人,神色匆匆地進入使館,眼神焦急地尋找著,落在一個角落裡。一張桌子前,松下長生和一個英國貴婦頻頻舉杯,相談正歡。
王興業一下子火了:「機器機器,你只知道機器。是你的機器重要,還是王家的香火重要?這事兒沒得商量,你如果再不抓緊,我就要動家法了。」
「使不得。」王玉堂急得臉色通紅。
王興業吸了一口鼻煙,閉上眼睛,美美地享受著,鼻子里發出一個聲音,也不知是鼻煙帶給他的快|感,還是對兒子這席話的認同。
「啊……救命……」晁信義絕望地大喊。
晁信義暗暗鬆了一口氣,同時心裏在驚嘆:中國的商家,也有開分號的,可大家的眼光只盯著面前,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分號開到世界各地。就如京西胭脂鋪,一直是傳統的經營模式,最近一年來才考慮開分號,而且,這一決策還是被王家逼出來的,第一步就沒有邁好。松下妝品為什麼能夠把生意做到中國來,又憑什麼做到西洋去?這個松下妝品,真是太值得研究了。
花紅藍轉身出了後院,恰好見晁信義往後院來,兩個人在廢墟那裡碰到了。晁信義見妻子神色有異,問:「紅藍,有什麼事情嗎?」
晁信義說:「我是晁子霖的老二,晁信義。錢伯伯不認識我了?」
「六萬兩?你確信沒有錯?」顯然,王興業一開始沒有注意到這個數字,「真的是六萬兩?」
常風擺了擺手說:「你別急,聽我慢慢說。當時,我們剛剛到鄭州,她動了紅。好在是在城市,我當即把她送去找大夫。吃了幾服藥,已經控制了。我不敢急著趕路,又不敢把她一個人丟下,才不得不在鄭州住了一個月。後來一路慢慢而行,到了滄州之後,我不敢再帶著她走了,就把她留在家裡,自己一個人趕到了京城。」
老人擺頭道:「現在這世道亂的,大概回鄉下就不來了吧。」
晁信義連忙還禮,暗想,這小日本怎麼老鞠躬?口裡說:「請說。」
黑妞不明白,問:「老爺,你要我幹什麼?」
「父親,晁掌柜的第二個兒子晁信義回北京了!」年輕人是松下長生的第二個兒子,名叫松下次郎。八國聯軍攻打北京的時候,他在天津松下妝品會社裡,和父親失散。因擔心父親安危,局勢被八國聯軍一控制,松下次郎就趕到了北京,找到父親。
晁信義一個人先回京城。
晁靈珊離開常風家時,花紅藍還沒到,所以,不知道世上還有花紅藍這個人存在,更不知道她早已經成了自己的侄媳婦,正懷著晁家的後代。聽到晁信義說紅藍,晁靈珊還以為他要紅藍花,說:「紅藍花就在你身邊啊。這個量要把握好,每一次都要用秤稱過。」
晁信義實在不想提這個話題,這個話題讓他寒心,只好以向松下長生請茶作掩飾:「松下先生,請用茶。」
後院是一個回形建築,其中一個角落被晃信義辟成配料房。雖然簡陋,畢竟暫時沒有別的工人,不擔心別人了解秘密。幾天前,晁靈珊已經從滄州返回,協助侄兒重振家業。
車帘子掀開,松下長生從馬車上慢慢走下來,他穿著筆挺的西裝、鋥亮的皮鞋,手裡提著一個黑色公文包。另一輛馬車上走下來的也是一個穿西裝的人,那個人腋下夾著一隻皮包,一看就像是買辦。松下長生站在大路邊,愁眉苦臉,嘆息了一聲,說:「可惜,京西胭脂鋪遭受了這麼大的災難,怕難有從前的輝煌了。」
晁家是什麼時候起火的,沒有人看到。他們說,可能是因為後半夜,大家都睡了,洋兵才一把火將晁家燒了。後來,有人大喊救火,起先人們還不出門,擔心又碰到洋兵。再一想,如若不救火,說不定就燒到自己家了,才大了膽,一起出門,當時晁家院子已經是一片火海。
松下長生微微一笑說:「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信仰,無可厚非,我理解和尊重你們的選擇……不過晁先生,你知道我經營的是什麼公司嗎?」
晁信義聽出常風話中有話,問:「她的情況特殊,是什麼意思?」
王興業終於開始作結案陳詞了,他說:「有一點你已經明白了。哪怕是當商人,也不單純是做產品賣產品,更是做文化賣文化。很多商家之所以做不大,原因就在這裏。怎麼做文化賣文化?其實,文化就在你的腦子裡,只需要你多想一想,在向前跑的時候,抽點時間停下來,用文化把自己的思路方法梳理一下,一定受用無窮。」
晁信義暗想,你運去西洋銷售,西洋的錢和中國的錢不一樣,你定什麼樣的價,那還不是你說了算?何況,這對於京西胭脂鋪來說,還是頭一遭的事。
王興業擺了擺頭說:「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覺得到,他就是那隻猛虎。」
松下長生雙眉緊鎖,若有所思,良久后問道:「對這件事,你怎麼看?」
所有工序中,最核心的是胭紅提煉,這個工序,不能讓其他人插手。晁信義幫姑姑配製胭紅,他按照配方,將紅藍花等原料按比例配進量器中。看到這個原料,他不禁想起了妻子。
晁信義說:「國弱難有家安,不說也罷。」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時間,晁信義日夜趕工,連春節都只是放了一天假,大年三十,工人回家過團圓年,大年初一又來趕工了。正月十五一過,晁信義便通知松下長生來驗貨。
溫掌柜一面將晁信義扶起,一面嘆氣:「國弱家難強啊。這世道……不說了,不說了,想起就心酸。」
「具體我還不清楚,所有一切都已經燒了。」晁信義說,「以前我聽說過,恐怕不少於十萬吧。」
王興業說:「人生在世,落井下石易,雪中送炭難啊。」
花紅藍「呀」了一聲。
晁家人特意設宴感謝安石匠和他的師兄弟們,給安石匠送了一個紅包,裏面是一千兩銀票。另外,他的那些師兄弟們也都拿到了紅包,每人一張銀票——一百兩。
晁信義說:「萬一籌不到錢,前面的門店就不修了,把後面的廠院整一下,先把工開起來再說。」
溫掌柜鼓勵說:「你說來我聽聽。」
王興業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見黑妞還站在這裏,便揮了揮手說:「干你的事去吧。」
松下次郎道:「三天時間很短,姓晁的翻不了身。」
晁靈珊先替侄兒回答了,說:「信義這裏實在抽不開身,常風能去辦這件事,實在是太好了。」
王家棟說:「爹說得對,我一定謹記。」
王興業原在客堂里等晁信義,聽到外面有些聲音,便踱到門口,看到晁信義一步一叩,有些著忙,連忙跨出來,大聲地說:「賢侄,使不得啊!家棟,快把信義扶起來。」
晁信義也可以搬到漢口或者鄭州去,反正那兩個分號沒有產品可賣,在那裡直接生產,成本就要小得多。然而,一旦搬走,就不叫京西胭脂鋪了。若是還想保留京西胭脂鋪的品牌,在沒有店號的情況下,就只能利用別人的店。金字招牌一旦讓人家用了,將來要拿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錢萬里說:「有什麼事,賢侄只管說,只要我能幫得上,一定當仁不讓。」
「是的。」王家棟說,「我感覺您不高興,不是一般的不高興,是非常不開心。我想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
開張儀式很簡單,放了幾掛鞭炮,接下來,請親朋好友入席喝喜酒。朱七沒有入席,他已經提前走了。王家棟也沒有入席,他的工廠正在建設,那裡的事很多,他要趕去處理。
松下次郎恭敬地道:「是,父親。」
松下次郎遲疑了一下,小聲道:「父親,我親眼看到的,京西胭脂鋪的確開始動工了,有二十多個工匠……」
王興業並沒有看兒子,而是看著鼻煙壺說:「晁家是興是亡,於我王家又有什麼關係?」
王興業說:「如果秉持篤誠仁信的家訓,晁家遭難的時候,我們出手已經足夠了,為什麼還要送他五千兩銀票?這裏面有些說法,你仔細想一想。」
松下次郎拿過合同看了看,說:「還是父親高明,這招太好了。」
錢萬里是老江湖,圓滑、世故,眼睛雖然小,但很毒。在商界之中,圖的就是一個利字。他當然知道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道理,晁信義此來,一定是為了借貸而來!
松下長生坐下之後,神色嚴肅起來:「晁先生果然是做生意的行家,既然彼此都是生意人,在商言商,我們就談一談這筆生意,如何?」
晁信義氣宇軒昂、不急不慢地進了大門,大門口的十幾個保鏢還微微彎腰,並做出請的手勢。
「信義!」
王興業眼睛溜溜一轉,驚問:「六萬兩銀票,這麼大的單?可信嗎?不會是晁家那小子吹牛的吧?」
兩位貴婦人走了出來,兩個公公手裡各提著一個禮物盒子,顯然提著的是購買的胭脂。
晁信義反倒平靜了許多,說:「我明天到錢莊去借錢,京城有幾百家錢莊,只要有幾家願意支持我,就能解決這個事情!」
聯想到王家棟曾經在東洋讀書,晁信義懷疑,那些洋兵中是否有王家棟的熟人,晁家的滅門之禍是否為王家棟使的壞?晁王兩家,在商場上爭鬥了一百余年,遇到洋兵入京這樣的機會,王家又可以利用的話,確實會借刀殺人吧。
「是啊是啊,掙下這個家業不容易,那都是一點一點從牙縫裡省下來的。」
與靈堂一牆之隔,是一間簡陋的會客室,裏面的家什都是大難之後殘存下來的,明顯可以看到大火的痕迹。晁信義請松下長生坐下,從爐子上提起水壺,倒上茶,對松下長生說:「非常抱歉,松下先生,連一點好的茶葉都拿不出,只能以粗茶相待。」
王家棟說:「大家都以為,我們和晁家是世仇,鬥了一百多年。這次,我們王家出手幫了晁家,實際上是告訴天下人,我們篤誠仁信的家訓,並不是一句假話,我們也從來沒有把晁家當成仇敵。至於晁家是什麼態度,其他人是什麼態度,那與我們王家無關。」
朱七怒道:「混蛋!京西胭脂鋪怎麼能賣給我劣質產品?」
「等等,你剛才說,松下訂了多大的單子?」
「葉叔叔!」晁信義只好回過頭來。
晁信義將合約交給朱七,接過銀票。朱七把合約放進公文包。松下長生站起來,再一次彎腰鞠躬,告辭而去。
晁信義哈哈一笑:「謝謝松下先生的吉言。」
姑侄相見,抱頭痛哭。
松下長生瞪了兒子一眼說:「你想幹什麼?」
溫掌柜把晁信義拉到一側的會客室,請晁信義坐下。晁信義不坐,一定要給溫掌柜磕頭。溫掌柜拗不過,只好坐上太師椅。晁信義跪下去,說:「家門不幸,慘遭滅門之禍,多虧世伯慷慨解囊,出手相助。信義無以為報,特來謝恩。」說著,連磕三個頭。
「是啊,是啊!」王家棟說,「聽說你這裏已經出貨了,怎麼沒見上架?」
晁信義見了,頓時滿臉堆笑,迎上去揖了一下:「家棟哥,你怎麼來了?聽說你建廠正忙。」
當然,走進裏面,就是另一番景象。那些殘垣斷壁,仍然保留著,只是清理了一番。每天,晁信義都會到這片廢墟之中走一走,和自己的先祖對話。他暗自決定,至少在相當一個時期,要將這片廢墟保留,讓這片廢墟時刻提醒自己。
「玉堂大哥!」
王興業沒有說話,而是閉上了眼睛,身子往後一靠,椅子便慢慢搖動起來。他的手在把玩著鼻煙壺,似乎不再過問其他事了。王家棟站了片刻,見父親沒有任何表示,轉身準備離去。他剛剛邁步,王興業突然睜開了眼睛。
晁信義心中的怒火騰地一下躥了起來,家被毀滅,親人慘死,仇恨如海,不共戴天。
第二天上午,晁信義買了些香燭,來到父母叔嬸的墳前。看到山上幾十口新墳,他整個人都軟了。這些墳十分簡陋,他自己目前也無能力整修,哪怕是立上一塊牌的能力都沒有。他唯一能做的,是燒些紙錢,拜幾拜,向父母叔嬸發誓,一定要重振家業,一定要替他們重新修墳。
溫掌柜說:「若是這樣,你的產品就得在別人的店裡寄賣。」
另一個微微嘆息了一聲:「是啊,可惜京西胭脂鋪已經毀了,怕以後再也用不上京西胭脂鋪的胭脂水粉了!」
「也只能這樣吧。」
松下次郎道:「是。」
王玉堂生得高大粗壯,憨厚老實,穿著粗大的棉襖,身形顯得更加高大。
晁信義向錢萬里所說有真有假。錢萬里是個老江湖,自然不會完全相信晁信義的話。同樣,他向晁信義所說,同樣有真有假。關於世道的看法,對朝廷的失望,那是真的。對於經濟前景不可捉摸判斷,也是真的。至於說一年之間,北京和天津兩地,不向外貸一分錢,卻是假的。
興隆錢莊規模宏大,門前是一塊乾淨平坦的壩子,停放著一輛輛馬車、洋車、轎子,車夫們守著各自的家當,三五幾個在一起閑聊。大門口一對白玉獅子,十幾個夥計穿著一色的黑布長衫,肅立在兩邊。他們當然不是簡單的夥計,或者說是錢莊請來的保鏢更合適。
王家棟笑了笑道:「爹,我和松下長生是有些交情,可日本人做事和我們不一樣,交情是交情,生意歸生意。」
王興業說:「賢侄不要氣餒。當初,你們晁家和我們王家,不一樣是白手起家?既然晁氏祖先可以憑一雙手創下這偌大的家業,賢侄又為何不能?要說費用,但凡我老朽能幫上的,賢侄只管開口。」
王玉堂比常風大七八歲,常風從找到王玉堂之後,對他說晁信義回到北京,重建京西胭脂鋪的事,至少說了二十遍。王玉堂始終半信半疑,就是現在,他站在京西胭脂鋪門前依然如此。
「一個月。」王興業站起來,手裡撫摸著鼻煙壺,在房間里走動,「晁家已經毀了,剛剛重建,甚至根本沒有恢復生產,幾乎沒有生產能力。你說這個日本人,是不是居心叵測?」
晁信義心中難過,默默無言。
晁信義道:「松下長生不在北京,朱買辦接待的我。」
這個世道就這麼現實,商人看到的永遠只有利益,沒有交情。
「晁少爺,你快起來!」安石匠抓住晁信義的兩條胳膊,把他扶了起來。
晁信義摟抱著她,深情地說:「先讓嫂子帶一段時間,等家安定下來了,就去接回來!」
花紅藍秀眉微微一蹙,低聲道:「我怎麼聞到一股酸味?按理,這沉澱池應該是一股清香味才對呀!」
松下次郎點頭說:「是,我聽父親的,最近正在學習。」
既然他王興業這麼看,松下長生難道比他高明,能看得更遠?不可能。
花紅藍道:「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我還要查一查。現在最關鍵的是立即把那些發出的貨收回來!」
安石匠如實回答:「我們是安徽來的,手藝不差,缺的就是一個展示的機會,請掌柜的把這個機會留給我,我一定把京西胭脂鋪修好!」
「爹、娘、二叔、二嬸、三叔、三嬸、四叔、四嬸,哥哥弟弟們,晁家的列祖列宗,我,晁信義,向你們發誓,我如果不把京西胭脂鋪建起來,我就不配姓晁。」
晁信義忙把姑姑抱回房間,給她倒了一杯水。晁靈珊焦急地道:「信義,水粉出了問題,該怎麼辦呢?」
「看了你家的慘狀,我看穿了。所以,我做出一個決定,讓年輕人來干算了,好或read.99csw.com者壞,看他的造化了。我這把老骨頭還是消停一下,遛遛鳥,玩玩鼻煙壺算了。」
晁信義知道無法拒絕這樣的要求,只好說:「松下先生,請跟我來。」
「既然如此,你怎麼判斷他是想重建?」
晁信義遲疑了一下:「叔叔……」
晁信義跨進去,對著錢掌柜一揖,說:「錢伯伯!」
另一位貴婦人驚喜地道:「太好了,我以為從此沒有京西胭脂鋪了呢!」
花紅藍道:「我已經看過配方,配方沒有問題,製作的方法也沒有問題。但水粉的製作,一次有一定的限量,少了沒有什麼影響,如果多了,就有影響。而且水粉沉澱的時間,水的多少,水的質量,都有可能影響水粉的質量。」
晁信義心中一顫,說:「我不能對不起深愛我的女人!」
晁信義拜訪的第一家錢莊叫興隆錢莊,老闆姓錢,山西人。和京西胭脂鋪打了多年的交道,錢老闆和晁子霖關係密切,逢年過節互相走動,以兄弟相稱。
松下長生正色道:「這一次關係到我們家族的發展,不可大意。你要小心注意晁家的動向,而且要特別注意,別讓晁信義發現了你。我在明處,你在暗處,總有一個時候,你能發揮出巨大的作用……」
王家棟走到大門前,晁信義穿著黑色馬褂,跪在王家門前。王家棟快步走過去,一把將晁信義拉起,說:「信義,你這是幹嗎?快請起。家父在客堂,請你進去。」
晁信義應了一聲。
「怎麼樣了?」兩個人一見晁信義回來,一起站起來,不約而同問道。
晁信義忙又施禮道:「朱買辦,千錯萬錯都是京西胭脂鋪的錯,我一力承擔。」
「技|師。」松下次郎說,「有配方,只能保證一個環節。再說,就算有配方,如果不是一個熟練的技|師,也很難達到技術要求。何況,其他工序也需要技|師。那一把大火,把晁家的技|師一起滅了,一時之間,他們很難找到合格的技|師。」
松下長生肯定地說:「很正確,經歷了這麼大的家庭變故之後,我認為,他們兩個人都掌握了配方,他們需要保險係數。」
松下次郎喜道:「父親,是不是京西胭脂鋪答應和我們合作辦廠的事情了?」
晁信義只有求助於錢莊、票號。
常風說:「要不,等孩子一出生,我就把她送來?」
京西胭脂鋪重新掛牌,晁信義搞了個簡單的儀式,晁家的故舊好友全都過來祝賀。王興業沒有來,他說,他看不得京西胭脂鋪,怕自己心理承受不了。到底承受不了什麼,他沒說。王家棟來了,代表王記胭脂坊送了一份厚禮。松下長生也沒有來,晁信義按照合約上的地址找到的是朱七。朱七告訴晁信義,松下先生不常來北京,主要在日本和天津兩地來回跑,松下妝品在北京的所有業務均由他辦理。晁信義將請柬交給朱七,朱七表示,一定轉告松下社長。
松下長生果斷地搖了搖頭,臉色凝重地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京西胭脂鋪要重新修建起來,至少需要二十到二十五萬兩銀子。晁信義這些天在晁子霖的一些朋友之中借錢,最多不超過五萬兩,晁家毀於一旦,哪裡還能有錢。更何況,他還需要付工匠的工資,購買原料,這些都需要大筆的錢。」
「我估算了一下。」晁信義說,「前面修五間店鋪,大概要五萬兩。中間的正院暫時不修了,後面的廠院得整葺,加上機器、原料、請人什麼的,再怎麼節約也需要三幾萬。」
「是我們的貨出了質量問題!」花紅藍不容置疑地說。
已經有幾十家錢莊、票號開門營業了。
兩位貴婦人嚇了一跳,前面那個公公立即揮起拂塵,喝道:「大胆,哪裡來的狂徒,敢驚擾九王爺府中的眷屬?活得不耐煩了嗎?」
晁信義道:「朱買辦,你們那批貨有沒有運出北京?」
兩位貴婦人下轎后,由公公領著,娉娉婷婷地跨進那棟豪華門店,晁信義不用看,知道那是王記胭脂坊。
朱七說:「千真萬確。我和晁信義一起去檢查過那批貨,已經發酸,有些已經發霉。」
晁信義說:「這個我也知道一點。」
王興業問:「怎麼就沒有時間了?」
王玉堂是京西胭脂鋪的技|師,王玉堂的父親是河北鄉下人,逃荒到北京,進入京西胭脂鋪做工,從雜工做起,因為勤勞誠實,得到晁子霖的賞識。王玉堂從小在京西胭脂鋪長大,十幾歲的時候也開始在京西胭脂鋪做工。王玉堂跟著父親學習胭脂水粉製作技術,父親病逝之後,他就頂替了父親的職位。
王家棟回答:「我只是聽說,是不是真的,我也沒法肯定。」
「信義,把姑姑抱回房間休息,我們來處理這個問題。」花紅藍冷靜地道。
「上次做的水粉在哪裡?」花紅藍問道。
聽了此話,松下次郎暗自驚了一下。「父親,晁家或許以為,他家的財富是那塊匾,其實,晁信義並不清楚,晁家最值錢的不是那塊匾,而是配方。有了配方,就算沒那塊匾,他們也一樣在市場立足。」
晁信義道:「人不在北京,不知道去了哪裡……」
僅這個發展勢頭,用不了兩年,王記肯定會遠遠地把京西胭脂鋪拋在後面。兒子是對的,僅僅滿足皇宮以及京城權貴的消費,那是極其有限的,還有一個更大的市場。比較而言,皇宮以及權貴市場只是大湖,普通消費者市場才是大海。捨棄大湖而抓緊大海,這樣的決策是何等英明。
王興業向大門口望了一眼,說:「聽說皇上要還朝了,你要早點準備,如果京西胭脂鋪退出宮中市場,我們絕對不能輸了這個市場。」
常風哈哈一笑:「今天晚上我們喝酒,別的就不要多說了。」
王家棟很想說:「我那裡一堆事呢,你卻把我扯在這裏拉閑話。」忍了又忍,這話還是沒有說出來。只到父親說出這句話,他才在一瞬間想到了很多事。
松下長生喝了茶,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向晁信義鞠了一躬,才沉痛地道:「這次京城之亂,英國軍隊肆意暴虐,致使京西胭脂鋪遭受災難,日本軍隊也參与搶劫燒殺暴行,我向晁先生致歉!」
「為什麼唯獨晁信義不行?」松下次郎不解。
晁信義說:「這麼說,往後氣溫再高起來,我們做出的水粉,一兩天就會變質?」
溫記醋坊的總坊在山西,北京是最大的分店,坐落在京西昌延里最南端,一溜四大間寬敞明亮的店鋪,門楣上有四個正楷鍍金大字:溫記醋坊。店鋪左邊兩間房屋裡擺放著幾口大缸,缸里是否真的裝滿了老陳醋,誰都不知道。櫃檯後面是一排排貨架,貨架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醋,右邊的一個店鋪是接待客人的地方,中間擺放著幾張茶几、椅子。
一個知事熱情地迎到晁信義面前:「老闆,請跟我來!」
松下次郎繼續說:「如果生產量少,又有足夠的時間,晁信義和晁靈珊,可以培養技|師。可現在,他們既要保住宮廷的合同,又要滿足我們的合同,就得擴大生產規模。生產規模一旦擴大,技|師跟不上,質量肯定出問題。」
溫掌柜捻了捻鬍鬚,說:「三十萬兩不是個小數目,你現在有多少?」
離開晁靈珊,晁信義和花紅藍來到隔壁。晁信義肚子里有一堆的疑問,剛剛關好門,他就有些迫不及待了,問道:「紅藍,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按照配方上配的料,製作的方法也是嚴格按照配方來的。」
飯後,晁信義和常風又單獨說了一會兒話。他迫切想了解妻子的情況,算算日子,再有兩三個月應該就要生了。因為此事還沒有正式對姑姑說明,他不好當著常風的面問。
「玉堂大哥,以後你喊我信義弟弟就行!」晁信義拉著他的手說。
這多像此前的京西胭脂鋪啊!
松下長生感到滿意,端起茶喝了一口。
「你說。」王興業鼓勵道。
松下長生也站起來,彎腰鞠躬:「感謝晁先生給我這個合作的機會!」
兩個人抱頭痛哭。
溫掌柜悲傷了一陣,緩緩抬起頭,看了晁信義一眼:「賢侄,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溫掌柜一陣唏噓,將晁信義扶起坐了,又讓夥計沏上茶來。溫掌柜先端了茶杯,向晁信義讓茶。他的手在顫抖,說話的聲音也有些抖動。他雙手端了茶,向晁信義面前送了送,說:「賢侄,請用點茶。」
松下長生說:「如果他的產品質量有問題,那就怪不得我了,按照合同規定,他要賠償我。」
可見,松下長生確實不是看好晁信義,而是看壞。既然看壞,他又為什麼拿出那麼一大筆錢,簽下了這個訂單?理由同樣只有一個,捧殺京西胭脂鋪。
王家棟說:「我也聽說了這事。我爹對這個事不太放心,所以叫我過來問一聲。」
「您就是三十年前修建京西胭脂鋪的安老伯?」晁信義又驚又喜,「我正準備去拜訪您,想不到在這裏遇到您,我請您喝點酒。」
王興業道:「拿五千兩銀票來。」
松下次郎張口結舌地說:「這……」
「好。」松下長生說,「不過,也有好消息。我和晁信義訂了一份合同,購買京西胭脂鋪一批貨品,總值六萬兩銀子。」
朱七將胸挺了挺驚呼:「什麼?」
「太好了,上天總算給晁家留了條根。」王興業說,「快,快請。」
錢萬里問:「多少?」
晁靈珊說,她當晚逃出后,原想先逃到婆家躲一躲,看看寄養在婆家的女兒,要點盤纏,再到宜昌找信義。不想,她的婆家恰好在洋兵進京的路上,遭到洋兵的洗劫,部分人被洋兵殺死,還有些人不知去向。晁靈珊無路可走,才想到常風。
王興業同樣有點不耐煩。京西胭脂鋪出事,那把火其實也燒在王興業的心頭,從此,他有些心灰意懶,乾脆將整個王記胭脂坊交給了兒子,自己當起了甩手掌柜。他也知道,兒子心性很高,想抓住這個機會,拉開王記胭脂坊和同行之間的距離。畢竟還是年輕些,沒有明白欲速則不達的道理。
松下次郎目瞪口呆:「父親,您沒有看到,如何知道得這麼清楚的?」
「是。」松下次郎回答說。
晁信義說:「古話說,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
王家棟問:「多少?」
「這位先生,你怎麼可以如此妄下斷語,京西胭脂鋪沒有倒,一定會重新崛起。」晁信義挺身而出,大聲說。
松下長生說:「有這樣的事?」
「就算叔出手相幫,也是杯水車薪啊。」晁信義說。
晁信義回答道:「是,世叔。」
晁信義又抱拳施禮:「朱買辦,我一定會給您一個交代!請稍微寬限我幾天!」
做生意就是這麼麻煩,沒有客源著急,有客源也一樣著急。
「可惜!」
「太好了。」松下次郎說,「這樣一來,我們逼京西胭脂鋪還錢,就是萬不得已。」
晁信義又道歉:「實在對不起,我已經發現出了質量問題,請讓我去看一看貨。」
「是。」松下次郎說,「我們應該抓緊行動,神不知鬼不覺。」
王家棟說:「沒事就好,我先走了。」
王家棟接著說:「這件事,還有口碑傳播的效果。國外有一種概念,產品並非單純的,還有文化附加值,也就是企業或者產品的文化屬性。他們認為,出賣產品並不僅僅是出賣產品的物質屬性,同時,還在出售產品的文化屬性。比如篤誠仁信,既是我們王家的立家之本,也是王記胭脂坊的立業之本。我們幫助晁家,其實也是在傳播我們的企業價值觀。」
晁信義回到京西胭脂鋪,花紅藍和晁靈珊坐在桌子前等他,桌子上有一壺茶,點著一支蠟燭。
溫記醋坊旗開得勝,讓晁信義信心大增。此時,他才真正意識到,祖宗為什麼要定下仁信誠愛的家訓,晁家如若真能重建,就得益於這四個字。
知事倒上茶,錢萬里仔細地看了看晁信義,才在他的側面落座,道:「賢侄啊,我前幾天才回來,剛剛聽說了你家的事,正說這幾天去你家看看。」
朱七立即將臉一拉,怒道:「幾天?晁先生,你要知道,我們已經聯繫好,明天就運貨。這都是簽了合同的,這個損失你不是不清楚。」
京城下過第一場雪后,常風真的把王玉堂夫婦請回了京西胭脂鋪。
常風聽了之後說:「正好,我在京西胭脂鋪也幫不上什麼忙,我去找玉堂大哥吧。就算是走遍天下,我也要把他找回來。」
晁信義微笑道:「錢伯伯,我已經打聽過了,朝廷和洋人達成初步協議,很快洋兵就會撤出京城,重建迫在眉睫,這個時候正是好機會。」
晁信義呆了呆,忙把另外幾盒全部取出來,一盒一盒打開,發現不是變酸就是發霉。
松下次郎想了想才道:「工匠們在修建店鋪,前院、後院只是清理乾淨了,沒有怎麼修。」
果然,晁信義又向朱七深深一禮,懇切地道:「實在對不住,朱買辦,京西胭脂鋪的美白霜、嫩膚霜出了質量問題。」
錢萬里臉上擠出了笑容,客氣地道:「賢侄,你說!」
「我粗略算了一下,將整個院子修起來,大概需要二十萬兩。再恢復生產,機器啊原料啊什麼的,大概需要十萬兩。」
晁信義擺了擺頭,說:「我也想過重振家業。可是,叔你大概還不了解,這場劫難把晁家的百年基業全毀了。我如今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談何容易啊。」
「紅藍!」
「何止十來年?」晁信義說,「我們的情況,叔您是知道的。每年雖然有三四萬兩的收入,用度也大啊。」
半個月之後,晁子霖收到十幾張設計圖紙,有五張他很滿意,標註的價格最低十六萬兩白銀,最高十八萬兩白銀。
晁靈珊看了合同,眼淚簌簌直落,情不自禁地道:「謝天謝地,京西胭脂鋪有救了!」
日本駐京城使館,各國軍官,八大胡同請來的美貌妓|女,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錢掌柜名錢萬里,是一個胖子,那顆腦袋就像一個大西瓜,上面還掛著副眼鏡,遠遠望去,除了眼鏡之外,就只剩下一張像女人一樣紅潤性感的嘴。此刻,他正坐在一張很大的桌子後面,那張桌子不僅大,椅子還高。錢掌柜坐在那裡,所有談借貸的人,坐在他的對面,令他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叔,這個錢我不能要。」晁信義倔強地說。
晁信義穿著緊身小衣,挽起袖子,腰上系了一條圍布,正在揀磚頭、扒泥堆。
常風在北京留住了七天。京西胭脂鋪的事,他雖然幫不上手,可採買原料之類的事,他是完全內行的。除了一些採買之外,他還經常跑到南城去打聽王玉堂的下落,同時也幫晁信義打聽技|師的事。只要聽說哪裡有技|師,就和信義一起去和人家談。
松下長生搖頭道:「他不會跑!」
「人啊,一輩子不容易。就像我和你爹,什麼苦沒有吃過?看看你們晁家,想想我那位老哥最後的結局,我也看穿了。算了,還是享點清福吧,就算是多活幾年,也是福氣啊。」
晁靈珊大驚失色:「十二萬兩銀票?我們哪裡有?那不就非蹲大牢不可了嗎?信義,乾脆……」她本來想說逃的,但猛然止住了,那兩個字怎麼說得出口?一旦逃走,京西胭脂鋪將永遠沒有翻身的日子了。
「玉堂大哥,你對京西胭脂鋪的大恩,小弟無以回報!」晁信義懇切地說,「現在京西胭脂鋪重新建起來了,還需要大哥幫我一把!」
王家的人見狀,紛紛停下手裡的活兒,站在那裡看。
晁靈珊眼中噙著歡喜的淚花:「快起來!」一邊從自己的右手腕上取下一個翡翠玉鐲,戴在花紅藍的手腕上,一邊說:「紅藍,姑姑沒有什麼好的禮物送給你,只有這個了!」
晁信義跨進店來,立即又跪了下去,磕了一個頭,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次跪下,再次磕頭。
晁信義道:「先生請坐,繼續用茶。」
松下長生眼睛一動,沉思良久,忽然道:「那些工匠究竟如何修建京西胭脂鋪的?」
王興業擺了擺頭說:「那個松下長生,尖嘴猴腮,有這種面相的人,生性陰險。你說,他會不會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雖然信義說重振家業困難重重,但依我看,他不會輕易放棄的。」
花紅藍說:「配方和工藝都沒有問題,關鍵出在水上。」
晁靈珊也進了店鋪,看到盒子里發霉的水粉,啊的一聲驚叫,人就跌倒在地上,昏迷過去。
晁信義感激不盡。溫記自己也受了損失,能夠拿出一萬兩已經大大出乎晁信義的意料。晁信義接過銀票的同時,已經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說:「世伯之恩,如同再生,信義將銘刻在晁家廟堂,讓晁家後人永世銘記。」
父親痴迷中國文化,他常常說:「世界上的所有道理,中國文化都已經講透了。而中國文化的精髓,就是中庸之道。」在王興業看來,中庸之道,也就是平衡之道。想到這一點,王家棟突然明白,自己這段時間趕工,拼盡全力,父親大概覺得有些過了,過猶不及,不符合中庸之道了。
晁信義說:「接了個大單,所有的貨都給這個客戶了。」
晁信義說:「叔,您領頭幫我晁家幾十口人安排後事,使得我晁家冤魂入土為安。大恩大德,無以為報,請受我一拜。」
兩位貴婦人滿心歡喜上了轎,走了。晁信義還站在路邊,沒動。身後一個聲音傳來:「哎呀!這不是信義賢侄嗎?」
「爹,人家會聽我的?」
錢萬里說:「賢侄啊,若是從前,別說二十萬,就是一百萬我也貸給你。可你也知道,洋兵這麼一鬧,整個北京城的錢莊票號,不是逃走就是遭受洗劫。膽小的,現在還沒有回來,膽大的,回來之後,也只是做點門店生意,主要是存兌匯票。現如今,是兌的多,存的少。哪一家錢莊票號都要暗中做點準備,擔心兌量太大,銀兩儲備不足。」
王興業「嗯」了一聲,口裡繼續哼著。王家棟規規矩矩地站著,良久,王興業才慢條斯理地道:「我讓你再娶一房的事,你辦了沒有?要不,我可就出面找媒人了。」
這事晁信義自然想過。中國的商號,經營方式都是一樣的,生產經營一體,若是在本店以外經營,招牌還是同一個,叫分號。也有些商鋪賣別人的產品,可那都是些小賣店,大一點的商號,肯定不幹這樣的事。
王興業說:「別急,坐下來,我們叔侄倆邊喝茶邊聊。」
葉掌柜一把拽住他的手,說:「什麼都別說了,跟我來,喝口茶!」
花紅藍和晁靈珊知道,到錢莊借錢,利息高,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走這一條路的。但現在,晁信義除了走這一條路,已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姓晁,晁信義,家父晁子霖。莫非先生和京西胭脂鋪有些淵源?」晁信義不卑不亢地道。
晁信義擺了擺頭,說了實話:「我連三萬兩都湊不起來。」
朱七惡狠狠地瞪了晁信義一眼,道:「跟我來。」
王興業說:「這個人,你要好好防一防,千萬要當心。還有,信義和你一樣,太年輕,急功近利,人家就投之以利。你自己要注意這方面的毛病,千萬不要上這方面的當。有機會,也提醒一下信義。」
下人答:「晁掌柜沒有說。」
李正霞在兩個人身後抹眼淚,哽咽著說:「是少掌柜回來了。」
晁信義的卧室,一張簡單的床,一個柜子,一張桌子,桌子上點著一支蠟燭。
「信義賢侄,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叫家棟去找你。」王興業熱情地拉住晁信義,將他往屋裡拉。
常風說:「孩子肯定不能跟著過來。要不,先把孩子養在我家,等一兩歲之後再說?」
山頂就是一片平坦、寬闊的大壩。
花紅藍抓住他的雙手,堅定地說:「信義,天塌下來,我和你一起撐!」
松下長生說:「我們的做法,是定出兩個價格九*九*藏*書。只買少量,是一個價格;若是大量購買,就是另一個價格。前一個,叫零售價;后一個,叫批發價。」
晁信義說:「二十萬。」
王家棟停頓了一下,說:「六萬兩銀票!」
晁信義一驚:「她流產了?」
「但願吧。」王興業說,接著又是一聲長嘆。
轉眼到了冬月,京西胭脂鋪的六間大鋪建了起來,當中的門樓也豎了起來,門楣上掛著重新製作的金匾。如果不走進去,會讓人誤以為這就是從前的京西胭脂鋪。
朱七臉色一變,口氣更加傲慢:「我明天就準備把貨運往天津,轉道日本,再到世界各地。所有的運輸手續都已經辦好了,你現在卻說這貨居然有質量問題!」
晁信義道:「姑姑,我談成了一筆大生意。」
松下次郎若有所悟,贊道:「父親深思熟慮,高瞻遠矚。」
王興業說:「你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晁家和我們王家鬥了一百多年,現如今,晁家遭此大劫,若想再超過我們王家,絕非易事。這種時候,我們幫人家一把,誰不說我們王家義字當先?」
面對廢墟,晁信義大聲地哭著起誓。
王興業說:「我們王晁兩家,一百多年的交情啊,這點事不足掛齒,理所應當,賢侄千萬不要掛懷。」
松下長生胸有成竹地說:「這就對了,晁信義並沒有太多的錢,他只能先把店鋪修起來,前院和後院簡單修葺一下,開始生產,等賺了錢,逐漸擴大,慢慢把京西胭脂鋪重建起來,這是唯一的一條路。」
常風說:「紅藍倒是急著和我一起過來,但是,她的情況有點特殊,我擔心路上出事,就把她留在了滄州。」
「走走走,我們去家裡說。」
常風說:「你放心,我找好多人打聽過,一般懷兒子,又是頭胎的話,很容易動紅的。」
王家棟說:「晁信義如果肯把這個招牌賣掉,一定值三十萬兩。不說三十萬,就算四十萬,我也願意出價。問題是,他不會賣招牌,而是自己經營。這就涉及他的第二大難題了。晁家被一把火燒了,他手裡有沒有晁家祖傳的配方還是兩說。就算是有,胭脂製作不是一個人完成的,還有很多道工序。這些工序需要技|師,一時之間他去哪裡找這些技|師?京西胭脂鋪的產品質量,要想很快恢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退一萬步說,就算他能解決這些問題,我也不擔心。我們馬上就要建現代化工廠,批量生產。只要我們的產品銷往全國各地,晁家哪怕是晚了一年,他們就很難再追上我們了。何況,晁家雖然在宛平買了地,晁信義卻沒有錢建廠,至少兩年之內,他都別做這個夢。」
日租界,松下長生寓所。
天已經黑了,幾盞風燈掛在後院的四個角上,一輛馬車前,站著常風,正笑吟吟地道:「信義,你看誰來了。」
晁信義有很多話想對常風說,可是,他沒有時間啊,白天在外面四處奔波,想辦法招工人,晚上還要和姑姑一起加班加點制胭脂。這麼多年,他一直在外跑原料採購,雖然了解胭脂的製作流程工藝,但畢竟沒有親自動手製作過。所有一切只能靠姑姑,他能做的也就是像另外三個人一樣,按照晁靈珊的吩咐,做些技術性不強的活兒。
「謝謝世伯。」晁信義說,卻不動。
「少掌柜的!」
松下長生搖頭晃腦地說:「中國有句俗話,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京西胭脂鋪會出這樣的事,這是我們當初沒有想到的,真是天助我也。」
晁靈珊吃驚地道:「啊……多大的生意?」
松下長生暗暗鬆了一口氣。
不料,人還沒到後院,卻傳來一個壞透了的消息。
王興業睜開眼,看了兒子一眼。這一眼很特別,有一種特別的亮光,既有贊同,也有鼓勵。見兒子不再說話,他便問:「還有嗎?」
晁信義和花紅藍甜蜜地擁抱在一起,花紅藍把頭埋在晁信義的肩膀上,說:「生了個兒子,早出來了一個多月,叫家聚,滿月了。知道你這裏需要人手,就讓嫂子帶孩子了。」
「是不容易。」松下次郎說,「如果建成原來的規模,估計要三十萬兩。而他現在,恐怕一萬兩都不一定拿得出。」
常風要將宜昌的原料運回,好幾大車的原料,路上花費的時間可不短。花紅藍懷了身孕,不能跟著晁信義騎馬趕路,所以,晁信義把花紅藍托給了常風照顧。
溫掌柜明白了晁信義要幹什麼,幾步搶上前,一把拉住他:「使不得,使不得。」溫掌柜雙手托住晁信義,激動地道:「賢侄……裏面請坐……」
洋兵進京的時候,京城多半的錢莊票號全逃走了,後來局勢平穩,才又陸續回來。他所說的,應該是實情。
松下長生寓所,松下次郎急匆匆地進來。松下長生坐在客廳的茶座旁,看了松下次郎一眼,並沒有特別的反應。
「子霖伯的老二晁信義。」
晁子霖擺了擺手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也不會砸了自己的招牌。」
晁信義霍地站了起來,說:「叔,您這話說得太好了,信義醍醐灌頂,茅塞頓開,請受世侄一拜。」
晁信義說:「叔賺下王記胭脂坊這麼大家業,具體的辛苦,我雖然不能盡知,卻也感同身受。」
花紅藍又打開了另外一盒,小小的盒子之中,水粉中間有一些發霉的斑點。
錢萬里一聲長嘆,止住了哭,擦了擦眼淚,抬頭望著晁信義。他本來肥胖,一臉的白肉,眼睛眯成一條縫,相貌本善,帶著笑,但此時此刻又強忍住不能笑,就顯得哭笑不得,只好說了一句:「子霖有你這樣的兒子,也算後繼有人!哎……賢侄,請用茶。」
「如果晁信義醒悟過來,拿那塊匾去抵押呢?」松下次郎說,「他真的這樣干,一定有錢莊肯貸給他四十萬吧。」
王記胭脂坊青磚碧瓦,幾間店鋪一字排開,正中間的門楣上有一塊金光閃閃的牌匾,上書工整的五個大字:王記胭脂坊。店鋪裏面是一張張櫃檯,櫃檯前站著三三兩兩的貴婦,還有一些衣著華貴的男人陪在旁邊,櫃檯裏面,夥計們正忙碌著。
王家棟說:「從宏觀來看,我就想到這兩點。還有些微觀方面的韻味。」
十六萬兩白銀的標價是安石匠的,他的設計圖紙也非常新穎,讓晁子霖眼前一亮。晁子霖請安石匠到客廳談這個設計方案:「安師傅,我希望你給我一個底,按照你這個造價,你能賺多少錢?」
葉掌柜哈哈大笑,臉色一沉,不高興地道:「信義,你爹和我交情深厚,就好比兄弟一樣,他的家有難,我怎麼能袖手旁觀?雖然我家也遭了難,但比你家輕,我盡點力才對得起子霖兄長。」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晃信義突然明白了王家分號的生意能賺錢而晁家分號不能賺錢的秘密,原來,王家從京城其他商號購貨,談的是批發價格。這個價格一定很低,他們將這些貨品貼上王記商標,按照王記價格出售,從中賺取了利潤。
名義上,他將家業交給了兒子,事實也證明,兒子確實極其出色,將家族的事業做得越來越大。且不說洋兵入京,王家沒有受到絲毫損失,是兒子的功勞,王記在全國開了七家分號,不僅讓這些分號擺滿了王記的貨品,還能讓這些貨品賺大錢。相反,京西胭脂鋪也開了兩家分號,卻是一直處於虧損狀態。
王家棟有事不解,站了半天之後,走進了收藏室。他說:「爹,我想和您談一談。」
晁信義擺了擺頭,說:「叔,您是不知啊。宮裡要的貨,現在是拖下來了。可我聽說,朝廷正在和洋人談判,老佛爺和皇上的鑾駕不日就會還朝,那時,京西胭脂鋪若是拿不出貨,賠一大筆款不說,搞不好還會有牢獄之災。」
晁信義又施了一禮:「一定會有,請夫人耐心等待幾個月!」
松下次郎忙道:「父親,晁信義一天都在各大錢莊、票號進出!」
晁信義一聲大叫:「紅藍!」伸開雙臂把她摟入懷中。
松下長生說:「就按這個思路,一步一步地逼晁信義。讓他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要麼,和我們合作;要麼,將配方抵押出來。」
晁信義問道:「錢伯伯,如果二十萬有難題,十萬也行。」
王興業一驚:「有多大?」
朱七微微一怔,並沒有說什麼。他知道,晁信義既然為了這批貨物而來,肯定其中出了什麼事情。
葉掌柜一把拽起他,不滿地說:「這就是一家人說兩家話了,快起來,快起來!我也不留你,知道你事情多,以後有什麼需要叔叔幫忙的,只管說一聲。」
見晁信義推拒,王興業十分真誠地說:「賢侄啊,你聽我說一句。我們王晁兩家,做的是同一宗生意,明爭暗鬥已經一百余年,相信你也聽說過一些。」
老人聽到晁信義的聲音,側過身看了他一眼,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驚訝地說:「這位……可是晁掌柜家的少爺?」
「是啊。」王興業說,「信義的幾個哥哥,我是認真觀察過的,難以成事。信義常年不在家,我看得少。今天,他一進門,從照壁那裡一路磕頭,我就看出來了,這是一個不會輕易服輸的角色。」
花紅藍說:「問題出在蓄水池上面。每次從玉泉山拉回來的泉水,並不是立即使用,而是倒進蓄水池中存放。可那場大火,殃及蓄水池,把蓄水池污染了。你整葺後院的時候,考慮節約成本,只是對蓄水池進行了清理,卻沒有從根本上清除污染源。」
花紅藍用手指頭沾了些殘留在沉澱池瓷磚縫隙之中的水粉,放在鼻子之下,嗅了嗅,果斷地道:「一定是我們的水粉質量出了問題。」
松下長生開心地笑了,對兒子說:「你的想法很好。我們不光要替他出這筆錢,還要替他在皇宮裡活動一下,讓他必須接受我們的錢。」
松下次郎說:「有配方,並不等於就有了一切,他們還缺一個東西。」
晁靈珊道:「錢呢?我們到哪裡去籌那麼多錢?十二萬兩的賠償,已經是一筆巨款。現在還要重修蓄水池,還要進原料,到處需要錢,可錢從哪裡來?」
他和常風一起來到京西胭脂鋪前。幾個月以前,京西胭脂鋪已經是一片廢墟,想不到今天,有十幾個工匠正在忙碌,大的輪廓隱隱可見。
王興業說:「祖爺爺、爺爺、爹,有些話我忍了好長時間,今天決定對你們說一說。我們王家,和晁家鬥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沒有分出勝負。我原本以為,我這一輩子是沒法斗贏晁家,對不起列祖列宗了。沒想到,八國聯軍來了,洋兵血洗了晁家,大小几十口啊,一個不剩。晁家慘遭滅門之禍,京西胭脂鋪完了。」
晁信義和花紅藍摟抱了一陣,分開之後,晁信義和花紅藍跪在晁靈珊的面前,磕了三個頭。
松下長生顯得胸有成竹,說道:「中國人有一個優良的傳統,就是把祖業看得比命都重要,即使山窮水盡,也會一肩承擔。這一點值得我們日本人學習!」
「我認為,他想藉助這些關係,通過他們的幫助重建家業。」
「晁家最近有什麼動靜?」王興業問。
他望著廢墟,深陷的雙眼之中流出渾濁的眼淚。
黑妞連忙收腳,站在大青石門墩前面,雙手垂立。
拜祭之後,出於禮貌,晁信義請松下長生到隔壁喝茶。
這一天,晁信義跑了永泰裕、大德恆、大德通、合盛元、寶豐隆等近十家錢莊,無一例外,錢莊的老闆先對晁家的遭遇表示同情,然後對晁信義的勇氣表示讚賞,但沒有一家願意借錢給他。
晁信義心中一熱,把她摟入懷中,斬釘截鐵地說:「紅藍,這次失敗打不垮我,京西胭脂鋪一定會站起來!」
晁信義恭敬地道:「這是祖傳的家業,父親和我,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大意!否則,無顏見列祖列宗!」
葉掌柜的豪情感染了晁信義,晁信義咬了咬嘴唇,心中暗暗發誓:我晁信義一定要讓京西胭脂鋪重現輝煌。
「你打算借錢?難度恐怕不小。」
聽說侄兒要趕回京城,晁靈珊也要跟著一起回去。晁信義見姑姑的身體還沒完全複原,又考慮家裡被洋兵一把火燒了,可能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只好對姑姑說,讓她在常風家再靜養幾天,待他回家安頓好就來接她。
晁信義神色凝重,說:「是,這次我疏忽了,損失很大呀!別的客戶還好賠償,可松下長生先生那裡,整整六萬兩銀票的貨呀!我立刻到洋行走一趟。」
松下長生搖了搖頭說:「不,我的家族經過討論,認為中國的投資環境並不理想,決定在中國廣州開一家分店,另外的店開在巴黎和紐約。」
晁信義一邊隨著王興業往裡面走,一邊問:「叔,有事嗎?」
王記胭脂坊。
其實,他更想大聲地叫:「紅藍,是你回來了嗎?」可是,他和花紅藍之間的事還沒有向姑姑說明,所以,哪怕是立即就要見到花紅藍,暫時也不得不壓抑自己。
「啥?」王興業從太師椅子上彈跳起來,手中的鼻煙壺差一點掉了下來,一張臉漲得通紅,幾乎是吼道,「那個白眼狼?早知道如此,你就不該救他,讓他被拳匪砍了腦袋。」
松下長生坦然道:「做生意嘛!只要有商機,我願意嘗試一下,我可以預付三分之一的貨款,兩萬兩銀票,其餘的貨款在交貨之日全部付清。不知道晁先生意下如何?」
溫掌柜將茶杯放下,抬起手用衣服袖子拭擦著眼角的淚水,哽咽著說:「京西胭脂鋪遭受如此大難,老夫悲痛欲絕呀!可憐我的子霖兄弟……」
好多年前,自從決定窺探京西胭脂鋪的商業秘密,他就置下了這套宅子。宅子是一套精小的四合院,雖然沒有掛牌,實際成了松下妝品在北京的辦事處。
「時也勢也。」王家棟說,「不服輸又怎樣?別人能幫的,也是杯水車薪。」
晁信義問:「你的意思是說,她沒有流?」
聽到晁信義的叫聲,她立即從配料房裡出來,問道:「信義,什麼事?」
王興業又問:「你怎麼打算?」
松下長生有些吃驚,忙道:「請問,先生貴姓?」
「話是如此,可如今這個朝廷,你也不是不知道。唉——」錢萬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還年輕,大概不太清楚。從鴉片戰爭到甲午戰爭,又到洋兵入京,哪一次不是千萬人家破人亡,哪一次又不是我們這些錢商虧了大錢?甲午戰爭到現在才幾年?又來了這麼一次,往後還不定幾年來這麼一次呢。賢侄啊,我呢,比你多吃了幾年米,就在這裏倚老賣老,斗膽勸你一句。這個世道,做不得生意啊,能有口飯吃就是萬幸了。既然你們晁家遭了大難,倒不如先把規模縮小,穩住再說。貪多不化,是商場大忌啊。不瞞你說,這次我回山西,我們興隆錢莊的幾個財東在一起開了幾天會,最後做出一個決定,鑒於現在這個世道,錢莊今後的發展,以求穩為主。北京和天津兩地,一年之內不向外貸一分錢。」
花紅藍說:「是,以前一直用玉泉山的泉水,沒有出問題,可現在用,肯定會出問題。」
松下長生說:「現在,他肯定不會拿出來。不過,我一點都不擔心,我們有的是時間。只要他守著金礦要飯,將來又到有家有口的時候,他想不拿出來都不可能。」
松下長生說:「如果他給我們的產品有問題,給皇宮的產品一樣有問題。那時,京西胭脂鋪就沒有路可走了。」
晁信義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施了一禮:「世伯,京西胭脂鋪遭受大難,但不能倒下,我要把京西胭脂鋪開起來!」
晁信義和錢萬里談了兩個時辰,費盡口舌,一無所獲。這個他早已經有心理準備,也不氣餒,微笑著起身告辭,趕赴第二家。
松下長生瞪了他一眼說:「愚蠢。晁家的人,我一個一個仔細研究過。這個晁信義,留在北京的時間雖然很少,但在他身上,我花的時間最多。如果是晁家第二代的其他人,這種辦法或許可行,唯獨這個晁信義,不行。」
「什麼?你就是晁信義。鄙人松下長生,是你父親晁子霖的朋友。」松下長生驚喜地道。
晁信義心中一驚:松下妝品會社,他聽說過,晁家原計劃在上海和天津開分社,他的大哥被父親委派前往兩地做市場調查,結果發現,這兩地是松下妝品的天下。日本人就是奇怪,店名叫得古里古怪,店名之外還弄出一個品名,壁江山。如果他們再來北京開分號,北京的妝品市場,會不會再一次被他們攪出一個諸侯紛爭的局面來?看來,自己得抽時間好好研究一下這家店。
王玉堂渾身一震。
朱七顯得十分傲慢,見到晁信義,他連恭喜的話都沒有說一句,僅僅是問了句:「晁先生,你能按照合同交貨嗎?」
「哦,晁信義?哎呀,賢侄啊。」錢萬里誇張地站起來,對知事說,「快快快,上茶。賢侄,快請坐。」說這話的同時,錢萬里撩起長衫,從大方桌的後面繞出來,走到了晁信義的面前。
松下長生看了兒子一眼,說:「你知道他為什麼借不到錢嗎?」
「哦。」王興業轉頭看了兒子一眼,「這小子果然有些本事啊。看來,我們的貨打進宮裡還沒那麼容易。這件事你要抓緊,千萬不可大意。」
晁信義不解:「為什麼?」
「老天有眼……像,太像了,不僅僅相貌像,連氣質也像。」老人家老淚縱橫,「老夫姓安,是一個石匠,別人都叫我安石匠。」
松下長生得意地一笑,又思考了片刻,下定決心似的說:「準備兩萬兩銀票,我們去拜訪晁信義。」
王興業走到供桌前停下來,仰首看著供桌上祖宗的靈位,站了那麼片刻,又走向旁邊,取過香燭,雙手捧著就了香爐上的火點燃。香燭前端冒出火,王興業輕輕擺了擺手,讓香燭上的明火滅掉,將香燭插在香爐中。王興業走回供桌前的蒲墊後面,弓下身子,伸出右手撐在蒲墊中間,再伸出左手,按在前方,接著雙膝一曲跪下來,然後將右手前移,擺在和左手並排的地方,掌心向上,頭也隨即磕了下去。
晁信義已經來了幾次,每次的結果都是一樣。畢竟,他還有很多事,不可能長時間留在這裏,只好返回。剛到家門口,見那裡停著一輛大車,知道是常風來了,心中大喜,頓時邁開大腿快步向後院走去。接近後院的時候,他開始大叫:「常大哥,是你回來了嗎?」
看好京西胭脂鋪的貨品?說不過去。如果說看好,以前為什麼不看好,偏偏現在看好?現在他這樣做,只能說明一點,他不是看好,而是看壞。就像王興業所認定的一樣。就算晁信義是個人才,能夠將京西胭脂鋪的生意撿起來,那也是慘淡經營,短時間內不太可能有大發展。
「這是下下策,最好別走到這一步。」晁信義說。
「我打個比方吧,在一片山林里,居住著很多動物,有蛇、鼠、飛鳥、爬蟲。」王興業將手裡的鼻煙壺放在玻璃柜上面,眼睛望著外面,彷彿外面真有那樣一片山林,「這些動物之間會不會爭鬥?一定會,大家都是為了生存嘛。但總體來說,這片山林是平靜的,是和睦的。可是,突然有一天,山裡來了一隻猛虎,你認為結果會如何?」
「如果我沒這個心,就不是晁家的子孫。」晁信義坦誠地說。
「原來是松下先生,信義有禮了。」晁信義向松下長生施了一禮。
晁信義不好意思地道:「本來是想找世叔借點錢,看到您家也這個樣子了,就不好開口了!」
晁信義想到有孕在身的花紅藍,臉一紅說:「姑姑放心,我會的。」
王家棟看了父親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個月吧。如果加班加點,二十天或許可以交貨。」
向危難時刻幫過晁家的人致謝,是晁信義的目的之一,趁此機會了解一下人情冷暖,看是否能夠九九藏書借到一些錢,用於重建家業,也是晁信義的目的。
雖然松下長生沒有來,卻派朱七代表他來了,送了一份禮。
王家棟巴不得早點離開,立即說:「好,那我去後院了。」說過之後,抬腿就走。
京西胭脂鋪有了王玉堂、花紅藍和晁靈珊三員大將,晁信義的膽氣一下子大了起來。晁信義把後院交給這三個人,自己全副心思放在前台。
晁信義路過河北滄州的時候,順路去看了一下姑姑晁靈珊。
從鄰居的口裡,晁信義得知,當天洋兵殺過來的時候,大家都躲進了家裡,閂上了門。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看見,只聽到外面不斷地響起槍聲。大約半夜的時候,聽到晁家這一帶響起激烈的槍聲。一開始誰都不敢向外看,後來槍聲稀了下來,才有膽大的從自家窗戶向外望,看到晁家是一片亮光,不像是燈光,更像是火把的光。不久,看到有很多人向外搬東西,裝進汽車裡,運了好幾趟。有人說,那是洋兵,但有些人說不像是洋兵,他在京城裡見過洋人,洋人是紅髮碧眼的,當天晚上搶晁家的人,沒有一個紅髮碧眼的,看上去像是中國人。說是洋兵的人卻說,中國人不會穿那樣古怪的衣服,戴著那樣古怪的帽子,那是洋兵的軍服。還有,中國人哪來那麼多洋槍?每個洋兵手裡,就有一桿長槍呢。
晁子霖道:「行。」
王家棟說:「我以為,您會希望晁家永遠敗落下去。」
晁信義隨花紅藍來到店裡,從貨架上拿出兩盒,一盒是美白霜,一盒是嫩膚霜,遞給花紅藍。花紅藍站在貨架邊,小心翼翼地打開一盒。晁信義一聲驚叫:「啊!」
老掌柜王興業跨進正堂,黑妞跟在他後面,正想跨進大門,王興業轉過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站在這裏,別動。」
溫掌柜拉住,說:「賢侄啊,別這樣,千萬別這樣。來,這邊坐,我們叔侄說說話。」
松下長生揮了揮手,說:「我們是商人,商人報國,也就是商業。除了商業,我們還能做什麼?」
直到此時,大家才敢出來收拾。除了晁家滿門遭難之外,街頭還拋著幾具屍體,其中有一具年輕的女屍,全身沒有一絲衣服,赤|裸著暴屍街頭,都已經腐爛了。
王興業看了兒子一眼,沒有說話,從玻璃櫃中拿出一隻看似很普通的鼻煙壺,在手裡把玩著。
晁信義猶豫了一下,說:「倒是有第三方案。不過,這隻是一個生存的方案,不是一個重振的方案。」
從第二天起,花紅藍便一頭扎進了配料室。
五珍白酒坊的掌柜姓葉,和晁子霖交情過硬。晁信義本想借點錢,一看這個局面,就知道借不成錢了。他在廢墟前跪下來,磕了三個頭,然後起身準備默默地走掉。卻聽到有人大聲喊他:「信義……信義……」
這裏正在舉行酒會。
晁信義說:「此外,我還有第二方案。當街的店鋪不能不修,這是京西胭脂鋪的門臉兒。有這個門臉兒,說明京西胭脂鋪沒倒。若是連這個門臉兒都沒了,京西胭脂鋪也就不是京西胭脂鋪了。」
原來松下長生一切都想到了。晁信義站起來,向松下長生抱拳施了一禮,誠懇地道:「感謝松下先生對京西胭脂鋪的鼎力相助,信義有禮了。」
王興業微微嘆息了一聲:「我老了,不行了,只能讓家棟打理這個鋪子。我和你爹一樣,都屬於過時的人物了,以後的世界就看你們這些年輕人了。」
松下長生問:「有了三十萬兩,他是不是就一定能恢復?」
於是大家在一起商量,得儘快把這些屍體處理了,不然可能引起瘟疫。昌延里因此公推了幾個人,成立善後會,由王記胭脂坊的王興業領頭,有錢的出錢,有人的出人,把街頭的屍體集中,又將晁家的屍體挖出來,一起埋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光其實在往後看,希望花紅藍會跟著出來。當然,他很快就知道,這不現實。花紅藍懷有身孕,行動不便,更不適宜長途奔波。
晃信義當即笑道:「松下先生好大的氣魄,把分店開到世界各地了,唉!不知道什麼時候京西胭脂鋪的分店才能開到世界各地呢?」
晁信義站在路邊,怔怔出神。
樹欲靜而風不止。王興業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松下長生的寓所在日租界,前面是洋行,後面的院子是松下的寓所。此刻,松下長生和松下次郎正在吃晚餐,一個下人進來報告說:「閣下,外面一個自稱京西胭脂鋪掌柜、名叫晁信義的求見,說有緊急事情。」
這個頭磕得時間有點長,因為王興業說了一大通話。
晁信義忙抱起姑姑,焦急地道:「姑姑……姑姑……」
松下長生搖了搖頭說:「京西胭脂鋪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不會答應與我們合作辦廠。」
松下次郎點了點頭,想了想又道:「不怕萬一,就怕一萬,這兩天你暗中盯著晁信義,他的一舉一動都要注意,我自有辦法對付他。」
王家棟說:「晁家剛剛交了批貨。」
王興業問:「你看出我的態度了?」
晁信義一怔,意味深長地道:「姑姑,我們京西胭脂鋪要重新振作起來,還真離不開她!」
一位貴婦人邊走邊說:「我覺得,還是京西胭脂鋪的胭脂水粉好一些。」
「聽家父提起過。」晁信義說,「松下先生既然是家父的故舊,也就是我晁信義的朋友。理當請松下先生到舍下用茶,只可惜,實在太簡陋。」
安石匠感激不盡:「掌柜的請放心,我姓安的絕對不會偷工減料,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為什麼不敢給他錢?京西胭脂鋪乾隆皇帝題字,那可是金字招牌,僅這個招牌就不止三十萬兩。」王興業說。
王家棟停下來,看了父親一眼:「六萬兩。」
晁靈珊道:「紅藍花雖然是提煉胭紅的主要原料。不過,這種原料不難買到,你放心好了。」
王興業擺了擺手說:「賢侄不必掛懷。重要的,恐怕還是儘快恢復京西胭脂鋪的生產。有關這一點,侄賢有什麼打算?」
王興業說:「既然你還知道是我的世侄,那就收下。」
松下長生慢條斯理地道:「他想借貸?」
王玉堂目瞪口呆:的確是晁信義呀!
「真的?」松下長生老眼放光,臉上的肉抖動著,一陣欣喜。
花紅藍站在晁信義身後,說:「我已經找到了水粉變質的原因。」
進了大門,左邊就是錢莊的櫃檯,幾個賬房先生坐在櫃檯裏面,低著頭,一手翻著賬本,一手在算盤上撥得啪啪直響。右邊幾個穿戴整齊的人,他們是負責迎接客人的知事。到錢莊里來,無非是存錢、兌票,這些都是門店生意。只有借貸,門店做不了主,必須到後台,和掌柜當面談。
松下長生問:「還缺什麼?」
松下次郎一怔,問:「如果他賠不起我們的損失,他不會跑嗎?」
安石匠憨厚老實,他回答說:「掌柜的,別人是為了賺錢,我卻是為了掙條活路!」
晁信義遞上茶,松下長生接過,並沒有立即喝,而是站起來先向晃信義深深鞠了一躬,然後端起茶杯說:「晁先生,我借你的茶代酒,這一杯是我向晁家道歉的。」
晃信義說:「大倒是不大。問題在於,我們如果不能按時交貨,就是違約,賠償額卻大。」
錢萬里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晁家有你這樣的後輩,子霖在天有靈,一定會感到欣慰。」
晁信義脊背冷汗直冒,事情到了這個程度,話語權全在朱七手中。他就是刀,自己就是他刀下的魚,只能憑他宰割了。
京西胭脂鋪的貨品出了問題,將賠松下妝品一大筆錢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業界,正向消費群體擴散。
松下次郎一陣大笑:「這麼說來,我們還要想辦法快點替他物色個女人,讓他結婚生子?」
晁信義在京城長大,又住在西城,知道這種轎子級品高貴,轎中之人不是王公,就是貴族。不過,王公貴族出行,肯定會帶一列親兵。這兩頂轎子僅帶著兩個公公模樣的人,顯然不會是宮裡的。宮裡的女眷出門,不可能只帶一名公公,應該是哪家王府的女眷。
從墳地回來,晁信義立即去了溫記醋坊。這是晁家的一個老關係,和晁家已經是兩代人的交情。
交了上批貨之後,為了儘快給前店提供貨品,晁靈珊又加緊做了一批水粉。製作水粉需要沉澱,目前,這些水粉全都在沉澱池裡。今天,沉澱的時間夠了,花紅藍決定把這些水粉取出來。沒想到,她剛剛打開上面的木蓋子,就聞到一股酸味。
「不行。」松下長生厲聲呵斥道。
「不會吧。」王家棟說,「我留學的時候去過松下妝品會社,人家是一個大企業,比我們王記和晁記加起來還大,他們有這個必要嗎?」
「話雖如此,叔為我晁家所做一切,恩比天高。」晁信義說,「我聽說,叔為了安葬我晁家老小,花了不少錢。現在,我是傾家蕩產,暫時無法支付這筆費用,還望興業叔理解。日後,我定當數倍奉還。」
松下長生道:「我和我的家族經營的是妝品生意,名叫松下妝品會社。我們的生產廠家在日本,銷售店鋪在日本各地,也在中國的天津開了分社。實不相瞞,本來我還想在中國的北京、廣州開分店的,但是這次兵禍,打亂了我的發展計劃。」
「最好的方案,當然是重建京西胭脂鋪。」晁信義說。
晁信義回頭一看,王興業快步從店裡走出來,他穿著長袍馬褂,戴瓜皮帽子,拖著一條小辮子,左手拿著一個鼻煙壺,眼中閃動著複雜的神色。
王家棟:「可她的智力……」
晁信義心潮起伏,京西胭脂鋪現在最需要的是資金,兩萬兩銀票,能大大地緩解燃眉之急。倘若這筆生意順利做成,將奠定振作京西胭脂鋪的基礎。如此看來,松下長生名義上是和京西胭脂鋪做生意,實際上,則是幫助了京西胭脂鋪一把。
松下長生進來,剛剛坐下,松下次郎就進來了。
晁信義聽到王興業喊王家棟拿五千兩銀票出來,心中就已經有數。立刻站起來,張開雙掌,推開托盤,感激地道:「叔,上次幸得您出手相助,讓我一門老少入土為安,花費已經不少,我兩手空空,無以為報,已經十分愧疚,不能再要您破費了。無論如何,這使不得。」
「太好了。」松下次郎說,「三天時間,晁信義無論如何也拿不出十二萬。看來,除了和我們合作,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在京城之中,至少有五百家大小錢莊、票號。百分之八十是山西商人所開。洋兵攻打京城的時候,有一半的票號撤走,留下的又有一大半遭受了損失。京城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劫難,百廢待興,需要巨額的錢財,錢莊和票號就顯得特別重要。
晁信義不太自信地答了一聲:「是。」
松下次郎說:「商人都是重利的。京西胭脂鋪遭此重創,一切都毀了,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誰能相信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晁信義內疚地說:「等我有錢了,我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
「賢侄,你稍坐,喝杯茶,我去去就來。」溫掌柜說著,站起離開,進入後堂,不久出來,拿著幾張銀票交給晁信義,說:「賢侄,這是一萬兩。多的我也拿不出,給你應點急吧。」
「五千兩對於我們來說,不是什麼大事。」王家棟仍然顯得心不在焉,「我們以篤誠立家,以仁信傳家,廣施仁善,符合我們王家家訓。」
松下長生雙眉一豎,厲聲道:「不可能!」
年輕人走了過去。
「擔心什麼?」王家棟不解。
王興業問:「今天的事,你怎麼看?」
松下次郎恭敬地回答道:「是,父親。」
「大部分賣給了松下長生先生,怎麼了?」晁信義問道。
「是啊,三十萬兩,不是一個小數目。就算是以前的京西胭脂鋪,也需要十來年吧。」王興業說。
松下長生一臉嚴肅地說:「晁先生不必內疚,如果我講究這些就不會來了。」
松下長生一抬頭,看到了年輕人。年輕人對他使了一個眼色,轉身就往外走。松下長生搖晃著手裡的酒杯,說了聲失陪,站起來跟著年輕人走到使館走廊上。
晁信義帶著松下長生來到後院,後院很簡陋,也很殘破,但與前院相比,已經是很好了。晁信義清出了一間房,擺上了父母叔嬸的靈位。幾十塊靈牌,擺在那裡,觸目驚心。
「爹,您多慮了吧。」王家棟說,「信義這件事,恐怕不能怪松下先生,要怪只能怪信義,沒有這個金剛鑽,還想攬下這份瓷器活兒。您不是常教育我說,人不能太貪,貪多不化,是會噎死的嗎?信義這次,就是被噎著了。」
於是,整條街都跑出來救火。然而,火勢實在太大了,又是從前院燒起的,前院被燒光了,僅僅後院救下來幾間屋。
廢墟之中,有一塊清理出的空地,中間擺放著一張小桌子,小桌子上放著一個大茶壺,幾個茶碗,旁邊放著幾條凳子。葉掌柜請晁信義坐下喝茶。晁信義並沒有立即坐下,而是先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王家棟轉身出門,見黑妞站在門邊,臉色一拉,說:「你站在這裏幹什麼?該幹嗎幹嗎去。」
松下長生再次鞠了一躬,說:「晁先生,鄙人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成全。」
常風問:「沒有見到是怎麼回事?」
「也好。」晁信義說,「不過,孩子太小,路途又遠,萬一出點什麼事,不好。再說,這裏的事又多,沒有時間照顧孩子啊。」
常風說:「她是頭次懷孕,又經受了一路顛簸,動了紅。」
晁信義吃了一驚:「什麼?松下先生的意思是從京西胭脂鋪訂購一批妝品?」
松下次郎如實地點頭道:「我想,父親一定有深意。只是,我很愚鈍,一時沒有明白。」
松下次郎準備了兩萬兩銀票,和父親一起出門,走到門外的時候,松下次郎忍不住又問了一句:「父親,我們去拜訪晁信義做什麼?」
「我還來不及想。」晁信義說,「家門不幸,遭此大難,幸得興業叔等四鄰義薄雲天,替我晁家一門幾十口收屍入殮。凡是幫過我晁家的人,我均要登門表達感謝之情。」
晁靈珊焦急地問:「松下先生怎麼說?」
王興業說:「是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啊。」
松下次郎說:「怕就怕他就算是死,也不肯拿出配方。」
晁信義這才看清楚,救他的人居然是花紅藍。
「怎麼會這樣?」晁信義額頭上的冷汗刷地冒了出來。
「爹,您指什麼?」王家棟心裏不太自信了,因此問了一句。
安石匠有四個兒子,都是石匠,還有數十個徒子徒孫。幾十年的工匠生涯之中,與許多工匠都結下了深厚的交情,彼此互相配合幫助。這次他親自出馬,設計好建築圖紙,然後聯繫各種工匠,迅速開工……
朱七不動聲色地答:「沒有!」
晁信義驚問:「水?我們不是一直用玉泉山的泉水嗎?京西胭脂鋪用了一百多年,一直沒有出問題啊。」
「我知道。」王家棟說。
松下長生雙眉一直緊蹙,沉思一番后又改變了主意,對兒子說:「算了,你還是不去了。我們兩個人,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這樣迴旋的餘地更大一些。」
王家棟說:「它會將其他的動物全吃掉。」
王家棟向後走了幾步,來到晁信義面前,原想拉住晁信義,不想晁信義並沒有起身,跪著向前行了幾步,又一次磕頭。
王興業連忙伸手去扶晁信義,口中說:「慚愧,慚愧啊。晁家遭此慘禍,老朽能做的也就僅此而已。」王興業抹了一把眼淚,對兒子說:「家棟,扶信義進去。」
松下次郎:「是,他跑了十來家,一分錢都沒有借到。」
王記胭脂坊,前院。
松下長生欣賞地看了兒子一眼,說:「此外,你還可以通過天津和上海的媒體發出消息,指松下妝品因為和京西胭脂鋪的生意,虧了一大筆錢,目前的資金鏈出現了嚴重問題。」
晁靈珊大吃一驚,忙湊了過來,嗅了嗅,臉色大變:「是酸的!難道,我們的水粉有質量問題?」
這還不是關鍵。他王興業對於晁家,並沒有絲毫感情。晁家如何,與他王興業半點關係都沒有。可他卻從這件事情中看到了危機。這個危機在於,這個松下妝品會社到底想幹什麼。
松下長生問:「你看到晁信義在做什麼?」
「還有配方。」松下次郎說,「這是京西胭脂鋪的核心秘密,也是我們松下家族這麼多年一直盯著的寶貝。現在,晁家只有兩個人活了下來,晁信義和他的姑姑晁靈珊。我想,他們之中肯定有一個人掌握著配方,說不定兩個人都掌握了。」
晁信義強忍住心中的怒火,無奈地擺了擺頭,說:「國家貧弱至此,真是無話可說啊。」
那個公公揚起拂塵,就要揮下來。走在前面的貴婦人以手阻止了他:「你說京西胭脂鋪沒有毀?可明明已經被燒毀了呀?」
王家棟大吃一驚,說:「你是說……黑妞?」
松下長生道:「清朝政府已經接受了八國聯軍的議和大綱,雖然還沒有正式簽字,理論上說,雙方已經停戰。這個時候,我們就不能明目張胆地殺人放火!」
王興業父子同時「哦」了一聲。
晁信義來到五珍白酒坊店鋪前,吃了一驚。店鋪一片狼藉,殘敗不堪,幾個工匠正在廢墟上忙碌。
松下長生看了一眼,背脊有一種發涼的感覺。跟他一起來的買辦朱七將包放下來,取出早就準備好的香燭等,按照日本人的禮俗擺好。松下長生站在靈位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又疊腿坐下來,燒了很多紙,一邊燒紙,一邊嘰里呱啦地念叨著。
晁信義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一條泥濘、崎嶇的小道,小道的一邊是絕壁,一邊是萬丈深淵。晁信義艱難地往上攀爬。
王興業指了指王家棟:「你看你,整天穿著洋裝,這種衣服怎麼幹活?你看看人家晁家的,比你還小。」
王興業:「我怎麼不講理了?我知道,你和小芸感情好,這我不干涉你。可是,感情再好,也要傳宗接代啊。只要你給我生個孫子,我就不管你們的事了。要不,這樣吧,我房裡的那個丫頭,你把她收了。」
「美白霜、嫩膚霜有質量問題,萬幸的是這批貨還沒有運出北京。」晁信義坐在桌子前。花紅藍給他倒了一杯茶,晁信義接過,咕咚一聲,一飲而盡。
松下長生冷冷一笑,說:「這個,我自有辦法,你負責把錢準備好。」
「晁子霖是家父的名諱,我是他的老二晁信義。」晁信義禮貌地抱了抱拳。
安石匠得到這個消息,到京西胭脂鋪才知道,京城十幾家有名的石匠師傅都來了,大家都想修建京西胭脂鋪。畢竟,那可是一大筆錢財。晁子霖讓大家設計圖紙,報出造價。
松下次郎發狠道:「父親,您放心,他跑不了!」
晁信義看著手中的合同,摸了摸懷裡的銀票,一股喜悅之情湧上來。他忽然拔腿就向前跑,一邊跑,一邊喊:「姑姑……姑姑……」
王興業追問:「就這些?」
松下次郎問:「萬一他們過了這關,怎麼辦?」
王家棟退出廳堂,很快端著一個托盤出來,上面放著五張銀票子。王興業站起來,接過托盤,遞到晁信義面前:「信義賢侄,晁家要重建,需要花費不菲的銀兩,我盡點綿薄之力,望賢侄不要嫌棄太少!」
晁信義站起來,待王興業的手鬆開,他又跪了下去,對王興業一連磕了三個頭。
五個月,賺了一文錢!
晁信義摟抱著她,在她耳邊說:「京西胭脂鋪做胭脂水粉需要你,我更需要你,你要給我生一大堆兒女。」
葉掌柜說:「我家是遭了大難,但還是比你家強。我家人沒事,咬一咬牙就過去了。你們晁家,是滅門慘禍,要靠你來振興,這個擔read•99csw•com子不輕啊。我也不說假話,多的,我拿不出來,只能拿這麼多。這錢不是借給你的,是送給子霖兄長的。無論如何,你得收下。」不由分說,塞進晁信義的手中。
對此,晁信義卻憂心忡忡。兩宮一旦迴鑾,他就得供貨。而自己若是拿不出貨,就會出現大麻煩。他倒願意兩宮的鑾駕再遲個一年半載,這樣自己就有了充裕的時間。目前,最大的難題已經不是錢,而是人手。沒有人,僅靠這麼幾個人,別說是向皇宮供貨,就算是松下長生這批貨都無法按時交付。
松下次郎說:「眼下北京的混亂還沒過,我們應該趁著這個機會,快刀斬亂麻……」
晁信義帶著松下長生,從側面跨入一堵殘牆,來到京西胭脂鋪的院內。原來的三進大屋,雕樑畫棟早已不復存在,只剩下幾大堆殘磚敗瓦、斷壁裂石。院子里原有很多幾十年的大樹,也都只剩下燒成大半截杵在那裡的木炭。
他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拿出三張銀票,每一張都是一千兩的,同時嚴肅地道:「我也聽說了,這兩天你拜訪了很多人家,我就知道,你該到我家來了。錢不多,一點心意,我早給你備下了。」
王興業有點不耐煩,說:「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
王家棟說:「爹,現在哪有時間啊。」
晁靈珊一臉喜悅地說:「家裡呀!你做夢了嗎?常風來了,在後院,還有一個姑娘,說是你妻子?」
錢萬里沉吟不語。
晁子霖不解地問:「這話怎麼說?」
晁靈珊問:「就是那個看上去很傲慢的朱七先生?這個人不太好打交道。」
然而,松下長生為什麼要這樣做?無法理解。
松下長生微微一笑,又指了指自己的腦子:「你好好想一想,晁信義現在最大的難題有哪些?好好想,仔細想。」
葉掌柜大吃一驚,一步跨過來將他扶起,說:「信義啊,你如何行此大禮?」晁信義哽咽著說:「我晁家遭難,幸得世叔慷慨解囊,才讓我晁家一門幾十口,得以入土為安。如此大恩,信義無以為報。」
王家棟說:「我爹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叫你當點心。」其實,他沒有說明,晁家大難,他總懷疑與松下長生有關,只是他沒有證據,這話不好說。
晁信義送完貨之後,回到家倒頭就睡,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了。
下人答應一聲便離去了。
「你想過沒有,如果在別人店裡寄賣,你就只能用別人的店號。若是用你的店號,等於把京西胭脂鋪這個金字招牌送給了別人。」
錢萬里長吸了一口氣:「二十萬?賢侄啊,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啊。」
還有一件事,同樣非常奇怪,整個昌延里,只有幾戶得以保全,沒受絲毫損失。另外幾家是因為太窮,一看就知道,家裡沒有貴重物品可搶。然而,王記胭脂坊卻是毫髮未損,確實是一件怪事。有人說,王家插了一些怪怪的旗幟,正是那些旗幟,使得洋兵繞著他家走,連門都沒有進去,更沒有搶劫。
晁信義隨王興業走進客堂。王興業大聲吩咐黑妞上茶。晁信義向王興業施了一禮,坐下來,問:「叔,你找我有什麼事?」
晁信義一陣迷茫:「我在哪裡?」
王興業只好快步上前,雙手拉住晁信義,說:「賢侄,使不得啊!」
原來五珍白酒坊也遭到了災難。
晁信義本能地跳到一邊,扭頭看去,見後面急急過來兩頂四人轎子,銀頂黃蓋紅幃,一前一後。前面還有一個錦衣中年人,手執拂塵,揮舞著,看起來像是公公。第二頂轎子後面也有一個公公模樣的人跟著。
晁信義平靜地道:「家棟哥胸懷大志,又留過學,見多識廣,完全能夠擔當起王記胭脂鋪的大任!」
此前一百年間,京西胭脂鋪和昌延里所有胭脂鋪一樣,都沒有開分號。沒有開分號,一個主要原因在於產品的量不夠大,就算是京城的市場都已經夠大了,無力向外擴張。不想三年多前,王記胭脂坊一連開了多家分號。起先,晁家還說王家棟是個敗家子,會把王家的金字招牌砸了。不想王記的發展速度,大大超出了晁家的意料。此時,晁子霖才醒悟過來,也開始著手開分號。
「賢侄啊!晁家遭受大難,蒼天無眼,蒼天無眼呀!」錢萬里悲痛欲絕,一邊嗚嗚咽咽地哭泣,一邊掏出手絹擦眼角的淚水。晁信義心中雖然難過,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這樣的情形,反倒像錢萬里家中遭受滅頂之災一樣。
「聽不聽是他的事,你提醒他就是了。」
王家棟認真地道:「爹,我都打聽清楚了,是真的,買家是日本商人松下長生。」
王興業哼了一聲,重新坐在太師椅上,臉色鐵青,冷冷地道:「我說呀,日本人就是沒有人情味,這樣的朋友,不交也罷!這樣的生意,我王記胭脂坊也不屑做。」
王興業一陣緊張:「如果真是這樣,晁家爬起來就快了!」
晁信義道:「安伯,實不相瞞。這些天,我求親造友,東拼西湊,勉勉強強才湊到四萬兩。別說重建京西胭脂鋪,就算是先把五間店鋪修起來,把後院簡單修葺一下,恢復生產,也有難度。」
晁信義一躍而起,連鞋也沒有穿,就往後院跑。
王興業說:「智力怎麼啦?她又不是天生的,是得了病。再說,你看看她的屁股,那麼大,一看就知道她是能生的。你考慮一下吧,想好了給我回個話。」
「我擔心。」王興業說。
晁信義不慌不忙地道:「錢伯伯,晁家的事情您已經知道了,我就不多說了,但父親說過,晁家只要還有一個人在,京西胭脂鋪就不能倒。」
王家棟只好坐下來,卻不看父親,只是望著外面。
晁信義想,自己一時也脫不開身,如果有人專門去找,一定可以把他找到。既然常風接下此事,那是再好不過。
黑妞將茶送上來,上好的西湖龍井。王興業請晁信義品茶,晁信義端起茶杯,用杯蓋撥了撥,小小地呷了一口。黑妞智力有點問題,得過病,智力停留在幾歲階段。她送上茶后,見王興業沒有叫她走,便端著托盤站在一旁。
花紅藍禮貌地說:「謝謝姑姑。」
晁信義問:「什麼原因?」
「玉堂大哥!」晁信義從裏面飛奔出來。
晁信義說:「還留了幾盒。」
晁信義說:「我當然希望重建。可是,重建需要至少三十萬兩。一時之間,我哪裡去弄這筆錢?」
常風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王家棟說:「可以肯定,未來的兩年時間內,我們王家的胭脂,肯定會一枝獨秀。而這兩年時間,是決定性的兩年,有了這兩年時間,我就能把其他胭脂坊,包括京西胭脂鋪在內,遠遠地拋到後面,讓他們永遠都趕不上我們。」
晁信義想起來了,他爹曾經說過,有一個日本商人叫松下長生,對京西胭脂鋪的產品很感興趣,建議合資開工廠,把產品做大做強,推廣到全世界。晁子霖婉言拒絕了松下長生,理由很簡單,京西胭脂鋪是祖宗留下的家業,不能拱手讓給別人。何況,大清朝有大清朝的規矩,不能和洋人合作開廠。儘管晁子霖聽說,有些人暗中和洋人勾結,開了合資工廠,表面上卻是中國人獨資,洋人躲在幕後。可晁家生產的是皇家用品,做的是大清朝的生意,這種違法的事他們不幹。晁信義理解父親的用意,京西胭脂鋪是獨家配方,產品供不應求。晁家既不缺錢,也不缺技術,更不缺市場。和別人合作,等於給別人送錢送技術送配方,那是送晁家安身立命的根本。
晁信義道:「朱買辦,這事錯在我們京西胭脂鋪,我先看看貨,該怎麼賠償就怎麼賠!」
晁信義卻有點憂心忡忡,說:「玉堂哥還沒有消息,真是急死人了。」
兩輛馬車緩緩地停在店鋪路邊。
「賢侄何出此言?有總比沒有好哇。萬丈高樓平地起,第一步不邁出,又哪來後面的九十九步?」
松下長生平靜如水地說:「你很意外?」
晁信義就是夢想著天上掉餡餅,結果被掉下來的石頭砸著了。
看著眼前的情景,晁信義再也無法控制自己,雙膝一彎跪了下去,眼淚止不住嘩嘩地往下流。晁信義匍在地下,磕一個頭,哭一回,再磕一個頭,又哭一回。
燭光跳躍,窗外風聲呼呼。
晁信義暗自一驚,談什麼?談價嗎?京西胭脂鋪的妝品,雖然不是皇帝的女兒,卻是做的皇家生意,從來不談價的。表面上,他卻不露聲色:「請講。」
松下長生連忙鞠躬還禮,並且問:「晁先生知道鄙人?」
若是從前,晁信義還真是沒有信心。不過,現在王玉堂回來了,又招進了一些工人,晁信義的信心足了。他說:「請朱買辦轉告松下先生,沒問題。」
王興業又磕了第二個頭,繼續說:「祖爺爺、爺爺、爹,晁家一滅,我們王家沒了競爭對手,往後胭脂行業就是我們王家一家獨大了。按說,我應該高興。可不知為什麼,這些天我心裏一直難受。祖爺爺、爺爺、爹,洋人滅的不是晁家,而是所有的中國人啊。這筆血海深仇不是晁家的,而是所有中國人的啊!」
王家棟看了一眼父親,說:「就這些。」
花紅藍說:「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必須重修蓄水池。」
王家棟出現在王興業身後,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見父親口中念念有詞,似乎沒完沒了,不得不彎下身來,在父親身邊說:「爹,信義來了。」
晁信義鄭重地說:「我知道。」
王家棟說:「信義顯然想重振晁家的京西胭脂鋪,但是,若要將京西胭脂鋪恢復到以前的程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信義有兩大難題。第一,資金難題。三十萬兩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恐怕沒有哪家錢莊敢給他錢。」
安石匠喝了幾杯酒,連連搖頭說:「可惜,可惜呀!晁少爺,你想不想把京西胭脂鋪重新修建起來?想當年,若不是晁掌柜給我出頭的機會,我根本不能在京城立足。我安石匠在錢莊存有兩萬兩銀票,願意取出來,盡點綿薄之力!」
兩個人緊緊地摟抱在一起。
溫掌柜先是一愣,繼而露出讚許的目光:「那可要不少銀子。」
兩個人就這個價格問題談了半天,晁信義堅持不肯降價,強調京西胭脂鋪是薄利多銷,就是讓二成利,已經沒有錢可賺了,若不是現在急需要用錢,這個價他是無論如何不肯出的。松下長生也沒有堅持要求晁信義讓利,只是強調說,朱七先生是買辦,買辦也要賺中間價。能不能再給朱七先生讓點價?總不能讓他白乾。
王玉堂嚇了一跳,也不管面前的雪被踩得融化了,撲通一聲跪下來,兩個人頭對頭地磕頭。常風等他們互相磕了幾個頭之後,把兩個人都拽了起來,說道:「都是兄弟,不要這樣。」
大家一起吃晚飯,總共六個人,晁信義姑侄、常風,另外三個是晁信義找回來的晁家舊人,因為達不到技|師級別,找工作不容易,故閑在家裡。晁信義要儘快開工,需要有人給姑姑打下手,便把他們叫了回來。
山西商人以精明、膽大而聞名。京城的局勢並不明朗,此時放貸,風險大,利潤也大。
吃過酒席,送走客人,晁信義立即趕回來,一頭扎進了製作間,姑姑和王玉堂他們在趕工,松下這批貨的量大,時間又緊,他得按時交貨。這可是京西胭脂鋪災后的第一批貨,決定著晁家未來的命運,不能不小心。
臨行前,晁靈珊拿過自己的包袱,交到晁信義的手上,說:「信義,這是晁家的希望,是晁家人用幾十條命換來的,你要好好保管,這東西比你的命重要。」
自從晁家遭難之後,王家棟開始不理解父親了。以前,父親恨晁家,恨得牙痒痒。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小時候和晁家的孩子,是連話都不能說一句的。有一次,他放學時,和晁家的幾個孩子沒有拉開距離,看上去像是走在了一起,被父親看到之後痛打了一頓。而現在,老爺子的整個性情似乎完全變了。晁家遭難,他出面張羅收屍入殮還說得過去,畢竟,那些屍體暴露在大太陽底下,是會產生瘟疫的。晁信義要重振京西胭脂鋪,他拿出五千兩銀子相贈,也能理解。可現在,聽說晁信將賠松下妝品一大筆錢,他的表情不是幸災樂禍,而是震驚,就像是自己家裡虧了一大筆似的,這就難以理解了。
晁靈珊道:「可我們的貨已經賣給了松下長生啊!」
「信義,你醒醒!」有人在焦急地喊,並用手推他。晁信義從夢中驚醒,坐起來才發現,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床邊站著姑姑晁靈珊。
晁靈珊驚訝地問道:「怎麼了?」
晁靈珊說:「還有,回去之後,除了重建京西胭脂鋪,也要留意一下,早點娶個媳婦,替晁家延續香火。」
晁信義道:「姑姑放心,我會解決好這個事情的。」
錢萬里說:「賢侄啊,現在真的不是時候啊。現在,整個北京城,不知道還有哪幾家票號提供借貸。大家都很擔心,所以,將借貸業務一律停了。這件事,我也是愛莫能助啊。」
王家棟說:「我正為這事著急呢。信義這次可是出了一個大單。」
晁信義坐下來后,王興業也跟著坐下來,說:「賢侄啊,你怎麼打算?」
常風和晁靈珊站在一邊,常風來的時候已經把情況告訴了晁靈珊,晁靈珊喜出望外。
葉掌柜環視了一下四周,氣憤地道:「都是洋鬼子鬧的,家被搶了,也被燒了大半,不過人還活著……怎麼也得把酒坊弄起來!」
晁信義付了錢,向衚衕走去,穿過人流來到一扇門前,發現那扇門仍然是鐵將軍把門。晁信義向旁邊看了看,見那裡有一個老人坐在門口,便踱過去說:「老人家,還記得我嗎?」
松下次郎點頭認可:「還是父親看得遠。」
聽他此般說,松下長生一陣大笑:「我們松下妝品,在中國做生意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對於中國的法律制度自然是了解的。這一點晁掌柜不用擔心,一切按照中國的規矩辦。」說著,他指了指一直不說話的朱七:「這位是朱七先生,是我們松下妝品會社的買辦。所有一切手續,朱先生自然會辦理好。」
松下次郎鬆了一口氣:「明的不行,我們還可以來暗的。這是個機會,錯過了,以後再想找這樣的機會就難了。」
京西胭脂鋪。
松下長生說:「我們得做一件事,逼一逼他。」
他有一種感覺,父親是有意這樣做的,並不僅僅是讓他明白送銀票的道理,還有別的。王家棟是聰明的,智商和情商都很高。有些事,是因為他沒想,只要稍稍想一想,便能明白。
王興業離開正廳后,到了偏廳,那裡是他的鼻煙壺收藏室。裏面擺了好多精緻的玻璃櫃,柜子里擺放了很多上品的鼻煙壺。每當王興業心裏煩躁的時候,喜歡到這裏轉一轉,眼睛望著這些鼻煙壺,腦子裡卻在想事。
「玉堂大哥!」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晁信義激動得眼淚在眼眶之中翻滾,強忍著沒有掉下來!晁信義告辭了葉掌柜,從五珍白酒坊往家走,一路思緒紛飛,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後傳來吆喝聲:「讓開!讓開!」
溫掌柜看了一眼晁信義,問:「賢侄是不是還有第三方案?」
朱七將事情說了一遍。
「重建?談何容易。」松下長生說。
王玉堂很珍惜這個機會,苦研胭脂製作技術,很快被提拔為總技|師。京西胭脂鋪有十幾名技|師,這些技|師都在王玉堂的領導下工作。王玉堂的地位尊崇,晁家對他也就格外賞識。
提起這事,晁信義顯得有些失落:「找了好幾次,都沒有見到。」
「是啊,這就是我們日本人和中國人看問題的不同。」
晁信義暗鬆了一口氣:「國難思良將,家貧盼賢妻啊。她在胭脂製作上很有一套,如果她能在,一定是個好幫手。」
晁信義愕然:「此話怎講?」
松下長生真的只想和晁家做生意,而晁信義確實是因為太年輕、太急躁才出了錯?王興業認定,事情遠不會這麼簡單。
晁信義忙道:「夫人,小人是京西胭脂鋪新掌柜,半年之內,京西胭脂鋪一定會新建起來。」
王興業氣咻咻地道:「這日本人為什麼不來和你談生意?他自己不也是生產胭脂水粉的,還要別人的貨?他到底是安的什麼心?」
朱七接到松下長生的命令,立即到達前廳,見晁信義站在那裡,一臉的焦急相。朱七顯得很傲慢,既不請晃信義坐,也不請他去辦公室談,只是問:「晁掌柜,松下會長不在北京,有什麼事,你對我說。」
錢萬里的頭動了一下,先一步伸過來的是那副眼鏡。他疑惑地看了晁信義一眼,問:「你是?」
「緊急事情?」松下次郎問道,「什麼緊急事情?」
「今天的事?今天的什麼事?」王家棟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
「全都發貨了?一盒都沒剩?」
晁信義緊緊地握著銀票,心潮起伏,撲通一聲,跪倒在葉掌柜的腳下,磕了一個頭:「謝謝世叔!」
松下長生說:「我們日本人做生意,每一宗商品都有兩個價格,批發價和零售價。這兩個價格也不是我們日本人發明的,西洋人做生意都是這樣的,我們向他們學的。」
晁信義不得不承認,松下長生說得很有道理,這對於京西胭脂鋪來說,是一個從未涉足的領域,甚至是一個從未考慮過的事情。
王家棟悄悄走過來,站在父親的身邊,低聲說了句:「爹。」
「信義。」花紅藍從車裡跳下來,飛一般跑向晁信義。
晁信義暗中雖然心驚,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一笑說:「現在兵禍平息了,正是先生開店的好時機呀!」
松下次郎從外面匆匆進來,神色緊張地說:「父親,大事不好了,京西胭脂鋪開始動工修建了!」
晁信義想了想,這話也在理,便又讓了半成,作為朱七的酬勞。既然價格已經談妥,剩下來的事,就與松下長生無關了,由晁信義和朱七一起擬定合約條款,再由朱七代表松下妝品會社簽約畫押。松下長生拉開公文包,從裏面拿出一沓銀票,認真地數了兩遍,小心翼翼地交到晁信義手中。
從盒子里飄出一股酸味。
晁信義回來后,在晁家廢墟上哭了一場,給父母叔嬸以及兄弟姐妹們燒了些香。他做這件事的時候,有好些個鄰居圍在一旁,跟著落淚。待他將這一道場做完,鄰居們爭著向他講述當時的情況。
安石匠和他的師兄弟們自然感激不盡,也從此名聲大振。
「天無絕人之路呀!」松下長生露出得意的笑容。上次,他本來想趁亂得到京西胭脂鋪的配方和製作工藝,卻一無所獲。日本鬼子殺光晁家人之後,又縱火焚燒,松下長生對他們沒有絲毫約束力,雖然懊悔、惋惜,但木已成舟,只能作罷。
除此之外,晁信義真的找不到其他解釋。
送走王家棟,轉過身,常風已經來了。晁信義開了一張原料進貨單,讓常風帶著三萬五千兩銀票幫自己進貨。送走常風,眼看到了吃飯時間,晁信義見店裡也沒什麼事,便往後院走來。
松下次郎道:「每天忙著做一件事,去拜訪那些幫晁家處理後事的人,向他們表示感謝。」
晁信義撲通一聲就跪在雪地上,給王玉堂磕頭。
這話,他當然不能對父親說,卻又想提醒一下父親:「現在大家都到我們王記胭脂坊來要貨,我們人手不夠,日夜在趕,也滿足不了需求。」
晁信義將這些幫過晁家的人,一一問清楚,顧不得去父母叔嬸墳前祭拜,首先就登了王興業的門。
然而,王興業卻不能不操心。兒子畢竟還年輕,三十幾歲。年輕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成熟,心浮氣躁,急功近利,恨不得一口吃成個胖子。問題在於,天下哪有那麼大的便宜讓你占?天上從來都不會掉餡餅,掉下來的只可能是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