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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chapter 4

洪望楠喃喃自語:「老頭子倒是身體不大好,一直離不開我媽照顧,沒想到我媽會突然病倒……」他定定神,問王多穎,「我媽住在哪家醫院?」
賀曉輝愣了。
王多穎羞怯地接過錢,還沒反應過來,賀曉輝便已經快步走入人群,她趕緊從後面追上了他:「先生……先生!」
桑霞和王沐天走進後院,裝著整理滿地的狼藉,彎下腰往棚子最深處看去。那些遮蓋摩托車的蘆席已經被巡捕們捅破,假如他們的注意力沒被贗品誤導,後果並不難想象。
王沐天瞪著眼睛,有些暈眩。在那之前,他從來沒有看到三伯伯人品的其他層面。他一直覺得三伯伯是個完人,那麼克己,而對他母親和大家有求必應,對社會上所有的事舉重若輕,在感情上又那麼從一而終,潔身自好。那一天,桑霞的話讓他非常吃驚,甚至感到幻滅。
王沐天還是難以置信:「我媽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的?」
她說完就快步走去。洪望楠再次上去拉住她。
巡捕班長耍橫:「我要是不簽呢?」
「計劃,什麼計劃?」
「游擊隊的生活很艱苦,尤其是反圍剿那段時間,贛南閩西的紅軍游擊隊每天除了急行軍,就是打遭遇戰。」
熱鬧嘈雜的公和祥碼頭,船隻進港出港,汽笛聲此起彼伏。一隊隊搬運工,工蟻一般扛著跟他們身材體重不成比例的箱子或包裹在陽光下移動,他們將一個個藤編籮筐搬下一艘貨輪,身後的貨輪上掛著「吉隆坡——上海」的牌子。賀曉輝穿著紡綢長衫、戴著細蒲草編織的禮帽,漫步在碼頭棧橋的那一邊,像一個提貨的商家,不過心裏卻是焦慮的,懷錶指針指向九點四十五分,桑霞依然沒到。
「說什麼都沒用。」
走到門廳,一個便衣沖三伯伯一聲斷喝:「站住!」說著從腰間掏出一副手銬,「再不站住我把你銬起來。」
站在樹蔭下的巡捕班長和便衣馬上都站起來,神色和姿態馬上客氣許多:「打攪您了……」
三伯伯到了,朱玉瓊不用再苦撐了。
巡捕冷笑:「我要是不下去呢?」
管媽手裡拿著幾張紙快步走來,朱玉瓊接過紙,攔住準備行動的巡捕班長:「喏,請長官簽個名吧。」
中年官員晃悠過來,看了一眼桑霞,又回頭去掃視筐子:「你說呢,小姐?」
「只要衝出這扇門,我就能逃脫!今天凌晨我就這麼逃脫的!」
「大部分。」桑霞在房間轉著,「聽說你爺爺那輩人就已經入不敷出,真品都當出去了,但是你爺爺認識專門做贗品的行家,每一件珍品出手之前,他都讓人複製一件,複製品完全可以亂真,後來他蓋了古神父路這幢洋房,面兒上呢,不能不講究,又添置了不少亂真的贗品。你爸爸活著的時候,他是知道真情的。那些為你爺爺搜集和製造贗品的人,常常把贗品當真品向他兜售,他的個性非常清高孤寡,對人的無恥總是看穿而不說穿,所以就打了折扣把贗品買進來。」
王多穎木然搖搖頭:「不用盯了。」
「你到哪裡去了?叫你不要動,盯著弄堂口……」
朱玉瓊苦笑:「過去一聽見摩托車,就怕是電報局給我送電報的,現在又多了一怕:阿沐這個小鬼頭,說不定哪天真敢開一輛摩托車回來!」話剛說完,聽到摩托車聲在大門外停下,不由慌了神,「真是送電報的……不會是宇風出了什麼事吧。」
老羅鐵杴一揮:「那你的孤拐今天一定要被敲斷了。」
「我去看一看。」三伯伯站起來,悠悠地笑了,「跟你講了多少次,你就是不信,他人在貴州,那裡跟上海不通電報。」
賀曉輝轉移話題問:「對了,你的真名叫什麼?」
好不容易為洪望楠做一回事,王多穎是很有使命感的,她一邊往嘴裏舀杏仁豆腐,一面朝斜對面的弄堂口張望。等吃完了杏仁豆腐,洪望楠還是沒回來。一直到下午一點,依舊沒見到洪望楠,王多穎不安起來。
車夫瞪大眼睛上下打量著王多穎:「看著你是規矩人家的小姐,怎麼做這麼不作興的事?我們一顆汗珠掉地上摔成八瓣,拉你這趟車,我出了有二斤汗!」
王多穎叫了一聲:「哎呀,望梅沒說清楚。你趕緊回家看看吧!」
車夫說:「三角八分。」
「你跟他說話了嗎?說了什麼?」
王多穎愣了,一個人怎麼可以剎那間變得如此無情和粗鄙?
聞辛要搬家,他不願意到內地,又不好當面拒絕,只想著一走了之,讓洪望楠再也找不到他。他指揮著卡車,一點點地蹭進弄堂,蹭到聞家大門外,家人早就收拾好了,只等離開這是非之地。
賀曉輝對搬運工說:「老韓,出差錯了!」他掏出一盒煙,遞給老韓一支,「丹尼爾沒有到提貨的地方來。從新加坡來的那個女同志,今天可能遇到了什麼麻煩,也沒來。我看,只能暫時不提貨。因為一提貨的話,萬一按規矩驗貨,這些筐里的東西可是經不住驗的!」
洪望楠守株待兔,一直在觀察聞辛家的情況,沒想到竟然看到了王多穎。「昨晚不是打電話叫你不要來嗎?看你跑得一頭汗!」
三伯伯使勁盯著巡捕制服上的號碼,從口袋掏出小本和鋼筆,記下號碼。巡捕心裏有些打鼓了,遲疑地拉開鐵門,說:「我可以讓你進去,不過假如我的上司阻攔……」
王多穎憑著依稀的記憶,試探著往前走。她來到聞辛家的弄堂口,看著弄堂號碼,正準備進去,對面的小吃店裡傳來一聲呼喚:「阿穎!」
「病了?什麼病?」洪望楠更加愕然。
「漲得很可觀。」三伯伯說,「頂你兩年薪水吧。」
聞家女傭舉起掃帚朝王多穎劈下來,王多穎的臉上和白底撒滿淡紫色小點點的旗袍前襟上立刻出現一道黑垢,她捂住臉,等挪開捂臉的手,聞辛看見她的臉色變得出奇的蒼白。他又不忍了:「唉,四好婆,你手裡有輕重嗎?趕人走也要有風度的!」他再次把澡盆搬起,扣在頭頂,像一個奇形怪狀的頭盔或盔甲,從王多穎身邊繞過,快步向門外走去。
印章嘭的一聲敲在提貨單上。桑霞看著那印章抬起,一陣釋然來得過猛,她幾乎渾身發軟。
一個巡捕的頭從牆頭上露出,老羅手持鐵杴正好趕到:「請你下去。」
王家電話再度響起,準備撤退的巡捕班長在電話旁邊,順手拿起話筒,聽到一個男子問:「喂,請問您是……」對方話音未落,陡然從樓梯上傳來一聲叫喊。
敏感的王多穎聽到這話,犯了倔強:「那我就不借了。再見!」
聞辛並不需要太太的助威,他讓太太回房,然後把澡盆擱在地上,關緊門,回到天井。他倒要看看這小姑娘能有什麼本事說動他,他可是大男人,居然會怕一個小姑娘?傳出去都讓人笑話的。
王沐天不解地問:「你從哪裡弄到那些贗品的?」
「為什麼把你調到上海呢?」
洪望楠面露為難:「到現在我的上級都沒給我答覆,是不是允許我回家探望……」
「他沒聽完我的話就讓傭人趕我走,用掃陰溝的掃帚趕我。喏……」王多穎冷冷地指著旗袍上的污垢,「一股陰溝的爛污泥味。」
王多穎無助地解釋說:「對不起師傅,我不是故read.99csw.com意的!真的是出門太急了……」情急之下揚起了手中皮包,「要不我這個皮包抵押給你,澳洲貨,我表姐從南洋帶回來的,還是新的,今天第一次用……明天你到我家來拿錢……」
王多穎把聞辛的這個舉動看作是願意交流的信號,她感激地一笑,繼續說:「南京失守,武漢失守,都因為我們的飛機不夠多,也不夠好。」
賀曉輝站住腳,回頭看到王多穎正喘息著看著他。
賀曉輝建議:「可以發展王沐天到公司里來做事。他可以跟他家裡人說,在我們水果批發行找到了一份暑期工作。」
接電話的是法國巡捕房上校法爾福,他和三伯伯可是老相識,馬上用上海話熱情回應:「王兄啊!我正好要找你!」
洪望楠的眼神變了,有些惡狠狠的意思:「你真是這麼說的?」
那巡捕挺負責,死活不讓三伯伯進來,三伯伯拿出法國巡捕房最高長官的名片還是不行。
「差點兒就錯得不可收拾!」桑霞看王沐天認錯,也不打算再追究了,「要馬上想出辦法,把這個大傢伙弄出去,處理掉。」
聞辛面無表情:「請你讓開。」
賀曉輝感到這個女秘書是個怨婦,他說:「他跟我約好的。」
聞辛忽然化狼狽為激憤:「你到底是誰?我不認識你,你跑到我家來幹什麼?」
同學們,大家起來!
賀曉輝和車夫說話的時候,王多穎打量著他:他的形象令多穎這樣的女孩很容易聯想到大學班級里的班長,出身貧苦,靠苦讀拼進大學,那種懂事早、有擔當的氣質從他濃濃的眉宇間透出。
聞辛轉過頭,打量著面前這張年輕單純的臉龐,掛著不相宜的認真和嚴峻表情:「對不起,小姐,請問你是……」
聞辛暴躁地下了逐客令:「你給我出去!四好婆……把這個女人給我趕出去!」
一路風風火火到了南市街道,跳下車,王多穎打開皮包,才發現自己居然沒帶一分錢。那車夫是個中年苦力,看著她越拉越緊張的動作和神色,也緊張起來:「你有錢嗎?」
二十多個藤條筐摞在櫃檯內。年輕官員舉起印章,準備往提貨表格上蓋,卻又停在空中:「老趙!你要不要抽查一下?」
那老羅本是個膽小鬼,平生最大的志向是做一等良民,但方才被桑霞一番義正辭嚴給教訓了一番后,不禁心中羞愧,於是心一橫,膽子大了幾分。
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
王多穎示威似的看著洪望楠說:「一字不差。」
「他們不敢隨便開槍,法國巡捕房的巡捕沒有那麼不講道理!假如他們要進來,請他們一律從正門進!」桑霞說著推了老羅一把,老羅慌裡慌張地走到門口,又膽怯地站住了。
桑霞邊分析邊說:「最近我一直在觀察他。今天我突然有了個重大發現:阿沐天生缺一樣東西。」
桑霞假裝生氣了:「你答應不笑的!」
嬰兒在東廂房裡哇的一聲哭起來,聞辛陡然回到現實中來,他的神情充滿了懊惱,似乎在為如今卑微的自己,為曾經豪情的自己,在沒辦法把卑微和豪情統一之前,他對這些幼稚的、愚蠢的書生氣只能更加反感。他忽然惡狠狠地吐出一句:「你懂什麼?你懂得明蝦從哪一頭拆污嗎!」
賀曉輝那種令王多穎陌生的精神氣質似乎吸引了她,不過此刻她還不能確定是不是被他吸引:「真難為情,都不曉得怎麼開口……」
聞辛最害怕的就是眼淚,這些單純的眼淚讓他的恥辱感上升,也愈發恐懼起來,只希望自己能馬上逃出這眼淚的包圍:「四好婆,叫你攆人呢!」
桑霞冷冷地說:「你以為巡捕房就來了兩個人?我已經讓管媽上房頂看過了,巡捕房至少派了一打兒巡捕出來!他們停在馬路對面的車我看見了,能載十二個人的車!現在這座房子肯定已經被包圍得嚴嚴實實,就等著你衝出去呢!」
中年官員用明顯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著桑霞,話裡有話地說:「難怪!」
她的胳膊一揮,手槍從袖子里滑出,槍把落入手中,手同時舉起槍。這套動作像一個千錘百鍊的魔術師,嫻熟,萬無一失。
賀曉輝又掏出五角錢,交給王多穎,好事做到底:「這是你回家的車錢。」他微微一笑,「別花到冰磚汽水上了。」
便衣和巡捕班長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
王多穎忍不住發起脾氣,提高了嗓門:「還等批准呢?批准下來人都要出來好歹了!什麼上級啊!他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沒有爹娘啊?」
「今天一早,望梅到我家來報信,說你媽中風了!」
這一次,一向沒什麼主張的朱玉瓊把自己徹底豁了出去:沒了兒子,沒了家,她就沒什麼體面可以要。巡捕班長有些猶豫,但他還是抬起腳,從朱玉瓊身上跨了過去。朱玉瓊伸出手,拖住他的第二條腿,巡捕班長猛一使勁,腳蹬在朱玉瓊胸口上。朱玉瓊呻|吟一聲,放開了手。
海關庫房外的一百多米處,賀曉輝看著一個個藤蘿筐被搬運工們搬進庫房的門。他拿起懷錶,此刻是十一點十五分。一個三十多歲的搬運工搬著籮筐走過來,小跑幾步,湊到他跟前。
王沐天不服氣地說:「放開我!總不能在這裏等他們進來搜查!搜出車來,我媽就會被扯到這事情里去……我不要連累我媽!」
街道上響起汽車引擎聲,一輛卡車從右邊駛來,在弄堂口減速,然後左右調整,企圖倒車進入狹窄的弄堂。幾番失敗,車子停了下來,副駕駛那邊的門打開,跳出一個中年男人。王多穎看出來了,這正是洪望楠要找的人:瘦高個兒,謝頂,戴眼鏡。
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悄悄尾隨在聞辛身後的王多穎明白了,聞辛這是要逃跑。洪望楠還沒回來,這可怎麼辦呢?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聞辛溜掉,也顧不得想那麼多了,冒冒失失就喊了起來:「聞辛先生!」
「你要躲的那個人,叫洪望楠,對吧?」
桑霞一把摁住王沐天的手:「你還沒有鬧夠?」
聞太太抱著孩子出去,又在她身後關上門。
桑霞看到日本兵,不禁有些膽寒。
老羅往前逼近一步:「我先敲斷孤拐,再跟你一塊兒見官。你以為住這種華廈深宅的人都沒有後台?」
一個巡捕手裡揮舞著兩本油印小冊子,從樓梯衝下來向巡捕班長邀功:「這兩本油印小冊子是宣傳抗日的戲劇,前一陣在日租界上演,劇團的人都給日本人拘留了!」
王多穎冷笑了,開始反攻:「我說,望楠心裏的聞先生是德藝雙馨,正氣盎然,望楠在心裏把聞先生看得老高的,對他是寄予厚望,可是呢,他不配。所以你望楠赴湯蹈火回上海來找他是窩空(上海話:白搭的意思)!」
聞辛聽到這話,趕緊吩咐太太:「快把司機攔在外面,不能讓他聽見這些。」
附近的電話被一個女人一直霸佔著,洪望楠只得捨近求遠,在外面跑了半天,終於在一家棉襪批發行找到了一個電話。他跟季家鳴說了母親中風的消息,季家鳴猶豫了一下,決定讓他回去。等打完電話回來,九九藏書卻不見了王多穎。過了片刻,才看到王多穎慢慢從弄堂口走了出來,她看到了他,卻是面無表情,只是抬起頭盯著炫目的仲夏陽光,冷了似的僵立在弄堂口。
老羅聲音更大:「執行公務要是被我這把鐵杴打斷孤拐,難為情嗎?執行公務就大大方方、正正噹噹從大門進來,進來你該搜查搜查,該捉匪捉匪。你們是巡捕房,我們老百姓都會相幫你們執行公務啊!」
「也是因為葯。紅軍游擊隊需要藥品。我外祖父是中醫,小時候我母親逼著我跟外公學醫。我這半瓶子醋在游擊隊還起了作用,護士、醫生、擔架員都是我。游擊隊嘛,必須敢於濫竽充數。調到上海之後,地下黨看我年輕,就讓我兼管幾個學校的進步學生。就在那時候,我開始學唱歌,學跳舞。在大城市做地下工作,必須學會幾手花|花|公|子手藝。」
賀曉輝陷入了回憶:「我是在滬江大學組織學生運動的時候,第一次聽到學生們唱這支歌的。1937年,我剛從贛南紅軍游擊隊調到上海,那時候唱歌五音不全,學了好久才學會。」
法爾福的命令很奏效,很快,王家哨聲乍起,巡捕們要集合了。兩個在後院探寶的巡捕口袋裡塞得鼓鼓囊囊,意猶未盡地向前院跑去。
朱玉瓊從陽台走進客廳,兩腿幾乎支持不住了。此刻弱小的她急需三伯伯趕回來救援,但是三伯伯卻根本沒聽她說話直接說脫不開身。朱玉瓊哭腔都出來了:「我的阿沐要是有一點兒好歹,你就不要進我的門了!」三伯伯吃了一驚,看來家裡出大事了。
桑霞幽幽地說:「什麼事情,你媽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要麼就是她裝著最後一個知道。」
王多穎似乎在替洪望楠絕望:「在這樣的人身上浪費時間,不如回家看看你姆媽去。」
一眾巡捕們有了班長做榜樣,急不可耐地衝進門廳,所有房間的門頃刻間被強力撞開了。
桑霞欲言又止。
聞家女傭拿了把長把掃帚應聲趕到,王多穎委屈得眼淚汪汪:「聞先生,望楠說,你過去為中國的弱小痛苦過!現在你不痛苦了嗎?」
老羅握著鐵杴,定了一下神,一咬牙沖了出去。
法爾福精神大振,呵呵大笑起來:「漲了多少?」
朝著後院的窗口,桑霞和王沐天從這裏把兩個巡捕的舉動都看在眼裡。桑霞小聲說:「把那些贗品放進去的時候,我還怕他們萬一有眼光,馬上識出真假呢!」
三伯伯不動聲色,「你可以晚一點銬我。」他把手伸向電話,「我就打個電話。」
王沐天為三伯伯辯護:「你怎麼能確定是三伯伯呢?你這樣說是因為你太不了解他了。他是我們家的恩人。我父親去世以後,我媽才發現其實王家早就是個空殼了。這兩年,是三伯伯在暗中供養我們全家。」
王多穎一下子歡快起來,為了這份直接的信任。「謝謝你!」她把兩塊錢放進皮包,轉過身,向馬路另一頭跑去。
但不管如何,王家總算是暫時躲過了一劫,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賀曉輝猛然回過神來:「嘿,不是就一塊錢嗎?我花得起。又不是天天碰到你這樣分文不名就出門的小姐。」
桑霞嚴厲地看著老羅:「王太太一直把你們當家裡人,什麼時候為難過你?什麼時候苛責過你?連你的子女,她都接到上海來念書、做工,現在太太家裡有難,你們不幫她,於心何忍?現在是太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時刻了!」
「我不笑。」
王多穎沒有正面回答:「我知道你為什麼要搬家。」
王多穎伸出一個手指頭,滿面紅潮:「就一塊錢!行嗎?您留個地址給我,我明天就把錢寄還給您。要不這樣……」她迅速打開皮包,沒有找到紙,便在自己的手絹上匆匆寫下幾個字,「我留下地址給您,您今晚到我家來拿。我怕萬一碰到什麼事,多一塊錢在身上膽子壯一點。」
洪望楠終於發火了:「誰要你去瞎說?你毀了多大的事業,你知道嗎?……他聽完你的話就上車走了?」
良久,桑霞才說:「他是你們家的恩人,這跟翻我箱子不矛盾啊。說不定他就是怕我暗地帶壞你們,暗地破壞這個家庭的安全,才翻我的東西。你想,這房子藏了個危險分子,他供養你們的這份太平生活實際是不太平的,一眨眼就會給毀了。他在暗地保護你們,不是很正常嗎?」
兩個官員一眼看到字條上粗獷霸道的簽名:M. Daniel.立刻相互看了一眼,其中的年輕官員說:「老丹親自簽的名?有面子啊!你們誰是提貨人?」
聞辛不安地轉身走進家門,一個洪望楠就夠麻煩了,現在又多了一個小姑娘,好像全世界都跟他過不去似的,他神色恍惚地站在門前,看著天井裡堆滿的東西,似乎一下子沒了力氣。
車夫也快哭了:「我要這種女人用的東西幹什麼?回家還不好跟我老婆交代呢!」
聞辛慢慢走到天井裡,搬起孩子用的橢圓形木澡盆走到門口,卻被門口的王多穎堵住。她的臉上帶著一種稚氣的痛心和失望:「聞先生,我曉得,你搬家是為了躲出去。」
巡捕班長拿出一支煙,朱玉瓊又把煙盒遞給便衣:「我問了家裡的下人,他們說,今早兩點多的時候是聽見摩托車的聲音了。起初以為是給我們家送電報的,我家在國外的親戚多,常常拍電報來,現在郵路不可靠嘛,烽火連天的,家書抵萬金啊!後來他們聽見摩托車擦著院牆過去了,也沒有等來電報!」
賀曉輝把早已捏在手裡的錢遞給車夫:「五角錢。不用找了。以後不要刁難女人,你看看她也知道她不願意當街出醜。你讓她出醜出得過分了啊。」
無論如何承認自己錯誤,車夫還是死活不樂意。這些靠出賣氣力賺幾個辛苦錢的人是真的不容易,雙方僵持了半天,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最後車夫沒辦法了,讓王多穎上車,王多穎稀里糊塗地坐回車座,等她坐穩,車夫回過頭來說:「我從哪裡把你拉來,還把你拉回哪裡!」
巡捕班長怒視著朱玉瓊:「你這是胡攪蠻纏!」
王多穎出門早,沒親歷家中那一場風波,也算是幸運。她本來是打算在家好好窩一天的,但聽到洪望梅那番半真半假的話后,沒辦法讓自己安靜下來,索性就出門到南市找洪望楠了。
王多穎又是羞愧,又是無奈,誰讓自己理虧呢,只好如此了。車夫看她沒什麼意見,提起車桿,車子開始動了。
桑霞被困在王家,當然是不能到碼頭了。她小聲吩咐管媽,要管媽到屋頂假裝晒衣服,從樓頂監視後院圍牆外的動靜。管媽到了二樓,果然看到幾個持長槍的身影站立在圍牆外。她火急火燎從房頂的梯子上爬下來,告訴了桑霞,桑霞聽罷,走到廚房拿起一把鐵杴,遞給廚子老羅,說:「到後院去,不準任何人從牆頭爬進來!」
王沐天吃了一驚:「我們家都是贗品?」
「叫……葉荔紅。樹葉的葉,荔枝的荔,紅色的紅。我媽生我的時候,我家荔枝園一片紅顏色……」
「我可以馬上就讓你掙不著那筆錢!立刻給我撤出來!」
這個問題讓桑霞多少有些扭捏,想了想,鄭重地警告賀曉輝:「我告訴你你不https://read.99csw.com準笑啊。」
剛才那群看熱鬧的人又慢慢跟過來了,賀曉輝看看四周的人群,說:「唉,別讓他們把我們倆當戲看。來,借給你。」他掏出兩塊錢,交給多穎,「反正我上你家討一次債,索性就多討回一點。」
桑霞神秘地笑了一下:「你家裡俯拾皆是啊。」
「天才!你這傢伙,天才的投機家!中國出產好的投機家!我們有兩個禮拜沒見了,今晚我請你喝一杯。上海會館,怎麼樣?」
「你怎麼知道他不信任你?」
桑霞微微一笑:「我。」
老韓皺起眉頭:「十有八九是要打開抽查的。除非你有幫會的人幫你。」
她把槍塞進袖口,向門口走去。她似乎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
聞太太抱著嬰兒從東廂房裡出來,手裡拿著個奶瓶在喂孩子吃奶,「這麼多東西不搬,在那裡發什麼呆?」
三伯伯走進大門:「他不會阻攔,因為他比你滑頭。」
中年官員突然爆發了:「查個屁!有什麼用啊?再查每年都有那麼多鴉片混進來!」
被槍口頂在脊樑上的三伯伯哈哈一笑,說:「我也正要找你。恭喜你啊,你發了,金價漲了,全部給你出手了。」
王家的電話在巡捕班長手裡,法爾福對著電話一陣劈頭蓋臉的大罵,巡捕班長感覺法爾福的唾沫星子似乎要衝過電話線,噴到他的臉上。
「缺害怕的感覺。他好像是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害怕。」桑霞凝視著前方,「過分的膽小是毛病,過分膽大也是毛病,恐怕是更大的毛病,所以我想再等等。」
「再想想,你到底都跟他說了什麼。」
面對聞辛,王多穎發表了一番學生氣十足的長篇大論:「今年五月十二號,重慶被日本飛機轟炸得一塌糊塗,一天死了四千四百多人!聞先生肯定知道這件事的。要是中國軍隊多一些飛機,多一些好飛機,就能讓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免於慘死……我的未婚夫婿專程回來,冒了多大的風險,聞先生應該了解。假如他被日本人抓去,依了他的性格,是沒得活的。聞先生是他在美國敬重的老大哥,造飛機的大事,要靠聞先生這樣一身本事的人。望楠覺得聞先生最終會跟他站到一起的,不會讓他千里迢迢地白跑一趟的……沒想到聞先生這麼急著要躲開他……」
車夫接過錢,有些不好意思,拉著車走了。
嫂桑鳳嬌頓首
「政治是深奧的,微妙的,弄好了,你就得到一個同志,弄得不好,你就樹立了一個敵人。我都弄不來政治,你是出了深閨就進校園的女孩子,怎麼敢做這種政治動員?一不小心你會給自己、給我、也給聞辛帶來殺身之禍的!」一番理論之後,洪望楠又發起牢騷,「這麼熱的天,你不在家好好彈你的鋼琴,讀你的小說,跑出來摻和男人的政治……」
王沐天擔憂地看著桑霞:「你好像不信任三伯伯?為什麼?」
桑霞沒有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王沐天,王沐天垂下頭:「我錯了。」
女秘書繼續發揚怨婦的風采,說:「以後你約老丹,一定要問他,中午有沒有人請他吃飯,假如他有午宴,千萬別跟他約下午,他下午一般都不會來上班,就是上班,說話辦事也不算數。」
三伯伯笑了起來,說:「那得取決於頂在我脊樑上的這把槍了。它不允許我動啊,一動槍口裡的子彈就會直接進入我的心臟。」
老羅臉嚇得白了:「他……他們都是有槍的!」
王沐天打死也想不到,自己的英雄壯舉竟然會帶來如此嚴重的後果。他垂頭喪氣地聽著母親的抱怨,實在沒臉再為自己進行辯護了。
王沐天抱起母親,朱玉瓊睜開眼睛,衰弱地說:「小討債的!」
三伯伯抓起朱玉瓊的手,發現她手心全是冷汗,輕輕拍了拍:「好了,沒人生大病。現在你可以安心打牌了。」朱玉瓊漸漸安下心,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門鈴響起,把守大門的巡捕看到門外站著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高檔的西服,考究的皮鞋,說話雖然聲音不大,但卻隱含著一股威嚴,「請開門。」
巡捕說:「我在執行公務。」
洪望楠開始滿身掏口袋,發現所有口袋都是空的:「糟糕,打電話被人敲了一筆,沒錢了。」
王沐天還想申辯,桑霞卻猛然捂住他的嘴。她聽到了牆頭外的動靜,從棚子的縫隙往外看去,只見穿著骯髒圍裙的廚子老羅手持著一把鐵杴急匆匆從前院趕來。
洪望楠「噓」了一聲,制止住王多穎,「這樣,你在這裏等我,我去給家裡打個電話……」說著匆匆走出門,又匆匆折回來,掏出一張照片,「你盯著弄堂口,這個瘦高個子、戴黑框眼鏡、頭髮有點謝頂的男人,就是我要找的聞辛聞工程師。」
玉瓊賢妹,小女桑霞今年四月病故,不知那位造訪女客究竟何人,存何居心?戰事紛亂,安危第一,望賢妹儘早將此事澄清。
洪望楠依舊不識好歹地發問:「那你到底跟他說了什麼?」
看吧:一年年國土的淪喪。
巡捕乙湊上來,端詳著說:「是真的吧?這家人老底子蠻厚的,大概不會有假東西。」
三伯伯開始撥號,抬頭對便衣一笑:「我就在你眼前,你什麼時候都可以斃我。」
摩托車被推到了棚子的最裡面,桑霞和王沐天把破柜子、爛桌子往前推,把摩托遮擋住。王沐天已經渾身大汗,捲曲的頭髮貼在額頭上。桑霞不忍了,拿出一條手絹遞給他,他不接,鄙夷地說:「你不就是怕我供出你嗎?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會開口的,我又不怕死……」
王多穎急切地告訴洪望楠:「不是……你姆媽病了!」
片刻工夫,三伯伯氣定神閑地走上樓來,對著焦灼的朱玉瓊笑笑:「電報局搞錯了。送電報的把門牌號碼搞錯了。」
賀曉輝看了一下手絹,上面是非常娟秀的鋼筆字:古神父路86號,王多穎。他眼睛一亮,這個門牌號很熟悉!桑霞正是住在這裏。
桑霞的手抓得更緊了,「你現在知道連累了?你早點想到她沒有?」
「我不是笑你的名字,這名字挺好聽的。」賀曉輝忍住笑說,「我是笑你母親給你起的名字成了預兆。你現在不就是水果批發行老闆娘嗎?」
桑霞心裏一抖。
朱玉瓊笑起來:「今天已經出了那麼大的事情了,巡捕都來過了,大概把一年的事情都出完了,可以讓我們清凈一陣子。唉,阿沐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午覺睡到現在?」
「趁我不在,悄悄地打開我的箱子,翻看我的東西,算信任嗎?」
賀曉輝哈哈大笑起來。
巡捕班長下命令要搜查所有房間了,三伯伯還沒趕到,朱玉瓊孤零零地站在前院五內俱焚。她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這陣勢,能撐到現在也真是難為她了。
又一名巡捕從牆頭上冒出來。
王多穎沒工夫體會聞辛的那些艱辛和瑣碎,一味天真地相信自己能把他打動:「現在的飛機製造廠里急缺聞先生這樣學問好,有經驗的工程師,假如廠里都是生手,那就要好長好長的時間才能造出飛機,等不及的呀!望楠對聞先九*九*藏*書生寄予厚望……」
王沐天無法領會桑霞的意思,憤憤地說:「那是你!你才會開口!我王沐天不會!知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嗎?他是自殺的!他聽說上海失守,就把所有安眠藥吞下去了。他說上海也到了都德的小說《最後一課》那個關頭了……除了我母親和我,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巡捕班長表面上對法國上司的撤退指示唯命是從,但還是掛著日本人那邊的好處,現在有了新情況,感覺有戲,這一趟算是沒有白來,他命令大家繼續輪流看守王家院子,不過忌憚上司的威嚴,決定秘密進行。
與他們的卡車平行停著的是一輛日本軍車,車上整整齊齊坐著兩排全副武裝的日本兵,賀曉輝瞥了一眼這些殺人機器,冷冷地說:「不知道又是去哪裡禍害中國人。」
老羅眼一瞪,粗聲粗氣地警告那巡捕:「我知道你在執行公務,所以請你走大門。我們家有大門,全家都在恭迎你們。」
聞辛忽然粗魯地打斷了王多穎:「等你有了我這樣一個家,有了一個月的小毛頭,再來教訓我!」他現在害怕聽到家國情懷之類的字眼兒,這些字眼兒對於渴望平靜生活的他來說太沉重,他不敢愛,也不能愛。
王多穎不再說話,她拉著洪望楠朝弄堂口走去,走到聞家門前,她將上了鎖的門扉用力一推,兩扇門之間出現了一個一巴掌寬的豁口,只見天井的地上滿是狼藉——一個逃亡之後的現場。
卡車到了一個紅綠燈路口,停了下來。
「怎麼處理?」
巡捕班長一頭霧水,看著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名稱:「這是什麼?」
年輕官員催促說:「你查不查?不查我就蓋章了。」
「紅軍游擊隊不唱歌嗎?」
「把摩托車從後門推出去,不發動引擎,不會有聲響的。」說著,王沐天便撩開蓋在摩托車上的爛蘆席。
和三伯伯通完電話,朱玉瓊從樓里款款走出來,她又換了一副面孔,和剛才屋子裡哭泣的小女人簡直判若兩人:一件黑色香雲紗旗袍襯著她白皙的膚色,一手夾著長長的煙嘴,未語先笑,一看就是個養尊處優、不知國讎家恨的女人。
「這我已經了解了,你是不怕死。可惜,不怕死在一個地下工作者身上,是次要美德。」桑霞笑了一下,「我倒是希望你開口。只要我能儘快轉移,你開口供出我,我都不在乎。因為我不想讓你去死。你太年輕了。」
賀曉輝笑笑:「那就別開口了,再見。」
他忽然想到,也許他曾經和這個王多穎見過面。哦,他記起來了,他前幾天在和王沐天一起坐黃包車時見到過她。重又回頭尋找王多穎,她柔弱的身影正被擁擠的商店招牌、「大減價」旗號掩去。他小心翼翼地把手絹放進口袋,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
巡捕離開后,桑霞囑咐王沐天好好照顧幾近虛脫的朱玉瓊,自己匆匆忙忙來到碼頭,四處張望,看到停泊在浮橋外的貨輪「南星號」,上面掛著「吉隆坡——上海」的牌子,卻沒有看到賀曉輝。桑霞尋思他是等不及去了海關辦公室,可等馬不停蹄趕過去,又碰到一臉苦相的怨婦女秘書:「怪了,今天這麼多人找老丹!他應該把辦公桌搬到豫園得月樓去!」
賀曉輝對桑霞的表現很滿意:「今天你在老丹面前,表演很出色。」
「反正比老城隍廟賣的像真的。」巡捕甲把扇墜放在手心裏感覺、體味,「摸起來也不一樣,像摸一塊豬油……」
……
巡捕班長向電話詢問:「你是哪位?」對方卻已經掛掉了電話。
賀曉輝找了一間電話亭,給桑霞撥電話,接線員提示王家電話一直佔線。
店小二隔著小街叫喊起來:「先生,格瓦斯!格瓦斯你沒付錢!」
這是賀曉輝和王多穎的第一次直接打交道,賀曉輝這是要英雄救美。他問車夫:「多少錢?」
洪望楠似乎一心只想著聞辛的事,卻完全忽略了王多穎的感受,這讓她感到委屈,賭氣說忘了。
洪望梅也從大客廳沖了出來,和王沐天一起把朱玉瓊扶起來,攙扶著向客廳走去。朱玉瓊低聲地、狠狠地斥罵王沐天:「我總有一天要死在你個小冤家手裡。你要是給他們捉去,我就死……」
「沒死不就很好了嗎?是不是?我再提醒你一點:日本人丟了摩托車,我們幫他們找?我們憑什麼幫他找?拿著法國發的薪水,幫日本軍人找摩托車?日本和德國都快成親戚了!你懂嗎?德國對法國越來越惡毒,很快你會在某天早晨一起床就聽到爆炸性新聞:法國和德國開戰了!日本和德國已經成了我們共同的敵人!動動腦筋吧!假如你還有一點腦筋的話!你現在帶著十幾個人抄我朋友的家,就為了幫日本人找那輛見鬼的摩托車?神經病!你是不是忘了你掙誰的錢?」
往王家打電話的是賀曉輝,從電話中他明顯感覺到王家出了大事。他有些擔憂,有些焦慮,看來桑霞不能赴約了,但是他這邊的情況也很不樂觀。最終他決定自己去海關辦公室會一下緝私科科長丹尼爾。
「是夠打攪的!不然我一早上都是做大牌的手氣!」說完這話,朱玉瓊卻哈哈一笑,拿出一個精緻的煙盒,打開蓋子,遞給班長,「來來來,抽支煙!」
我們要選擇「戰」還是「降」?
這時候有個響亮的聲音從人群里冒出:「停車!」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從人群里走出來。
王沐天跑進後院的油毛氈棚子,一直緊盯著他的摩托車。桑霞突然出現在他身後:「阿沐,你要幹什麼?」
賀曉輝打量著王多穎寫字時單純、略顯柔弱的側影,潔凈的短髮在陽光下一絲絲閃光,汗得濕漉漉的臉蛋光潔無瑕,一時竟有些沉醉……王多穎已經把手絹塞到他手裡:「喏,你就按照這個地址來找我討債。」
「提貨人沒到,可以先把貨暫時押在海關庫房,不過你要儘快讓丹尼爾來幫著提貨。海關里的赤佬多得很,各路赤佬都有,日本人派遣進來的赤佬最多……」
王多穎看著洪望楠,她沒有迎來一絲安慰,只感覺到一陣冰涼的寒意:「對,我就只配坐在家裡彈彈鋼琴,讀讀閑書是吧?還不夠啊,還應該再給我纏上小腳,穿上貞潔帶,這樣才是你們搞政治的大男人的理想女人!」
桑霞沉默片刻,說:「因為他也不信任我。」
王多穎反而鎮定下來,她說:「我是洪望楠的女朋友。我們本來應該今年結婚的,可是他要到內地去造飛機。望楠說,沒有飛機,我們中國人的軍隊強不起來。」
王沐天對三伯伯的感覺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他不明白,方才送電報的摩托車來的時候,他在自己房間明明看到三伯伯簽收了電報,卻為什麼對媽媽撒謊。親切威嚴的三伯伯,成了撒謊的三伯伯,王沐天的天平逐漸傾向於桑霞。三伯伯究竟有什麼秘密?他跳下陽台,朝著樓房門口跑去。
從裡屋走出一個看不出年紀的女秘書:「丹尼爾科長說他得了熱傷風,頭疼,回家休息了。」她來了一個詭笑,「只要被人請出去吃午飯,他下午一定會傷風感冒的。」
王沐天簡直要氣瘋了:「不准你貶低我父親!read•99csw•com你一個從外國回來的人,懂個屁!你根本不懂讓所有民族欺負的上海人的感情!我說的是真正的上海人。我們王家,從上海灘還是一個漁村的時候,就是上海人了!你根本不懂我們!」
前院傳來銳利的哨音,王沐天和桑霞停下了爭執。桑霞看了一下手錶,已經是十點十分,她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今天所有的重大計劃,全被破壞了。」
桑霞坦蕩地笑笑:「先生您該怎樣就怎樣,別為了我壞了你們這裏的規矩。」
巡捕班長擦著額頭上的汗水,點頭哈腰地說:「沒忘!不敢忘!」
兩個巡捕在王家後院很興奮,他們已將本職的公務變成了探寶行動,在棚子里的破爛里搜尋值錢或有趣的東西。巡捕甲撿起一把破仕女扇,扇柄上弔著一個玉扇墜,他把它拎起,對著光線分析:「你說這玉是真的嗎?」
「不是……我是想……」王多穎終於鼓起勇氣,「想問您,您帶的錢多嗎?我……還想跟你再借一塊錢!」
「缺什麼?」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畢竟是第一次,以後會更好。」賀曉輝鼓勵她,「不過老丹這條線不能長期用下去,他毛病太大,積怨太多,貪財好色連掩飾都懶得掩飾。要想法子在海關鋪一條新路,給我們的部隊運送藥品,一旦事發就是大災難。」
洪望楠注意到王多穎臉上和身上的污垢:「你怎麼了?」
桑霞剜了王沐天一眼:「我現在已經不能信任你了。」頭也不回地走出棚子,來到自己的卧室,打開小皮包,取出裏面的小手槍。又取出一根早就準備好的鬆緊帶,將槍把套入一個套子,套子連著鬆緊帶的一頭兒,她把那頭兒順著連衣裙的袖子塞進去,又把鬆緊帶的一頭套在手腕上,用袖口遮住鬆緊帶。
三伯伯的外衣掛在一樓門廳的衣帽架上,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輕輕地把手伸進三伯伯的外衣口袋,沒摸出什麼名堂,又去摸另一個口袋。他摸到了那張電報信箋,飛快地閱讀,震驚了。
王沐天的神情又是痛苦,又是驕傲。桑霞看著他,輕聲說:「以自殺來表示憤怒,太無力了,更是次要美德。我這回才知道你這種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是從哪裡來的。原來有血脈相承。」
三伯伯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有他在,朱玉瓊會感覺很踏實。孫碧凝曾經勸她,重喪滿了就嫁給三伯伯算了,別讓人家空等一場。她卻還是沒有想清楚,她還是覺得保持目前的現狀也挺好,好像生怕嫁給了他,這被寵的感覺就飛了似的。
王多穎漲紅了臉:「真是太難為情了,出門太急,沒帶錢……」
賀曉輝吐出一口煙:「不能找幫會,得多少好處就會有多少隱患。」
朱玉瓊上前一步,說:「清單啊!剛才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所有古董和字畫的清單都在這裏,請你過目一下,簽個字,萬一砸壞了,碰碎了,或者你哪個手下有三隻手的毛病,發生什麼讓我們雙方不開心的事,還是你長官先簽個名妥當一些。」
「怎麼處理都行,反正不能放在家裡。現在我們要對付的是家裡人。你放心,等巡捕們一走,家裡每個人都會變成巡捕來盯你的梢。」桑霞頓了頓,加重語氣,「尤其是那個三伯伯。」
從大客廳衝過來的王沐天撲到母親身邊,怒視著巡捕:「To hell with you!」
唱完歌,兩人不禁有些感慨,桑霞說:「我學這支歌的時候,在讀高中。你呢?」
桑霞十分不適,卻硬著頭皮應付,拿出場面上女人的禮節性笑容說:「先生是知道的,運來的都是生鮮水果,天熱容易壞,所以才著急請老丹幫忙。做水果批發生意,弄不好就賠錢。」
賀曉輝感到奇怪,說:「怎麼了?你不是急於培養他嗎?」
桑霞和賀曉輝在得月樓碰了頭,緝私科科長丹尼爾很容易就被打發了。桑霞頭上戴著一頂熱帶遮陽草帽,身上穿著一件顏色鮮艷的旗袍,顯得高貴美麗,風情萬種。這身打扮很有效果,丹尼爾一眼看到她,就驚住了,忙不迭地給簽了提貨字條。兩人一起來到海關庫房的櫃檯前,兩個海關官員走過來,桑霞把提貨表格和一張字條放在櫃檯上:「麻煩二位了。」
朱玉瓊輕蔑地一笑:「唉,我怎麼胡攪了?你們見過這麼多值錢的東西嗎?見錢眼開的事天天發生,我不防一手行嗎?請你簽名!」
老羅這話馬上起了作用,巡捕嘀咕了幾聲,把腦袋縮了回去。
「不簽你們就別進去!」文的不行,那就來武的,朱玉瓊蹭地一下倒在門廳門口,整個把門攔住,「要是從我身上跨過去,你就等著聽你們法國主子的發落吧。」
王多穎有些不悅:「那你上級也不知道你媽中風了呀!」
我們要做主人去拚死疆場!
「我覺得不夠好。」桑霞苦笑,「我覺得人人都能看出我在假笑!」
洪望楠依舊下不了決心:「我馬上跟上級聯繫,請求回家探望母親的病。看看是不是能得到批准。」
王多穎拿出一張一元法幣,放在他手裡,冷冷地說:「我要老老實實坐在家裡彈琴,這個店小二就不讓你脫身。」說完便決絕地跳上一輛黃包車,她不允許自己回頭,淚水卻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聞太太也聞聲過來,擔憂地看看丈夫,又看看這個陌生的年輕女子:「對啊,我們搬不搬家跟你有什麼關係?」
洪望楠明顯焦躁了:「那要看你說什麼了!說不定就是因為你說錯了話,讓我連迴旋餘地都沒有了!你知道現在的局面有多微妙?一句話說得不投機,就有可能失去一個心裏暗存著抗戰願望的人。」
一起打麻將的洪望梅擔心地看看朱玉瓊:「王媽媽,沒事吧?」
「不準動!動一動我斃了你!」
「班長,搜到可疑的東西了!」
卡車裝載著藤條筐從公和祥碼頭出口駛出,行駛在上海十六鋪的馬路上,賀曉輝一隻手握方向盤,另一隻手搭在打開的車窗框上,手指鬆弛地夾著一根煙。桑霞哼唱起《畢業歌》,歌聲很快壓住了碼頭的噪音。賀曉輝跟著唱了起來。
洪望楠這才注意到她潔凈的旗袍前襟一片污漬,臉上和頭上也沾著泥垢,不說話了。
朱玉瓊將信將疑,怕三伯伯騙她,三伯伯表現得很坦然,朱玉瓊心放了一半,卻又想起了大姐,說要是大姐來的電報,就一定是生大病了。
帶領賀曉輝進去的年輕職員沖裡屋喊:「哎,老丹哪兒去了?剛才還在啊。」
門開了,聞太太進來,用脊背頂上門,上下打量著王多穎:「你是從哪裡來的?跑到我家來招降納叛啊,還是擺講書堂?」
電話通了,三伯伯用法語對著電話說:「下午好,閣下。」
桑霞有數了:豫園得月樓。
午餐很豐盛,算是慶祝王家的化險為夷。吃完飯,朱玉瓊又拉三伯伯和洪望梅打起了麻將,一切風平浪靜,王家又是一片祥和。不過這景象是做給外人看的,朱玉瓊還是有些后怕,聽到街上摩托車馬達的聲音突突地傳來,又馬上心神不寧起來,坐在她對面的三伯伯安慰她:「不會是阿沐開的摩托車。」
王多穎的委屈加倍了:「你的意思,是我說錯話了?」
「你敢!你個老不死的!你敲我一記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