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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路波用一生的歲月,瞞住了真相,裹住了事實。歲月只漏下一些碎片,那些尖利的碎片,戳痛了無數人的心。
「我是打井隊的,工人。」
那張臉就是白霓。當時路波的感覺是,他看到了兩個天使。而且根本沒想到,她們會是母女,簡直就像是姐妹倆嘛。
「那好,告訴我你叫什麼?」程雪衣歪了歪腦袋,扮出調皮的樣子。路波看見了程雪衣雪白的後頸,好美麗,那裡有一顆黑痣。
再後來,程南堰和白霓不見了。有傳言說,這對夫婦被遣送回了上海。也有傳言說,他們因不服改造,被另一支造反派接管了。路波當時並不知道這對夫婦到底去了哪。唯一跟他保持聯繫的程雪衣某個夜晚之後,也被造反派抓了起來。抓她的不是陳懷發的二炮,是另一支,這支造反派的後面站著縣革委會主任馬永前。他們還給程雪衣定罪。
父母說話的時候,路波傻傻地站在門口,目光痴痴地望住對面。他腦子裡想什麼,沒有人知道,反正父母所說的話,一句也沒聽進去。父母說了半天,忽然見兒子不搭理他們,父親沖母親努了下嘴,讓她看自己的兒子。母親踮著腳,悄悄來到路波身後,順著兒子看的方向看過去,終於發現對面窗戶里有個影子。母親聲音很大地問:「怎麼,看上人家啦?」
「那好,我們以後就是朋友了。對了,我是學舞蹈的,明天要去你們歌劇團跳舞,你呢,做什麼工作?」程雪衣大方地伸出手來,要跟路波握,路波沒敢,手都已經伸了出來,又拘謹地縮回去。
「好啊,我贊成。要不你這大畫家收他為徒吧。」白霓也覺得路波不能停留在目前,必須有所學,有所長。一陣鼓動之後,程南堰先是要教路波作畫,煞有介事地為路波置辦了筆硯,還在自己家裡給路波支了一張寫字畫畫的桌子。後來見路波缺少這方面天賦,怕耽擱,又心血來潮,讓路波跟白霓學外語,找來一堆書,逼路波每天早五點起床,站在院落里背單詞。折騰來折騰去,路波還在原處,並不見哪方面有他們期望的那種長勁,夫婦倆沒氣餒,商量一番后,道:「不折騰了,你還是老老實實學水利吧,我給你找最好的老師。」
路波這次沒敢痛快地答應,打井那活兒可不是亂讓人看的,再說這活也實在沒什麼看的,況且他們有個忌諱,真要打井時,女同胞是不許到井前的。
複雜來自於愛情,來自於程雪衣的怕。
路波嚇了一跳,猛地轉身。
好景不常,「文革」開始了。
「歡迎,歡迎。」他喜笑顏開地說。
要說1966年的冬天,並不是龍山最冷的九*九*藏*書冬天,雖然運動如火如荼,革命烈火席捲了全國,但在偏遠的龍山,人們依然保持安靜,並沒有馬上投身到革命的暴風雨中。這一年路波被抽調到地區農水處,跟著王之溢完成一項水利設計。這也是王之溢有意安排的,是想讓路波到身邊,一則解決他知識上的許多盲點,二則讓他增強實戰經驗。這一年程雪衣也到地區文工團排演節目,為了迎接大運動,地區文工團加班加點,要上演一場大戲《烈火中的青春》。這個時候的程雪衣已經在谷水小有名氣,她參加演出的兩個節目《紅岩》和《穆桂英挂帥》已經贏得人們的稱讚。龍山人對這個清新脫俗的女子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對她在台上字正腔圓、飽滿豐沛的唱功和柔弱有力的舞姿讚不絕口,先是把她譽為飛來的小鳳凰,後來又誇她是「小雪仙」。這隻小鳳凰被上級文工團看中,在大劇中擔任重要角色,也使得路波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冬天里能擔負起接送她回住處的任務。兩人終於在父母視線夠不著的谷水城,能漫步街頭了。
路波跟水的結緣,就這樣開始。時光飛逝,轉眼兩年過去,路波由當初的打井工人變為水利局幹部,這得益於程南堰,他給路波找的老師是上海來的水利專家,叫王之溢,當時在谷水地區農水處支邊。這人在當年的分量,完全超過一個地委書記,可以這麼說,當年王之溢一句話,足以改變一個小人物的命運。路波正是因為深得他的賞識,才從一名打井隊抱鑽頭的工人,迅速成長為懂測量會繪圖能對水利工程談出個一二三四的工程技術人員。
路波成了程家的常客,這對來自上海的夫婦,並沒嫌棄這個小城裡長大的年輕人,更沒嫌棄他是工人。程南堰也好,白霓也好,似乎跟路波有那種天然的親近,每當路波去他家,白霓總是笑吟吟的,沒幾天,她就親昵地喚路波「小波」。程南堰更絕,幾面見下來,認定路波是個可造之才。
這一年是1964年,當年的才男俊女程南堰和白霓,已步入中年。這對中年人給路波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讓路波眼前的世界一下寬廣、遠大,天不再是原來那個天,地不再是原來那個地。當然,心,也好像不是原來那顆心了。年輕的路波才知道,人是會改變的,一切都會改變。
「太啰唆了,你不會是一個不懂得節儉的人吧,我給你糾正一下,你應該這麼回答,我叫路波,道路的路,波濤的波。」說著話,程雪衣咯咯笑起來。她的笑,有一種山泉的味道。路波被感染,緊著就說:「對,對,還是九-九-藏-書你說的簡練。」
路波匆匆從谷水趕回龍山,跟仍在谷水的程雪衣招呼也沒來及打。他的父親出事了,父親是因為保護水利局長而被連帶進去的。當時大修水利的口號已經提了出來,但水利局長持反對意見,幾次會上都表示,水利不能搞一窩蜂,要因地制宜,要統攬全局。這些言論一旦被上綱上線,就足以置人死地。等路波從谷水趕回時,父親已被造反派押走了。
過去的那個故事並不被太多人知道,儘管人們都在傳說,都在猜測,可傳說與猜測離真相太遠。
那年的鄧家英和秦繼舟們只知道,路波是被下放到水庫勞動改造的,他罪行累累,頭上既有右派的帽子,更有保皇派的帽子。他保的皇,就是給了他知識也教會他做人原則的王之溢。造反派要斗王之溢,路波居然衝進人群,用身體護住自己的老師,手裡拿把管鉗,沖早已斗紅了眼的造反派們說:「哪個敢動我老師,我先砸爛他的狗頭!」他把造反派的頭比作狗頭,這下,連柳震山也保不住他了。之前柳震山剛剛保住他父母,從牛棚里把他們放了出來,暗中送往一個叫柳樹屯的村子,也就是柳震山老家去改造。這下好,他又出事了。當年在鄧家英們眼裡,路波就是這樣一個人,更複雜的路波,他們卻沒有看到。
「我叫路波,社會主義道路的路,波浪滾滾的波。」路波回答得十分認真。
「這孩子就這麼下去,真是可惜了,得想辦法教他,讓他有一顆知識的腦袋。」
路波那時二十齣頭,參加工作已有三年光景,平日不大愛說話的他,在程雪衣面前,竟然意外地話多起來,後來簡直就變成了話癆。
人總是要有方向的,這方向一半來自於先天,也就是程南堰特彆強調的天賦。另一半,來自於後天的發現。
「西北要發展了,國家政策真是好。」父親激動不已地說。
「這是國家號召,你那點小農意識,看不懂的。以後啊,咱大西北會越來越好,趕上甚至超過它們。」父親是個理想主義者,他有兩個特點,一是很聽黨的話,更聽上級的話。二是對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建設運動,父親充滿信心,相信明天一定會更好。
「工人階級好呀,覺悟高。」正要興奮,眉頭一皺又問,「打井隊是幹什麼工作的?」
「我們學校也來了兩對夫婦,一家是上海人,一家是大連人,你說,那麼好的地方,他們捨得?」母親也顯得很興奮,不過她好像很不理解這些人,在母親看來,這些大城市就是天堂,人怎麼會跳過天堂往地獄走呢,母親當然不明白。
「媽——」他佯裝生氣https://read.99csw.com地喊了一聲,想逃,臉卻紅成一片。
路波喚做媽的這個老婦人,並不是路波的母親,她叫白霓。八十多年前,白霓出生在河南一個小鎮,祖上算得上是富裕人家,書香門第。後來白霓考進上海一家女子師範學校,再後來,她跟另一家學院的老師程南堰相識相愛,兩顆心在那個久遠的年代浪漫地結合在了一起。每每想起那段時光,白霓眼裡就會泛出少女的春潮,她不止一次跟路波講,那個年代多祥和呀,日子充滿了殷實的味道,他作畫,我念書。白霓上師範時念的是法語,後來又學了英語,再後來,因為革命需要,白霓自學了俄語。對那個時代的女子,一氣能拿下三門外語,是多麼的了不得。所以在鄰居還有家人眼裡,白霓算是大才女。可白霓從來不覺得,她說,要論才,我連南堰一半都不及啊,這輩子我只能當他的影子,不過我開心。「開心」兩個字從白霓嘴裏說出來,特別的有味道,說時她的臉一定泛著紅,兩隻美麗的眼裡涌著淡藍色的潮水,那是幸福的另一種顏色。俊俏的臉上燃燒著對未來生活的期盼,對美好日子的期盼。是的,那時候的白霓是幸福的,濃烈而熾熱的愛情,關心她疼愛她的丈夫,自己心愛的事業。後來他們有了女兒,日子一下飽滿得不能再飽滿了。
先被揪出來的是路波的父親。這個一向很聽黨的話的人,在1967年的一天,學習會上,說了一句極為反動的話。他說,不是要搞社會主義建設嗎,怎麼現在看上去有點亂,到處搞鬥爭,反而沒人抓建設了?這個亂字被人抓住,那時候誰敢說「亂」啊,路波父親偏偏說,還對那場鬥爭提出質疑,他被揪出來,一點也不奇怪。當時龍山縣城已經不那麼平靜,先是龍山一中的學生出去串聯,接著外地的學生也結伴來到龍山,要刮旋風。緊跟著,駐紮在龍山的部隊行動了起來,部隊成立了一支工宣隊,這支工宣隊很有名,龍山當年的革命烈火,有工宣隊很大功勞。突然有一天,工宣隊衝進縣一中,也就是路波母親所在的學校,將德高望重快要退休的歷史老師揪了出來,這是龍山那次運動中的第一頂高帽子。有了這頂高帽子,龍山再想平靜,就不那麼容易了。
那晚路波沒將程南堰送往醫院,醫院那一年是不收反革命不收黑五類的,他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拿著管鉗衝進陳懷發家,一管鉗下去,陳懷發就發不出聲了。奇怪的是,這事並沒加重路波的罪行,已經自封為「二炮司令部」總司令的陳懷發,竟然對路波的「謀害」行為不敢聲張,將https://read.99csw•com疼痛咽到了肚裏。直到若干年後,人們才知道,那天夜裡路波沖陳懷發下手時,說過一句話:「敢再為非作歹,我把你打井時做的爛事壞事全揭發出來,別忘了忘水村小寡婦是怎麼死的!」
過去是有故事的。
從這一天開始,路波的人生就進入了另一個階段。等龍鳳峽水庫大會戰那年,路波已經取代父親,成為龍山水利系統最大的走資派。
那一夜路波還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簡單用土辦法給程南堰包紮傷口后,將這對來支邊的夫婦照顧著睡下,他將程雪衣攬在了懷裡,不停地說:「不怕,有我呢,我路波這輩子只要有一口氣,就不會讓他們欺負你家。」
「我媽叫我了,路波,改日再向你請教。」
路波父親是縣水利局工程技術人員,母親是一中老師。在縣裡,父母算是知識分子,但跟這些外來人比起來,就差得遠了。父親告訴他,這些人都是響應國家號召,從上海、北京等大城市來到龍山,或者更偏遠的地方,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和任務,就是支援大西北。
「怎麼,不樂意啊?」初次見面的程雪衣非常大方,語氣更有點咄咄逼人。看著路波囁嚅,不敢說話,她竟大聲笑了起來,笑聲驚動了院里的人。這些日子總有大城市的人搬進來,大家權當看新鮮,這陣見路家的小子正跟漂亮洋氣穿的確良襯衫的上海女娃子大聲說話,還逗女娃子笑,就有人感嘆,路家這小子,平日裝得文縐縐的,原來也是個膽大貨啊。
路波認識白霓夫婦的時候,雪衣已經過了十八歲,高中畢業,裊裊婷婷的個子,一條長辮子甩在身後,見人先是笑,然後主動迎上去,張開好看的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齒說:「我叫程雪衣,上海來的,以後不走了,就在你們龍山縣工作,你歡迎不?」
路波所以在水庫工地上整日陰著臉不說話,是他沒做到。鄧家英們以為,那年的路波,是被自己的境遇壓垮了,其實不,他自己的境遇算什麼呢,真正壓垮他的,是這家上海人的境遇啊……
路波其實很緊張,這種緊張感從那天生出,後來便跟定了他,讓他一見到陌生女生頭上就冒汗。不過路波那天也同時感覺到,外地人就是外地人,跟龍山小城的人完全不一樣,不但洋氣,而且大方得要死。路波抹了把汗,正要回答程雪衣,院里一扇門吱呀打開,探出一張美麗的臉來:「雪衣,該吃飯啦。」
他們的女兒叫程雪衣。
「就是打機井,抽水。」路波比畫半天,程雪衣還是不明白,一雙眼睛滿是好奇,「要不改天帶我去看吧,我還從沒見過打井呢?」
路波終於知道,新來read•99csw.com的這戶人家姓程,男主人叫程南堰,書畫家,女主人叫白霓,中學教師,他們有個漂亮的女兒,懂音樂、會跳舞、會演戲。院子里最近搬來不少外地人,不是專家就是老師,還來了一位音樂家。路波一開始對他們是不關心的,他除了打井,對外界發生的事極少關心,但這一天,路波記住了一個名字——程雪衣。
現在,讓真相出來吧。
路波沒做到。
誰能想得到,跑來支邊的一批知識分子能在那一年統統被打成右派,有的被冠以反動學術權威的罪名,有的被冠以臭老九。程南堰自然難以倖免,他是龍山文化系統最大的毒草,後來又說他是台灣派遣過來的特務。反正那個年代帽子是滿天飛的,罪名隨手可來。扣在白霓頭上的帽子更可笑,說她生活糜爛,原因是院里有人揭發,這個上海來的女人天天夜裡洗澡,白天還要塗個紅嘴唇。揭發她的是院里四十歲的老光棍,曾因強|奸婦女差點坐了牢的打井隊工人陳懷發。運動開始不久,這個在打井隊最讓人嫌的老光棍搖身一變,成了龍山第二支造反力量「二炮司令部」的總指揮。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南堰被造反派打壞了,打得要死了。聽程雪衣說,陳懷發用腳狠踹她父親的襠部,還用管鉗猛擊程南堰的頭部。程南堰奄奄一息,這是路波那晚跑進程南堰家后看到的真實一幕,程南堰雙手捂著襠,使勁在床上打滾,疼痛讓他失去了喊叫的能力,只能用止不住的汗水回答路波。他的頭上起了好幾個包,左邊額頭仍在出血。白霓打得也不輕,竟然倒在床下,沒有力氣給丈夫包紮傷口……
愛情可能就是那個時候萌芽的,但誰都不知,它就是愛情。等意識到時,災難已經來臨。
去水庫之前,路波挨斗基本是有規律的,白天拉出去,戴上高帽子,脖子里掛上紙牌,陪斗。不管是地區還是縣裡,每天總有新的走資派和反動分子被拉出來,游斗是當年最最流行的形式,路波這種已經被揪出來還未關進牛棚的五類分子,就是專門陪斗的。到了晚上,造反派們要開會,要分享革命果實,路波他們就被送回家,老老實實在家裡寫「認罪書」。這天晚上,大約十點,路波寫完了「認罪書」,正要用藥水擦洗打壞了的身子,門突然被推開。路波以為是造反派夜裡找上了門,嚇得一把將寫好的「認罪書」撕了並丟掉。路波有兩種「認罪書」,一種是真正的認罪書,寫了交給造反組織,一種,是他對這場運動的認識與思考,絕不能讓外人看的。誰知那天來的不是造反派,暗夜裡很快響出他熟悉的聲音:「路波哥,快救我爸,我爸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