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上海灘錢業大佬衣錦還鄉

第一章 上海灘錢業大佬衣錦還鄉

「齊伯來了?」老潘有點驚愕,焦急地說,「看來老夫人病得不輕呢!」
碧瑤走進閨房,從首飾箱里捧出兩隻精緻的紅木小盒。
魯俊逸引他走近那些玻璃,又引他走進門庭里,指給他看大理石地面,笑道:「是哩。那些玻璃,還有這些大理石,全是義大利進口的。人家的工藝好,我們這裏的匠人做不出!」
「是為麥基洋行那批貨嗎?」俊逸掏出隨身帶的摺扇,扇幾下,目光瞟向慶澤。
「在等我們庄哩。」慶澤嘿嘿一笑,「里查德讓江擺渡(comprador,買辦)負責標底,我把這人搞定了,要他把幾家獨庄的標底暫先押下,只報合庄的。麥基急等出貨,催問幾次,他頂不住,這在催我哩。」
「拋紅包?」俊逸顯然聽進去了,「包什麼了?」
俊逸瞟一眼秋紅,面上有些尷尬,又要說話,門人從前院跑來,在樓下叫道:「老爺,有人鬧著見您。」
見多識廣的章虎拿過一看,竟然是把德國造的新式駁槍,烏黑錚亮,既驚且喜,心兒狂跳,小心翼翼地撫摸不已。
俊逸幾步趕過去,拿起話筒,聽一會兒,道:「曉得了,這就過去。」抬頭看向齊伯,「齊伯,你這先歇著,在院里好好轉轉,我得去錢莊一趟。」
「這樣吧,你安排五頂大轎,準備一千隻紅包,每隻紅包封銅鈿十文。至於其他禮品,照老規矩置辦。」
「咦,」門人略顯詫異,「白給錢你還不揀!告訴你吧,凡是癟三上門討賞,我家慣例只賞三文銅鈿。老爺念你是同鄉,賞你一串。一千文哪,難道這還嫌少不成?」
「是了。」碧瑤接過詩集,塞進箱里,正在尋思還忘什麼,俊逸上樓,問道:「瑤兒,記得前些辰光我拿回來兩隻小紅盒子,你放哪兒了?」
俊逸閉眼,一會兒后睜開,看向老潘:「有多少利,你算過沒?」
外灘四馬路一家賭場外面,來上海灘混槍勢的寧波小混混兒章虎顯然運氣不佳,不無沮喪地走出賭場院門,勾頭沿街悶走,時不時地踢飛路上小石子兒解氣。
「呵呵呵,」阿黃笑道,「咱大哥有這洋槍在手,想他不敢不重!」
魯俊逸勾下頭,沒再吱聲。
「絕對肯定,他的聲音我聽得出。」
一個叫阿黃的順手摸過彈夾,審看兩排子彈,不無驚喜道:「阿哥,這玩意兒好像是真銅哩,拿到銅店沒準兒能換幾塊飯錢!」
「呵呵呵,」老潘心領神會,連連點頭,「是得給老夫人撐撐面子。」湊近一步,「老爺,聽說前些日https://read.99csw.com周進卿返鄉,陣勢不小哩,前有鳴鑼開道,后是三頂八抬大轎,沿大街拋紅包,大人娃子擠破頭搶。」
「好咧。」
章虎舉起短槍:「聽說過洋槍沒?它就是!」又舉下彈夾,「這兩排是子彈,一粒就能取你一命!」
「哪本書?」秋紅擦把汗水。
隱於暗處的章虎也閃出來,遠遠跟著。
「哼,」俊逸冷笑一聲,「才掙下幾個毛錢,就敢這般顯擺!」
「俊逸呀,」齊伯半是勸導,半是解釋,「講句不該講的,你別是仍在為阿秀的事體生老夫人的氣吧!想想看,你有三年辰光沒回家了,這讓老夫人哪能個想哩?」
「什麼阿姨?她一心想的是做我晚娘!」
俊逸再次閉目,陷入長考。
對於這場過節,齊伯清楚不過,輕嘆一聲,進一步解勸:「俊逸呀,老夫人沒把阿秀嫁給你,也是迫不得已。你在乎的是情義,老夫人在乎的是面子。大小姐那辰光鬧得驚天動地,街坊村鄰不知生出多少閑話。這又輪到二小姐了,你讓她的老臉面哪兒擱去?」
「奇怪,」老潘眉頭擰緊,「泰記與我們向無瓜葛,手中更有惠通銀行,有的是地方存錢,這……」
「拿出來!」
齊伯蹲下,摸摸大理石地面,細審花紋,點頭道:「嗯,做工真是精緻!」
「幾年沒回家了,動靜弄大點兒。」
「阿哥,」阿青略顯失望地看向章虎,「沒錢,只有這個鐵玩意兒!」
阿秀是俊逸妻妹,俊逸與她姐姐阿芝結婚時,她還不到十歲。阿芝在生女兒碧瑤時亡故,俊逸摯愛亡妻,一直沒有續娶。阿秀年歲漸長,音容笑貌越來越像她阿姐。俊逸是極重舊情的人,早晚見到她,就如同見到阿芝,對她關愛有加。阿秀對他先是依賴,后是敬仰,再後生出情愫。前些年裡,二人書信頻傳,俊逸魂牽夢縈,幾乎每月都要回老家一趟,為阿秀買這送那,只差捅破最後那層紙。馬夫人看在眼裡,急在心裏,死活不允這門親事,在關鍵辰光棒打鴛鴦,不顧阿秀苦苦哀求,硬是將她許配他人。俊逸存此芥蒂,連續三年沒再探家,只在逢年過節時禮節性地捎回些許賀禮。
俊逸抬腕子看下手錶:「辰光快到了,我要趕船,就不見他了。你去問問清爽,若是討小錢的,就賞他兩串。若為其他事體,讓他遲些時日再來。」
「就是書皮上有幾朵小梅花的!」
俊逸看到地上的銅鈿,驚訝地問:「怎麼回事?」
齊伯read.99csw.com站在前院的空場地上久久觀賞,稱讚不已:「嘖嘖嘖,俊逸呀,沒想到你這事體做得介大,蓋起介漂亮的宅院,窗上這些玻璃好像是鏤花的呢!」
碧瑤的臉色一下子陰了,盯住他,眼神哀怨:「阿爸,你是不是又要送給那個女人?」
將要走時,碧瑤忽又想起一樣東西,急問秋紅:「咦,哪能不見我的那本書哩?」
就在此時,老潘房間的電話鈴響起來,老潘回身去接電話,不一會兒復走進來,望著俊逸,略作遲疑,道:「老爺,是泰記車總管,說是……說是要在我們茂升存銀十萬兩!」
「一個小癟三,姓章,立早章,說是老爺家的遠房親戚,叫你魯叔哩。」
俊逸長吸一氣,緩緩吐出,轉向慶澤:「慶澤,你這就去,報十七萬!」
「應該不會。」魯俊逸微微皺眉,「前日有人來,我還問起她來,說是她身體矯健健的。再說,眼下辰光,生意正忙,事體多,我怕走不開哩。」
「首飾箱里。」
章虎奪過彈夾,白他一眼:「什麼飯錢?曉得這是啥物什不?」
俊逸眼珠子連閃幾閃,盯住他:「你敢肯定是車總管?」
幾人圍上,一個叫阿青的打開夾子,朝地上一倒。掉在地上的是一把鐵物件兒、一串鑰匙和兩個裝滿子彈的夾子,並無一文銅鈿。
「哦?」魯俊逸合上摺扇,眉頭擰起,「連善義源、潤豐源也都報了?」
「不曉得。聽來人語氣,老夫人挺急的,要你馬上回去。別是生病了吧?」
「三個艙?」
「是哩。這就安排晚上那趟班船,包三個艙。」
「呵呵呵,」章虎小心翼翼地收起來,「小娘比哩,這叫天無絕人之路,有這玩意兒在手,兄弟們可就要啥有啥嘍!」
那人見狀大急,狂叫搶劫,勉強追出幾步,就又捂住襠子蹲下,只朝大街上大叫不止。見是劫案,行人紛紛避開,章虎一路無阻,連拐幾條街道,踅進一個破院子里,掩上院門,氣喘吁吁地靠在門上。
「咦,你在哪裡尋到的?」
「好咧。」
「銅鈿哪。一隻紅包五文銅板,從西街一直拋到東街,怕得摺合幾十塊洋鈿!」
自開闢之日起,此路就成為滬上權貴追捧的黃金地段,前後不過幾年,地價就如火箭般攀升數倍。對尋常人來說,能在西江路上擁有一間斗室已是奢求,魯俊逸擁有的竟是黃金地段里的一座豪宅,南北呈條形,佔地近二畝,前後三進院子,西式建築,中式園林,南北通透,中西合璧,既賞心悅目,又方便實用。
九九藏書「阿哥呀,」阿青吐下舌頭,拍拍肚皮,「弟兄們這辰光啥都不想,只想填飽這東西。腰裡沒銅,賣燒餅的也給白眼哪!」
章虎面色紫脹,飛起一腳,將那串銅鈿踢起,直衝門人面門。那串銅鈿嗖的一聲掠過門人頭頂,啪地砸在門楣上,將那門楣砸下一角,一串銅板嘩啦啦散落一地。
眾皆搖頭。
老潘先是一怔,繼而豁然洞明:「呵呵呵,這步棋妙。老爺回去多住幾日,待回來時,這事體就抖落乾淨了。有誰問起,老爺就可推在我身上,好賴是個說辭。」
聽到阿秀,魯俊逸的臉色旋即黯淡下來,半晌方道:「曉得了。」
「是哩是哩。」阿黃應道,「魯老闆財大氣粗,聽說也重鄉情哩!」
「銅鈿嘛,」章虎收起槍,樂呵呵道,「小意思嗬!不瞞諸位,茂升錢莊的魯老闆和大哥是同鄉,大哥這就向他挪借幾個!」
單看宅院,就曉得魯俊逸在上海灘的槍勢混得不錯。
左側大街上,老潘、慶澤等帶著幾輛馬車直馳過來。
見俊逸的臉色沉下來,老潘白一眼慶澤:「老爺講多少就是多少,有你犟的嘴!」
齊伯揚揚獨臂,堆起笑臉:「年輕人息怒,有話好商量!」
「不是。另有用場。」
「哦?」俊逸顯然極是驚愕。
「老爺,」慶澤略是吃驚,「太多了吧?他們的底全擺這裏了,我們報十六萬六准成!」
一個頭戴禮帽、醉醺醺的黑衣漢子晃晃悠悠地照面而來,章虎踢飛的石子正中那人襠上,只聽哎喲一聲,那人俯身蹲下,兩手捂在襠部,腋下一隻黑夾子撲通落地。
「立早章?遠房親戚?」俊逸悶思有頃,搖頭,「不記得我家有姓章的遠房親戚呀!」
章虎欺上一步,正要揍他出氣,望見齊伯與兩個僕從各提一隻大箱直走過來。齊伯重重咳嗽一聲,趕前幾步,將手中箱子放下。
章虎將槍交給阿黃:「保管好,跟魯老闆不能動這個。論起輩分,繞三個大彎,他還是我遠房表親哩。你們候著,我這就去!」
「老爺,」老潘湊前一步,「這批是德國貨,質好色全,市場緊俏,所以大家起爭哩。」說著拿出一張清單,「這是清單。」
「你擔心什麼?」
眾阿飛現出失望表情。
秋紅眼睛眨巴幾下,飛跑出去,不一會兒取回一個九九藏書封皮精緻的小冊子,是道光年間詞人吳藻的《香南雪北詞》。
「這麼多?送給老夫人嗎?」
魯俊逸匆匆走進總理室,屁股剛在一張黑皮椅子里落下,協理老潘與跑街慶澤就走過來,哈了腰站在案前。二人跟從俊逸多年,皆是得力人手。老潘年紀五十齣頭,身材矮胖,慈眉善目,話語不多,言必有用。慶澤跟他剛好相反,身材瘦高,眼珠子賊轉,動作幹練,能說會道,天生是個跑街的料。
魯俊逸正自尋思應對,廳中電話鈴響。
魯俊逸攤開兩手,做出一個怪臉,回復顯得驢唇不對馬嘴:「正要告訴你哩,老夫人病了,我得回趟老家。」
門人嚇傻了。
「另外,單出一張庄票,一萬塊洋鈿。」
「是老夫人真的病了,齊伯親自來叫我。」
「好咧,這就去辦。」慶澤咂巴一下嘴,匆匆出去。
老潘伸出三個指頭:「批銷,三萬兩打底;零售,六萬兩。」
章虎掃一眼齊伯及僕從,手指門人:「你這惡狗聽好,告訴你家主子,我姓章的不差這串銅鈿,讓他等著瞧吧!」扭轉身,大踏步而去。
魯俊逸接過清單,眯眼看一會兒,吸口長氣,看向慶澤:「洋行哪能講哩?」
章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拳頭漸漸捏起。
「瑤兒,」俊逸低聲嗔怪,「看你講些啥?她是你阿姨!」
俊逸白他一眼,見幾輛馬車停在門口,老潘招手,就與碧瑤跳上車去。齊伯與僕從將三隻大箱子裝到其他車上,與僕從跳上車子。
門人走到跟前,從腰裡拿出從賬房處領到的兩串銅錢,只將一串摜在地上,神色倨傲地瞄他一眼:「姓章的,我家老爺要趕班船,沒辰光見你。算你福氣好,我家老爺曉得你是來討小錢的,特別賞你這串銅鈿。磕頭謝恩吧。」
「是老夫人。」齊伯緩緩應道,「前日後晌,老夫人捎口信給我,要我務必請你回去,越快越好。我一看辰光,班船就要開了,一時尋不到合意人,也是急了,這就自個趕來了。」
幾個小阿飛急迎出來。
俊逸打開一隻,現出一塊心形乳白色玉佩,欣賞一會兒,復又合上,將盒子裝進衣袋,看向碧瑤:「瑤兒,這兩隻玉佩一模一樣,你留一隻就夠了,這隻歸阿爸。」
齊伯望著他,突然說道:「阿秀回娘家了,你曉得不?」
天氣悶熱,魯家千金魯碧瑤的隨身東西又多,僅是各種款式的衣服就塞滿一箱,其他細軟、日用又是一箱,整這個,理那個,忙得她香汗淋漓。
西江路甚是寬大。前些年法租界向西擴張,法國read•99csw•com公董局沿縣城北側向西辟出這條主幹道,東西長約十里,寬不下十丈,堪比公共租界中的南京路。
「我們……這等於公開向二位老爺叫板,別的倒是沒啥,只怕老爺見面——」
「那就是冒充的了,」門人應道,「瞧他那癟三樣兒,一看就是討小錢來的。幾天前就遇到兩個,全讓我用三文銅鈿打發了。」
「齊伯呀,」魯俊逸笑呵呵地看著他,扯入正題,「昨兒錢業公所出點事體,一直忙活大半夜,沒顧上陪你哩。您這十多年一直不肯來上海,這突然來了,想必有啥大事體?」
一輛黃包車如影隨形地跟在後面,車上坐著大小姐。
門人應過,一路跑向前院,在路邊倚樹而站的章虎遠遠望見,滿臉堆笑地迎上:「我魯叔在不?」
「老……老爺,」門人舌頭髮僵,「小……小癟三不……不識抬舉!」
事起倉促,魯府上下全動起來,一直忙活到後半晌,總算把一切搞定,各色箱籠擺滿一院,遠看就如辦喜事一般。
「在雪北亭里,你昨晚忘在護欄上了。」
章虎勻幾下氣,抬手將夾子扔給他們:「路上揀個夾子,看看有何寶物?」
俊逸與女兒碧瑤挽著胳膊走過來,秋紅跟在身後。
一溜兒五六輛馬車得得得地朝十六浦碼頭疾馳而去。
「老爺,我們得蓋他一頭。你跟他同住一鎮,甭讓鄉鄰們看低了!」
章虎看得真切,心裏咚咚急跳,瞄一眼四周,見只有幾個路人,遂飛身上去,不顧一切地揀起夾子撒腿就跑。
齊伯掃一眼門楣,又看一眼散落一地的銅鈿,目光盯向漸去漸遠的背影,眉頭微皺。
「老潘,」魯俊逸微微眯起眼睛,「貨到手后,快刀斬亂麻,儘快出手,在正常售價上把多報的幾千討出來。」復又打開扇子,悠然扇幾下,見老潘仍舊站在那裡,睜開眼,「還有啥事體?」
「老爺,」老潘臉上現出憂慮,「要是我們吃定,必會驚動彭老爺和查老爺。二位老爺都是輸不起的主兒。」
俊逸朗聲問道:「啥人?」
茂升錢莊坐落於老城廂里,位置不錯,生意繁忙。櫃檯前,客戶排成一條長龍,手搖各式扇子,或說或笑,一邊抱怨天氣,一邊耐心等候。
「是哩,」慶澤的腰稍稍直些,兩眼盯住俊逸,「一共七家報標,四家為合庄報,三家為獨庄報。獨庄這三家,我們算一家,另兩家是善義源和潤豐源。各家標底也都探到了,合庄報的沒過十五萬兩,善義源十六萬,潤豐源十六萬五,我們十六萬三。」
眾皆驚愕,無不咂舌。
「啥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