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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投奔魯家,甫順安更名換姓隱身世

第七章 投奔魯家,甫順安更名換姓隱身世

「家父吩咐,此番成立商會,關係到我寧波商幫的未來大計,不可等閑視之。」查錦萊拿出丁大人書信,「此為丁大人寫給家父的親筆密函,函中講,設立上海商務總會是老佛爺懿旨,工部核准,上海道監察,具體由家父統籌,總章程也由家父起草。家父要求我等議個大要,點名俊逸擔任記錄,形成文案。」
「我放頭炮。」周進卿亮開大嗓門,「虛話少講,老爺子既有交代,我們就要朝實處砸。以我淺見,可以仿照洋人模式,設總董、議員、會員三級,會員選議員,議員選總董,總董選總理。」
「阿哥,我……這就走了。」順安轉個身,沿來路緩緩走回。
「唉,」挺舉長嘆一聲,「阿弟呀,表兄表弟並不重要,沒有人會去認這個真。我是在想,你這更名換姓,甫叔甫嬸那裡,哪能個交代哩?」
「魯老闆不在,門房要我改日再去。」
「全都給我!」挺舉伸手。
「講講。」
順安漸漸感受到恐懼,開始後悔離開挺舉。
「啥人要留此地了?」順安應道,「我又不是死人。」
「他走不脫,」阿黃嘻嘻笑道,「我敢保證,過不了一刻,他就又乖乖地轉回來了。」
「要是阿哥在就好了。」順安自忖道,「唉,都怪我一時意氣用事,非要跟姓魯的爭那口氣做啥?」
「嗬,真是好床啊!」順安將包袱枕在頭下,舒服地躺在上面。
「你來講吧。」
「唉,」順安長嘆一聲,「我的好阿哥,人走了,總該阿弟說句話了吧?」
「因為那個小夜叉!我和她……你曉得的,她一定記恨我。她罵我是小偷,我吐她一身血,算是結下血仇了,我這投奔她家,豈不是羊入虎口嗎?」
「嘻嘻,」葛荔一拍腦門,「我曉得你為啥不去了。大半夜的,你在此地轉悠啥哩?」
順安撲通跪下:「阿哥——」
順安這也爬起,摸摸頭皮:「乖乖,瞧這一夜過的。」
濟元堂里,席次早已擺好。總理查敬軒缺席,主位空置,查錦萊坐在左側上首,右側上首又是空位,其他席位依次坐著祝合義、邱若雨、周進卿等十來個大佬。
「傅曉迪。」
聲音過於陡然,似乎就在他身邊。
「想去不?」
望著順安走遠,那人急到街邊,在一處屋檐下停下。
「我……」順安後退一步,「沒多少了。」
陳炯一步三回頭,登上舷梯。
「什麼大事體?」
葛荔叫道:「甭裝了,我曉得你靈著哩,也曉得你是在等人,人家這不是回來了嘛。」
「沒多少,是多少?」
「呵呵呵,」查錦萊趕忙擺手,「不瞞諸位,合義兄所言,也正是家父之意。不過,集體議定,也須有個依託才是。我們只是暫先議出公案,然後由家父召集各幫各會共同裁定,集體議決。」
葛荔幾乎是一路蹦跳地回到家裡的。
「呵呵呵,」挺舉抽出手,指向順安,「你該謝我阿弟才是!」
「那我就先吃了呀,」挺舉說著吃起來,吃幾口,放下筷子,「阿弟,你想好哪能辦沒?我們不會是一直留在此地吧?」
「不去魯家,你去哪兒?」
二人走到外面,放眼望去,眼前全是墳堆和墓碑,又看到一個類似牌坊的東西,上面寫著「義冢」二字,皆吃一驚,方知他們是在公所的公墓旁邊過了一夜。
「是我,你阿哥!」
碧瑤瞟挺舉一眼,不由想到那隻手鐲,長頭髮一甩,哼出一聲:「這個人呀,不認識哩!」一扭頭,故意扭起腰肢,趾高氣揚地與秋紅走進院子。
「阿弟?」挺舉頓住步子。
「你的朋友哩?」葛荔歪著頭問道。
俊逸如坐針氈,臉上一陣陣火辣,正不知如何是好,錦萊連出兩聲咳嗽,把場上注意力吸引過去。
陳炯扭過身,伸手:「甫兄,陳炯……謝你了!」
聲音沒了。
「伍先生,」光頭瞥一眼挺舉,語氣變了,「沒什麼好講的,請走人吧。」拍打幾下衣服,扭動矮胖身材回到門房,再次探出光頭,「明朝若來,記住換身衣裳,免得我這地方晦氣!」
「你……這是去抵債?」順安震驚了。
「也就……你曉得的,就是那幾塊銅鈿,臨走時我姆媽塞給我了!」
「查老爺子是啥人?」順安問道。
「不曉得呢,」挺舉扯他一把,走出屋檐,「你想介許多做啥?常言道,車到山前必有路,何況我們這已進山了。」
「我曉得你,你卻不曉得我。」
「啊?」順安怔住,「你打算去他家?」
「這……」挺舉急了,「我有事體!」
「到洋大人家裡當傭人,月薪五塊洋鈿。」
衣服濕透了,肚子早先還在咕咕抗議,這陣兒似乎泄氣了,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不知不覺中,順安發現自己來到十字街口。正在徘徊,雨中一人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照頭走來。
地下突然飄出一個嗡嗡的聲音:「沒有用的!」
「這叫想分也分不開哩。」挺舉輕輕拍他,苦笑道,「這屋子裡都是空棺,正好睡人。躺在棺里,蓋上蓋子,蚊子就叮不上了」。轉身折騰一會兒,打開又一個棺材,把自己的包袱拿出來,九_九_藏_書墊上,鑽進去,「睡吧,快到子時了。蓋棺時錯道細縫,否則悶氣。」
挺舉的眉頭仍舊挽著。
「是哩,」順安應道,「在這世上,只有阿哥曉得我。」
「你是——」順安爬起來,盯住她看。夜色蒼茫,加之順安對葛荔並不真熟,愣是沒認出來。
順安看得目瞪口呆,嚇得魂飛魄散,兩手撐在地上,話也說不出來,拚命朝門口爬。
十六浦碼頭上,煙雨蒙蒙。
「你曉得是啥人做的這樁好事體?」
「去哪兒?」
「阿哥放心,收拾這小子,沒問題。」阿青答應一聲,低聲布置。
望著江面上漸去漸遠的客輪,挺舉長長吁出一氣。
順安心頭五味雜陳,臉色泛青,出氣甚粗,狠狠地白挺舉一眼,呼哧呼哧地別過頭去,不睬陳炯。
順安極不情願地解開包袱,翻一會兒,摸出五塊銀元,還有幾十個銅板:「雇船花去一塊,路上又買些吃的,就剩這點兒了!」
「你……」順安聲音發顫了,「你……究底是……啥人?」
光頭一歪:「你和老爺——啥關係?」
聽到聲音,葛荔覺得耳熟,湊近一看,認出來了:「咦,沒想到是你嗬!」
「怪了,」順安自語道,「不會是鬧鬼吧?」
順安沒再說話,只是不停磕頭,一下,兩下,三下……
「你這講講,是何打算?」
查錦萊問道:「總董設幾人為好?」
順安答應一聲,安心地鑽進棺里,亦將包袱枕在頭下,蓋上棺蓋。
順安長吸一氣,硬起頭皮跟挺舉走有半個時辰,一路問到魯宅。就在望見大門時,順安的步子慢下來,又走幾步,說死不肯挪了。
不遠處,許多人聚作一堆,探頭看向隔牆的院落,好像在議論什麼,模樣都很興奮。
聽到棺材,順安「啊」地發出一聲尖叫,欲跑,腳底發軟,歪倒在棺材邊上。緊接著,只聽噼噼撲撲一陣響動,棺材蓋子被人掀起,一個黑乎乎的人形探出頭來。
順安真正急了,在後狂追:「還我包袱!快來人哪!有人搶劫了!快抓劫匪呀——」
陳炯眼裡閃出一道亮光,但這亮光轉瞬即逝。
眾人面面相覷。
一班開往日本的客輪,最後一批客人正在上船,有人站在船舷入口處大叫:「日本橫濱,日本橫濱,尚未登船的客人注意了,日本橫濱,最後一刻鐘,錯過後悔莫及……」
「可他……十多年前就夭亡了呀。」
「呵呵呵,」祝合義拱手道,「進卿講的是。關鍵辰光,我們四明一定要齊心協力,共成大業。不過,既然叫作上海商務總會,由我們獨家擬定似是不妥。四明公所雖說在滬舉足輕重,但在下以為,還是要廣開言路為好。一些關鍵提案,尤其是名額確定,當由各商幫、各行會共同舉人,集體議定才是。」
屋子裡漆黑而靜寂,只有外面雨滴落在樹葉上的聲音。順安躺下沒多久,蚊子的嗡嗡聲就過來了。順安啪啪連打幾下,蚊子卻越打越多。
順安這也聽清爽了:「你……真是挺舉阿哥?」
四周靜寂無聲,連蚊子的嗡嗡聲也似乎不見了。順安壓住心跳,又候一時,方才穩住心神,打眼望去,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到。
「伍兄!」陳炯感動,緊握挺舉之手,淚水出來,「我該哪能個謝你哩?」
順安長吸一氣。
順安懵了。待反應過來,阿青幾人已經跑遠。
夜深了。
大恩人竟是葛荔。
「你講。」
見順安追得急,阿青來氣了,乾脆與幾人返身回來,將順安按倒在地,一頓飽揍。正打得解勁,一條黑影飛至,一頓拳腳,將眾阿飛打得東倒西歪,落荒而逃。
「呵呵呵,」挺舉端起飯碗,將菜夾一些到碗里,「吃吧。」
「他在哪兒?」
「哪兒都成。介大個上海,還能沒我去處?」
順安望著她的背影感嘆一番,返身敲門。
「呵呵呵,」挺舉笑了,「阿弟呀,你這是小瞧阿哥了。阿哥雖說是書獃子,卻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傻。科場之路絕了,阿哥左思右想,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實業濟世!來到上海灘,為的就是學做生意。生意哪能個學起呢?資助此人就是個開始!呵呵呵,阿弟,這可是阿哥做的第一樁生意嗬!」
「公董呀!就是咱這四明公所的所有公董,個個都是大闊佬呢!看,又來一個。」
「就是去魯家的事體。我這告訴你,我去魯家,並不全為償還那筆貸款。我的直覺是,魯老闆身上,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娘稀屁,」順安聽得心裏煩躁,罵道,「嗡嗡嗡,嗡嗡嗡,再嗡打你個啪啪啪,再拿艾草薰死你!」話音落處,啪啪啪啪又是幾聲脆響。
「咦,你哪能——」葛荔驚呆了,愣一會兒,回過神來,撲哧笑道,「老阿公,這次你可失算嘍!」
「好吧,」挺舉輕嘆一聲,「阿弟,我應下你了。」
俊逸取過紙筆,笑道:「既是老爺子安排,在下也就獻醜了。大家請動議吧,在下做臨時書記。」
「姓陳的怎麼了?」
「那……你在哪兒?」
「你呀,」申老爺子睜開眼睛,「我這就要入定呢。」
「好吧,」章虎這也作出決斷,「既然你倆實意想做這小子,就遂你們的意。此地是洋涇浜,這兩條街是斧頭幫與鐮刀幫的分界處,兩個幫都是馬蜂窩,誰家也惹不得。好歹此地是分界線,你們把活做利索些,想也read.99csw.com不會出事。」
「好吧,」查錦萊連連點頭,「總董就定五人。議員幾人合適?」
查錦萊扯他走到自己對面席位,指空位道:「俊逸,坐。」
「公董會?」順安愣了,「是些啥人?開啥公董會?」
「街北魯老闆在上海的府宅。」
「呵呵呵,」挺舉樂了,「阿弟呀,你只管放心,有阿哥一口吃的,就一定有阿弟半口。若是連阿哥也沒得吃,阿弟隨時可把阿哥咬碎吃了!」
「那我問你,排在查老爺子身後的又是啥人?」
「阿哥——」順安一連遭遇兩場虛驚,不免悲從中來,伏在挺舉肩頭嗚嗚咽咽地哭起來,「真沒想到,我們在此地又見面了。」
「啥?」順安冷汗出來,舌頭髮僵了,「你……究底是啥人?」
順安想到一個去處——四明公所。在老家時他聽闖蕩過上海灘的人講過,上海有個四明公所,那是寧波人的家,無論是誰,只要日子混不下去,就可到此處尋求庇護。
在屋檐下站有多時,順安終是憋不住了。
順安神情緊張地盯住他:「阿哥,這事……成不?」
聽到「叔」字,光頭「哦」出一聲,吱呀開門,走近挺舉,將他又是一番打量。正審視間,碧瑤和秋紅並膀從街上回來,秋紅撐著一把洋傘,許是傘小的緣故,秋紅的頭髮都淋濕了。
挺舉眉頭漸漸凝起。
順安遲疑一下,見挺舉態度果決,只好遞過去。
「朋友?哪個朋友?」
「呵呵呵,」年輕人不無得意,介紹道,「我就曉得你不曉得。他就是茂升錢莊的魯老爺,銀子粗去了。再過幾年,不定會超過查老爺子哩。」
順安聽她講得這般親熱,也是怔了:「小……小姐?」
魯俊逸幾步跨進殿門,站在那裡看位置。
「阿哥,」順安豁然開朗,兩眼放光,旋即又黯淡下來,「我……不是放不下,是不能去魯家。」
順安湊近一個年輕人,沖他笑笑,正要開口說話,年輕人朝他噓一聲:「小聲點。」
「什麼狗屁軍師,」阿青恨道,「一見這小子我就來氣。阿哥,就做他的活吧,他身上那個包袱不錯,不定有啥寶物哩!」
順安連問幾人,順著他們所指的方向一路走去。但上海的街道跟牛灣鎮的大不相同,多數不是直的,走向也不正。順安繞來繞去,繞有一個多時辰,仍然沒見到四明公所的影子。
挺舉追前幾步,又喊幾聲,不料越喊順安跑得越快,挺舉追有兩個街區,一不留神,人就整個兒不見了。挺舉輕嘆一聲,只好返身走向魯家。
「我曉得阿哥為人慷慨,可……你不該良莠不分,什麼人都幫呀!這姓陳的——」順安頓住。
周進卿道:「不能超過十五人。」
戴蓑衣的人是阿黃。
「一個一個講太費勁。」周進卿拿出一張紙,「該說的,我這都寫在紙頭上了,諸位慢慢看去。我這裏只講一句,在場諸位都是寧波人,我擱下一句話,過去的就算過去了,眼下是關鍵辰光,如果有啥人——」眼珠子瞥向俊逸,「膽敢吃裡爬外,再跟其他商幫勾勾搭搭,壞掉老爺子大事,我周進卿跟他不共戴天!」
「阿哥呀,」順安揪牢剛才的話把子,「即使做生意,你也該量力而行吧。臨出門時,姆媽也就塞給我這幾塊錢,說是防個萬一。沒想到,這個萬一還沒碰到,活命銀子卻讓那渾小子坑去了。這不,天黑了,下著雨,你我這都身無分文,總不能……睡人家屋檐下吧。還有這肚子,咕咕咕咕,哪能叫得這般響哩?」
順安毛孔一緊,汗毛豎起。
「我……」
「曉得這是啥人不?」年輕人小聲問道。
「祝合義,這事體大家全都曉得了,繞這麼多彎彎做啥?」周進卿不耐煩地打斷他,看向查錦萊,「錦萊兄,我喜歡開門見山,老爺子是何說辭?」
「做個好夢。」老人轉過身,一搖一晃地原路返回。
查錦萊不由分說,強行按他坐下,自己走到對面,與俊逸相對而坐。
申老爺子沒有睬他,但上眼皮稍稍動了動。
「阿哥,」阿青這也定下心了,對章虎道,「我們來到此地,迄今未做一宗生意,坐吃山空了,就拿這傢伙祭祭牙。」
「好吧,」祝合義掃視眾人,「洋人修訂《辛丑各國和約》,促進通商,工部左侍郎丁承恩大人奉旨與洋人約談。洋人抱成團,早就擬好成規,我據何而談,卻是眾說紛紜,難成公議。丁大人奏過朝廷,責成我等組織各商幫行會,成立一個統一的商會,形成合議,好據此與洋人商約……」
陳炯接過銅板,淚水模糊。
所有目光盡皆盯向俊逸。
「阿哥,」順安的語氣越發篤定,拳頭捏起,給出一個全新的故事,「你記錯了,傅曉迪沒有夭亡。他大難未死,四處流浪,歷盡千辛萬苦,最終與阿哥同赴杭州貢院參加大比,這又一道來到上海灘,投奔魯老闆。」
周進卿應道:「五人足矣。」
順安抱住包袱,不由分說,伏在地上連連磕頭:「謝謝大恩人,謝謝大恩人了!」
「阿弟,」挺舉笑笑,「甭多想了,還是跟我去魯家吧。」
「失算就失算吧,老阿公入定嘍。」話音落處,申老爺子的眼瞼完全閉上。
不一會兒,舷梯收起,汽笛再次鳴響,火輪緩緩離岸。
順安不曾聽過這個道理,完全被吸引住了。
「阿哥,我……九*九*藏*書」順安遲疑一下,「我思來想去,決定不去魯家了。」
俊逸見到是個首位,惶恐道:「錦萊兄,這……我坐此地不合適呀!」
毛毛雨依舊在下。
「大小姐?」順安略是一怔,鞠躬道,「在下謝過大小姐!」
「我打聽了下,洋大人包吃不包住,如果租房住,這點錢就不寬鬆了,如果不租,我就得長期住到此地。這鬼地方實在……」
順安腳步匆匆,悶頭直往前走。
「咦,」邱若雨怔了,「為啥是五人,不是六人?」
順安的新故事過於離奇,也過於大胆了。
「是哩。」挺舉苦笑一聲,攤開兩手,「阿哥欠他一屁股債呢。」
「好吧,你跟我走。」
順安湊過去,躬身揖道:「先生,請問四明公所哪能個走法?」
「我……」
大門吱呀一聲閃開一道細縫,一個老人揉眼嘟噥:「又來人呀,還讓人睡不?」
挺舉搖頭。
葛荔引著順安,連拐幾個街道,在一片松柏蔥鬱的地方停下,指著緊閉的大門道:「此地就是。」
顯然,周進卿這些話是專門指向俊逸的。俊逸臉上一陣干辣,嘴唇連動幾下,正要反擊,坐在他下首的祝合義用腳尖踢他一下。
「呵呵呵,」挺舉笑起來,「阿弟想多了。那辰光場面混亂,小姐哪裡記得清呢?再說,你眼下穿的是長衫,縱使小姐仍舊記著那事體,不也……」
「是我魯叔。」
挺舉跑到售票窗口,問過價錢,急跑過來,將順安扯到一邊:「阿弟,身上還有多少銅鈿?」
「方才有人給我介紹一個生活,我這還沒回復哩。」
話音落處,一身西裝革履的魯俊逸邁著大步從遠處的大門口急走過來。有人迎上,將他讓進旁邊一座大殿。
「在小姐前面加個大字即可。」
「就他?」順安從鼻孔里哼出一聲,語氣不屑,「獲利十倍?狗屁!我敢斷定,我這點兒小本,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嘍!」
汽笛鳴響。
「小姐,」光頭叫道,「這小夥子從老家來,說是要尋老爺,還管老爺叫魯叔哩。」
眾人皆笑起來。
「不想。」
順安翻身爬起:「我的包袱……」
「阿弟,」挺舉接道,「出門在外,我們必須把過去的一切放下,我們也必須放下。科舉之路既然不通,我們既然來到上海灘這個商埠之地,就當入鄉隨俗,踏踏實實學商營商,走經商濟世之路。管子講得好,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實業報國,使民衣食無憂,亦不失我等此生所求啊。」
順安謝過,也沒細想,沿著他指的方向大步走去。
「阿弟,」挺舉侃侃言道,「大丈夫立於世,既要天馬行空,又要腳踏實地。行空可以看得遠,踏地可以做事體。你這也看到了,魯老闆在滬經營多年,必定熟悉商情,精通商道,我們跟在他身邊,就如天馬行空啊。」
「章哥,」阿黃解下蓑衣和斗笠,交給章虎,低聲道,「真是邪了,你猜那人是誰?是甫家那小子,阿哥的吳軍師。」
「就在你屁股下面,棺材里。」
「阿弟,」挺舉勸道,「我曉得你聰明,眼界高,心勁大,莫說是侍候洋人,即使跟人學生意,也不會滿足於當一輩子徒工。」
天色昏黑,雨仍在下。
「嘻嘻,」葛荔笑道,「小荔子不回來,你這心哪能定得住哩?老阿公,你這算算看,小荔子今晚遇到個啥人?」
周進卿等故意不給臉,把頭扭向別處。
順安急走過去,見他們全都躲在一個廊道口,頭伸向院子里。順安記起,遠處的那座大門正是昨夜老人引他進來的地方。
俊逸回過禮,朝眾人連連抱拳:「俊逸遲來一步,抱歉,抱歉!」
挺舉聽明白了,長吸一氣,緩緩吐出。
葛荔晃他幾下,見他不理不睬,搖頭嘆道:「唉,跟你這根老木頭,真就是沒啥好講哩。」嘟噥幾句,鬆手走到院子里,舀水洗梳。
「小姐,」順安住腳,「我該哪能稱呼你哩?」
「他……他是革命黨,是逆賊,是要遭千刀剮的呀!」
「是查老爺子。我打探清爽了,在四明,查老爺子首屈一指,坐的是頭把交椅。」
挺舉緩緩閉上眼去。對於從小就念「首孝悌,次謹信」的挺舉來說,順安的「滅親」之求是不可接受的。然而,如果他不答應,順安又該怎麼辦?挺舉眼前浮出順安在街上挨打的場景。是的,那個家庭給他的傷害實在太深,改換門庭不失為一條切實可行的擺脫之道。
「我叫伍挺舉,打寧波來,有事體尋魯老闆。」
「嗬,」周進卿眼珠暴起,「祝合義呀,我這話音還沒落地,你這胳膊肘兒就要朝外拐哩!看來這四明公所里,存二心的人真還為數不少哩。我且問你,上海灘若是沒有我們寧波商幫,還能叫作上海灘嗎?丁大人憑什麼讓我們老爺子統籌,你這講講看!」
「阿弟?」挺舉見他動真的,也急起來,回走幾步,在他身邊站定。
「講你是個奇女子,佩服得緊哩。」
挺舉掏出一張名帖,順安接過一看,問道:「西江路378號,這是啥地方?」
「曉得。」老人看他一眼,把門打開,「凡是到此地尋安身的,沒有不是寧波人。進來吧。」顧自頭前走去。
順安長吁一氣,打量屋子。沒有燈,黑乎乎的。順安放下包袱,順牆摸去,果然摸到一隻大木箱子,遂放下包袱,順箱摸去,https://read.99csw.com真還挺長。
「你是——」光頭上的兩隻眼珠子上下打量他。
中午到了,四明公所的膳食房開始供應午餐。午飯一葷一素,主食是米飯。葷菜是寧波人愛吃的咸黃魚,素菜是清炒上海青,美味可口。
「哦。」
「天哪,」順安摸到他的頭,長吁一氣,「真的是你,嚇死我了!」氣力上身,站起來,「阿哥,你不是去魯家了嗎?」
吃頓閉門羹就不說了,光頭這又羞辱他的孝服,挺舉忍無可忍,本欲理論幾句,話到口邊又強自忍下,呼呼粗喘幾聲,一扭身,大踏步離去。
挺舉笑笑,挽起陳炯之手,一直送他走到入口處,將所剩的最後幾十塊銅板一股腦兒塞他手中:「陳兄拿上,路上買只餅吃!」
「阿哥,」順安恨道,「你記住,從今往後,甭在我面前提到那個大煙鬼,也甭再提那個彈琵琶的娼伶,我跟他們二人不再有任何關係了。阿哥,我這再講一遍,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是甫順安了,我是傅曉迪,我世居寧波府餘姚縣傅庄村,我是阿哥娘舅的獨養公子,歷經劫難而未死。」
「什麼生活?」
「你為何不去?」
「你……」順安氣得一跺腳,別過臉去。
「阿弟,」挺舉笑笑,「在阿哥眼裡,這人不錯,只是眼下落難了。人活世上,總會有個落難的辰光,對不?楊志不也賣過刀嗎?」
「是哩,昨晚剛到,這還沒弄清爽南北東西哩。」
「嗯,」阿黃附和道,「阿青哥講的是,要讓這小子曉得,上海灘不是誰想闖就能闖的。」
「多謝老阿叔!」順安深鞠一躬。
「你是……」順安似乎聽出來了,「伍挺舉?」
「老阿公,」葛荔一股風般旋進門裡,摟住他脖子,「介晚了,你哪能還沒入定呀?」
順安仍舊緊張:「你……在哪兒?」
「阿哥,你講,我哪兒不曉得你了?」
「好好好,打狗就打狗吧,反正生意已經做實了。」挺舉抬頭看看天,「走吧,雨小了。天要黑哩,我們得抓緊趕路才是。」
「阿弟呀,」挺舉深呼吸一口,「你這是存心悶死我哩!」
「受不起哩!」順安這也扭過頭來,略回一揖,冷冷說道,「你還是謝我阿哥吧!」
挺舉、順安各自領好飯、菜,走進所住的停棺房裡,將飯菜盤擺在棺木上。
「老阿叔,」順安拱手打揖,「晚輩是寧波人,剛從老家來,沒地方落腳了,這想尋個歇處。」
挺舉打一揖道:「魯老闆。」
挺舉倒吸一口冷氣,由不得打個寒噤。百善孝為先,萬惡淫為首。如此不孝之言,順安竟然這般輕易地脫口而出,挺舉驚呆了。
細雨仍在下,行人越來越少,街坊兩邊的燈光漸次熄滅,到處黑乎乎的,放眼望去,只有零星幾家亮光。
老人引順安繞來彎去,走到一個大房子後面,指著一個門道:「小夥子,其他地方住滿了,就剩這間屋子。靠牆有不少長箱子,睡到箱子上不潮。此地蚊子多,你得將就一下。」
「哎呀,」年輕人急道,「你連查老爺子都不曉得,哪能在這上海灘混哩?這告訴你吧,查老爺子就是這公所的總理,潤豐源總董,咱甬人里的老爺子,吐口唾沫就能把人淹死。這再告訴你,你在這公所里有吃有喝有住,全都是查老爺子恩賜的。」
查錦萊起身迎上,拱手道:「俊逸呀,都到齊了,就等你哩!」
「乖乖!」順安咂巴一下嘴唇。
「生意?」順安怔了,「你這講講,你是哪能做這樁生意的?」
順安這才想起來,驚喜道:「想起來了,你就是在失火辰光救我阿哥的那個人,他總是向我講起你哩!」
「阿哥,」阿青催道,「快點發話呀!再遲下去,那小子就走脫了!」
果然,順安如阿黃所言又繞回來,站在十字路口撓頭納悶。
「快上船吧!」挺舉拍拍他的肩膀,將他用力一推,揚手道,「一路保重!」
「小娘比哩,方才餓極了,到膳食房摸了幾塊菜餅吃,這陣兒倒是不餓了。」
「阿哥講得對,」順安二目放光,「我眼下穿的是長衫,不是甫順安了。我是另外一個人,我必須是。」
「嘻嘻嘻,你這講講,他是哪能個佩服我的?」
章虎來過上海灘,曉得上海灘的厲害。因而,到上海后,章虎沒讓手下輕易出手,只讓他們白天晚上散在各條街上轉悠,弄清楚各街的情勢。這日晚上,也是冤家路窄,他們偏就遇到了問路的順安。
「伍挺舉,你阿哥!」
「去趕大比的那個小子。」
「這個我就不曉得了,你得問我阿哥去。」
「好了好了,阿弟少安毋躁,這就跟我去處地方,或可填飽肚子,睡張結實床哩。」
「就在你身子下面。」
「你這獃子,」周進卿笑道,「如果投票,三人贊成,三人反對,豈不永遠達不成決議了?」
「我這做的是長線生意,」挺舉又笑幾聲,半真半諧道,「做生意得先下本,是不?我本錢不夠,這得借你的金雞生蛋,是不?方才你也聽到了,陳兄怎麼講?他日得志,必以十倍相償!我賭上此人了,不出五年,此人必得志,阿哥必獲十倍之利,再以五倍之利償還阿弟,呵呵呵,阿哥裡外都賺錢呢!」
「不是鬼!」聲音再次出來,好像就在他的身上。
「阿哥,」順安贊道,「沒想到這午餐還不錯哩。」
「就是那個姓伍的,伍挺舉。你九*九*藏*書倆不是形影不離嗎?」
章虎凝住眉頭,動作緩緩地披上阿黃遞過來的蓑衣和斗笠。
「不是落井,是從井,」挺舉笑著接道,「從井以救人,解衣以活友,于彼計則得,其如就死地何?」
「曉得了。」年輕人指著院子兩側的雄偉建築,「看到沒,東殿是關爺殿,西殿是濟元堂,今朝堂里要開公董會,陣勢大哩!」
「甫兄,」陳炯略顯尷尬,收回手,深深打一揖道,「請受陳炯一拜!甫兄贈銀,陳炯記在心頭,他日得志,陳炯必以十倍奉還!」
挺舉走近大門,門房裡露出一個光頭圓腦袋:「尋啥人?」
堂上亮著燈,申老爺子端坐于堂側的木榻上。老爺子從不睡覺,一到夜裡就打坐,一旦進入定境,比睡死還沉,喊他不應,搖他不動。
「諸位仁兄,」查錦萊啟開議題,「家父有事體,四明公董會由在下臨時主持。人齊了,」看向祝合義,「合義,你來開場。」
「嘿嘿,」葛荔叉起腰,「這個天下倒是小哩!」
挺舉是被不遠處的幾聲馬嘶驚醒的。
挺舉頂開棺蓋,起身走到門口,望一眼,折回來,掀開順安的棺材,拍拍他的頭:「阿弟,起來吧,日頭一竿子高了。」
「阿哥,阿弟的命運這就捏在你的手心裏,求你了!」順安磕頭。
「我們一道來上海的,他……去魯老闆家了。」
「大事體嗬!」
那道黑影飛身追去,不一會兒,提個包袱回來,朝他身上一扔:「喂,愣小子,是這個不?」
順安忽身坐起,厲聲喝道:「啥人?」
「就是那個姓魯的。」
「是你阿哥呀!」
「講我啥了?」
見查老爺子如此器重俊逸,眾人再把目光射過來。
順安沒有吱聲。
祝合義乾著臉呵呵苦笑幾聲,看向門口。
「我想去四明公所,問了人,說是沒多遠就到了。可轉悠老半天,仍舊沒到,想是迷路了,急死人哩。」
「另外一個人?啥人?」
「正是。」
「你翻看一下。」
「剛剛好哩。」挺舉略略一數,朝他笑笑,拿上洋鈿,飛步跑到賣票窗口,不一會兒,拿著一張船票走過來。
「再說,」順安遲疑一下,「那生活也……太沒意思了,聽起來光鮮,實則是侍候人,另外,我聽說那家洋大人的脾氣不太好,沒人肯去。」
經挺舉這麼一講,順安心裏閃開一道亮縫,不再那麼糾結,悶頭思索起來。過有一時,順安心頭靈光閃過:「阿哥,我想到一個辦法了。」
「阿哥,」順安語氣決絕,「我不想在魯家容身。你去是為還賬,我去為什麼?我不欠他姓魯的一文錢,我不想去看他姓魯的臉色,我不想再看到那個小夜叉,我更不想去做他人的家奴。我是我,你是你。我曉得你已打定主意了,我不勉強你,也請你不要勉強我,你我兄弟……就此作別。」略一拱手,甩開大步揚長而去。
「好,暫定十五人吧。」
順安點點頭,嘴角努向那堆人,壓低聲:「看啥稀奇哩?」
那人盯他一眼,向前指路:「向前走,見街道向右拐,再見街道向右拐,連拐三次,這就到了。」
挺舉搖頭。
順安黑沉著臉,一聲不響地跟在挺舉身後,走出碼頭,走在上海灘上處處陌生的煙雨里。見毛毛雨漸漸變成大雨點,挺舉幾步一躥,躲進一處屋檐下。順安亦跟過去。
「阿弟,」挺舉追上兩步,扯住他道,「你哪能說風就是雨哩?你看,天已黑定了,我們……先得有個容身之所啊。」
「阿哥,」順安急了,「我,傅曉迪,不做你表兄,只做你表弟。阿哥,我在此地向你保證,你永遠是我阿哥,我永遠是你表弟,我……這跟阿哥攀親了。」
「為什麼呢?」
「對對對,」順安迭聲應道,「就是這個。你這講講,啥叫『于彼計則得,其如就死地何?』」
「陳兄,快上船去!」挺舉將票塞進陳炯手裡。
兩隻眼珠子定在他的一身孝服上,眉頭皺起:「是尋老爺呀,還沒回來呢,你明天再來。」
「他……」挺舉愕然,「他不是我……舅家表兄嗎?」
「正是他。」
「為什麼?」
邱若雨等就如事先商量好一般,一齊看向魯俊逸。
「是哩。」挺舉應道。
「好吧,我來講。」順安聲音激昂,「這句是說,從井救人,解衣活友,于對方是好事體,卻把自己置於絕境。我敢說,那廝就是一隻中山狼,腦後還長著反骨,一看就不是好東西,這辰光混成癟三了,當然要在阿哥面前裝孫子。」
「好吧,不講黨不黨了,咱們就講落難,」順安順著話頭,就勢譬解,「對落難人,我們是該幫,可幫人得分個境遇,是不?記得伍叔講過一個故事,叫什麼中山狼來著,裏面有句話,『落井以救人』,後面還有一句,叫什麼來著?」
「我聽說了。」
「早就告訴你了呀,」挺舉走到他身邊,蹲下,「摸摸看,是我不?」
納會兒悶,順安沿住一條街徑直走去。阿青幾人貓起腰,小跑步跟上。順安聽到後面腳步聲響,剛要回頭,就被人撲倒在地。阿青擼掉他的包袱,返身就跑。
「你是剛來的吧?」年輕人打量他一眼。
屋檐下候著的竟是章虎諸人。原來,搶劫魯家不成,他們一把火燒掉伍家后,害怕官府追查,不敢再在寧波地界上混,就又跟章虎闖到這上海灘了。
「告辭了!」葛荔回過一禮,飛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