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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籌建商會,甬粵兩大商幫爭雄

第八章 籌建商會,甬粵兩大商幫爭雄

「呵呵呵,」齊伯笑道,「這麼說來,你倆是姨表了。」
「是哩,」俊逸長嘆一聲,「遇到大坎了。」
「唉,這孩子!」魯俊逸輕嘆一聲,緩緩起身。
「我叫傅曉迪,」順安自我介紹,指挺舉,「挺舉是我阿哥,挺舉姆媽是我姨媽。」
「這……」挺舉面露難色,「魯叔,我與表弟剛到上海,舉目無親,如何去尋保人?」
「老爺,」齊伯端著一碗涼開水,推門進來,「漱漱口。」
「嗯,」老潘審他幾眼,點頭道,「像個秀才。啥人是你保人?」
順安如此言語託大,倒讓俊逸吃一大驚,眯眼盯他一陣,爆出一聲朗笑。
「瑤兒?」俊逸抱起她,半是嗔怪道,「介晚了,哪能還沒睡呢?」
碧瑤誇張地連嗅數下:「阿爸,你喝酒了!」
「我儘力。」
順安為錢莊大門的莊嚴氣勢所震撼,站在街上驚嘆不已。
「為何謝我?」
「賢侄可想清爽了?」
「小夥子,」齊伯回身拉起那個夥計,「你哪能不躲哩?」
聽到是馬克劉,俊逸非但沒見驚喜,眉頭反而擰緊了。
「這樣吧,」俊逸略加思忖,「曉迪既是賢侄表弟,就由魯叔作保。」
查錦萊取出俊逸呈交的會議記錄,又從抽屜里拿出一沓材料,一總兒推到俊逸跟前:「這些你都拿去。」指著那疊子材料,「這是我近日理出的部分框框,供你參考,其中許多方才也都討論過了。無論是商約還是章程,家父之意是,大處照顧全局,小處適當靈活,尤其是我畫過圈圈的條款,你要酌情處置,甭讓甬人吃虧就是。」
俊逸盯住他,見他這般表白,倒也感動,微微點頭:「難得你有這份心哪!曉迪,你放心,魯叔心裏有桿秤,只要你肯好好乾,魯叔是不會虧待你的。」
夥計鞠躬還揖道:「我叫阿祥。」
「敢問老爺,你需要何種人手?」
「我起草?」俊逸一下子緊張起來,「這能行嗎?」
順安再次鞠躬:「晚生傅曉迪拜見前輩,敬請前輩多多指教!」
「雕蟲小技而已,」順安應道,「請老爺再試。」
「呵呵呵,」俊逸笑道,「一點也不冒昧。魯叔算準你近日要來,兩天前就把房舍為你備下了,不信你問齊伯。」
俊逸的言外之意顯然是指挺舉一家的科舉情結,挺舉聽得明白,微微點頭:「是哩,晚輩走這一趟,確實見到黃河了。」
俊逸言外之意,挺舉自然聽得明白,當即應道:「如蒙魯叔抬愛,晚輩願去谷行。」
老潘頗為詫異:「老爺,你這是……」
「魯叔客氣了。」挺舉拱手道,「是晚輩不期而至,冒昧打擾。」
「是筆大單子。彭哥放心,有小弟在,沒有人敢與善義源爭。」
望著女兒甜甜的臉蛋,俊逸輕嘆一聲,拉滅電燈,摸著黑,小心翼翼地走向前樓自己的房間。
「瑤兒,睡吧,這都大半夜了。」
俊逸眯起眼睛,將他上下一通打量。
「謝齊伯關切,」挺舉朝他拱拱手,「晚輩此來本就是做徒工的,不懂正可習練。」
查錦萊讓給俊逸一把椅子,自己在父親的位置上坐下:「俊逸兄,看你臉色,別不是還在生氣吧?」
俊逸最後一個出門,剛要跨出大殿門檻,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俊逸留步!」
順安曉得他笑的是什麼,依然保持鎮定。
老潘不再問話,拿出一張白紙,遞給順安,指指旁邊信房:「你先到信房,那裡有紙墨,把你的身世、經歷等寫出來,寫三代就行了,寫好後過來尋我。」
齊伯推道:「這是給你倆喝的,我有水杯。」從几案上拿過一隻紫砂壺,把壺嘴含進口裡,望著順安,「小夥子,你是——」
「算是天大吧。」俊逸一臉苦相,「齊伯呀,不瞞你說,茂升錢莊是死是活,俊逸此生是榮是辱,全都堵在這道坎上了。」
「見到就好。」俊逸笑了,「賢侄此來,可有事體要魯叔幫忙?」
「就谷行吧。」挺舉語氣堅定。
俊逸懷揣一堆材料,滿腹心事回到家裡,屁股還沒落座,齊伯拿著一張請帖過來:「老爺,後晌有人尋你,說是洋行的江擺渡,這是他的名帖。」
「照你這講,」俊逸斂起笑,言語揶揄,「當是難得一遇的大才嗬。」轉對齊伯,聲音洪亮,「齊伯,給這位大才請只算盤!」
「阿爸,我這求你個事體,你應下了,瑤兒立馬就睡。」
「此地原有不少夥計,多讓馬掌柜趕跑了,眼下就剩這個小夥子了。」齊伯指小夥子道。
「聽你的。」
馬克劉先吃一驚,繼而點頭:「嗯,彭哥真是料事如神哪。方才觀他face(表情),正是這般。」
見廳中坐九-九-藏-書著兩個小夥子,碧瑤、秋紅俱是一驚,圓睜杏眼盯住二人。
俊逸把她抱回房裡,放到床上,蓋上被單,坐在她的床沿,輕輕拍道:「阿爸有事體呀。」
碧瑤心裏咯噔一聲,兩道目光緊逼過來,死死鎖住他。
「振東,你……」
順安跪地叩道:「曉迪叩拜魯叔,謝魯叔抬愛。」
餐館是英國人開的。為體現檔次,服務生包括門衛全是清一色的英人,沒有印度阿三。客人多是洋人,莫說是尋常中國人,即使像俊逸這般有身份的,要想在門口看上一眼,也得看看門衛的臉色。
生意甚是鬧猛,在櫃檯窗口前排隊的客戶足有五六十人。
翌日,早飯過後,齊伯領著挺舉、順安走進前院客堂。
順安微笑以對。
「老爺,」老潘壓低聲音,「你想讓他從何處做起?」
「有啥事體不順心了?」
俊逸回頭,見是查錦萊招手。俊逸返回,跟隨錦萊走進旁邊查敬軒的總理室。
「你個什麼?」馬振東爆出一聲狂笑,「我真不明白,連姓魯的也睜隻眼,閉隻眼,不管不問,你個外來的老頭子瞎起鬨個啥。你算老幾?不過是姓魯的一條老狗,汪汪汪,汪汪汪,才來上海灘幾日,就整天價日地叫喚,吵得我這耳朵疼!」
在樓下別過齊伯,俊逸走上閨樓。
彭偉倫、馬克劉也不再多話,喝完杯中酒,送俊逸出來,目送他的車馬漸去漸遠。
「老弟,」彭偉倫見酒差不多了,言歸正傳,「大哥請你來,一是喝酒,二是有一事相求。」
齊伯點點頭,忖道:「怪道老爺要我收拾房子,說有客人來,想是他早就曉得大比取締的事,客人必是挺舉了。」
「天一黑,你就得回來,甭讓瑤兒苦等。」
俊逸接過碗,漱幾下,吐進廢物桶里,將剩下半碗水咕嘟幾聲全部喝下,放下碗,長嘆一聲,再次悶在那兒。
「老傢伙,給錢!」見齊伯不追了,馬振東欺進一步,一腳踏在門檻上,做出一副賴皮相,伸出手道,「我曉得今朝你帶銀子來了,不給錢就想打發老子,沒門兒!」
順安近前一步,朝老潘深鞠一躬。
「就寫我吧。」俊逸接道。
樓道里漆黑一團,沒有一絲聲響。俊逸以為碧瑤睡去了,長吁一氣,正要拐向自己寢處,啪的一聲,閨房的電燈亮了。緊接著,穿著睡衣、光著腳丫子的碧瑤歡快地大叫一聲「阿爸——」,衝出房門,一頭撲進他懷裡,雙手勾牢他的脖頸。
俊逸上樓,正在書房裡悶坐,外面樓梯聲響,有人走上來。
「小侄真不曉得哪能個謝你哩。」
「唉,」齊伯轉向倒在地上的掌柜嘆道,「振東呀,你這毛病哪能不改哩?多了多賭,少了少賭,一直賭下去,多少家業禁得住你折騰?」
秋紅也是一臉驚愕。
「不必試了。」俊逸的心思不在這裏,擺擺手道,「曉迪,你既是挺舉嫡親表弟,就不必叫我老爺了,也叫魯叔吧。」
「魯叔……」順安小跑幾步,跟上去,仰臉望向俊逸,欲言又止。
見齊伯這麼待見挺舉,光頭門房態度大變,殷勤地從齊伯手中接過挺舉的包袱,又把順安背上的包袱取下,一手一個,提往前院客廳。
「彭哥呀,」俊逸舌頭微微發僵,「沒有你,就沒有俊逸今日。彭哥有何差遣,儘管吩咐就是,何談一個求字?」
「好好好,」俊逸沒轍了,「阿爸保證。好了吧,乖乖躺下,快睡。」
「呵呵呵,」彭偉倫連連擺手,「老弟客套了。是這樣,上海商界行將成立商務總會。承蒙丁大人抬愛,此會由大哥籌組。大哥雖通洋務,可筆頭功夫差強人意,遠不及老弟。商會一應章程,另有丁大人與洋人商約談判的一應細要,大哥這想求請老弟主筆,不知老弟……」話頭頓住,目光直盯俊逸。
俊逸不可置信地盯住順安,良久,點頭道:「嗯,果然是大才嗬。」
「咦,」挺舉大是驚愕,「我來與不來,魯叔哪能曉得哩?」
齊伯禮讓二人坐下,邊沏茶水,邊問挺舉道:「挺舉,你去杭州大比,介快就考完了?」
「材料不足,你可另行查找。要參酌洋人商約,結合上海灘情勢,理出具體措辭。丁大人說商約在即,總商會要儘快組建。時間緊迫,最好能於十日之內交付。」
「呵呵呵,」查錦萊笑道,「你扳扳指頭,在四明,你不行,啥人行?甭看進卿、若雨他們嘰嘰喳喳叫得歡,拿到場面上,還不都是土包子?」
碧瑤點點頭,拉上秋紅,轉身出門,到門口時扭過頭,沖齊伯道:「齊伯,到我樓上來一趟,我有事體問你。」
櫃檯九*九*藏*書上擺著一隻酒碗,一個掌柜打扮的中年人一身酒氣,正將一個夥計模樣的按在櫃檯上,揚起巴掌痛揍。大門口站著許多看熱鬧的人,一個勁起鬨。
「是哩。和他同來的還有一人,差不多年歲,說是他舅表弟。」
「人呢?」
俊逸苦笑一聲:「沒事體的,我有備而來。」
「晚輩是來還貸的。」
「哦?」俊逸略略一想,「是挺舉嗎?」
魯俊逸、彭偉倫、馬克劉呈品字形圍坐在靠窗的一張圓餐桌邊,桌上擺著西菜和洋酒,彭、劉輪番勸酒,不消半個時辰,魯俊逸已經滿面通紅。
「好咧!」齊伯抱歉地朝挺舉二人笑笑,「挺舉,曉迪,你們到這裏就是到家了,自己招待自己,慢慢喝茶,我這去侍奉小姐了。」說完便跟在她們後面去了。
「這……」魯俊逸遲疑一下,「好是好,但錢莊有個規矩,凡是進庄當學徒者,須有保人擔保。你可有保人?」
「小姐,」齊伯應道,「我正要講給你哩。老爺後晌就回來了。屁股還沒坐下,就有人下來請帖,說是有個彭老爺要請老爺商量事體。老爺要我轉告小姐,晚上吃飯,不要等他。」
「你——」齊伯氣得手指打哆嗦,衝上去就要揍他,嚇得振東連退數步,逃到門外。
「不能躲呀。」小夥子仍舊抱著懷裡的小木箱,「店裡就剩這點兒本錢了,我一走,馬掌柜就都拿去賭了。」
「是哩,威士忌。」
「准克(drink)!」魯俊逸舉杯飲完,又倒三杯,起身道,「彭哥,馬克兄,辰光不早了,在下不勝杯盞,今朝喝多了。」
「好咧。」
「哪裡哪裡,」魯俊逸連連拱手,「小弟拿德(no dare,不敢)。大哥歐德(order,吩咐),小弟歐比(obey,照辦)!」
被按在櫃檯上的小夥計既不還口,也不掙扎,只將兩手抱牢一隻小木箱子,把大半個箱子壓在身下。
彭偉倫在此請客,可謂是給足了俊逸面子。
茂平谷行位於老城廂偏西北的米糧街上。米糧街就是所謂的上海糧市行,滿街都是做批發生意的大中型糧行,面街是正門,背後是河浜,岸上立有碼頭,方便糧船上下貨。
「曉迪呀,」俊逸拍拍他的肩,「你想多了。你是人才,你來是幫魯叔做事體的,要講謝,是魯叔該要謝你才是。」
「你講。」
齊伯回身,黑起臉,朝眾人重重咳嗽一聲。眾人識趣,紛紛散去。
「哦?」齊伯心裏一揪,老眉結成兩團。
「這個嘛,」俊逸呵呵又笑幾聲,「是我有意沒講。不是魯叔存心要賢侄白走一趟,而是賢侄與常人不同,走一趟會有走一趟的益處。不見黃河心不死嗬。」
「曉迪,」俊逸沉思有頃,問道,「魯叔這裡有行鋪和錢莊,你想去何處學藝?」
「放給他?」馬克劉張大了口,「彭哥,少說也有五萬兩啊!」
齊伯沏好茶,順安眼快,起身端過,給挺舉一杯,另一杯雙手遞給齊伯。
「多大個坎?」
「嘿,」馬振東哼出一聲,「他為我頭疼,我為啥人頭疼來著?齊老頭,我這問你,姓魯的家業是打哪兒來的?沒有我馬家,魯俊逸這辰光不定在哪兒賣死蟹哩!我家對他恩大如山,他又是哪能個對待我家的?你問問他,我阿妹是哪能個沒的?我……我婆娘又是哪能個沒的?」越說越氣,臉膛漲得紫紅。
那掌柜的正打得起勁,齊伯黑著臉走過去,一把捉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握,疼得他齜牙咧嘴,未及發作,齊伯朝前一拉,朝後又一推,摔他一個仰八叉。
「哦?」齊伯似吃一驚,「那你……哪能個打算哩?」
「不必客氣,起來說話。」
「是是是,」馬克劉心領意會,「聽彭哥的。」
「怕是沒呢。她一直守望著你,方才還聽到她與秋紅說話來著。」
「唉,」彭偉倫長嘆一聲,「我們這給俊逸出了一道難題啊。」
順安拿眼角瞟向挺舉,顯然是向他求助。
細看下去,這場景甚至帶著幾分幽默,因為掌柜的巴掌揚得極高,落下來卻是不重,似乎帶有表演性質,就好像家長在教訓調皮的孩子一般。更有趣的是,那掌柜打一下,就會騰出手,慢悠悠地端起酒碗,仰脖子喝一口,放下碗,再打一下,再端酒碗,再喝。伴隨打的動作是罵,每次只罵一句,罵得抑揚頓挫,富有樂感,且句與句並不重複,每三句構成一個循環,罵詞是:第一句,「打死你個小赤佬!」第二句,「打死你個小娘比!」第三句,「打死你個小癟三!」罵完一個循環,就又從頭罵起,開始第二個循環。
說著話,二人已到九九藏書錢莊。
「曉迪呀,」老潘看完履歷,點點頭,臉上眯起笑,「怪道老爺看中你哩,原來是世代書香,祖上還進過舉嗬!」
見是這事體,俊逸由不得打個驚顫,酒也醒去大半,低頭思忖應對。
「是洋人的。」老潘接道,「大英怡和洋行江擺渡馬克劉一大早就把慶澤叫走。方才慶澤捎來准信,說怡和洋行有心跟我們合作一宗大生意,估計不下五萬塊洋鈿。慶澤粗算一下,我們少說可賺一萬多。倘若五萬洋鈿再存入我們莊上,一年下來,又是不少息銀。」
「若是不出所料,查敬軒也該把這副擔子壓在他肩上了。」
「老爺,哪能喝介多哩?」齊伯輕聲問道。
「回稟老爺,」順安深鞠一躬,拱手道,「晚輩傅曉迪,餘姚人氏,挺舉姆媽是我嫡親姑媽,挺舉是我嫡親表兄。晚輩與表兄為同科生員,前幾日共赴大比,本欲一展宏圖,不想科場取締,前路渺茫。聞表兄投奔老爺,晚輩相隨而來,欲求老爺指引生路。」
「彭哥,」馬克劉有點驚愕,「我們這是抬舉他,怎能說是出難題呢?」
「沒候到老爺,我安排他們先去歇了。」
「請問魯叔,」挺舉接道,「晚輩可否為順……曉迪作保?」
見俊逸此來僅為介紹順安,且對五萬洋鈿的大單生意沒有喜感,老潘甚是納悶,正在房中眯眼琢磨,順安拿著一張寫滿履歷的紙頭走出信房,雙手呈送老潘。
「晚輩想清爽了。」
俊逸朝他苦笑一聲,依舊悶坐。
闊綽只是外觀,任何破敗總是在內的。齊伯與挺舉一進店裡,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我也不曉得,這來上海看看。」
魯家人中,順安最怕的就是小姐。儘管來前已經做足準備,但在真正面對時,順安心裏仍舊發慌,強力使自己保持鎮定。
一是離錢莊只隔幾條街道,二是想給順安留個深印象,俊逸就沒叫車馬,徒步而去。走過兩個街道,俊逸心裏有事,步子越邁越快。
茂升錢莊共分三進院子,靠街的是第一進,為大廳、櫃檯、客戶接待等營業場所,中間一進是守護甚嚴的銀庫,後面一進是錢莊經理等的辦公室,稱為後堂。
俊逸再次苦笑:「不講這個吧。瑤兒睡沒?」
俊逸笑笑。
二人下樓,走到院里時,齊伯壓低聲道:「老爺,迎黑辰光有客人來了。」
魯俊逸確實喝高了。
俊逸指給順安道:「你把賬簿上的所有數字,從頭至尾加一遍,打總兒報我。」
「好咧。」順安雙手接過賬冊與算盤,擺開姿勢,兩眼盯住賬本,一手翻頁,一手在算盤上翻飛,待頁碼翻完,合上賬本道,「回稟老爺,賬冊上打總兒是四百五十七兩七錢。」
「是哩,」馬克劉連連點頭,「彭哥算是把話頭擱給他了。他那點兒洋行生意,多是彭哥引見的。要是此人不識相,他的生意也就come to end(做到頭)了。」
「挺舉,」齊伯長吸一氣,老眉皺起,緊盯挺舉,「你再想想,你是讀書人,不懂五穀呀。」
「小姐,」齊伯熱情地介紹道,「來客人了,你認識的,是伍家的挺舉。」
「不瞞你說,我讓他草擬這些東西,正是要他多個掂量。對了,你們怡和洋行不是有筆生意嗎?」
「咦,」馬克劉不解地望著彭偉倫,「彭哥既已料到,為何還讓姓魯的來寫?天底下哪有一人支二差的理?」
「我……」順安遲疑一下,「小侄初來乍到,跟魯叔非親非故,魯叔一見面就……收留我,重用我,這又親自為我作保,魯叔這份大恩大德,我……」聲音略略哽咽,「這輩子做牛做馬,怕也報答不完了。」
「哦?」俊逸身子傾前,「那點洋鈿你沒有花,這全帶來了?」
「你呀,」彭偉倫笑道,「捨不得娃子,套不住狼。似你這般小氣,何能成就大事體?再說,給他也只是個意向嘛。能不能做成,還要看這姓魯的有否誠心。」
「不拘一格,但凡人才,盡皆歡迎。」
跟其他米糧行相比,茂平的位置與門面不是最好,卻也絕不算差,至少從外表看,店面相當闊綽,大門兩側還矗立一對壯碩的石貓,據說是俊逸讓安的。
「挺舉,」齊伯轉對挺舉道,「這是碧瑤小姐。」
眾人紛紛走出。
俊逸震驚了,看向齊伯:「齊伯,對不?」
會議一直開到錯晌午,大家總算就商會章程等基本條款達成共識,俊逸逐條記錄,理出一個冊子,在會議結束后呈送查錦萊。
「是是是,」順安連說幾個是字,猛一想不對,趕緊校正,「也不完全是。我阿爸是挺舉阿哥的阿舅,我們該是舅表,嫡親哩https://read.99csw.com。」
順安起身。
碧瑤滿足地躺下,不一會兒,就在俊逸的輕拍下打起甜蜜的鼾聲。
「洋行生意越來越多,慶澤忙不過來。老爺既然相中曉迪,就讓他跟著慶澤做跟跑吧。」
「後院里。」齊伯應道,「前幾日你說有男眷來,要我騰個房間。我估摸這個男眷是挺舉,就又加張床,讓他倆暫去歇了。如果老爺另有安排,明朝再換。」
魯俊逸毫無退路,只好接過材料放進包里,算是正式應下了。
「一絲兒不差。」齊伯微微點頭,看表情亦甚驚異。
「起來吧,」俊逸朝他擺擺手,轉向挺舉,「曉迪欲至錢莊學藝,賢侄欲去何處?」
「啥是威士忌?」
挺舉顯然沒有預料到是這場面,一臉莊重。
順安深揖一禮:「晚輩叩謝前輩關照!」
俊逸收起材料:「我試試。」
俊逸拆開,溜過一眼,將名帖裝起,拿起提包,對齊伯苦笑一聲:「是彭老闆請客,我不得不去。待會兒吃飯,你對瑤兒解釋一下,叫她不必等了。」
「這……」俊逸苦笑一聲,「阿爸還有應酬呢,事體多呀。」
「是哩,有要事相托。」
「賢侄既如此說,」俊逸微微點頭,「魯叔也就不客氣了。賢侄是大才,魯叔不可小用。除錢莊之外,魯叔這裏另有兩家綢緞莊、一家布行、兩家當鋪、一家谷行、一家顏料行、一家雜貨鋪、一家食品店和一家五金店。」略頓一下,加強語氣,「這些行鋪盡皆贏利,只有谷行虧損,眼前也最缺人。」
「哦。」俊逸吁出一氣,朝他點下頭,看向順安,佯裝不知,「客人是……」
公董會上散發出來的別樣氣氛,俊逸自一進場就意識到了。俊逸甚至隱約覺出,這次會議在某種程度上是專門為他開的。
「哦,」碧瑤點頭,「怪道酒味沖哩。」
碧瑤沒有回揖,也沒有睬他,又盯順安一眼,想說什麼,又吃不準,轉向齊伯道:「齊伯,介晚了,我阿爸哪能還沒回來哩?」
齊伯全身發顫,伸進衣袋掏摸一會兒,掏出兩塊銀元,啪地扔在地上。馬振東彎腰揀起,放到口邊吹幾下,走到櫃邊拿起酒碗,得意地打出幾聲呼哨,揚長去了。
「啥事體?」俊逸緩下步子,心不在焉。
齊伯安排好車馬,送走俊逸,正要從大門口返回,遙遙望見兩個人沿街邊的梧桐樹影緩緩走來。齊伯覺得一人面熟,就頓住步子,待他們走近,認出是挺舉,親熱地迎上,親手取下他背上的包袱。
「兄弟,好樣的!」挺舉走到那夥計跟前,朝他深深一揖,「我叫伍挺舉。」
順安曉得她認出了,如刺在背,極不自在,但此時順安已無路可退,只有竭力保持鎮定,把頭略略轉向一側,給她半個臉。
馬振東一骨碌爬起,梗起脖子指點齊伯:「魯俊逸的家業大著哩。我賭這點兒只是小錢,于姓魯的不過是九牛一毛!」
「其他行鋪也都需要人手,賢侄大可不必勉強。」俊逸乾脆把話頭堵死。
彭偉倫請客的地方是外灘黃浦公園旁邊的一家西餐館,叫西西弗斯。
「回魯叔的話,」順安不假思索道,「若是魯叔不嫌棄,不肖侄願去錢莊。」
「曉迪,進來吧!」魯俊逸向他招手。
「俊逸,」彭偉倫從包中拿出一厚疊材料,「這是我擬定的部分條文,供老弟參考。」
「魯叔,」順安哽咽出聲了,「你講出這話,曉迪更是不敢當哩。魯叔,曉迪沒有別的本事,只有心誠。小侄既投魯叔,這一百多斤打總兒就是魯叔的。魯叔指向哪兒,小侄打向哪兒。有成績是魯叔的,如果有啥過失,小侄一力擔當,絕不會給魯叔添麻煩。」
「好小夥子,」老潘沖他又點一下頭,「你有這股心勁,我就放心了。不瞞你講,我們錢莊在上海灘是數三數四的,不是誰想來就能來。老爺親自為你作保,在錢莊是頭一樁。你是生員,起點高,我安排你跟著徐把頭做跟跑。我們錢莊共有八大把頭,徐把頭是跑街把頭。跑街是錢莊的對外門面,莊裡大小生意,全仗跑街一力張羅哩。」
「老弟呀,」彭偉倫臉色凝重,「我們與甬人這一搏,俊逸是凱曼(key man,關鍵人物)。俊逸一向與我們走得近,可身為甬人,俊逸又不能不為四明出力。姓查的如果得到俊逸助力,我們就無勝算了。」
每完成一個循環,看熱鬧的人就會鬨笑一次,鼓勵他再來。
「實話告訴你吧,魯叔早在兩個月前就已曉得朝廷取消科舉的事體了。科舉的路既已堵死,來上海跟著魯叔干是擺在賢侄前面的現實大道,賢侄是聰明人,不會看不明白。」
「振東,你九九藏書曉不曉得,魯老爺一天到晚為你頭疼。」
「晚輩未曾想過,」挺舉應道,「晚輩既為還貸而來,晚輩之身,當由魯叔支配,晚輩做何事體,亦當悉聽魯叔安排。」
「把這單子放給俊逸吧。」
「是種西洋酒,烈著哩。瑤兒,快睡吧,這都小半夜了。」
聽到他們進來,協理老潘迎上來,瞄順安一眼,走到俊逸跟前,壓住內心的興奮,悄聲道:「老爺,大生意來了。」
「好好好,」俊逸擺擺手,勉強擠出個笑,「有生意是好事體。老潘,來,給你介紹個新人,是個才子。」沖順安招手。
「錦萊兄,」俊逸直入主題,「你這……可有事體?」
碧瑤不屑的目光直掃過來,掠過挺舉,看向順安。
「哦?」俊逸目光徵詢。
「哦?」
彭偉倫道:「不是老哥料事如神,是那姓查的手下無人哪。」
「阿爸,」碧瑤嗲道,「人家這不是在等你嗎?阿爸,你哪能介晚才回來?想死瑤兒了。」
暈暈乎乎地回到家裡,下車時又經風一吹,俊逸陡覺一陣噁心,趕忙跑到花園邊,蹲在地上乾嘔幾下,什麼也沒吐出。俊逸曉得個中厲害,狠下心來,將指頭伸進喉嚨,倒騰沒幾下,嘔出一堆穢物,頓覺暢快一些。
「嗯,」俊逸點頭道,「眼下倒是需要人手。你有何特長?」
「沒有考成,朝廷取締大比了。」挺舉苦笑道。
「魯叔,」挺舉仍舊沒緩過來,「你既已知曉,為何沒對我吐露半個字哩?」
俊逸笑笑,搖頭道:「按照錢莊規矩,保人不僅要有聲望,且得與錢莊有關聯,或為大股東,或為大客戶,與錢莊盛衰相依,榮辱與共。這且不說,如果被保人出現重大失誤或捲款私逃,保人必須代為償還所有虧欠。」
「密司脫魯,」馬克劉臉色一沉,「連彭哥這張face(臉),你也不肯給么?」
「好好好,請喝茶!」齊伯讓過茶,自己也喝一口,正要問挺舉些事體,外面一陣腳步聲響,碧瑤與秋紅一前一後,風風火火地進來。
看熱鬧的人再次發出鬨笑。
「設立商會,旨在合議商約,應對洋人。家父已經定下了,由你起草一應文案。」
順安謝過,走進信房。
「關照歸關照,」老潘接道,「規矩還是要講的。你在此地是徒工,須得拜師。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拜我門下,得空我們依照行規,過個拜師禮。徐把頭也是我徒弟,行過禮,你們就是師兄弟了。」
俊逸指著順安對老潘道:「這是傅曉迪,餘姚人,前科生員,本要進舉的,科場取締了。」轉對順安,「曉迪,這是潘協理。我不在時,錢莊大小事體皆由潘協理操持。」
「老爺既有此說,」順安再次拱手,侃侃言道,「晚輩就毛遂自薦了。晚輩飽讀詩書,精通算學,頗愛賬務,記性超強,亦通權變,待人接物略知禮數,不知算不算人才?」
見潘協理一開口就收留自己為徒,順安既受寵若驚,又感激涕零,當下撲通跪地,連磕三個響頭,聲音哽咽:「師……父……」
早在等候的俊逸起身迎道:「不好意思,昨天回來得太晚,慢待二位了。」
順安絕處逢生,撲通跪下,連連磕頭,泣不成聲:「曉迪叩……叩謝……魯叔成全!」
齊伯拿來算盤和一個賬本,擺在順安面前。
「不是。我花光了。」
「OK,」馬克劉舉起酒杯,「good(好),come(來),drink(乾杯)!」
「在下見過小姐。」挺舉起身,深揖。
「回稟前輩,」順安朗聲說道,「祖上是祖上,晚輩是晚輩。到這錢莊里,晚輩是一無所知,一切都得從零做起,晚輩懇請前輩從嚴要求,多多指點。」
「安置哪兒了?」
「不嘛。」碧瑤翻身坐起,勾牢他的脖子,嗲道,「瑤兒要你天一黑就趕回來,你得保證。」
聽挺舉講出這般硬氣話,俊逸不由一震,沖他微微點頭:「好吧,既然賢侄堅持,魯叔就隨你的意。」看下手錶,轉向齊伯,「齊伯,辰光不早了,你陪挺舉去谷行,我帶曉迪到錢莊去。」
「這就好。」查錦萊也笑一下,「進卿這人,你曉得的,是個炮筒子,有口無心,肚子里存不住個屁,俊逸兄不可與他一般見識。」
見他走遠,齊伯這才回過神來,從夥計手裡要過木箱,打開,見箱中只剩幾塊銀元和一些零碎銅鈿了,長嘆一聲,對挺舉搖頭苦笑道:「挺舉呀,看到沒,這就是你要來的谷行了。」
「你安排就是。我有點事體,先走一步。」俊逸沒有進屋,轉身匆匆走了。
「沒啥安排了,」俊逸的心思顯然不在這裏,有點不耐煩,「就讓他倆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