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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這條狗在我前面走。最初,它還轉過頭來,以便證實一下我是否跟著它,然後,它邁著速度勻稱的步伐行走。它確信我的存在。我也按著和它一樣的節奏,緩緩而行。沒有什麼來擾亂這寧靜。我覺得小草在鋪路石縫問生長。時間彷彿不再存在。這大概就是博維埃爾所稱的「永無休止的輪迴」。大樓的牆面,樹木,閃閃發光的路燈,都賦有一層神秘莫測的色彩,我對它們這一點卻從未有所了解。
我跟她說我是在開玩笑,不過,我也不能肯定我是否在開玩笑。我無法把眼睛從所有這些小村莊、森林和湖沼的名字那兒移開。我很想身臨其境,融合於景物中。在那一時期,我已經感到,一個人沒有憧憬,未免貧乏。是一種欠缺。我青春年少時,當我的狗死了,而我不知道把它埋葬在哪裡的時候,便意識到這一點。
她指指一張最靠近酒吧台的桌子,那張桌子還鋪著白色的桌布。我們倆面對面地坐著。她把自己的酒杯放在桌布上。我暗自尋思,裏面可能盛的是什麼酒。
「不,這是索里耶爾的一個事務所的地址。」
那賽馬騎師給我拿來一杯「瑪加麗塔」,然後,他就從吧台後面的一扇玻璃門走了。
「在米朗塞公路上……」她告訴我。
「您住在阿爾博尼花園廣場嗎?」
我的確什麼都想知道。時間緊迫。這個時候,他們也許馬上就要關餐廳的門了。
我坐在靠近玻璃窗戶的一張桌子旁。那兒,橋的另一頭,地鐵列車的車廂一批批地消失。我翻閱電話簿。我讀著用不同顏色——藍的、黑的、紫的——墨水寫的名字。紫色的名字好像是最早寫的,屬於那種更加用心寫的筆跡。其中有幾個名字已經被劃去。使我大為驚訝的是,我注意到有相當多的名字后的地址,就是我現在所待的這一帶的街道。我收藏起這本子,並重抄如下:伊凡·薩珀什尼科夫,保爾一多梅爾大街1號,克萊貝爾7346。
我又彎下身子看地圖。
「那麼,阿爾貝德慕大街呢?」
我提醒她,這裏並沒有很多顧客,但是,據她說,他們在夜裡較晚的時候才來。她告訴我,是些古里古怪的顧客。然而,在我的記憶中,我覺得這個地方根本無人問津。我甚至覺得,這天夜裡,她和我,我們倆是被非法接待的。我們坐在那裡,面對面,我聽見一種宵禁令后被壓低的音樂聲,人們和著樂曲跳舞,偷偷地感受著片刻幸福時光。
她非常著力地說最後兩個詞。我想我從來沒有聽見什麼人以如此冷靜的方式、如此溫柔的嗓音對我說話。聽她說話有一種如同閱讀《天體奇觀》一樣的令人平靜的作用。我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劃過她前額的那道長長的傷痕,正好是在眉毛上方。她清澈、坦然的眼睛,垂落在雙肩的栗色秀髮,豎立起的大衣衣領……由於時間已經很晚,而我們周圍燈火黯然,我發現她就像那天夜裡在警車裡的模樣。
他們沒有告訴我這些來訪。突然,我心頭閃過一個疑問。
「我知道這個地名,」她對我說,「在索洛涅地區。我在這個地區出生。」
這天夜裡,我睡眠很糟糕。我夢見這條從往昔突然冒出來,而後又消失的狗。早晨,我精神狀態良好,而且,我確信,它和我都不再會有任何危險。任何車子都永遠不可能壓垮我們。
又是帕西堤街30號:亞歷克西·穆塔法羅,奧特伊7066。
於是,我重又埋頭查看省級公路。我漫無目的地掃過一些村落:勒普萊西,特雷楓丹,布瓦扎迪埃爾,拉·維奧納……在一條蜿蜒的小路的盡頭,我看到了:福松波羅那林區。
她看上去神情尷尬。我不敢問她,在這個索里耶爾眼裡,我究竟古怪在哪裡。
我從沿河街道登上階梯,然後,經過那個小地鐵站,我以為聽見了「帕西舞園」的鸚鵡用它哽住的聲音在反覆地說:「湖綠色的『菲亞特』,湖綠色的『菲亞特』」。玻璃後面還有燈光。他們在打撲克牌。我感到很驚訝,一個冬天的夜晚,卻如此溫和宜人。前幾天,下了雪,下面,人類博物館前面的花園裡還有斑斑點點的殘雪。
「也許我們可以坐下來……」
如果這條狗把我帶往這條街,那就不是什麼巧合。我感到已達到目的,並回到了熟悉的場所。然而,窗戶里黑魃魃的,我在半明半暗中往前走。我更加靠近小狗,生怕瞅不見它。四周一片岑寂。我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街道幾乎成直角拐彎,我思忖,這條街通往《帕西舞園》,這個時候,老闆娘和她的朋友們在玩撲克牌,而那鸚鵡則在黃籠子里,無緣無故地反覆說:「湖綠色的『菲亞特』,湖綠色的『菲亞特」』。過了街角,有一個招牌燈熄滅了。一家餐館或酒吧打烊了。正是星期天。
「如果您真想去的話,最近的哪一天,我也許可以讓您遊覽一下這個地區。」她對我說道,困惑的目光盯著我。
「那不是非常複雜的工作吧?」
鮑爾歇(J.):帕西(位於電話號碼之前,代表這一地區的電話代碼。)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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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迪·韋納,施費爾街28號,帕西9090。
那天夜裡,我還以為,她有一頭金黃色的頭髮。
說來話長。我向酒吧台走去,我沒有去坐在高腳圓凳上,而在她身後停住了腳步。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她眼神驚訝地盯視我。一道長長的傷痕在她前額劃過,正是在眉毛上面。
路燈的燈光越來越令人目眩。我感到很驚訝,居然沒有車輛沿著人行道停放。是的,所有這些大街都闃無人跡,我很容易從老遠就發現湖綠色的「菲亞特」。也許,幾天夜裡以來,已經禁止司機們在周圍地區停車。
我盡量比前幾天少走路,漫長的下午,我就待在「弗雷米埃」旅館的房間里。我思索著過去和現在。我記下登記在電話簿上的阿爾貝一德慕大街4號住戶的名字和電話。
「我想,小貨車上的那位姑娘就是您……」
「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只是,當他不在巴黎時,我來照管他的事務所和住房而已。他因為生意上的事常常出門……」
「他沒有跟我說起過……我想他怕您。」
當我在那家高檔咖啡館里買煙的時候,一群旅遊觀光客正坐在露天座的桌子旁。我聽見他們朗朗的笑聲。我很吃驚,人們竟然把這些桌子放在外面,一瞬間,我感到一種眩暈。我暗想,我是否搞錯了季節。但是,沒有哇,這裏,樹木已然落葉,還要等待很長的時間,夏季才會回來。幾個月以來,我在這樣的嚴寒中,在這樣一團我不知道是否有朝一日會散開的濃霧中行走。希望一邊用麥管吸橙汁,一邊進行日光浴,這是否真的對生活要求太多了呢?我待了一會兒,呼吸空地上瀰漫的海的氣息。我想起了那天夜裡的那條黑色的狗,它從那麼遠,越過了多少年月,來到我的身旁……多麼愚蠢啊,競沒有記住它頸圈上的電話號碼……
這可不是我的看法。我始終抵制眩暈的感覺。我從來都不可能從橋上或窗戶的高處縱身而跳。或甚至像她所認為的那樣鑽到車子下面去。對於我來說,在最後一刻,生命總是最重要的。
「您應該喝點什麼,」她對我說,「來點提神的……您臉色很蒼白……」
「有個叫做福松波羅那林區的地方……一位迪瓦爾醫生……」
「是的……是的……我記得很清楚……方尖碑廣場……」
這兒,在壁燈燈光下,我覺得,她比在警車裡顯得更加年輕。那天夜裡,大概是毛皮大衣使她顯得老氣。
多虧了標誌林區的綠色帶,很容易確定位置。有了,我找到了拉·韋爾薩那。
瑪麗·契爾尼謝夫,帕西堤街30號,雅斯曼6476。
「湖綠色?」她好像對這個形容詞感到挺困惑,可是,這個形容詞的個個字母都出現在索里耶爾讓我簽名的筆錄上。筆錄?她毫不知情。我一直把它放在我上衣的內口袋裡,我便拿給她看。她讀這份筆錄,一邊皺起了眉頭。
還不到七點。沿河街道上有一家咖啡館開門營業了,在那兒我曾經遇見博維埃爾。那次,我曾把我父親的舊地址簿塞進我那上衣的口袋裡。我總是在我的口袋裡放一些東西:一冊《天體奇觀》,或米什蘭版的盧瓦爾一歇爾省地圖。
他用紅汞對傷口進行消毒,他勸我少走路,而且,要給左腳選一個比這裂開的便鞋更合適的鞋。我每次去都答應他聽從他的這些建議。但是,我知道得很清楚,在找到湖綠色的「菲亞特」之前,我不會換掉這隻鞋的。
「今天夜裡去行嗎?」
對於這麼一個酒吧來說,開在這裡是挺奇怪的,憑著它淺色木頭門面和招牌,完全可以在香榭麗舍大街或皮卡爾大街找到更好的位置……
「在拉·韋爾薩那。」
我好像一名警察,為了讓嫌疑犯猝不及防,拋出一個他意料不到的問題,對我來說,這麼做是很不光彩的。
我告訴她,有一天,我曾在咖啡館遇見這個索里耶爾,然而,他卻裝作認不出我來。
「我到巴黎時,學的是護理,」她對我說,然後,她說話越來越快,彷彿急於要對我做出解釋。「後來,我就當了……家庭護士……我遇見了索里耶爾先生……」

23

她低聲地對我說道:「您只要換掉您的上衣。也許,還有您的鞋。」
「試試看找到布洛瓦市,」她告訴我,「略微往右一點,您就找到尚博爾。往下點,那是布倫林區。然後,布拉西厄……然後,往右,拉·韋爾薩那……」
我解除了使我感到窒息的外殼。腿上的疼痛再也沒有了。繃帶鬆開了,垂在鞋面上。傷口已經愈合。街區和我最初入住時的狀況呈現出不同的模樣。有幾個夜裡,天空是如此的明朗,我從未見過那麼多熠熠閃亮的犀星。要九九藏書不然,直到現在,我壓根兒都不去注意這一切。但在那以後,我讀了《天體奇觀》。我的步履常常把我帶往特羅卡代羅公園的空地。那兒,至少可呼吸到海的氣息。我覺得,現在這個地方被幾條大街橫穿而過,我們從塞納河經過一些公園,接連不斷的階梯,以及一些活像鄉間小路的通道,就可以到達這些大街。
「您怎麼知道這個地址的呢?」
我仔細察看車的內部。後排座位上有一隻旅行袋。我可以在擋風玻璃和刮水器之間留一張便條,寫明我的姓名和「弗雷米埃」旅館的地址。但是,我想要立刻弄個明白,做到心裡有數。車恰好停在餐館前。
她好像十分驚奇。她聳了聳肩。
於是,我推開淺色的木門,走了進去。
「還是應該弄清楚從拉·韋爾薩那到福松波羅那的路。」
是這次閱讀的影響嗎?夜晚,當我在這一帶散步的時候,我依然有這種滿足感。再也沒有任何的焦慮。
「是您的老闆嗎?」
「我童年時,曾經遇到過一次事故,同那天夜裡發生的撞車很相像。在校門口……」
她第一次真正地顯出尷尬的神情。
「看來他可不是唱詩班的孩子呢。」
「您這麼說也行……不過,確切地說是半日工……」
我難以入眠。我很想向藥劑師要一小瓶乙醚,我如此熟悉這些深藍色的小瓶。不過,我及時克制住了。
她低下腦袋,彷彿我可能反感這樣的回答似的。

26

她頗為猶豫地說出最後那個詞。她盯著我的左手。那輛車把我撞倒時,我這隻手的手背擦傷了。不過,傷口幾乎已經愈合。我從來沒有在那兒扎繃帶。
在他朝蒙魯日方向走去,消失在濃霧中之前的幾個月,我想,所有這些名字對他來說已無足輕重。在字母S欄里,沒有索里耶爾。在那些地址中間,沒有一處提到福松波羅那林區。
我不再注意聆聽。我問她的年齡。二十六歲。所以,她比我年長几歲。那麼,她未必就是福松波羅那林區的那位女子。我儘力回憶那位女子或者說那位年輕姑娘的面龐,當時她登上小貨車並抓住了我的手。
過了幾十年之後,我依然覺得,印象最深的是我們面對面坐著的這個地方十分陰暗。我們坐在黑暗中,就好像在眼科醫生的診室里,醫生在您眼睛前漸漸地放上不同強度的鏡片,使得您最終能夠辨認在那一頭的發光板上的字母。
格倫伯格(A.):帕西

0500

「那麼,您是他的秘書?」
「這是個大方的人。」她對我說道。
我很後悔沒有記住它頸圈上的電話號碼。
我立刻後悔提了這個問題。
我一生中一段插曲,一個可能曾愛過我的人的面龐,一所房子,這一切永遠都在遺忘和未知中搖曳。
「那是索里耶爾擁有的住房之一。」
「我不認為您那時處於正常狀態……」
緩衝器和其中一塊擋泥板已經損壞。在巴黎,當然有許多湖綠色的「菲亞特」,但是,這一輛明顯帶有事故的痕迹。我從上衣口袋裡拿出我的護照,索里耶爾讓我簽名的那張紙摺疊好了正放在裏面。是的,是一樣的車牌號。
「我們已經在方尖碑廣場那兒見過面……」
「商務。」
「但是,這不可能……當時,我才十二歲……」
「不……不經常……這是這一帶惟一一家營業到最晚的……」
「那麼,要是我理解得對的話,索里耶爾當時來得正是時候?」
「原先,我覺得,您是存心在不適當的時間穿過方尖碑廣場。」
尼克·德·莫戈里,阿爾博尼花園廣場14號,特羅卡代羅6581。
我第一次在地圖上發現它的時候,應該用紅墨水把福松波羅那林區的名字劃出來。現在,我找不到它了。
和那天夜裡一樣,我取道威納茲街。這條街總是半明半暗。也許那兒停電了。我看見酒吧或餐館的招牌閃閃發亮,但是光線是如此微弱,人們難以看清那一堆車身的陰影,它正好停在這條街拐角前面。當我到了那裡的時候,我內心不禁一陣激動。我認出了這輛湖綠色的「菲亞特」。的確,這並不是什麼意外,因為,對於找到它,我從來就沒有灰心過。必須要有耐心,就是這樣,而我覺得自己有著極大的耐心。無論下雨或是下雪,我都準備在街頭久久地等候著。
「他從事什麼職業?」
亮光從酒吧台後的一盞壁燈灑下,使得兩邊沿牆擺放的幾張桌子置於昏暗中。然而,我卻在我的記憶中清楚地看到了這些牆壁,上面張掛著紅色天鵝絨帷幔,帷幔已十分陳舊,甚至好幾處已被撕裂,彷彿很久以前,這個地方曾經有過富麗堂皇的全盛時期,不過,沒有人再來到這裏。除了我。當時,我還以為我是在歇業以後進去的。一名女子坐在酒吧台那兒,她身穿一件深棕色的大衣。一位身材和臉龐都像賽馬騎師的年輕人正九*九*藏*書在清理桌子。他盯著我,問道:「您要點什麼?」
她眼睛一直盯住我,並沖我微笑,是帶有一點諷刺性的微笑,同那天夜裡——我覺得——在囚車裡的笑容一模一樣。
我彎下身子看地圖。壁燈的光線不夠強,以至我無法辨認所有這些用那麼小的字體標明的村落。
她也斜著腦袋。我們的前額幾乎要碰上了。
這不是泄氣的時候。必須保持我的清醒。在這些不眠之夜,我最後悔的是,把我所有的書都留在綠道街的那個房間里。這一帶書店不多。我一直走到星形廣場才找到一家書店。我在那兒買了幾本偵探小說和一本舊書,書名使我很感興趣:《天體奇觀》。我非常吃驚的是,我竟然無法閱讀偵探小說。但是,一打開襯頁上印有「晚問讀物」這一說明的《天體奇觀》,我就猜測這部作品對我究竟有多重要。星雲。銀河。恆星世界。北極星座。十二星座,遙遠的天體……隨著一章一章地往下讀,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麼在這旅館的房間里,並且躺在這張床上。我已經忘記了我身在何處,在哪個國家,哪個城市,這一切都無關緊要。沒有任何麻醉品,無論乙醚,或嗎啡,或鴉片都不會給我帶來這種漸漸瀰漫於我全身心的平靜。只需一頁頁地翻過去。很久以來,有人向我建議讀這些「晚間讀物」。這的確使我得以避免那些無謂的痛苦和輾轉難眠的長夜。銀河。恆星世界。終於,在我看來,天際漸漸擴大,直到無限,而且,遠遠地觀看或琢磨所有這些多變的、短促的、黯淡的或隱沒的星辰,有一種極其美妙的感受。在這無限之中,我什麼也不是,但是,我終於可以感到輕鬆了。
雷努阿爾街上的藥劑師有時好心地給我換繃帶。
她聲音平靜地回答我的問題,彷彿談的是某件很平常的事情。當然,這的確是很平常的。為什麼要在根本不存在神秘的地方去尋找神秘呢?「那天夜裡,我正好同索里耶爾先生在方尖碑廣場那兒的『蕾吉娜』大飯店有個約會……然後,正在我到達的時候,就發生了……我們那場事故……」
她又微笑起來。時間更長些?我不明白。熒光屏上,字母還是模模糊糊。
居伊·德·瓦贊,雷努阿爾街23號,雅斯曼3318。
特羅卡代羅不動產金融公司:帕西

4800

「初次見面,」她對我說,「就撞成這樣,這可是有點太厲害了。」
我想我說話的聲音非常低,彷彿在說給自己聽似的。
「他們認為您服用了有毒物質。」
「您出生在哪兒?」
她縱聲大笑。
「誰?」
「您估計那兒離福松波羅那遠嗎?」
「您和索里耶爾住在一起嗎?」
人們決定往後把這一帶划為所謂的「藍色地帶」。而我,則是惟一的行人。是否制定了禁止人們晚上十一點以後出門的宵禁令?不過,我對此並不在乎,就好像在我的羊皮襯裡的上衣口袋裡揣著一張通行證,使我免受警察的檢查。一天夜裡,一條狗從阿爾瑪廣場起就跟著我,一直跟到特羅卡代羅空地。它同我童年時代那條被軋死的狗一樣的黑色,一樣的品種。我在右邊的人行道上向大街走去。起先,那條狗在我身後十來米遠的距離,然後,它漸漸地走近。到了加里拉花園的鐵柵欄那兒,我們便並排行走。我不知道在哪兒曾讀到過——也許是《天體奇觀》里某一頁下面的註釋——我們可能在夜裡的某些時候不知不覺地進入一個并行的世界:一套沒有熄燈的空房間,甚至一條死胡同一般的小街。我們在那裡發現那些很久以來早已不知去向的東西:一件吉祥物,一封信,一把雨傘,一把鑰匙,以及隨著生命的流逝而丟失的貓、狗或馬匹。我想,這條狗就是居爾澤訥博士街上的那條。
「跟我一樣,來杯『瑪加麗塔』……」
杜邦(A.):帕西

2435

「二十來公里吧……」
她一點兒也沒有感到局促不安。
「我不知道您已經離開診所了。」她對我說,「我有幾個星期不在巴黎……我本打算去打聽一下您的情況……」
「今天夜裡就不去了。我太累了……」
我父親的電話簿放在海軍藍的紙盒裡,夾在我那些文件中間。有一天晚上,他把電話簿忘記在咖啡館的桌子上,我就把它放進我的口袋裡。在我們以後的約會中,他從來沒有提起過它。看來,這次遺失並沒有使他心緒不寧,或者是,他沒有想到我拿了這個本子。
我覺得我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更加冷漠。我一直站在她的身後。
沒有索里耶爾。我按照號碼給每個人打了電話,要求同一位索里耶爾先生和一位雅克琳娜·博塞爾讓小姐講話九九藏書,但是,這兩個名字好像並不能使我的對話者聯想起什麼。特羅卡代羅不動產金融公司沒有人回答。這或許倒是個有用的號碼。
她思索片刻,彷彿覺得我提這個建議是很正常的。
那天夜裡,他邁著緩緩的步伐朝我們走來,身穿一件深色大衣。我甚至在想,他是否嘴角還叼著一根煙。
怕我?我從來沒有想到讓什麼人害怕。
當我走上特羅卡代羅空地時,小狗躊躇片刻。它好像要繼續筆直往前走。後來,它終於跟著我走。我待在那兒,久久地欣賞著下面的花園,水面如磷光般閃閃發亮的大水池,以及塞納河的那一邊,順著沿河街道和尚德瑪斯公園周圍聳立的房屋。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我想象他在那邊,在某個地方的房間里,或甚至在一家咖啡館里,正是在咖啡館關門之前,他獨自坐在熒光燈下,正在查看他的資料。也許,我還有機會再見到他。總之,時間似乎已經停頓了,因為這條狗來自於往昔的深處,從居爾澤訥博士街而來。我瞧著它離我漸漸遠去,彷彿它不能和我一起待得更久些,不然會失約似的。於是,我緊跟在它身後。它順著人類博物館的正面走,然後到威納茲街。我以前從未取道這條街。
「您是雅克琳娜·博塞爾讓嗎?」
「他還給了我一筆錢……」
「我不奇怪……他以前總是疑神疑鬼的……」
「有人叫我出院。」我對她說,「一位索里耶爾先生來找我。」
她的目光又落在我的羊皮襯裡上衣和我左腳穿的那隻裂開的便鞋。我已經盡我所能重新包紮了繃帶,可是,我的樣子想必不很動人。我為自己這樣裝束感到抱歉。是的,當務之急,我得打扮得像個人樣。
「我到診所去看了您兩三次……很不巧,總是在您睡著的時候……」
「索里耶爾。」

24

我記得那天夜裡,我讀到《天體奇觀》論述南極星座那一章的中間時,中斷了閱讀。我走出旅館,沒有把房間鑰匙留給服務台,因為那裡一個人也沒有。我想去買包煙。惟一一家還在營業的咖啡一香煙店位於特羅卡代羅廣場。
這就奇怪了,我的父親也常常因為生意而出門旅行,而且,儘管他約我在那些越來越遠的飯店大廳和咖啡館里見面,但我卻搞不懂他究竟做的什麼生意。是同索里耶爾一樣的生意嗎?「您經常到這兒來嗎?」
麥克拉舍蘭(G.V.):帕曲

0438

沒有一片草地。沒有一座村落。沒有田地。甚至沒有一個花園。我把地圖摺疊起來,放進口袋裡。
我就尋找米朗塞公路。我終於看清所有這些村落的名字:楓丹一昂一索洛涅,蒙吉戎,馬什瓦爾……
我停下腳步,待了一會兒,我儘力辨讀寫在招牌上的字,在門的上方寫著:「夜航」。然後,我用目光尋找走在我前面的狗。我沒有瞧見它。我加快步伐,要趕上它。但是,不行,根本沒有它的蹤影。我跑了起來,跑到德萊塞爾大街的交叉路口。路燈閃爍著耀眼的亮光,使我不由得覷起雙眼。遠處沒有狗的身影,大街呈斜坡的人行道上也沒有,另一頭也沒有,在我對面,靠近那小小的地鐵站和一直南下通往塞納河的階梯那兒也都沒有。亮光是白色的,一種北極夜的亮光,我會從老遠看見這條黑色的狗。可是,它不見蹤影了。我體會到一種我很熟悉的空落落的感覺,幾天來,由於《天體奇觀》那使人平靜的閱讀,我已經忘記了這種感覺。
我對自己竟然用這樣冷冰冰的聲音提這個問題而感到驚奇,我甚至覺得,是另一個人在替我說話。她默默地打量我。然後,她垂下眼睛,她的目光停留在我那羊皮襯裡上衣上的污跡,然後,再往下看,落在我那露出繃帶的鞋子上。
她十分認真地說這句話,甚至帶有一種體貼的嚴肅,直到現在為止,誰也沒有向我這樣表示過。為此,我感到局促不安。
然而,不管怎樣,那次被撞以後,我的腦子就不大靈。

25

每次,她提到這個名字,都帶著某種敬意。
「我在那個診所里待了很長時間嗎?」
「我為他工作已有兩年了。」
而這位女子同他在飯店大廳有約會……我也一樣,我曾同我的父親在這些飯店的大廳約會見面,這些大廳彼此都很相像,大理石雕像、吊燈、細木護壁板、長沙發,都不倫不類的。在那兒,人們就如同轉車時在車站候車室,或接受審訊前在警察分局一樣的情景,忐忑不安。
有幾天夜裡,我暗自思忖,這次尋找是否有意義,我為什麼這麼投入。這是否是我的天真呢?很早的時候,甚至在青少年時期之前,我就有一種感覺,我不是出身低微的人。我想起某個雨天的下午,在拉丁區,一個身穿灰色華達呢風衣,長著絡腮鬍子的傢伙分發的紙張。那九九藏書是有關青年時代的調查問卷。我覺得上面的問題很奇怪:您了解什麼樣的家庭結構?我的回答:一個也不了解。您對您的父母親保留著強烈的印象嗎?我的回答:模糊不清。您認為自己是個好兒子(或女兒)嗎?我從來就不是什麼人的兒子。在您進行學習過程中,您是否力圖保持您雙親的好評並符合您自己的社會地位?沒有什麼學業。沒有雙親。沒有社會地位。您更喜歡進行變革,還是欣賞美麗的風景?欣賞美麗的風景。痛苦之深或幸福之輕兩者間,您更喜歡什麼?幸福之輕。您想要改變生活,或重獲失去的和諧?重獲失去的和諧。這兩個詞引起了我的遐想,但是,失去的和諧可能存在於什麼東西上呢?在這「弗雷米埃」旅館的房間內,我自問,儘管我出身卑微,童年生活動蕩,我是否沒有努力去發現那種令人可以安心的穩固不變的事物,某道宜人的風景,這一切正好能幫助我頭腦清醒,恢復理智。也許存在著我並不了解的自己生命中的整整一個部分,一個在流沙下面的堅實的基礎。而我指望這輛湖綠色的「菲亞特」和駕車的女子,能讓我發現這一點。
「您不認為在我們如此突然的初次見面之後,我們應該有更充分的了解嗎?」
「他覺得您有點兒古怪……他不熟悉像您那樣的人……」
她默默地,眼睛直視著我,彷彿她要猜測我的想法——這種關切,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人身上遇到過。
她用食指撫摩眉毛上方的傷痕,然後,又一次浮現出那諷刺性的微笑。
「您應該在診所里待的時間更長些……您溜走了?」
「有十幾天。是索里耶爾先生想到把您轉那兒去的。在您當時的狀況下,市立醫院無法收治您。」
她說這句話的聲音非常溫和,但是,語調穩重而準確。我曾經看到有人寫道,在都蘭地區,人們講的法語是最純正的。但是,聽她說話,我心想,豈不更是在拉·韋爾薩那和福松波羅那林區那邊的索洛涅地區。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放在我的左手上,那兒的傷口已經愈合,我不需要用繃帶。
「到那個地步啦?」
我從我那件羊皮襯裡上衣的口袋裡,掏出米什蘭版的盧瓦爾一歇爾省地圖,好幾天來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我把它攤開在桌布上。她顯得局促不安。
戈德溫(C.女士):帕西

4148

我呢,我在上衣的內口袋裡,總是放著我那本過期護照,我在上面寫的出身日期作了手腳,把自己說的大一些,已經是過了二十一歲的成年人了。不過,這幾個夜晚,我不再害怕警察的檢查。《天體奇觀》的閱讀的確提高了我的精神境界。從那時起,我都是從很高的高度來觀察事物。
「您知道,他是很多疑的……他總以為別人在抱怨他……他有許多律師……」
我越來越信賴她了。我向她坦承,最近幾個星期我都在儘力尋找她。只有一條街道名稱而沒有門牌號,可真不容易找。於是,我就在這一帶到處尋找她那輛湖綠色的「菲亞特」。
下午,我出於好奇心,按照這些地址去了幾個地方。總是同樣的淺色牆面,帶有玻璃窗和大陽台,如同阿爾貝一德慕大街4號一樣。我猜想,有人認為這些樓房擁有「現代化設備」和某些特點:地面取暖,地板不是鑲木的,而是大理石鋪面,拉門,彷彿是在海上的一艘固定不動的大型客輪上。然而,在這顯而易見的豪華背後則是貧困。我知道,自年輕時代起,我的父親便常常居住在這類房屋裡,但他不付房租。冬天,在四壁蕭然的居室里,電被切斷了。他是那些行蹤多變,從來就居無定所,也不留下任何痕迹的過客之一。是的,是那些別人後來難以證實其存在的人。積累確切的詳細材料也無濟於事:諸如電話號碼,院子里標有不同樓層的字母。這就是為什麼那天夜裡,在阿爾貝一德慕大街4號,我感到有些氣餒。如果我跨過那扇通車輛的大門,我也許一無所獲。正是這一點使我止步不前,而不是怕被人當作二流子追問。我穿過大街小巷,繼續尋找,那兒的一切都呈現一種表面的奢華。我覺得,我做的事情同一名想在空地測量登記的土地丈量員所做的一樣徒勞無用。然而,我暗自思量:「重新找到某個叫雅克琳娜·博塞爾讓的女子,是否真的超越你的能力呢?」
我很想知道她和這個索里耶爾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德通勃(J.):帕西

0397

它系著一個紅色的皮頸圈,上面掛著一塊號牌,我彎下身子,看見號牌上刻有一個電話號碼。正因為此,人們可能猶豫,而沒有把它送到走失牲畜的待領處去。
然而,隨著我向她作的敘述,我也越說越快,一個個詞爭先恐後地往外涌,我們倆好比被放在監獄的談話間里對質的兩個人,只有幾分鐘,沒有時間把一切都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