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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我們見過面嗎?」他皺起眉頭,向我問道。
咖啡館老闆走了過來,見我面對一位他覺得應該尊重,甚至害怕的客人採取如此的態度而大為驚訝。的確,在這張面孔和這一頭理得短短的棕色頭髮上,有著某些令人不安的東西。甚至在那有些嘶啞的嗓音里也存在這種讓人感到不安的東西。但是,這一切卻不能嚇唬我。自童年起,我見識過那麼多同我父親在一起的陌生人……這個男人並不比其他人更可怕。
再說,我也許根本不能咽下小小的一口。在一家名叫「小海灣」的餐廳里,一份芳香淡水魚段湯菜……這種雜燴似的菜肴有某種令人不安的東西。我越來越沒有把握自己是否能夠戰勝星期日夜晚的焦慮。
曾經有人把我帶到這兒,但是,我無法說出確切的時期。是居住在比亞里茨之前?是居住在比亞里茨和儒伊一昂一若扎斯之間的那一段?或者,是在我還沒有完全到懂事的年齡,即回到巴黎的初期?我覺得是和小型卡車在校門口把我撞倒的同一時期。然後,當我默默地觀賞魚兒的時候,我想起咖啡館老闆在我問他這個名叫索里耶爾的究竟是何許人時的回答:「他可不是唱詩班的孩子。」而我,我曾經是唱詩班的孩子,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我從未想到過這件事,然而回憶卻突然又顯露出來。那是在鄉村教堂里做午夜彌撒。
學校和帶篷輕型運貨卡車……我這是第一次回顧往事。為此,必須要有那天夜裡的撞擊。直到那時,我都是過一天是一天。我好比是在一條薄冰覆蓋,簡直可以說沒有能見度的公路上駕駛的汽車司機。必須避免往後看。也許,我駛上一座過於狹窄的橋。不可能向後轉。只要往後視鏡看一眼,我就會頭暈得要命。
我覺得我的房間好像比往常更小,彷彿我幾年不住之後又回來似的,或者,甚至,我是在前世里居住過。是否可能那天的撞車在我的生活中造成了這麼一個斷裂,從此便存在一個前,一個后呢?我數了數鈔票。不管怎麼說,我從來都沒有這樣富有過。有一陣,我把剛從一家書店買來的書轉手賣給另一家書店,以賺取一點可憐的利潤,這種在巴黎令人疲憊的奔波可以結束了。
他的笑容變得更燦爛了。我的問題彷彿使他很開心。
「就是那場撞車的事故。」我對他說道。可是,他似乎一點兒也不明白。「那天夜裡……在方尖碑廣場……」他默默地注視著我。我覺得他蔑視我。
學校門口,帶篷的輕型運貨卡車,慈善醫院……我尋找其他的細節。我瞧見自己在車上,坐在那女子身旁,她打開一扇大門,車子順著一條小路駛去……她在二樓有一間房,就在走廊盡頭的最後一間。但是,這些回憶的片段是那麼模糊,我根本無法抓住。只有那張臉和面頰上的傷疤清晰可見,我真的確信那張臉就是那天夜裡在市立醫院見到的同一張臉。
他拿出一支煙放在嘴裏,而那另一個人便把打火機遞給他,眼睛也一直盯著我。
「那麼,您知道,他是否結婚了?」
在校門口發生的和那天夜晚在方尖碑廣場發生的撞車之間,已經過了多少時間?將近十五年。警車上的和市立醫院的女人都顯得很年輕。十五年的時間並沒有很多變化。我拾級而上,一直走到帕西地鐵站。
我竭力掙脫開身,但是,他實在纏人。每次,他又再拉住我的胳臂。女人臉上露出譏諷的微笑。他大概喝醉了,他的臉靠近我,跟我說話。聞不到他身上有酒精味,但是,卻散發出一種奇特的香水味,「森林之水」
我走到庫泰勒里街,那是一條偏僻的斜向小街,恰好在市政廳前面。後來幾年裡——甚至就在最近——我回到這裏,試圖弄清楚這條街第一次引起我不安的原因。煩躁不安的情緒始終揮之不去。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滑入一個并行的世界的感覺,而與時間無關。
「那麼,這個索里耶爾究竟是誰呢?」我問他道。
「您說什麼?我不明白……」一絲微笑在他唇邊掠過。「您說在哪兒?」
他把食指按在一頁的中間,指著某個東西,我的心怦怦地跳。確實,有一輛湖綠色的「菲亞特」,登記號……他抬起頭,彷彿醫生在看病似的,神情嚴肅地注視著我。
從他說話那種含糊其詞的語氣,我意識到我不可能獲知更多的東西。
「在米拉波診所。」

22

但是,「帕西舞園」的老闆娘對我的繃帶和舊上衣上的血跡並不十分在意。看來,在其他不如這裏安靜的街區里,她已經見識得多了。酒吧台旁,一隻鸚鵡待在一個黃色的大籠子里。數十年後,我翻閱一份這個時期的雜誌,在最後一頁上,登載著飯店的廣告。其中一則映入了我的眼帘:「『帕西舞園』和它的鸚鵡貝貝兒。每天營業。」一句沒有多大意義的話卻使我怦然心動。一天夜裡,我感到自己如此孤獨,因此,我寧願和其他人一起,坐在吧台旁;我感受到,由於我那件沾上污跡的上衣、繃帶和我瘦弱的體格,老闆娘心中對我存有某種同情。她勸我喝些維昂多克斯酒。我問了她有關鸚鵡的問題,她對我說:「要是您願意,您可以教它說一句話……」於是,我思考了一下,最後,發音儘可能清楚地說:「我在尋找一輛湖綠色的『菲亞特』車。」不消多久,我就教會它說這句話了。它重複的方式則更加短促,更加有力:「湖綠色的『菲亞特』車」,而且,它的聲音比我更尖利,更專橫。
他把我推向那女人,說道:「她挺好看,嗯……你還沒有瞧見全部呢……」
在她走進隔壁房問前,我們的目光相遇了。
後來,我離開房間,下了樓,再一次給問訊台打電話。在福松波羅那林區,沒有迪瓦爾大夫。我一瘸一拐地一直步行到茹爾丹大街街頭的小書店。我在那兒買了一張盧瓦爾一歇爾省的地圖。然後,我向後轉,朝「巴比倫」咖啡館的方向走去。我的腿疼痛難忍。我坐在裝有玻璃的露天座上的一張桌子旁。見到時鐘上指示的時間才晚上七點整,我不由得大為驚訝。我的確為埃萊娜·納瓦希那的離去感到遺憾。我很想跟什麼人說說話。一直走到稍遠些的熱納維埃芙·達拉姆住的大樓?可是,如果博維埃爾博士還沒有到皮卡爾街那兒的話,她一定同他在一起呢。不應該打擾別人的生活。得了,其實我不會出其不意地去按響熱納維埃芙·達拉姆家的門鈴……於是,我攤開地圖,我化了好多時間才發現福松波羅那。不過,這件事的確使我很上心,使我忘掉了我的孤獨感。阿爾博尼花園廣場。
「這我可不能告訴您。」

15

九_九_藏_書
「他可不是唱詩班的孩子,」他告訴我,「不,可不是唱詩班的孩子……」
「最近一次見面,就在不久前,在米拉波診所。」
旅館里要了個房間,我暗想其他的顧客是什麼樣的人。
我加快腳步到了聖日耳曼一奧賽爾。在我到達里沃里街的連拱廊的時候,當時就像有人猛然把我喚醒一樣。「小海灣」……企圖親吻金髮女子那個戴著波蘭軍帽的傢伙……順著長長的連拱廊,我卻感到回到了露天。左邊是盧浮宮,一會兒就是我童年時代的杜伊勒里王宮花園。我一步步邁向協和廣場,同時,我努力推測黑暗中公園鐵柵欄後面的東西:最前面一個水池,花木園景,旋轉木馬,第二個水池……現在,只要走幾步就可以呼吸到海的氣息。筆直往前走。盡頭,那獅子就像哨兵那樣安坐在十字路口的中央……那天夜裡,城市顯得比平時更加神秘。首先,我從未感受過在我周圍如此深沉的寂靜。居然沒有一輛車。過一會兒,我就要穿過協和廣場,根本不把紅綠燈放在眼裡,就好像在穿過一片草地。是的,我又陷入了夢境,不過,比剛才在「小海灣」的夢更加寧靜。就在我到達方尖碑廣場時,小轎車冒了出來,在感到腿上一陣劇痛的同時,我心想我快醒了。
「他曾經住在這一街區,不過,我想,現在不再……」
我很晚回到旅館。我下了樓,經過地鐵站,去一家大餐廳里用晚餐。我還記得那個飯店的名字:「帕西舞園」。人並不很多。有幾個晚上,只有我一個人和老闆娘,一位頭髮很短的棕發女子,以及身穿快艇駕駛者白色上衣的服務員在那兒。每次,我都希望雅克琳娜·博塞爾讓會走進來,然後,向酒吧台走去,就像那三三兩兩地坐在那裡同老闆娘攀談的人那樣。我挑選了一個最靠近門口的桌子。那麼,我就會站起身,朝她走去。
我只要沿著這條街行走就行了,我懂得,往昔已一去不復返,而我卻還不太知道我究竟生活在什麼樣的現實中。這條街只是一條通道,夜裡,各種車輛像龍捲風般過往。是一條被人遺忘的街,任何人從來都沒有留意到它。那天夜裡,我注意到左邊人行道上的紅色燈光。
「不,根本不是。」他皺起眉頭,彷彿在猶豫是否把地址給我。「您跟我說是個女人。您肯定那是同一輛車嗎?」
「很高興再見到您。」我說道,一邊向他伸出手來。
我在人行道等候,有人要來找我。不久,我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了。校門已關閉。玻璃窗后已不再有一絲亮光。我不知道應該走哪一條街回家。我想穿過林蔭大道,但是,我剛一離開人行道,一輛小型卡車猛地一剎車,把我撞倒了。我的踝骨受了傷。他們扶我躺在後面的篷布下。其中一個男人和我在一起。發動機開始運轉的時候,一位女子上了車。我認識她。我和她住在同一棟房子里。我又看了看她的臉。她很年輕,大約二十五歲左右,頭髮是金黃色,或者是淺栗色,面頰上有一塊瘢痕。她向我彎下身子,拉住我的手。她氣喘吁吁,彷彿剛才跑過步似的。她向我們身旁的男子解釋,她之所以來得太遲,是因為汽車發生了故障。她告訴他,「她從巴黎來。」小型卡車在一座花園的柵欄前停了下來。一位男子抱起我,然後,我們穿過花園。她始終拉住我的手。我們走進房子里。我躺在一張床上。一問四面白牆的房間。兩名嬤嬤向我俯下身,她們的臉被白色的修女帽箍得緊繃繃的。她們在我的鼻子上放上同市立醫院一樣的黑色的嘴套。在我入睡之前,我聞到了乙醚這種如陰陽界散發的氣味。
「您搞錯了吧……」
我踝骨處感到疼痛。我覺得自己沒有勇氣去換繃帶。我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力圖思索過去。
藥劑師一再堅持地問道:「那麼,您起訴了嗎……?」
我跟著他上樓。那兒也一樣,只有一張桌子被四個人佔用,兩男兩女——靠近玻璃窗洞。他向我指了指左邊第一張桌子,就在樓梯口那兒。其他人絲毫也沒有注意我。他們低聲地在說話,一陣悄悄說話聲不時地被笑聲打斷。桌子上,有一些被打開的禮品盒,他們好像在過生日,或許是聖誕前夜的聚餐。紅桌布上放著菜單。我念:芳香淡水魚段湯菜。其他菜名都用極小的字寫的,在強烈的,幾乎發白的光線下,我無法辨讀。在我身旁,他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18

我從阿爾博尼花園廣場開始。那裡,沿著人行道停放的車輛中,並沒有一輛湖綠色的「菲亞特」。我心想,她在她家對面永遠也找不到一個空車位,於是,在那一帶久久地轉來轉去,設法泊車。這樣,可能把她帶到相當遠的地方。除非她把車放在汽車庫裡。在她家附近,德萊塞爾大街那兒有一座車庫。一天夜裡,我走進這家車庫。盡頭,一個男子正待在一個四面玻璃的類似辦公室的房間里。他遠遠地瞅著我走來。當我推開門時,他站起身,我感覺到他正嚴陣以待。這一瞬間,我真後悔沒有穿一件新的大衣。我一開始說話,他便有所戒備。一天夜裡,一輛汽車把我撞倒了,我差不多可以肯定,那位司機就住在這一帶。直到現在,我沒有他的任何音訊,然而,我很想同他聯繫。另外,那是位女司機。是的,阿爾博尼花園廣場。一輛湖綠色的「菲亞特」。這位女子的臉部可能已經受傷,而「菲亞特」車也有些損壞。
「您瞧,我的小兄弟……有些事情,很久以來我一直在向自己隱瞞……某些我從未在光天化日之下承受過的東西……」
那天傍晚,走出地鐵,我就到藥房去了。我出示診所給我的那張藥方,詢問我應該如何敷藥。藥劑師想要知道我受傷的原因。當我向他解釋,我是被一輛汽車撞倒的時候,他對我說道:「但願您已經起訴了……」
我尋思,我也許碰巧會看見那輛車又出現了,它就停在附近。我一直走到沿河街道那兒的大車庫,詢問加油站里的人,在他的顧客里,他是否知道有一位金髮女子曾發生過車禍,並且臉上受了傷。她駕駛的是一輛湖綠色的「菲亞特」。他思索片刻。不,他沒有瞧見過。沿河街道上,過往的人和車是那麼多……簡直就像是一條高速公路。他甚至根本不注意顧客的面孔。
「那是某位叫做索里耶爾的車,」他告訴我,「我有他的地址。」
沿著塞納河畔堤街走去,我到了阿爾博尼街的街角,正在空中地鐵經過的那段拱橋下。而阿爾博尼花園廣場則更遠些,與阿爾博尼街相互垂直。偶https://read.99csw.com然間,我在一棟巍峨高樓前停下腳步,這棟高樓有一扇黑色鐵花裝飾的玻璃大門。我非常想跨過通車輛的大門,去詢問門房,雅克琳娜·博塞爾讓住在哪一層;如果她確實住在那兒,我就去按她家的門鈴。但是,這樣貿然到別人家裡實在不符合我的性格。我從來沒有懇求過什麼人,也從來沒有要求過任何人的幫助。
於是,在那個小站的月台上等候列車的時候,我便尋找那些能使我知道阿爾博尼花園廣場的這個女人是否就是十五年前同一位女子的痕迹。也許還應該想起那個地方的名字,那兒有學校、慈善醫院和一棟我曾住過一段時期,而她在走廊盡頭有個房間的房子。這就追溯到在比亞里茨和儒伊一昂一若扎斯鎮居住的那段時期。那麼,以前呢?在這兩段時期之間呢?按照年代順序,先是比亞里茨,然後是儒伊一昂一若扎斯鎮。而離開了儒伊一昂一若扎斯鎮以後,就回到了巴黎,回憶就變得越來越清晰了,因為,我已到了被稱為「理智之年」的懂事的年齡。惟有我的父親可能向我提供些模糊的情況,但是,他已銷聲匿跡。因此,得由我自己來應付,再說,我覺得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地鐵將經過塞納河,開往左岸。它路經一些樓面,其每一個燈光閃耀的窗戶,對我來說,也都是一個謎。有一件事使我大吃一驚,撞車前,一個平常的夜晚,我在地鐵不期遇上了博維埃爾博士。他對我們的相遇卻絲毫沒有感到驚訝,他向我解釋,在我們的生活中,同樣的境遇,同樣的面龐常常重新出現。他告訴我,在我們下一次的討論會上,他將就「永恆回歸」這一命題加以發揮。我感覺到,他快要向我推心置腹了。
是一條呈斜坡向著沿河街道南下的大街。那輛車已經換了擋風玻璃和一盞頭燈,但是,有人在維修還沒有全部結束就來把車取走了。是索里耶爾本人嗎?他無法告訴我,因為那天他不在,他會去問他的合伙人。他時不時地看一眼我那裂開的便鞋和繃帶。「您不是起訴了嗎?」他以一種幾乎親切的指責的口氣向我提出這個問題,就像那天藥房里的藥劑師那樣。控告誰呢?我惟一應該控告的是我自己。直到現在為止,我一直生活得一塌糊塗。而這次撞車事故把這些年的混亂和不確定劃上了句號。是時候了。
我覺得平生第一次看得那麼清楚。這湛藍的天庭,清晰地呈現出夏約宮的身影,這凜凜的寒氣,在經年累月的麻木之後……那天夜裡的撞車事故發生得真是時候。我需要某種衝擊,使我從消沉、麻木的狀態中驚醒。我再也不能繼續在濃霧中行進……而這一切是在我步入成年的幾個月前來臨的。多麼離奇的巧合。我剛好得到了拯救。這起事故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具有決定性的事件之一。它使一切恢復了秩序。
在玻璃後面,我看見他們倆在沿河街道旁的人行道上行走。我不敢跟蹤他們。不,應該慎重行事。我已經後悔在這個男人面前失去了鎮定。我也許應該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別引起他的注意,而是等他走了以後再跟蹤他。然後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並知道他是否能夠把我一直帶到她那兒。可是,錯過了這次機會,我恐怕已經自斷退路。
福松波羅那林區。我即將得知有關我本人的某種重要東西,而這些東西可能會改變我生活的進程。
我一想起將孑然一身回到旅館房間里,便不由得驚慌失措。我突然覺得奧爾良門街區令人備感凄涼,也許,因為它使我想起了最近的經歷:父親的背影朝著蒙魯日漸漸遠去;人們以為碰上了一支行刑隊;我們所有在「擇耶爾」、「羅東德」和郊區地鐵的「終點站」咖啡館錯過了的約會……這正是我需要埃萊娜·納瓦希那做伴的時候。和她在一起,我覺得可以安心地回到我的房間,我們甚至可以步行穿過星期日夜晚死氣沉沉的街道。我們會比剛才在「小海灣」那個戴波蘭軍帽的傢伙和他的賓客笑得更大聲。
堤岸邊,阿爾博尼街入口處,有兩家咖啡館相對而開。光顧的人比較多的是右邊的那一家,那兒還出售香煙和報紙。我最終詢問老闆,是否知道本地有一位名叫雅克琳娜·博塞爾讓的女子。不,他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就住在附近的一位金髮女子。她曾經有過一次撞車事故。不,他不清楚,但是,我也許可以去離這裏遠些的,那家規模挺大的汽車庫打聽,就在特羅卡代羅宮花園前的沿河街道上,那個汽車庫專營出售美國生產的汽車。他們有不少顧客是在這個街區的。她的臉受傷了?這種事情就更好弄清楚了。去問汽車庫裡的人吧。他對我的問題並不感到驚訝,他彬彬有禮地回答我的問題,不過說話聲音顯得有點疲乏,但是,我很後悔在他面前說出了雅克琳娜·博塞爾讓的名字。應該等別人自然而然地來順著你的心思。不能操之過急。我靜靜地、默默地混跡於人群中。我一直坐在最冷落的桌子旁。然後我等待著。我是屬於那種黃昏時分在池塘邊停住腳步的人,是在觀看死水所有的動靜前,讓自己的眼睛適應昏暗光線的人。在鄰近街道散步時,我越來越確信,我可以不向任何人打聽任何東西就能找到她。我正在一個敏感的區域行走,我花了很多時間才進入這裏。我在巴黎所走的人生道路,從左岸到樊尚森林、布洛涅森林,我童年的軌跡,從南到北,與我父親的會面,最近幾年裡,我自己閑逛、徘徊的癖好,所有這一切都把我引到這塞納河畔位於山丘坡上的街區,一個我們可能說,它只是個「住宅區」或「沒有特色的區」。在我前一天收到的信里,有人約我在這裏見面,而十五年內,這封信曾去向不明。不過,對我來說,為時並不太晚:某個人還在這些全都一個模樣的窗戶中的一扇後面等待著我,這些窗戶嵌在這些大樓的牆面上,人們常把這些大樓同別的大樓搞錯。
其他顧客的到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再說,他也不再留意我了。我的確白以為是地相信,他高度重視剛才我同索里耶爾的交談。顧客們進進出出,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偶爾也聽見一些大嗓門。甚至,有時候,深更半夜了,不得不求助於警察。在這一片鼎沸的喧嘩聲和來來往往中,人們終於記住了幾張面孔,幾個名字。但是,用不了很長時間就忘了。
「是這樣,」我對他說道,「我想知道雅克琳娜。博塞爾讓的消息……」
我不敢給他看我在米拉波診所簽過名字的那份文件。我覺得這份文件很奇怪。我打算在自己房間裡頭腦冷靜地重讀一遍。我離開藥房時,他對我說道:「每次都別忘記用紅汞對傷九-九-藏-書口進行消毒。」

14

「那麼,沒有索里耶爾夫人的跡象嗎?」我問他道,「或者說,一位叫做雅克琳娜·博塞爾讓的女人?」
我問他阿爾貝一德慕大街在哪裡。就在那兒,沿著特羅卡代羅公園走。在水族館附近嗎?稍微遠些。
是在學校門口。院子面向一條稍有些傾斜的林蔭大道,道路邊上有樹和一些房屋,我不知道是別墅,還是農村住宅,還是郊區小屋。在我整個童年裡,我曾經在各種各樣的地方逗留過,以至我最終都把它們混淆起來。對這條林蔭道的回憶,也許同我記憶中的比亞里茨的某條大街或儒伊一昂一若扎斯鎮的一條斜街混同一起了。我曾經在同一時期,在這兩個地方分別住過一些時候,我想那條狗是在儒伊一昂一若扎斯鎮的居爾澤訥博士街上被軋死的。
「我還想跟您說……我真的不需要那筆錢……」然後,我從羊皮襯裡上衣的衣內袋裡,拿出我離開米拉波診所時他交給我的那一沓鈔票,我一直把這筆錢放在身上。他做了個生硬而倨傲的手勢。「先生,很遺憾……夠了。別再說了……」然後,他就朝他鄰座轉過身去。他們重又低聲交談起來,根本無視我的存在。我回到桌子旁坐下。櫃檯后,老闆瞅著我,連連搖頭,彷彿告訴我,我是個鹵莽的人,而我僥倖脫險了。為什麼?我倒很想知道原因。
我覺得,那天夜裡,我是從北站步行回來的。不然,為什麼我會這麼晚了還會坐在夜班車車站前的凳子上呢?車站在聖雅克塔花園廣場附近。一對男女也在站上等車。男的用威脅的口氣同我說話。他要我送他們,他和那個女人,去一家旅館。那女子默默無言,顯得十分窘迫。那男人拉住我的胳臂,企圖把我拖走。
「他就住在這一帶嗎?」
我竭力保持鎮定。他沒有注意到我。我看見他們的背,兩個人都坐在櫃檯邊。他們在低聲交談。那另一個人在本子上做筆記,一邊聽著棕發壯漢對他說的話,一邊時不時地搖搖頭。我坐在離櫃檯比較近的桌子旁,但是,我聽不見他們說的隻言片語。當時,在那女子和我肩並肩坐在大廳的沙發上,而他朝我們走過來的時候,為什麼他給我「棕發壯漢」這樣一個印象呢?由於撞車產生的衝擊力,大概我的視線變得模糊了。
不過,我能夠讓自己享有如此的奢華,全靠那個名叫索里耶爾在我離開診所時交給我,並不許我歸還給他的那些鈔票。他活該倒霉。我原來這般顧慮重重真是個白痴。總而言之,他不是唱詩班的孩子。
傍晚時分,我走出教室。大概是冬天。天色已黑。
撞車事故發生后,在米拉波診所的房間里,我有時間思考一些事情。我首先想起了童年時一天下午被軋死的小狗,然後,那一時期發生的一件事情也漸漸地在記憶中重現。直到那時,我想我一直在迴避思考這件事。惟有乙醚的氣味有時使我想起了它,這種令人介於陰陽兩界的氣味把你一直帶到生與死之間一個脆弱的平衡點。一股清新的氣息和終於在露天自由呼吸的感覺,而不時又有一種裹屍布令人窒息的沉重。前一天夜裡,在市立醫院,當那個傢伙給我臉部罩上嘴套,讓我入睡時,我記起了,我曾經經歷過這個。同樣的夜晚,同樣的車禍,同樣的乙醚氣味。
房間比綠道街的那間更舒適,備有電話,甚至帶浴室。
一回到旅館,我便打電話給問訊台,希望得知住在阿爾博尼花園廣場的雅克琳娜·博塞爾讓的電話號碼。

19

「他住在阿爾博尼花園廣場嗎?」
這個夜裡,我第一次想到我一生中那些最悲慘片段里的一件事。我十七歲時,我的父親,為了擺脫我,一天下午叫來了警察,囚車在大樓前等著我們。他把我交給區警察分局局長,說我是個「小流氓」。我寧願忘記生活中這段插曲,但是,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似的,四十年後,這天夜裡的夢中,一個也已經被淡忘的細節和其餘的事情都一起重現在我的腦海里,並使我心緒不寧。我坐在警察分局盡頭的一張凳子上,我等待著,不知道他們要把我怎麼樣。我不時地陷入半睡半醒的狀態。從午夜起,我便聽到有規律地響起了馬達聲和砰砰作響的車門聲。便衣警察把混雜的一群人推進大廳,其中有的人穿著整齊,有的舉止就像流浪漢。是一次大搜捕。他們說出自己的身份。然後,漸漸地,他們消失在一個我只瞅見門大開著的房間里。最後出現在打字那個傢伙面前的,是一位非常年輕的女子,褐色的頭髮,身穿一件毛皮大衣。警察好幾次都把她姓名拼寫錯了,而她則不勝厭煩地重複說:雅克琳娜·博塞爾讓。
夜裡,就在這個房間里,我決定永遠不再回到綠道街。我已經帶了幾件衣服和那個放置舊文件的海軍藍紙盒。我必須承認這樣的事實:那兒,將不會留下我的任何痕迹。我根本沒有感到傷心,這個想法反而給予我勇氣面對未來。我如釋重負。
「他住在阿爾貝一德慕大街4號。」他對我說,「不過,他並不是我們的顧客。他第一次上我們這兒。」
我在想,小轎車把我撞翻的那天夜裡,我是否並沒有送埃萊娜·納瓦希那到北站去乘火車。遺忘,最終把我們生命中的主要方面,有時,把一些無關緊要的中間畫面都侵蝕掉了。在這部老電影里,膠片的發霉部分造成時間的驟變。使我們感到兩件相隔幾個月出現的事情,是在同一天發生的,甚至是同時發生的。看到這些殘缺不全的畫面在我們極其混亂的記憶中交相香印,或者,這些畫面在黑洞中央,時而緩緩地相繼出現,時而又斷斷續續,怎麼樣排出一個最簡單的順序呢?結果,我頭暈眼花。
我都已經決定要跟她說些什麼……「我們倆在方尖碑廣場曾經有過一次撞車……」只要看我走路的樣子就夠了。有裂縫的便鞋,繃帶……「弗雷米埃」旅館接待處的那名男子,皺著眉頭打量我。我身上穿的那件上衣還有血跡。我感覺到他存有戒心。我預付給他十五天的房租。
「先生,我對您所說的一點兒也不明白。」他說話的語氣相當輕蔑,是那種用來對付流浪漢或酒鬼的口氣。
我站起身,我在壁櫃最高一層的閣板上,取下一隻海軍藍色的紙盒,裏面,我放置所有這些後來證明我在人世間逗留的昔日的文件。為申請護照,我剛要求布洛涅一比昂庫爾區政府出具的一份出身證明抄件,一份格勒諾布爾學區證明我曾獲得業士學位的證書,一張動物保護協會的會員卡,還有,在我的軍籍簿里,有我在比亞里茨的聖馬丁教堂受洗禮的證書,以及這份舊的疫苗接種手冊。我打開這本手冊,平生第一次查閱疫苗清單及其接種日期:其中一次是在比亞里茨,由某位名叫瓦拉特大夫為我接種。後來,六個月後,另一種疫苗,正如迪瓦爾大夫的印章顯示,是在盧瓦爾一歇爾省的福松波羅那林區接種的。然後,另一種則是很多年後,在巴黎接種……我找到它了,這個標誌。這也許是大海撈針,不然,要是我運氣好,也許是一條我依靠它可以回顧往事的線索:福松波羅那林區的迪瓦爾大夫。九*九*藏*書
他說,我很幸運,因為這個索里耶爾並沒有因為我對他的態度而太惱火。什麼態度?那天夜裡,一輛車把我撞倒了,而我只是在努力查明並找到駕駛者。我這樣做難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嗎?我想我已經成功地說服了他。
那天下午,我走出醫院,順著沿河街道,向格勒內爾橋走去。我極力回憶,在嬤嬤那兒醒來以後所發生的事情。總之,他們把我帶去的那問四周都是白牆的房間和米拉波診所的那問非常相像。乙醚的氣味也同市立醫院的一樣。這可能有助於我的追索。有人說,氣味最能重現過去,而乙醚的氣味對我總是產生某種奇特的作用。它甚至就好像是我童年的本真氣味,然而,由於它使人處於睡眠狀態,而且也消除痛苦,它所顯現的畫面也就立刻變得模糊不清。毫無疑問,正是這個原因,從我童年起,我的記憶就這麼混亂。乙醚既激起我的回憶,卻也誘發我的遺忘。
牌的氣味。我用前臂狠狠地推開他。他張口結舌地看著我,顯得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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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我莞爾一笑。顯然,他因為在最後時刻抑制住自己吐露心聲而感到寬慰。他過於滔滔不絕地講些毫無意思的東西,就好像他要毀蹤滅跡。他站起身,然後,在皮卡爾站下車。我可有點為他擔心。
為了使這一被遺忘的插曲浮出水面,必須要有那天夜裡在方尖碑廣場發生的相撞事故。博維埃爾博士對此會怎麼想呢?在下一次當費爾一羅什魯的討論會中,他是否可能用許多例子中的這一個來闡明「永恆回歸」的命題呢?但是,不僅僅如此。我覺得,在我的生活中,有一個裂口正面向未知的境界敞開。
「您說一輛湖綠色的『菲亞特』?」
我把在「帕西舞園」的晚餐延長得儘可能晚。將近十點時,老闆娘和她的朋友們都坐在盡頭一張桌子旁,就在離吧台和貝貝兒的黃籠子不遠處。他們開始打牌。一天夜晚,她甚至向我提議跟他們一起玩兒。但是,這正是我繼續尋找的時候。湖綠色的「菲亞特」。
他的眼光從上到下地審視我,也許他要估摸一下我對他構成的威脅。他注意到我左腳穿的鞋。因為繃帶,我已經把鞋上的裂縫撐大了。要是我沒有記錯的話,我甚至把絕大部分的皮都割開了,讓腳腕兒自在些,我因為裹著繃帶而沒有穿襪子,就像我們有時因為那些純種馬的嬌弱而在它們的腳踝處綁上護帶那樣。
然而,我沒有這個習慣。很久以來,我竭力忘掉自己的童年,我從未體驗過對童年的刻骨銘心的懷念。我沒有一張照片,沒有這個時期的任何有形的痕迹,除了一本疫苗接種手冊。是的,仔細想來,校門口,小型貨車和嬤嬤的這段插曲發生在比亞里茨和儒伊一昂一若扎斯鎮兩個時段之間。當時,我大約六歲。儒伊一昂一若扎斯鎮之後,就是巴黎和羅迪橋街的市鎮小學,然後,進各種各樣的寄宿學校,輾轉於法國各地簡陋的房子:聖洛,上薩瓦省,波爾多,梅茨,重又回到巴黎,直到今天。總之,我生活中的惟一秘密,惟一與別的環節沒有關聯的,就是這第一次與小型貨車及這位少婦,或者說這位年輕姑娘有關的撞車事故,那天晚上,這位姑娘來晚了,「因為,她來自巴黎,而她的車在路上壞了。」
老闆待在櫃檯后,一直面露譴責的神色看著我。
我離開診所的那一天,我的確還沒有完全恢復知覺。
為了給自己鼓勁,我對自己說,在奧爾良門街區,一切並不是那樣陰鬱。夏天,那兒,高大的銅獅子安坐在樹葉濃蔭下,每當我從大老遠處看著它,它顯現在地平線上的姿態便使我感到欣慰。它照看著過去,它也關心著未來。這天夜裡,銅獅子充當我的方位標。我對這名哨兵無比信任。
走出餐廳,我暗自思忖是否不應該再去等夜班車。
「帕西舞園」已不復存在,去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我乘坐計程車上德萊塞爾大街時,我發覺它已經被一家銀行取代了。但是,鸚鵡是很長壽的。也許,三十年後,這個鸚鵡在巴黎另一個街區,在另一家咖啡館的喧鬧聲中,還在重複我教的這句話,而沒有人明白這句話,也沒有人真正在聽這句話。只有鸚鵡始終忠實于往昔。
另一位在一旁也目光冷冷地打量我。
「我大概搞錯了人,」我對他說,「您知道這位先生的名字嗎?」
街頭巷尾已夜闌人靜,嚴寒砭骨。當然,我也不時地害怕一輛巡邏的警車會停在我面前,然後,要我出示證件。毫無疑問,我那帶有血跡的上衣,有裂縫的便鞋使之顯而易見的繃帶,都使我看上去像個無賴。再說,我還沒到二十一歲,大約還相差幾個月左右。但是,幸而,那幾天夜裡,沒有一輛囚車停下來,把我帶到最近的警察分局,或甚至帶到位於塞納河畔的那幢少年犯罪刑偵隊的黑幽幽的大樓里。
但是,查遍這個花園廣場的所有號碼都沒有她的名字。
我猶豫片刻。還是應該利用機會嘛。我站起身,來到他身旁,把臂肘支在櫃檯上。他轉過半個背對著我,我則彎著身子來吸引他的注意力。倒是那另一個人注意到我想跟他講話。他一邊用手指指著我,一邊拍拍他的肩膀。他朝我轉過身來。我一聲不吭,不過,我不認為這僅僅是因為靦腆的緣故。我正搜索枯腸,尋找字眼。我希望他會認出我來。但是,他用一種驚奇而又厭煩的目光端詳我。
他查閱辦公桌上一本已然打開的登記簿。他把食指放在下唇,慢慢地一頁頁地翻閱,當我的父親在「科羅娜」和「魯克世界」研究那些神秘的案卷時,也常常作出這個動作。
其實,他的外形倒也不乏某種優雅,然而,他那理得短短的頭髮,臉部的輪廓,都有點粗俗的東西九*九*藏*書,使我想起一位我已經忘記名字的美國演員。
但是,今天,我可以毫不懼怕地,從總體上來考慮已經過去的歲月。就好像不是我自己,而是另一個人俯視我的生活,或者,我在發光的屏幕上觀察我自己的透視片。一切都是那麼清晰,線條是如此精確、如此簡練……只剩下最主要的東西:小型卡車,篷布下,朝我俯下的這張臉龐,乙醚,午夜彌撒,以及直通到那棟房子大門的歸途;而她的房間就在那棟房子二樓的走廊盡頭。
過了比爾一哈坎橋,在一條通往沿河街道的小林蔭道上,我發現了一家旅館。過了三天,我再也不想回到奧爾良門那兒的住處睡覺,於是,我在這「弗雷米埃」
「您看到我那天古怪的樣子,大概很吃驚吧。」他幾乎用親切的目光注視著我。他的臉上,脖頸上已不再有任何瘀斑。
是的,毫無疑問,這是事實。這輛車車速並不快,我在穿馬路前理應先往左看,但是,那天夜裡,我正處於精神反常狀態。雅克琳娜·博塞爾讓。問訊台告訴我,阿爾博尼花園廣場沒有人用這個名字。但是,也許因為她的名字沒有列入電話簿里。我曾問過在這個花園廣場里有多少門牌號。十三個。耐心些,我最終會知道她的門牌號。
我曾想到,將近午夜時分,當我在這一帶躑躅時,也許會有幸偶爾發現這輛車正停在那兒。這個時候,雅克琳娜·博塞爾讓應該回家了。我覺得,我最終找到湖綠色的「菲亞特」,是在夜裡,而不是在白天。
他漫不經心地握握手。
一天早晨,我坐在右邊那家咖啡館里,咖啡館坐落在沿河街道和阿爾博尼街交接的街角上,一名男子和另一個人走了進來。我立刻認出那位壯實的棕發男子。他身上那件深色的大衣,就是發生車禍那天夜裡和我離開米拉波診所時他穿的同一件大衣。
然後,我把離開診所時那位壯實的棕發男子交給我的那份有關撞車的報告重讀一遍,那位男子留了一份副本。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份報告是以我本人名義寫的,它這樣開始:「我署名……」而其中使用的措辭卻讓人設想,是我應該對事故負有責任……「在穿過方尖碑廣場時,在靠近里沃里街的連拱廊處,朝協和廣場走去,我沒有注意到牌照號為3212Fx75的湖綠色『菲亞特』牌汽車駛來。駕駛者雅克琳娜·博塞爾讓小姐試圖避開我,以至汽車撞到廣場的一根拱廊上……」
他露出了微笑。「我明白……」
走出水族館,我感到寒氣襲人。公園裡的小徑上、草地上,綴有一小堆一小堆的白雪。天空清湛、蔚藍。
芳香淡水魚段湯菜。我心想,這個地方的顧客可能是什麼樣的。是那些在悄聲交換地址的某個協會的成員?或者,在這條街上,時光不再流動,而一些迷失的人便這樣永久地圍著桌子坐著?我不太清楚,我為什麼會疲憊地在這兒落腳。毫無疑問,是埃萊娜·納瓦希那的離去引起了我這種煩躁不安的感覺。再說,正是星期日的夜晚,星期日夜晚總是留下一些奇特的回憶,以及您生活中一些毫無價值的小插曲。必須回到學校或營房。您在一個再也想不起名字的火車站站台上等候。再晚些,您在宿舍的小長明燈藍色的燈光下,睡得很不踏實。如今,我在「小海灣」,坐在一張鋪有紅色桌布的桌子旁,菜單上,推薦一份芳香淡水魚段湯菜。那兒,他們忍俊不禁,噗嗤而笑。其中一名男子戴著一頂黑色的阿斯特拉罕羔皮帽。他的眼鏡和瘦削的法國式臉龐與這種俄羅斯或波蘭騎兵的帽子形成鮮明的對比。一頂波蘭軍帽。是的。這就叫做波蘭軍帽。
那家店叫做「小海灣」。我走了進去。亮光是從天花板上的一盞小油燈灑下的。四個人正圍坐在一張桌子旁玩撲克。一名留著小鬍子的棕發男子站起身朝我走來。
他彎下身子要親吻旁邊那位金髮女子的肩窩,但是,那女子不讓他這麼做。其他人就哈哈大笑。即便我懷有最好的願望,我也不可能與他們一起歡笑。我相信,假如我朝他們的桌子走去,他們也不會瞧見我;假如我對他們說話,他們甚至不會聽見我說話的聲音。我盡量致力於具體的細節。「小海灣」,庫泰勒里街4號。也許,不安的情緒是起因於這條街的地形位置。它通向塞納河畔警察局的大樓。這些大樓的窗戶里沒有一點燈光。為了推遲我將孤零零地待在這個地區的時刻,我依然坐在桌子旁。即使想到夏特萊廣場的燈光也沒有使我安心。聖日耳曼一奧賽爾倒也並不很遠,可是也得走過偏僻的沿河街道才能到達。另一名男子脫下帽子,擦了擦額上的汗。沒有人過來拿我點的菜單。
於是,我把那天夜裡發生的事件和盤托出,諸如這個索里耶爾和我們一起坐在警事應急隊的車,市立醫院,米拉波診所,以及我離開診所時,索里耶爾又在大廳等著我,所有這一切,我都一一向他描述一番。但我不願意同他提及我最近曾在咖啡館同這個男子相遇,而他卻裝作不認識我。
太多的顧客。太多的「菲亞特」。而且,那麼多的金髮女子……我又走到稍遠些的特羅卡代羅公園。起先,我認為我是第一次在這公園裡漫步,但是,面對水族館,對童年時代一種非常模糊的記憶油然而生。我買了票,走了進去。我久久地觀察著玻璃後面游弋的魚兒。它們身上鱗光閃閃的色彩使我聯想到某種東西。
當他們離開咖啡館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瞧我一眼。
儘管我竭力追憶所有往事,但這件事只可能發生在福松波羅那林區,那兒有學校,慈善醫院和問訊台告訴我不再列入電話簿的某個迪瓦爾大夫。是她,而不是另一個人,把我帶往午夜彌撒和特羅卡代羅公園的水族館。在小型卡車的篷布下,她抓住我的手,她的臉朝我俯下。在這間玻璃魚缸的燈光閃閃發亮的寂靜的大廳里,回憶變得清晰得多了。做完午夜彌撒回來,沿著那條小街,直到住宅大門,一直有人牽著我的手。同一個人。而我在同一個時候來到此地,我觀賞著同樣的色彩斑斕的魚兒在玻璃後面靜靜地滑行。當我聽見身後響起的腳步聲,當我轉過身,看見她恍如昨日那樣走過來的時候,我都不會感到驚訝。而且,從福松波羅那林區到巴黎那段路程,我們坐在一輛與在方尖碑廣場把我撞倒的一樣的車上,就是那輛湖綠色的車。夜裡,她始終不停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轉悠,四處尋找我。

16

隨即,他便恢復鎮靜。他搖了搖腦袋。「對不起……」
他猶豫俄頃,脫口而出,彷彿很不情願似的答道:「索里耶爾。」
「先生,用晚餐嗎?在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