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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回憶如風乾的果實

番外三 回憶如風乾的果實

庄澄的話益發的少,他習慣了黎維娟再不到他的小書店來,也習慣了她喜怒無常的脾氣。惟一不能忍受的是流言,那麼多人一再地傳,她和她的老闆出雙入對,形影不離。庄澄不願意懷疑每夜在自己身邊入眠的愛人,但是卻沒有辦法忽略她越來越深的冷淡和漠然。
那時,她讀書的時候還清貧,所以,從學生會裡攬得勤工儉學的活計。每天清晨五點半,天還沒亮就拿著掃帚在校園裡掃地,每月掙得生活費150元。
記得大學的時候,某次跟舍友姐妹火鍋聚會,大家喝得東倒西歪之即,黎維娟突發奇想地發表過一番「精闢妙論」。
她終於一語中的,說到所有問題的核心,錢,不就是錢……可他們所有的隔閡,所有的紛爭,歸根結底不是錢又是什麼?
黎維娟不顧庄澄的反對,進貨的時候給書店裡添了許多眼花繚亂的漫畫小說、雜誌周刊,她知道這些才是最得學生這一購書主流群所喜愛的東西。
這是這對愛人彼此間的最後一句對話。黎維娟想,她精挑細選了那麼久,摘下的原來是個徹頭徹尾的苦果,第一口的甜蜜滋味欺騙了她,嘗到了最後才知道是無盡的苦澀。
那幾年,往日的同學姐妹一個個步入婚姻的殿堂,她們未必比她聰明,未必比她漂亮,也未必比她愛得深,她們卻嫁給了醫生、檢察官,覓得了良伴。有一次婚禮歸來,黎維娟在白日的艷羡過後忽然覺得很疲憊,身邊的庄澄呼吸平緩,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原本睡著了也要手牽著手的他們開始背對彼此,各朝一方入眠。
就這樣,大學的光陰流水般過去,一眨眼就到了畢業前夕――校園情侶勞燕分飛的季節。別人在操場上告別流淚,天各一方,黎維娟和庄澄卻忙著在校外尋覓他們愛的小巢,終於盼到可以自力更生,他們有手有腳,何愁創不出一番事業?
終於有一天,他們甚至不記得因何而起,總之暗自隱忍了許久的怨憤和不滿由一個小小的爭執點燃,他們各自搜腸刮肚,用遍了最惡毒的語言來詛咒這對方,彷彿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多年來甘苦與共的戀人,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是的,黎維娟並不是沒有選擇,在這樣一個男女比例極度不協調的理工科大學,她一個面孔秀麗、學習勤奮、活躍能幹的女孩子,何愁沒有追求者?
除此之外,在小店門口,她還申請擺設了一個小小煙攤,為此兩人又不止一次地爭吵,互相指責,眼看入不敷出,庄澄不得不暫時妥協,任她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往書店裡搬,然而黎維娟不在的時候,他總是會把她進回來的熱門書籍塞到書架的最下方。
那次看到的杏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嬌艷。
「我們結婚吧。」
畢業后第一九*九*藏*書年的情人節,庄澄背著黎維娟偷偷給她送了一大束花。這一天的玫瑰和愛情一樣昂貴,為此他花光了原本打算用來買件新外套的錢。他歡天喜地點好蠟燭,等待加班的黎維娟回家,而她打開門看到那一捧花,卻頓時翻了臉。
書店開張的那天,小小的鋪面顧客盈門,道賀的親朋好友、周遭看熱鬧的居民和淘書人,你來我往擠個水泄不通。營業結束以後,關門盤點,卻發現真正售出的書並不如他們想像中的多。
誰能沒有虛榮,麻雀飛上枝頭似乎是每個像她這樣平凡女孩的夢想。然而她更盼望有一個家,家裡的另一半不是中年禿頂的成功商人,而是和她走過最美好歲月的庄澄,那才是她想要的愛。
她開始慶幸當初沒有頭腦發熱地跟他一樣辭職,全心投入到書店中去。在唱片公司做了三四年,業績漸有起色,工作屢獲讚賞,眼看升遷有望,港人身份中年離異的公司老闆還對她示愛。
黎維娟在他們的責任田中軸做了個標識,以此為界,山南水北,各佔一邊,大家各自完成各自領域里的工作。
因她總比他早到,偶爾會惡作劇地將自己這邊的樹葉統統掃往他的那頭,起初他無所謂,可做得過分了,他便拄著掃帚在界線的另一邊冷冷地朝她看。黎維娟並不害怕,瞪著眼睛回望。那一天,太陽出來得比以往更早,透過樹葉的間隙,陽光在少年的發梢灑下一片碎金顏色;清晨的風中,他乾淨而瘦削的面容如同葉尖露珠一樣清洌。黎維娟「瞪」了他很久,自己都沒察覺那目光漸漸變得像腳下的落葉,綿軟而柔和。
輾轉租來的小單間狹窄而昏暗,對於他們而言無異於天堂,終於不用再在深夜冒著被宿舍管理員發現的危險攀爬緊閉的鐵門,也不用各自躺在單人床上思念對方;他們自己動手粉刷牆壁,跑遍整個城市的廉價傢具市場來充實自己的小窩。
黎維娟捂著腰冷笑,「滾,你憑什麼要我滾,這房子、桌子、椅子,這所有的東西哪一樣是你的?不過算是便宜你,因為我再也待不下去了,要我滾,要我爬都無所謂,錢,把我的錢還給我!」
黎維娟對朱小北說:「他是我誤打誤撞摘到的甜美野果。」
愛人間戰爭的最可怕之處就在於彼此太了解對方的弱點和死穴。
黎維娟跟庄澄一同去看過那個夢想中的鋪面后,一整夜輾轉難眠。天快亮的時候,她咬咬牙,翻出了抽屜里兩個人這幾年來的所有積蓄,存摺、基金、股票……清點完畢之後,再借遍所有可以借的親戚、同學和朋友。
燭光搖曳,將兩張年輕的臉都映得半明半滅的。吹滅蠟燭之前,黎維娟說,「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有個幸福的小家,一個永遠不離不棄的伴https://read.99csw.com侶;」
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黎維娟記憶中似乎從未見他如此刻般滔滔不絕,她在他描述的美好將來中昏昏睡去,想到明天的太陽,就覺得現在已如童話中那不可思議的美妙。
庄澄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最出色的,縱然家境尚可,卻因為父母離異,一怒之下與家人鬧翻,落到勤工儉學的地步。可黎維娟偏偏愛他,他在她最沒有防備的時候,擊中她心裏最柔軟的地方。
最後,就連莊澄也硬著頭皮從他那已經決裂了好些年的父母家籌得了幾萬塊。當他們用這些錢從卓美家換回鋪面鑰匙的那天,兩人將那冰涼的金屬小東西交握在手裡,顫抖著,彷彿已將夢想成真的未來抓在了掌心。
庄澄將黎維娟推倒在地,她的腰重重撞了桌角,許久動彈不得,他還來不及去扶,黎維娟已經將任何手能夠觸及的東西都拾起來朝他砸去。杯子、相框在他的閃躲中落地粉碎,最後一個正中他額頭的是個紅色絨布的小盒子,盒子順著他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掉落,接觸到地板的時候鏗然有聲。那銀白色的小小的環和當中璀璨的一點,曾是她夢寐以求的珍寶,然而這個時候掉落在滿屋狼藉之中,那冷冷的光便如同一個絕世的笑話。
庄澄說,「只要你現在馬上消失,我陪了命也會還上你那點臭錢。」
他們關上門來再三反省,她才注意他擺在書架上的書都是冷門。於是痛責男友全無經濟頭腦,他卻堅持他的初衷,反怪她太過急功近利。兩人都無法說服對方,店繼續開,生意依舊慘淡。當初投入的全部積蓄如同石沉大海,而欠著朋友親戚的錢卻總要還的。
她說,「挑男人就像到商場買水果,你得看準了,慢慢選。有的男人像榴槤,聞著奇臭無比,可吃進嘴偏有人覺得香噴噴的;有的男人像香蕉,外表黃得很,內心雪白雪白的;有的像石榴,你不剝開他,就不知道原來他藏著那麼多心眼……最好的男人就像貨架上最貴的水果,誰都知道好吃,但你得看看有沒有吃到嘴的運氣和本事。大家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誰也不是什麼王公貴族的後代,在這場『挑水果』的博弈里,關鍵就是眼要准,手要快,心要狠,用最合理的價錢辦最好的事。你也別盯著那最貴的,咱買不起,等到打折的時候都臭了;也別貪小便宜省錢買那廉價的,吃了一口你吐都來不及,正確的選擇是廣泛地進行市場調查,了解行情,該出手時就出手,用盡自己每一分錢,儘可能買到最值得的東西……」
他沒有回答,黎維娟又再重複了一遍,良久,卻聽到了他的鼾聲。她一個人躺在靜夜裡,從未覺得如此憤怒和失望,她知道他沒有真的入睡。她可以不在乎九-九-藏-書他給不了她好的生活,但卻不能容忍他拒接給她一個家。
兩人第一次天翻地覆地爭吵,他氣憤自己的滿腔心意對方絲毫不能理解;她卻怪他大冷天用一件外套的錢換了一束華而不實的鮮花。他們吵得精疲力盡,蠟燭和鮮花都變做一片狼藉,黎維娟背對著他坐在床上淚水漣漣,然而說到底,他不過是想盡辦法盼望她高興,她憤怒也只是心疼他衣衫單薄。於是,庄澄一個擁抱,兩人盡釋前嫌,鮮花零落了不要緊,沒有蛋糕,他們照舊點燃了蠟燭許願。
後來的日子,那條分工的界線慢慢模糊,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徹底地不存在,他來得太晚的時候,她掃完了自己的,便在他的那一邊慢騰騰地揮舞掃帚驅趕落葉,等待他的到來。終於有一天,葉間藏匿的鳥兒見證了這無人的角落裡最甜美的一瞬,從此,這個地方不再是她一個人的花園。
每月到手的薪水有一半要用做房租。而且她偶爾還補貼家裡,所以,生活中每一分錢都要算計,到頭來更是所剩無幾……車子、房子據說總會有的,但是究竟要等到哪一天,遙遠得如同下個世紀。幸而還有彼此相親相愛,他們的愛是彼此忙忙碌碌一天後最甜蜜的慰籍。
「你滾,立刻滾!」庄澄感到自己尊嚴的最後一塊遮羞布被無情的掀開,驚怒之下,指著大門的手都在顫抖。
大概過了半年,一筆和她當初投入到書店的資金同等金額的錢悄無聲息地打到她的銀行賬戶。她提了出來,約上幾個富貴閑人打了一整晚的麻將,輸得精光,歸家的時候才感覺酣暢淋漓,猶如最恰到好處的買醉。
年少時覺得微不足道的東西才是消磨了愛的始作俑者。讓這麼深深深深愛過的一對,到頭來,打破了頭,撕破了臉。
庄澄卻說,「如果他有了錢,希望能開一間以兩人名字命名的小書店。」
那時的戀愛就像白開水一樣純凈,喝進去沒有味道也覺得甜。黎維娟和庄澄沒有多少錢,日子卻過得依然開心。早上在兩個人的花園裡無需約定,中午的時候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食堂里粗糙的大鍋飯,晚上除了自習,偶爾會結伴在校門外的熱鬧小夜市閑逛,即便一整晚下來什麼也不買,回來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
那天晚上,她收拾東西走出了出租屋再也沒有回頭,幾個月後嫁給了對她苦苦追求的唱片店老闆,跟著她年近半百的新婚丈夫移居北京,做起了唱片店的老闆娘。
黎維娟憑著優異的畢業成績和院系的推薦,在一間港資的唱片公司擔任行政助理,計算機專業畢業的庄澄到朋友的計算機公司做了技術員。他們加入了這個城市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大軍,早上衣冠楚楚地坐公車、擠地鐵,夕陽西下的時候,又拎著盒飯回到鴿子https://read.99csw.com籠一般的小房間,偶爾才加班加點到深夜。
只是卓美一家沒有再回國定居的打算,鋪面只賣不租。
愛人間戰爭的最可怕之處就在於彼此太了解對方的弱點和死穴。黎維娟一貫伶牙俐齒,庄澄憤怒之下也是句句一針見血。最後忘了是她先咬牙流淚痛斥他是「一文不明的廢物」,還是他先輕蔑地將她貶成「水性楊花的賤人」,話一出口,謾罵就變做了歇斯底里的撕打,像野獸一般糾纏,往日情分在拉扯之中哪裡還在?
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他們過去愛上對方的原因都成了對方的致命缺陷,她曾那麼欣賞他的清高執著,現在都成了頑固矯情,他曾經最愛她好強能幹,如今看來全是世故虛榮。
她滔滔不絕,猶如智者先知,其實當年也不過是花季女孩,明知青春有限,但是總覺得離用完的那天還遠,懵懵懂懂,遇到夢中的少年,擁在懷裡的時候滿心喜悅,哪裡還顧得上深究他又是水果里的哪一種?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的清晨花園裡多了另一個人。學校申請勤工儉學的學生太多,而這些象徵性的清閑工作卻是有限的。黎維娟在學生會抗議未果,所以,她的責任田只得分作兩半,每個月到手的補貼也成了75元。
對於庄澄的這些小小抗拒,黎維娟何嘗沒有看在眼裡。為了這個書店,為了和他走到今天,她做得太多,累得不輕,原本的宏圖壯志在現實的齒輪里慢慢地磨,漸漸地面目模糊,她不再幻想這書店可以越開越大,得以維持經營,就像得以維持她和庄澄的感情已經成為了現在最大的心愿。
黎維娟開始習慣地晚歸,她下意識地逃避這個往日溫馨甜蜜一掃而光,如今只剩下愁雲彌補的小窩。她寧可一個人的辦公室工作至凌晨,然後回家看庄澄熟睡后的樣子,安詳、平靜,她的生活為什麼不能這樣,遠離爭吵、遠離責難呢?
黎維娟的舍友朱小北調侃熱戀中的她,「在水果架前尋尋覓覓了這麼久,終於出手了,我倒想知道你們家莊澄是什麼果,是最貴的一個,還是物美價廉的?」
她喜歡這份差事。那時,茅以升塑像園那一片都是她的責任區,修葺得整齊漂亮的小園林里,除了落葉沒多少別的東西,沒有多少人像她起得那麼早,她在只有她一個人的花園裡哼著歌,將落葉攏作一堆,空氣中充滿露水的味道,時不時地,她的動作還會驚動棲息在枝丫上的不知名的小鳥。
話一出口,大家鬨笑一片,連稱「至理名言」。是啊,男人是水果,那女人是什麼?黎維娟又說,「女人如果也是水果,那就都是荔枝,『一騎紅塵妃子笑』,它新鮮不了多少天,所以,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用有限的青春去等一個男人未知的前程。等不起的,到頭來read.99csw•com爛在筐里的還是自己。」
書店是庄澄的夢想。也是機緣巧合,畢業后的第三年,黎維娟家住本地的大學舍友卓美全家移民比利時。出國之前,將家裡的房產統統變賣,黎維娟去了幾次,一眼就看中了卓美家樓下原本出租作蛋糕店的小鋪面,那裡臨近幾個人口密集的大社區,附近還有中學和高校,用於做書店選址是再理想不過了。
起初以為總是萬事開頭難,但店門口的花籃剛徹底凋謝,書店的門庭就越來越冷落,他們試過發傳單、贈代金券積分卡、甚至打折扣,日子一天天過去,這凝聚了一對愛人所有積蓄和心血的書店益發門可羅雀。
她的姐妹們不少人對這個投資感到懷疑,然而還是紛紛伸出了援手,畢竟她是如此好強的一個人,非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向朋友開口求助。
為此,她有足夠的理由討厭這個新來的入侵者――他到的總不如她早,他穿著價值不菲的球鞋來做這掃地的工作,他總是悶聲不吭,彷彿身邊的她只不過是枝頭一掠而過的小鳥。
返回學校的路上大雨傾盆,庄澄用外套遮著她,從山頂往下,一路小跑。回到宿舍的時候,身上沒有一寸乾燥的地方,她洗了個澡,精神抖擻,回憶這一天覺得委實太過美妙,怎麼也不能理解同是去看花的舍友,一場大雨後歸來,為什麼痛哭失聲?
春天的時候,他帶著她到南山的公園看杏花,為了省下幾塊的車錢,兩人手拉著手沿著盤旋的山路走了一個半小時才到達山頂。
年輕的時候愛上一個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無需太複雜的因由,也許是他微笑著的一個側臉,也許是他忽然柔軟下來的隻字片語,也許只是因為風拂過時,他微微揚起的發端。於是,愛了便愛了。
庄澄不知道為什麼黎維娟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她加班常常加到深夜,回來之後一個小小的細節都可以點燃兩人之間的戰火。書店沒況日下的經營也消磨掉他往日的好脾氣,慢慢地,他們都忘記了以前沒有爭吵的生活,大罵、冷戰都成了家常便飯。然而畢竟那樣地深愛過,再怎麼爭執,始終狠不下心離開。
「嗯」,庄澄含糊地應了一聲。
庄澄辭去了電腦公司雞肋般的工作,他已經厭倦了整日面對冰冷的機器和永遠編不完的程序。他和下了班之後的女友一起全心全意沒日沒夜為了這個即將實現的夢想奔波,開張的前一天晚上,雙雙累得筋疲力盡,並肩躺在鋪滿了書的地板上,庄澄看著天花板,一遍一遍向黎維娟描述他們將來的樣子,小小的書店會越來越大,從一間到兩間……然後是無數間,他想讓象徵他們愛情和理想的「維澄書屋」開到有人的每一個地方,然後帶著她告別狹窄潮濕的出租屋,告別捉襟見肘的生活,過上童話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