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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一定就是被稱為「世界的秘密」的東西

第一章 那一定就是被稱為「世界的秘密」的東西

為什麼我這麼早就醒了呢?美野里思考著,她的意識是模糊的,但有些部分又特別清醒。昨晚倒是睡得相當晚,原本打算「就讀一點」的推理小說,可是一讀起來就「不能自拔」了。《綠色危險》真有意思啊,一定要讓弘范也來讀一讀。
因為他是個聽話的孩子,從加減法都分不清楚的年紀起,就經常被姑媽家強行邀請去,被迫吃那甜得過分、讓人感到噁心的手制點心。不過,小學高年級以後,到了弘范萌發自立心的時候,他便有意疏遠姑媽。幸運的是,他的恆齒非常堅固,健康成長,完全沒有受到那些甜食的侵蝕,甚至在「好牙比賽」中都得過獎狀。
姑媽名叫由佳里,畢業於東京的音樂學院聲樂系,在這個小地方的一所女子高中里擔任音樂教師。不愧是搞聲樂的,姑媽的腹肌至今還很硬實,引以為豪的經過長期訓練的嗓音也讓弘范的神經受到刺|激。她自己捏起點心,「這很好吃喲」,「哎呀,味道好極了」,「你不知道吧,這做起來多麼費事呀」……邊說著,邊接二連三迅速地把她自己的那份甜點送進嘴裏,他也只得勉勉強強跟著硬塞。像是在尋求避難所一般,弘范環視著屋子,背景音樂是歡快的莫扎特的歌劇,屋子裡的縫織物都是特意從東京訂購來的LAURAASHLEY品牌的圖案。
五月一日,一個星期三的早晨,坂井美野里聽說了那個奇妙的謠傳。
弘范露出僵硬的笑容,出神地看著戴在姑媽那可愛的、交叉在胸前的手上的戒指,戒指上數顆巨大的青綠色寶石深深地勒在姑媽滾圓的手指上,要是用它們打人的話,一定會給對方造成致命傷的。怪不得,好像是和光滑的藍襯衫的顏色相配——弘范帶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吞下了一顆草莓。
這個陳舊的記憶——儘管不能確定是真的體驗過呢,或只不過是一場可怕的噩夢,可每次追憶起來的時候,他都會變得有點憂鬱,那種不安的情緒類似於遺忘了什麼貴重的東西,又類同於在暑假的清晨,耳聞山鳩嗚叫時的心情,當聽到似乎低低地貼著地面振動傳播而來的奇異聲音時,他會陷入一種虛無之中,彷彿感到世界的活動及世界的中心是在與自己無關的遙遠地方,永遠不能到達那裡。
「嗯,我身體不是很好,每年都是用少得不能再少的時間學習,勉強升級。」
阿晉迅速地離開仁,揮了揮手,目不斜視地離開了公園。
關谷仁不死心似的說道。藤田晉突然一言不發地止住了腳步。
這個村裡所有人家的房子都搭建在山坡上,關谷家的屋子更是位於最高處,在屋子後面的懸崖邊上,還真有一座小小的兒童公園。準確地說,那隻不過是圍了柵欄的空地,裏面僅有一根單杠和一座可坐四個人的鞦韆。
嗨,我可是清清楚楚地記得的喲,小范非常喜歡這種點心,你還真行,把一整罐煉乳都舔乾淨了。她說完嗤嗤地笑起來。小范和我一樣,都是鐵杆的「甜食主義者」呀。
所以,等到他終於能夠上學的時候,那個謠言已經在學校里蔓延開來了。
誰在那裡!
這一天,在姑媽的這些不祥的開場白后,煎熬就從甜得令人恐懼的加年糕片的栗子羹開始了。她竟能搜集到這麼多種甜點,弘范一瞬間甚至忘記等待自己的苦痛,由衷地感到欽佩。藍莓漿果的脆皮糕,塗著厚厚鮮奶油的南瓜舒芙蕾,讓人聯想到春天山巒的甜膩的日式點心,表面裹著糖衣的橘子和奇異果的餡餅,堆得尖尖的西洋松露的巧克力等等。這麼吃一回,一年的糖分,似乎都能攝取了,在他瞥了一眼桌上的東西的同時,胃也開始作痛了。
「呀——」、「不是吧——」,少女們刺耳的驚叫聲將美野里拉回了現實。不知不覺中她來到如月大橋旁。大橋的人行道上,充溢著上學去的高中生們熱鬧的聲音。少女們似乎有意要讓走在附近的男生們聽見她們的談話,愈發尖起嗓子說起來。面對這種矯揉造作的場面,美野里不由得read.99csw•com皺起了眉頭。她走上大橋。
關谷仁突然感到藤田晉站在自己的面前讓自己有點驚惶失措。從孩提時代起,關谷就覺得藤田很是文質彬彬,幾年不見,藤田變得愈發俊俏,愈發透露出接近完美的成熟氣質,與藤田相比,關谷能特別明顯地意識到自己的單純,剎那間,關谷產生了一絲膽怯。
喂,這可是我的絕活——餐后甜點喲。姑媽嫣然一笑,明明白白、一顆不落地展示出嘴裏整齊排列的牙齒,當弘范注意到時,不禁嚇了一跳。不知什麼時候,雪白的盤子被端到了桌上,他頗費了一點時間才明白這是草莓浸泡在大量的煉乳中。誠然,在小時候,準確地說是到七歲為止,這個裝在紅白色雪印牌罐頭裡的煉乳是他最愛吃的東西。甚至記得在第一次舔它的時候,還受到了「在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好吃的東西!」的強烈震撼,罐頭蓋子上噗嗤噗嗤地開著兩個三角形的小孔(如果不打開兩個洞,裏面的煉乳就出不來,這也讓他感到無比神秘),一聲不響屏息凝神地盯著粘粘稠稠的、描繪出甜美曲線的煉乳流淌出來,再用小勺舀起來慢慢地舔舐,那真是莫大的喜悅。有一天,他趁母親外出期間,偷偷地把一罐煉乳全部舔了個精光,後來東窗事發,被家人狠狠地責罵了一頓。用現在的健康理論來分析的話,真幸運自己沒有得上什麼成人病。今年,姑媽似乎突然想起了他的這件童年往事。她能夠忘記弘范五分鐘前講的話,卻會突然記起很早以前發生的雞毛蒜皮的小事。
現在,眼前的少年的坐姿,不正如傳說里的那樣嗎!少年紋絲不動地靜靜地坐在那裡。關谷突然懷疑自己是否陷入了白日夢的錯覺,在他的背面,真的有副面孔存在嗎?即使轉到那個少年的正面,不會只有一個漆黑的空洞在那裡吧——少年背影的輪廓浮在夕陽的逆光中,呈現出的模樣不像是這個世界上的生物。不知為什麼,讓人覺得非常親切。一點也記不起那少年的模樣——那一定就是被稱為「世界的秘密」的那東西……
對他而言,拜訪「尊貴的姑媽」,是一年一次的苦差。作為父親的姐姐,姑媽不論長相還是性格,都與這樣的鄉村格格不入(不,也許正因為是鄉村,有時才會出現這種極端的人物),是位非常華麗的女性。

02

美野里從二樓的房間走了下來。看到女兒今天沒叫早就起來了,母親吃了一驚。母親把平時總是不好好吃早餐、今天卻把早餐很快消滅得一乾二淨的女兒嘲弄了一番,又責備女兒在初春時節不該穿上單薄的衣服。美野里沒有理睬母親,早早地出了家門,在離目的地還有兩站遠的地方提前下了公交車。她一時興起,在紅川的堤岸上優雅地散起步來。
如今,即將迎來十八歲生日的他,依然會時不時地繼續前往姑媽家,繼續參加姑媽所謂的「春之茶會」,這跟踢蹴鞠一樣,古老的活動經過漫長的歲月流逝,已經被形式化了,現在雖然沒人知道它的意義,可是還會習慣性地舉行。
姑媽對他的溺愛十年如一日,對待他永遠像對待孩子一樣,那是沒有交流的單方面的健談,此外,說實話,面對那只有甜膩點心的菜單,弘范是非常痛苦的。但是,因為他打小起就從心眼裡憎恨「沒規沒矩」,強烈地意識到自己不能辜負別人的期待,要做「中規中矩」的人。所以,「男人不應該拒絕一年一次的親戚交往」的信條將他束縛了。再說,姑媽確實疼愛自己,比起她那位土裡土氣又寡言少語的丈夫,還有那三個與她丈夫相似的兒子,姑媽更加親近自己也是理所當然的,他這樣一直拚命地自我安慰著,繼續前往姑媽的家。
不知站在那裡發了多久的呆,等他突然清醒過來時,四周已是漆黑一片了。一定是長時間吹了風受了寒,回到家后就感到脊背上陣陣發涼,從第二天開九_九_藏_書始就發起了高燒,卧床不起。
與此同時,從小時候開始,他還被另一個感覺所困擾。總感到「日常」這個罩子裡邊隱藏著什麼東西——當撩起罩子往裡探尋的時候,有什麼東西會迅速地離去,卻不留下絲毫蹤影,但它確實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存在著。就是這樣的感覺,究竟是什麼東西?
「昨晚,我家的松樹自燃了。」藤田嘀咕了一句。
這或許是從「宴會上陪坐的兒童」演變而來。在這個村裡,流傳著到家裡來喝茶的孩子的故事。村裡人幹完農活回到家裡,看到一個白凈纖弱漂亮的男孩兒,端正地跪坐在客廳里的坐墊上等候著,他只說了句「我是來喝茶的」,然後依然規規矩矩地把兩手放在膝蓋上,微低著頭繼續等待。家裡人趕忙取出客人用的茶杯。直到他飲完茶為止,主人也一定要正襟跪坐陪伴著。孩子喝完茶,稍稍點頭行禮之後,便飄然離去。
「我就想來告訴你這件事。」
「不,我得回家了。我只是想看看你,猜你肯定會到這裏來。不瞞你說,我現在還發著燒呢。」
可是,他或許是第一個,偶然遇到那個可以被稱之為前兆的跡象的人。
就是這麼一個毫無特色的村子,要說還有什麼可取之處的話,可能只有美麗的落日景象吧。因為在那條穿過小村的河流的西邊,有個由兩岸連山形成的V字形峽谷,那裡能夠時不時地看到夕陽落到一個剪去一塊三角形的地方,來村子里的人看到這番風景,一定會異口同聲地讚美這令人印象深刻的日落。對於在這裏土生土長的仁來說,幾乎每天都能目睹的這段風景本應該是無與倫比的,可他卻有不同的感受:那不過是一邊放著光芒,一邊被峽谷慢慢銷蝕而去的太陽而已。
催促藤田去自己家做客的關谷的臂腕,被藤田慢慢舉起的手擋開了。
不對,這不是平日的閑聊。有種奇怪的熱情。美野里像被吸引了似的,從後邊跟了上去,聆聽少女們熟悉的語聲。
關谷獃獃地站著,目送著阿晉離去的背影。
孩提時代,總覺得夜晚是一個未知的世界。晚上十點開始,NHK頻道里會播出一個名為「新聞解說」的節目。美野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特別討厭那個節目的片頭曲。時至今日,她都能記起那曲子開頭四小節的旋律。之後的旋律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究其原因,是由於她從來沒有聽過後面的音樂的緣故。因為只要那個音樂一響起,爸爸媽媽肯定要擺出一副猙獰的表情,朝美野里轉過身來:「好了,快去睡覺。」過了十點、再過了十一點,會有什麼東西出現呢?那是不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呀?更不用說過了午夜的世界,那真是一丁點兒都想象不出了。上了初中以後,因為要複習迎考,第一次熬夜過了晚上十二點的時候,心中甚至翻騰起了一股難以言狀的罪惡感。那事就發生在不久之前。明明知道有「在深更半夜是不能照鏡子」的說法,內心卻又偏偏想看,於是戰戰兢兢地朝衛生間的鏡子里偷看了一眼,結果被鏡中自己那慘白的面容嚇得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
就在此時,腳下發出唰拉的聲響。那個堅硬的觸感霎時讓美野里止住了步伐。腳底下,有很多又小又圓的東西。美野里低下頭,反覆地盯著它們看了一陣,都是些淡淡的、五光十色的細碎碴。
每當追尋著微微殘存的一點最早的童年記憶時,心中浮現出的光景總是陰雲籠罩下的水田。

03

啊,啊,一感覺到那個甜味,腦漿都能被溶化掉!
「到我家去吧,你好長時間沒來我家玩了,我媽看到你一定會高興的,她過去就一直很喜歡你。」
之所以這麼說,是由於他得了不合時令的感冒,把連休和平日的空閑時間都用來睡覺養病的原因。
她在拂曉時分突然睜開眼睛。她原本是個非常愛睡懶覺的床蟲,每天早上,總是被母親那恐怖的聲音吵醒,那聲音像九*九*藏*書是在宣告世界末日的來臨。她就這樣,硬撐著去上學。可是,一年中總會有幾次,自己的肩膀似乎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拍打后嚇醒過來。
那個甜味冷不丁地在腦海里復活了。弘范在劇烈搖晃的回家的公交車上,一邊緊緊抓住吊環,一邊拚命忍受著從胃裡衝擊到太陽穴的惡寒和猛烈向上翻湧的噁心。車裡很昏暗,在他前面坐著兩個老媼,相互攀比著誰的蓄膿症更嚴重,這使他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儘管如此,不知為什麼,那個嘰嘰咕咕壓低聲音的對話,忽然從遠處進入了他的耳朵。
「喂。」關谷仁不由得大喊了一聲。
弘范從小就被賜予了「我可愛的小范」這一愛稱,被強加上了單方面的愛情:粉底綠水珠圖案的蝴蝶結,帶著荷葉邊的襯衫,彩虹模樣的絨線帽……這些只不過是他在孩提時代,從姑媽那裡得到的禮物的一部分而已,五彩斑斕的色彩,至今仍鮮明地印刻在他的腦海里。儘管這些禮物幾乎都沒有用過,但對於喜歡收拾整理的他來說,這些東西應該至今都被井然有序地保存著,擺放在房間壁櫥的深處。
這天清晨醒來的時候,美野里有種感覺,似乎自己一動身子,某種魔法將會解除。透過微露的窗帘縫隙,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天空,看著它一點點變白。那片風景中,所有的生物都在沉默,新世界的帷幕又將拉開。
可是,就是這麼一個全身心熱愛著故鄉的她,曾在年幼時,也咒罵過自己的不幸:為什麼自己出生在這麼個鄉村,為什麼自己得生為一個容貌醜陋的日本人?曾和姐姐兩個人把腳伸進被爐里,出神地看著電視里的奧黛麗·赫本、阿蘭·德龍等明星們驚人的美艷和俊朗,無限感慨。電影結束后,依舊陶醉其中,望望對方那張扁平的面孔,瞅瞅穿在身上的短棉上衣,看看從屋頂上垂掛下來的燈傘,強烈的幻滅之感湧上心頭:啊啊,為什麼自己不是一個美國人或者法國人呢?儘管日本被譽為治安最好的國家,儘管日本的技術和經濟都是一流的,可是哪一點都寬慰不了自己。這副糟糕的長相,窮酸的氣質,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為什麼自己不是生在美國或法國,而是降生在這「谷津」?在被這個不合理的疑問折磨得心煩意亂的時候,「等等喲」,她心裏的其他疑問又翻湧了上來。說起來,這個家、這個城鎮、這個日本味十足的恬靜風景的空間延長線上,怎麼能讓人接受有巴黎、紐約存在的事實呢?也許那都是騙人的,那些電影中的場景其實只是冒牌貨或是人造品,也許就是文娛匯演上用的紙糊道具。那些俊男靚女都是些做工精美的娃娃,甚至還有可能是爸爸媽媽在銀屏外悄悄地操控著他們呢!這種疑問至今仍隱隱地在美野里的心底糾纏不休。
關谷仁突然想起了那個傳說。
事情僅此而已,好像也沒有跡象表明那個少年要幹什麼,或者他出現後會產生什麼奇怪後果。聽說關谷仁的祖父在讀小學的時候,曾經碰到過一次這種事情,可是一點也記不起那少年的模樣,只記得留他喝茶時,他喉嚨里發出的咕嘟咕嘟的聲響,對他的印象僅此而已。仁有次把這個故事告訴一位喜歡傳奇小說的朋友,朋友帶著嚴肅的表情分析:那一定是在明治時代的初期吧,老毛子或是荷蘭人曾經來過這個村子,不會是村裡的人把那個孩子殺了吧……一定是那孩子到現在為止還在尋找自己的雙親。
美野里追索著記憶,記得自己曾經歷過這種不安。對了,那個時候第一次頓悟到:大家都和自己一樣思考著問題,和自己一樣具有所有的感情,而且每個人都和自己一樣,不能理解他人的思想。那時,不也是感到了這種類似恐怖的不安嗎?大概——也許——不只有我一個人這樣吧?姐姐,媽媽,也和我一樣——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說不定——肯定,其他人也和我是一樣的……
然而,黎明又呈現出別樣的不安。它讓人產生負罪感,似乎看了不該看九_九_藏_書的東西;它充滿了緊張感,令人不得不屏息凝神;它會使人發出不可捉摸的悔嘆:「哎呀,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
他站在空曠的田野里,抵抗著肆無忌憚的風。年幼的他為什麼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樣寂寥的地方?眼前是冬季草木衰敗、一望無際的荒涼景象,發紅的土色枯草很不情願地耷拉在空曠的水田裡。腳下,小河橫穿而去,黑色冰冷的水流發著隆隆的聲響。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昏暗的冬日下凹凸不平的山脈連綿不斷,朝著群山方向延伸的搭載著高壓線的巨大鐵塔群,像怪物似的聳立著。天空很低,垂懸著陰沉沉的雲朵,讓人預感到充滿封凍的暴風雪馬上就要從天而降。他在曠無一人的巨大的風景的正中央,被巨大的恐怖所震懾,呆立不動。他總想不起來,那一刻,是自己想渡過河去呢,還是想折返回去,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個風景對他來說具有某種重要意義。

01

清晨的陽光在匆匆忙忙地流淌著的河面上刺眼地閃爍著,要是把手伸進水裡,一定是寒冷刺骨吧。美野里用難以言表的高漲情緒,把視點聚焦到遠處的風景上。這裏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然而真正的春天似乎已經降臨此地了。山的顏色變了,田裡的水色也起了變化,離地面數十公分的地方,彷彿懸浮著一層淺桃色的空氣,正輕輕融化著萬物的輪廓。在淺桃色的融化下,天空呈現出暖融融的綠色,迷濛中那綠色似乎正露出笑顏。那純真的色彩,引得單純的美野里歡欣無比。她的心中湧起一股衝動,想高高地伸出雙手擁抱天空。
「是嗎,那真遺憾,那你下次可一定要來喲。哎呀,不是有什麼事來找我的吧?」
少年迅速迴轉過身來,那是一張皮膚雪白、娃娃般端正的面孔。
這麼想著,在直起身子的一瞬間,美野里感覺到周圍的喧囂不同於往常。
這事得追溯到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五的黃昏。
藤田帶著意味深長的表情反過來盯著關谷的臉,在他的瞳仁里,似乎蘊含著某種激|情,使關谷陷入了混亂中。
如今,在美野里內心的某個角落,仍能隱隱感到那時的不安。它像個抓不住的冰冷而巨大的黑影,從心頭掠過,令她不寒而慄。但是,她明白自己不得不這麼一直走下去,不能偏向岔道。那冰冷的不安如此巨大,以至於目不能收,美野里剛一觸及它,便被它的冰涼刺骨所震懾。
關谷仁是最後一個聽到那個謠傳的。
春天不僅帶來了令人心旌搖動的華美,還帶來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巨大的不安。
藤田像是腺病體質的孩子,時常發高燒卧床不起。即使是現在,仍然能夠讓人覺得眼前這位苗條少年的身姿里,透露出生病的跡象。也許是從小就和病魔打交道的緣故,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沉穩,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憤世嫉俗的感覺。但是,他的舉止溫文爾雅,身上散發出和這個偏僻鄉村不相稱的高貴氣質。
用平凡的語言來表述的話,就是:總之,春天來了。
一瞬間,那雙眼睛看似兩個陰暗的窟窿,關谷注意到裏面突然迸發出強烈的仇恨的火焰,但是,關谷立馬忘卻了這些,叫喊著奔向那個少年。
像你這樣年齡的男孩,胃口好得真叫人難以置信呀。小范長得這麼高大,也一定很能吃吧,我的幾個兒子,就像馬喲,一天就可以把塞得滿滿的冰箱清掃得一千二凈。
為什麼聲樂系畢業的女性都喜歡帶花紋的圖案呢?弘范經常這麼思忖。他認識的女性都是這樣,姑媽常常把想當歌唱家的女孩帶到家裡,她們毫無例外都穿著布滿模糊色彩小花模樣的長裙,襯衫也都是隆肩高聳著,飄帶的分量也很重,口紅全都是晶瑩閃亮的粉紅色。人一旦希望當歌唱家后,其心情也會影響到穿著的吧,兩者之間是不是存在心理學上的某種關係呢?弘范一邊強咽著藍莓蛋撻的脆皮一邊思考著。
這一天,他準備了約一小時的散九-九-藏-書步路線,因為這個村子和這些大山就像自家庭園一樣,依據心情和天氣情況可以自由自在地調整路線,短則十五分鐘,要想逛得時間長一點的話,一整天都不在話下。但不論是哪條路線,到了最後,都要回歸到在他家後門的那個小小的兒童公園。
建在山坡表面的民房,從山頂開始,便像肆意散落的將棋①棋子一樣,各自搭建在高度不同的地方。河上跨著兩座橋,不論你走上哪座,都能望遍村裡幾乎所有的人家。每個年齡段中的孩子只有一個,或者一個都沒有,幸運的是和關谷仁同齡的孩子還有一個,他們倆從小就不得不花很長時間,走很長的路去學校,上小學和中學的時候,徒步翻過一座山去上學,現在,兩個人都要坐車到I市的高中去讀書。
「那可是我的專用座位喲。」
①日本式象棋。
「那麼,下次放學回來后,一起吃個飯吧。」
「什麼?」關谷不知所措地看著阿晉的臉。
是「飲茶童子」。
「啊。」少年的表情也變得柔和起來,暢快地笑著舉起了手。
哎呀,好親切呀!最後一次吃金平糖是什麼時候來著?是哪個小孩子撒落的吧?
連關谷自己也被這粗暴的聲音嚇了一跳,馬上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就像要混淆自己剛才的冒失似的,帶著一點開玩笑的腔調對少年說:
關谷仁和藤田晉親如兄弟般地度過了小學時代的光陰。關谷是個幻想家,同時,性格豪爽,社交面又廣。雖說藤田晉也是一位思索者,是個喜歡幻想的孩子,但和關谷不同,藤田晉更加徹底地朝著自己內心深處發展,他可以一周閉門不出卻無動於衷,也沒交什麼朋友,很少把自己想的事情告訴別人。
那是金平糖。路上,粉色、白色、黃色的金平糖嘩啦啦地灑了一地。
順著記憶而行,他腦子裡首先浮現的是雪印牌的煉乳,那天他正走在從姑媽家回來的路上。
淺沼弘范是在四月三十日星期二的傍晚,在公共汽車裡聽到這個謠傳的,比美野里早了一天。之後,他數次努力試圖回想起那時的情景。
「一直沒見你呀!就是上了高中,也沒機會看到你的影子啊。」
他有個習慣,在周末會多花一點時間來散步。他家在山裡,去高中所在的I市,坐電車要花四十分鐘的時間。I市本身就不大,可想而知,從市裡要坐四十分鐘的車子才到的地方會有多麼的偏僻。那裡,一條河流流淌于山溝之間,兩岸是綿延的山坡,他家所屬的村子就坐落於此。連接兩岸的公路穿過村子,經過的汽車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把它甩得無影無蹤,甚至車裡的人們都會立刻忘記剛經過村莊這個事實。
話雖如此,還是難以想象在這間屋子裡,那位一家之主和姑媽一起進餐的場面。姑媽的丈夫是位樸實強健的男人,在東北電力公司里做輸電線安檢的工作,木訥的姑父被這種布料包圍著,吸著醬湯——雖然每年都是這樣,弘范仍不由得從心裏表示深深的同情。
藤田晉彎起纖細的身子慢慢地從鞦韆上下來,來到關谷的面前。
有個人沐浴著夕陽,背對著自己坐在那鞦韆上。原來是位少年,他微微地弓著身,紋絲不動地靜坐著。
今天,關谷也為了尋找那個隱藏物的蛛絲馬跡,繼續在山間徘徊著。他的爺爺和爸爸都是教師,都非常健談,在他們講的許多故事里似乎也能感受到那個東西的只鱗片爪,可是自己理應發現的東西一定在其他什麼地方。
明白了,美野里突然睜開了眼睛。
為了把這本書清楚地介紹給弘范,她在腦海中反覆回味著故事的梗概,不知不覺中,窗外的天空逐漸變亮,不斷釋放出耀眼的白光,今天的好天氣有指望了。
「阿晉?哇,是藤田晉,好久不見呀!」
藤田晉是這個村另一個和仁同歲的孩子,讀小學的時候,兩人幾乎每天都碰頭,可是後來,自從藤田去盛岡就讀私立初中以後,兩人的交往便一下子中斷了,雖然藤田初中畢業之後回到了村裡,可是和I市走讀的仁並不在同一所高中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