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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爾哈特小姐的到來

埃爾哈特小姐的到來

圍著少女的人群漸漸升起不安的感覺,莫名其妙的不安。對方只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女。這樣的小姑娘即使說得再有自信,也只會讓人一笑置之而已,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你完全不相信我說的話。不,你根本連聽都不聽。你封閉自己的心,不聽一個腦筋有問題的女孩講話。」
手拿擔架的男子正往這邊過來。
「到時,英國的首相會由誰接任呢?」一位紳士特別認真地問道,他似乎想打斷愛德華的奮力阻攔。
「我、等、不到、愛蜜、莉亞、降、落了。」
愛德華對少女的話置若罔聞。沒錯,這少女肯定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她還挺聰明的。雖聽人家說現在的小孩愈來愈早熟了,但她連遣詞用句都像個老練的歡場女子。能編出這麼一大篇謊話,實在了不起。
「可是,我很慶幸對象是你。每當找到你的時候,我都在想:啊!能遇見你真好。每一次,每一次。在遇見你的那一瞬間,我的喜悅就好像世界綻出金光一樣。」
「我數著手指,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沒見到你之前,我絕對不能死,所以我每天都乖乖躺著,難吃的葯也全吞下去。」
不知什麼時候,少女的音量放大了,讓旁邊的紅臉男子聽到他們的談話,對她提出質疑。
「你的朋友?」愛德華問。
就在這短短時間內,他所展現的容顏一一在腦海浮現。儘管形容憔悴、滿臉胡茬,但他還是他。就連這麼頹廢的外表,也遮掩不住他由內而外散發出的美好氣質。
焦急不斷從背心竄起。忍不住熱淚盈眶的她擠進人群,拚命確認每個男人的臉。
「我是她的朋友。」
「愛德華!」
她來這裏還有另一個重要的目的。
她把手帕遞給了他。
怎麼會這樣?原本明天就要去奶奶家了。
這次群眾的喧嘩更大聲了。
「愛德華,請你將這孩子交給我們。今天我就放過你。看在你父親的份上,在這裏遇到你的事,我不會對任何人提起的。」
埃莫斯語帶威脅地伸出手,好像給了對方莫大的恩惠。
「我知道了,你是吉塔維克商行派來的。真是太過分了!竟然利用這麼小的孩子,找到這裏來了。」
但,眾人卻感到不安。少女靜靜地站著,淡淡講述未來的事。她像惡魔一樣裹著黑色外套,以女神般的美麗容顏對他們說。
愛德華的思緒不停轉動,恍如大夢初醒。
臉頰泛紅的少年一邊喘氣,一邊走到少女面前。
卡車一一停下,吧嗒吧嗒的開門聲響起。人從四面八方跑來,大家嚇得議論紛紛。
她的眼瞼緩緩垂了下來。
在終於想起那個名字的瞬間,少女失去了意識。小小的身軀,在濃煙與烈焰中一下子就消失了。爆炸聲益發激烈、益發猙獰地佔據整片天空。
少女別過身體,似乎想把臉藏起來。
「不過,根據你說的話,我知道今天是你第一次和我見面。若這一天我們沒有遇到彼此,之後就再也不會有發展了。所以今天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和你相會——可以見到你真好。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眼睛緩緩睜開了。毫無生氣的灰綠色眼珠看向他,因為認出是他而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芒。
寒冷的雨持續下著,雷聲依舊不停響起。
「喂,做什麼?你想幹嗎?」愛德華非常吃驚,連忙將少女拉開。
看見少年大聲叫喊,少女朝反方向逃跑。
和人潮行進的方向正好相反,逆行的愛德華像個幽靈,拖著沉重腳步繼續前進。
淚痕滿布的臉上,雙眼無力地垂下,少女遲緩地站了起來。少年挨近少女,握住她的手。少女回頭向愛德華看了一眼,然後就被埃莫斯父子架著似的離開了。埃莫斯父子兩人對愛德華看也不看一眼。
嘴唇不停地顫抖。目睹她倒卧在地的衝擊,至今仍未完全散去。快要爆開的腦袋,就好像有鍾在裏面敲一樣。不,這不是真的。這孩子不會因為保護我而死去!
「哦,一九四四年呀。又會爆發另一場戰爭嗎?」
愛德華緊緊握著手帕,身體不停地顫抖。
少女回憶似的想了一下。
周遭聚集了一堆人,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喇叭聲響起。
「沒關係的。這樣我今天來到這裏就值得了。」
「我也不知道。」少女的視線又落在地上。
雨勢慢慢變大了。
「爸爸,她就是伊麗莎白,她在發高燒。」
突然,少女感覺到薔薇的刺似乎震了一下。
猛烈的地震及爆炸聲,瞬間震聾少女的耳朵。她整個人趴倒在地上。
不知不覺中,天色愈來愈暗。天邊壓著厚厚的雲層,四周充滿山雨欲來的不安氣氛。
纖細的手指,輕輕撫摸著薔薇花刺。
臉頰、劉海已飄出燒焦的氣味。汗水和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的一切因為熱氣和火焰變得搖晃扭曲。視線的那一方,好像有人站在那裡。
「不要緊。幸好我想起來了。剛剛,一和你分開,我就想起來了。初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曾告訴我——你說,那天你原本打算自殺,獨自一人正在找尋死的地方。」
她的話已經說不連貫了。在停頓的間隔中,夾雜著吁吁的喘氣聲。
不在了。少女吃了一驚。
每個人都一臉驚恐地看著少女。之前大家還拚命想靠近她,現在卻慢慢地往後退,在保持一定距離的情況下,將她團團圍住。
小女孩輕輕用指尖摸著薔薇的刺,漫無目的地在院子里散步閑晃。結在水藍色洋裝后腰上的緞帶,迎風搖曳。
少女絕望地看著愛德華的臉,輕輕搖了搖頭。
她如天神降臨般到來。從烏雲的那一端,從海平面的那一端,乘著鐵制機器的美麗女子。
「伊麗莎白,你去吧,去找你的父母吧!」
「有意思。」
眼前站著一位頭戴格紋鴨舌帽、身材纖瘦的男孩子。合身體面的茶色蘇格蘭呢大衣,慧黠的棕色眼睛,都顯示著他的家世良好。少年與抬起頭的少女正面相對,「啊」地吃了一驚,露出略帶羞赧的表情。
我夢見一個黑頭髮的男人。
愛德華揮去心中的疑惑。
「下一次的戰爭不是當前的戰爭所能比擬的——不管是傷亡人數,或是造成的損害。不單隻有歐洲國家,連亞洲大部分區域都會被捲入,世界一片殺戮。和前一次的戰爭相同,沒有任何一方獲勝。」
少女有些遲疑。
「夠了。」
少女依然凝視著他。那眼神讓人想起在一旁照顧孩子天真玩耍的母親。一看到那個眼神,愛德華的罪惡感就被挑起。
啊,好像摩西渡紅海時,海水被分開來的情景。
「那時你已是倫敦大學的優秀教授。溫厚的眼神,是個很親切、很傑出的人。你對手足無措的我,說出了今天的事,還擔心我會記不住。我們兩人的相遇,就是從那時開始的。老天保佑,今天總算找到你了。這下我可以把手帕交給你了。」
到現在他還是不信呀!那些有可能是真的嗎?不過,少女找上他,到底有何目的呢?他能夠體會少女的熱情和認真是針對他而來的。
意識漸漸遠去。雨滴用力打在臉頰上。
女兒一臉怔忡、臉泛紅潮的表情,讓她更感恐懼。
令人討厭的風不停地吹著,此時臉頰真正感覺到第一滴雨。
穿梭不息的人、人、人。發出尖銳引擎聲響,從面前呼嘯而過的卡車。喇叭聲、雨聲、遠處的雷聲。什麼都不要再想,什麼都不要再感受了。
「喂,你該不會是生病了吧?」
「喂,伊麗莎白,夠了吧?我已經知道你很會編故事了。大家都快要信以為真了。可以回去了吧?」
「愛德華,我知道現在的你很痛苦。但沒事的,之後你會重新站起來,將來的你會有一番作為的,不要自暴自棄。」
糟了,愛德華心想。大家開始相信她了。原先只是半帶趣味、半帶嘲弄,但如今大家都被這個只不過想消磨時間的少女唬得一愣一愣的。
「——伊麗莎白。」
少女表情鎮定地望著愛德華。
「你到底是誰?是德國的間諜嗎?」
儘管如此,他壓根兒也沒想過那名少女會是衝著自己來的。這樣小的女孩獨自在這種地方徘徊。她的親人到底在哪裡?她是來參觀的吧?看她的服飾這麼高級,肯定是好人家的女孩。要是被人家綁架了,該怎麼辦?他只是愣愣地想著這些。
「是的。」少女簡短回答。愛德華用眼睛向少女示意,要她別再和男子講下去,但少女卻不為所動。
小女孩的目光看似巡視著薔薇花刺,但仔細觀察,她的視線沒有焦點,恍惚的眼神中,浮現不安與憂慮。她一面走著,一面想著昨晚的夢境。
難不成……?
「伊麗莎白,終於找到你了!發燒成那樣還到處亂跑,真是胡來。」
「別說話了,伊麗莎白。」
男子的聲音引起了周圍群眾的好奇,大家紛紛向這邊投以關注的目光。
「你最清楚事情並不是這樣,不是嗎?不,不要,愛德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愛德華的心情平靜下來。回顧以往,自己可曾有過這樣的熱情?就連在大學用功的那段日子,他也不曾深入思考自己學習的理由,只一味將知識塞入腦中。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一定會用不同的態度去學習。只是,已經太晚了。
這時,愛德華感覺到背後怪怪的。
「你在猶豫什麼?只要你告訴我,我就會知道。不好意思,剛才發了脾氣,還對你這麼小的孩子大聲說話。是誰呢?難道是大學里的人?或是佛瑞德店裡的人告訴你的?」愛德華一邊詢問,一邊在腦中設想各種可能性。
他得把這個孩子送回去,這樣才算是功德圓滿。
兩人之間的險惡氣氛,讓少年、少女不知該如何是好。
其實她不太喜歡飛機。轟聲四起,彷彿黑色十字架的戰機布滿天空,這副景象猛然從記憶深處蘇醒。
痛徹心扉的叫喊聲,埋沒在揣著包袱、驚恐下倉皇逃命的人群里。
「你是打哪兒來的?」
少女死纏著愛德華。
埃莫斯故意乾咳了幾聲。
感情宣洩過後,接踵而來的是無力的虛脫。
難道……
瞬間,世界沉寂無聲。
是呀。如果一開始這樣做就好了。為了尋找葬身之地,自己不知猶豫了幾天,始終無法痛下決心。就這樣疲憊至極,絕望至極,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去吧!這對現在的自己正合適。
不可以,不可以,自己就要被這女孩說服了。
他繼續看著不斷變化表情的厚厚雲層。
身穿駱駝絨外套的魁梧男子在少年身後問道。少年一副鬆了口氣的神情,緊抓住那個男的。
埃莫斯擺出一副專業的臉孔,向愛德華問道。看來,他恨不得能趕快離開這裏,只是當著兒子的面,不能就這樣撒手不管。
她感到無比絕望,就好像掉進泥淖里一樣。原本她以為自己一定找得到他,只要看上一眼,她就能認出是他。她實在九_九_藏_書太天真了。
那個雇傭小姑娘淚如雨下,不停發抖。
「我爸爸是醫生。他應該就在那邊,我叫他來。爸爸!爸爸!快來!這裡有個病人!」
那個人,是誰呢?雖然自己總是在夢中呼喚他,卻一直想不起他的名字。
少女臉上打著「你有在聽嗎?」的問號,瞥了一眼愛德華的側臉。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難不成我已經瘋了?莫非這一切都是假的,我沉迷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無法自拔?
「是呀,討債的人一大堆。托您的福,我流落到這種地方來了。」
每當找到你的時候,我都在想:啊!能遇見你真好。每一次,每一次。
「這個?」
難消的怒氣在心底沸騰。當時家裡債台高築,三餐不繼,他知道這種情形,連父親的葯也不願意提供了。父親病情最危急的時候,母親還到他家門外求他,但他卻假裝不在家,如此人品的醫生——竟然會在這種地方碰到他。
背後又冷又濕。發燙的汗水不一會兒全化為冰冷的寒意,頭劇烈抽痛著。儘管如此,少女依然沒有停下腳步。她不停地撥開人群,想逃離現場。
「終於,交給你了。看,伊麗莎白,給愛德華。」
少女拚命移動她的手,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只有自己像個異類。如果隔著一段距離的人看過來,大概只有我一個人顯得特別灰暗吧?
「愛德華,不好意思,把你弄糊塗了。這不是我的本意。忽然有個不認識的女孩跑來跟你說了這樣的話,你會不相信也是理所當然的。你並不是在幻想,有問題的是我。不過,求求你,就當我是奇怪的女孩,再聽我說幾句話好嗎?」少女低聲囈語。
尖銳的笑聲震痛耳膜。旁邊有位留著鬍鬚、來頭不小的中年男子,正抱著肚子大笑。那笑聲惹惱了他,他最討厭梳理整齊的紅鬍子。人好像愈來愈多了,這些人不知從哪裡來的。
他感到一陣暈眩。好像有隻大眼睛正俯瞰著這片漢瓦斯機場,觀察著包含他們在內的所有人。
愛、德、華。
「好大的手,我有好久沒有看到你的手了。我喜歡你的手。」
即使到約克夏,還是會夢見那個人吧?
突然,伊麗莎白的話在腦海中響起。
「真棒,我的幻覺真了不起。就安慰人而言,這真是上上之策。那曾經是我的夢想,我的父母也曾經夢想過我會成為一個受人敬仰的偉大人物。但,現在的我,連明天的生活費都沒有了。我每天捨不得就寢,努力用功,但大學還是把我趕了出來。到底要怎麼做,才會變成那個了不起的人呢?」
...Dropped from my Black Spitfire to my funeral barge...
她拚命睜開雙眼,外面是一片波濤洶湧、不停搖曳的艷橘色火海。坍塌了的建築物黑影,在赤紅的空中不停晃動。
女子披散著頭髮,死命地掙脫別人的手。
正後方遠處的器材堆放場,已經沒有了他的身影。
「只有那些傢伙才會知道得那麼清楚。你回去吧,我沒有什麼可以給你的。你們不是已經把我家榨得一乾二淨了?現在的我再也付不出一分一毫了。你看,我連大學都沒法讀了,什麼都沒有了。竟然追到這種地方來,你還要繼續跟下去嗎?」
至少在那一瞬間,兩人的心意是相通的?
哀號和怒吼。石砌的牆壁坍塌了,震動和劇烈的聲響交錯著。
愛德華傻傻的、失魂落魄般目送三人離去。他緩緩抱住頭,像是要把自己隱藏起來那樣僵在原地不動。咬緊牙關的他,拚命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去感受。
「生意還好嗎?」
不是的,我不是害怕。我是做了很奇怪的夢。
「她是我個人的朋友,我沒見過她的家人。」
愛德華因為她看穿自己的心思而心驚,羞愧得無地自容。是呀,沒錯。那現在該怎麼辦?他自問自答。
愛德華偷偷看了一下少女帽兜下的臉龐,她的睫毛還掛著雨滴。
男士們開始議論紛紛。
一九三二年 倫敦近郊
「——喂,你在說什麼,小姑娘?一九四四年?倫敦大空襲?你指的是這次的戰爭吧?」
少女虛弱地咳嗽。
男子抵了抵眼鏡,就要彎下腰來。忽然,他注意到少女身邊的愛德華。
安全逃離之後,少女停下來喘了口氣。就在此時,喉嚨深處又有呼吸困難的感覺。心臟因為惶恐不安而隱隱作痛。怎麼辦?在這種地方!
看到愛德華懷裡的少女,兩人一瞬間靜止不動,接著失聲尖叫。
是我聽錯了吧?不過,在這人群中,難保就有幾百個叫愛德華的。
腦子裡一片空白。
愛德華無法了解少女話中的意思,整個人愣住了。
「啊?」他有聽見少女講的話,但還是想再確認一次。
從他的眼神里,她領悟到,他已經不想和自己在一起了。
少女不由得停下腳步。全身無力,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
頭戴鴨舌帽、身材纖細的少年發現了少女,朝這邊跑來。他的身後跟著一名體格壯碩的男子,是他的父親吧?
他聳了聳肩。在這種地方,應該不會遇見熟人;在這種地方,也沒有人會前來相認。
「很燙耶。如果繼續待在這種地方,會變成肺炎的。你父母他們人呢?」埃莫斯盡量用溫柔的語氣對少女說。
聽到這些話,愛德華第一次感覺到她是多麼虛弱。她的皮膚很薄,頸項好像可以摸得到骨頭。
「把她交給警察!」
以前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
即使意識逐漸遠去,少女還是想起來了。
那認真到嚇人的表情是如此肅穆,愛德華不知該作何反應。
已經對人生絕望的自己,自稱來自於未來的少女,還有現場這大批群眾,全都在等待某樣東西,也同樣看到了閃電,同樣被那一瞬間的光芒照射著。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不是很奇妙的景象嗎?這一天、這一幕,對遙遠的未來而言,具有什麼樣的意義呢?
少女痛苦地移動沾滿泥土的手指。愛德華握住那隻手,出乎意料地,少女用力反握住他的。一想到這是少女用盡全力擠出的最後力量,他的心被刺痛了。
四十五年之後。
少女呵呵地笑了。
她認真的聲音如鐘聲,在腦海回蕩著。
少女心中一團混亂,在瓦礫中爬行。膝蓋刺痛不已,石頭的碎片割傷了皮膚,血汩汩流出,有點溫熱的感覺。
手帕,還沒交給他,已經沒有機會了。
「哦,你們聽聽,這少女好像可以預知未來啊!」
一開始他看到的是一位年輕女子,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金髮姑娘。她一身雪白的洋裝,朝自己跑來,她的秀髮就像是春天的燦爛陽光。
終於要下雨了嗎?
「拿去。收好,別弄丟,答應我。」
「她生病了,在發高燒。若不儘快治療的話,會很麻煩的。伊麗莎白,我們走吧,雨也愈下愈大了。」少年用認真的口吻,語帶威脅地說道。
「夠了,伊麗莎白,別再胡說八道了!你只會讓大家更加混亂而已。」
「有光!」
自己是不是犯了什麼大錯?是不是忘了什麼重大的事?
女子不停流淚,紅著眼睛叫道。
愛德華搖著少女。臨終前,少女喃喃低語著什麼,似乎哼著某個旋律。
少年頻頻打量他,似乎在評價他的身份和外表。愛德華心中怒火漸升,又想起瑪麗當時的那一張臉。
少女偷偷往後看。
他果然來這裏了!我找到他了!
她茫然地環顧四周,院子里的空氣好像也震了一下——
聽到少女如此叫喚的他嚇了一跳。
到處都是陌生人。身體凍僵了。飢餓早已超過界線,意識逐漸模糊。
要記住喔,愛德華。
「小孩子!小孩子被撞到了!」
少女驚慌不已,不停地往後退。然而,少年的責任感好像益發被激起了。他向少女逼近。
「對這場飛行盛事而言,還真是不妙呀!」
「你為什麼要這樣胡鬧?」
「沒事的,我的體溫一直都是這麼高的。」
「我一直、很快樂。」少女用盡最後一口氣說道。不知這股力量是從哪兒來的?
「伊麗莎白。伊麗莎白!」
大家都是來看遠自美國飛來的愛蜜莉亞·埃爾哈特吧?連我也想一睹風采,說不定真能見上一面:罩著絲質頭巾的金色短髮。歡迎你,林白小姐!在空中飛翔是怎樣的感覺?能飛得比齊柏林飛船還高嗎?想必噪音一定很大吧?飛行員好像都會戴耳栓喔?手握操縱桿連續十小時以上,會怎麼樣呢?會發抖嗎?屁股一定很痛。會不會覺得很可怕呢?會不會很寂寞呢?或者,根本沒時間去想這些?
「該不會是今天,在這裏認識的吧?」
群眾緩步而行,慢慢往機場聚集,一個少女突然現身,隻身在人群里穿梭。
即使下起大雨,人們依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從人潮開始聚集至今,已經過了兩個小時,機場內依舊人聲鼎沸,亂成一片。不時可見準備典禮的工作人員出入其間,然而,從他們不慌不忙的樣子看來,距離典禮開始恐怕還要好一段時間。
啜泣中的少女想向母親說明自己的夢境,但尚年幼的她,實在無法用言語將那種感情表達出來。所謂的「傷心」「懷念」「深切的失落感」,對她而言實在太深奧了。
「快來人啊!」
「你已經從大學休學了吧?」少女低下頭,吞吞吐吐地說道。
群眾歡呼著、騷動著,大家正引頸期盼。等待一名女子從烏雲那頭現身;一名從海洋對岸駕著鐵塊,從天而降的美麗女子。
「我是說真的。每一次,每一次,我都是這麼想的。每一次我都覺得自己好幸福。」少女重複強調。
「啊?」這次換少女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是呀,並不是只有我覺得痛苦,每個人都是如此。現在,我終於懂了。
一聽到這裏,愛德華的態度轉為強硬。
他一邊用右手無意識地撥開擾亂視線的長發,一面將左手探入大衣的口袋,猛然想起煙已經抽完了,於是握緊拳頭,將左手留在口袋裡。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那個人了。
少女的表情好像被背叛了一般。她死命盯著愛德華的眼睛。
「沒關係,我沒事。我經常這樣。」
她身穿黑色大衣和黑色皮靴。大衣https://read•99csw•com是高級的克什米爾材質,帽兜下披泄著閃閃發光的金髮。蒼白的臉小巧細緻,略帶灰色的碧綠瞳孔倉皇、專註地向四周張望。或許是寒冷的緣故,她的唇沒有血色,不過兩頰透著的紅暈,為她那氣質不凡的美麗容顏塗上色彩。
機場一隅、行人罕至的器材堆放場中,愛德華坐在木箱上,對身邊低著頭的少女問道。聲音中並沒有責備的意思。
少年充滿責任感,一臉堅毅地說道。他大概比自己大兩歲吧?這位出身良好的少年似乎也頗有教養,他看見面色蒼白的少女,油然生起了照顧弱小的義務感。少女著急了。
突然,腦海中響起柔美的旋律。
他到這裏來幹嗎呢?是因為懷念人的氣味,還是想湊熱鬧?
愛德華用殺氣騰騰的目光瞪向埃莫斯,但埃莫斯不為所動。他深信自己是正義的一方。其實,在這種情況下,任誰都會支持埃莫斯的做法。無業游民在機場認識了有錢小姐,單就這項事實加以推斷,人們會產生怎樣的想法,是顯而易見的。愛德華和這少女的對話內容,並沒有人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了,大概也沒人會相信吧?
「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所以請不要再來騷擾我。如果你只是我的幻覺,就請你放過我吧。我已經夠痛苦的了,父母、朋友都沒有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這樣該可以了吧?」
「真的會來吧?」
「埃莫斯先生。」
1932
不知不覺中,她碰觸到了門把。就在她迫不及待把門打開的那一瞬間,熱氣猛烈地侵入家中,喉嚨中一股灼傷般的痛楚迸裂開來。
轟隆轟隆,四周如天搖地動般雷聲大作。
愛德華在心裏吶喊著。
少女「啊」地輕呼一聲,緊抓住愛德華。
母親說要到下次薔薇花開時,才會再回到倫敦。
「誰會獲勝呢?」小頭銳面的年輕男子問道,讓人聯想起一刻也靜不下來的松鼠。他似乎不是真心想知道答案,只是想和這位美麗的少女攀談。
那一刻該怎麼形容好呢?
「不好意思,我討厭雷聲,因為它會讓我想起很多事。」
她用顫抖的手將化妝盒打開,雨水滴落在鏡子上,劃出一道道水痕。從鏡中,她看到自己蒼白的臉孔。別急,要沉住氣。少女以不純熟的技巧塗著口紅。
這幾天,自己就好像陰溝里的老鼠看見貓一樣,四處躲藏。財產管理人和債主陸續登門造訪,最後連親戚朋友都不掩其為難的臉色。勤奮誠實的父親從一八九零年代起,胼手胝足創立的小貿易公司,在經濟大恐慌之後,一下子陷入了困境。父親拚命奔走,籌措資金,但最後還是和多數銀行一樣,面臨倒閉的命運。父親在失意中過世了,溫柔善良的母親原本身體就不好,但為了生活,不得不外出工作,沒想到竟捲入酒客鬧事的紛爭中,被一名瘋狂的男子給踢中頭部,不久也去世了。不僅如此,猖獗一時的西班牙感冒,接連奪走他弟妹三人的性命,因此,父母將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愛德華的身上。可是,要繼續念大學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更何況父親積欠的債務像雪球愈滾愈大,自己早被榨乾了。如果他再這樣繼續躲債、四處流浪,到最後只能淪為一名礦工或是碼頭挑夫。光只是這麼想,就讓他感到無比的絕望和屈辱,心好像快要崩潰了。傷心失意的他,一連好幾日凈在別人不容易發現的地方遊盪。
儘管如此,疲累和焦急依舊折磨著她。人潮一波波湧來,似乎沒有停止的跡象。香水、髮油、煙草、威士忌的味道,被雨淋濕的外套味道,潮濕的皮革味道,她就要讓這些氣味給熏昏了。如果他不斷在人群里移動的話,那該怎麼辦?兩個人都在走動的話,碰到面的幾率就更低了。就算不致如此,像我這麼瘦小的女孩,光在人群里鑽來鑽去,就已經夠吃力的了,要抬頭一一檢視帽子下的每一張臉也很費神,照這樣下去,肯定得花上好幾個小時,我能堅持到最後嗎?
好熱!救我!
Oil on canvas
「我說伊麗莎白——」
四周一片寂靜。唯一可以聽到的,是小鳥迷離的叫聲,但似乎也失色許多。
「——我忽然覺得好寂寞。」她小聲說。
他們在懷疑自己。失業的年輕人哄騙有錢小女孩,打算綁架她。他們眼中的愛德華,肯定是這種令人作嘔的卑劣男子。
少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來到機場外面,人潮依舊擠得水泄不通。
「明天——五月二十三日,《每日隨筆》會出現這樣的標題。明天當你看到那個,就會想起我說的事。到那時,你就會相信我說的話了。」少女耐心地繼續說道。
突然間,縫隙彼端出現某個男人的背影。
然後中庭恢復以往的寂靜。
愛德華蠻不在乎地回答。少年好像生氣了,同時,他也開始懷疑,為何不是兄妹關係的男人會和這樣的小女孩在一起。
轟隆隆的聲響益發激昂,群眾的呼喊聲愈發高亢。
少女被擁堵的人群擠得向後退,但她還是費儘力氣朝這邊前進。
轉眼又將季末。
白色的蕾絲手帕,看起來蠻高級的。手帕的一角綉著字:
愛德華已經許久不曾碰觸他人的手,他感到不知所措。同時,他也感到訝異,自己竟陶醉在那滑過自己粗糙掌心的柔軟觸感中。
「只要興登堡將軍還在就不可能吧?」
就在此時,不知是不是偶然,人潮突然裂開一道縫隙,從這頭可以一直看到那頭。
她的目光一瞬間離得好遠、好遠。
不變的喧囂將他團團包圍。
「對,我是今天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好,我知道了。在這群人的外面,應該會有警察在維持秩序才對,我去幫你問問看好了。你說那個人叫愛德華?他姓什麼?」
少女用手指輕輕撫觸著愛德華的指甲。
如怒濤的聲浪中,愛德華緊摟住少女的遺體,一動也不動地抬頭看著天空。
聚集的群眾似乎正等待著什麼,他們的臉上閃著興奮的光採,熱烈地高談闊論。彷彿到處都有一圈圈小漩渦在轉動著。
「喂,伊麗莎白。如果——如果你說的話是真的,為什麼是你和我呢?」愛德華以平靜的語調問道。
我該不會是看見鬼了吧?不管怎麼想,這麼一位穿著講究的美麗女孩來到這種地方,接近一個沒錢又沒朋友的落魄男子,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歡迎你,林白小姐?偉大的美國飛行家林白的孩子被綁架撕票,是三月才發生的事。真是太可怕了!輿論為此感到憤怒、震驚。好人家的女孩,應該不會到這種地方來才對。大白天的,在機場碰到鬼魂?這是種很怪的感覺。就連狄更斯也想不出這樣的情境吧?孑然一身、嚇得發抖、身無分文的男子。是呀,接近這樣一個身無分文的男人,對這個少女究竟有何好處呢?是被誰指使利用了吧?或是她單單隻是一個愛撒謊的姑娘呢?
「是光呢!」
「喔,我剛和他們走散了。」少女結巴地含糊應道。
「這種天氣,好像會遲一點。」
所以,這個少女或許是自己妄想出來的。自己在跳脫常軌、逃避現實之際,虛構了這麼一位可愛的嚮導?來自未來的女孩。還真是浪漫呀,愛德華!大概是因為你喜歡幻想吧?你中意這種類型的嗎?你不是喜歡瑪麗那種有著美艷紅髮的潑辣姑娘嗎?啊,想起那個拋棄你的女孩,你們曾是青梅竹馬,曾經山盟海誓,後來她卻嫁給了一個放高利貸的。要逃走之前,你為了想見她一面去拜訪她,沒想到她卻將你視若敝屣。該不會你在不知不覺中,刻意選了形貌與她相反的姑娘吧?
呻|吟從唇邊逸出。
好熱。媽媽!這裏好熱!
兩人像要撲過去似的飛奔至少女身旁。
埃莫斯低聲詢問。站在一旁的少年,對愛德華投以無言的譴責目光。
「距現在大約四十五年之後,我和你會在倫敦相遇。我因為公事拜訪你——而你早就認識我了。那時,你對我說了今天的事。」
少女輕輕碰觸愛德華握著自己臂膀的手。
好險,好險。如果被當作走失兒童給警察抓到的話就糟糕了。
「也許是某人的意思——是神的旨意?捉弄?失誤?總之,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愛德華探入少女的口袋,掏出一條白色的手帕。
才剛要鬆口氣時,少女開口了。
「永遠。伊莉莎——給、愛德華——,獻上——。我的愛德——華,我的——獅子心。」
臉好像快凍僵了,愛德華踉蹌地站了起來。
「在這種地方,一個人會被踩扁的,很危險!我帶著你走吧?我叫戴維。」
耳邊傳來這些對話。他發現自己拒絕去聽少女講述的內容,想要借故轉移目標。但是,少女依然繼續說著。
「留著黑色鬍鬚的矮個子——」
「也對,我只顧著高興就把一切都忘了。今天是我倆的第一次見面。對不起,是我的疏忽。」
在埃莫斯父子的攙扶下,少女蹣跚地走著,因為警方這個字眼,讓她清醒過來。果真聯絡了警方,那會怎麼樣?只會引起莫大的騷動罷了。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好不容易才見到愛德華,如今全泡湯了。
「伊麗莎白!」
「有時,也會有見不到的時候。上一次,我還不到十歲就死掉了。結果是在死前的最後一刻,才想起非得和你見上一面不可。就是一九四四年倫敦大空襲的那次——那次真是慘烈——天空一片火紅,像黑色十字架的戰鬥機大量飛來……」
街上爭先恐後逃難的人群里,男子們奮力攔阻一位想往回走的瘦弱女子。
「大家都在找你——你從醫院偷溜出來——依你的情況,我實在不能帶你到機場來——結果一不注意,你就不見了——太太都快急瘋了。」
她的口氣很認真。她那小大人的說話方式,讓愛德華嚇得目瞪口呆。這個姑娘好像蠻頑固的,非得趁早將她交到某人手上才行。
「——愛德華?」
她的心思,已經被每晚出現的夢境——那個黑髮男子——給佔滿了。
他忍不住轉身向後。
不愧是我的愛德華,他一點都沒變。單純、誠實,雖然笨拙卻是溫柔的。
男士們發出訝異的聲音,現場一片嘩然。
少女心底的某個角落,如此深信著。但憑什麼這麼肯定,自己並不知道。
愛德華刻意不露出任何表情。
難道,這個孩子是想要逃避現實嗎?
愛德華髮出冷冷的笑聲。
迎面而來的read•99csw.com一群男人將徘徊不前的他推開。
「反正我已經沒救了。連醫生都說,我要是能再活一個月就很不錯了。」
愛德華伸手探入被泥巴沾濕的外套口袋。「咚!」口紅滾到水窪里,滴答滴答地淋著雨。看見這副情景,少女微微地笑了。
少女依舊低著頭,彈動放在膝上的雪白手指。一隻手則緊抓住愛德華的臂膀,不讓他離開自己。
腦中一片混亂,什麼也無法思考。
「你說什麼?」
真是奇怪的體驗。每次一夢見那個夢,心中就溢滿焦急與悲傷,不由得想叫出聲來。難以言語的感情漲滿胸口。聽到哭聲的母親總是蒼白著臉,趕來探視在睡夢中哭醒的女兒,神情比遇到空襲還要緊張。
「是我呀!伊麗莎白呀!這次是十二歲,也許你一時認不出來。」少女十分肯定地看著愛德華的眼睛說道。
纖瘦的身體好像枯枝般輕盈。金色頭髮下,是一張小巧的臉龐。
搖動空氣的爆破聲和撞擊力。砰——砰——的響聲,在遠處此起彼落地沒入地面。
少女擔心的只有這個。
愛德華目不轉睛盯著那金髮。
就在此時,「鏘」的一聲,金屬般的怪聲在空中響起。
憤怒、絕望,都已經是過去式了。如今心中剩下的,就只有空洞、虛無。
「四十五年、之後,你會、把它、交給我。你、要來、找我,別忘了。」
百思不解的腦袋,突然迸出另一個疑惑。
「我也不好過呀。如今這種局面,連當醫生的都不快活。你也早點回去才是。教會的人正為了不知該如何安排你父母的墓而傷腦筋呢!這個年代大家都很辛苦,並不是只有你一個過得苦而已。要償還你父親欠下的債務大概很難吧?可是你這樣四處躲避也解決不了問題呀。」
少女一臉認真地盯著愛德華。他悄悄將手帕收下,上面沾著血漬和泥污。
只剩枝葉的薔薇叢中,一個小女孩靜靜漫步著。
「這是我的口紅。小姐好像很期待今天的到來,一整天坐立不安——說個不停——那份緊張,簡直就像是要和愛人相見。她從小就接二連三地生病,一個朋友也沒有。」
愛德華將少女抱在懷裡,一動也不動地愣在原地。
急忙想將記憶趕出腦海的少女,身體晃動著;就在此時,她忽然感到呼吸困難而停下腳步,忍不住像老人一樣悶聲咳嗽。
少女無視這些目光,靜靜地站在原地。
「不是這樣的。這些話,是你年老的時候告訴我的。」少女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一直以來的酷寒感覺,一下子全變成了歡喜。
她害怕去想這個問題。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如果一切都是枉然的話?錯過了這次,就不會有下一次機會。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永遠——
夏日的餘暉,映照在庭院里。
迴轉頭的少年只看見少女的背影在眼前一晃,就混入了人群裏面。
少女不發一語,默默地盯著他。
哇——人群的喧嘩聲,如洶湧的波濤漫過地平線,將周遭一切淹沒。之前漣漪般的狂熱和興奮,累積成一股即將爆發的能量,就要從機場釋放出來。
「你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太好了,你沒事吧?」
「笨蛋!你在做什麼?」他用顫抖的聲音喊著。
可是,那名男子似乎對少女產生了興趣。
她在腦中想著這樣的事情。
愛德華吃驚不已。
眼前的兩張臉充滿輕視和懷疑,最近他一直看到這種表情。雖然他已經看到不要看了,還是無法習慣。臉頰因為屈辱而發熱。
開始懷疑自己變得有點奇怪之後,之前用僅存的自尊心砌成的心中壁壘,也應聲崩塌。不一會兒工夫,這些殘瓦碎片刺進了心裏,把心撕裂,汩汩地淌出血來——寒冷的早晨,在卧房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父親;在充斥劣酒、濃煙的昏暗酒店裡,母親倒卧在地板上,滿臉倦容地死去;瑪麗高傲地抬起下巴,棕色的眼珠鄙夷地打量他的衣服和鞋子;一邊嘮叨抱怨,一邊對家中傢具進行估價的吉塔維克商行的胖子。
「啊!」一拿到手帕,少女馬上安心地嘆了口氣。
少女按著胸口。一轉眼,她的臉上失去了血色。
少女笑了。血,不停地從她的額頭和嘴角滲出。
少女突然摸向口袋。
這次?
接著,驚呼聲此起彼落。
「——是吉塔維克商行吧?」低沉的聲音壓抑地問道。
他將手帕退還給少女,少女不得已接了過來。她睜大眼睛,怯怯地看著他。
「笨蛋!你想找死嗎?」
「不是我的錯,是那孩子突然衝過來,我看到時已經來不及了!」
剎時,眾多的紛擾好像離自己遠去。
愛德華覺得害怕了。這少女到底是誰?前一刻自己才被她的美貌所吸引,而今這容貌卻讓他感到不祥。
是他。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我也不知道。」
少女沒有拭去臉上的淚痕,繼續走著。
「懷柔政策將會失敗,德國趁此坐大,不論英國還是法國,它都不放在眼裡,死亡的人數只會不斷增加。」少女幾近大喊地說完后,環視著人群。
「就要下雨了。沒問題吧?這下可怎麼降落呀?」
「不要說話。沒事的,醫生很快就來了。你不要說話比較好。」
愛德華搜尋著類似的記憶。
「喂,小女孩,你一個人嗎?」
「你是說真的嗎?我可不這麼認為。那個義大利人是屬於深藏不露型的,這種小心翼翼的人最可怕了,我不喜歡那個男的。」
愛德華想回答是,但知道回答也無濟於事。
女子趴在少女身上痛哭。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搖搖欲墜。
喉嚨愈來愈難受,鼻子一陣刺痛,視線逐漸模糊。
「噢!噢,怎麼會這樣?我如果帶你來就好了。一開始我如果帶著你來就沒事了……」
沒有時間哭泣了,再擴大範圍找一次吧!少女用手揉了揉眼睛。
從雲的那端,發出好像要讓一切消失的隆隆聲響。
雨還在不停地下,世界依舊在運轉。
「愛德華,這孩子是哪兒來的?你知道她的家人嗎?」
耳畔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少女嚇了一跳。
相互凝視的兩人一臉尷尬,慌張地別開了視線。埃莫斯清了清喉嚨,力持鎮定地問:「你在做什麼?怎麼會在這裏?大家都在找你呢!你父親的事真叫人遺憾。」
愛德華慢慢爬起身來。
「你怎麼了?你的家人呢?」
真的嗎?他真的會在這人群中嗎?
近處劃出一道閃電。瞬間,群眾都在白光的輝映下。
喔,沒事、沒事,你是做噩夢了。每天這樣戰戰兢兢地過日子,會做噩夢也是不可避免的。對不起,伊麗莎白。爸爸因為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不能離開倫敦。雖然他一直勸我們要外出避難,但媽媽實在不想讓為國家辛勞的爸爸一個人待在這兒。不過,別擔心,聯軍就要解放巴黎了,很快一切都會好轉了。
愛德華的聲音已經哽咽。
啊!不知道手帕還在不在?
「混亂?」有人用令人戰慄的冰冷語氣問道。
作勢撲向前想抓住她的男士,還有因害怕想要逃離的群眾,現場亂成一團。在哀號與怒吼聲中,刷的一聲,雨開始落下。
在遇見你的那一瞬間,我的喜悅就好像世界綻出金光一樣。
就是現在。只要放任身體不管就好了,只要這樣。
然而,愛德華的腦袋還是一片混亂。此外,對眼前這個少女感到的害怕,開始一點一點地加深。雖然被包圍在這麼多人中間,但愛德華卻強烈感覺到自己是孤單的。
泛滿淚水的雙眼回頭一看,院子環繞起來的家已有一半被炸毀,猛烈的火還不停往上竄燒。「啪、啪」,四周充滿東西燃爆的可怕聲響。
少女陷入了危急的情況。在充滿濃煙的一片陰暗中,她靠著記憶找尋出口。
是德軍的炸彈吧?
愛德華彷彿做夢般望著手帕上的刺繡。
愛德華彷彿在那張臉上,看到了最初見到的那名年輕女子。在他眼中,少女幻化成各種年齡層的女人,有小女孩、母親、老婆婆、女神。
「還很遠!」
就在這時,傳來少年高亢的呼喊聲。
愛德華一臉困惑地看著少女的臉。
埃莫斯用冷峻的聲音叱責道。嚇了一跳的伊麗莎白望著埃莫斯,接著又看向愛德華。
少女說服著自己。應該不會錯,他說得很清楚,他會遵守和我的約定。
拚命吐出這些話的愛德華好像在自言自語,少女一臉心痛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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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就要失去平衡了。
「口袋。」少女又說了一次。
再一下子,就算這樣的時光只有一下子也沒有關係。雖然分不清是自己神經錯亂,還是那女孩神經錯亂,抑或兩個神經錯亂的人不小心碰在一起。只要能像現在這樣,就算要在這堆混亂里一直站著也無所謂。
愛德華用手撥開她臉上的頭髮。慘白的額頭上,血正汩汩流出。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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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華嚇了一跳,隨之看到眼前這位男子的臉。兩人目不轉睛地互相瞪視。
「你——」
黑煙遮蔽了天空,遙遠的高空中有好多飛機在飛。
這是侮蔑王室的言論,是十分不祥的發言。因為這番話的嚴重性,全場的空氣都凍結了。
「今天……是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日子,我想要打扮得漂亮……一點。」
她不敢看他,小聲回答:「——是你告訴我的。」
「我女兒還在家,她還一個人在家裡呀!」
「到處不都一樣嗎?大家都只顧著保護自己的經濟。剛開始要是有人插手就好了,就連一向獨善其身的美國也慘兮兮。政府只要考慮英國人民的利益就好了嘛!」
好了!好了!她總算察覺到了。
「怎麼了?你想要做什麼?」
少女繼續說著。每一次開口,那張小小櫻唇就溢出血來。
轟隆轟隆,遠處傳來天搖地動的雷聲。為了傾聽雷聲,大家稍微安靜了片刻,但不一會兒又鼓噪起來。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想回去的意思。
母親去車站領取車票。終於,明天就要離開這裏,到祖母家去了。
「是希特勒嗎?怎麼可能?不過,這次選舉他確實贏了不少席次。」
「小女孩,你認錯人了。雖然我也叫愛德華。」愛德華用盡量不讓少女難堪的溫柔語調對她說道。
「鮑德溫?」
「沒有人獲勝。」少女聲音乾澀地回答。
「伊麗莎白,伊麗莎白!」
「口袋。」
疑問陡然從心中升起。
「我們也不知道她家住在哪裡。通知警方后,立刻將她送去我們的醫院吧。」
「我已經和你見過好幾次面了。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我也不知道。雖然我也想知道原因,但沒有人可以告訴我。你好像也不知道理由。這一次,是我比較早回https://read.99csw•com想起來。我想,一定是因為時間太少了。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總是十分短暫。但,一定會——我們知道彼此一定會再遇到對方。只是,會以什麼樣的形式相逢卻是個謎。」
不忍再看到少女痛苦的臉,愛德華不由別過臉去。
「那是誰呢?或者你是受雇於某家偵探社?」愛德華向別過頭的少女問道。
「伊麗莎白,過來,別理這個男的。你和他不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嗎?」
但,再看一眼,變成了身穿黑色外套的十二三歲女孩。少女的容貌非常美麗,但長得和剛才那一瞬間看到的女子幻影有些不同。
遠方出現小小的閃電,混亂的人群中驚聲四起。
愛德華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只是默默地站著。
少女將手伸入大衣的內袋,手帕還整齊地疊放在裏面。拍了拍放著手帕的口袋,少女覺得比較放心了。
是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覺得好像有誰在遠處呼喚著他。
好想擺脫一切,獲得輕鬆自在。
小姑娘一個勁兒地自言自語著。
不安的沉默持續著。
愛德華趕忙藏起少女,用黑色外套的帽兜遮住她的頭。小姑娘體型嬌小,只要不露出金髮,任誰都不會看出是她吧?鬧哄哄的聲音還在持續著,趁著混亂,他得以不慌不忙地離開現場。浮躁的人牆一會兒偏左,一會兒往右,他從來沒有這麼感激過。
人群中,一位臉色慘白的高雅女子和一個像傭人的小姑娘飛奔而出。
「——你要、記住喔。」
當時的天空黑壓壓的,瞬間轉成一片火紅。
「愛德華——」
「寂寞?」
「戴維,就是她吧?」
萬一自己已經和他擦身而過了呢?會不會兩個人即使面對面也認不出來,就這麼錯過了呢?據他所言,他的相貌和我知道的他相當不一樣。二十歲左右的他,是個秀氣高挑的男子,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珠。這樣的年輕人,在這裏到底會有多少個呢?
高聲喧擾的人們。充滿期待與興奮的熱氣,連同霏霏霪雨和煤油味,一起將他包圍。真是令人討厭的氣味,這氣味引得人心浮氣躁。無處宣洩的苦痛鬱悶,渴望眼前刺|激的瞬間慾望,還有一觸即發的不安衝動,這三種能量撞在一塊兒,匯成一股漩渦。
即使站得這麼近,她好像還是沒發現自己認錯人的樣子。雖然她一臉聰明相,不過說不定是那種主觀很強的人。
「嗯,這下……你就會……對我有印象了。」
他就這麼獃獃地站著,黑色的眼眸不露任何表情,可是心裏早就後悔到這兒來了。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熱到發燙了呢!不行,再繼續待下去,你會得肺炎的。」
淚不停掉落。
「留著它,因為四十五年後你應該會再把它交回我的手上。」
他整個人向前撲倒。卡車的影子從身後掠過,後方傳來沉重的撞擊聲,還有持續不斷、刺耳的剎車聲。
為什麼會落到這般田地?自己好像總是這樣。明明知道不受歡迎,但還是忍不住去了;明明知道她已經是別人的人了,卻還去找她;明明知道已經不再是朋友,卻還期待聽到安慰的話語。總是這樣,太天真了。多麼天真、愚蠢的男人!
不知從何時開始,男士們的眼神變得兇惡起來。
雷聲停止了,圍繞著少女的人群全都噤聲不語,四周鴉雀無聲。
「這傢伙是間諜!」有人率先發難地喊道,眾人齊聲附和。
到底有什麼好看的?美國女子浪費燃料大老遠飛到這裏,有這麼有趣嗎?不就是有個有錢的丈夫,所以她才可以把飛行當作嗜好嗎?大家有必要特地跑來這兒,看這樣的女子嗎?這樣的女子!
她的聲音幾乎已經出不來,眼睛就快看不到了。為什麼?為什麼?父親死的時候,還有母親死的時候,他都不曾流眼淚——
好難過,好難過,好可怕。媽媽!媽媽!你快回來!
愛德華環住少女的肩膀,就要跨出步伐,但少女卻動也不動。她盯著他,低聲說道:「愛德華·納森。」
「沒有人?」
少女踉蹌地站起身來,想走出庭院。此時,空氣中又再次響起震耳欲聾的聲音。
愛德華微微一笑,語調生硬地說:「難道你以為我會相信這些?」
愛德華的眼睛閃閃發光,口氣很不好。少女一臉驚慌失措地注視著他。
「是那個人,是那台卡車撞到的!」
「張伯倫……丘吉爾……啊,在那之前是鮑德溫。」
「是的。英國不單隻是這樣,不久皇室就會陷入一片混亂。」
少女的臉因為疼痛而扭曲,但她還是露出了微笑。
少女不在意地繼續說著,每個人都一臉愕然。
四濺的碎石紛紛打在她的頭上,還有背上,好痛!白色和黑色的濃煙遮蔽了視線。她不停咳嗽,腦中一片混亂,四處尋找出路。
少女的臉已經不光是慘白而已,簡直像是戴了一副扁平的面具。她一邊咳嗽,一邊緩緩跨步向前。雨水滲進靴子里,凍僵了雙腳,腳趾頭已經麻痹。五月都已經快結束了,怎麼還是這麼冷?
這不是很好嗎?不知多久沒感受到別人對他的熱情了。讓不帶半點市儈、輕蔑的眼神盯著看,不是很好嗎?
少女的不祥預言讓在場的男士變換著不安的視線。恐慌、罷工、失業,光這些就夠令世人痛苦的了。歐洲各國全都疲弱不振,拚命想恢復元氣,只有德國虎視眈眈地伺機報復,冷眼評估周圍的局勢。大家都在德國的注視下,恐懼地過生活。
愛德華的意識已經完全清醒了。就陪這少女一同幻想又何妨呢?光憑她預言自己會成為一位優秀的老師,就已經算是交上了好運。再陪她一會兒,等愛蜜莉亞·埃爾哈特抵達時,再趁她不注意偷偷溜掉好了。
Walter Richard Sickert(1860-1942)
隔壁男子的刺鼻煙味讓愛德華回過神來。
遠處又出現了閃電的光芒,瞬間,廣闊的機場顯得一片明亮。
少女東倒西歪地跑過去。
少女用手掩著嘴,彎著身體。但是,濃煙不放過她,不斷侵入她的眼睛和鼻腔。她感到痛苦不已,淚水直流。
不會吧?
「沒關係,讓我說,我就要死了。我真的很滿足,沒有什麼比現在更幸福的了。」
「小姐!」
「這實在是太荒謬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不得不佩服你豐富的想象力。你是不是讀了維吉尼亞·吳爾芙的作品?《歐蘭朵》我也看過呀!」
「伊麗莎白,我不是你的愛德華呀,我並不認識你。你是不是約了人在這兒見面呢?你父母呢?」愛德華耐著性子,看著少女碧綠的瞳孔說道。
黑色的瞳孔、黑色的頭髮。我一直深愛著的——不停等待著有朝一日能夠相會的那個人——
「快逃啊!教會要倒塌了!」
「德國會慢慢并吞歐洲,誰也無法阻止,大家只能袖手旁觀。」
「抓住她!」
「怎麼辦,爸爸?」
隔天一早,母親急忙展開逃難的準備,少女好像局外人般,看著母親忙進忙出。
這時少女看了天空一眼。灰色的天空,下著雨的天空。
「救救她!來人啊!請救救我女兒!」
愛德華不看埃莫斯的臉回答。少女的手指緊抓著自己的手腕,緊到發痛。
愛德華輕輕地笑了,他覺得自己可以開懷地笑了。並非諷刺、自嘲,而是真正的笑。聽到這樣的笑聲,少女畏縮地抬頭看他。她發覺那笑容是發自內心的,而他的表情就像蓓蕾綻放,慢慢放鬆了。
少女開始全身痙攣。愛德華不假思索地加強手腕的力道。
漢瓦斯機場湧入了大批群眾。不時可見《每日隨筆》的記者,拿著像是銀色望遠鏡的閃光燈柱,在人群里穿梭著。大家好像已經知道氣候會很惡劣,寬敞的廣場上,放眼望去儘是灰色的塑料雨衣和雨帽。
「嗯,它原本是你給我的東西,上面綉有名字的縮寫。」
歇斯底里的責問聲,還有司機慌亂不已的聲音。
就這樣,他跌跌撞撞地往金髮的方向跑去。泥巴濺到臉上,鞋子、褲子全都濕透了。
不安的沉默。愛德華感覺到埃莫斯父子兩人朝自己射來的森冷目光,不由得抬起頭來。
少女點了點頭:「皇室將發生舉世震驚的醜聞。」
兩人嚇了一跳,往聲音的方向望去。
他不自覺地回過頭,望向少女的臉。少女靜靜看著他。
人群大批大批地湧進,每個人的雙眼都因好奇心而發光。
車子尖銳的喇叭聲。運送大批貨物的卡車,一輛接著一輛,橫衝直撞而來。雨、引擎聲、喇叭聲。就世界末日而言,這算相當熱鬧的了。
兩人的視線交纏在一起。
愛德華訝異地張大嘴巴。
為什麼會這樣呢?
想起最後一刻他對自己露出的美麗笑容,她就感到心痛。那就是他。
就在那時。
「我好像被以為是要誘拐你的壞人了。我不想被人這樣誤會,已經有一堆人追著我跑了。」愛德華儘可能平靜地說。剎時,少女的眼眶泛滿淚水。
少女用做夢般的眼神,傻傻地看著愛德華。她的視線焦點開始模糊。
少女終於說出自己的恐慌,以及從剛才就一直縈繞在心中的疑問。
「喂,小妹妹,讓我看看。」
寬闊的背影。雖然身上的灰外套和周遭群眾的幾乎相同,但只有那個背影透著銀色的光,長長的黑髮在風中飄揚。
少女自顧自地說道。
不可思議!
不管他說什麼,愛德華都只感到噁心。他拚命壓抑住怒火,如果身邊沒有這個緊抓著自己的少女,他一定會想狠狠揍這個男的一頓。
少女轉身就要返回屋內。
「沒關係,我沒事,我認得路。」
他看見一位少女朝自己跑來,發光的小臉突然映入眼帘。
「要記住喔,愛德華,千萬別忘了喔。」
女子被壅塞的人潮往回擠,用儘力氣叫喚著。手中的車票掉落在地上,立刻遭到群眾的踐踏。
愛德華已經累了。他早已千瘡百孔,因自己的持續武裝疲憊不堪。
「歡迎你,『林白小姐』!」少女輕輕念道。
「怎麼了?好像是迷路了。這裏人這麼多,就算走散了,也認不出誰是誰吧?」
「要從這裏走出去可要花一番工夫。你叫什麼名字?」
「真是榮幸呀。我還是頭一遭聽到這樣的話。讓你這樣的美女這麼說,大概沒有男人會不高興吧!」
種種疑惑,排山倒海般地湧進愛德華的腦中。
「我不知道啊。我只聽說你這時候已經休學了。」
那會是誰?夢裡的那個人——
「英國什麼都沒做,什麼也不能做。直到收音機傳來那個聲音的那一天為止——如果大英帝國真有千年榮景的話——如今這個時代正read.99csw•com是我們最值得誇耀的時代。」少女口中順暢地流出這些話。
可怕的寂靜籠罩著灰色的天空。愛德華全身趴在地上,聽著雨的聲音。只有雨控制著這個世界。
「啊?還是個美人呢!從這樣的姑娘口中講出的預言,要我接受也沒問題啦。」
只剩他一個人。他大驚地四處張望。
她進到屋裡,裏面也充滿煙霧。不一會兒,意識漸漸模糊。
好像是少女的母親。她那頭金髮被雨淋濕了,和少女有些神似。
果然,自己曾經像這樣仰望著天空。小時候——閃著銀光的飛船。
少女不肯妥協地看著愛德華。
小孩子。
「愛德華!」
看見少女拚命抬頭,查看每個人的臉,一對和善的年輕情侶向她問道。少女慌張地大搖其頭,逃入人群里。身後還傳來「喂」「等一下」的聲音。
「危——險!」
少女低語著,母親一臉迷惘。果然,每天生活在這種終日大門緊掩的緊張氣氛中,對孩子的精神狀態會有不好的影響。不安和恐懼化身成為黑髮男子,在女兒的夢境中出現。如果聽丈夫的話,早點到母親那兒去就不會……婦人的心沉痛不已,緊緊將女兒擁在懷裡。少女彷彿感覺到了母親的懊悔內疚,她回答說:不是的,那是個很優秀的人,溫文儒雅,見到他會有種幸福的感覺。
「我?不可能。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你,更不可能和你說過話。你是從哪裡聽來的吧?或是撿到我的信?」
「我很想知道耶,我公司的股票到時會變成什麼樣?」
少女全身抽搐,愛德華也和她一起顫抖起來。
彷彿在觀察他的錯亂似的,少女就這麼站著,動也不動。接著她從口袋內取出白色手帕。
眾人的詢問如利刃般飛來,口氣充滿著恐懼和不友善。
接著,她的眼睛和嘴唇就這麼永遠閉上了。
雖然努力要自己不去想,但其實她心裏還掛著個很大的問號。那問題就是,當他出現在眼前時,自己是不是可以一眼就認出是他?一想到這裏,她更感到焦躁不安。
笑聲此起彼落,圍住少女的人牆不斷擴大,愛德華不知該怎麼辦。他四下張望,想找個縫隙逃走,但無聊的人群把焦點全集中到這邊。趁早離開才是上策,他的本能這麼告訴他。壞事即將發生的預感揮之不去。
「嗯,伊麗莎白給愛德華,愛德華給伊麗莎白。」
愛德華一邊流淚,一邊看著天空。
少年好像這才注意到少女緊抓著不放的愛德華,臉色一凜:「你是?」
愛德華撐開乾澀的雙眼看著伊麗莎白。
「喂,讓一讓!」
「幸好,我想起來了。幸好,來得及——幸好。」
「伊麗莎白。真的不要緊,謝謝你的關心。」少女向後退。
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向自己的后心,是在那之後。
思緒被打斷的愛德華慌張地回答:「那是小孩子的幻想啦。這孩子是編故事的高手,你就當作沒聽到吧!是這樣吧,伊麗莎白?」愛德華刻意裝出笑臉,徵求少女的附和。
他原想自嘲一番,但自己的臉好像連笑的表情都忘記了,只感覺到許久沒動的肌肉抽搐著。肌肉一抽|動,連幾天沒刮的鬍子也跟著擺動。自己現在的模樣肯定十分可怕吧?一想到這裏,瑪麗那光鮮的服飾和輕視的目光,瞬間在腦中蘇醒,胸口隱隱作痛。別再想了,他不是早就忘了嗎?
眼看卡車已逼近自己。
他這麼想著,正打算轉身向前的時候,少女來到眼前,一把托住了他的手。
人們開始感到恐懼。不安的情緒好像漣漪一樣泛開,穿過一圈圈人牆。愛德華自己也覺得恐怖。本以為是小貓咪的少女,搖身一變成了只大老虎,而自己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束手無策。為什麼她可以說得這麼有自信?那不像是信口胡謅的,好像真的掌握了世界局勢。為什麼?難道這不是少女的幻想?愛德華的恐懼更深一層。如果少女的話都是真的,那麼之前自己充耳不聞的那些話也——
他反射性地抱起按住胸口、搖搖欲墜的少女。她的身體纖細欲折,披泄在帽兜外的金髮,輕輕飄動著。
少女的話讓愛德華興起某種感觸,但他實在想不出來那是什麼。被這麼可愛的少女搭訕,感覺並不討厭,不過,他有預感會惹來一堆麻煩。她大概是在等親戚吧?真沒想到會有人這麼蠢,約在這種地方。他們大概不知道彼此的長相吧?該如何讓她了解呢?如果被真正的愛德華看到,憑自己現在這副德性,就算被當成拐帶人口的歹徒也百口莫辯。
但是,接下來的那一瞬間,他的確感到背後有些異樣。
少女就這麼睜開眼睛,癱軟無力地蹲坐到地上。
同樣的閃電亮光,照出依偎在一起的兩人。什麼話也不說,只靜靜看著遠方的兩人。
在夢裡出現的男子很奇妙,他在各種場景出現的樣子,或年老、或年輕,有各種不同的年齡,不過,那些應該全都是他,只是外表有些微的差異,所以看起來好像是長得很像的另一人。而且,夢中自己總是和他遙遙相對,那個自己和平常的自己,似乎也判若兩人。
少女一邊喘氣,一邊仰起頭望著自己。略帶灰色的碧綠眼珠隱隱泛著淚光。多麼有氣質的臉龐啊!不論五官、輪廓,還是露在帽兜外的金髮,都散發著她與生俱來的澄澈光芒。他有多久沒看過這樣純凈無邪、真摯誠懇的容顏了。愛德華想到自己頭也沒梳、鬍子也沒刮,不禁羞愧起來。不久,他又對自己還存有這樣的情緒感到深惡痛絕。
「——說真的,我還以為會來不及呢。我一直吵著想看愛蜜莉亞·埃爾哈特,才能轉到附近的醫院。雖然大家都很反對,但因為知道我已經沒救了,最後只好順我的意。為什麼非轉到這附近的醫院不可呢?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體力可以走到這裏。」
兩個人動也不動,就這麼默默地依偎在一起。周遭嘈雜的對話包圍住他們,又從他們身邊溜過。
埃莫斯發現一位警察,正帶他過來。少年「呼」地長吁一口氣,轉頭望向少女。
那個夢——已經連續出現了一個禮拜。
年紀大概十歲左右吧?纖細的身軀柔弱欲折,柔亮金髮包圍下的小巧容顏,已經可以看出將來貌美的雛形。
歡喜與絕望——和他對望時的情感,即使白天也佔據她的心,揮之不去。
「那,你是聽誰說的?」
如果記錯了該怎麼辦?不,他確實是這麼說的。當愛蜜莉亞·埃爾哈特從黑潭來的那一天,他會在這裏,會一個人痴痴地等候她的到來。
愛德華的嘴角再度浮現自嘲的笑容。
一直觀察少女的少年突然伸出手,觸摸她的額頭。他一臉驚愕。
「到時、將是、我們的、初次、相會。」
少女不發一語,只是緊抓住愛德華。
「二十歲左右,黑髮、黑眼,沉靜、立體的五官,身高約有六呎。」少女看著他說出這番話。
似曾相識的叫喚傳來。
少女死命抓緊愛德華。愛德華面無表情地看著少年,在愛德華的注視下,少年勃然大怒,而且有趣的是,他的臉上同時浮現出嫉妒的神情。原來如此,他喜歡這個女孩呀。
水藍色的洋裝,因為掉落的碎石,已經變成了灰色。
「哪個男的?」紅臉男子不自覺地問。
少女停下腳步,慎重地從大衣口袋取出一個附有鏡子的舊化妝盒。一想到終於可以和他見面,昨夜興奮得難以入眠。興奮之餘,她偷偷借走了珍的口紅。珍現在大概在生氣吧?
Tate,London 2003
「清淡得很。自從二月以來,突然一下子都不進貨了。課徵那麼不合理的關稅,任誰都受不了。說什麼要拯救本國產業,再這麼蕭條下去,大家全餓死是遲早的事。」
少女抬頭看了愛德華一眼。那雙眼睛已經恢復正常了。
少女似乎沒有看穿愛德華的想法。她依舊握著他的手,繼續說道。
放低身子,我得到外面去!
愛德華嚇了一跳。
不遠處,金色的頭髮和黑色的外套,癱軟地倒在那兒。落在水窪里的金色頭髮被水濡濕了。
不好,一點都不好。像這樣沒用、應該任其自生自滅的男人,你救他幹嗎?無比的憤怒和絕望貫穿愛德華全身,但他強忍了下來。
「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我沒想到這裏竟然會有這麼多人。」少女用顫抖的聲音低語。
「義大利會向非洲進軍。」
愛德華聳了聳肩。
「你是在哪裡認識這孩子的?」
愛德華一把抓住少女的手,想把她拖離現場。
小姑娘拾起掉落在水窪里的口紅。
「那個男的很快就會成為德國首相了。」少女更加肯定地說道。
他伸出顫抖的手,慢慢扶少女坐起。
這句話在腦中一閃。
這種痛苦,也許對將來的自己有某種含意?那一瞬間,他又產生一大片如黑色十字架的戰鬥機從被燒得一片赤紅的天空呼嘯而過的錯覺。怎麼回事?這是,怎麼一回事?
對了,就在上次大戰的空襲日——銀色的飛船從德國飛來。雖然也曾跨海去征服別的國家,但英國人民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被從天而降的怪物攻擊。雖然英軍立刻發射高射炮還擊,卻不能損傷齊柏林飛船分毫,恐懼深深滲入英國人民的心裏。那時,他還只是個小孩。在空中飛行的銀色飛船,他想起自己曾經無邪地仰望過它。沒錯,當時他也是這麼想。不,是感覺到。烙印在眼底的這副景象,等到自己長大成人之後,會有何種意義呢?如今他才發現,昔日的景象正是驅動自己學習歷史的契機。那麼,失去一切的自己,為何最後會晃到這種地方來呢?
「伊麗莎白!」
「你在說什麼?」
「你要去哪裡呀!不能往那兒去!那兒已經是一片瓦礫,走不通了。一旦風向改變,這裏瞬間也會變成一片火海的!」
母親放開女兒,看著女兒的臉,那眼神沉浸在心蕩神馳的幻想里。
別開玩笑了,怎會惹上這種麻煩?
「我覺得和伊旺那伙人比較起來,法西斯黨還可愛多了。」
「都不是!」
老爸早晚奔波勞苦,你大少爺卻還優雅地研讀歷史呢!你的身份可不再是大少爺了。看來是我奢望過頭了,現在就算你匍匐在地上當乞丐,也是連利息都湊不出來;看你長得還不錯,不如在劇院前站一站,也許會有個無聊的富婆出錢買你;愛德華,你什麼都不要說了。我們不是好朋友嗎?愛德華,昨天那個男的又來了喲!這一個禮拜,已經是第三次了,我們很困擾啊;我母親已經不高興了,愛德華,不要再來找我們了。你大概大學也讀不下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