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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逐漸被雪暈染成白色的窗子,望向窗外灰濛的天空,查爾斯·莫里斯一個人獃獃地坐在攝政公園車站附近某家擁擠、窒悶的咖啡座里。
「裏面寫了些什麼?」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莫里斯不由得傾身向前。
藍色的亮光漸漸沒入其中。
她用纖纖細指,接過我從口袋裡取出的紙張。
凱瑟琳緊抓住我的手臂,看著我的臉。終於,她的臉因為受不了打擊而扭曲起來。轉眼間,她整個臉變得通紅,淚水從眼眶滴落。
寂靜的農場上,只剩青年一個人。他靜止不動站在原地已經好一會兒了。
他小跑步地奔下山坡,看到一棵枝葉茂密、綠蔭廣布的樹木。那是棵有相當樹齡的蘋果樹。因為樹齡太高,人們似乎已不再對它進行採收,也沒有為它修整枝葉,因此,它的樹枝十分粗壯,樹葉也豐|滿肥厚。
平淡無奇的一封信,旁邊寫著禮品寄送的地址:
我失望的表情,大概深深傷害了她。在我認識的女孩中,她是賢淑而美麗的。愛慕她的學生,多如繁星。這個女孩捨棄自己的尊嚴如此懇求我,而我卻這樣愣著不動。
「收到信之後,我就一直盼望這天的到來。每個晚上,我一面想著你,一面將對你的思念化成詩句——你願意收下嗎?」
突然,莫里斯想起白色手帕上的刺繡。
「這該打哪兒說起?我到現在都還不相信像我父親那樣的人會一句話也沒說就消失了。不過,若說他捲入什麼麻煩事件里,又更叫人難以置信了。」
不久之後,如同我剛才提到過的,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天,我突然感受到恐怖的氣息。戰場上四處瀰漫著可怕的味道。嗅到那種氣味的瞬間,它立刻在我的體內膨脹。於是,我變得坐立難安,知道自己已被捲入恐懼的漩渦。光是站在戰場上,面對敵軍,我就產生被推下萬丈深淵的極度恐懼。接下來的瞬間,只要一想到長槍或刺刀會忽然出現,我的身體就被冷汗或熱汗濕透,不停地發抖。一旦恐怖的氣味充滿肺腔,就不是那麼容易可以去除的了。我的腦海浮現最壞的狀況,產生自己已經渾身浴血的錯覺。我這個人,已被傷得支離破碎,不聽使喚的身體暴露在戰場上、空氣中,而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在瘋狂中產生的幻影四下流竄。
「噢!愛德華。我——我——」
母親嘆了口氣。
「這是你外祖父的日記喔。」
「我在這裏!我馬上就回去,剛才被雷嚇著了!」
在過度恐懼中,單是承受這些恐懼就已經讓體力和精神耗盡,整個人好像快要蒸發。我嚇得動彈不得。
勉強說出這幾句話后,女孩背過臉去。青年的表情又是慚愧,又是哀傷。
幽靈。妹妹這句話,讓我猛然醒悟。我剛才遇見的,是幽靈嗎?
無視於我的混亂,戰爭開始了。不一會兒工夫,戰場上哀鴻遍野,呻|吟聲、金屬撞擊聲此起彼落。
明明每年都會下雪,但不知怎麼地,他就是很懷念雪的味道。被雪濡濕的外套味道,以及外套被暖氣烘乾的味道。明明是已經看慣的風景,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情卻不相同。
眼前這一幕好像是魔術,沒有半點真實感。
那透明、鮮活的色彩叫男子看迷了。
已經下雨了?
他感覺心的悸動。
青年回頭看向佛蘭蘇瓦,好像連自己都難以置信地笑了起來。美麗的笑顏中掩藏著幾許虛幻,使佛蘭蘇瓦感覺到事情並不單純。雖說自己好奇得不得了,但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畢竟有點顧忌。所以,他閉口不言,看向從樹葉滴落的雨點。
「愛德華。噢,對不起。都是我——都是我靠著樹榦才會這樣。」
母親口中說出這個名字那一瞬間,我感到身體一陣哆嗦地抖了起來。
但,過了一會兒之後,我注意到自己是冷靜的。我不停地回想,自己在什麼時候、某個地方,曾經看過眼前這一幕。
女孩紅著眼問道。青年微微笑了。
天空好像被剖成兩半,裂痕的末端就對準蘋果樹而來。
佛蘭蘇瓦發現自己伏倒在地上。
「可以去那戶農家,幫我要杯水嗎?」
佛蘭蘇瓦小聲重複著。這下我懂了。原來如此,是心上人吧?返回殺戮戰場之前,為了要見心上人一面,特地來到這裏?有意思。這樣英俊聰慧的青年,他的愛人會是怎樣的女性?他無意打擾一對戀人的約會,但如果是這小子的心上人,他倒很想看一眼。
Jean Francois Millet(1814-1875)
我滿腔憂鬱,一個人在當中徘徊。伊麗莎白在哪兒?
「喂!伊麗莎白是誰呀!」
佛蘭蘇瓦完全被好奇心給虜獲了。為什麼會這樣呢?這種事可能發生嗎?是雙親定下的親事吧?也許因為要趕赴戰場,所以婚期被耽擱了。
「在這裏,我應該可以見到她才對——我的女神。」
燒焦的臭味。四周彷彿被大火燒過,瀰漫著一層薄煙。
然而,奔跑的同時,腦海的思緒也不停轉動。
青年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在一小段距離外的小蘋果樹下,與那個女孩相會了。
是外祖父的日記。
女孩立刻將視線轉回青年身上。
天邊的兩道彩虹,曾幾何時變成了一道,而且兩端慢慢變淡,有如幻影般正在消失。
代墊的錢我隨後會寄給你。
我立即轉過頭去。人牆分隔開來,我看見少女就站在遙遠的那端。
我再度受到衝擊。完全一樣,和我同樣的夢境——而且外祖父也是在白天看到的。怎麼會有這種事?祖孫隔代看到相同的幻象?
「為什麼?」
青年看著佛蘭蘇瓦。黑色的眼珠凝視著他,佛蘭蘇瓦忽然覺得不安。青年再次將視線轉向前方,向雨看去。此刻,在青年的腦海里,到底浮現怎樣的情景?
在那純凈無邪的黑眼珠注視下,佛蘭蘇瓦用力點了點頭。
Photo by SCALA
「——所以我,」青年低語著,慢慢從蘋果樹下站了起來,「來到這個地方。」
提著裝了水的小水壺,男人慢慢走在步道上。
和普魯士的戰爭,如我剛才所言,超乎想象的慘烈且魯莽。
「結果,對方怎麼說?」面對莫里斯的問題,艾麗斯輕輕地搖了搖頭。
母親從櫥櫃里拿出一本書,封面由茶色的皮革製成,磨損得很厲害。我第一次看見這本書。母親用手捧著它,目不轉睛地看著它的封面。
聽我這麼問,妹妹用力點了點頭。而且,她似乎帶著幾分怯意,窺視著我的眼睛。
我恍惚地問。母親搖了搖頭。當然,那不是母親可以解釋的。
寬廣的地方。好多人聚集。人聲鼎沸。
爸爸
女孩慢慢朝這邊跑來。
地面是平坦的石材。正在下雨。
La Primavera
「我也是呀,愛德華!」
一打開門,我嚇得愣在原地。
好像有一陣冷風吹過。
「抱歉打擾了!我可以在這兒躲一下嗎?」
「你外祖父夢見過很多情況。不過他並沒有很詳細地描述——比如說,這裏。」
聽到她這麼一說,我嚇了一跳,趕緊去照鏡子。沒錯,確實有些黑色陰影,這不該出現在正值發育的少年臉上。看到那張臉,我開始覺得害怕。難道,我被什麼鬼魅纏住了?那個夢,那個少女到底是什麼?我開始變得害怕做夢。還記得那天我找了附近的孩子四處亂逛,為的就是讓身體疲憊不堪,可以倒頭就睡。
「為什麼?」
之後大約過了兩年,我即將前往位於亞眠的住宿學校就讀。
星期六終於到了。一早起床,我就發現自己的心臟咚咚地跳。我甚至擔心自己的心跳聲會被旁邊的朋友聽見。像那樣急切盼望夜晚到來的經驗,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是的,就是如此。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是我們?的確,剛才見到你的那一瞬間,我感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同樣的喜悅。但是,接下來那一刻,我們又得面臨比以往更甚的別離之苦。我們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非得承受這些?」
就在我再次開始習慣學校生活的時候,在巴黎經商的父親因罹患當時流行的霍亂而回到家中。因為一開始癥狀輕微,就不太注意,結果,妹妹和母親吃了父親帶回的土產也受到感染,沒多久病情惡化,三人相繼去世。這些實在發生得太快。由於太過突然,我得到噩耗后,依然難以相信。還來不及悲傷,我就被學校退學,叫了回去,和弟弟一起由伯父收養。然而,伯父一開始就只是為了奪取父親的財產而已,所以很快把我和弟弟當作下人使喚。最後,我們連三餐都無以為繼。我偷偷寫信給舅舅,讓弟弟帶在身上,兩個人分開逃跑。這是去年六月的事。當時,與普魯士的戰爭迫在眉睫,我自願從軍,想把軍餉送給舅舅,讓他照顧弟弟,但一直沒有聯絡上弟弟或舅舅。
「很奇怪吧?」
佛蘭蘇瓦心生畏懼。
他們依舊難捨難分。兩人之間好像有道深深的鴻溝,並漸漸失去了光採。
「唔,是真的,是真的。」佛蘭蘇瓦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能一味重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是,我想見你。你也是這樣吧?我們相逢了無數次,卻無法在一起。然而,從分離的那一刻起,我們又期待著下一次的相逢——出生前如此,死後也是如此。我不知道理由——但,就是想見你。難道不是這樣?」
他的話,實在不像是捏造的。如果這些都是真的,神到底開了怎樣的玩笑?他讓這些發生是為了什麼呢?
為什麼有這麼殘忍的事?
兩年後的一八七三年五月,老邁的畫家尚·佛蘭蘇瓦·米勒,完成了畢生的風景傑作——《春》
突然間,一個巨大的閃電在頭頂爆開。世界籠罩在沉默的白光中。
「愛德華。」
「請隨意。天氣真是變化無常啊!」
而那位年輕女子表情沉穩地向我伸出手。
母親用力吞了口唾液,念出那一部分。
聲音愈來愈近。兩人的臉上浮現焦急的神情。
佛蘭蘇瓦看著青年的背影,同時望向青年前方那片原野。彷彿初次看到一樣,他驚愕不已,全身毛孔豎立。
「嘿!愛德華的女朋友叫作伊麗莎白呀!」
「戰爭似乎很慘烈啊!」
伊麗莎白·鮑恩。
「我逃跑了。」
那裡面曾描寫過這樣的情景。
「這最後的文句是什麼意思呢?」
說實話,我本身並不是一個很虔誠的人。當然,我也去教堂,用餐前也會禱告,也會為弟妹們的幸福祈求上帝。可是,雖然感覺到我們的生活是由所謂的神支配,但看到神職人員因為金錢而貪污、因為私慾而爭權奪利后,我唯一體認到的是,真正的那個神已與世人漸行漸遠,變成泡影了。所以,我不再關心所謂的奇迹,也不相信奇迹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望著天空的青年嘆了口氣。
雨勢是變小了,但還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
曾在戰場揚名的將軍雖然不計其數,但他們都已成為只會沉緬于當年勇的老人。更別提我們https://read.99csw.com那位和拿破崙同名同姓,最後卻逃往英國的皇帝了。紀律、指揮系統都尚未整合,兵士沒受過訓練也不會使用武器,對上訓練有素、戰備補給快速的普魯士軍隊,法國根本沒有勝算。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所措地回答。母親聽完定住不動,好像正認真思考著什麼。
母親翻到日記的最後部分。泛黃的空白,暗示著祖父的生命即將進入尾聲,那畫面深深映在我的眼裡。
「愛德華!愛德華,你還好嗎?」
我每個晚上都夢見那個夢。在夢中,我心情沮喪,漫無目的地來回徘徊。我總是懷著憂鬱的心情醒來。當時,我們小孩子睡在同一張床上,尤其是安妮和我特別親近,我到外地求學的事讓她覺得十分寂寞,所以每晚都會緊緊地摟著我入睡。
我畏縮地向母親問道。母親毫不遲疑地搖頭拒絕。
是的,那一瞬間他了解了。當他發覺將天空劈成兩半的閃電,就要打在他們頭頂的瞬間——他了解,自己是為了這一瞬間而活著的。他之所以在今天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要守護她,不被那道光傷害。
「——我一直以為你外祖父看到的,只是夢而已。」
佛蘭蘇瓦尋找兩人的身影。
「伊麗莎白!你在哪裡?」
裂成兩半的蘋果樹,還不停向上冒著白煙。
這些思緒在腦中打轉時,佛蘭蘇瓦突然想起青年一開始說的話。
佛蘭蘇瓦的臉,不自覺地扭曲。
女孩淚流滿面。青年如夢初醒,觀察女孩的表情。
「您好,教授。蒙您接見是我的榮幸,我是伊麗莎白·鮑恩。」她微微笑著說。
彼此的表情都很嚴肅。
讀了這封信后,我又驚又喜,那種心情是誰也無法想象的。夢境終於要成真了,可以和我的伊麗莎白見面了。這封信不會是同學的惡作劇。雖然大家都知道我的夢中情人叫作伊麗莎白,但應該沒有人知道她姓鮑恩才對。我高興得要流下淚來,實在迫不及待周六夜晚的到來。我寫著要獻給她的詩,度過每個不能成眠的夜。我不厭其煩地寫下一行行笨拙的文句,拚命想以此慰藉自己忐忑不安的心。其實仔細想來,實在有太多太多的疑點,但對當時的我而言,已經無法回頭多想了。
「你看這個。」
腦海里突然浮現愛德華家中那幾乎叫人不舒服的纖塵不染和整齊。
看到她身影的那一瞬間,我也曾這樣大聲問她,但她好像聽不到我說話似的,只是微微對著我笑。也有同學因為我對著空無一人的走廊大叫,一臉驚嚇地看著我。
「——伊麗莎白!」
「是呀,前往學校住宿前,你不是說過你做的夢嗎?從那之後我就拚命回想,自己是不是曾經對你說過外祖父的夢境。但是,我閱讀你外祖父日記的事,從來不曾向任何人提起。所以,我不認為你是從我這兒聽來的。而且,這本日記是用英文寫的,你小時候根本不可能偷偷拿去看。」
以及手帕上繡的一行字。
雨聲。雷聲。橫越整片平坦丘陵的農場。蘋果樹。
「我不清楚這是什麼徽章,為什麼它會被刻在這個地方,我也不知道。」
認出是佛蘭蘇瓦,他回以淺淺的微笑。那笑容無邪、俊美。
佛蘭蘇瓦這才發覺自己流下了眼淚。不同於以往因為疼痛而流的淚水,那是溫馨的眼淚。
「嗯。每當我讀這本日記時,就覺得不可思議。我猜想,是不是因為你外祖父喜愛戲劇,所以才寫下了這些創作。」
該怎麼形容好呢?我身在一個寬廣的地方。那個地方聚集好多好多人。當時的氣候十分惡劣,遠處的地平線還不時發出閃電的亮光。
「怎麼啦?夢到心上人啦?」
後來,在接下來那段日子里,她的影子慢慢在腦海中淡去。對十歲左右的少年而言,還有很多非記不可、非做不可的事在眼前盤旋。不知不覺中,她的身影被遺忘在心底的某個角落。
「那是為什麼呢?」
眼睛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裹住雙腳的繃帶。雖然上面的血漬已干、變成了茶色,但看起來傷勢一定相當嚴重。
我的故鄉在魯昂。外公聽說是個英國人,父親是從事毛織品買賣的商人,而母親的家族多為學者出身,她本身也很喜歡閱讀,經常告訴我很多書本上的知識。我喜愛幻想的性格多半承自母親,而踏實嚴肅的一面,則多半是來自於父親。
母親從我的手中拿回日記,用手指著封面。
那天的夢並沒有接續前晚的夢,中間好像跳過一段時間。
莫里斯回過神,抬頭一看,一名頭髮沾著亮閃閃雪花的女子走了進來。看到莫里斯后,她輕輕點了個頭,拂去肩上的殘雪。
母親的表情轉為嚴肅,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那一瞬間,佛蘭蘇瓦有種恐怖的感覺。他沒來由地感到害怕。他有預感,眼前就要發生自己無法理解的事。為此,他背脊發涼。
熄燈之後,我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一想到就可以和她見面了,我的身體興奮得發抖。縱使今時今日,我還記得那時自己幸福的模樣。或許,那一瞬間是我這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吧?
青年好像很疲憊,雙手交叉放在膝上,專註地看著遠方。
我和母親直盯著那個徽章瞧。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你是個畫家吧?」青年依舊看著前方,唐突地問道。
青年按捺不住地抬起視線,追隨女孩的身影。
莫里斯茫然地望著窗外。
「嗯,其他部分他都清楚載明是自己的夢境。但這個不一樣,這是你外祖父在見了伊麗莎白之後寫下的。」
雙腳疼痛。雨聲。雷聲。橫越整片平坦丘陵的農場。蘋果樹。
那不就是自己眼前這一幕嗎?
兩人之間所擁有的某種東西,好像被破壞了。
「在這裏?第一次?」
佛蘭蘇瓦焦急地盯著那寬闊的背影瞧。此時此刻,他會用怎樣的表情目送少女離開呢?——想到這裏,他就難過得不忍再看。
「這些你也夢見過嗎?」
青年用深邃的眸子看著佛蘭蘇瓦。一臉試探又帶著玩味的表情。
躺在痛苦呻|吟、發出膿瘡惡臭的重度傷員中,我腦袋裡想的只有一件事——也許——也許,我也可以見到我的伊麗莎白。
我沒有死。戰事結束后,我的長官發現我一息尚存。他將我抬了出來,拚命急救。
「你外祖父的日記現在在哪裡呢?」佛蘭蘇瓦問道。
「為什麼?」
青年的前方,美麗的風景延伸著。這不就是他外祖父曾經夢過的景象嗎?
「不,我什麼事也沒做。枉費我一直待在教授身邊,卻沒幫上忙,真抱歉!」
或許,還有餘力去憤怒、去漠視都還算是好的。
我受傷了。有日曆浮現眼前。三月十七日。這個日期浮現腦海。
「是同樣的句子啊。」
青年抬頭望了一眼天空,接著慢慢走向這邊,朝佛蘭蘇瓦所在的蘋果樹前進。看他走路的樣子,佛蘭蘇瓦覺得有些異樣。
陽光,在眼底舞動著。
彩虹幾乎要從天空消失了。
聽到這聲呼喚,青年的身體抖了起來。
兩人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彼此都沒有打算伸手碰觸對方。他們兩個好像只顧著陶醉於對方在自己眼前這項事實。而且,只有他倆站立的地方,好像被神祝福似的,散發著光芒。
剛才那一下雷擊,的確貫透了他的內臟——這種非比尋常的痛楚,讓他徹底了解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兩人陷入沉默,猛烈敲打農園的雨聲將他們團團包圍。
《時報雜誌》社會藝文部 伊麗莎白·鮑恩
「沒關係,已經好了。為了和你相會而治好了。」
Elizabeth Bowen
鏘當、鏘當,店門上的鈴鐺響了。
曾經記在腦中關於外祖父夢境的相關記述,全部昭然浮現。母親寫在紙上,字跡娟秀的文字。
青年稍稍用力,將女孩向外推。
片刻沉默后,一陣天搖地動。閃電好像打中遠處某個地方。
她果真不存在嗎?她果真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少女嗎?只有這個衝擊在我體內流竄。
青年終於無法忍受地別開臉,看向地面。
想向前進,身體卻不聽使喚。只有上半身可以移動,我當場倒了下去。被擊中了。我感覺雙腿正不斷湧出鮮血。怪的是,我反而覺得舒服。雙腳變溫暖了,身體好像飄浮在宇宙間。我有種錯覺,彷彿原先的恐懼和血一起從體內流出,流到地面上去了。
佛蘭蘇瓦發現這個士兵比自己一開始的印象還要年輕。也許他才十幾歲,雖然他的體格已經是成年男子的模樣,但那下顎的曲線和眉宇之間,還殘留著少年的稚氣。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珠,光滑白皙的肌膚。雖然有些憔悴,但一看即知是位俊美的青年。更特別的是,那與生俱來的聰慧,為他的容貌平添一股氣質。
「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睛。大理石雕像般線條分明的輪廓,笑起來是那樣俊美,身材挺拔。連愛做夢的毛病都一模一樣。」
為了忘記頭痛,他努力去想其他的事,腳步也儘可能放慢,採取不使上半身搖晃的平穩姿勢,走在被雨淋濕的土地上。這幾年,煩人的頭痛和眼疾一直困擾著他。只要一開始痛起來,他就什麼也無法思考,什麼都做不了。眼睛不斷流出淚水,強忍疼痛的緊張心情,讓他直冒冷汗,腋下都被濡濕了。連握住鉛筆、畫一道線也無法隨心所欲。即使好不容易挨過了疼痛,和疼痛相抗的疲勞,也讓他全身沉重、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的情況下,眼前的畫布變得遙不可及。奧特曼託付的一系列作品,遲遲未有進展。
一連幾日飄下夾著雪的雨,昨夜雨變成了雪,一直下到今天都沒停。
柔細輕揚的金髮,好像從內側透出光芒。羞怯又有幾分驚奇的笑臉晶瑩剔透,嬌艷得令人不敢正視。
「愛德華。」
「治療完畢?看不出已經痊癒的樣子呀?」
我抬頭仰望天空,眼前儘是廣闊的平原。正前方,穿著藍色軍裝的普魯士士兵井然排列,正伺機而動。
說起我的「她」是從何時出現的,我也記不太清楚。
「——我剛治療完畢,現在正要返回巴黎。」
在兩人面對面的那一瞬間,互相牽動、輝映的東西,眼看就要消散了。
細小的水流穿過草叢,往低處流去。看來雨是不會停了。
當時我十分懊惱,也很痛苦。雖然討厭她的幻影,但對她的愛戀還是沒有減少。我邁入了思春期。每當同學談起街上遇見的少女或是故鄉的青梅竹馬時,我就會想起伊麗莎白的眼睛。為了害怕他們又加油添醋、說東說西地取笑我,我只好假裝對他們說的事很感興趣的樣子。然而,每當要他們帶我去看大家口中的美麗少女時,心裏也很清楚,對我展露微笑的伊麗莎白,比她們美上好幾萬倍。的確,結果一切都只是傳言。那些女孩是長得可愛,但她們都驕縱傲慢,要不就是粗野不堪,都比不上我的伊麗莎白高雅秀氣。雖然我也想和她說說話,想碰觸她那美麗的秀髮,但她只是個不存在的幻影。她大概真是個魔物吧?是惡魔為了讓我逃避現實而呈現給我的幻影吧?
「而且,氣味會刺|激記憶。」青年忽然嘆了口氣。
「這本日記——可以留著嗎?」
Museed'Orsay,Paris
當意識迅速遠離的時候,我想起外祖父日記里的一段話——
校長告訴我,在其他學生面read.99csw.com前,他不得不對我有所處分。對他的決定,我只是簡短允諾。接著,我暫時先返回入學以來還不曾回去的魯昂。
雖然大地還殘留冬天的影子,但腳下的泥土和野草卻散發著生機勃勃的氣息。鼻子、太陽穴還有頸部,都可以感受到春天的呼吸。那是孩提時代就聞慣了的、沉澱在記憶深處的氣味。大地是如此的寧靜,但從遠方傳來的消息,卻夾雜著血的味道。
少女頻頻回首,每邁出一步,雙腳就如同系了鎖鏈般沉重,只見她漸漸走遠。
不會吧?這種事應該不會發生才對。
「靠著這個線索,我知道自己該去哪裡。那就是我母親下葬的墓地。我不分晝夜地趕路,在廢棄的破屋過夜,一心一意朝著瑟堡前進。」
在青年的眼裡,肯定清楚浮現母親翻譯自外祖父日記的那些文字。
「愛德華,是真的嗎?」
青年從佛蘭蘇瓦手中取過手帕,又盯著上面的刺繡看了一眼,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它收在胸前的口袋裡。
母親繼續翻著日記。不久,她表情凝重地將手停在某一頁上。
青年好像很累似的扭動肩膀,重新坐正。佛蘭蘇瓦也跟著這麼做。
女孩揉著眼睛,焦急地呢喃。
「夢?」
「你是證人哦。你知道我,還有我外祖父,我們都沒有說謊了吧?」
那一瞬間,我吃了一驚。
「應該可以見到,是什麼意思?」
我用顫抖的聲音呼喚著。想起來,口中喊出這個名字,向她呼喚,這還是第一次。
佛蘭蘇瓦將手擱在頭上,朝蘋果樹的方向跑去。嘩啦啦的雨聲在背後追趕著。
我的頭偏了偏。我的夢裡並沒有出現過這個。
爬上平緩的山丘后,一整排整齊的樹木出現在眼前。
這個夢到這裏結束。但,這些沒有出現在我的夢中。
青年按著胸口,搖搖欲墜地在樹蔭處坐下。總覺得有股燒焦的臭味。
我順著那聲音重複叫了一聲那個名字,突然間那女子就在我眼前消失不見,四周響起了哇的起鬨聲。
「我也是。」附和點頭的同時,莫里斯不禁感到有點愧疚。他想起當初去拜訪愛德華時,心中興起的不祥預感。事情真是這樣嗎?或許其中有什麼複雜的隱情是愛德華不可對他人言的?另一方面,說老實話,他心裏也有點訝異艾麗斯會特地約自己到這個地方談。明明在電話里,他已經告訴對方,他和教務處商議好該如何處理缺課的問題;此外,愛德華最近的狀況、失蹤的時間,他也詳細交代了。結果,昨晚她突然打電話來,說希望今天能夠碰面。
青年一臉恍惚,吶吶地低語。聽起來條理清楚,卻又相當虛幻不實。佛蘭蘇瓦對這個落差愈來愈感興趣。
外祖父的日記到此告一段落。
坐在那兒的是一位年輕士兵。肩膀上已經磨壞了的徽章,看了令人心疼。他是和普魯士打仗的士兵吧?一定是身負重傷才會被送回來的。為什麼在這裏出現呢?
母親的目光突然停在某個頁面。我好像在看什麼可怕怪物似的,屏住呼吸,盯著日記瞧。
「我已經無法再忍受下去了。星期六夜裡,我們在後門的樹林里見一面吧!伊麗莎白·鮑恩。」
某個晴朗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樣在倉庫嬉戲。那天十分悶熱,我很快就感到疲倦,在倉庫的稻草堆上睡著了。當時我昏昏沉沉,突然感覺到好像有誰在叫我,於是醒了過來。
「我很喜歡這本日記,結婚以來,我一有空就會拿出來反覆閱讀。那感覺就好像你外祖父在身邊和我說話一樣,總是那麼令人懷念。」
母親抬起頭目不轉睛看著我的臉。
大概是看出佛蘭蘇瓦的疑問吧,士兵淡淡低語。
「有沒有叫名字我是不記得啦——不過我的確是夢見了一位金髮女孩。在夢中那個女孩子死掉了。」
我的夢少了後半部分。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在我的夢境里,後半部分好像不見了。
兩人依舊緊握著手,緩緩站起。
青年溫柔地為女孩擦拭臉上的臟污,女孩就這麼定住不動。不久,她戰戰兢兢地伸出雙手,包住自己臉頰上的那隻手。她扁著嘴,淚水瞬間滑落。
「我也有段回憶——不知道該怎麼說比較好——事實上,我有好多好多不該屬於我的記憶。」
佛蘭蘇瓦接過手帕一看,雖然古舊,但很有質感,是一件高級品。
我豎起耳朵凝神細聽。這的的確確是我去學校之前做的夢。母親繼續讀下去:
前方有一個年輕女子站在那裡。
佛蘭蘇瓦一邊問,一邊感覺背後躥起奇妙的預感。
靈魂凌駕一切。時間往往存在我們裏面。
「你的衣服弄髒了,臉上也沾到泥巴。」
佛蘭蘇瓦屏住氣息聽青年說話。
莫里斯迅速瀏覽了一遍。
前往亞眠讀書之後,我就完全將夢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全新的生活,以及眾多同學和學長,很快地,我又變回一個快活的普通少年。
「可以呀,是什麼事?」
然而,在那樣的日子里,我收到了一封信。
突然,雲層分開了,炫目的陽光照射在地面上。
青年的臉一下子刷白了。
「你知道這上面寫的箴言是什麼嗎?上面是這麼寫的——靈魂凌駕一切。時間往往存在我們裏面。」
拜這件事所賜,從此我女朋友的名字,就叫伊麗莎白。只要我一發獃,朋友們就會立刻起鬨。因為他們一直追問她的事,我一時氣憤,照實回答說,我只在夢中見過她,她並不存在。結果他們更加嬉鬧,說我是個愚蠢少年,苦戀著自己幻想出來的少女。
故事到此結束,青年輕輕嘆了口氣。
才剛打了一個小噴嚏,就預感到那再熟悉不過的頭痛即將襲來。
然而,就在入學後半年。
我一直站在原地不動。
彷彿下定決心似的,她終於抬頭看著我。我的呼吸幾乎要停止了!在我眼前的,是校長的女兒凱瑟琳。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張臉。
兩人的視線移向彩虹下方。同一時間,他們都感覺到有個人在那裡。
過了一會兒,青年緩緩站起身來。瞬間,他全身痙攣,不停眨眼,猛喘著氣,軍服背後可見燒焦的痕迹。佛蘭蘇瓦嚇呆了,但看樣子似乎不礙事。
不知是否惹對方不悅了?他擔心地看向青年。「咦?啊?」青年發出恍惚的聲音,似乎沒有將他的問題聽進去。
我也有個幸福的童年——雙親對我疼愛有加、呵護備至。父親要我繼承他的事業,但就個人而言,我希望將來能攻讀歷史。母親暗地裡支持我的志向,她請娘家的外甥當我的家教,還經常帶我去學識淵博的伯父家裡。在我之下還有弟弟、妹妹,他們兩個和父親相似,都善於社交、喜歡人群,所以母親和我一致認為,家裡的事業讓他們兩個其中一個繼承就可以了。
是這個聲音,是他的伊麗莎白沒錯。生動、知性,隱含著澎湃熱情的聲音——現在的他是因為怎樣的狂喜而全身顫抖啊?一想到這裏,佛蘭蘇瓦也感覺自己的心頭湧上了喜悅。
「還有一個。不過,這不是夢,是最後的結局。」
面對面站著的兩人,與其說是一幅畫,不如說是兩尊神話的雕像。
彷彿餘燼般的低語。女孩緊握住手帕,像個罪人慌張地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緩緩地,青年看向佛蘭蘇瓦。
「你的腳!受傷了嗎?」
男子在半路停下,望著烏雲緩慢移動的早春天空。
「咦?」莫里斯驚訝地抬起頭。愛德華果然是主動失蹤的?
安心了是吧?畢竟,為了等這一天,他已經撐了許多年。
不過,我反而覺得鬆了口氣。也許是受到鼓勵,知道不是只有自己才會這樣。
遠處傳來粗獷精悍的男子叫聲。兩人猛然朝聲音的方向望去。
青年稍稍看了佛蘭蘇瓦一眼。
那一瞬間,我的腦海突然閃過某個思緒。
她將我的身體摟得更緊。我用力呼吸,努力想讓心情穩定下來。當最初的激動過去,腦海浮現了好多問題想問她。
當時我原本以為是安妮站在那裡。我心想可能是因為從天窗射進來的陽光映在安妮的頭髮上,所以安妮的頭髮才會變成金色的。
母親說的我都了解。事實上,和母親談話的過程中,我的的確確可以感覺到,之前佔據我大片思緒的那個少女,已經漸漸凍結,漸漸遠離了。那時候的我以為,我可以把有關少女的那些夢忘記,回到普通的生活。但另一方面,我還在留戀那些夢境,這也是事實。因此,我和母親約定,不再提做夢的事,不再去想那些夢,但條件就是拜託母親將外祖父日記中的一小部分,翻譯書寫下來。母親一開始不太願意,然而基於這個抄本可以當作我約束自己的規範,最後她還是妥協了。於是,我和母親的約定就此實行。我反覆閱讀著母親翻譯的文字,幾乎已經記在腦子裡了,但那些內容,我絕口不再提。
「喔——真是幸福的回憶呀!」青年眼睛眯成一線,頭略略偏斜。
「嗯。一直被我的女神盯著,我覺得口乾舌燥。雖然我比你年輕許多,還是會覺得難為情。我從今天早上就一直緊張得吃不下、喝不下,此時此刻已經渾身無力了。」
一根小草、一片花瓣都是上帝的精心傑作。在這些自然萬物里,正有我要描繪的事物。
佛蘭蘇瓦不停地點頭。
「你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呢?」
青年用感動的聲音低語。佛蘭蘇瓦順著青年手指的方向看去。
我當時感到有些訝異。我曾聽說外祖父很疼母親,並把自己珍藏的書籍全都給了她,但不知道他連日記都讓母親繼承了。
約翰和小蘿蔔頭們都還好吧?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忙,可是能否幫我物色一份禮物?對方是二十四五歲的職業婦女。拜託你幫我找找什麼東西是有品位又具紀念價值的。她是我終於找到的救命恩人,如果你能以我的名義直接送到這個地址的話,就太感激了。
from E. to E. with love
「創作?」
光明的世界變得灰暗。也許是無法適應這麼大的落差吧?女孩眼神獃滯望著天空。
我又看見幽靈了。
看吧。那些嘲笑我傻的同學,那些不相信伊麗莎白的存在的人。我的伊麗莎白比誰都美,她比誰都偉大。因為直到這一世結束,她始終是我的伊麗莎白——
「我是在外祖父日記的封皮夾層里發現的。雖然我的夢裡不曾出現,但外祖父的日記里曾經描述一個瀕死的少女將手帕交給他的夢,我發現它之後,偷偷將它帶了出來。我一直收在口袋裡,連上戰場時都帶著它。」
佛蘭蘇瓦在白色世界里目睹了一切。
青年一邊微笑,一邊緩緩說著。
陽光映襯著青年雕像般的側臉。佛蘭蘇瓦不覺十指交握。不知為何,他有股衝動,想對著他的背影膜拜。
前方,在蘋果樹下睡著的年輕男子映入眼帘。
「你真的是長得和你外祖父一模一樣啊。」
她心蕩神馳地低聲回應著。聽到這個聲音時,我隱約感到有些不對勁,但因為太過激動,當時並沒有多想。
果然,外祖父也夢到了這些。夢到那個美麗的少女在自己的懷裡死去。外祖父當時也是為此感九九藏書到混亂不已吧?感到難過的同時,我的心裏也慢慢有了比較踏實的感覺。
色當一役,就是如此讓我感到恐懼。
艾麗斯似乎察覺了莫里斯的想法,「不,郵戳是十天前的。哪,有一天不是下了很大的雨?墨汁滲了水,地址全糊了,因此信被送到鎮上另一戶同名同姓的人家家裡。正好那家人出差去了,很晚才發現這封信。昨天他回來,去領取郵件的時候,隱約覺得那封信應該是寄給我們的。之前也曾發生寄錯信的事件,因此他知道附近有戶人家和他們同名同姓。於是,他還特地把信送來。不過,我看過後還是搞不清楚。」
佛蘭蘇瓦用緊張的聲音問道:「然後呢?」
「——我在這裏等人。」青年心不在焉地回答。
此話一出,躲在幽暗樹蔭下的年輕男子立刻轉過頭來。
母親翻著書頁,臉上泛起溫柔的微笑。
又要下雨了。
青年站在被雷劈開的蘋果樹旁,像石頭一樣,一動也不動。
靈魂凌駕一切。時間往往存在我們裏面。
看到我僵住不動,母親好像確定了什麼。
「大概是我對味道比較敏感吧——我對血的氣味、死亡的氣味也很敏銳。這樣的士兵成不了什麼大事——比一般人更早感受到恐懼,比誰都先知道自己朋友的死訊。戰場上有恐怖的氣味。恐怖的氣味比任何東西都要濃烈——比血、比死亡都還要濃烈。味道是有顏色的,恐怖的顏色是透明的藍色。色當的天空晴朗無雲,十分美麗,但天空下方的地面——卻是透明寒冷的藍色。」
「直到今天我都還沒見過她。也許,今天,在這裏,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
佛蘭蘇瓦的目光凝住了。青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彩虹下方的茂密樹林。
瞧見青年的腿,少女臉上覆上了陰影。
生命是未來的果實,是駛回過去的一葉輕舟。
「伊麗莎白!」
佛蘭蘇瓦的心,被這個笑容給打動了。
「——然後呢?」
「——我沒事。」
雖然頭痛才剛開始發作,但好像還沒痛到很嚴重的地步。這幫了他一個大忙,他開始加快腳步,在田間小道中疾行。
「啊,是彩虹。」
隔天早晨,妹妹依然一臉擔心地看著我。
青年大吃一驚,搶過來把女孩拉開,將她推離樹榦。
大概是察覺了佛蘭蘇瓦的好奇心,青年側著臉微微笑了。
我反問道。妹妹臉上帶著慍色說:「今天早上愛德華一邊做夢一邊哭呢。伊麗莎白!伊麗莎白!他一直哭喊著這個名字。」
儘管如此,我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母親的手。事已至此,非得把其他夢境聽完不可。大概是感覺到我的急切吧,母親一臉認命地翻開了下一頁。
滴答滴答,冰冷的雨珠打在臉頰上。
雪好像愈下愈大了。
發現自己的心臟怦怦直跳,佛蘭蘇瓦苦笑了一下。
「愛德華,真的是你。這一次又見到你了。」
我開始有印象的時候,是十歲左右。
LIONHEART
啊!那兒正好可以避雨。
我問母親。她一臉疲累地點點頭。
青年滿意地點點頭。
「這裏也有啊——」
我再次偏了偏頭。記憶中並沒有這一段。這個夢還有延續,母親接著往下念。
「你一直站在這裏嗎?」
當眼睛習慣陰暗后,在樹蔭下靜靜坐著的男子樣貌清楚映入眼帘。
這些文字,好像從書頁中浮上來似的,竄入了我的眼中。我知道這是人名,也知道該怎麼讀。
向我跑來的小女孩。緊緊抱著我。在夢裡我還不認識她。她向我解釋了些什麼。無法理解。我和伊麗莎白走在一起。人群正在等待著。
「你剛才說,你在這裏等你的女神。那,這個你要等的女神不就是——」
但,事實並非如此。站在那兒的,確確實實是一位天使般、擁有一頭金髮的美麗少女。她的年齡看起來比當時的我大上兩三歲,身上穿的是厚重的黑色大衣,頭髮濕淋淋的。少女一直看著我。她的臉上洋溢著欣喜的神情,臉頰有著玫瑰色的紅暈,歡喜萬分地凝視我的臉。帶點灰色、沉靜的碧綠瞳孔,含著淚水,好像下一秒就要奪眶而出。我也忘了眼前的景象與現實脫節,變得恍惚起來。看了那少女一眼,我整個人都被她吸引住了。
青年笑了,他是幸福的。
真是幸福。再也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突然間,佛蘭蘇瓦有股想為他作畫的衝動。但,今天素描簿沒有帶在身上。近年來,他的興趣移轉至風景畫及風景中的人物上,想畫某一特定人物的念頭,已經很久沒出現了。至少,他想把這張側臉記下來。佛蘭蘇瓦一眼也不眨地看著隔壁的青年。
佛蘭蘇瓦心中浮現了疑問。
可是,命運的流轉是難以預料的。
於是,女神就這麼離去了。
我和母親不由垂下肩膀,兩人都感覺疲憊。
E的前綴。
那時的我,才想起妹妹也是女人。她大概是嫉妒我夢裡的那個女孩子吧?
青年好像鬆了口氣,接著神情落寞地說了下面的話。
然而就在下一瞬間,我又聽到了那個聲音。
佛蘭蘇瓦對那平淡的語氣產生了好感。他所認識的軍人一向是血氣方剛、好勇鬥狠,眼前的這位卻有些不同。
母親走向廚房角落一個放有老舊東西的櫥櫃。小時候,母親曾經抱著我,坐在這個櫥櫃前的椅子上說故事給我聽。
呵呵地笑。看著我。
「和我的夢一樣。」
我低頭看向她的臉,但她卻怎麼也不肯把頭抬起來。我想她也許是害羞吧,我說了很多很多,不知為何她就是不回答。
坐在溫室里的伊麗莎白。老年。
愛德華失蹤了。
天空有兩道彩虹。好像從彩虹下走出來似的。
「這個容易。只要水就好了嗎?要不要吃點什麼?」
「愛德華,你的眼睛下面已經冒出黑眼圈了哦。」
青年看著男子遠去的背影,繼續按著胸口。
在白色的絢光中,那笑容漸漸淡去。
「為什麼、我們、會這樣?」
佛蘭蘇瓦看向士兵的腿部,口氣略帶遲疑地問道。仔細一看,那上面還有新滲出的血漬,離所謂的完全康復還有一大段距離呢。
「你幹嗎要對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女孩那樣?」
烏雲依舊籠罩著天空,固執的太陽卻還是從雲層透出幾道光芒,拓展自己的領域。彷彿替黑色的雲層及明亮的天空架起橋樑,相疊的彩虹大大地高掛天際。
我當時剛用完午餐,要從餐廳出來。餐廳的大門平常一直是開著的,那天因為從早上就一直刮著強風,不時夾著雨,為了不讓風吹進來,門被關了起來。我迫不及待想利用午休時間和朋友一起玩,第一個去將門打開。
伊麗莎白·鮑恩的第一個字母是E。
青年叨叨絮絮地念著,恐怕是他祖父日記中記載的話吧?
「說起我們在色當做的事,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衝鋒陷陣罷了。明明陣仗都還沒排好,情勢也尚未掌握,就這麼一味地橫衝直撞。上級心中根本沒譜,只會命令我們趁黑夜突襲。很多年輕士兵就這樣白白犧牲了。我還能活下來,算是幸運的了。」
女性的字跡,上面寫著:
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站在餐廳的走廊,一大群損友正大聲揶揄我。伊麗莎白、伊麗莎白、伊麗莎白!
我受傷了。雙腳疼痛。
「對不起,我父親的事讓您多費心了。」艾麗斯局促不安地鞠了個躬。
這是上天給我的啟示。為此陷入恍惚的我爬起來,再度向前衝去。
女孩用感動不已的神情,望著青年。青年不發一言,只是一個勁兒地低頭看著女孩。
青年從胸前內側的口袋取出一條華麗的蕾絲手帕。由泛黃的情形可以猜出,這條手帕已歷經相當久遠的歲月。
這當中的變化有如天壤之別,可讓觀察者的情緒從谷底翻升。
有個女孩這麼叫我。我立刻爬起來,看到倉庫的天窗下站著一名少女。
那一次也是白天,大約下午兩點左右。
「很難理解對吧?所以我也試著打電話給對方,告訴她父親失蹤的事。她說和我父親已認識多年,可是她明明比我還小上好幾歲,所以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我心跳加速地走入林中,看到樹蔭下有個人輕輕抬起頭。
小小的紫羅蘭三三兩兩地在草叢間點綴出鮮艷的色彩。那惹人憐愛的頑強生命力,令人心折。
Oil on canvas 860×111Omm
「那一定是——」
士兵的臉上浮起了淺淺的笑。
「——我可以請你幫個忙嗎?」
說完話的青年顯得分外輕鬆。
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母親為何有那樣的反應。
雨好像要停了,雷聲卻詭異地響個不停。
生命是未來的果實,是駛回過去的一葉輕舟。
外祖父是夢見未來了。
然後——然後我絕望地在其中徘徊。夢中的我已經長大。當時心裏的感覺,就好像痛苦塞滿整個胸口,就要爆炸似的。如果成為大人是那麼辛苦的事,那我寧願不要長大。在夢中,我一邊知覺到這是夢,一邊想著這個問題。
凱瑟琳依然緊抱著我不放。我的腦袋一片混亂。的確,我是聽過傳聞,說經常來學校探望校長的凱瑟琳對我有愛慕之意,但她人長得漂亮、自視又高,經常被一群巴結奉承的學生包圍,所以我對這傳聞並不當一回事。凱瑟琳大概是偷聽到我和校長的談話吧?因為伊麗莎白·鮑恩這個名字,我只有告訴校長一人而已。
「這樣就結束了嗎?這不是外祖父的夢?」
「您好,教授。蒙您接見是我的榮幸,我是伊麗莎白·鮑恩。」每一次都是到這當口她就消失不見。
「對不起,愛德華。我不得不這麼做,如果不這麼做,你大概不會來見我吧?」
「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女性,又是終於找到的救命恩人,這是怎麼一回事?」
晴空萬里。平原上到處都是軍隊、軍隊。一大群身穿藍色軍服的士兵。戰爭一觸即發。頹倒的士兵。滿山遍野的屍體。蔚藍的天空。
女孩吃驚地睜大眼睛,但很快又垂下了眼瞼。
彷彿在數著雨珠似的,青年一動也不動地望著被雨覆蓋的農園。正當佛蘭蘇瓦心懷疑惑地看著他的同時,青年的表情浮現出一種如夢初醒的領悟。
青年打了個哈欠,靠著樹榦。
我擁著她的肩,斷斷續續地耳語。腦子裡一片空白,整個人快要飛起來了。
四周瀰漫青草的氣味,他竟能察覺到這點。佛蘭蘇瓦不禁佩服青年的敏銳。
面對垂頭喪氣回到家中的我,母親和安妮一句話也沒說就接受了。多半是校長已經將整個事件的詳情,私底下向雙親解釋過了吧?
「要好好活下去,伊麗莎白。」
整齊的文字密密麻麻地擠滿頁面。和我同名的外祖父。當然,我看不懂這本用英文書寫的日記,母親的英文很不錯,只見她目光熟稔地在字裡行間遊走,可以看出這本日記她已經讀過好多遍了。
「你讓我見到你。在我的夢中出現。你到底是什麼人呢?」
青年用恍然若失的聲音繼續說道:
「你無法相信它是真的也沒有關係,就當作躲雨時的消遣吧!」
隔天醒來后,我比前天晚上更覺得筋疲力竭。一臉擔心的妹妹,在早晨的餐桌上向我問道:「喂,伊麗莎白是誰?」
雖然極力克制,聲音依舊泄漏了自己的不平、憤恨。
像女神般美麗。不,她就是女神,隨著陽光一起降臨這座農場的女神。
遠處雷聲大作,好像順著地表傳來。
母親用手指著日記某一頁,令我驚嚇的read•99csw.com一頁。母親將那段讀給我聽:
另外,她的穿著打扮就像之前夢中那些女士一般,清一色是露出小腿的茶色洋裝。
這故事太不可思議了。和外祖父同樣的夢境——同樣的少女。
「我怎麼覺得今天一天,好像已經把好幾年的份一起過完了。」
那個少女是幽靈嗎?我感到相當懊惱。那隻不過是黃昏打盹時的一場夢吧?但,那聲音和妹妹的不一樣,我聽得非常清楚。還有那神情、那眼睛。每當我回想起少女的身影,就會渾然忘我,甚至覺得即使是幽靈也罷,只要能再見她一面就好了。
過了一會兒,我偷偷溜下床,摸黑走到外面。初夏的風涼爽宜人,在星空下輕輕拂過我的臉頰。樹林中,枝葉搖曳,沙沙作響,感覺好似在向我招手。
他用嘶啞的聲音問道。少女低下頭。
「愛德華!」
剛才提過,我有個小三歲的妹妹,她名叫安妮。她有一頭栗色的棕發,還有一雙明亮的金色眼睛,是個早熟又可愛的姑娘。我們常和農家的小孩,躲在附近農舍的倉庫玩耍。陽光從倉庫的屋頂、牆壁的縫隙射入橘色的光芒,稻草屑在光暈中紛紛飛舞,那一幕我還記憶猶新。
他夢到將來我會碰到的事。我的夢大概也是如此吧?我夢見將來我的子孫——雖然八字還沒有一撇——會經歷的事。比方說,我——
1868-73
種種思緒從腦海掠過,我呆在原地。凱瑟琳為她欺騙我的事道歉,低聲訴說著對我的愛慕,但我完全沒有聽見。佔據我整個腦袋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伊麗莎白不存在的這個事實。
突然,一角的刺繡吸引住他的目光。
那個寬闊的廣場,地面全是石質的,堅固無比。明明不是石板,卻又那麼平整,這種石頭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地平線那端,也有一個不曾看過的黑色大鐵塊,大概是什麼新式的武器吧?
士兵眼神冰冷地泛起自嘲的微笑。
兩人的手分開,那條白色的手帕還留在女孩手中。
伊麗莎白?
天空有兩道彩虹。
母親向臉色發青的我問道。我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他一邊感受映在臉頰的溫暖陽光,一邊漫步在泥濘路上。
我將日記拿過來,盯著那段文字瞧。
低垂的天空有一抹烏雲,正急速擴散開來。
「水?」
「真是不可思議的故事呀!」佛蘭蘇瓦低聲說。
青年回過頭來,朝佛蘭蘇瓦一瞥,眼中浮現的卻是綺麗的夢想,這讓佛蘭蘇瓦大吃一驚。原來——這個青年根本沒注意到我的存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那無關政治,好像也不是剎那的神遊。到底,他在想什麼呢?
然而,更令人訝異的是,母親露出萬分震驚的神情。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徽章瞧。中間的盾牌已經破損不堪,左右兩邊的護衛也很模糊,但還是可以認出一側的護衛是獨角獸。細部幾乎已很難辨識,不過,上方絲帶中的字仍能判讀。母親用手指著那個絲帶。
不管她是誰,我開始偷偷討厭起她來。為了躲避朋友的窮追不捨、瘋狂取笑,我變得想要遠離那個深深吸引著我的少女。雖然她美麗且深具魅力,但她並不存在於真實世界。為什麼她會出現在我眼前呢?可是,她的的確確叫了我的名字。她知道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們很久之前有見過面吧?小的時候,在某個地方見過吧?但是,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她會叫我「教授」呢?這個稱呼對我來說一點都不相稱。
佛蘭蘇瓦一想到此,開始想找個避雨的地方,稍稍加快了腳步。
青年握著女孩的手一會兒,隨即輕輕放開,伸手探入胸前的口袋,取出一條蕾絲手帕。
青年困惑地欲言又止,開始娓娓道出一切。
伊麗莎白被什麼巨物撞到了。她是為了要救我。她在我懷裡死去。我懊悔、痛哭。她交給我一條手帕。好悲傷的夢。
佛蘭蘇瓦立刻坐起身來。
「所謂一償宿願,也會讓人像現在這樣四肢無力呀。」
聽他這麼一問,佛蘭蘇瓦一臉愕然。他好像喘不過氣來地張著嘴,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輕聲說道:「是三月十七日。」
「不了,只要水就好了。」
「是的。」佛蘭蘇瓦由衷地點點頭。
「我知道了。」
「愛德華!」
令人目眩的恐懼讓我全身汗毛豎立,抬頭看著天空。
既然要回巴黎,為什麼會跑到這鄉下來呢?是他的故鄉嗎?還是——難不成,他是逃兵?
佛蘭蘇瓦出現剎那的迷惘。難道是自己不該聽的話嗎?難道,他要說的是褻瀆上帝、被指為異端的言語嗎?
「伊麗莎白。」
「的確——因為我家是務農的,每當一聞到乾草堆的味道,我就會回憶起孩提時的歲月。像這種草被雨淋濕的氣味也是,它讓我想起和弟弟們互相追逐的夏日時光。」佛蘭蘇瓦望著眼前的冬季殘景低語。
「聽起來真是奇怪。會不會是你父親弄錯人,把她和別人混在一起了?」
威脅的聲音,眼看就要逼近這裏。女孩咽了一口唾液,大聲叫喚。
「終於,見到面了。我的伊麗莎白,我已經等了好幾年了。」
「——其實,這個故事還有後續。你想聽嗎?」
然而,還是無法停止加速蔓延的絕望。
我的胸口感到緊縮的痛楚。
這段簡短的記述,也是毫無頭緒。我又稍稍歪了歪腦袋。
「我的獅子心。」
這一切就好像演戲一樣,一位身材曼妙的女孩出現了。
「伊麗莎白!」
他一邊拂拭肩上的雨水,一邊躲進樹蔭里。這時他才注意到已經有人先在樹下躲雨了。
普魯士軍隊在高台上擺放了數量驚人的炮台。炮彈如雨點落下,火舌和煙塵遮住了視線,腳下儘是凹凸不平的坑洞,我一個踉蹌向地面撲倒。
那個少女,我永遠也忘不了。身穿黑色外套的金髮少女,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神情,向我飛奔而來。
別過來,別向這邊跑來。她不可能存在這個世界,不可能是真的。太可怕了,是神要對我展現某種奇迹吧?她是想在我這個什麼也畫不出來、空對美景卻無能為力的可悲老畫家面前,炫耀這一幕永遠無法在畫布上呈現的美嗎?
「你身上有松節油的味道。因為我一個畫畫的朋友也有同樣的味道。」
母親寵溺地撫著我的頭。我覺得自己就像幼兒一樣,有些難為情起來。
專註聽著這番話的佛蘭蘇瓦也垂下肩膀。
佛蘭蘇瓦發出一聲輕嘆。
也許現在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是惡魔的化身也不一定。佛蘭蘇瓦戰戰兢兢地看著青年。然而,他只看到如水澄澈、帶著哀傷的眸子。
那聲音沉著穩重、氣宇不凡,佛蘭蘇瓦略感訝異。
「放心。只是耳朵有點怪怪的。啊,嚇我一跳。」
「為什麼今天會在這兒和你相遇?」
我受傷了。有日曆浮現眼前。三月十七日。這個日期浮現腦海。
當時我才剛滿十七歲。父親要做生意,人留在巴黎,弟弟前往其他學校就讀,也不在家裡。安妮已經完全長大,不再像以前一樣纏著我,只是保持距離地觀察我。
「等人?」
「根據這本日記上寫的——你外祖父晚年,好像不停反覆做著各種夢境,全是和一位女性有關的夢,那位女性的名字就叫作——伊麗莎白。當然,那不是你外祖母的名字。」母親低聲說道。
「愛德華,我要給你看樣東西。」母親突然叫我。
「他大我二十歲,我們只見過一次面。但是,為了父親的事業。」
和之前的夢一樣,夢中的我在廣場上徘徊。群眾笑語喧嘩著。沒有一個人留意我、關心我。我的孤獨比先前更深、更重,搖搖晃晃地在人群中徘徊。
「你沒有過這種經驗嗎?聞到什麼令人懷念的味道時,過去的情景就會浮現眼前?」
來者是愛德華·納森的女兒艾麗斯。莫里斯站了起來,朝她的座位走去。仔細一想,自從對方的婚禮過後,兩人就沒再見過面了。聽說她已經生了兩個小孩。從前艾麗斯是個一臉稚氣、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如今卻顯得沉穩大方,透著一股威儀。
滴滴答答,雨的聲音變得稀稀落落。天邊的雲層散開,露出,些許陽光。遠處傳來隆隆作響的雷聲。
「愛德華!」
「愛德華——」
佛蘭蘇瓦略帶訝異地看著他。
艾麗斯點了咖啡后,一直皺著眉,用手支著額頭。
青年對這位誠懇的聽眾報以溫柔的微笑。
「信里說要我幫他找找看年輕女孩喜歡的東西。」艾麗斯從手提袋裡將信取出。
像女神般美麗。不,這樣的詞彙,還不足以形容她的美。
沒有回應。
疼痛的感覺逐漸遠離,同時他也感到幸福。
「你怎麼知道?」
我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不久之後,我又可以回到學校上課。雖然最初依然遭受很多攻訐,但學生中已經有人察覺是凱瑟琳在撒謊,而且我也不管這些流言飛語,專心用功讀書,慢慢地隨著時光的流轉,沒有人再說什麼了。
閃電的亮光一閃,兩人同時被嚇得震了一下。
那是個可怕的夢——我夢到雨中,那個少女在我的懷裡斷氣。在夢裡,我絕望地哭了。少女似乎遭遇了嚴重的意外。她的身體癱軟,鬢角和嘴唇都淌著血。儘管如此,她還是對我笑。雖然流著血,她的美貌卻未減少半分。她用那就要消失的視線,一直望著我。我覺得好悲傷,好悲傷,在夢裡泣不成聲。
女孩呼喚著這個名字。青年依舊別開視線。
青年冷不防地冒出一句:
「嗯——我沒聽過這段話。說不定,他只是引用某段文句而已。」
佛蘭蘇瓦別過臉,視線落在地上。
不知如何搭腔的佛蘭蘇瓦沉默地看著士兵的側臉。
佛蘭蘇瓦移動龐大的身軀站了起來。長時間坐著,讓他的身體整個麻木了。
過度的震驚讓我連恐懼都忘了。
做了個白日夢。一將門打開,她就佇立在眼前。名叫伊麗莎白·鮑恩。
然而,和校長談過之後,我還見過她好多次。每當我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把門打開,那個身穿茶色洋裝的年輕女子,就會出現在門的那一端。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只要一集中注意力,我就看不到她。打開這扇門,說不定伊麗莎白就會出現在那兒。每次一這麼想,她就不會出現,但是,每當注意力被其他事情拉走,門一開,就會繼續看到她站在那裡。她總是伸出手,向我微微笑,重複著同樣的台詞。
一八七一年 瑟堡
聽到再一次的叫喚,我整個人驚醒過來。定睛一看,站在那兒的是一臉呆愕的安妮。我四下張望,但前一秒看到的少女已不見蹤影。
那時,我只感到慌張失措。夢裡的我,好像並不認識她。她那樣熱情地向我跑來,為什麼夢中的我會不認識她呢?這麼美麗的少女,為什麼我會不想響應她呢?那天的夢,就在保持著這些疑問的情況下結束了。
親愛的艾麗斯:
就在那一剎那,我明白了。
不知道母親是否察覺我內心的衝擊,她繼續瀏覽著頁面。我發現那本日記好像早就做好了記號,頁面中夾著短短的棉線。母親大概打算等我回來,就要告訴我這些吧。
她的身材曼妙,儀態優美,氣質高雅,而且看得出她靈慧聰穎。
佛蘭蘇瓦不自覺地以手掩面,往樹蔭深處退去。
from E. to E. with love九-九-藏-書
像女神般美麗。臉上洋溢著受到祝福的歡喜。
「——你知道今天是幾號嗎?」
「沒錯。就是今天。外祖父已經留給我一個重要的線索——三月十七日。這一天,是我母親的忌日。」
兩人很快就無話可講。暫保沉默的艾麗斯舉起杯子又放下,終於她低聲說道:「其實——我收到一封信,是家父寄來的。」
而且,我懂了。
在空中飛翔的白鴿。群眾的歡呼聲。這是何時的伊麗莎白呢?看起來是相當久遠的年代。
正當我這麼想的瞬間,突然感覺到雙腳灼傷般的疼痛。
天空有兩道彩虹。好像從彩虹下走出來似的,伊麗莎白來了。她一身雪白。
佛蘭蘇瓦盡量不用盤問的語氣,若無其事地問道。
當世界又找回色彩、恢復寂靜時,倒在地面的女孩緩緩爬起來。看到倒卧在旁的青年,女孩的臉色倏地刷白。
「為什麼是我?你為什麼在我眼前出現?」
身穿黑色外套,雙手交扣於後,在人煙稀少的田間小徑上低頭散步的男子,看上去大約五十七八歲吧?但他沒有衰老的樣態,體格結實壯碩,柔和的臉龐蓄著蓬鬆的鬍子。
我一面不停地刺擊,一面思考著。
對我而言,外祖父的日記突然變得十分重要。
蔚藍的天空依舊晴朗無雲。
因為不知該怎麼辦,我在禮拜堂向大學的校長求助。我一五一十地向他訴說從小看到的幻影。然而,校長似乎也不知如何是好。結果,他對這一切所下的結論,依舊是少年的憧憬、迷惘造成的妄想,只不過他用了比較委婉的說明方式。我感到沮喪、失望。他的判斷和一般人一樣:她只是個虛幻人物。
從剛剛開始,天氣一直變化無常。前一秒才以為會降下一場驟雨,一瞬間,藍天又從雲縫裡探出頭來。讓人心慌意亂的風,賓士在早春的原野中。
佛蘭蘇瓦半懷恐懼,緩緩點了頭。
青年看著女孩的雙眼,清楚地說道。
「當我可以下床的時候,已經過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複原到可以扶著東西走路,又花了兩個月。之後又過了一個月,我才能自己行走。我努力訓練自己走路。因為無論如何,我非得會走不可——我要去見她。然後,我終於可以走動了。」
她和那少女長得一模一樣。不過,雖然一模一樣,但看起來好像是另一個人。而且,她比那個在夢裡死去的少女年長很多。
「可以走路就已經算是好的了。巴黎現在相當混亂。最悲慘的是,軍隊還得在市民面前,承認自己慘敗給普魯士的屈辱。像我這種最底層的士兵,好像非得為這片血海收拾善後不可。」
陽光照射下,農場整個風景的色調變得鮮活翠綠起來。
母親看見我的反應,又往下翻開另一頁。
佛蘭蘇瓦自青年身後站起,屏息以待。
為什麼要這麼殘忍?神的安排有時真是殘酷得難以置信。
女孩哭泣著,抓住青年的手臂。
就在青年將女孩推開的當口,震耳欲聾的巨大雷響,充斥整個世界。
只見她打著赤腳,手挽裙擺,陽光映著雪白的洋裝。
佛蘭蘇瓦若無其事地問。士兵微微頷首。
女孩驚喊地跑向青年。雪白的洋裝被泥土濺污了。
這凜冽的寒風好像更強了。
就在我開始做夢的第四天晚上。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過於認真的神情,連弟弟和安妮都嚇了一跳。
青年不連貫地低語。
只要不更嚴重就是萬幸了。
為什麼這個時候要讓我看外祖父的日記呢?我看著母親,而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刷拉刷拉地翻著外祖父的日記。
「他是我的——丈夫。我是英國人——上個禮拜才剛舉行婚禮,為了造訪他的故鄉,才會來到這兒。」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是因為第一次離開家人,即將展開新的生活,精神緊張。我變得很不易熟睡,並且每個晚上都做同樣的夢。
「嗯,從一開始就是一場混戰——普魯士的士兵似乎比想象中還訓練有素,是支精良的部隊——參謀長還有將軍都不一樣了——時代已經變了。」士兵慢吞吞地小聲說道。
「愛德華!」
天空有兩道彩虹。好像從彩虹下走出來似的,伊麗莎白來了。
我覺得很意外。因為母親要讓我看什麼,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見我一臉驚訝地詢問,母親看著我,臉上浮現溫柔的笑容。
「這可不行。我死的時候,會將它留給你,但目前它是我的。因為我想幫你不受夢境所擾,今天才會讓你看這本日記。你忘了那個夢裡的女孩吧。雖然我也感覺到,那的確是個不可思議的因緣,但對你而言,活在這世上的人,是更值得珍惜的。」
這幾年來,佛蘭蘇瓦親眼目睹妹妹還有親友的慘死,對他而言,巴黎的殺戮和鬥爭都只不過是一場虛幻。
校長好像感覺到是自己的女兒說謊。他略略察覺事有蹊蹺。見我什麼都不說,他大嘆了一口氣。我不是不了解凱瑟琳的心情,無法向對方傳達自己的愛意,就這一點而言,我們算是同病相憐。一想到這裏,我就不想再多說什麼了。
「我好想好想和你見面呀!」
但是,她沒有原諒我。她對校長父親說我死纏著她、叫她出來,還對她動粗。她把我那晚交給她的詩當成證據。之後那段日子,流言在學校傳了開來,我被人中傷,被老師痛罵。我沒有做任何辯駁。就事實而言,我的確違反了校規,半夜外出和她見面。校長叫我過去時,我依然什麼也沒說。伊麗莎白不存在的事實佔據我整個腦袋,我無法思考其他的事。
「愛德華。愛德華,我一定會——」女孩一臉堅決地看著青年。青年溫柔響應女孩的視線,但他的表情不是那麼肯定。
青年笑著搖搖頭。
「李奧波德是誰?」
我看見樹影下的那個人略略點了點頭,那金髮在月光的輝映下閃耀著。我不假思索向她跑去。而她,也從樹下狂奔出來,緊緊抱住我。我激動地哭了。
「啊!真沒想到可以見到面。馬兒受到雷的驚嚇,只好暫時休息,等待馬兒安靜下來。李奧波德和車夫因為要照顧馬匹,叫我到附近走走,我不知不覺就走到這兒來了。當這片風景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間,我就可以確定是這裏,我的身體顫抖不已。我心想,這片農場似乎曾在夢裡見過。難道,就是這裏嗎?我沒想到竟然會在這個地方見到你。」
我忽然看不見了。我心裡有數,眼前會是怎樣的光景。這一天終於來了嗎?我心裏這麼想著。我以為自己是因為太恐懼而精神錯亂了。
只有這樣匆匆的一眼。多年來魂縈夢系,冒著從戰地潛逃的危險,千辛萬苦來到這裏,所得的報償只有這樣而已。片刻的相會,短暫的相逢。
每次到了早晨,妹妹就會一臉不安地告訴我,說我被噩夢魘住了。
青年仰頭望天。女孩的臉揪成一團。
這是今年第一場真正的雪。
這時,一直呆立原地的青年,總算踉蹌跨出腳步。說不定他也因為那女孩的莊嚴神聖而敬畏不已。
「等我們下次見面時,我再告訴你。」
晴空萬里。平原上到處都是軍隊、軍隊。一大群身穿藍色軍服的士兵。戰爭一觸即發。頹倒的士兵。滿山遍野的屍體。蔚藍的天空。
我當時呆住了。這個名字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她是《時報雜誌》的記者?」莫里斯看到收件人的名字,不禁提高聲量。艾麗斯點了點頭。
「——我知道。」青年用沉穩的聲音低語。
毫無皺摺的床單、冰鎮的玫瑰花茶、雪白的手帕。
青年平靜地笑著,不覺蓋住女孩緊握著自己的手。兩人靜止不動。
「伊麗莎白?」
美麗的蔚藍天空。
剛開始興奮地翻著日記的母親,表情已經不再那麼熱衷了。大概是因為自己目睹了無法解釋的事吧?自己的父親,和自己的兒子,夢到了相同的夢。而且,夢中出現了同一位女性,並且在夢中都看見這名女性死去。不管怎麼想,這都不會讓人覺得是好兆頭。
頭頂雙道彩虹的女孩,雙唇微啟,睜大眼睛。不一會兒,那張臉溢滿了激動、欣喜之情。佛蘭蘇瓦全身泛起雞皮疙瘩。
「我剛剛說的一定,指的是這件事。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是,我的心將永遠和你在一起,我的靈魂將永遠愛著你!」
然而,我還是做夢了。
丟下這麼一句話,她就走開了。然而,我依然深陷伊麗莎白不存在的殘酷打擊中,連追她的力氣都沒有。
他盡量不移動頭部,抬眼看了一下天空。
「伊麗莎白?」
佛蘭蘇瓦看到青年的輪廓被陽光包圍著。青年眯著眼睛,抬頭看向天空。
封面上有個好像一開始就刻在上面但已磨損的徽章。
「這是什麼?」
一開始,我感到十分憤怒。為自己的無能,為指揮官的無能。我氣我們的將軍、皇帝發動這場毫無勝算的戰爭,氣法國的人民在一時激憤下,高喊開戰的口號。但,終於我也懶得去生氣了,我的情感已經麻痹。你知道嗎?直到昨天為止還在你身邊笑著的人,因為愚蠢的突擊命令,就這樣如螻蟻般死去。雖然接收到的命令很明顯是誤判情勢所致,忠貞的低階士兵為了服從命令,還是不得不白白丟掉性命。在心已經麻痹的情況下,我只是照著指令跑來跑去。只要敵人一出現,就攻擊、突刺,然後逃跑。我的情感、良心,全都萎縮了,成了徹底的殺人工具。自己變成這樣,我並不覺得難過,畢竟戰爭就是這麼一回事,我不想說什麼天真的話。但,如果犧牲只是一種浪費,那就另當別論了。
青年的臉伏在膝蓋上,閉著眼睛笑了。
人多得令人害怕。男女老少,大家都興奮地仰望天空。他們大概是在等待什麼吧?可是,到底是什麼,我並不知道。而且,每個人的穿著打扮都很奇怪。頭戴灰色的小帽,身上包著灰色的布料,男士們頸子上結著奇形怪狀的領結。更令人驚訝的是,女士們穿著緊密合身的衣服,膝蓋以下的部分都露在外面。現場人聲嘈雜,大家都提高音量交談,至於談話的內容聽得不是很清楚。
「怎麼了?你看起來好像見到了幽靈。」
茶色的洋裝。我認得的女孩。年約二十五六歲。
就在那時。我突然感到奇妙的思念。
「嗯,一定會再見的。」他的聲音彷彿已參透一切。
「對方也不清楚的樣子。沒錯,她的確認識我父親。兩個禮拜前,她曾到父親任教的大學,採訪父親最近剛發表的著作。不過,她說那次是她和家父初次見面,在那之前,他們從來沒見過對方。」
終於,我見到了伊麗莎白。雖然年華已逝,但她依然美麗。
他知道自己即使回去巴黎,也會因為違反軍紀遭受處分。就算不致如此,現在軍隊里剩下的只是毫無擔當的嗜血之徒。在那樣的環境下,縱使自己厚著臉皮回去,會受到怎樣的待遇也是可以想見的。相形之下,自己如今躺在這受到祝福的美麗景緻中,是多麼美好的事啊。
我挨近椅子上的母親,探頭看向外祖父的日記。雖然看不懂,但我還是想知道母親在說什麼。
「下落不明——家裡的東西已經賣光了。說老實話,被領養之前,我曾經回去家裡一次,當時我和弟弟是為了拿些必要的衣物。但是,伯父一直盯著我們,怕我們帶走什麼值錢的東西,所以,我根本沒辦法將外祖父的日記拿出來。不過,我最後又將外祖父的日記打開了一次,而且,在裏面發現了這個。」
接下來的瞬間,樹林用力晃動了起來。
女孩笑中帶淚,輕輕倚在蘋果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