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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梵尼切的回憶

伊梵尼切的回憶

「哎呀,聽來怪恐怖的。」艾倫誇張地皺起臉。我也刻意做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抱歉,讓您受驚了。」
「我媽的情況愈來愈糟了。她現在是喝水啦,可是卻什麼也吃不下。偏偏這種地方連個醫生都沒有,唉,早知道該連醫生也一起帶來的。」
當對方讓你措手不及時,最忌諱的就是胡亂開口、輕舉妄動。我隱忍不發,不想讓對方察覺我的驚駭。暗暗做個深呼吸之後,我若無其事地問:「我們曾在哪裡見過嗎?」
「那你為何改名換姓,為何要逃?」
「對了,我聽說新興國家日本也有這樣的徽章喔。」
我全身肌肉都僵硬了。
我感覺全身就像是個空蕩蕩的布袋。什麼都沒有,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副空殼。明天,明天我就要離開巴拿馬,離開這片被詛咒的土地,這片除了亡魂,空無一物的土地。
猛然抬起頭,藍空正俯視著自己,彷彿在嘲笑這小小的悸動。
「這本書確實很精彩,不過得天才才讀得來,像我就無法融入情境,產生共鳴,這下我真的知道自己的才能有多少了。」
妻子也了解這點吧?
房間里只剩燃燒殆盡的燭火無力搖晃著。
「呀,抱歉,我無意刺探你的隱私。」
焦慮過後,我轉而一想:有什麼好緊張的?這樣不也很有趣?只是,我在看別人,別人也在觀察我,這種事還是要謹記在心才好。
「你不能對吉姆開槍,霍華德先生。」
「王冠?什麼樣的王冠?」
「小時候我的志願就是當一名畫家,不過,老早就放棄了,現在畫畫只是為了娛樂自己。有一陣子,我很欣賞慕夏華麗的畫風,所以臨摹了他的很多作品。去年在展覽會場上,我也偷偷地——啊,就是這個。」
似乎是年輕女孩。她的臉上罩著布,看不到她的表情。目睹她緩步走來的身影,我嚇了一大跳。她的胸口深深插著一把巨劍。
「事實上,你很有耐心地過濾嫌疑者。然後,你終於查到最有嫌疑的那個人逃到巴拿馬來了,甚至知道他住進帕斯科這號人物開的旅館。於是你透過一切渠道,讓自己也住了進來。」
瑪蒂達不慌不忙回答:「這幅畫叫作《伊梵尼切的回憶》,這裏寫的就是那個地名。聽說它位在捷克南方,是慕夏的故鄉,這個則是伊梵尼切的教堂。」
忽然,在蠟燭的火光中,紐約的紛亂復活了。
不過,對他,我還真有「相見恨晚」的感覺。說老實話,我一看到他就被他給吸引住了。雖然他比我大上幾十歲,幾乎可以做我爺爺了,可是在我的眼裡他是那麼迷人,那份知性和感性是至今我所認識的年輕小夥子沒有的。不好意思,就連我最喜歡的喬許和他比起來,也只不過像個蠢蛋。
「他們並非真正的夫妻,好像是堂兄妹的樣子。長期以來,他們一直在自己國家從事非法交易。現在恐怕已經被逮了。」
「那您呢?您相信嗎?」
「搜查?那你是?」我忽然有種全身力氣盡失的感覺。
我整個人陷進沙發里。
剎時,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憎惡炸了開來。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我拿出外套內的槍指著他。尖叫聲四起,大家一起站了起來。我看到一直躲在附近探頭探腦的混血男孩張大了嘴。
帽子底下捉弄戲謔的眼睛正在觀察我的反應。我強自鎮定,不露出任何表情。
「那這個圖案呢?」我又指向左下角的圓圈。
白天看到的那個女人。就算是夢,未免也太真實了。
隆納德訝異地看著我和克勞德。我很自然地露出微笑,點了點頭。
「怎麼辦呢?大概會隱姓埋名,買一個假身份吧。如果有那麼多錢,應該不難辦到吧?」
隆納德摘下眼鏡,深邃的黑眸看著我。
帽檐深深蓋住眼睛的兩名年輕人相偕走了出來,被太陽晒成赤褐的手臂筋肉糾結。兩人大概都才三十齣頭吧?我和他們只打過招呼,沒真正交談過。在這裏,工人們一天得工作十個小時,技|師則是十二小時。
「真是的,誰都料想不到啊!那麼小、形狀那麼奇怪的島國竟然會獲勝。我愈看愈覺得怪異,那個國家。」
「知道了啦!」我很想這麼說,卻不發一語,悄悄把手放到外套的胸前。
愛德華的眼神突然轉暗。我感到自己的心有各種不同聲音。
「嗯,有趣。」
「你還要殺我嗎?」
互道晚安后,一直在沙龍後面打牌的史密斯夫婦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和他們對打的瑪蒂達及克勞德則拿著酒杯,往我這邊移動。
我悄悄把臉別開。
說得這麼好聽,你懂得什麼?愛情嗎?夫妻嗎?婚姻生活嗎?一男一女憑著信賴的微弱光芒,在驚濤駭浪里共度數十載人生。這其中的酸甜苦辣,你知道多少?什麼都比不上的幸福?永生不滅的兩個靈魂?不管兩人的感情基礎多麼穩固,不管你有多麼信任對方,這些都會轉眼崩塌的,歲月的殘酷你能夠想象嗎?
「我知道你的名字,就算你現在使用假名也沒有用。一直扮演別人,你也累了吧?怎麼樣,也該是你現身的時候了,愛德華·納森?」
思考。她猛然想起下午打來的那通電話。
對不起,親愛的,原諒我。
伊梵尼切的回憶。妻子身亡那一天。
突然產生這樣的念頭,伊麗莎白自己也很驚訝。
我不知道直接的原因是什麼;我只知道在那一瞬間,體內某樣東西炸開了。是因為他那純潔的笑容嗎?還是因為年輕人的樂觀主義?又或是童話般的夢幻故事讓衰老的靈魂感到不悅?
「相形之下,大小姐就是另外一種人了。」
隆納德擋在吉姆前面。清澈的瞳孔彷彿要穿透我的眼睛,讓我退縮了一下。我用下巴往旁邊一指:「閃開!」
一向活力十足的兩名年輕技|師今天好像也無精打采,或許是工作碰到瓶頸了?
如今我感到害怕。枉費我準備得那麼周全,摒除一切雜念、不計任何後果地來到這裏。這份害怕是怎麼一回事?眼看就要抵達終點了,為何我的心會如此不安呢?這幾十年來,我一直相信自己;我一直相信勝利和成功,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也總能保持平常心,繼續擴展事業版圖。這樣的我,竟然會因為看到一個標記而對自己的存在失去信心!
是什麼吵醒我?
隱約聽到模糊的回應,門打開。
克勞德附耳過去,對方馬上耳語:「史密斯先生他們收拾行李,從後門走了。」
令人窒息的早晨空氣更加煽動了我的情緒。
或許真是這樣,或許真是因為我的過於執著?
「是嗎?真可惜,我還想聽隆納德把故事說完呢。」
「應該有吧,可是我完全聽不懂,還蠻長的呢。」
腦海里,慕夏畫作一角的奇怪標記烙印著。
接著,他彷彿自言自語,開始講起奇怪的話——
「是誰?」我的聲音比想象中鎮定。
「哦,沒想到大小姐還喜歡畫畫啊。」
是的,克勞德。我知道她背叛了我,我恨她背叛了我,所以我必須在這裏解決那個男的。為了我的榮譽,為了我和她共度的歲月,也為了我往後孤單的日子。
我憑直覺感覺到,有人站在門的後面。
「《巴拿馬星報》報導我?」我不記得曾上過當地的報紙。
嚇一大跳、身體產生劇烈震動的人有兩個。
隆納德「喔」地點了點頭:「這種情況也是有的。不過,不光是這樣,我所說的超越男女命定的邂逅,是更廣泛的——我說不上來。」面對辭窮的隆納德,麥可不假辭色地質問:「難道說你自己有這樣的經驗?」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時的絕望。不管是誰,只要來到這裏就快活不起來,臉上只剩倦怠的表情。只要踏出戶外一步,就會讓高溫潮濕、黏膩悶重的空氣給掠倒,好像有一頭剛吃飽的野獸在自己身旁喘氣,令人毛骨悚然。現在這頭怪獸還很飽,因此才放過自己,等到哪天它肚子餓了,銳利的牙齒馬上會毫不留情地撲咬上來——他感覺周圍的氣氛好像如此宣告著。
我一邊冷眼察看瑪蒂達的神情,一邊為自己的卑鄙想法感到厭惡。
「早安,瑪蒂達,昨天真是謝謝你。怎麼回事?你看起來沒什麼精神。」
又是午後雷陣雨的時間。
「嗯,那個故事還蠻有趣的,等明天晚餐再問他好了。」
面對我的低聲控訴,隆納德——不,愛德華悲傷地瞥了我一眼。
伊麗莎白驚醒地抬起頭,往茶壺裡注入熱水。熱氣氤氳中,她彷彿聞到玫瑰花茶的味道。納森教授招待的玫瑰花茶,散發著柔順的香氣。
「有一陣子謠傳他還活著,說什麼棺材里裝的全是石頭。」我說這句話純粹是陪對方閑嗑牙,沒想到克勞德卻笑也不笑。
回頭一看,肩上披著白色外套、嘴上留著鬍髭的男子,露出一臉好奇的笑容,站在我的身後。來人也是旅館的客人,不過,並非我的同好。我記得他是叫克勞德吧。白西裝配上醒目的藍襯衫,真奇怪,他好像都不會流汗的樣子。頭上戴著嶄新的巴拿馬帽,乍看之下,這個人的確瀟洒,不過,總覺得少了什麼。全身上下穿戴的都是上等貨,打扮亦十分得體;五官也顯露出他繼承了高貴的血統,祖先的來頭肯定不小。幾句話談下來,我覺得他既有教養,頭腦也不錯。不過,就像流落到這裏的其他人一樣,他的靈魂也被空虛和頹廢給佔據了——這是我的感覺。
半夜塞進來的報紙,讓昨夜已然喪氣的我,再度陷入恐慌。
步伐快速,一點停留都沒有。
「您還真是嚴厲啊。」克勞德苦笑。
我等了一下,這才掙扎站起,往門那頭走去。
「怎麼回事?你的前世記憶蘇醒了?」
這時,不知從哪兒傳來馬蹄聲,聲音愈來愈近。原來是閃著銀色光芒的獨角獸,獨角獸揚起前腿,站在盾牌的右側。就在祂站定的瞬間,獨角獸變成平面的畫像。
「令慈的情況還好吧?」
這不是夢。又或許我是在夢中思考?
這幅細長的畫面,像是窗戶的框架里,有個女人交握雙手、閉上眼睛,露出上半身。畫的右下角有著好像石雕的文字,背景則是朦朧飄浮的塔形建築及往讀者方向飛來的無數燕群。
「人類的奮鬥。」我不露任何表情地回答。
「你要把我交給巴拿馬警察嗎?」
「動的人是艾蕾諾亞。」
隆納德好像一直在聽我們的談話,看得出來他很感興趣。
「媽媽,我把你的王子帶來了。」
兩人盡釋前嫌,相處也頗為融洽。
我也是其中一人,夢中所見正呈現在本子上。
瑪蒂達嗚咽地哭了出來。
周末去教授家看看吧?
一股嗆鼻的香味飄散而出。
Memory of Ivancice
「到底是什麼?她到底有什麼事瞞著我?」
背叛者,你是不是一直欺騙我?
遠方突然出現一面白色的盾牌,球一邊飛一邊往盾牌靠近。
「你母親還好吧?」
「紐約?」
瑪蒂達想了想:「大概是市徽吧。」
這句話一出就什麼都不用說了,她已承認自己的不貞。
「這下你安心了吧,傑弗里?」
對不起,我有件事想要請教你,你和我父親認識很久了嗎?
呼——呼,哪裡傳來的噪音?
誰?誰站在窗外?
他遞出香味刺鼻的雪茄,我沉默地接受。
「我們接受法國政府的委託,追查被馮·萊納哈男爵捲走的九百萬法郎。這世上根本沒有帕斯科這號人物,他的真實姓名是柯內尼斯·赫茲。據說他已逃離法國,如今正在龐馬斯療養。法國政府已經查扣他的身份證。我的工作就是負責追查男爵轉給赫茲的兩百萬法郎。我發現凡是與男爵、赫茲有來往的人都會陸續住進這家旅館,因為他們想要藉此取得聯繫。後來,我又知道曾收過赫茲支票的某個人一直住在這裏,於是也扮成客人混了進來。」
我拚命忍住就要爆發的怒火,一邊轉頭看她,她的臉色蒼白得嚇人。難道她也不舒服嗎?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隆納德,好像看著什麼恐怖的東西。隆納德似乎也很吃驚地回望她。
永遠不變的藍和綠,逼人陷入神暈目眩的絕望中。
「你讀了那封信——會有所誤解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倆的會面總是十分短暫,因此信里的文字被解讀成別的意思,也是有可能的。你受到很大打擊,不想承認眼前的事實。關於這點我覺得很抱歉,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和她商量了好多次,覺得應該把這件事告訴你,不過,她認為為了避免使你難受,還是不要讓你知道比較好。」
「我才沒有。為什麼是我?」
「原來如此。」克勞德以剛發現新玩具的眼神盯著鄰座的男人。
看見我面有慍色,克勞德顯得手足無措。原本我以為他是條毒蛇,沒想到心地還不壞嘛!
克勞德尷尬地看著愛德華的臉,九_九_藏_書愛德華微微地笑了。
「你說如果他還活著,會躲到哪裡?」
灰色的蒼穹里,無數的燕子成群、無聲地盤旋著。
「是你嗎?殺人兇手!」
「哈,哈。」疲倦的笑聲從我唇間逸出。笑聲愈來愈響,愈來愈大。
「你為何要這麼做?」
終於,細微的簌簌聲響起,人走了。
「這種事,他到底是如何得知的呢?」一直豎著耳朵聆聽的艾倫問道。
「別這樣,霍華德先生!」
這次我是真的把不高興寫在臉上,「這是我私人的旅行。正如你所說的,我已經退休了,來這裏只為了親眼目睹世紀的大工程。」
「不,應該還沒有,他自己說過還沒有。」
我和他陷入令入難受的沉默。
「我覺得很不安,一直跟在你們後面。你說你對放映機有興趣,於是你們走到擁擠的會場後方。艾蕾諾亞興緻高昂地看著電影,而你——你只是獃獃地盯著放映機。」
一番交談后,喬裝工人的男子悄悄消失在人群里。
我只是在做困獸之鬥。軟弱無力的雙手,好不容易才把素描本合上。
「你依舊茫然地站著,只顧盯住放映機。受傷的艾蕾諾亞十分機警,雖然她已經站不穩了,卻還是用外套蓋住被刀刺傷的身體,強忍痛苦、力持鎮定地獨自回到飯店。當我跟在她後面奔入房間時,她已經意識模糊了。」
成堆的字典和數據被擠到書桌一角,皺巴巴的剪報貼著自己的臉頰。
「別開玩笑了。你應該也很清楚吧,一年前在紐約的旅館殺害艾蕾諾亞·霍華德的是三十歲左右的黑髮男子。就算我再怎麼裝年輕,也不能看來像是三十歲吧!」克勞德聲音沙啞地點燃雪茄。
隔著背後嵌入牆壁的窗戶,滑落門廊的雨水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猛烈的大雨聲中,這個聲音聽來特別清晰。
熱帶的天空總是陰沉不語地對著宇宙萬物冷笑。扭曲的藍色陰影隱藏著隨時會下起傾盆大雨的不穩定雲團。
「你心神恍傯,似乎沒注意到自己從口袋掏出了刀子。你用刀子抵著艾蕾諾亞的背心,在她的耳畔不知說些什麼。」
我感到周圍的人正屏息以待。
1903
「啊——你是說那個死掉的男人,就是從德·李西蒲的兒子手裡騙走九百萬法郎的騙子?他自稱男爵是假的吧?」
「我不知道——因為徽章的圖案充滿各式各樣古怪的東西。像被蛇吞食的小孩,或有三隻腳的小島,是眾所皆知的。此外,屍骸遍布的墳場里被箭射穿的頭啦,或是連七眼女這麼稀奇的圖案,我都看過。可是,胸口插著一把劍的女人,我連聽都沒聽過。獨角獸通常代表純潔、永遠或時間——或許這三個圓象徵著完整、永恆也說不定。我知道的只有這麼多了。不過,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個徽章幾乎沒有改動的痕迹。在當今的盧森堡大公(2000~)和英格蘭王室,類似這樣的徽章通常都很華麗,盾內的區塊會切割得更細,圖案也會更加複雜。像這麼簡單的徽章,唯一的可能就是它是新設計的,要不然是它只傳了一代。不過,最近王室又沒有什麼變動可以打造這樣的徽章,取得新徽章的許可也愈來愈困難。我猜想,這很可能是古代某個王孫的徽章,身為皇家庶子的他絕子絕孫,才會變成這樣。」
再一次,那幅慕夏的畫、那枚奇妙的徽章慢慢在我腦中浮現。
她敲了門,進入房間,但對方一直背對著她,使她非常不安。自己會不會走錯房間了?或者因為工作被打斷,對方正在表現他的不悅?
那說不定正是妻子想說的話——為了對付我將她趕到心靈的角落,妻子從另一個世界捎來了消息。
「好浪漫的男人,簡直就是詩人。」
「沒錯。雖然我沒在盾上畫出來,不過每個圓還各分成四個區塊。第一和第三區塊里是百合襯著藍色的背景,第二、第四區塊里則各有三匹獅子。」
克勞德悄悄走近,將手槍拿起,拍了拍我的肩膀:「要不要來一根?」
不知什麼時候,其他客人已從餐廳散去。
她把水壺放到鍋爐上,順便點了一根煙。只要他人在場,她就不抽,所以沒有人知道她會抽煙,連學生時代的情人喬許也沒看過她抽煙的樣子。何況她抽得不多,房間或衣服都不會留下煙味。因此,大家都以為她是不抽煙的女人吧?
「有沒有哪裡不符的?」
「大概是拉丁語吧,這也沒辦法。真好玩,有意思。等我回到倫敦,要馬上到圖書館去查。」
傑弗里全身顫慄,同一時間也醒了。
瑪蒂達十分得意地點頭,自信滿滿地看著我:「你八成是看了那張畫吧?我也看過,所以才有印象。對了,說不定我的素描本里找得到。各位,失陪一下。」
「你說的是輪迴轉世嗎?」克勞德表情慎重地問道。隆納德顯得一臉困惑。
還有將近一百頁的資料要讀,伊麗莎白沮喪地伸了個懶腰。沒辦法,本來人家就看不太起年輕姑娘,要是自己再不努力用功,採訪得七零八落,肯定會被列為拒絕往來戶。臨陣磨槍也是沒辦法的事,她只好盡自己的力量努力了。
突然間我覺得呼吸困難。這一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為了妻子在行動。不過,事實上,我是為了自己——為了逃避害死妻子的自己,才會如此辛苦奔波。
換好衣服后,我假裝出門辦事,卻轉到倉庫後方,窺探旅館的動靜。
「輪迴轉世這個字眼並不貼切,況且我也不是神秘主義者。OK,我換個方式說好了。難道你們沒有這樣的經驗嗎?雖然是初次見面的人,卻感到非常熟悉,好像自己已經認識對方很久了。就在兩人面對面的那一瞬間,心中百感交集。有沒有人有這種經驗?」隆納德一點也沒有氣急敗壞的樣子,依然很有禮貌地陳述自己的意見。看不出來他外表木訥,內心倒很堅強。
呀,伊麗莎白!
是納森教授的千金打來的,內容很奇怪。
「因為我也投下了不少資本。」
我的情緒就像沸騰的開水,激動不已,眼看就要穿破黑暗的牆壁,流瀉出來。
「哎呀,吉姆和隆納德要去上班了,技|師這份工作好像還蠻有趣的嘛!」
就在此時,一向冷靜的愛德華突然聲音有點顫抖。
「咦?」怎麼又扯到慕夏的畫了?我暗自皺起眉頭。
遠方聳立的黑影,沙沙的細微聲響,這讓人心頭鬱結的苦悶。
「多虧你一早就喝得下這個,這裏簡直像在窯里一樣。」看見我手上端著咖啡杯盤,瑪蒂達驚訝地提高音量。
他踩在灼|熱的泥土上,悠閑地走著。不過,離開旅館有一段距離后,他的腳步忽然加快。為了避免跟丟,我也快步趕上。
我想報復的其實是她。可是,她已經過世了。因此,我只能追捕她的情夫;我要將那個男的碎屍萬段才甘心。世人都把這件事當作強盜殺人,當然也有人看到妻子邀請年輕男子進入屋內,不過,這些人全讓我用金錢和壓力給擺平了。傑弗里·霍華德那貞淑的妻子,他兒子的溫柔母親,竟和小她一輪的年輕男子在飯店幽會,因她苦苦糾纏而引發對方的殺機——這種事絕對不能傳出去!
緩慢規律的指針剛跨過每天的八分之五,天空就突然暗了下來。彷彿幫窗檯的花澆水似的,「嘩」的一聲,下起傾盆大雨。
瑪蒂達聳了聳肩。活到這把歲數,還能讓年輕女孩感到吃驚,老實說,蠻有成就感的。這孩子天生是個直腸子,我猜她大概三十歲吧。豐盈的黑髮配上分明、生動的大眼睛,長得美極了。我個性率直,因此特別喜歡同樣率直的人或是聰明到能一眼看穿這種特性的人。而她呢,似乎也知道我欣賞她的牛脾氣,所以只要一看到我,就會馬上黏過來。
這番話深得我心。
「艾蕾諾亞一瞬間全明白了。你發現我寫給她的信,還讀了那封信。你會怎麼想她?她感到絕望,因為她已徹底失去你的信任。她的瞳孔都凝住了。」
蒸氣怪手來回運作的聲音,現場監工技|師的吶喊,全讓蛇行蜿蜒的河流給吸了進去。
當我這麼說的同時,克勞德突然轉過頭來,表情十分嚴肅。和昨天披著白色外套、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截然不同。
瑪蒂達顯得有些心虛。
「不可原諒!」
「夠了,這場鬧劇可以停止了!」
Alphonse Mucha(1860-1939)
我沉重地將槍擱在桌上,跌坐到椅子里。
「我沒有殺她。」
站在門廊下的女子。
通過工人們忙進忙出的混亂工地,男子若無其事地來到工地辦公室後面。他東張西望,好像正在等人的樣子。
「那麼,你昨晚幹嗎要那樣做?」
他在說什麼?這個年輕人!這個殺人兇手,這個應該趴在地上、祈求我原諒的男子。
怒火中燒的吉姆一腳把椅子踢開,粗暴地站了起來。黑頭髮、黑眼睛,他轉過頭瞪著我。
「看見你發飆的樣子,我心中也盤算今天該做個了結。再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嘛!」
忽然間,我覺得很疲倦,說話有氣無力。剛開始我心想只要找到那個傢伙,就立刻殺了他,不過,現在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做了。突然,我想到有一個問題得先問清楚。
「那兩個年輕人呢?」
這棟公寓超乎想象的老舊,看樣子,室內的空氣肯定混合著從縫隙吹進的戶外冷風。她有想過搬家,不過,到哪兒去找離公司近又便宜的房子?只是一想到即將到來的嚴冬,怕冷的她不禁憂鬱起來。幫窗戶縫上兩層簾幕,把門四周的縫隙全用厚布堵住怎麼樣?只要不讓風滲進來,應該就不會這麼冷了。
不管怎樣,我確實是被他激怒了。這樣一來,我也只好奮戰到底。
「嗯。」我點點頭,深深地嘆了口氣,「我怎麼會忘了呢?妻子去世那天,我曾在紐約看過這幅畫。」
「還活著?」
「坐在那列火車上,我可是不停地發抖。不是說每造一根枕木就得犧牲一個工人嗎?一想到我們一路開心走來的鐵路,竟是由無數奄奄一息的屍體鋪成的,我就感到噁心、愧疚、不舒服。不過,巴拿馬鐵路跟這個魔鬼運河相比,可真是小兒科了。沾滿血腥的歷史——它根本就是吃人運河。真有必要做到那樣的犧牲嗎?喂,你感覺不到嗎?這裏的怨氣很重,打從西班牙殖民時代開始,不計其數的死人一直恨到現在。」表情略顯誇張的瑪蒂達觀察我的反應。
男子緩緩地搖了搖頭,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語氣認真地說:「不,真抱歉。您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個名人,連《巴拿馬星報》都曾報導過您。」
「王冠也有差別嗎?」克勞德一邊搖動杯子,一邊詢問。
「細節我記不清楚了。」我從瑪蒂達手中拿回筆,畫出用圓形寶石串成弧形的王冠。
「是你把刊有我照片的《巴拿馬星報》塞進我的房間的吧?因為這樣,我氣血上沖,心想你肯定是故意撩撥我。」
停下來——別來!請你不要來!別硬生生擾醒我的夢,拜託你。
「我剛開始也不想理他。不過,他描述得那麼具體,漸漸我也就相信了。照他所說,他和那個女子註定無法結合;只是,至今他們已邂逅了無數次,每一次都交錯而過。老天這樣安排到底有何用意,他們也不清楚。不過,在交會的瞬間,兩人都可以感覺到,他(她)就是自己在等的人。那一剎那的幸福是什麼都比不上的。他們一方面為自己是永生不滅的兩個靈魂覺得驚訝,一方面又為自己能超越宇宙定則感到喜悅。」
我知道大家全看向我,也感受到克勞德帶著警告的視線,不過,我刻意不理他。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好像氣球快要脹破一樣。
「啊!」瑪蒂達突然大叫一聲,眾人又把焦點放回我們這邊。隨著臉龐的轉動,氣流忽然產生波動,燭火也搖晃了一下。
男子露齒而笑,毫不在乎地繼續說道:「怎樣?這次運河總算要完成了吧?」
「咦?那裡是哪裡?」
看到它的瞬間,我感到一種夢境成真的震撼。怎麼會有這種事?在這個離鄉背井的熱帶夜晚,我竟然會透過燭光,看到自己的夢被畫成畫!
然而,當她端著茶壺和保溫瓶慢慢走上階梯時,心底卻堅信,這個周末自己肯定會把這個念頭付諸實行。
克勞德的聲音在腦中盤旋不去。我一直害怕哪天、有誰會講出這種話來。不管怎樣,我自己絕對不會這麼說。
「我一拿起報紙,就聞到你那雪茄的味道。」
訪問的過程也十分順read•99csw.com利。他淡淡地告訴我,因為家道中落曾做過一陣苦力,後來經過一番苦學才成為歷史學家。他講的話很令我感動,深深打動我的心。
「你們一直期待那天的到來。你還記得出差旅行途中,自己和艾蕾諾亞為何會在紐約停留嗎?你還記得你們為何到劇院嗎?」
「那個——幾百年前相逢的記憶,會經過幾個世代后才蘇醒。」
「嗯,妨礙我的搜查。」
自己不是已經醒了嗎?怎麼夢裡的聲音還繼續著?抬頭往天花板一看,黑色的風扇正規律地轉動著。
「不,沒關係。我倒是想知道,這是什麼徽章?」瑪蒂達津津有味地端詳著拙劣的圖畫。
他緩慢地站了起來,盯著我看。他的表情似有無限感慨,可是我壓根兒想不出會有什麼理由讓他露出這樣的神情,難道有什麼特別的含意嗎?我絞盡腦汁思索。
一夜輾轉反側,最後我還是睡著了。
愛德華臉色蒼白,並沒有看著任何人講話。
「已經睡了吧?他們一早要起來嘛!這兩人的感情還真好,像兄弟一樣。這麼耿直的年輕人怎麼會到這裏來,真搞不懂。」
「討厭,你在做白日夢吧?」嘴裏這麼說的瑪蒂達,眼中卻露出害怕的神情,「叢林里有一大堆死去的冤魂在附近徘徊,傑弗里,你剛剛八成是撞見野鬼了。」
「這我可沒辦法。我要是喝咖啡的話,說不定它會在我的血管里變成濃稠的焦油。對了,今天您有何安排?」
「你完全誤會了。她為什麼會跟你說要你原諒她?你又為什麼記得慕夏的畫?」
「胸口插著巨劍?」瑪蒂達一邊皺眉,一邊把省略掉的線條畫進徽章里,「應該是這樣吧?真是奇怪的徽章,盾裏面還有三個圓。」
「這隻是假設。如果你是他,你會怎麼辦?」
克勞德坐在我身邊,默默地抽著煙。
呀,怎麼會這樣?我趨身向前,想幫她把劍拔|出|來。然而,她卻遲緩地搖著手,拒絕了我,站到盾的左邊。緊接著她也變成平面、粗線條的畫像,嘴裏喊著令人費解的話語。什麼?你在說什麼?
我慢慢把杯子舉到唇邊。
這些話的意思,我不是很懂。
「這種事情?」克勞德反問隆納德。
千萬不能出錯。都已經熬夜成這樣,要是明天得了感冒不就什麼都完了?那個指揮神經兮兮的,如果讓他看到自己的鼻子抽抽噎噎,肯定不會接受採訪了。
我露出苦笑說:「沒錯,傷亡確實是太慘重了——不過,還是活著的人比較可怕,至少對我來講是這樣。」
「呼,今天也好熱。傑弗里,等一下可不可以借我一本書,讓我假裝置身文明社會裡,不無聊地打發下午時光?好了,我必須端檸檬水給母親了。」
就這樣,今天這件事好不容易化為語言,結果那根刺一舉戳向我的心臟。銳利的刺毫不留情地撕裂我的心臟,轉瞬間溫熱的血流得到處都是。
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我再度望向夜晚黑暗的庭院。
「輪迴轉世?你們以為現在是什麼年代?人類就要動手把巴拿馬地峽切開了。好青年怎麼可以怪力亂神,神秘主義代表的是精神的倒退。」保羅刻意發出呵呵的竊笑聲。
瑪蒂達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不管對誰,她總是傾注所有熱情,這點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吧?她一直很擔心被人領養的我,而我雖然不能和她住在一起,但寄養的家庭對我也很不錯。對於有她這麼一位偉大的母親,我一直覺得很驕傲。只可惜我們一年只能見幾次面。」
他們兩人不看對方地並排站著,嘰哩咕嚕不知說些什麼。
帽子底下傳出又似困惑又似著惱的聲音:「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很多事情讓她覺得好奇怪。
愛德華一臉疲倦。
接著,是無限歡喜、優雅輕柔的聲音。這種聲音我已經好久沒聽到了,曾經,在遙遠的往昔,初次吐露愛意時的呢喃細語。
如今仔細想來,那名女子和妻子長得好像。令人懷念的艾蕾諾亞,無辜慘死的艾蕾諾亞。這是怎麼回事?我竟然把妻子的容貌忘得一乾二淨。她曾伴隨我這麼多年,對我全心全意付出,我竟然把她忘了。
疏浚船默默地載運著泥沙,往下吃水的程度幾乎就要翻覆。
瑪蒂達叨叨地念了一堆,不過,她好像終於發現我心不在焉了。
麥可和保羅矯情地輕嘆口氣;瑪蒂達和我則四目相覷,低頭猛喝自己的湯。
「笑死人了!」我大喊一聲后不住猛咳。苦澀的汗和淚水刺痛我的眼睛,頭就快要裂開了。那感覺好像有人抓住自己的肩膀,拚命搖晃。
我好像又做夢了。怎麼會這樣?接下來我會變成什麼樣?難道我已經分辨不出夢境和現實了嗎?我曾多次目睹好友在退休后的瞬間老化,可是自己一直以為,像我這種有遠大目標的人是不可能碰到那種事的。或許我會讓這間塗著綠漆的挑高旅館給一點一點地逼瘋。不,就在此刻,或許我早就已經瘋了。
我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
我要繼續追查嗎,還是什麼都不做,就此收手呢?昨天在餐桌上,當我提到妻子的時候,有沒有人神色怪異呢?或者那種人根本不為所動?
愛德華停下腳步,盯著瑪蒂達的臉:「剛才看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她在二樓是吧?你可不可以帶我去見她?」
「那傢伙是哪裡人啊?」
「哎呀,你該不會在睡覺吧?對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真是太好了。」我深深地嘆了口氣。
「不——那是因為那個夢實在太真實了。我在這裏已經連續夢過好幾次,我在想怎麼會這樣。」
這時,好像一直在思考的瑪蒂達說話了:「傑弗里,真奇怪。你那個夢,我也覺得好熟悉喔,好像最近曾在哪裡見過。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感覺呢?」
灰色天空中飛舞的燕子觸動了我心深處。
克勞德自己又拿了一根,把火點上。
「咦?結束了?」我轉頭看他。這時,從廚房出來的混血男孩跑到克勞德身邊。
「我才是愛德華。」
夢一步步復活了。站在門廊的女子,掌中的球體。
看到對方驚慌不已的響應,瑪蒂達用力吞了口口水:「你的那個朋友,現在在哪裡?」
滂沱的大雨,黑白的世界,門廊下站著身穿長裙的女子。
腳踢到某樣東西。
隆納德緩緩搖頭。他好像在說自己的事一樣,眼神充滿幸福。
不過,仔細一想,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母親——這樣的念頭突然浮現。該不會,沒有人見過她的母親吧?如果這隻是她瞎編的,她的母親根本不存在,那麼這位姑娘就是了不起的演員了。只是,她幹嗎這樣做?
是夢?
「日本?」
「咦?這個圖是你畫的嗎,傑弗里?」
「哈!」克勞德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一邊晃到我的身邊。
「你一直獃獃地盯著放映機,只是拿著刀子抵住艾蕾諾亞的背心。」
瑪蒂達好像很驚訝地看著我,我立刻後悔了。
「捷克斯洛伐克。」面對保羅不太熱中的提問,克勞德簡短回答。
「嗯,盾的下面。我想想——是了,有一條船,一條小船。此外,盾的上面還戴著頂王冠。」
「咦?」
「這可有趣了。他是想製造你我之間的衝突吧?若真要取得我的雪茄,不管是誰、在什麼時候都可輕易辦到。他大概是偷了我藏在房間的報紙吧。」
「你看過信之後,心情非常激動,不過,還是拚命克制住自己。我一直跟在你們後面。霍華德先生,你還記得那天自己做了什麼嗎?你和艾蕾諾亞離開飯店,走到附近的劇院。你根本心不在焉。你不記得了吧?走出飯店房間時,你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把小餐車上的刀子順手放進口袋。我看到了這個動作,發現你把亮亮的東西放入口袋。」
「已經把所有事業交給兩個兒子打理,不管做生意的手法還是待人處世,都受到世人的敬重。公司運作正常?穩定成長,照理說應該悠閑自在地過活才是,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來呢?」
「經過幾個世代?那根本是另外一回事!恕我無法回答。」麥可不客氣地回應。
愛德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那鎮定的視線讓我覺得遺忘在心底的恐懼初次蘇醒。
「我不能說。」
滿臉通紅、咬牙切齒的吉姆。
「——隆納德。」一直沒有講話的瑪蒂達突然若有所思地開口。
看來他也有相同的疑問。克勞德從手推車上拿起酒瓶,幫自己和瑪蒂達倒酒。
對不起,親愛的,原諒我。
她和她的母親一同寄住在這間旅館。兩個女人跑到這種地方來幹嗎?我覺得很納悶,不過,旅館內似乎瀰漫著一種氣氛,探觸彼此的隱私是一種忌諱。
就算聲音發抖,我也不在乎,現在我只想知道答案。
離開工地后,路上變得罕無人跡。
終於,那名男子仔細查看周遭的情況后,從旅館晃了出來。
終於有另一名男子不著痕迹地朝他靠近。乍見之下,這個男人和其他工人並無不同,只不過,那銳利的眼神當場泄了底。
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瑪蒂達露出一貫的笑容,進到裏面去。
我喝著蔬菜熬煮的辣湯。飯菜很可口,煙、酒等各項高級消費品,一概不缺。在運河一帶,很難受到這麼好的招待。就算花了大把銀子,頂多也只能跟虛有其表的人接上頭。不過,謠傳帕斯科先生裡外都吃得開,就這點看來,住在這裏的房客恐怕都有點背景吧?不過,也有可能他們真的只是注重享受的觀光客而已。
已經醒來的克勞德不客氣地望著我和瑪蒂達:「拜託,別講那麼沒營養的話好嗎?」
想起咖啡還沒喝完,我趕忙以杯就口,結果只喝到滿嘴的渣。
我一邊看著光燦奪目的世界,一邊喝著熱咖啡。
果然,那傢伙就在這群人裏面,和我住在同一間旅館,同一桌子吃飯,若無其事地聽我講話,優雅地啜著湯。
這個男的知道什麼?
「怎麼樣?您看了不會覺得很可怕嗎?人類像螻蟻般聚集,放任自己的貪慾橫行,妄想改變神賜的土地。每次只要看到這副景象,我就可以了解為何上帝非要毀掉通天塔了。」
愈來愈不耐煩的我站了起來,用力往桌上一拍。「哐當!」玻璃杯倒了。
突如其來的表白使得餐廳鴉雀無聲。
留下男子獨自思考,表情陰沉。終於他開始往前來的路上走去。
「話說回來,這麼重要的日子,我怎麼會忘了,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忍不住說出喪氣話。克勞德不語地笑了。
「從早就拚命灌涼的東西,反而消耗更多體力。」
「早安,傑弗里。」瑪蒂達出現了,不過,表情有點晦暗。
耳邊傳來刀叉碰擊的鏗鏘聲響,就著無數搖曳的燭火,食器透著金屬的光芒。模糊重疊的影子映在昏暗的牆壁上。
瑪蒂達那一頭熱的樣子,如小女孩般可愛,讓我終於有點從噩夢醒來的感覺。
「我無意打擾你。所以,也請你不要來妨礙我,因為我好不容易才追到這裏。」
「或許是這樣吧。在這種叫人窒息的熱帶空氣里,沉睡已久的年少靈魂可能蘇醒了也不一定。我確實有一種脫離現實的感覺。」克勞德嘻皮笑臉地說。
「照他們家鄉的念法,要讀姆哈才對。」
「噢。」
「噢,是夢的預兆啊。只是這個徽章還真奇怪,左邊護衛的是獨角獸,右邊護衛的是——這是什麼?修士嗎?」瑪蒂達從我手中取過筆,開始替那個徽章修飾補畫。
「喔,如果以後英國的王室和天皇的子孫聯姻了,那該怎麼辦?」
「咚!」半夜的聲響,把我驚醒。
我感到莫名地不適,全身汗水淋漓,還夾雜著緊張的冷汗。
這個男人到底想說什麼?
「呵呵呵,你的好奇心被我挑起了,是吧?時間一到,我自然會告訴你。我跟媽媽約好要保密一個禮拜。不過,放心吧!我可沒做虧心事,這點請你務必要相信。」瑪蒂達發出乾笑的聲音。
和我想的一樣。
已經冷靜下來的我什麼都沒說,只是獃獃地看著他。一身的汗迅速冷卻下來。
現在是所謂用餐時間,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著,內容沒什麼重點。住宿的房客名單會有些微異動,然而,像今天這樣的組合已經連續出現好幾天了。成員總共有九個:史密斯夫婦、瑪蒂達和她的母親、技|師吉姆和隆納德、地質學家麥可、自稱商人的克勞德,還有我。這其中瑪蒂達的母親一搬來就躺在床上,所以大家還沒見過面。知道各人是誰后,我們總是有意無意地刺探彼此的來歷,這是我的感覺,當然我也是這樣。因為裏面有人一直在查探別人。
真想喝一杯濃濃的紅茶。只是,天氣這麼冷,保溫瓶里的熱水恐怕都涼了吧?下樓燒開水實在麻煩,不過,她就是想喝熱茶。如果不九九藏書喝的話,恐怕沒看幾頁,自己又會睡著了。
「在你夢中出現的是這個女性?」
照片中我那嚴肅的表情,在月光下看來好像浮起的石膏像。
我夢見燕子在空中飛舞。
「多謝您的關心!她有輕微的脫水癥狀。忽然來到這麼熱的地方,也難怪會生病了。現在臉色總算是好多了,前一陣子我還在煩惱,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立即轉頭,盯住黑暗中的房門。
「怎麼說呢?總之這個男人做了很多虧心事就對了。聽說那九百萬法郎的去向到現在還查不出來。」克勞德輕佻地叼著煙,兩手直直插在長褲的口袋裡。
我想起來了——當時我正在街上走著——為了讓心情平復,我走入最近的展覽會場——反正只要不碰到熟人,去哪兒都一樣——為了甩開那個打擊,從那場震驚中逃出來。
「你起初看到的就是那個徽章,那是我們家傳的特殊徽章。我寫信給她的時候,通常不會署名,只用那個徽章封印。」
水滾了。
「捷克?難怪他的名字這麼詭異。」
「我們是從倫敦來的。在佛羅里達停留了幾天,又跑來這裏,似乎已經繞過半個地球了。」
怎麼會做那種夢呢?大概是剛來這裏,精神太緊張了。
瑪蒂達把書遞了過來。
他們在說什麼啊?
這裏的料理融合了美國和西班牙的風格。運河沿岸的城市既不像美國,也不像西班牙,它們轉生自詭異混沌,是個四不像的綜合體。自從來到這裏,今天我第一次有這麼深刻的感受,或許是周遭的漆黑造成的。
早晨終於再度來臨。
我向窗子那邊瞄去。
身體無法動彈,眼角卻看到一個女人站著。
停下來!求求你停下來!請你饒了我吧!
這次換克勞德感到驚訝了:「那樣做?」
克勞德一邊思索,一邊用威脅的口吻說道:「事情愈來愈複雜了。總之,請你不要輕舉妄動,你的行動也會影響到我的工作。你的獵物好像已經知道你是為了什麼到這裏來,而我的獵物還不知道我是誰呢!這就是問題所在。」
是誰,在那裡?
「——時代正加速運轉,今後的轉速還會更快吧?運河完成後,連戰爭的模式也會改變。像現在運河還在修呢,就已經有狀況出現了。搞不好運河修好,第一個使用的就是軍隊。」
「我逃了。因為有人看見我進入房間,追兵馬上就會趕到。我既不能束手就擒,又無法說出真相,只好向吉姆表明一切。他告訴我,自己剛簽了約將前往巴拿馬工作,要我隨他一起去。我心想換個環境,讓情緒平復也不錯,於是改名換姓,將頭髮染成茶色,戴上眼鏡。我還想到投宿的地方得避開他人耳目才行,於是靠關係住進了這家旅館。也因此,在美國怎麼找都找不到我,而你似乎一直暗中追查我。我並不清楚你的意圖,難道你已經猜到我是艾蕾諾亞的私生子?我一直在等你來,想知道你為何找我——把報紙塞進你房間的也是我,因為我想逼你早日採取行動——於是事情演變成今天這個局面。現在我已經知道,你之所以找我是為了殺我,因為你以為是我殺了艾蕾諾亞。」
「什麼事?」
她將開襟毛衣拉緊,披好短外套,推開膝上的毛毯,從椅子上站起,把煤油暖爐的溫度調高一點。一靠近窗戶,臉就感到一團冰冷。風從窗沿的空隙竄入,把布簾吹得鼓脹起來。她知道窗外正下著夾著雪的雨,最近的天氣一直這樣。
「運河!運河呀,確實是個偉大、了不起的工程,可男人為何如此熱中成為『偉人』呢?你們所謂的一生事業,在我看來只不過是個被神詛咒的地方罷了。」瑪蒂達蹙起秀麗的眉,雪白細嫩的皮膚多了幾道紋路,項鏈的墜子在寬鬆的襯衫領口搖晃著。從初次見面開始,她就和其他貴婦人不同,只穿利落的麻紗長褲。
從兩人的互動,我想起褐色頭髮、戴眼鏡的那個是隆納德;黑髮、不脫少年稚氣的是吉姆。從他們每天都準時出門上班的情況判斷,應該是很認真的技|師吧。我還真想見識一下他們工作的樣子。這麼年輕,就付得起住在這裏的費用,也頗令我驚訝——他們到底是何方神聖?
連坐在這裏都變成我的日常作息了。人類好像很喜歡養成習慣。
「麥可,像這種情況,弗洛伊德博士會怎麼說,不相干的兩個人做了相同的夢?」克勞德興味盎然地詢問地質學家。似乎察覺不出對方有一半是在開玩笑,麥可一臉正經地回答:「你們兩人過去肯定曾在哪裡交會過,只是連你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當你們兩個碰面的時候,彼此的心想起了這段回憶,於是借用共同的夢境,告訴你們這個事實。」
昨晚那個瘋丫頭不見了,一下子變成成熟的大人。
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趴在卧室書桌上的伊麗莎白·鮑恩睜開了眼,全身都凍僵了。
全身都被汗水浸透。黏糊的汗液卡在頸部鬆弛的紋路里,他悄悄將它拭去。雖然自己已在這裏迎接過好幾個早晨,可是每次一張開眼,面對這個有著美國早期建築風格的房間,他還是覺得很困惑。
「這我就不知道了,這也是我夢到的。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我可以去做靈媒呢!」我無可奈何地兩手一攤。
倒卧在地毯上的艾蕾諾亞。
「好、好,就算這樣也沒關係。請你別生氣,我無意調查你,請見諒。要是讓帕斯科先生知道我得罪了其他客人,又要趕我走了。如何?請把這件事忘了吧!只因我特別會記人的臉,所以無意間注意到了。你看,旅館里不是沒人來跟你套交情嗎?」男子以安撫的口吻說道,將雪茄取出,叼在嘴裏。
我嚇了一跳,不由得轉頭看他。
「這麼說,史密斯夫婦——」
克勞德未顯露任何表情。這個男人為何跟我提起這些?雖然他的英語說得不錯,不過應該是法國人吧?當真只是為了化解尷尬的場面,隨便找話題講嗎?
「先生!」他從背後叫住我,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
「傑弗里·霍華德,倫敦排名前五大的富商之一。」克勞德故意放慢速度念道,從口袋裡掏出雪茄盒。
深濃的黑暗籠罩整個夜晚。
透過聽筒,她可以想象,連教授千金自己都覺得這個問題很玄。
我的臉一陣發燙。至今為止,我一直沒講出來,獨自埋在心底的秘密,好像硬生生被攤在太陽底下。
當我醒來的時候,以為自己還在做夢,不過,漸漸地現實的氣氛滲透了我的身軀。
「沒什麼特別的,打算去看看運河的工程。」
隆納德用堅定、神奇的目光看著我,我手上的槍正對準他,不過,他一點也不為所動。我感覺腦中的溫度咻地下降了。等我驚醒過來,不禁全身打著哆嗦,大口大口地喘氣。
從我懂事以來,教授就已經是個名人了。初次拜訪他時,我非常緊張。
「喔,是怎樣的夢?可否說來聽聽。」瑪蒂達探出身子。她怕是已經厭煩和艾倫之間的交談吧?我躊躇著,不知該不該講。看得出來,大伙兒正豎起耳朵,期待我講下去。算了,反正也沒啥好隱瞞的。我苦笑說:「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夢。我夢見灰色的天空里有很多燕子在飛,沒有聲音地飛翔,總之數量很多就是了。遠方可以看見黑色的教堂尖塔高高聳立。然後,一個綁著髮辮的女人站在那裡。大概就是這樣。在白天的夢裡,那個女的就站在旅館的門廊下,所以我才嚇了一跳。」
她一直盯著我畫。
之後,這間旅館為一名喚作帕斯科的男人所有,其間肯定經歷了很多轉折,不過我沒興趣知道。帕斯科到底是何方神聖沒人曉得,是不是真有這麼個人存在都還是個疑問。不過,我現在能住在這裏,確實是拜大名鼎鼎的帕斯科所賜。
冷靜的那個我仔細觀看那幅畫,瑪蒂達的技巧確實不錯。不管是筆法、構圖都無可挑剔。在別人不注意的極短時間內能把原畫臨摹得這麼像,真是不簡單。
「是啊。您和您母親看來都那麼嬌弱,這趟旅行肯定吃了不少苦頭。就連我,光是站著頭就昏了。誰叫天氣這麼熱嘛!我做夢也想不到,活到這把歲數,竟然還跑到這種地方來,都怪我先生太固執了。我呀,腰一向不好,聽說長途乘坐火車對腰有不良影響,可是,有什麼辦法?我先生要是沒有我,什麼也做不了——對了,你們是打哪兒來的?」
瑪蒂達展示素描本的某頁,結果大家看了都發出「喔」的驚嘆。
瑪蒂達蹙著眉,正在讀我借給她的《藍波》;退役軍人保羅·史密斯和他的太太艾倫,好像化石般握著紙牌,整個人縮在沙發里。沙龍的角落,「談生意」回來的克勞德用巴拿馬帽蓋住臉,正在打盹;在他旁邊,頭髮稀疏、一板一眼、看來很老實的男子,好像正安靜地寫著什麼。我和這個男人還沒有機會談上話,依史密斯夫婦的說法,對方好像是地質學者。不知是不擅長與人交際,還是真有那麼忙,總之,他對其他房客完全不感興趣。
隆納德又說話了:「你不可以開槍,因為他不是愛德華。」
「我還不知道,應該說,我還沒決定。我先把他揪出來,再看他的態度,決定該怎麼做。」
「我還好。不好意思一直借用你的素描本。」
「我想起來了。」
「不,才不是,是少女。少女的臉被白布遮住了。還有,不知為何她的胸口插著巨劍。」
「我逃了。當作母親是被強盜所害,我只能這樣做。」
帽子的陰影彷彿將男子的臉切成兩半,一半是黑,一半是白。
「您要不要試試催眠療法?」至今都不講話的地質學家突然開口。大家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四十幾歲、表情呆板的男子熱心地傾身向前。
看到他格外親切的樣子,我真是嚇了一跳。好像他非常了解我似的。不過,初次見面的大人物對自己表示親切,這感覺還蠻不錯的。我甚至有種得救了的感覺,不由得露出微笑。
在天空飛舞的燕子,教堂的尖塔。
啜泣的瑪蒂達站在餐廳入口。
他面不改色地繼續說道:「不過,我發現你在查的好像是另外一件事。傑弗里·霍華德會追查什麼呢?根據我得到的情報,他一直在找妻子艾蕾諾亞被殺當天,住在同一家飯店的年輕男子。當時,這起事件被認定為強盜殺人案件,至今兇手仍未找到。可是,不知為什麼,傑弗里·霍華德似乎認得兇手的長相。」
這種感覺真是詭異。雖然我的身體和情感都已失去了溫度,腦中卻浮現鮮明的印象,就好像有人正慢慢把厚重的棺材蓋撬開一樣。
在場的人全都嚇得無法動彈。
愛德華自言自語般繼續說道:「你不記得了吧?走齣劇院后,你進入慕夏作品的展覽會場。你好像拚命想否定現實,想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你眼裡只有轉動的放映機。欣賞慕夏那幅畫時,你也只看到畫作一角的徽章——在你眼中,那就是捲動的膠捲。你什麼都沒看到,精彩的電影,投身尖刀的艾蕾諾亞,慕夏的畫。」
怎麼辦?天好像還沒亮呢。
隆納德似乎正努力尋找適當的字眼,「不過,您不覺得這並非完全不可能嗎?兔子一眼就能認出自己的天敵,鳥類總是在同類型的樹木上築巢,這一切光靠本能就能解釋清楚嗎?某種程度上,這些動物都繼承、累積了好幾代的記憶,才造成它們今日的習性。連隔代遺傳這個說法都出現了,因此相隔幾個世代才蘇醒的記憶應該也會有吧?」青年不流暢的語調,反倒引得全桌人專註傾聽。
我想起好像聽到雨滴的聲音,不,不是雨滴,那會是什麼聲音?膠捲轉動的聲音,放映機「噠噠」的聲音。我想起彷彿聽到很猛烈的雷雨。不,不是雷雨。那是喝彩聲。一群人看了電影之後,興奮、鼓掌的聲音。
「你在看什麼呢?」男子頗感興趣地問道。
「嗯,對資金籌措一直不順的美國政府和被美國人煽動、瘋狂湧入此地的巴拿馬人而言,像你這樣的投資行家來到這裏可是很好的宣傳。聽說是你在華盛頓的朋友泄漏了你的行蹤。」
「在法國還有英國,除非十分顯赫的家族,否則是用不起這麼尊貴的圖案的。哎呀,早知道我就多認識一點有來頭的門第了。」
門廊處傳來規律的雨聲。
「不——沒這回事。剛剛是不是有人站在那裡?」
「你想怎麼樣?是你殺了我的妻子嗎?」我彷彿自言自語地說道。
「喔。」我不置可否地回答。仔細一想,他的話還真奇怪,他不九九藏書是說「初次會面」,而是說「相逢」。
我拿起它,移近窗子,就著月光展讀。
「有道理,這樣做也不錯——那麼,比方說躲在這巴拿馬,你覺得怎麼樣?」
在四面都是古籍的房間里,他轉過頭來看向自己的神情。
一個是瑪蒂達,她好像受到非常大的刺|激。有幾秒鐘,我在心裏想著為何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不過,下一秒我立刻把目光轉向另一個人。
「我從早上就一直盯著飯店,遠遠地觀察你和她——艾蕾諾亞,我的母親。」
「這些話應該我來講才對,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滴答、滴答、滴答,只有雨滴的聲音在腦中迴響,長裙飄飄的女子站在門口。
看他一臉認真,我真不曉得如何是好。
愛德華的表情十分痛苦。
我的身體愈來愈僵硬,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看見我一臉疑惑,教授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輕輕笑了。
「對不起,這是我發獃時隨便亂畫的。在畫家的素描本上塗鴉,我也未免太大胆了。」我急忙拿起筆,想把畫塗掉,沒想到瑪蒂達一把將簿子搶了過去。
慌亂失措的隆納德欲言又止地低下頭。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失神地看著對方。
已經十二月了呀?日子過得真快。她抬頭看向日曆,發現自己的視力又退化了,連忙伸手拿起眼鏡。
「說老實話,在住宿名單里看見你的名字時,我曾經懷疑你也涉入這起弊案。不好意思,我連你的底細也清查了。」
當然,我未作任何回答。
她伸直僵硬的身體。
瑪蒂達的眼裡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逝,接著她臉色一正地湊近說:「也對。再也沒有比活人更可怕的了,只有人才會吃人。」趁她說話的同時,我偷偷瞄了她的側臉,什麼表情都沒有。
「傑弗里,心情平復了嗎?」瑪蒂達面向我,露出安撫的笑容,讓我不由得放鬆了。
我一邊聽著克勞德和瑪蒂達的對話,一邊端詳素描本上的圖形。我無法產生親眼目睹的真實感受。這該不會是我自己憑空想象出來的吧?又或許這是某種暗示,想告訴我一些訊息?
類似徽章的東西。我突然想起,那是方才夢中的情境。似乎是我在無意識中畫下的。
突然,我注意到他那件鮮艷的藍色襯衫前襟,浮出幾點汗濕的印子。不知為何,我鬆了口氣,原來他也覺得熱。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不覺得這麼做反而出人意料嗎?」
「學設計的時候,我略有涉獵。有一陣子我覺得圖案很有趣,也做了不少研究。不過,徽章的解釋因人而異,不可能有完整的一套說法,因此,很多時候我也搞不太清楚。比方說這個象徵波旁王朝的百合好了——法文稱為Fleur de lis——根本沒有人知道是否一開始設計時就是以百合為模板。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圖案很早以前就有了。至於蘇格蘭的象徵是薊花,那個花真的是薊花嗎?又為什麼薊花代表蘇格蘭呢?也沒有人知道。」
克勞德停了一下,正面看著我,「昨天你收到一封電報,對吧?那個兇手的名字應該就在上面。當然,他在這裏用的是另外一個名字。」說到這裏,克勞德的眉頭突然糾結起來,「你打算怎麼辦?把他交給巴拿馬刑警,還是自己動用私刑?」
我杵在沙龍里,等待那名男子採取行動。
「在這種地方,能好到哪裡去?說了你或許不信,我媽和我不同,可是嬌生慣養的大家閨秀。我想在這裏的這段時間,或許沒辦法介紹給大家認識了。」
猛地醒來,我正全身冒汗地坐在沙發上。
隆納德傻了眼。其他人也都不講話地望著瑪蒂達。
正察覺物體的輪廓開始閃閃發光呢,沒想到,下一秒它們全現身了,叫人心煩的白晝世界出現。
突然,我感覺到背後有人。
瑪蒂達把手上的素描本拿給我看,封面的角落有一幅小小的速寫。
克勞德露出牙齒,叼著雪茄。不過,他的嘴唇上翻並不是因為笑,而是咬牙切齒的緣故。
「躲在巴拿馬?」
有人上樓的腳步聲傳來。瑪蒂達敲了敲門,她好像正在哭的樣子。
儀式結束了。
一九零五年 巴拿馬
「為了維護她的名譽。」
大企業家傑弗里·霍華德秘密造訪巴拿馬運河。
「嗯。我的朋友和親戚有人去過日本,那個人把他從日本帶回來的布料和傢具拿給我看,設計之精美實在叫人驚訝。跟我們做的完全不一樣,不會省東略西的,好歹人家也是個歷史古國嘛。只是,日本的徽章是以家族為單位,聽說同樣的設計會代代相傳地一直沿用下去。而在英國,隨著世代的交替,圖案的細部會有少許變動,總是經常改變,這點是不一樣的地方。」
然而,我的腦中充滿不安,正像沸水咕嚕咕嚕地煮著。
接著我倆四目相接,感覺好像初次見面。
前面的人突然沉穩地問道。
隆納德環顧在座所有人,表情靦腆地開口:「我大學時代的朋友是個喜歡做夢的怪人。簡單講,就是他還沒出生之前,就已註定在遙遠的未來會遇到某位女子,他是這麼說的。」
Black chalk and Pastel
就在返回旅館途中,我下定決心,快步朝他的背後走近。
說話者的眼神十分認真,大家好像不知道如何反應。原來如此,原來他是這種男人。還是別隨之起舞比較妥當吧?我努力維持臉上的笑容。
女子突然舉起一隻手,手掌上有東西飄浮著,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在空中飛旋。銀色的球體——透著金屬光澤的圓球輕飄飄地在女子的手上轉動。這是什麼?我好像曾在哪裡見過。三顆球在女子手上兜兜地轉——我在夢中曾經見過。
難道這幅畫之所以深印在我的記憶里,不是因為燕子、教堂、少女,而是因為這個標記?
「傑弗里,你還在想白天那個夢啊?」隔壁的克勞德一邊問我,一邊朝對面的瑪蒂達頻送秋波。瑪蒂達假裝沒看到。
為什麼我對這幅畫會特別有印象呢?如今想起,會場里有各式各樣的畫,其中多的是色彩豐富、華麗的大作品。但我記得的反倒是這張樸素的畫,因為當時的心境所致嗎?
「我老實說好了。殺害我妻子的兇手就在這裏面。你們當中有人就是一年前在紐約大都會飯店三零五室,刺殺我妻子后逃亡的兇手。我一直在追捕那個男人,那個男的好像也發現了我的意圖。夠了,我們不要再互相欺騙了。拜託你,就招認了吧!我已經累了,想儘快做個了結。到底你們誰是兇手?」
我一邊聽著克勞德和瑪蒂達的唇槍舌戰,一邊觀察兩名年輕技|師。無煩無惱的兩個人,聽說其中一人還有未婚妻留在美國。照理講,他們已經不算是小夥子了,不過,還是給人一派悠閑的感覺。當然,會到這種邊陲地帶來的,也只有毫無家累、嚮往冒險犯難的青年吧?他們平易近人、不擺架子,甚至在聽保羅叨念陳年往事時,還能得體地附和幾句。說老實話,我蠻佩服的。
「霍華德先生,可否聽我解釋?如果聽完之後還是無法原諒,就請你把我殺了。」隆納德極有耐性地說。
「我知道,我充滿賭徒性格,人生就是賭博嘛。」
雖然外面黑蒙蒙的,什麼也看不見,我還是忍不住往門廊瞥去。
「聽你的語氣,好像不相信它會完成的樣子。」
「——伊麗莎白?你在那裡嗎?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
「艾蕾諾亞十幾歲的時候有一個情人。他們彼此相愛,卻得不到大家的祝福。為什麼呢?因為當時那個男人已被證實得了不治之症。可是艾蕾諾亞還是不顧周遭人的反對,一直到最後都陪在那個男人身邊,為他生下一個孩子。只不過,她獨自一人無法撫養小孩,結果,孩子被男方的親戚抱走。後來,認養孩子的那家人移民到了美國。之後她和你相愛,結了婚,自此過著幸福、美好的人生。」
「謝謝。兔崽子拔腿跑了?不怕,我已有萬全準備,至少有二十個人會在路上堵他。瓮中捉鱉,我們可以安心睡覺了。」
「好了,我得出門去談生意了。」聽他說得意興闌珊,根本不像是要去談生意的樣子。看見他往回走,我從背後叫住他:「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呼——」的聲音愈來愈大……
這條運河就好像是個無底沼澤,吞沒了龐大的金錢和無數人命。與資金扯上關係的貪污及弊案跨越國界,搞得各國政局動蕩不安,其中的真相只有錯綜複雜、詭譎難辨足以形容。
那傢伙,到底有何打算?若非他刻意挑釁,說不定我會摸著鼻子就這麼回去,可他非得讓我知道他清楚我的身份來歷。到底他想怎麼樣?想跟我硬碰硬嗎?或者連我也想幹掉?
一樓寬廣的沙龍里,房客們各自以喜歡的方式窩著。平常這種時候有南國的色彩美化調和,不過,現在所有色彩都被雨洗掉了,更顯得我們是一群被摒除在世界之外的異鄉孤客。
「妨礙?」
三個相同的物體往中央聚攏,這有點像梯形的東西到底是什麼?線卷?酒杯?帽子?心裏某處響起了警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好像有什麼恐怖的事情要發生了。在女子掌心舞動的三顆球體和這個徽記到底有何關係?
伊麗莎白坐在階梯上,沉默地抽著煙。香煙是她個人獨享的樂趣,她不喜歡讓別人看到。此外,她也只有在需要靜心思考的時候,才會抽上一根。
「這種想法也是有的。」隆納德毫無心機地笑了。
有人敲門的聲音。
你是不是懷疑你的妻子和那名男子有染?
蹲在她的上方,手上沾滿鮮血的年輕男子。
我屏住呼吸往下看,門框下方露出一件白色的物品。
Drawing on Paper 450×270mm
看到克勞德給的小費,小孩露出雪白的牙齒,開心地跑開了。
「被你發現了?」
「因為它在遙遠的東方吧?我也是人家告訴我之後,才翻開地圖看個仔細,沒想到在這個世界,竟然會有這樣的國家!雖然以前就聽說它的形狀奇怪,有很多特別的繪畫和藝術品專門描繪綁著髮辮的女人——」
「噢,是了,今天是我倆的初次相逢。」
克勞德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不理他,徑自往旅館走去。
「那種人最難對付了。她不會一下大勝,也不會一下大輸;她會經過好多回,按部就班地累積點數,獲得最後的勝利。」
周圍的人這才想到似的嘆了口氣。
聽到他的喃喃自語,我的心頭頓了一下。難不成他曾從誰口中聽過我的事?如果真是這樣,那個人肯定沒說我的壞話。也因為這樣,我才能成功獲得採訪機會?雖然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不過,我想我應該感謝他才是。
我在夢裡看見的……
房間里炙熱的空氣蒸騰,壁紙上的玫瑰好像都要凋謝了。
熱帶的夜晚又濕又黑。我感覺好像有人豎起耳朵在窗外偷聽,又好像有人站在陰暗的角落,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邊看。
接著,我感覺有人靠近我。
是因為康拉德的關係嗎?那個奇怪的夢?不過,夢中所見好像是歐洲某個古老的小鎮,令人好生懷念。
男人通常會出去工作,不管是華盛頓、南安普敦或巴拿馬都一樣,只是外面的風景不同罷了。今天我更強烈感受到,自己早被屏除在這種生產活動之外,是真的老了。
失去色彩的世界里,我獨自坐在椅子上,等待黑夜的來臨。
不知雨何時停的。轉頭一看,窗外的門廊下並沒有人在那裡。雨水依然滴滴答答作響,不過,露出臉的太陽已開始發散令人炫目的光芒。
克勞德故意在一旁起鬨,隆納德輕笑著。突然,我發現這個青年長得非常俊美,連同性看了也會被吸引。
「啊?」
艾蕾諾亞的不忠、不貞。
藉著啜飲烈酒,對黑暗的恐懼終於慢慢平息。
「有個女的站在門口。」
「你說的那個他已經遇到今生的她了嗎?」
「從夢裡,他是這麼說的。他好像會在夢裡看到過去及未來自己和她相逢的景象。」
「為什麼?搜查已經結束了。明天我將和你搭乘同一列火車,回到自己的國家。」
「你好像很清楚的樣子?」
「不管怎樣,它非完成不可吧?若再不竣工就說不過去了。這也是時勢所趨,即便踩著鮮血也要繼續走下去。今後不管還要付出多大的犧牲和代價,就算渾身是傷吧!要倒也要倒在終點才行。」
「我夢到的確實是這個——這個字是?」我聲音沙啞地用手指著畫面右下方的文字。
瑪蒂達紅著一雙眼,拚命點頭:「好、好,愛德華——你竟然就是愛德華。我——我一直以為媽媽騙我;媽相信只要來到這裏,就可以見到愛德華。媽媽已經病了好久,根本不能來https://read•99csw•com巴拿馬,醫生和親戚都大力反對。爸爸幾年前就過世了。『一個禮拜就好,一個禮拜內若見不到愛德華,我們就回去。』媽這樣答應我。可是,等了好幾天,依然不見那人的影子。來到這裏之前,媽一直硬撐著,但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幾乎就要放棄了。」
「這裏?怎麼可能?未免太明日張膽了吧?」
「這全托你的福。」
我盯著克勞德的臉,上面完全沒有平日看慣的不羈笑容。
「這個被劍刺穿的女人又代表什麼?」克勞德的興趣好像也被挑起了,他以學生詢問老師的純真語氣問道。
愛德華露出有苦難言的神情。鄰座的吉姆面紅耳赤,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卻被愛德華攔了下來。
瑪蒂達臉色不好。她母親好像依然沒有好轉。
睡衣緊緊貼覆身體的觸感讓傑弗里皺起眉頭,同一時間他從床上爬起。他知道只要出聲叫喚,阿尼就會立刻端咖啡進來,不過,他選擇將手垂放在兩膝間,暫時靜坐發獃。朝陽在雙手浮起的青筋和斑點上,印出一條條紋路。他仍處於半夢半醒之間。
事發當時,我憎恨的並不是那個男人,而是一直信賴有加的妻子。
他想起昨晚是讀著康拉德的小說睡著的,連床邊的小檯燈都是在無意識中關掉的。咖啡桌上,喝剩的啤酒在茶色玻璃瓶里透著光,朝陽刺眼的光線從窗戶射了進來。
我做了什麼?
艾蕾諾亞的嘴唇緩慢顫動著:「對不起,親愛的,原諒我。」
「當時,紐約正放映世界首部劇情電影,因為大受歡迎而長期映演的《火車大盜》。」
愛德華的聲音沙啞起來。
我獃獃望著天花板上挑高的彩繪,深深體會到這家旅館的年代果然蠻久遠的。聽說最早是法國人懷著希望來到巴拿馬開墾,當中有人看出了商機,在這裏蓋了間豪華的高級妓院。只是,店裡的妓|女並沒有做到生意,因為大部分人抵達數周后不久就死了。奪走她們生命的,是模仿故國景觀、蓋在前庭的小池塘,種滿美麗花草的可愛池塘正好是孕育黃熱病病媒蚊的溫床。
她的說法的確攪得我一頭霧水,比先前更加好奇,不過,我又不好繼續追問下去。
晚餐桌上,不知是不是我神經過敏的關係,飄浮著一股緊張的氣氛。或許只有我才有這樣的感覺。克勞德已經恢復平常弔兒郎當的模樣,只不過依然有些不安。我是從他偷偷窺探我的眼神得知的。
「傑弗里,謝謝,還給你。」
「您聽過弗洛伊德博士的研究嗎?這位博士很偉大呦。一直出現的女子代表過去某個你無法實現的願望,只是你把它忘了。你的那個夢暗示在你的心中有著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壓抑。所謂的夢正是觀照心靈的鏡子。」
「真看不出來,那位太太這麼厲害。」
我獃獃地站在盾牌前面。
慵懶的下午。眼看著世界再度為紅、黃、綠三原色覆蓋。
我感覺好像頭被人重擊了一下。
被黑夜籠罩的我正在思考。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發出不成語句的呻|吟聲,定在原地。
突然,坐得比較遠的年輕男子映入眼帘。擁有一頭褐色亮發的聰明青年,鏡片后的眼神透著一股智慧。每天都和鄰座的黑髮少年一同出門的年輕技|師,他是隆納德?不,或許是吉姆?
「我會考慮。」我冷淡地回答。
我的手一直伸著,好酸。指尖握住的黑色鐵塊愈來愈沉重。
克勞德一臉驚訝,往下看著正在抽的煙捲。
艾蕾諾亞——艾蕾諾亞!
「您好,教授。蒙您接見是我的榮幸,我是伊麗莎白·鮑恩。」
我心想「這男人講話還真不客氣」,不禁瞄了一下他的側臉。
「沒關係,大家都覺得很納悶吧?其實,我也不能理解為什麼大家會到這裏來。不過,就算我說了,你們也不相信吧?因為我的理由是很難叫人相信的。」
突然,愛德華像孩童一樣,頑皮地側著臉。漸漸地,他露出笑中帶淚的奇異笑容。
「那天你在旅館發現我用蠟封好的信。我和她很久才見上一面,也難怪她會疏忽了。再加上她一向非常謹慎,很清楚自己的行為對你造成的傷害。」
我掩著臉,肩膀顫動,無法止住笑。怎麼會這麼滑稽?怎麼會有這樣的苦笑,連眼淚都要流下來呢?這是我在巴拿馬,也是人生中的最後笑聲。
我在腦中迅速將所有事情轉了一遍:是什麼時候的報紙?旅館里的客人都看了嗎?還有誰察覺我的事?腦海里浮現無數面孔。
平常大家總是維持表面的平和,但今天冷漠好像關不住似的,蔓延整個餐桌。在餐桌上交談的只剩反覆叨念的艾倫、不聽別人講話的保羅,以及拚命強調催眠療法對現代人有多重要的麥可。
房門一開,四面八方吹來的冷風貫穿全身,讓人直打寒顫。
「早安!您好嗎?」清脆的女低音驅散了早晨的憂鬱。
「早啊,瑪蒂達。」
「當時的景況,依然歷歷在目地浮現在我的眼前。艾蕾諾亞露出匪夷所思的微笑,轉身面對你,牢牢將你抱住。她就這樣過了很久都沒有動。」
「這個時代連英、日兩國都能結為同盟了,世事難料呦。」
「我想起來了,去年在紐約!」瑪蒂達興奮地看著我。面對她的興奮,我不知所措。
我開始打起了瞌睡。
愛德華沉重地邁開步伐,突然又抬起頭,向雙手抱胸站著的克勞德說:「克勞德,盜用了你的雪茄真對不起,因為我也想知道你防備我的理由。」
瑪蒂達輕巧地站起來,離開餐廳。不一會兒,她單手拿著一大本素描本回來。
「你們聽過慕夏這個人嗎?去年搬到美國,如今在紐約從事舞台設計的畫家。人家可是新藝術派的代表人物喔!」
「啊?」
沖了個澡,總算覺得比較舒服了。唉,雖然他早有心理準備,卻沒想到天氣會這麼熱。他一直以為自己的身體比別人強壯,不過這種熱耗費的體力未免也太驚人了。已經三天了,如今他的身體依然努力適應中。他知道衰老的肉體正拚命運作,為了要融入這個環境而混亂身體的秩序。這時候只有盡量減少動作,靜觀其變就是了。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身體交給這惡劣的熱帶氣候。至少,這段時間什麼都不要想。
眼前浮現那位教授溫文儒雅的樣子。
在我眼前浮現徽章的樣子。
我獨自留在沙龍,研究瑪蒂達的素描。
「你是業餘,我可是職業的。」克勞德拿出雪茄。
「你說什麼?」
「轟隆」一聲,天崩地裂,世界被毀壞殆盡。
「令人無法相信的理由?」
接著就是一片沉默。看著隆納德低垂的臉,那一瞬間,我體內的無名怒火爆發了。
「嗯,親王和皇帝不同,就連聖職者因地位高低所戴的冠冕也有差別。就這個王冠看來,少說也有王子的層級。不過,這個徽章我真的沒見過。你有沒有夢到什麼箴言?」
「我去問吉姆和隆納德,看看有沒有醫生可以介紹給我。」瑪蒂達甩動一頭濃密的黑髮,進到屋子裡。
「嗯,我讀書時有一位朋友,總講一些奇怪的話——」
「那種事才不可能發生呢!」
我嚇了一跳。
不過,就在他轉過頭來的那一瞬間,她明白事情並非自己所想。
「你為什麼要殺她——我的妻子?」
我的背脊一陣發涼,心臟怦怦地跳著。
兩人一在沙發上坐下,周圍的空氣馬上隨之開朗,我的恐懼也一點一點消散。
水永遠那麼混濁,站在一旁根本看不出哪兒深、哪兒淺。
猛烈的雨拚命擊打旅館。
「你聽說過馮·萊納哈這個人嗎?」為了扭轉氣氛,克勞德趕緊改變話題,順便點燃了雪茄,沖鼻的濃香瞬間變得更為強烈。
一星期前的《巴拿馬星報》。
「唔,我也想知道。」
「我不懂。他們不是註定無法結合嗎?只能擦肩而過。這代表什麼呢?代表著歡喜過後馬上就得面臨悲傷。既然無法結為夫妻,那和單相思又有什麼不同?」艾倫用高亢的聲音絕望地說。
沉默。
糟糕,說不定維也納愛樂的照片已經印在我的臉上!
劇院。我和艾蕾諾亞去了劇院?
室內一片昏暗,充耳只聞猛烈的雨聲。紅、黃、綠的三色世界轉眼變成黑白剪影。
「隆納德,按照世人的說法,這就叫作一見鍾情。你要說的是這個吧?」克勞德輕笑道。
「你好像真的不記得了,那天自己做了什麼。」
愛德華專註地看了我一眼:「您多保重。等我離開巴拿馬,請允許我到她的墓前悼念。」
克勞德目光停在空中,問說:「你是不是懷疑你的妻子和那名男子有染?」
黑白的世界,沒有顏色的世界。雨滴的聲音,雷雨的聲音。
叢林不時尋找吞噬人類的機會,運河一帶正是它的最前線。一望無際的綠色戰場上,凶暴的巨人們似乎正鬧著脾氣、踢蹬翻滾。彷彿要撕裂這濃密的墨綠,遠處鳥獸發出凄厲的叫聲。
雖然她這麼告訴自己,不知為何心裏卻發出另一個質疑的聲音。
我怎麼可能知道?
房門打開了,不怕生的黑白混血男孩畢恭畢敬地說:「老爺,您的電報。」
「砰」的一聲,球往盾牌撞去,被攝進盾牌的三個圓里。
我怎麼會知道?何以見得我和那個人會認識很久呢?若真要說起來,五年前我還是個光會吃冰淇淋和變換髮型的小丫頭。
「也對,說不定有一天日本的圖紋會融入王室的徽章。」瑪蒂達輕笑道,轉動手中的筆。
在夢裡我看到了——我和獨角獸一同乘著扁舟。
不久,旋繞的球體慢慢轉化成別的形狀。
我獃獃地盯著窗外。
不,我又沒有錯,我只是想抓到殺害妻子的兇手罷了。
算了,她和我應該是同路人吧!
事情愈來愈棘手了。我該不該放下一切,明天一早就搭火車回去呢?
「請你告訴我。他在哪裡?叫什麼名字?」
「記憶這東西可有趣了。只有這個不能忘,只有這個非做不可,雖然心裏一直這麼想,事到臨頭卻忘得一乾二淨。一直在做的事,突然要訴諸語言,突然要加以解釋,這時千言萬語全沒了,腦中只剩一片空白。傑弗里,那天對你而言是如此重要的日子,因此你才會忘了它。」
「不好意思,我聽到你們的談話,看來這種事情真的存在吧?」隆納德期期艾艾地問。坐他隔壁的吉姆也望向這邊,我感到整桌人首次融為一體。
「你們為什麼會到這裏來?」一直壓在心底的疑問倏地脫口而出。
真的是這樣嗎?我真的可以如此斷言嗎?
「沒關係,反正也沒什麼人要看。」
Ivancice,Brno Country Museum
在座的每個人看來都很激動。我輪流審視他們的表情,卻還是看不出兇手是誰。克勞德一臉迷惑,瑪蒂達嚇得目瞪口呆。保羅和艾倫的嘴一張一合,麥可呆掉了,吉姆和隆納德則互相對望。
為什麼?他不是行蹤不明嗎?就算到他家也見不到他吧?更何況,我根本沒有去看他的必要。
我的視線為左下方的奇妙標記吸引。
我們其他人默默吃著飯,忽然克勞德好像想起什麼,望著隆納德。「對了,隆納德,你可不可以把昨天的故事講完?那個——超越男女命定的邂逅?傑弗里也想知道吧?」
隨著黎明的到來,轉瞬間,地表所有生物全被關進這個炎熱的牢籠里。
我只覺得一團混亂,不由得把視線移向桌上擺的紅花。
黑白的世界。我靜靜坐在房間里,讓自己沉浸在雨聲中。
坊間盛傳,納森教授已失蹤多日。因為這樣,致使她的報導也延後了發表時間。
「明天,」我以不像是自己的聲音低語,「明天我就離開這裏。」
黑色的人影,是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