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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球的和聲

天球的和聲

心臟和呼吸同時行動,催促著少年。
「求你大發慈悲!」
兩人撥開身旁的長草,爬上小山丘。懸在老橡樹頂端的太陽射出猛烈的光芒,剎時一片空白,什麼都看不到。在那片炫光中,她彷彿看到了什麼,不過,她想不起來。
在這蒼茫無所依的世界里,她已停止思考,任由精神麻痹。
她專屬的徽章。左邊的少女用布矇著眼,胸前插著一把利劍。
姐弟倆穿過聖職者組成的行伍。她走在亨利八世的皇太子——年幼的愛德華六世後面。
啊,求求你,趕快來,趕快來到我的身邊。我已經快要沒有時間了。為什麼身體會那麼重,就好像被綁在床上一樣?滯重的空氣讓她冒出一身冷汗,又黏又濕。她感到焦急、無奈,卻動彈不得。
她突然恢復神智。
「咦?」
她嗚咽哭泣著,在瓦礫堆中尋找出口。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們好像曾在哪裡見過。」
男子現在變得有如小狗大小,不過,他還是在很下面的地方。但聲音已經可以聽得清楚了。
下一秒,當她睜開眼時,自己竟握著沉重的巨斧,飄在半空中。
是的,是的,是的。
夏日的午後,純真的季節,無憂無慮的陽光。
在白色濃煙的環繞下,白色的機體閃著橘色火光,筆直地往天空衝去。
「是真的。」
即使如此,她的腰桿依然挺得老直。絕對不能靠到椅背上——總是無意識伸直的背脊,即使年紀大了仍然端正挺立。
四周只有重重黑幕。
正當她想這麼說的時候,不知誰從背後抓住了她的肩膀。
「不見了,不見了。」她像小孩一樣扁著嘴,哀哀哭泣。
「所以,你才會出現在迴廊是吧?為何戴著面具?」
「咚!」背後忽然撞到什麼東西。
Bernardo Buontalenti(1536-1608)
「聊聊?」她怔怔地重複對方的話語。她不知道該怎麼和別人閑聊,講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勾心鬥角、討價還價、退讓、威脅、逼迫、引誘、寬宥、哀求、將計就計,在這樣的生活里,哪裡還有空去閑聊?
「別這樣,愛德華!」她對天大喊。
啊——她失聲尖叫,往旁邊閃躲。頭顱把臉轉向她,雙眼熠熠發光。慘白的臉孔,是媽媽。她的生母,安妮·波琳。
門?怎麼看都像是門呢!
城堡里燈火通明,暖洋洋的橘色。歡樂、喧囂的能量直達天井,穿透牆壁。
「陛下。」
她偷偷往後一看。
她遲緩地走下山坡,突然發現自己的正前方立著一扇門。
「你的夢就是從那裡開始的吧?」
「血腥瑪麗」站在自己面前。人如其名,她渾身血污,從頭頂流下的血液讓她的臉也染成了紅色。
肯尼連滾帶爬地在草原上跑著。
「換你了!」
好像沒有人聽到她驚喊的聲音。迴廊盡頭、風吹拂而過的院落,依然一片寂靜。她一邊慶幸沒有造成混亂,一邊卻又想著這個中庭果然不安全,要是真有個萬一,侍女們也聽不到她的呼喊。
「只有我的靈魂是我自己的,誰都別想束縛它,誰都別想干涉它。我的靈魂沒有任何頭銜,祖先、王位、教會、父母或是男女情愛都不能左右它。只有我的靈魂——」
「這裡是哪裡?」她環顧四周,不記得曾看過這麼美麗的地方。
「您不記得了嗎,陛下?」
她吃驚地望著身旁的男子,再度揣測:這個男人到底是誰?為什麼他會在迴廊等我?
這是怎麼回事?都已經這把年紀了,還夢見童年的噩夢。我不是已經逃離那個詛咒了嗎?
好像被農場的風推著走一樣,肯尼沒命似的跑。
胸口脹脹的。湧上心頭的幸福預感,有人守候的被愛感受,讓她的心雀躍著。只差一點,她的心臟就要爆開了。
隨風揚起的頭髮變得有點重,她不明白為何用手拂過的觸感會那麼柔順。
橡樹的樹蔭下有人站在那裡。她的心頭一緊,無法呼吸。
她望向那個男子。再也沒有比那更清醒的眼神了,然而,在這樣的眼神中,似乎隱含著絕望。
「她好像是個很不錯的人。只是她真的是因為難產而死的嗎?」
「成功了!」
嗯,是我在這裏,我的小弟弟。比誰都尊貴的弟弟,父皇千盼萬盼的兒子,為了你,好幾個女人流了血。
「冤情——也對,那樣說也可以。你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時間,聽我講講話?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你是國王了。」
門「啪噠」一聲關上,同一時間,山上的一切全部消失。曾經在那裡的那扇門已經不見了,孤單佇立的少女也失去蹤影。
「我聽不懂。」她假裝不感興趣的樣子,解開髮飾,往太陽底下走去。雲雀鳴叫著,它正站在枝頭上謳歌春天。
去!要是有台腳踏車就好了。不過,今天一早老哥就先把它騎走了。現在老哥肯定在某個涼爽的樹蔭下,環著安妮塔的肩膀,仰望天空吧?肯尼不太喜歡安妮塔。她長得是很可愛啦,不過聲音實在恐怖。每次只要一聽見那個聲音,他就會忍不住盯著她的背,看看是不是有哪根螺絲鬆了。最好笑的是,安妮塔閉口開口總是那一句:「噢,好浪漫喔!」
定神一看,巨大的球體正浮在舞台中央,閃著銀光,在空中來回打轉。她看不出裏面有任何機關。巨大的球體——無比神秘、好像有生命的不祥圓球微微晃動地懸浮在舞台上,偶爾它會因上面的閃光而變紅、變藍。
「不,應該不是。」
不知為何,那說話的語調讓她心生猶豫。
「嗯。」
她猛然停下腳步,對方釋出的森冷氣息讓她起了戒心。
「時間的裏面。」
她顫顫地爬上斜坡,顯得惶恐不安。
Design for the Stage Scenery for the Intermezzo
佛羅倫薩。這個跨越全盛時期,宛若老嫗的城市——就好像是我。義大利的重心移往羅馬,麥迪奇家族的風光早已不再。就連那麼繁盛、絢爛的文化也禁不起時代的考驗。如今,時代的中心陸續移往中歐,一切正在褪色、崩壞當中。
身體好重。雖然她還在呼吸,不過濕熱黏膩的空氣叫她每喘一口氣都覺得痛苦。
佇立樹下的黑髮青年。
正面,相隔有點遠的地方,男子正站在那裡。不,是飄在那裡。
亮閃閃的斧頭漸漸逼近銀色的球體。
他們兩個到哪裡去了?失去肉體的兩條孤魂會去哪裡?她望著窗子出神地想。
「伊麗莎白,仔細想想,為什麼你會叫我愛德華?」
男子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語氣帶著不安。
好不容易爬到橡樹的根部,她嘆了口氣,撫著樹榦的堅硬紋路。
「怎麼會?照你的說法,我們不是已經見過好幾次面了?我總是一副孤單的樣子嗎?」
往下一看,被砍下的頭顱在她的腳邊打轉。
「那男人是誰?」
山丘那頭傳來令人懷念的聲音。
「啪!」清脆的聲音響起,青年的面具裂成兩半,掉在草地上。
年輕美麗,飄逸脫俗,看似一幅畫的兩人。
那個男人到哪裡去了?
轉瞬間,小草沾著雨水的味道輕輕搔撓鼻子,她上氣不接下氣,沿路跑下遼闊的果園。身體變輕盈了,肌肉充滿力量,我成了一位少女?
「你到底是誰?」
我在這裏。
「什麼樣的感覺?」愛德華低語。
終於,兩個球似乎喪失了相吸的引力,「砰」地撞在一起后彈開了。
「您曾後悔身為女人嗎?」
「你就是這樣。不過,請仔細觀賞,這是專門為你演出的。」
「難不成這裡是——」
男子正擔心地注視著自己。雖然對方的臉上依舊戴著面具,可是她可以感覺到他為她擔心。
「經過思索,我發覺——並非我去找她,通常都是她來找我。她可以任意和我接觸——也就是說,一直在夢遊的不是我,而是她。」
無垠無涯的黑暗。月亮不停地變換、移動,彷彿活動的影像;宛若白色粉塵的星星綴滿遙遠的子夜。
好像有東西被切開。她不知道是什麼開了,似乎有一隻巨手撐破了舞台的天花板。
雄渾的合唱聲從天而降,形成一堵厚重的音牆。完美詮釋的音階讓她雞皮疙瘩豎起,打了個寒顫,渾身宛如電流通過。
至今為止,她從來沒有為自己種過一朵花,一次都沒有。
她用手指寫下箴言。
恐怖的空虛和失落感讓她感到絕望。
一直懸在半空的巨人緩緩降落,朝球體移動,手中的巨斧透著森森冷光。
她發現自己說話的語調愈來愈溫柔,就好像當公主時的輕柔優雅。
「你想起來了嗎?」
她激勵自己,爬上丘陵。
在塔中,她仰望著天空。穿越天際的鴿子,緩慢移動的雲朵。
「你的手受傷了嗎?」
她表情恍惚地抬頭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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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尼用力地揮著手。
她出聲詢問。結果,弟弟卻仰起臉,乖戾地喊著:「接下來換你!」
濃煙不斷噴出,白色塔形的物體一飛衝天。
愛德華熱切且陶醉地說著,眼睛看著遠方。
兩人無語地望著對方。
她感覺煙火的火光在自己的臉龐映出駁雜的斑點。
猜,下次會輪到誰?誰會變成染血的鴿子?
男子敏捷地站起來,率先往前方走去。
「我們始終無法長相廝守,因為這是你所盼望的。」
「你說謊。」
「虧你說得出來,你不是就殺了我嗎?那些教眾又怎麼說?撒謊也要有個限度!」
她眯起眼睛,望著那座城堡。好像曾在哪裡見過。沒錯,很久以前她曾去過那裡。
一邊舔著棒棒糖,一邊目送火箭遠去,直到看不見火光為止的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剛剛那兩個打扮怪異的人是什麼時候從山坡上消失的。
在從石牆刮下的沙土上,她用手指描畫著徽章。
「你把天球劈開了。」
獨角獸,代表著純潔。五官蓋住、胸口插劍的女孩,沒有頭銜也沒有名字的女孩,就算肉體灰飛煙滅,也不出賣自己的靈魂——
她的記憶無意中蘇醒了。
瑪麗的眼中泛著不甘的淚水。
「在哪裡?你現在人在哪裡?」
從容就死。
她迫不及待往前奔跑。
躺在床上的老婦https://read.99csw•com人不停昏睡。她的臉皺巴巴的,毫無血色。形容憔悴的侍女,不時伸出手,替她拭去額上的汗水。
雨停了。陰暗的天空一角,仍可見雲在移動。濕潤的空氣漾著春天的氣息,兩道彩虹橫跨天空,群鳥在那端盤旋。
「偶爾,在你的夢裡。」
請你體諒我,我並不想殺你。我猶豫了好幾年,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希望你活著。我不想知道那些總有一日會消散的流言,也給了你公平審判的機會。可是,你是那麼的頑固,把我給的機會全浪費了。
肯尼突然伸手,想要握住吉兒的手。
「在時間的裏面。」
「那是什麼?打雷嗎?」她害怕地問。
喜悅湧上肯尼的心頭。他會永遠記得這一刻。夏日午後,往樹下等待的少女奔去的喜悅,在他的體內燃燒。
往下一看,一顆毛線球正在打轉。
是凱瑟琳·霍華德,被判以通姦罪名的王妃。只是,她早已失去昔日的光採,搖尾乞憐的她就好像一副骷髏,憔悴得不成人形。
她隱約知道自己的金色長發在黑夜中伸展,尋找那個男子。
「你說的是什麼話?竟敢怪罪這麼好的父親,英格蘭的國王?真沒想到,你會說出這麼可怕的話。」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門。
她猛然回頭一看,披散著頭髮、雙目充血如炬的女子撲上前來。
男子鎮靜地低語。
「哼,什麼嘛!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別人要碰一根手指也不行?美麗?端莊?真是笑死人了,佔據皇位這麼久,竟然連個屁也生不出來!莫非你沒有感覺?也不曾有過感覺?」
她一邊調整紊亂的呼吸,一邊把手貼著樹榦而走。戴著面具的男子從另一邊過來,用自己的手蓋住她的。因為他背著光,她完全看不見他的表情。
「我不屬於任何人,也不屬於國家,就算肉體被毀滅也一樣。」
俊美的愛德華。大理石般的肌膚,輪廓鮮明的五官,精悍卻又敏感的黑色眼珠。露出安詳笑容的他,一直在橡樹底下等著她。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說?就讓我們一直待在這裏吧!我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
「嗯,我愛過他。」
她緊緊抱住他。風吹得如此之大,但球體卻好像完全不受影響,靜靜浮在空中。
「——記住了,愛德華。」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你的血是紅色的嗎?就像白鴿的血一樣?
「不,沒這回事。」
遠處的蘋果樹下,一顆金色的頭在閃動。
不知什麼時候,她發現自己跟在男子後面。昏暗中,隱約可見發出低沉跫音、走在前方的男子背影。如果他突然回過頭來攻擊我,那可怎麼辦?她用目光測量彼此的距離,確保這個男子就算突施奇襲也不致傷害到自己。
不過,那一刻終究還是來了。
男子依然戴著面具。只是,說也奇怪,她竟然能看出他的表情是平靜的。
「我們曾見過面,幾千次、幾萬次,你不記得了嗎?」
「你怕死嗎?」男子冷靜地問。她茫然地看著前方,迴廊正前方現出一個橢圓的光影。
「總算是國王了。」
「沒有。」她低聲應道。
「來人,快來人!有人闖進來了,立刻逮捕他!」
她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往乾涸的噴水池走去。
複述對方話語的同時,她也忙著閃躲。這是怎麼一回事?她是什麼時候變成小女孩了?火藥的味道,灼燒的感覺,嗆人的濃煙。
愛德華難過地低語,那個表情刺痛了她的心。
老人慢慢轉過頭來。
「啊,那是——」
不安的閃光,是暴風雨的前兆,還是暴風雨已經過去?
美俄兩國間的激烈軍備競爭,以人類成功登陸月球的阿波羅計劃為引爆點,就此展開了。
凌空劈下的巨響把她的心撕裂了。
消息的散布就好像漣漪一樣,傳出走廊,蔓延至整個皇宮。
「誰在那裡?」她不自覺地提高音量。平常她不會這樣說話,因為這種聲音會讓空氣產生微妙的震動,使周圍的人嚇得跪拜在地。
這和我的母親有何關係,只能說你的母親流年不利吧。我媽還被父皇處死了。你找錯人了,如果要恨的話,應該恨父皇才對。
銀色的球體互相追逐似的開始打轉,不停重複繞圈的動作。
惡毒的咒罵從天而降。
「因為我是你的一部分。」
「喔,剛剛被面具划傷的。」愛德華看向自己正在流血的手指。
「你想知道嗎?」
瑪麗的臉因為憤怒而嚴重扭曲。
希望能夠永遠這樣散步下去。兩人手牽著手,感受心靈的祥和,吹著黃昏的風。她不自覺地握緊對方的手。
她閉上眼睛,覺得眼皮愈來愈沉,愈來愈重。
抑鬱的空氣一直持續到半夜。聞訊趕來的大臣為了牽制彼此的行動,不時互相瞪視,清清嗓子,等待那不知何時會到來的一刻。
「每次我只要見到你,就覺得『啊,能遇上你真好!』」
「好棒啊!沒想到我還有這種感情。」
為什麼?為什麼她非死不可?那根本不是她的錯,不是嗎?
一六零零三年  倫敦
「我——」
不可觸摸、被遺忘漸至腐朽的獨角獸;裂痕綻出、覆滿青苔的噴水池;未經修剪、恣意亂長的野花。這種不經修飾的自然正是她鍾愛的。更何況,現在國庫也沒有多餘的錢來供養這個年久失修的老舊庭院。
「喔,原來你要請我看戲呀?是不是最近很紅的莎士比亞啊?」
「我想聽你說。」
「你應該知道的。」
「嗯,是的,你的夢。伊麗莎白,你也該想起我了,我是你的一部分,存在你的時間裏面。」男子耐著性子說。
山丘下,一大群人站在那裡,男女老少,大家全都面無表情地瞪著她。年幼的弟弟愛德華,在倫敦塔失蹤的愛德華五世和他的弟弟理查德,父皇、母后、凱瑟琳·帕爾和瑪麗。在斷頭台殞命、因疾病去世,還來不及確認自己存在的價值就從歷史扉頁中消失的人們;全身染滿鮮血,像棋子一樣被捨棄的人們。
「嗯,它們被分開了。」
父親的輪廓散發著光芒。
火焰燃爆的聲音奪走了她的意識。
周圍沒有半個人影,景物漸漸與黑夜融為一體。
「請回答我,伊麗莎白。」
疲倦的眼淚已經流幹了。
「分開了。」
「咦?你說什麼?」
她痛苦地看著他。男子身上飄著桂花的香味,令人懷念的桂花香。她在塔中的時候,也只有這個香味會無時無刻陪伴她。
「啊!」
她撲哧一笑,淘氣地瞪著身邊的男子。
花是權威的象徵,是表演的小道具。沒錯,花確實使自己看來更加美麗,然而,那也只不過是一種武器。不只是花,包括華麗的服飾、如雲的秀髮、燦爛的笑容,這些全都是為了活下來所用的手段而已。連人民的讚賞和愛戴也都是自己值得生存的正當理由之一。
不知從哪傳來溫柔的歌聲。
「我的夢裡?」
她怎麼會忘了呢?
眼前是她朝思暮想的容顏。
「你看,那就是天球。」男子高喊道。
慘叫聲又長又凄厲,久久不肯散去。
突然,有個沉穩的聲音鑽進自己的耳里,她驚醒地回頭看。
「所謂的心境祥和吧。我就只會這麼說,因為,我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感受。」
啪!燈光突然打亮。廳堂的正面有一座舞台,深紅布幔懸挂在半空中。
她背貼著牆壁,全身不住顫抖地看著那個女人的背影。
那兩人的服裝確實很怪異。年輕的女子穿著純白長裙,男子胸前別著飄逸的白緞帶,身上罩著黑色的斗篷。
「不要誤會,我是你的老朋友。」
愛德華用唇語訴說著:我也是。
「——那樣真的可以嗎,陛下?」
「你為什麼這樣問我?我看起來很孤單嗎?」
「不。」她簡短回答。
「你根本無法了解我的感受是吧?你說我該怎麼辦?你和我有什麼差別?還不是都一樣。反正早晚都要化為歷史的一頁鮮血,都是別人捨棄的棋子。你的母親趕走我的母親,你要我怎樣原諒仇人的女兒?要我怎樣能讓你救我?我恨你,攻擊你,謀求正當的皇位繼承權,這是我天生的使命,是我活下去的信念。我的這種心情,你能夠了解嗎?」
一扇門就這麼出現在野外的草地上。
喔,英格蘭,我的獅子心。
「什麼?」她緊抓住愛德華的手臂不放,想從他的眼裡找到答案。
夜幕下,騎士羅伯特·凱利不顧一切往前賓士。
「為什麼你會知道我在想什麼?」
敲了兩下。
他倆停止了動作。
突然,嘰——震耳欲聾的噪音從天而降。她捂住耳朵,嚇得反射性地縮起身體。猛烈的爆炸聲接二連三響起。
寬廣的大廳里,摩肩接踵的賓客正在跳舞。在燭火的照耀下,戴著面具的賓客宛如星星,不停繞著大廳旋轉。隨著他們的舞動,牆壁上映出變幻多端的影子,女士們的珠寶晶燦閃動。
男子側著臉輕柔地笑了。
寢室里擠滿了人,大家好像在等待什麼,全都不敢呼吸。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凝重,迎接終將到來的那一刻。
喜怒不形於色已經成為她的第二本能。只要她不說,誰都別想從她這裏套出口風;只要她不留下字跡,誰都別想抓到她的證據。就這樣,至今為止的人生雖然辛苦,她總算也挺過來了。眾多侍從中,有幾位是她精心挑選、值得信任的,不過,宮廷里經常有貴族的耳目,妄想利用各種手段,窺探她的一舉一動。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表情,不消片刻,不管夜有多深、路有多遠,馬上就會傳到蘇格蘭各諸侯耳中。然而,把眾人屏退,一個人獨處,卻意味著另外一種危險。暗殺或是謀反,為今已經表面化或尚未表面化的危機,正在檯面下蠢蠢欲動,令人防不勝防。不只國內,就算跨過多佛海峽,各種結盟也是詭譎多變的。憑著自小養成的謀略和過人的意志力,她得以經歷大風大浪獨撐到現在,然而,對她而言,能在這座古老的小庭院里,一個人來回踱步個幾分鐘,卻比什麼都還要珍貴。這種時間是絕對必要的。
from E. to E. with love
「結婚典禮吧?」
愛德華轉過身來面對她,握住她的肩膀。她看九_九_藏_書見自己映在他那亮黑的瞳孔上。
「想起來了嗎?」
好長一段時間,她就這麼孤零零地站著。
他們開始安靜散步。黃昏的山丘上,攜手共步的剪影透著橙色的光輝。
青年輕聲問她,他的表情顯得有些落寞。她揪著臉,不住點頭:
「那,你知道是什麼感覺吧?」
「伊麗莎白,為什麼?為什麼你會笨得終生不嫁?你看看我,雖然我變成這樣,可我還是幸福的。我是亨利的妻子,是生下你的母親。你說,除了為人|妻、為人母之外,我們還有什麼好做的?你也生個孩子吧?生個繼承人,生個支配我們的男人。然後再把流落到各國,無時無刻等著繼承王位的落魄王孫給殺掉,將自己的孩子拱上寶座。世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令人快樂的?啊?去吧,咬住那些傢伙的喉嚨,把他們殺掉,將那些威脅你孩兒皇位的傢伙,一個也不留地全部殺光!」
「啊,不見了。」
父皇的聲音。
「可是,」地上的安妮吐氣似的說,「現在你是國王了。」
「鳥?」
對於她的疑惑,男子不予回應,卻又問了另一個問題。
她覺得很興奮。
有東西悄悄滾落腳邊,是一隻毛線球。廊柱後方竄出一位小男孩追著球跑。她睜大了雙眼。
沒有人在旁邊。大家都到哪裡去了?總是如影隨形、簇擁著她的宮女,還有總是畢恭畢敬、低著頭的侍衛呢?
有感覺沒感覺那麼重要嗎?又有什麼差別?還不是只能汗流浹背地安睡片刻?為了這片刻的安寧,你們出賣了什麼?提供自己的肚子當道具,到頭來也只不過是流血鬥爭的一顆棋子,你們所做的也只不過是散布災禍的種子,製造另一場紛爭的材料罷了!
「啊?」
「你覺得孤單嗎?」
眼前,戴著面具的青年就站在那裡,她已經認識他很久了。
好,我很樂意。
「我的?」
「是國王了。」瑪麗喃喃複述一次。
驕傲的情緒溢滿胸懷,臉頰因感動而發燙,吉兒甚至還流了幾滴眼淚!
她生日那天弟弟送來的手帕,聽說是特地請侍女縫的。她很喜歡它,一直貼身帶著。
「成功了!」
「不,沒什麼。您看過莎士比亞的戲嗎?」
凱利拚命地向前賓士。為了把繼位的公文送到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的手中。
他們就這樣沉默地走著。終於,愛德華停了下來。她也跟著停下腳步,抬頭看他。
有人影浮在半空中,是用鋼索吊上去的吧?還是墊著東西上去的?
她一臉訝異地盯著眼前的男子,「我的夢?」
「現在我已能了解老師話中的意思。死確實是一種安息,是一種解脫。不過,要死得漂亮真的好難,換句話說,死得不漂亮的人真是不幸。蓋棺才能論定,而我絕對要死得漂亮,絕對不容失敗。我必須考慮身後留下的人,必須考慮這個國家、教會,甚至海洋的另一邊。」
「為什麼?明明是把東西剖開、搗毀的斧頭,為什麼可以結合兩極?」她的聲音幾乎是叫嚷了。
面對書架的大書桌前,有一個老人坐在那裡,悶不作聲地背對著她。
澄凈的藍天下,紫色山丘無盡延伸。陽光歡唱的森林,自樹葉縫隙篩落的光點在地面搖晃。淡紫色的石南釋放馨香,她盡情呼吸,讓它充滿胸臆。
「不,對我而言,你就是女神。」
「我們來跳格子。」
圍著中庭的迴廊,不知是誰跪在陰暗的角落裡。一頭黑髮的男子。
「原來如此。也對,這時四大悲劇已經完成了。」
她對著舞台喊叫。不知從哪兒傳來的高亢笑聲,使神聖的梵唱變了調,充滿笑鬧。
「我的名字?」
她覺得有點難為情,不過,她很清楚對方說的並不是眼前的自己,而是在記憶里和他相遇的女子。神話一般的女子,那名女子當然不會是活在現實世界的她。
「不過,在我不斷反芻記憶的過程中,我知道這件事絕對不是這一兩天才發生的——我的記憶全部混在一起,裏面有未來、有過去,順序大亂。我覺得非常奇怪,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片漆黑。
突然,火光衝天,天搖地動。
媽媽,媽媽,你在哪裡?
「我有東西想讓你看。」
大廳四個角落都點著大蜡燭,可是,燭光終究無法照亮整間屋子。昏暗的廳房裡,兩人的影子躍動著。
男子輕輕地點了點頭,接過塞西爾遞來的不起眼書信,消失在黑夜中。
巨大的地表震動從遠處排山倒海而來,接著是連續不斷的轟隆聲。
鴿子緩緩飛過天際。
「伊麗莎白,你會出席愛德華的受洗典禮吧?」
她開始輕輕發抖:「所以呢?」
裏面是個很大的書房,書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我可以再問你一次嗎?你是否後悔身為女人?」
「這孩子不會懂的,身為女人的本分。」
撒!幕簾左右分開,四周亮了起來。不一會兒,舞台已恍如白晝。好厲害,這是怎麼打光的?
她沒有刻意找他。羅伯特,曾經是她的最愛,卻叫她完全遺忘。
「怎麼可能!」
「德國的轟炸機。你將死於一九四四年的倫敦大空襲。」
焦急的臉龐突然往這邊看來。
走廊盡頭的男孩似乎發現了她的存在。他轉過頭來,可愛的藍色眼睛一直盯著她看:「伊麗莎白,是你在那裡嗎?」
愛德華的黑色眼珠凝視著她。
終於,只剩她一個人佇立在山坡上。
這就是所謂的羅曼蒂克吧?
肯尼失望地縮回手,把香瓜棒棒糖遞給吉兒。
「靈魂!」
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打斷了她的思緒。
等等我!
她用力吞著口水,目睹這一幕。武裝侍衛踩著沉重的步伐,彷彿黑旋風般從她身旁經過,他們追凱瑟琳去了。
「——陛下?」
他什麼都不想,只是朝目標蘇格蘭邁進。
為何她會偏愛這個乏善可陳的小庭院呢?她自己也不知道。窄小乾涸的噴水池、四處橫生的野玫瑰、破舊寒酸的獨角獸石像。要不要把噴水池的水轉開?曾有人這樣提議,不過,她拒絕了。這樣就可以了,她還記得當她這麼說時,眾人面面相覷的神情。
「胡說,我希望能夠永遠和你在一起。」
她用不解的目光看著這個比自己年輕好幾倍的男子。
你好。
頭顱在地上打轉的安妮,嘴巴一開一合地動著。
她哈哈大笑出聲,枯萎的心好像稍微有點活力了。「用功。是啊,說得好。沒錯,或許我真是塊讀書的料子。不過,這一切全是繼母凱瑟琳·帕爾的功勞。能夠遇見她,是我一生的造化——真希望她能活久一點。」
「我沒看過,不過聽人講過,大概猜得出是怎麼一回事。不過,那個應該不是一個人寫的——我想應該先由某人擬好大綱,或許這個人就是我們身邊的親信——他提供巨細靡遺的醜聞,再由一群人分工合作去寫。因為光憑一介演員是無法取得這些秘辛的。」
「好像是這樣。」
女子悄悄地左右張望,想確認自己所在的位置。
你的身上也染著紅色的血嗎?就像被斬首的白鴿一樣?
白色的鴿子,逃命似的往藍空飛去。
「嗯,那些被解放的靈魂其實也是你靈魂的一部分。這些全加起來就變成你的愛德華了。」
「喔,『煙火者伯納多』是吧?」
「那你為何不嫁給他?」
「就是掌管人類宇宙的東西。」
「所以我們不可能長相廝守。」
她的腦袋一片空白。
他們連剛剛見到的怪異二人組都忘了,少男少女高興地歡呼,跳了起來。
「死未必就是悲慘、不名譽的,有時死也是一種解脫,代表一種勝利。」
「該你上場了。」
「喂!」她好像少女一樣,舞動雙手,召喚著對方。
她伸出手,溫柔地幫愛德華包紮。
「是嗎?太好了。」
禱念的聲音變大了。無數王子、女人、少女的她、存在於各個時代的她一同念著:
走著、走著,厚重的窗帘後面伸出一隻手,把她拉了進去。
男子一臉認真地開口:「您是個聰明人。我聽說您非常刻苦,想必從小就沒日沒夜地用功吧?」他自顧自地說道。
天空無比澄澈。她的心一陣悸動,塵封已久的情感開始發酵。
而我會去哪裡?如果就這樣死在塔中,我的靈魂會去哪裡?或許會飄出這個窗子,像鴿子一樣飛得高高的?若真是那樣,該有多好!能飛到外面去,總比像現在這樣被囚禁在陰暗中要好多了。
目睹神聖的新時代在自己面前展開,兩人忘了言語,凝視著漸行漸遠的飛行物體。
太陽在橡樹間閃著金色光芒。
The Harmony of the Spheres
一片漆黑,她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里,一個人被關在雨聲的牢籠中。
「我是誰?」
她顯得有點期待。她相信這名男子使用了魔法,讓自己看見某些東西。
反覆的叨念如同不斷冒出的泡泡,讓她掩住自己的耳朵,緊閉雙眼。
地平線那頭,一頭獨角獸正踩著穩健的步伐穿越森林而來。
「我才沒有那種力量,陛下,真正擁有力量的是您呀!」
她覺得一陣恐慌,好像有什麼東西進入自己的身體。在我的裏面——
「嗯,別賣關子。」
「嗯,在費迪南德一世和卡特琳娜·德·麥迪奇兩場婚禮上。」
莊嚴的梵唱籠罩著她。聲音的壓力讓她想起痛苦的回憶,她感覺諸神好像在責備她。「是你先把喪鐘敲響的!」——她覺得他們這樣怪她。
「陛下!」驚聲四起。
肯尼瞥著吉兒激動的側臉,悄悄把棒棒糖從口袋裡拿出來。
大廳後方,突兀地擺著兩張椅子。她挑了其中一張坐下。
巨球本身帶著柔軟的黏性。最初它裂成兩半九-九-藏-書,但一旦分割后,兩個半圓就好像被拉扯似的開始膨脹,變成兩隻光滑的獨立圓球。
她一邊往前走,一邊思考著。
她喘著氣,額頭和腋下滴著汗水。太陽西斜了,山頂的橡樹鑲著一圈金色的輪廓。心臟跳得好快,好像就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
記住了,愛德華。是的,記住了,別忘了我。請記住這個總是把你推落地獄,總是跳不開輪迴,總是得不到神的寬宥的我。
你說得沒錯,她心想。像現在這樣,跟一位陌生的男人,一位陌生又英俊的男人並肩同行的我,也不過是個女人。更何況,就算一國之君也有孤單的時候——與平民百姓一樣。她看得很豁達。
他們擠進大廳的人海,加入盛大的繞圈運動。影子收縮伸展,幾千支蠟燭的火光搖曳。兩人不停旋轉,無止無盡地繞著圈子。笑聲、喝彩聲。羅伯特的笑臉在轉,她的笑臉也在轉。圓周運動持續著,嘈雜的人聲漸漸遠去。
啊,總算到了。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想跟你見面。
「就像羅得的妻子?」
她環顧四周,就著煙火的火光,隱約可見錦衣華服的賓客。
她在紫色的花海里奔跑,耳畔傳來溫柔的私語。她實在太興奮了。一邊喘氣,一邊好脾氣地回答:
你的身上也染著紅色的血嗎?就像被斬首的白鴿一樣?
結束了,全都結束了。女王已經不在了,偉大的時代終於畫下句點。
她將身後的門掩上,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這一天,都鐸王朝宣告結束,新時代的序幕開啟了。然而,同一天,一名女子的夢開啟了另一個故事,卻沒有人知道。
「誰是我們?」
「在時間的裏面。」
她和愛德華一起念著那段文字。
地面上已畫好線。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西班牙、維吉尼亞、放逐國外、稱王、倫敦高塔、判決、死亡,被線框住的狹小空間里,孩童扭曲的字跡寫著這幾個字。「咚」的一聲,少年踢出的石子落在「死亡」的格子里。
「他們是誰?怎麼那副打扮?」吉兒低聲問道。
是父皇。
就在此時,平靜的地面開始晃動。
「縱使不擇手段。」
面無表情、雙眼空洞的巨人輕輕舉起巨斧。
這兩人似乎是憑空出現的,因為在此之前,他們沒見到還有誰在農場上。如果他們早就在那裡的話,剛剛他跨過柵欄的時候就會看到了。
「你早晚會知道的,請忍耐一下。」
「那麼,那會是誰的夢呢?我下定決心要找到那個人——我長期放逐,遊走在幾千幾萬人的夢裡,偶然之中,我進入你的夢。」
正當她要大喊的時候,男子迅速抬起手,制止了她的行動。
她不由得笑著站起來:「羅伯特,你的行前測驗考得如何?怎麼你還在這裏蘑菇,像小孩一樣淘氣?」
她想起老師的話。年幼的自己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愛德華緩緩綻開笑臉。就像兩人初次見面時,他對她露出的那個笑容,那麼令人安心。
「東西愈是切割,結合在一起的力量就會愈大。將一根長樹枝折斷,可以做成一束樹枝。用兩股絲線捻成的繩子絕對比用一股絲線強韌。蜜蜂到遠地求偶,才能飛得遠;兩隻手的距離拉開,才能握得緊。」
不知什麼時候,男子也坐了下來,輕貼著她的耳朵說話。
風撫著兩人的臉頰。這是什麼時候的風?春天?夏天?早上?傍晚?去年還是明年?
「什麼?」她害怕地問。
男子輕輕搖頭:「我們哪裡也不去,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你的血是紅色的嗎?就像白鴿的血一樣?
她正站在灑滿陽光的庭院,發現自己一直注視著遮擋太陽的手指。
「嗯。」
風拂過整片山丘,紫色的花海搖曳著。
晴朗的藍天似乎也在祝福這個日子。這可不是瞎說,今天全國各地都歡欣鼓舞地期盼那一刻的到來。
這是他唯一了解的。他忠誠服侍著年老的女王,偉大的伊麗莎白一世,美麗聰明的女王。他再也不會遇見這樣的女性吧?英格蘭、聯合政權接下來會怎麼樣?
她緩步走上中庭的石階。
晴朗的初秋,宮殿中庭,微風中混雜著桂花的香氣。沒什麼好怕的。她總算明白過來,剛剛只不過是夢到了過去。有一瞬間,她凝視著自己那布滿細小皺紋和淡褐斑點的手指,彷彿它是別人的東西。「啪噠」一聲,手垂落到膝蓋上,她感覺自己就好像枯朽的樹枝。
好像童話故事的男女主角喔!就像從學校演的舞台劇里走出來一樣!
大男人用臉頰摩挲著懷裡的嬰兒。小娃娃格格地笑,男子也滿面春風,高興得合不攏嘴。
少年齜牙咧嘴地叫嚷,原本天使般的容顏翻然改變。她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臉。不、不,不是我,我還活著,瑪麗姐妹也還活著,請你先把寶座讓給皇妹吧!這是我的衷心企盼,我什麼都不要,只要讓我活著就行了,只要你們別來打擾我就行了。我不想像珍一樣讓人從塔丘揪出來,不想矇著眼,跪在冰冷堅硬的刑場。珍,她怎會落得如此下場?她被擁上皇位,在非自願的情況下繼承大統,卻只做了九天女王,就被冠以叛亂者的罪名,押赴塔丘刑場。
「這次你要讓我看什麼?」
事實上,她的臉頰和眼眶都還是乾的。明媚的春光中,年輕貌美的她漫步爬上山坡。不知什麼時候,伴隨於旁的男子也比剛剛在迴廊看到時更加年輕。雲雀的歌聲在空中回蕩。
男子牽著她的手,往大廳後面走去。
「砰」的一聲,繼母的肚子忽然爆開,血和內臟四處噴散。地上橫躺著巨大的胎兒,全身裹著噴出的分泌物——不,不是這樣,白色獨角獸的屍體倒卧在血泊中——咦?它就這麼從眼前站起,使勁搖動全身,把黏在身上的血和內臟甩開。閃著銀色光輝的神獸,就此往山頂奔去。
「我們的事。」
他倆蹲了下來,緊緊摟住對方。
「伊麗莎白,知識對你的將來很有幫助,語言可以守護你一輩子。伊麗莎白,我們雖然弱小,卻可以仔細觀察四周,多加思考。一個人就算年紀再小,也能想出保護自己的方法。」
這裡是哪裡?是某個南方的國度吧?白色的窗子,白色的牆壁。她看見筆直的光束正猛烈擊打地面。
珍珠色長袍似乎變輕盈,陽光熨暖臉頰。
猛然回過神來。
小女孩的她、年輕的她、垂垂老矣的她,同一時間,同一場所,頭也不回地奔跑著。
「那是?」他們兩人都傻住了。
「靈魂!」
愛德華露出安心的笑容聽著。
「就是字面的意思。」
她愈來愈不安。愛德華那鎮定認真的眼神告訴她,他堅信自己說的是正確的。
一個人在丘陵上奔跑著。
音樂、人聲都已經聽不到了,大廳的氣溫愈來愈低。
男子的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露出寂寞、悲哀的微笑。那個笑讓她有些在意,不過,最後還是好奇佔了上風。
砰!砰!
「來吧,」愛德華低語,「請再說一遍。把那句能讓我提起勇氣的話語再說一遍,它能幫我度過漫長的等待歲月,直到下次的相逢。」
「什麼?什麼是天球?」
從侍女那兒聽來的話,一直在她腦中盤旋不去。某天,年輕的國王愛德華五世和他的弟弟約克公爵理查德,突然從倫敦高塔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是服毒自盡,還是被刺身亡。
她不顧一切地一直往前走。
過程中,愛德華一直盯著那方手帕,但他突然好像發現什麼似的,看向遠方。
手持巨斧、懸在半空的她凝視著球體的變化。
她低下頭,看向自己的下方。
你怎麼會在這裏?
愛德華沉默了幾秒,垂下眼睛,低聲呢喃道:「我能變成你的夢,真是太好了!我能成為你的愛德華,真是太好了!就算是夢,就算只有一瞬間,都沒有關係,因為我比誰都愛著夢見我的你啊!」
「時間已經不多了。」
再一次,她驚嚇地睜開眼睛。
「也對。真要認真說起來,我該算是那一類人吧。陛下的事,我也是看書才知道的。」男子想了一下才回答。
「伊麗莎白也來參加吧?為了可愛的弟弟。伊麗莎白也一同接受凱瑟琳的指導吧?就一起?為了弟弟。」
「在當時的情況下,是不可能的。你根本不了解我們的婚姻是怎麼一回事。婚姻只是權力鬥爭的一個手段,我愛他也好,不愛他也罷,最後他終將被捲入充滿血腥的權力爭奪里。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們的婚姻可以不算數,只要能夠達成目的,不管離婚的理由或是再婚的許可都可以編造,這就是我們的世界。」
目送著那隻白鴿遠去的身影,炫光中,竟忘了身在何處。剎時,她茫然無助地站著。
她驚訝地抬起頭,往球滾來的方向看去,年幼的弟弟正蹲在地上。
猜,下次會輪到誰?誰會變成染血的鴿子?
她盯著自己的頭髮看,後來又注意到自己的手。一個斑點也沒有,光滑細嫩有如瓷器般的手指,這是誰的?
她整個人都亂了,好像有什麼可怕的事即將發生,聲音不由得尖銳起來。
她發現自己正在空曠的大廳里,跟著戴面具的年輕男子旋轉。
她瞪大眼睛,環視黑夜,身體卻沒有移動。也許她看起來好像一動也沒動,可是,實際上自己正以驚人的速度轉動——她也有這樣的感覺。
男子抬起頭,往這邊看來。可是,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因為他的上半邊臉罩著一張小面具。
她顛仆地往愛德華的懷裡奔去。「喀!」好像有東西扣到了一塊兒。
「我並不孤單。」
周遭再度恢復平靜,風變冷了。
風暖暖地吹著,鳥兒的啼叫如同音樂一樣,在空中繚繞。
流墜的煙火緩慢地劃過整個九_九_藏_書夜空。
「拜託了。」塞西爾小聲說道,目送騎士騎著傳送密件的快馬離去。
為了弟弟,為了弟弟。她覺得有點恍惚。當時的父親是多麼氣派威嚴啊!高大的身軀,充滿自信的眼睛,濃密的頭髮,陽剛味十足的鬍子。
變成少女的她轉過身,奮力朝聲音的源頭跑去。
她乾笑道:「我?我哪有什麼力量?如果有的話,就只是這個過分沉重卻毫無作用的頭銜。這個頭銜代表的力量全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大家卻紅著眼拚命要來搶奪,真是一群笨蛋!」
「愛德華。」
「你在說什麼?你不是愛德華嗎?是我一直在找的人啊。」
「為什麼?」
風從舞台那邊吹來。颼颼刮來的風,衝散了雲,吹動好像玩具擺著姿勢、一直站著的人們衣襟。
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糖果記得放進口袋裡吧?本來還想衝去雜貨店買冰淇淋的,可是已經沒有那個時間了。
她的表情轉為訝異。好一段時間,她就這麼盯著那個男人。沒錯,這個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可是她卻想不起來他是誰。如果沒記錯,今天羅伯特·凱利應該不在才對。
「你不這麼認為吧?」耳畔突然響起的聲音,讓掩著臉的她抬起頭。這裏依舊是昏暗的走廊,只是不知什麼時候,男子悄悄和她並肩走在一起。
不,不要,我已經厭倦了。我討厭殺人,也討厭被殺。
愛德華溫柔地笑著。然而不知為何,那個笑容看起來好遙遠。
男子想了一想。
「一九四四年。」
「是什麼?」
沒錯,我確實認識這個男人。只是,在哪裡認識的呢?我那些握有強權的貴族親戚,眼中總是閃著猜疑和貪婪,他們之中有這麼一號人物嗎?
她抬頭仰望天空。待在陰暗的高塔里,只能看到一小塊四方的藍天。她想變成鳥,想在空中飛翔,她總是定定地望著天上的一點。
凜冽的冷風愈吹愈大。
「伊麗莎白,法文老師已經來了呦。」
「去哪裡?」
全身發光的獨角獸緩步奔上山丘。美麗的聖獸來到兩人身邊,用無邪的眼睛看著他們。
突然,一股虛脫的感覺向她襲來。是的,一切都變了。不管再怎麼掙扎,命運早已決定。
「我,喜歡香瓜的。」
察覺異狀的肯尼順著女友的視線望去。
繞著樹走;繞著樹走一圈,我們就會遇到。
「那是誰的聲音?是誰的夢?又是誰的思考片段?這些東西好像一直重複出現在不同的空間、時間。漸漸地,我終於理出了頭緒。」
「嗯,誰都知道喔。這個名字威震天下,千古留芳。」
「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就要見面了,我們就要見面了,只要繞過這一片樹林。
兩人低沉的跫音交疊在一起,產生共鳴。
「啊,球!」
「怪人。怎麼像學究一樣?難不成我該叫你一聲老師?」
「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只要它還存在的一天,就能永遠飛翔下去。直到天涯海角,直到地老天荒。」
她感覺到這就是所謂的「生命」。
她感到不安。
她的背抵著牆壁,用手塞住耳朵。
「你哭了嗎?」
咦?那裡怎麼會有城堡?
「這個嘛——會是哪裡呢?我也不知道。這大概是你不自覺中找來和我見面的地方吧。」
「好厲害,這是什麼劇的布景?」
「不要!」
煙火照亮整個天空,此地成為不夜之城。滿山的賓客就像聞到蜂蜜的螞蟻,從四面八方湧來。
迴廊盡頭的光影突然消失。「啊!」黑暗中傳來臨死的哀號。
她不由得雙手合十,好像祈禱似的朝瑪麗跪下。
「火箭吧。」
她蹣跚地走了起來。
「……華。」
她張開雙手,往宇宙飛去。
「呀,伊麗莎白。」
「那個男人是『命運』。他手上拿的是將宇宙的兩極結合在一起的斧頭。」男子的聲音依舊非常冷靜,在她的耳畔私語。
煙火一發發打上天空,賓客臉上戴著各式各樣的面具,假髮配提袋,外套加帽子。
迴廊的出口豁然洞開。
不,不是這樣。
凱利用他已經麻痹的心駕馭著馬。
巨大的太陽即將沉落。
她混入人群中,游泳似的橫越雜沓的大廳。
刺客?
「給我的?」吉兒以萬分感動的聲音輕問道。
啜泣聲傳出,在女眷之間互相感染。
「原來如此,難怪既豪華又新奇。這到底在隱喻什麼?我最討厭故弄玄虛了。」
「啊!」兩人同時驚叫,望著天空。
無邪的宏亮歌聲在耳畔響起。女子趕忙捂住自己的耳朵。啊,別唱了,別再唱這首歌了。求求你發發慈悲,別在我面前唱這首歌了。我討厭它,我的眼前一片黑暗,糾結的胃就好像被什麼抓住一樣痛苦不堪。她彷彿聽見厚重的門在身後關上的聲音。求求你,別再唱了!
「沒錯,正因為如此,你才沒辦法和我長期相處,因為你要的是靈魂的完美結合。」
挑高的天花板和舞台兩側,穿著特殊服飾的人排排站著。這是哪一國的服裝?有點東方調,還露出腳踝。
「我們曾像這樣在樹下相會。短暫的春天,在兩道彩虹之下,你是那麼美,就像女神般。只要一想起你在彩虹下奔跑的樣子,至今仍教我心動不已。」
歡喜的預感。
正當陪侍在旁的人紛紛打起瞌睡的時候。
再一下下,再忍耐一下下。
半夜之後,一片寂靜的宮殿里。
「嗯,有一點。」
在高塔陰暗的房間里,她藉著從小窗射進來的光線畫畫。
繼母在遙遠的另一頭無力地伸出手,她的眼眶凹陷,端莊凜然的面容變得憔悴,痛苦的唇因不停嘔吐而歪斜扭曲,下巴沾著骯髒的吐瀉物。
她才剛喊完,愛德華就已挨著獨角獸,開始離她遠去。他一邊回頭看她,一邊走下黃昏的山丘。她一動也不能動。
以前肯尼經常模仿安妮塔的動作,不過自從讓老哥狠狠修理之後,他已經不敢了。老哥曾經擠眉弄眼地告訴他,女孩子有多麼喜歡羅曼蒂克,為了製造羅曼蒂克的情景,她們什麼都願意做。這些他都記得,可是,他實在不懂怎樣才算浪漫,因此,他只能從廚房專放糖果的罐子里,拿出兩根棒棒糖。一根草莓的,一根香瓜的。肯尼一邊想著吉兒會選擇哪種口味,一邊跑開小路,跨過旁邊的柵欄。他估算著,直接切過肯特先生的農場會比較快。
「住口!別胡說八道!」她仰起臉,扭曲著唇,「我根本不在乎別人的事。我沒有為人民著想過,連家人也沒有。只要不弄髒自已的手,要我怎麼做都行。為了讓自己活下去,我拚命地努力,不是為了國家,而是為自己。嫁給國家的女子?處|女女王?那全是騙人的,我只是不想痛苦罷了,只是不想麻煩罷了。每天說著模稜兩可的話,露出曖昧不明的笑容,這些都只是為了要活下去。笑吧!瑪麗,你是對的!」
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依然在昏暗的走廊里和男子並肩而行。
「那你呢?和孤單的我走在一起的你不會覺得孤單嗎?」
「請別擔心,我絕對不會傷害您的。」男子好像能讀出她的心思,用一貫的冷靜語氣保證道。
「在哪裡?」
愛德華略微揚起嘴角。
頭髮盤得一絲不苟、兩手交握胸前的凱瑟琳·帕爾正在呼喚她。
她慢慢恢復記憶。
就好像一開始什麼都不存在似的,靜謐的山丘慢慢隱入黑夜之中。
「我沒想到竟然會是你。我聽過你的名字,可是,並不知道這就是開端。」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有罪惡感?你是千古少有的女中豪傑啊。」
「凌駕所有。」
她輕聲叫喊。簾幕後的男子用食指抵著唇,露出可愛親切的容顏。兩人相視而笑,擁吻在一起。
「每一次,每一次。」她的聲音顫抖,「在遇見你的那一瞬間,我的喜悅就好像世界綻出金光一樣。」
母后!
「就算這樣也無所謂。沒錯,我確實很痛苦。相對於重逢的美好,緊接而來的離別不啻是絕望的深淵。你還記得嗎?你曾在我的懷中死去——那時的絕望和恐懼。至今我依然忘不了,不過,就算這樣——」
正當眾人以為那副軀體好像稍往被窩裡沉時,沒想到,下一秒,床鋪卻變輕了。
兩人的視線交纏在一起。從前她就一直在想,當不斷尋找的東西終於出現在自己眼前時,人類會產生什麼樣的感覺?
少女的臉安心地綻開笑容。
「您大發慈悲!大發慈悲!我求你了,親愛的。」
「什麼審判?那些罪名全是你編派的。你早已答應繼承我的王位,把我趕下台後,自己再風風光光地上場,這些全是你的計謀。」
肯尼沃斯堡。曾經,羅伯特·達德利邀請我來這裏做客。如今,故人已去……
她取出白色的手帕。
「對不起,愛德華,我讓你吃了這麼多苦。」
「後悔,什麼是後悔?」
羅伯特?
「怎麼了?」不安的陰影在她的胸中膨脹。
「因為我總要到最後一秒才能想起所有的事。」
一張開眼就看到密密麻麻的黑色十字架穿過厚重的雲層。
她尖叫道:
她尖叫著把那個女人推開。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光影中的父親奔去,父親手裡抱著嬰兒,背過身子,拉開自己和她的距離。
站在舞台前的男子「喔」地點了下頭。
「是,我想read.99csw.com過解放他們——解放他們靈魂已經凈化的部分。」
她一邊感覺風掃過臉頰,一邊思索著。
「陛下?陛下!」
「為什麼呢?因為我是你的一部分,所以我不會孤單。」
她突然注意到愛德華的手正流著血。
震耳欲聾的炮聲響起,天空正在施放煙火。天色什麼時候暗的?她感覺周圍有很多人,大家嬉笑喧鬧,玻璃杯碰在一起,音樂從窗口流瀉而出。
「好高興。沒想到還能看到英格蘭的春天。不,這是我的第一次,像這樣在春天的原野里盡情奔跑。」
她苦笑著。
「那,你了解我的心情嗎?孤軍奮鬥,靠自己活下來的心情?不知什麼時候會有刀子從後面捅來,不知什麼時候會被下毒,天天提心弔膽,沒有人可以信任,連說句話都要小心翼翼,這種日子你能了解嗎?你可知道在眾目睽睽下,這頂王冠有多重?」
呀!那是,那個小男孩是——
下次,什麼時候?在時間的縫隙里,沒有姓名的男女再次相逢。
肯尼滿腦子都是吉兒的金髮和那件水藍格子的洋裝,他很喜歡吉兒那件洋裝。
「那是什麼東西?」
我怎麼會忘了那個如夢的夜晚?難道那個化裝舞會也是一場夢?當時,我四十二歲(應該吧)。
「我們曾經見過。」
「你愛過他嗎?」
「您想看嗎?」
我馬上過去。她神色稍斂地應道,可是心裏依然無法抑止見到凱瑟琳·帕爾的喜悅。她加快腳步,凱瑟琳·帕爾的臉上也洋溢著慈愛的笑容。她喜歡這張臉,充滿智慧、體貼的笑臉。在她至今認識的女人里,從來沒看過這樣的臉。她投入凱瑟琳·帕爾的懷裡,環著自己肩膀的手臂傳來沉穩的力量,讓她感到幾近暈陶的喜悅。
「你是不是施展了什麼魔法?」她臨時想起,向男子問道。
懷著興奮的心情,她不放過舞台任一細節。雄壯威武的男眾宛如雕像般矗立,雲霧不停從後方湧來,似乎源源不絕。還有,這個風也是。天花板附近,類似閃電的紅光、藍光,忽明忽滅地閃動。乍現的光打在懸於半空、手拿巨斧的巨人身上,讓他有如素描,一會兒黑一會兒白。
她沒有多想就往前靠近,可是男子依然毫不驚怕地望著她。
男子露出佩服的神情,可惜她並不了解其中的意思。其實,對方講些什麼都無關緊要,她只顧張著孩童般的純真眼睛盯著舞台。
「沒關係。」
眼前,被她劈中的天球正慢慢一分為二。
「不過,那個『伊麗莎白』到底是誰?這個美女總是突如其來地出現,瞬間就奪走了我的心。」
「十幾年前,在佛羅倫薩的世紀婚禮上演出的幕間劇,負責舞台製作的是伯納多·普翁塔藍堤。」
球愈飛愈遠,不一會兒就只剩一個小白點,消失了蹤影。
「她沒有對象也是你想不透的原因之一吧?」
「你不記得了嗎?」
「請問——」女子囁嚅道。
她奔跑著。
「什麼意思?」
有聲音鑽進自己的腦袋。
顱內發熱發漲,熾熱的火正在燃燒;心臟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
她偏著頭不太了解:「看書?我的事?」
男子有如豆粒大小,即使如此,她還是一眼就看到他。
陡峭的坡度令人吃不消,更別提天氣有多熱了。
嗯,好啊。從前我們總是玩在一起,就連你的受洗典禮,也是我替你捧上禮服。
「你忘了我嗎?」男子不為所動地繼續蹲伏原地。
腳底好像踢到了東西。
「伊麗莎白!」
「來,伊麗莎白,請你回答我。」
是,是,我知道。因為您的教導,我才能活到現在。比父皇、可愛的皇弟、皇妹、你、甚至任何人都要久。謝謝你,凱瑟琳媽媽,真的謝謝你。
我要裝作什麼都沒看到嗎?說不定人家正要回家呢?
待在其他房間的大臣們一聽到女王駕崩的消息,全都站了起來。這群人興奮地竊竊私語,不一會兒工夫,已各自展開行動。
要走去哪裡?能回到哪兒去?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他?
她追趕著那匹聖潔的生物,忽然,腳被東西勾住而絆倒。
「請進。」低沉平穩的聲音傳來。對方似乎是個年老的長者,她有點緊張地把門打開。
迎面吹來和煦的微風。咦,這是什麼味道?
什麼時候她才能在開滿石南的山丘上,無人打擾地盡情奔跑?就她一個,在無人的山坡上一直跑到日落黃昏。
他得快一點才行。真沒想到會在那裡碰到比利,那傢伙不是應該在傑米家嗎?
「哦,陛下真是明察秋毫,後世也有這樣的說法。」
靜謐的風景,和平美麗的世界。這裡是哪裡?
越過山丘后,森林的後方赫然出現一座古堡。
因為逆光的關係,她看不清楚對方的臉,不過,她感覺到自己好像認識他很久了。雖然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她卻能體會他是歡迎自己的。
巨大的球體慢慢地分成兩個小球。
眼看著少年就要衝到情人身邊,忽然,他發現少女的視線從自己身上移開。
珍珠光澤的長袍裹住身體,白色的蕾絲和燦爛的寶石纏繞著頸子。
七彩雲霧不停地變幻繽紛的色彩,這竟是從舞台流瀉出來的,讓她大為折服。怎麼會有這麼高明的技術?
愛德華用力擠出聲音,呢喃著:我也是。
1589
「我沒有那種工夫,哪來的時間去後悔?不過,我不後悔我就是我。只要我對過去稍有留戀,或是如我所想真的回到從前,那麼我就會像鹽柱一樣垮掉。」
瑪麗姐妹!
他已經遲到很久了。
突然,她感覺到環著自己的手臂失去了力量。同時,在自己和繼母之間,有某樣東西正逐漸膨脹。繼母的肚子愈來愈大。
白色的閃光已經走到太陽的位置。
頭上有一群鴿子飛過的感覺又回來了。
「伊麗莎白。」
「嗯,所以我們總是聚少離多。無瑕的靈魂純粹地結合在一起是你的心愿。可是,所謂的純粹結合經常會產生矛盾。你的靈魂不願歸屬於任何人,因此只要一和他人結合,就會開始污濁,失去光採。因為分隔兩地,你才能保持純粹;只有剎那的邂逅,才能讓你的靈魂發光。」
「像女神般?我很羡慕被你這樣稱讚的女孩。我雖然是一位國王,卻不是什麼女神。」
「這裏,就在你的下面。」
「愛德華!下次,什麼時候?」
「凌駕所有。」
是有怎樣?她的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
奇怪的男人。
他們其中一人是女王晚年的大臣羅伯特·塞西爾。他偷偷走出房間,朝站在走廊角落的男子招手。
「火箭?不會剛才那齣戲還沒演完吧?」
她在黑夜裡大叫。面對毫無響應的巨大黑幕,她一邊抽泣,一邊吶喊著。
「就是留戀過去吧。」
「覺得如何?」
老婦人忽然喃喃念著什麼,讓醫師和仕女驚跳起來。
「什麼?」
「別再唱那首歌了!」
「啊。」
「因為你的母親,我的母后才會被父皇廢掉,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大伙兒窺視老婦的臉。
她一臉納悶地盯著他瞧:「你是不是有什麼冤情,或是想舉報誰,所以才戴上面具?」
「嗯,真是晴天霹靂。我做夢也沒想到,她會因為生產去世。繼母會失去生命就因為她是個女人?」
綠草如茵的農場矮坡上,站著一對男女。
從光影中透出的笑聲,遮住她模糊的回答。
只要穿過這片茂林。
昏暗的迴廊,回蕩天井的跫跫足音,發霉的腐敗氣味。我一直在這片黑暗中摸索,一路膽戰心驚地走來。
「記得什麼?」
「趕快開始吧!接下來會演什麼?」
充滿威嚴卻垂垂老矣的婦人。
她拚命叫嚷。繼母脹大的肚子將兩人愈隔愈開。
「縱使沾滿鮮血。」
「——我已經記不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產生那樣的疑惑。」愛德華平靜地說。
一瞬間,那張滿布皺紋、毫無表情的臉似乎泛起了微笑。
「不過,現在的你卻顯得孤單。」
安妮的面容愈來愈猙獰,口沫橫飛、扯開喉嚨地對她叫罵。她冷汗直流,害怕地不停往後退。
「你看!」愛德華指著前方的一點。
逐漸沉下的早春太陽在大玻璃窗上映出影子。
剩下的只有黑暗。
她痛苦尖叫,猛然從椅子上站起。身旁的男子安撫似的握緊她的手,她把他的手甩開。從舞台吹來的風愈來愈強。
光影在晃動,從樹縫篩落的陽光在地上交織成網子,桂花的濃香撲鼻而來。
不知從哪兒傳來孩童高亢的歌聲。
她喚道:
「就快到了吧?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她以細小的聲音虛弱地問道。
飄過眼前的頭髮,飽含水分且有重量。閃閃發光的金髮,而非司空見慣的枯細黃髮。生命從裏面透出光芒。
「那我該怎麼辦?因為這樣,你一再受到傷害,我讓你一再承受別離的痛苦。」她的聲音抖顫著。
令人窒息的不只是夏日野草的嗆鼻氣味。
她無助地叫喊,淚涌了上來。在無邊的黑暗中,她的淚水不斷地、不斷地滑落臉頰。怎麼會這樣?不是已經好幾年沒流過淚了嗎?甚至連凱瑟琳·帕爾死的時候,我都沒哭啊。
「你還沒報上你的姓名呢!」
有一天你會明白的。老師說:
佛羅里達的天空離得遠遠的,又藍又高。
反正,肯特一家人現在肯定正守著電視吧?
「什麼不見了,陛下?」
Il L'Armonia Dellasf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