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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理瀨拂去落在臉上的髮絲,蹙眉思索。
一陣風呼地穿過長廊。雖說是堅固的石造建築,風還是會從縫隙灌入。
「理瀨,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這麼晚了還要去學校?那個人到底想做什麼?
趕快掉頭回去——大腦里的另一個人警告自己——大半夜的住這種地方閑晃,肯定會被人家誤以為在夢遊。
理瀨抱著頭。
沒想到一口氣吐出深埋心中的秘密后,心底竟不斷湧起羞恥與自我嫌惡,臉也變得好燙。
「晚了一年……」聖不理會憂理說了些什麼,徑自喃喃。
黑暗中,有人從尖塔走出來。
我知道,如果憂理他們看到現在的我,肯定會覺得我很奇怪。但我只是想知道那個敲我房門的人要去哪裡。從那個人前往的方向判斷,她應該是其他年級的學生。也許是討厭我與憂理的親衛隊之一,也可能是死纏著約翰的那個女孩。只要確定那個人回到哪棟宿舍,我就會打道回府。
腦中一片混亂,不曉得該往哪兒去,一回神,理瀨便發現主角站在房門前,雨水從頭髮與裙子淌落地上,她伸手轉動門把。
「所以她比我大?」約翰聽了,一臉詫異。
「如何?滿足你的好奇心了嗎?」憂理搔搔頭,看著聖說,「拜託別再這樣耍我們了,真是受不了你。不過,沒想到理瀨居然遇到那種事,所以才會給人難以捉摸的感覺。」
理瀨沒想那麼多,一屁股坐在咖啡桌前。
發生那埸意外后,我真的變了個人嗎?更糟糕的是,我竟然一點都想不起來發生什麼事。聽奶奶說,我跑去一個已廢棄的鍍金工廠玩,結果昏倒在那裡。但我不相信,因為我是個非常小心謹慎的人,不可能隨便跑到廢棄工廠這種地方。
那身影毫不遲疑地經過「大房子」,爬上一片漆黑的坡道。
其他三人一動也不動,專註地聽理瀨述說。
「抱歉,我有點不太舒服,先睡了。謝謝你的咖啡,杯子我明天再洗。」
「雖說喪失記憶,卻還不至於連自己的名字和身世都忘了。我還記得小學之前的事,但意外前後的記憶,也就是剛念國中至遭遇意外的那段記憶,彷彿被吞噬似的全被抽離。不是有人說,十幾歲是人格養成的關鍵時期嗎?我因為無法將小學時的自己與現在的自己順利銜接,總覺得有種我不是我的感覺,一直感到很惶恐,做什麼事都缺乏自信,沒有可以清楚認定自我的憑據,內心不安得快無法忍受。」理瀨凝視著濡濕地面的一點,一口氣低聲說完。
好暗——在黑暗中漂浮。
那人影走路的樣子好像在夢遊,好像麻理衣……
理瀨反射性地躲進一旁草叢。大雨毫不留情地打在她發上。
https://read•99csw.com暗中,理瀨不由得捂住口。
這風聲聽來為何讓人如此不快,彷彿會將人的魂魄帶往彼方、既寂寥又恐怖的聲音。
理瀨這麼告訴自己的同時,仍繼續緊迫那人影。人影敏捷地往前走,本以為她經過宿舍管理中心后,就會轉至通往其他年級宿舍的迴廊,沒想到竟是往校舍的方向走去。
「謝謝,憂理。」
這就是將我騙出去的目的。
「聖和約翰呢?」
「沒錯,這樣很多事就說得通了,譬如她為何總是那麼不安,也不願意談自己的事。她的內心一定相當痛苦。」約翰附和。
「失去記憶的神秘美少女……你們不覺得事情愈來愈有趣了嗎?」聖不曉得在想什麼,語帶嘲諷地喃喃。他陶醉在自我的思緒中,絲毫沒發現憂理與約翰責備的眼神。
「我明白,那都是聖的意思,他從以前就一直在觀察我。」理瀨輕輕搖頭。
沉默瞬間被激烈的雨聲掩蓋。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聖,事情就是這麼一回事,我身上沒有你要的答案,你還是直接去問校長比較快。我不知道的事、我以前應該知道的事,他全都瞭若指掌,我只能確定一件事——我什麼也沒做。我沒有像傳說中那樣引發什麼事件。我很害怕,也畏懼每個人,總覺得自己無時無刻都被監視,毫無隱私可言。如果可以,我希望能關在房裡,不見任何人。與其傷害別人,我還不如獨自沉入沼底。」
「理瀨?你跑去哪裡了?怎麼淋成這樣?」憂理一臉擔心,她一直在等理瀨回來。
「快點去換衣服,不然明天制服不會幹。你該不會從那時就淋到現在吧?會感冒的!」憂理語氣如常地絮絮叨念,並泡了一杯咖啡。
咦?
「什麼時候?大概二十分鐘前吧!怎麼了?難道有什麼東西被偷了?」
「如果我能記得那起意外,至少我的記憶中還能有個分界點,然而我連這都不知道。聽醫生說,我好像是待在非常窒悶的地方,腦部一時陷入缺氧狀態,但我完全記不起來自己到底發生什麼事。有時心底會有什麼稍稍浮現,但立刻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心跳急促。」
是哪裡不對勁?
「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一直在旁靜靜看他們兩人對話的約翰低聲問。
外頭雖然刮著風,風勢卻意外微弱,可能離風口有段距離。混濁不穩定的空氣纏繞全身。
理瀨在黑暗中凝視自己的指尖。
腦海里浮現那時黎二的側臉……那猙獰的神情……莫非黎二就是兇手?
靜待一會兒后,理瀨悄悄打開門。
明明疲憊萬分卻無法入眠,苦悶read•99csw.com了好久終於入睡,但夢中仍聽得到風雨聲。
「真是的!聖,你不覺得這麼做太過分了嗎?這樣簡直就是……」憂理嘆氣,頹然坐下。
「照你這麼說,你晚了一年入學?」
在這種距離下,對方應該不會發現自己。理瀨屏息,縮起身體,一動也不動。
為什麼要去那裡?
「老實說,我真的很驚訝,但你就是你,不是嗎?」
明知那是什麼,心裏卻拒絕承認。
究竟是誰?讓我如此惶惶不安?又為何來敲我的房門?
「怎麼了?」憂理嚇了一跳。
確實有人在附近。
「對不起,理瀨。我們真的不是故意要那樣對你。」憂理神情認真地道歉。
大約二十分鐘前?
有人在監視我,到底是誰?
黑暗中,理瀨坐在椅子上,凝視遭雨水敲打的窗子。
憂理已詞窮,不知該如何安慰,但這樣反而讓理瀨鬆了一口氣。
「嗯……有點事。」理瀨也不曉得該怎麼說,垂下眼走進房裡。
理瀨一再夢到自己被黎二從尖塔的窗子推下。
理瀨嚇了一跳,抬起頭,傾盆大雨仍不停敲打窗子。
理瀨的聲音抖得愈來愈厲害,現在的她不像在說給別人聽,倒像在自言自語。
腳?
在雨中,一臉猙獰地走來的少年是——
不一會兒,隨著暴風雨的怒吼,腳步聲杳然消失。
傾盆大雨敲擊溫室,雨勢愈來愈大。
有人站在窗邊——因為逆光看不清楚長相——看那肩膀線條,總覺得應該是男的。
「我離開時,他們還在那裡。回來時發現房門開著,你卻不在,害我嚇了一跳。」
「理瀨!」
濕冷的風拂過臉頰,令理瀨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四周一片昏暗,只有窗外稍微亮一點。
穿過厚牆的風聲忽遠忽近,窗外還不時傳來雨水彈打在窗上的聲音,周遭有一種奇異的氛圍,自己彷彿被放逐在麥海中輕輕浮沉。
呼嘯的風聲再次灌入耳朵,令她的不安加劇。
憂理突然看向窗外,「好可怕的天氣。」
黑暗中,理瀨悄悄回頭看向房門。是憂理回來了嗎?為什麼不進來?因為顧忌我?
不斷湧出的苦澀疑惑彷彿混著暴風雨,逐漸侵蝕理瀨的內心,她下意識地不停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理瀨,別站在那裡,過來這裏坐。」憂理猛地回神,向理瀨招手。
這種時候到底會是誰?
那本書不見了。
該怎麼辦?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肯定沒救了。還有,窗邊的人影是誰?
理瀨開始感到恐慌,自己是被騙出來的?
理瀨閉上眼,內心既蒼涼又悲哀。
然而,原本愣愣地釘在原地的理瀨,卻在下一個瞬間突然邁開步伐。
她輕輕將耳朵貼住房門,屏息靜聽。
https://read.99csw.com門聲響起。
光是對擔心的憂理說這些話就耗去理瀨所有精神。實際上,她全身發冷,頭也開始一陣陣刺痛,幾乎是踉蹌地倒到床上。
挾著豪雨的狂風咆哮,吹得黑暗中的樹葉激烈搖晃。風在身後推著,使腳步變快。
然後,她看見遙遠的前方有個人影。那應該是一名長發女子,小小的身影正踉蹌地穿過林中迴廊。
「我先回去了。」理瀨見狀迅速後退。
突然,尖塔上方亮起燈。那燈光在黑暗中太過醒目,瞬間直射至理瀨眼中。
那個東西在黑暗中迅速墜落、消失。
凝神細看,好像有什麼被推出窗外。似乎是很重的東西,是誰丟的?
「意味可深遠了。」聖露出一抹淺笑。
理瀨愈說愈激動。
理瀨沒回應憂理的問題,只是拚命在桌上翻找,在書桌下查看。
理瀨有一種影片放映到一半卻突然中斷的錯覺。
理瀨的心底湧起一股莫名的恐懼——果然有人知道那本書在我這裏,並在暗中等待機會,趁房裡無人時潛入。
她本來就不奢求有人能理解這樣的自己,只求別人不會將自己當成病人就行,不是嗎?
聖突然陷入沉思,不甚愉快的沉默被雨聲敲破。
不只有一人——那個將我騙出去的女孩應該還有同夥。而且,那時被推落的是誰?是誰為了什麼下此毒手?行兇與監視我的人,是不一樣的人嗎?黎二為什麼會從那裡出來?
風聲中有一陣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一停下來,彷彿會吹痛臉頰的強風陣陣襲來。
我跑出去以後,到憂理回來為止,中間至少有十分鐘空當,足以偷走那本書了。
門外沒什麼動靜,也許是風聲太大,所以什麼也聽不到。
彷彿在黑白夢中奔跑。以前也曾做過這樣的夢。不,應該是說在某一本小說中讀過,應該是法國小說家安德烈·莫洛亞的書吧?女主角每晚在夢中造訪同一棟房子,因為夢過太多次,她竟然相信自己與那房子肯定有什麼淵源,於是她依循夢中的記憶,開始在現實中找尋那棟房子。她不停地尋找,某一天,她突然在原野中發現一條記憶中的小路。她確定自己會經來過這裏,既興奮又忐忑不安地走上那條小路,結果在小路盡頭髮現那一棟在夢中一再出現的房子。女主角興奮地敲門,只見應門的男子看到她便一臉驚愕。其實這男子是這戶人家的管家,於是女主角向他央求與這戶人家的主人見面。管家告訴她,家裡每晚鬧鬼,從前幾天起,害怕不已的主人們使出門還沒回來。女主角聽了笑說:「真是的!都什麼時代了,哪有什麼幽靈呢?」然而管家卻緊盯著她的臉回答:「小姐,那個幽靈就是你。」
我竟然九九藏書毫無防備地跟到這裏,恐怕正中對方下懷了。對方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是為了對我不利?還是有其他目的?
那是通往尖塔的路,路的盡頭就是宛如巨人手指的四座尖塔。
我一點都不了解自己。這種焦急無奈、連安身立命之處都沒有的不安實在難以言喻。從那場意外發生后,不論是奶奶或哥哥們,對我來說,他們就像外人。相對地,他們對我的改變似乎也感到無所適從。我問他們,我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孩?他們都語帶保留,只說些「個性很積極」、「像個小大人」之類的回應,而且每次我這麼問時,他們那種詭異的表情真的很可怕。小學同學看到我,也都是一臉詫異地說些「理瀨,你變了」、「以前不會這麼畏畏縮縮的」。這麼說來,以前的我應該是個性豪爽強勢的人吧!然而,如今我的心中卻找不到那樣的我,那樣的我到底在哪裡?站在這裏的我又是誰?
在筆直延伸的長廊盡頭,有個人影迅速拐進轉角,消失。
理瀨在黑白世界里小跑步。狂風呼嘯的聲音掩去了腳步聲與呼吸聲,讓人覺得很沒有真實感。平時在夜裡,宿舍內靜得連一個咳嗽聲都讓人覺得突兀而有所顧忌,更何況是現在這種情況,在這時間里,應該不會有誰有勇氣獨自追趕不明人物吧!
黑暗中浮現那有如刀又般尖銳的四座尖塔的詭異翦影。
我覺得自己的境遇很像那個女主角——大家看到我,就像看到幽靈似的,好像只有我不曉得自己死掉、成為幽靈,還很疑惑大家為何視我為幽靈。
那個掉下來的、那是——那是一個人。
「嗯,從那之後一直是如此。」理瀨緩緩頷首。
「也是啦!」
「理瀨?」
走廊一片漆黑,常夜燈發出微弱燈光,宛如一大片黑色銅版畫世界。
理瀨失去繼續跟蹤的勇氣。她不想與不知名的傢伙兩人一起待在漆黑的高塔中。
這麼一想,忽然想起麻理衣早已不在世上,不由得背脊發涼。
「我說我沒有心理準備,不想來這個陌生的地方,而且也很害怕。我哭著問他們,為什麼我非得離家到這麼遠的學校念書,大家只是一臉困擾地搖頭說,這是很久以前就決定的事。」
身體不住打哆嗦,很想逃,雙腳卻不聽使喚。
「我到底是屬於『搖籃』還是『墳場』呢?我也搞不清楚。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便意外身亡,但奶奶與兩位哥哥都很疼愛我,呵護我長大,讓我不會因為失去雙親而感到孤獨。我來這裏的事似乎是很久以前就決定好的,但我不知道原因。大家只是說:『這事早已決定。』也沒告訴我任何相關詳情,或許校長非常清楚這件事,還有關於我父母的事。他一直對於九九藏書我喪失記憶一事感到不可置信,認為我應該記得意外發生前的事,可是,我真的忘了一切原本該記得的事呀!」
「憂理,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理瀨鐵青著臉,回頭看憂理。
聖的口氣十分平靜。他自剛才就一直以銳利的眼神觀察理瀨,與一旁擔心理瀨情緒失控的約翰與憂理形成強烈對比。
憂理拿了一條毛巾披在理瀨肩上。
門開著?

01 告白

理瀨靜靜坐著,凝視房門。不知不覺中,渾身竟汗毛直屬。她緩緩起身,慢慢走向房門。
與剛才所處的地方相比,溫暖明亮的房間就像另一個世界。
好恐怖,待在這裏彷彿會發生什麼事,令人恐懼不已。雖然剛才那樣告訴他們,但心中的不安正一天天擴大,擔心自己哪一天真的做出不該做的事。總覺得在自己所不知道內心深處,有一股凶暴且異於常理的力量正緩緩醞釀。然後,某天因為某個引爆點而失控爆發——我真的很害怕會有這麼一天。
「謝謝。我不是故意隱瞞,只是不想讓別人對我有偏見。」
「不用了,我站這裏就好,請就這樣聽我說。」理瀨低乖的頭微微左右搖晃。
真的不見了!只有那一本《三月的紅色深淵》不見,我記得它明明和其他書疊在一起!
理瀨莫名地在意憂理這句話,下意識地回頭看自己的書桌。
剛才看到的是什麼?

02 不安的夜晚

還是說出來了,明明下定決心絕不告訴任何人。
「簡直就是怎樣?」聖一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只有一個人。這裏只有我一個人。如果此時遭人襲擊,誰都不會來救我。
理瀨猛地站起。
燈光突然消失,四周在一瞬間陷入黑暗,尖塔再次成為剪影。
理瀨進退兩難,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那個人影就已消失在通往尖塔的小徑深處。她再次強烈感受到無盡的黑暗深淵中,只有自己孤身一人的事實。
理瀨慢慢換下衣服,看了一眼書桌,覺得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理瀨。」憂理大概耐不住沉默,突然站起。
此時,心中突然湧起種種疑惑——
理瀨壓著太陽穴。
「簡直就是把理瀨當成兇手!」憂理不悅地發牢騷。
一回神,理瀨發現自己的腳已經動了。
一瞬間,腦子裡閃現剛才瞥見書桌時,會感到不對勁的原因。
而且,這條路的確是去……
貼在冰冷門上的手心直冒汗。
黎二。
不理會憂理的叫喊,理瀨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03 深夜的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