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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終章

突然,手觸到外套胸前口袋。
是的,一定還會有誰坐在那窗前,然後對某個人溫柔地低吟那首詩。
突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疑問,我下意識地開口。
那是兩年前的事。我初到這裏時,雖然屢被告知不能帶私人用品,但還是偷偷在皮箱里塞了幾件自己喜歡的衣服。但爺爺在電車中檢查過我的行李,拿走裝著全都不能帶進去的東西的皮箱。雖然我拚命辯解那些都是必需品,但爺爺說規矩不能改變,還是不肯讓步。於是我不停發牢騷,直至到站為止。恐怕爺爺還記著這事吧!這就是去年失去記憶的我再次來到這裏時,爺爺會和我搭乘同班電車,拿走我放在座位上的皮箱,交給在車內待命的屬下,一下電車,將因為丟了行李而茫然無措的我獨自留在車站月台,然後走出剪票口等我的理由。雖然爺爺期望能藉由這件事喚醒我的記憶,但我還是完全沒察覺,令他非常失望。
結果鏡子破了,我又得重新尋找一面新鏡子。
我突然有此疑惑。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應該是沒救了。但那時被下藥的人只有我嗎?那真的是在我眼前發生的事嗎?
憂理也沒看我,只是盯著前方聽我說。
「嗯。」
「爺爺。」我凝視映在後視鏡上的爺爺雙眼,見到他瞥了我一眼,「要是您知道的話,希望您能告訴我——黎二是我哥哥嗎?」
父親已經拿回那本舊的,這本是我仿那本的封面親手做的。雖然內頁還是一片空白,但總有一天,我會將自己架構的新世界封存至書中。到那天之前,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耳邊聽見黎二的聲音。

05

我最後見到的是窗外的黑暗,與她充滿憎恨的雙眼。脖子被她緊緊勒住,從窗子墜落的瞬間,意識已遠——
麗子凝視著每觸摸一項父親家裡的擺飾就發出歡聲的我。我脫掉外套在二樓休息,一直覺得房內暖氣太強,有些悶熱。現在回想起來,那肯定是麗子為了讓我主動開窗,偷偷將暖氣溫度調高的吧!
那是我的皮箱。
兩年前那晚——
我思索著這句話的意思。

04

我決定不再沉溺過去。
「是嗎?」憂理一臉訝異地看著我。
我看見那東西忍不住笑了起來。
走下玄關前的石階,前來送行的憂理與約翰就站在前方斜坡。
等我察覺她的殺意時,已經太遲了。
雖然很感謝你將我視為傳說中的少女,但還是拜託你手九_九_藏_書下留情,別太過破壞這美麗校園,不然我就傷腦筋了。我可是很喜歡那古色佔香的舊建築。
輕輕地將紙折好,再次夾進那本紅色封面、還蠻新的書。
是的,到外面學商的我,總有一天會再回到這裏,就在不遠的將來。
突然,內心湧起一股真實感。痛苦地待在這裏的一年,害怕自己內心黑影的一年。
此刻的我正要離開「綠之丘」,迎向外面的世界。下坡、過橋、穿過小河,離「綠之丘」已愈來愈遠。我知道,現在回頭還能看到已成小三角形的「綠之丘」,但我不會回頭,反正,總有一天,那一切都將屬於我。
——沉向麥海的果實。
我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下了斜坡,走向憂理與約翰。
現在,那隻皮箱隔了兩年終於又回到我手上。
我偷瞄她一眼,只見她神情落寞。我知道她在思念麗子。麗子死了,我也離開了,想到要留下她獨自一人就覺得難過。
我走出家門,抬頭望向二樓。這裏真的有很多回憶。
「憂理,謝謝你。下次放假一定要來我家玩。」我再次向她道謝。
父親回過神似的看著我,輕輕搖手,「對不起,這隻是我的無聊妄想。」
「那我走了。謝謝你們來送我。」我看向他們兩個,鑽進車內,「走吧!」
我們的視線相交,露出共犯者的微笑,那是擁有同樣世界的人才明白的黑暗笑容。約翰的眼中有著美好未來。
看見祖父的黑色轎車等在前面。
腦海里浮現濕地的景色。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時我還小,有時會與麗子一起去父親家玩。那起慘劇就發生在他帶我們參觀校園時。那時有個轉學生放火,然後投水自殺。我們離開正忙著處理事情的父親,跟在那少年後面。大家拚命追他,他姐姐也死命地想將他拉回來,然而,他卻像只白色的鳥兒般翩然飛舞,消失在濕地上。
「好懷念喔!可以換件衣服嗎?」
「這是我對你的一點心意,稍微玩點火吧!為了替二月離開的理瀨傳說增添色彩,我打算放個煙火慶賀一下。因為你不在以後,我會很無聊。要玩遊戲,一個人是玩不起來的。雖然還沒決定要怎麼用這些東西,但若有犧牲者,大概就是親衛隊那些人吧——」
爺爺很支持我,父親似乎也視我為第一人選。若非如此,何必那麼費心費力地幫我喚回記憶?不過,父親現在對我還是有些疑惑,懷疑我是否真的比他想象中來得有能力。我自己也不知道今後究竟會如何發展。或許,我將來還會與他作對。他希望read.99csw.com我當個乖順的繼承人嗎?也許到那時,他又會尋找新的後補人選。我似乎多少能了解約翰的苦處了,我淺淺一笑,與約翰比起來,我的苦根本算不了什麼。
我向她們報以微笑,以天真的心注入純粹的愛。
還有身為父親親衛隊的那些女孩也成群站在那裡。沒想到最後還要看到她們的臉。她們一見到我,便哼地抬高下巴,對我投以鄙視的眼神。
二月進來,二月離開。
不久,手心突然變得空空的。
——沉向麥海的果實。
我想成為一則傳說,卻從沒想到自己會因這份野心在去年以那種形式自食惡果。雖然是一段十分難受的體驗,卻也讓我成了貨真價實的女主角。
「憂理,真的很謝謝你。要是沒有你的幫忙,我現在不可能站在這裏。」我望向前方說。

02

那水藍色的紛飛花瓣從指縫間往灰色濕地飄散而去。
對憂理,我有無盡謝意。雖說她是為了拿回那本書才接近我,但若沒有她一路陪在身旁,我也無法克服那段痛苦的時期。
「沒什麼,只是稍微撞到皮箱。」
爺爺冷冷地用下巴示意放在地上的東西。
只要是父親的小孩,一定要進那兒一次。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對手,我至今仍摸不若頭緒。
那時不只我一人。我絲毫未察覺麗子那沉靜笑容背後所隱藏的情感,我真是太愚蠢了。
「要趕電車,動作得快一點。我已經備好車了。」
《沒有鏡子的宮殿》。那晚父親也對我與麗子講了這則故事。他很喜歡這則故事包含的寓意,關於美醜、自尊心和價值觀等。沒有鏡子的宮殿就像這間學校。活在看不見自己的臉,感受不到自我存在的世界,那種渴切想知道自己長相的苦悶不斷持續。
心情平靜得連自己都嚇一跳,內心完全沒浮現一絲感慨。
還不能大意,因為還不曉得哪兒有伏兵,今後又將出現什麼樣的對手——我頓時覺得很厭煩。
我實在太缺乏戒心了。問題是,有誰料想得到那天晚上麗子會襲擊我?我做夢也沒想到她竟然會變成那樣。小時候我們還一起眺望濕地,一起度過愉快的童年。
少女們面面相覷,露出嫌惡表情,快步朝父親家走去。

06

突然聽到他奇妙的叫聲,我回頭。
伸手搖下車窗。
爺爺替我保管的皮箱。看到那皮箱,我心中湧起一股苦澀複雜的情感。
還有,我要開始著手書寫自己的新九九藏書故事。
我也不再追問,重新坐直身子,凝視前方。
——沉向麥海的果實。
「我終於也來到這間學校了。一想到這麼一來,我也有繼承這間學校的資格,我就覺得好興奮!」
他一直坐在那兒,坐在那看得見濕地的窗台上。
那件事深深烙印在我們的記憶中。我們也希望有一天能變成那樣。傳說中的少女將君臨這間學校,成為統治者。
我輕輕握起父親的手,對他笑了笑,拿起放在一旁的皮箱。
想起約翰從歐洲寄來的樂器中塞滿火藥一事,那手法可真是高明。才花了幾天時間,便輕鬆將那些火藥帶進這荒僻之地,不愧是執歐洲三分之一牛耳的暴力組織之繼承人。只要他順利繼承一切,我們將來肯定是最佳拍檔。
「什麼珍珠、高跟鞋的,對我而言還早得很。起碼現在還用不到。」
「理瀨。」
我閉上眼。黎二,這首詩是你寫的吧?你念自己寫的詩給我聽,對嗎?
祖父發動車子。兩人揮手的身影一下子就變得好遙遠。
——總有一天,會有人像我一樣讀著這首詩。
再見了,黎二。是你一直守護我到最後。
我真的要離開這裏了。
我有些困惑,只能回以曖昧的笑容。
我彷彿看見那少年有如鳥兒在濕地上飛舞。
這麼一想,我旋即收起剛才那種想哼歌的愉悅心情。
那令人懷念的聲音,我曾愛過的人的聲音。
「對不起,久等了。」
我往回走。
「要是沒有你就好了!要是你消失就好了!」
我拖著皮箱走進隔壁房間,拿出那套好久不見,我最喜歡的咖啡色褲裝。已經厭煩將近一年都是穿裙子的日子。
我感覺心中那股不斷翻騰的野心又冒出來了。
麗子真的死了嗎?
「終於又變回理瀨原本的樣子了。不過那套白洋裝也很適合你。」
那張鮮明的側臉在腦海中蘇醒。風吹著那張如殉教者的側臉。
我從也包中掏出一小本紅色封面的書。
是的,我們都漂浮在灰色的海上,漂浮在不確定的未來中,與無法相信一切的自我所組成的波浪間。
——然後,當季花瓣飄散。

03

我輕輕取出放在口袋裡的東西。
待在「綠之丘」的最後幾天,我努力集中心神將過去與現在的自己連結起來。本來這就是我自己的工作,因此盡量不想讓別人察覺我有什麼太大的改變,以免徒增他人困擾。就連憂理也是,她應該只是覺得我稍稍不太一樣。掩埋自己內心斷線的部分是件相當有趣的作業,雖然偶爾會有九-九-藏-書一股想顯露過去自我個性的衝動,但僅止於在父親與約翰面前。聖似乎依舊對我的來歷抱持懷疑,但我努力不露出狐狸尾巴,盡量避免沾染那些會引起無謂爭端的事。
我有一種想放聲大笑的衝動。現在無法讓她們了解我有多愛她們實在很可惜,那是一種稱為慈愛的情感。她們是構成這世界的成員,創作一出關於三月世界,想象無遠弗屆的連續戲的棋子。就像喜愛精美象牙雕刻的棋子般,我打從心底愛著身為表演者的她們。
我趕緊換上,有種重生的舒暢感,果然還是穿這樣比較舒服。
我收拾好行李。原本就沒什麼行李,就算清掃房間也花不到一小時。昨天已向老師們一一道別過,也和死黨好友開過餞別會,該做的事都做了,再來只剩離開這裏。
父親的繼承人只要我一個人就夠了。不,不單是成為繼承人。
我將胸花拿到窗外,剝去一片片水藍色的花瓣,讓它隨吹過濕地的風散去。
彷彿能感受到窗外吹入的微風正輕拂過臉頰,心底湧起哭泣的衝動。
我張開眼,凝視那張紙好一會兒。他的筆跡真是令人懷念。
「至今我有時還會這麼想,搞不好你從頭到尾都是裝的,不論是喪失記憶,畏怯傳說的少女,或許都是你創造出來的角色,也許你很享受這一切……」父親若有所思地眺望遠方,自言自語似的說。
我贏了麗子嗎?還是……
沾血的水藍色胸花,還有一張折好的紙。
傳說中的少年,二月來的訪客。
腦中響起他背誦的聲音。
猛地想起一年前在電車上做的夢。一大群學生朝走出這裏的我大聲吼叫——聽起來像是喝彩聲——而今我回頭卻沒半個人,總覺得那個夢好像在預言什麼。那時在夢中聽到的喝彩,難道不是目前在此,今後也將存在於此的所有學生們發出的嗎?
我還記得那股疲勞與悲哀感,這些女孩真的很愚蠢。我完全沒察覺到自己至今對她們有多寬大。
我抬頭直盯著二樓的窗子。
我緩緩將身子靠在後座上。
手上還留著那朵已褪色的水藍色薔薇。
一到父親家,祖父前來迎接。那個從寒冷車站送我來此的男子就是這所學校的理事長,也是我的祖父。
現在想想,父親為了喚回我的記憶,好幾次特地開窗的事實在滑稽。也許我自己也在無意識間,一點一滴地恢復記憶。每次一踏進這房子,便想起窗外的一片黑暗,還有麗子的咒罵,所以才會那麼害怕,總覺得自己的記憶令人不舒服。
與親衛隊那群人擦肩而過,其中一人故意踹了我的皮箱一腳,另https://read•99csw.com一人則嘲弄似的故意湊近我耳邊低語:「二月進來,二月離開,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魔女。」
莫名的沙沙聲響起。一瞬間,痛苦貫穿全身。
「也很謝謝你,保重啰!要努力作曲哦!」我向約翰笑了笑。
於是我照她期望地打開窗。夜晚沁涼的空氣拂上臉頰,非常舒服。我的心情亢奮,對於即將開始的校園生活充滿期待。
不可思議的似曾相識之感。

01

雖然感覺像繞了一大段路,但這兩年絕沒有白過。
頓時,爺爺面無表情地從後視鏡看了我一眼,一語不發地望向前方。
「這個。」
眼前浮現約翰那張不懷好意的笑臉。
「怎麼了?理瀨,她們又找你麻煩嗎?」憂理蹙眉問。
耳邊聽見黎二的聲音。
「我一定會去的,你要保重。」憂理簡短回應。
「我很期待呢!好了,要好好念書哦!」
父親的確很棒。他是一位能力一流的經營家,總是充滿自信,且神采飛揚。可是,他創造出太多無奈的孩子了,不斷製造點燃未來的火種。雖說他一直追求「完美的繼承人」,卻從未讓自己的心歇息過。直到被殺之前,我都不知道麗子是那麼想成為父親的繼承人,多想消滅所有對手。修司真是父親的孩子嗎?雖然麗子這麼認為,但他太過粗野,我不認為他是。反正,不論是修司或麗子,他們的情緒都太不穩定,太容易動搖不安,都不適合成為繼承人。沒有鏡子的宮殿,只有敢於直視鏡中自我的人才能得到世界——那人是男,也是女。
與麗子的兩次死別令憂理痛苦萬分。過去曾遭麗子殺害的我,如今則要重新展開人生,這聽起來是多麼諷刺!麗子與我明明從小就像親姐妹般要好——事實上,我們也的確是親姐妹。
窗外,空無一物的濕地綿延擴展。灰色、沉睡中的濕地。一瞬間,我頓時有一種正準備前往「綠之丘」的錯覺。我彷彿看到身穿三件式蘇格蘭呢褲裝,頭髮抹上髮油梳攏,目前還沒能力將「綠之丘」納為己有的自己,現在就像重疊曝光的影像般坐在這裏。
三人同時停下腳步。
那些親衛隊像被嚇到似的回過頭。
是啊,那是父親粗暴的治療法,也是兩年前我所期望的事。我有個野心,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出現在這所學校,那本《三月的紅色深淵》上的一頁。麗子肯定也是這麼想,所以才會藏起那本書。
父親回頭對我笑了笑。
我們三人慢慢走下斜坡。
面對這些挑釁舉動,我實在忍俊不禁地竊笑起來。